如果一个人从1万米高空摔到水泥地上,身体会四分五裂吗?

大暑,二十四节气之一。在每年的7月22日至24日之间,太阳到达黄经120°。这时正值“中伏”前后,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期,气温最高,农作物生长最快,大部分地区的旱、涝、风灾也最为频繁,抢收抢种,抗旱排涝防台和田间管理等任务很重。民间有饮伏茶,晒伏姜,烧伏香等习俗。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六月中,解见小暑”。《通纬·孝经援神契》:“小暑后十五日斗指未为大暑,六月中。小大者,就极热之中,分为大小,初后为小,望后为大也。”

这时正值中伏前后,中国大部分地区为一年最热时期,也是喜热作物生长速度最快的时期。

我国古代将大暑分为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世上萤火虫约有二千多种,分水生与陆生两种,陆生的萤火虫产卵于枯草上,大暑时,萤火虫卵化而出,所以古人认为萤火虫是腐草变成的;第二候是说天气开始变得闷热,土地也很潮湿;第三候是说时常有大的雷雨会出现,这大雨使暑湿减弱,天气开始向立秋过渡。

太阳到达黄经120°时,正值“中伏”。气温极高,庄稼长势迅猛,此时也是旱涝风灾频发之时。

大暑一来,人畜热得狂躁不安,田里的玉米叶子、茄叶子、花生叶子晒得发黄起翘,泽气被刚烈的太阳收去多半。一盆水泼在地上,眨眼的工夫,地上留下一小块湿痕。那蒸发的速度,快得让人心里发慌。

《说文解字》中把“暑”拆分成“日”和“者”,这个“者”不仅指人,亦指世界万物。还有人把“暑”拆分成“日”“土”“日”来解释,表示夏季地上地下都热。

中医视暑邪为“六淫”之一,阳热太盛,暑邪上身,人在火辣辣的太阳下行走,脚板底如同在热水锅里蒸煮着。热火攻心,暑邪上身,满嘴水泡。大暑到来,阳气冲到极限,阴气耗损得差不多的时候,备受煎熬的肉体,内阴外阳,其实是虚弱得不堪一击的。

身体底子好的人不碍事,稍微差点的人就容易疰夏,寝食难安。人和植物在大暑天感受是反着来的,特别是水田里的稻,越是热,越是长得发禄。

大暑热,田头歇。伏里要多雨,囤里才有多米。

虽不是农忙时节,可田间抗旱、排涝、防台风和田间管理等事务日日繁重,容不得半点懒散。暑前的梅雨前脚走,不冷不热的天,还没舒服几天,大暑后脚就杀到眼前。

才出门,脸和膀子上就铺了一层油汗。眨眼的工夫,汗珠子杵在皮肤上,跟着滚成汗豆子,一个连着一个,在皮肤上挤得满满的,弄得心痒丝丝的。汗豆子再也站不住脚,顺着脸往胸口涌去,前胸后背的衣裳湿了一片。

闷在田里拔秧草的人,汗出得精光,体内的热难排得出去,身子开始发烫。在水田里走着走着,步子开始打晃,脸血泼了似的。

日中(中午)时,村里有个没窍的人做了个试验:到鸡窝里摸了一只蛋,打碎在谷场的水泥地上,不一刻工夫,还真的晒成半熟。

这段时间,大医院小诊所里的人猛增,每个病人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晒瘪了的丝瓜叶,泽气全无。暑毒来得有些气势汹汹。

隔壁田里有人在喊我母亲:“二奶奶,日中了,快上岸哦!不能热得倒在田头爬不上来,这个要把人热死的天哩。”

靠树林边的庄稼地里,狗尾巴草、黄瓜、丝瓜、扁豆、南瓜的叶子,吸足了阳气的叶子,水分很快蒸发掉。十片叶子有九片耷拉着脑袋,像是挨了人几巴掌。

太阳越升越高,邻居家的孙媳妇,拎着两手两脚的泥,从秧田里拔稗草家来,打井水洗干净手脚上的泥,接过奶奶怀里的孩子,往门槛上一坐,敞开怀给孩子喂奶。她在田里忙了半大天,来不及补充能量,奶水明显不足。孩子管不了那么多,拼命地吸,吸到最后越是吸不到,越是拼命吸,把她疼得身子直打战。想把奶头从孩子的小嘴里拔出来时,哪那么容易。端坐一旁的奶奶,看着孙媳妇的脸通红,疼得泪珠子包在眼眶里,自言自语:才这么点大的嫩牙花子,就学会咬人,你就惯着他吧,日后还不得骑到你头上拉屎撒尿。孙媳妇也不搭奶奶的腔,冷着脸,抱着孩子侧身进房间去。这热天,弄得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哪有奶汁喂孩子。再说都一周岁了,好给他断奶了。可奶奶又说:这大夏天不能断奶,孩子会哭出病来的。

从怀胎十月到落地,到一口口奶大,反正都是女人的罪。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儿,汗津津的,肉贴着肉,火球似的。母亲的心焦虑得发烫,生怕热伤了孩子,不停用毛巾给孩子擦身子,而自己的脑门上,爬满了汗,高低也顾不上擦一把。

大暑时池塘里的水被太阳吸干,任其干瘦下去。天热得很不讲理。持续不断的高温早把人的胃口败坏尽了,舌头毛毛的。村里人在田头照面时,总是互相打听着吃点什么才好,这么热的天,越是不想吃,越是没力气做事。把米饭当药吃也得吃点。可是,从秧田里拔稗草回家,扫两眼桌上的米饭碗,眼神顿时暗淡下去。只有看到大麦粥或茶水,眼睛才会发亮。

在小的时候,大暑天里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田里活计得抢在太阳出来前做。黎明前后,是露珠的世界,大暑天能在露水心里挑猪草,是件快活的事。被露水浸湿的衣服裹在身上,本来还是蛮凉快的,可是,离八点钟越来越近的时候,身子开始发热。八点一刻的时候,头皮开始发烫,手心、脚心也跟着烫,感觉连头发丝快要燃烧起来。

天亮前出门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吩咐:不管篮子里的猪草是否满,八点不到一定要回家来,千万不能中了太阳毒,弄不好会把小命丢掉。这句话她挂在嘴边上多少年,至今我仍然能回想起她说这话时迫切的腔调。

“太阳有毒,太阳有毒,早点回家,早点回家。”

进家门,把猪草篮子一扔,拿起水瓢到门后面的水缸里舀水,一口气喝上半瓢,一颗心总算落地。母亲在堂屋里扔一张竹席子,席子上摆张杌凳,两碗温吞的大麦粥,一小碟腌过的黄花菜,算是两个人的早饭。一尺四的大铁锅里还有半锅粥,可以一直喝到晚上。

老辈人记忆中的伏天也热,没有空调、电扇,一把蒲扇摇点小风,夏天也就这么过来了,不像现在离了空调、电扇就没法活了,那时候在大暑天,学校放假,父亲从远方写回来的书信寄到学校里,早已退休的老校长会及时把信送到家中。父亲的信中会吩咐母亲早晨烧粥时,往锅里丢两个鸡蛋,说我是少年人,一天喝三顿粥,营养跟不上,个子会发不开。后来直到进城时,我的个子还是没长开,白吃了多少只鸡蛋。母亲分析的原因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哪天是天亮后起床,天蒙蒙亮就得下地,太阳冒出地平线时,竹篮子里满满的猪草,连手都塞不进篮子把儿,通常是用肩膀扛着篮子回家。进了家门,也顾不上吃早饭,前脚放下猪草篮子,后脚就得去门后面拿扁担和挑水用的木水桶。这是每天早晨的必修课。觉睡得少,怎可能长个子?十三四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眼睛一睁,很少有闲工夫洗脸,好在乡间的雾浓,出门不多会,脸被雾水洗过,顿时清醒过来。那个时候正在放《少林寺》,我当然是比不上李连杰,偶然学学电影里和尚的样子,一根毛竹扁担,轻松地担起两只水桶,脚尖踮起来走路,感觉样子是好看,但吃力得很,下到河边挑水,鞋子里的脚抓住河帮,“哼哧哼哧”在逼陡的岸上爬,全身吃力。矮个大肚子的水缸装猪吃的水,得满满三担才能满;烧茶煮饭的水要到邻居家的井上挑。三百米的路不算长,肩膀上的老茧有些厚,挑头三担的时候,不晓得疼,挑到最后一担,桶里的水给晃得溢出来,溅了一路,布鞋底湿透透的。高细腰的水缸装人吃的井水,四担才能满。挑头几担还有劲,双手各提一桶往水缸里倒,拎最后一担水往水缸里倒,腿开始打晃,全靠手上的一点蛮力往上,而一只手臂上的力已用尽,硬是把半桶水泼了。母亲到家一看,道,这地上好养鱼了,今天一天地上也难干了。

乡里的孩子,如大暑时树上的叶子,早晨还绿碧碧的树叶子,晒到晚上时,黄的黄,枯的枯,别说做活,就是躺着,连起来喝粥的力气都不足。地上落了一层死去的叶子。本该茂盛的生命,提前被太阳把魂取了去。

这个苦夏对于每个疰夏的人,无疑是种酷刑加身。

花生田里的草发了疯地长,越过了苗直接往天上窜。村里人不敢顶高温下田,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做活计。屋内的一道灯光跟着人的身影溜到院子里,印在灯光里的影子招来疯了一夜的猫,它兴奋地奔过来抱住主人的脚亲热,没几下就把泥爪子印落在主人的脚背和黑布鞋面上,它一激动伸出的爪子,把主人脚上的皮给钩破几处。主人忙着要下田,顾不上疼,一脚把它踢出去老远。

“瘟猫,死过去呢,田里的事都忙不过来的,哪个有闲工夫跟你耍子呢。”

一路往田里走,还在念叨着猫。人和猫相依为命,其实猫也蛮可怜的,和人一样孤着,母亲高兴的时候把它放篮子里带田里去。随它在花生藤上打滚,玩捉迷藏的游戏,玩得不耐烦了,又到花生田里的鱼塘里勾引鱼,在湖桑田里逮雀子扑虫子。母亲活计也做了,看着它在田间自顾自疯子一般,也好耍子的。

挨猫爪子划破的脚背,给露水一沾,细细的伤口,一惊一乍的疼。换作城里人要被猫抓了,算是天大的事,得马上去打几百块的狂犬疫苗。农村人没这么金贵,自家的猫,抓就抓了,至多吐几口吐沫手掌心,搓抹几下,算是消除了猫爪子的毒。过了几天,听隔壁村里人说,有个男的被自家的狗咬得不轻呢。那狗拴在家里从来没放过,大暑天,狗被拴在日头心里的院子里,院子里一棵树也没有,光秃秃的。拴在水泥桩上的狗被晒得半死半活,痴痴呆呆的样子。男主人想起狗的时候,才会到水缸里舀口水给它喝;忙得发疯或累得快瘫了,自己都喝不上一口水,更别说给狗一口水喝。那天一大早,狗刚从凌晨的露水里醒过来,攒足了力气,一声狂吠,挣脱铁链子冲出院子。男人跟着去抢链子的时候,反被铁链子绊倒,结果被它狠狠逮了一口。谁也没想到,那狗多少年没放过,早已成了只疯狗,加上又饿又渴,求生的本能逼着它破釜沉舟冲出去,才能捡条狗命。

两年后,男主人狂犬病发作,送到医院被隔离没多久,死了。据说死相极惨,无一人敢靠近,家人连面都没见着。村里人议论了很久,得出一个结论:人畜在不同的季节里感受都一样的,你的冷热和它们的冷热相同。在被季节逼得无处可逃的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么死热的天,人还有空调和电风扇,狗一无所有。它中了太阳的毒得了失心疯。所以,要学着放自己和畜生一马。可是,有的人只顾自己的感觉,不顾畜生的死活。像工地上的工人,哪个不像牲口,吃的像猪食,住的地方跟狗窝似的,热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天,为了赶工程进度表上定死的工期,明知道太阳有毒,也要冲进火辣辣的太阳里。在地面上施工还能沾点风的光,在基坑里施工,密不透风,地底下的瘴气,烂泥臭味,被有毒的太阳一晒,连流出来的汗都染上了臭味。把人当畜生待的人,死时不如畜生。就算是对待畜生,要像对待人一样,才说得过去。有句古话不是说:人就是畜生变的嘛。

被猫咬过后,又听说了疯狗把人咬疯的事,母亲心里面开始疑疑惑惑起来,到底要不要去打防疫针?就算是现在去打,也过了时间,要二十四小时以内才有效。又一想,该怎么死就怎么死,人总有那天,就算不得狂犬病,也会得别的病。这大热天,摸到哪,哪都是火烫的,能熬过这个大暑天,就算是赚了一年。空调里待久了流鼻涕,电风扇里吹出来的风也是烫的,吹得头昏眼花,身子发软,不如关了出去转转。家家户户房间装的空调,最终成了摆设,久不开,上面落了一层灰,缠绕了一圈圈蜘蛛网。

早晨出门急,忘记了带口水下田,中途回家拿水杯,顺便喝一口凉透了的大麦糁粥。太阳刚好冒出半个头,老远就望见家里的猫落寞地纵身一跃,飞上院墙,端坐着等待东方的日出。狗懒洋洋趴在门边,它懒得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在田埂上,迎面遇到几个人背着竹篮子下田。路太小,见面打过招呼,侧身而过。此时,公鸡以为天亮,半梦半醒间喊了一声,发觉没人呼应它,又恢复了平静。露水正浓,月挂在树梢,星星正活蹦乱跳,萤火虫若隐若现,给摸黑下地的人指路。稻田里药水打多了的缘故,蛙声虫鸣稀稀拉拉。走在稻田边深吸一口气,凉丝丝的,除了稻叶子的清香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熏人的头脑子。那是农药化肥的味。静下心回忆,现在的田与几十年前的田,味道不一样了。想想那个时候,日子虽说清苦,泥土是年轻的,种田的人和泥土一样年轻着。铲草的时候,最担心把花生苗误伤了,离花生根近的杂草难免成了漏网之鱼。花生已生了白嫩嫩的细爪子。黄花躲在圆叶子的底下。毛豆枝上有了粉白的花。早玉米的个子比人还高,玉米田的中心有几棵个子高的玉米倒了。母亲顾不上闷热,钻进去壅土,拿稻草绑正。秧有了八寸高,开始分蘖。此时的水稻巴不得气温高点,再高点,才能让它们生命的汁液如期喷发,但也害怕招来灭顶之灾中的强盗——暴雨。

当太阳升到半空,晨雾散开,草才铲了一垄田,汗水从头发根子里滴到花生叶子上,汗与露水混合在一起粘在皮肤上,衣裳把身子裹得紧绷绷的,沉重不堪。小锹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泥,为了减少重量,在水滋滋的花生叶子上把小锹来回荡上几回,锹上的泥便洗涤掉大半,薅下来的杂草绕成小团,沿花生根旁边挖个小坑,把杂草埋进花生根部当绿肥。覆土,拍三下。人草大战收场,花生棵子不再摇晃,叶子归位,整片田归于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前些天下了场并不大的雨,田埂边的麦草垛里含了些水,经过高温的蒸煮,麦草发胀腐烂。

大暑的太阳是一把白晃晃的刀子,欲把动物、植物和人的肌肤活生生给揪下来,倒是阴山背后的地方让人神往。阴阳两重天就是这样粉墨登场的。田埂边的麦草垛积蓄了满腔的热情,草垛底下的腐草味引来一群蚊虫,兴高采烈,嘤嘤歌唱。它们天生是为了炎热而存在。

阳光在山林里奔跑,年老的树叶抱着残躯开始漂泊,一片一片离散,只为了给新生的叶子让路。它们在我眼前飘落时,心猛然一抖,生命的过程是多么的不易,又那么的转瞬即逝,进入另一个轮回。盛夏里的许多物种,总是以一颗涅槃的心对待生命,吸足天地间的阴阳之气,不要命地生长、开放、成熟,然后以死为代价,成全另一个新生命。阳台上,几只花盆里的植物热昏了,插在花盆里的薄荷枝条,好不容易吐出三片嫩芽。芽叶太嫩,终是抗不住连日来的高温,看着它一点点萎靡下去。当枝杆上最后一抹绿被热浪逼枯,最后烂到心。花盆开始陷入死一般的沉静中。倒是那盆水养的金钱草,不分寒暑常年苟活在窗外的铁架子上,八年的时间里,到底死过多少次,活过来多少回,已无法记清楚。今年的太阳与往年不同,劲大。金钱草冒出来的嫩叶,被最近连续的高温晒死过三回,落在水里的种子,又开始发芽,最后硬铮铮地站在水的中央,后来四十度的高温也没能晒得死它。这得要怎样的心力,才能对抗大暑的狂热。还有另一棵芦荟,与金钱草一样,同样创造了另一个奇迹。这棵芦荟并不是自己想死,而是它的根部又冒出了新芽,把它硬生生挤出泥土。它的根离开土后,并没有准备放弃生命,是在烂了一部分后果断出局,把生长空间留给了新生者。

对于植物,按理说是无思想感情的,也没有母子情深之说。

我把这棵烂了根的芦荟捡起,放在卫生间的洗脸池边,长达八个月之久,它就能抱着这棵腐朽的烂根苟活至今。仔细观察过它的生命轨迹,在无水无土的情况下,它的叶片还在继续生长,从开始的五片叶长到了八片之多。用它自己的意志生长。这几年的时光中,身边有好几位罹患癌症的亲人和朋友,他们都先我而去,化成灰的他们时刻都活在我的心中。其中有三位才四十岁出头,整天拼命挣钱,别墅、豪车都有了,股市里还有数量不少的股票。他们的健康像大太阳天突然遇到了暴雨天一样,被逼得无路可去,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才知道大事不好。这些年陪伴他们一路走过来,在他们化疗、放疗的病床边,握着他们潮热无力的手,听他们诉尽人世间的善恶苦乐,悲欢离合。化疗犹如剥皮抽筋,不害怕的人只是在装着坚强,像植物一样,死一回,再生一回,苟活于世,大多数化疗中的人都是抱着自己的意志活下去,意志稍许弱的人,很快就随风而逝。

楼下的走廊一端的围墙上,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用旧瓷盆、泡沫箱长蔬菜。土是寻常的土,湿润,黝黑,没有肥料。种子洒进去,保持湿度,不几天就发了芽。每天从那几个平静的瓷盆前经过时,望几眼成了习惯。除了瓷盆的主人知道种的是什么菜,那些初生的芽都长得一个样,像新生的婴儿,肥嘟嘟的叶子,茎翠绿,每个嫩芽里都含着清新的汁,丰满,盈人。半个月过去,新芽才有了各自的模样,有长得庄重的,有俏皮的。再过些日子,墙头上已绿了一大片。黄瓜的藤无处牵,聪明的主人把不穿的旧衣服撕成布条,绑成布绳,由着黄瓜和丝瓜的游藤往布绳上游去,它们眨眼的工夫,无师自通竟然攀上了主楼的墙体,而且是越过路人的头顶,自觉地为回家的人让出一条道来。

紧挨着南山脚下的庙寺村,只有两三户人家,进村的小路狭窄,两边的竹林子里有几棵杂树,树下长着一大丛的野芝麻,春天的时候野芝麻米白色的花铺开来,在花丛中有三棵大树穿出竹林,它们并排生长,像三兄弟站在一起,中间的一棵最粗壮,它们的树干上长满了瘤子,挤挤挨挨的,一直长到树顶,中间最大的那棵树身上的瘤最多。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三棵树是天上飘来的种子,自然而生,可能有一百年以上了。老人说它们在三十年前时树干上并没有长瘤,也不知道哪一年,有人在村里弄了个小作坊,作坊里飘出酸臭味,作坊里的人把一些臭水倒在树根下,再后来树就成了现在的这样,遍身是瘤。三棵受苦受难的兄弟树带瘤生长至今。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现在的两三户人家,这三棵癌症树很像我的三位得肿瘤的朋友,受尽磨难,他们一律受过化疗、放疗的折磨,到最后一一被推毁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落得人财两空。带瘤而生的三棵树和现代社会上许多带瘤而生的人命运是相同的,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能漠视瘤的存在。许多古老的树种一直存活到今天,是否有植物学家们考证过树的基因里是否有肿瘤?盛世的文明生态下,连树也染上了肿瘤病,而它们在没有任何治疗的情况下活到今天,算是植物中的奇迹。

山脚下的茶园,一些有病的茶树再也撑不过高温,迅速枯萎下去。茶农连根拔去,背上药水桶继续打药。七点半,温度节节攀升,茶农像刚刚掉进水塘才被捞上来一样,衣裤从上到下已找不出一丝干的地方。汗迷住了眼,腾不出手来擦一把汗,扭过脖子,将脸努力地挨近肩膀,在能够得着的肩上衣服的地方擦两下被汗腌得胀疼的眼睛,却把肩膀上的灰尘糊进眼睛,疼上加疼。茶林平时没有人管理,只有在采摘季才有外地的妇女们来这里,她们从云贵地区来到江南,齐刷刷的矮个子,块头不大,晒得黑黑的,头上包一块蜡染的方巾,年纪大点的喜欢戴斗笠,稍年轻些的戴花太阳帽。她们天蒙蒙亮就起来去山里采茶叶,露水还很重,山间雾大,看不清她们的脸,每年清明前的茶叶贵得不靠谱,好的芽尖都卖好几千,她们忙一天也采不了多少,炒好的能有一二两就不错了。她们采茶的那段时间就住在山道口的茶场里,搭几张简易的地铺,一条薄被子,自己做饭吃,天黑回来吃完饭几个人一起玩扑克牌打发难捱的山里时光,她们不像男人打牌那样好赌,只是玩耍。采茶季一结束,她们风一样离开大山,去别处谋生。来年的春天或秋天肯定会准时来到这里。

有人在地里掰玉米棒子,城郊的玉米才灌浆一半便上餐桌,囫囵下肚,只吃了个新嫩味。而乡里的玉米在嫩的时候怎么也舍不得掰它。好歹服侍玉米一场,总得要等它熟透,晒干,磨成玉米面,加工成玉米食品,才算是圆满。

今年的大暑来得急急呼呼,前三天时,持续的高温席卷了大地,热得想一头钻进山洞里。蝉天生是生活的理想主义者,站在高枝上,哪怕热得脑袋发晕,也立志把最后的音阶演绎成绝版的歌唱。盛夏,如果少了蝉在高枝上清唱,乡村又有多么的寂寞。执着的蝉用所有的激情与热情擦亮世界,但人们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习惯了各自走自己的路。

我的家在东吴路,陋室临街,日日喧嚣无比,然心安自静。二十几米高的楼正好与二十几米高的梧桐树一样高,树冠正好与我的目光平行。早春之时,一树的嫩芽。鸟与蝉隐身在碧绿的树叶间。枝上的鸟和蝉多,盛夏时蝉太小,我看不见它们,我便常与鸟对视。推开窗,目光与梧桐树茂盛的叶粘在一起,楼下车水马龙,但丝毫不影响快乐的鸟和蝉们幸福的日子。疲惫的时候,走下楼,在坚硬的水泥路上走,遥想这条路在几千年前曾经是蛮荒之地,曾有过古战场马蹄声声和冷兵器的尖锐声,如今的这条路上,两排高大的梧桐上栖息着数不清的生命,它们的鸣叫声响彻了整条大街。从树下行走的人们,鱼一样匆匆游过,没有一个人去想象这里曾经的故事,甚至早已忘记了蝉这种古老的物种,它们的祖先和我们的祖先甚至曾经在这个冷兵器战场厮杀过。随着乡村的凋零,高楼越来越多,宠物的喧嚣声在高楼间回荡,牵着狗的人在奢华的小区里面无表情地行走,而清河路的路牙上,十几个裹着一身尘土的城市打工者,蹲在路边,捧着泡沫盒饭,狼吞虎咽着。曾亲眼所见:他们是包工头花名册上的民工,没有个人医疗和养老保险,每个月只发五百元左右的生活费,集装箱的宿舍里没有空调,民工食堂里的没有油水的素菜老得嚼出渣子来,每天煮鸡大腿的汤从来没有换过。随着高楼越来越密集,城市已无多少大树供蝉居住,乡村里稍微大一点的树已被刈光,蝉的归宿最终会在哪里?老辈人说过,大树底下好乘凉,现在和多少年以后,我们除了待在空调里,还能到哪里乘凉去?时代需要蝉的歌唱,也需要树下的平凡人,世界需要歌唱着的理想主义者,也需要平庸的人,这是一个整体的世界,如果把理想主义的蝉全部灭绝掉,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跟着平庸下去,无法精进,在昏聩的时刻得不到外界的警醒,沉沦下去。

自认为,每一个物种都是上天派来与人类对接的神。多少年后,如果能在城市的天窗里聆听一声蝉鸣,犹如天籁。

而就在蝉忘情歌唱生命的时候,在成语词典里出现的“螳螂捕蝉”的真实场景呈现在众人面前。真的有那么一只螳螂举着两把刀杀将过来。螳螂观察那只蝉已很久很久,它已经感觉到了这只蝉的与众不同,柔弱且健硕,鲜嫩美丽,椭圆形饱满的身子里,有着丰沛的新鲜汁液。更重要的是,这只蝉刚刚脱胎换骨,涅槃过的肉身犹如唐僧肉,除了鲜嫩无比外,这只蝉透明得无一丝杂质,一切都在初始纯洁状态。这是一只独具禅意、思想空明的蝉。面对这样的有思想肉身的天使,再清高的人也难挡对方的诱惑,哪怕为了它舍命也愿意去一搏。在螳螂的生命法则里,觉得能遇上这样纯净的生命体,真的是千载难逢,如果放过对方,简直是螳螂的耻辱。这不仅仅是为了一顿纯粹意义上的美餐,还是为了精神世界上对生命精华的追问与撷取。这样的蝉如同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腹中有再多的诗书,一旦遇到野兽,无理可讲,更无处逃匿。这只蝉是在几分钟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老旧的壳脱下,已筋疲力尽,正伏在树干上休养生息。它的羽翼薄如轻纱,通身晶莹透亮,发出翡翠般的光芒。螳螂目睹了蝉如何重生的全过程,在它最虚弱,最无力招架之际,它果断上前,举起胸前的两把刀,锯齿死死地钳住蝉虚弱的肢体。只见螳螂的双翅展开,抖向两侧,身体竖立,两眼盯住蝉,全身的力量放在四足上。蝉早被螳螂的气势给吓懵了,逃避更是枉然。螳螂优雅地摇动三角形的头,把尖尖的嘴对准蝉最柔弱的头脸部位,狠狠扎了进去。螳螂四只细细的爪子抓紧树干,小小的身躯巧借树的外力,尽情地开始了无耻的吮吸。螳螂的腹部开始一张一翕,把蝉的生命汁液吸进自己的肚子里。蝉声嘶力竭地叫着,羽翼抖动不已,在空气中“哗哗”作响,柔弱的身体最大限度地扭动着,可是,它已无力挣脱螳螂……蝉的叫声从起初的激昂,到断断续续,再到最后的有气无力,身体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开始抽搐。蝉已然到了疼痛得麻木的地步。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下,所有的挣扎都将是徒劳,这反而更会激起螳螂的兽性。这样的场景让人陡然间想起,一个手无寸铁的夜行人,遇到一个持刀歹徒的真实场景。螳螂的肚子越来越大,似乎要胀破,也绝对没有放蝉一马的意思。

在古希腊,人们将螳螂视为先知,因螳螂前臂举起的样子像祈祷的少女,所以又称祷告虫。按理说,螳螂的体重不及蝉的一半,同为昆虫类,螳螂妻食夫的臭名在昆虫界可谓罄竹难书,和蝉相比,它小巧的颈能摇动一百八十度,而蝉笨重的头与肥胖的身体连在一起,无法动弹。

在蝉和螳螂的这场生命之战进行时,树的周围站了一群看稀奇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把蝉和螳螂分开。站在周围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什么的都有,竟无人动手阻止这场生死场上力量悬殊的决战。看客的心理千年来就有,十字街头的刑场,甚至屠城。看客们的无动于衷,一直等到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天,都不知道清醒。

动物世界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鲁迅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于蝉而言,着实是不幸的;于螳螂而言,彰显了王者的威风。在蝉没有招惹谁的情况下,生命涂炭之时,它在无力自卫的情况下,又如何争去?站着说话不怕腰疼的人自古就有。伟人的话固然是经典,但放之四海不一定皆准。在特定的情况下,任何经典都将是一个悖论。中国人历来有做看客的习惯,如果今日能看动物界的争斗而麻木不然下去,他日在人与人肉搏战的时刻,亦能如此。这个肉搏战的人,有可能就是你和我,我和你,随时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蝉是热性子的动物,天生具有古道热肠,在盛夏中歌唱,打捞暑天的昏聩者,唤起人类的热情,拒绝冷漠。伟大的理想也许就是没有理想,在一次次的蜕变,思想的脱胎换骨,用一生去祭奠这个伟大时代中的一群没有理想的人们。如果它们不用生命去鸣唱,人们可能还想不起来它的肉质鲜美、歌声嘹亮。孩子高考那年,她怀揣理想从苏中辗转到苏南赶考,因为恶劣的环境,让她与自己的理想擦肩而过,伤心之余,我在金店为她请来一只通体透亮的翡翠蝉,作为信物送给她时,她拒绝了这个玉蝉。在年轻一代的眼中,理想已无所谓理想,他们的理想只能用苟活的方式来祭奠自己的青春,和蝉一样成为时代的祭品。在山东的一个农庄的餐桌上,东道主为尽地主之谊,用油炸蝉欢迎远道而来的我们。据说在齐鲁大地的乡村,家家户户这时候都到原野中逮蝉,一只蝉换一元。众人把盘中的油炸蝉一抢而空,大嚼大咽后一致认为是人间美味。如果理想主义者都是用来灭杀的,那么是不是不能有理想,因此有人宁愿平庸下去,也不要怀抱理想。上下五千年,古有秦国的商鞅,近代有林昭、秋瑾、张志新,他们都是不同时代典型的理想主义者。理想的代价是用鲜血燃烧自己,肉身被四分五裂,流尽最后一滴热血,化为灰烬,口中念着佛号,走向熊熊的大火,纵身跃进理想主义的圣殿。

他们和蝉一样,注定要成为理想主义的基石,托举明天的太阳。

当螳螂与蝉结束战斗,螳螂大获全胜,蝉已没有了生命体征,从树干上坠落。此时,植物的世界已绿到极致。想起前年在去中原的列车上,看见铺天盖地的芝麻、玉米像长了无数条腿的人在天地间行走,向着列车身后疾速飞去。生长在南方的植物和人是有福气的,总是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中原以北的许多地方严重缺水。庄户人种点地,全看老天开眼赏点雨水,许多庄稼习惯了在石头缝里求生存,常年走南闯北打工求生的乡民们,如会移动的植物,早已习惯了在城乡的夹缝中求生,他们的理想被看客们无休止地消费,没有尽头,也没有希望,连他们自己也沉沦下去。不及大地上的植物的顽强,更无法独具个性。

大地上每个活着的植物,只是为了不辜负泥土,不辜负人的辛劳。春天的时候哪怕有一粒种子落进土里,就算是没有半粒肥料,它也能跌跌撞撞长出棵苗来,于盛夏之季,伸展出胳膊和腿脚,奋力地绿一回,才算心甘。

大暑天的山里不像平原地区,如果久日无雨,又没有沟渠储水,只能提水浇地。一碗水便能救活一棵苗。只不过,田成了一个吃水的无底洞,前面浇后面干。在平原地区,河水搁浅;山里,水躲在山的肚子里,热得没有力气淌下山。为了水,人累得气喘如牛,却不敢不浇。

早间的新闻播出台湾海峡的那边,“麦德姆”号台风登陆,树被连根拔起,电线缠绕如乱麻,停电断水。娇弱的驻地记者手持话筒与央视新闻现场连线,站在风雨中瑟瑟,声音微微颤抖。“麦德姆”的翅膀被大暑的台风折断。母亲电话里说:“这台风可别伤到哥哥,我的亲人一个个都走光了,只剩下台湾的这个九十岁高龄的哥哥健在。”

下午四点光景,从天的尽头飞来一大片疯疯癫癫的乌云,一阵旋风扑棱着灰色的翅膀掠过大地后,白豆子大的雨点硬生生砸向地面,飓风把雨柱变成一把弯刀,地上腾起的烟尘在雨中狂奔,浓烈的土腥味袭击了鼻腔,而天地间的千枝万叶因此获救,在雨水的冲刷下击掌欢呼。

还是下午四点,受八级台风影响,台湾机场刚刚起飞的飞机在澎湖西溪湾上空,俯冲下来,机舱里的人们像鸟一样从空中坠落,跌落到地面、水面上支离破碎。他们是带着梦想从地面飞上天的。纸媒上说,其中一女大学生,癌症,上飞机前,她把“我要活下去”的字贴在脸上,其中有两个来台湾交流学习的外国姑娘遇难。

人类永远不知道天空到底在思考什么,它不仅能包容万物,也能随时把人的躯体撕成碎片,将人的意志化成灰烬。

这场风雨从台湾岛逶迤而来,辐射到大陆许多省份。世间万象,一枝动,百枝摇。在乡下公路边的加油站避雨,发短信给城里的友人,她说城里毒日当空,无雨无风,闷热难耐,你那边的雨可否借点来。雨稍小,沿着墓园边的山道前行,半小时前还能把脚板心煮红的青石板路上,经雨一浇,路面像一口被烧开水的大铁锅,热气蒸腾,青烟袅袅,雾锁山路。滚烫的青石经暴雨煮过,散发出亘古的厚重之气,从风中荡过去。整个南山因此有了石破天惊的况味。

这场雨说停便停了,二十几分钟的豪雨刚好把田间的墒沟底铺过来,靠这点雨水去浇菜地远远不够。但能够遇上这样的自然景观也算是奇缘。青石遇雨,如茫茫人海中遇知音,不必去问曾经有过多少沧桑。当两个灵魂发生碰撞,结局是让两个高洁的灵魂在天地间释放。只有这样的相遇算得上是天意巧合。一生何求。

从青石路经过的人,表情肃穆,他们似乎并不急着赶路,而是在感受这凉、热风交汇的妙觉。惊喜交加之际,路已到了尽头,刚才的奇迹不复再现,疑是人间仙境。

一场暴雨把大暑的热邪暂时瓦解,都说邪不压正,天地间的浩然正气迎面扑来,刹那如永恒。

许多天灾人祸在大暑时节暴发,强大无比的阳气此时旺盛得不可一世,如火的骄阳,无所能,无所不能地威逼地球上的万物,羸弱一些的生命,汁液被吮吸一空,干枯得快要燃烧起来。秉承乐极生悲,物极必反之定律,太阳刚的事物容易断裂。在工地现场的民工们,每天都要攀上八十层楼房那么高,体力早已透支,汗出得跟从河里捞出来一样,衣服上的汗滴到脚手架上的钢板上,一分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炙烤着他们,脚下是纵横交错的钢筋丛林,稍不留神就摔断胳膊或腰腿。因此他们必须要忘记高温,十二分小心地注意脚下、手下的障碍物,还要留神在头顶上的塔吊上飞来飞去的钢筋和木方子。

我的牙是从大暑的前三天开始疼的,白天还好些,夜里一躺下就开始疼。疼痛锤打着深度疲惫的牙神经,意识被顽强的疼痛吞噬,以至于都忘记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意志如钢的人。牙齿,充当了身体的第一道门户,成为许多病症的导火线。民间说牙疼不是病,但疼起来要人命。我亲眼见证过因为牙疼的人走向膏肓之境。海政的生母拔掉两颗牙后没过多久便查出不治之症。大暑的时候,她开始昏迷不醒,意识有一半还在,但语言功能丧失。弥留之际,她把儿子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临终托孤,三只手叠在一起,目光清澄,没有一滴泪,无言地笑了,她的两排牙齿如新鲜的黏玉米,洁白,闪烁着瓷质的光辉,数日后的下午她躺在爱人的怀中,抽搐数分钟,全身青紫,微笑而去,她的牙是那么的亮,根本不像逝者的牙。想起她的牙,我的心止不住地忧伤。

时常怀念一颗的牙。作为她的同龄人,凝视镜中歪歪倒倒的牙,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善待过自己,因此在大暑来到时,牙等不到立秋,就开始算起人的总账。因为牙疼,我在蓉儿的带领下来到民间医生大俊的家。

大俊七十多岁的父亲是位深藏于民间的传统中医,精通点穴位,十几年前因为牙疼发病,继而被医院的仪器宣判肺癌,西医让他回家好吃好喝等待阳寿耗尽。阳世的日子还没好好过完,这么快走怎能心甘。大俊的父亲自学起中医,只为拯救自己的命,给儿子和妻子一个交代。学点穴的路是漫长的,他用了五年的时间打基础,又过了五年,他让自己回到从前,接下来的五年,他家简陋的客厅里坐满了面色枯黄的病人们,他在所有人中鹤立鸡群,他比实际年龄起码年轻了十岁还拐弯。大家都说他的手是老虎钳子,点穴的时候能让人疼得直跳。他点穴很少虚招,招招落到实处,他的每个指关节中都有股神力,如一把神枪里装满子弹,百发百中。他的指力先把人推毁,然后重塑。经他重新整合的身体,想不康复都难。他下手之狠,让人又怕又爱,欲罢不能,先死后生。我的牙疼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他只治病入膏肓的人。他把我交给了儿子大俊。我在一把椅子上坐定,大俊开始给我在颈椎部刮痧,据旁观者讲,几板子下去,皮肤上开始血点纵横,惨不忍睹。然后拔火罐,一刻钟后起罐,颈与肩上留下六个黑乌乌的圆圈。这是民间所说的黑痧。那黑色的圈,让心恐惧,写满谶语的黑圈都是体内的毒素,包藏了季节对人的所有祸心,缘于自己不听从日出日落的指令,在季节的面前胡作非为,甚至于大言不惭。是老天来惩罚一个违逆季节的人,当疾病来临时,还有什么理由值得翻供的。

大俊说,这是体内的寒湿之气已盛到极点,再不拔出来,可能会殃及小命。大暑到来之际,体内的虚火升高,转化为实火,加之你时常榨自己的脑汁写作,心上的血耗尽,身体处在严重的阴阳失衡状态,虚实两火交战,演化为湿邪,首先遭殃的是牙,然后是五脏六腑。大俊不仅学到父亲的全部武艺,理论更胜于父亲,边治边讲,一分钟没停,脸上豆大的汗落下,他把自己的真气耗进我的穴位上。如他父亲一般,那双手同样是老虎钳子,一指下去,我的魂顿时出窍,手臂上的三个穴位被点中,经络在大俊的指肚下滑来滑去。虎口的合谷穴,中指根骨处的穴位,他能找到每一处的疼点。此时,心慌到极点,寒气从脚板底升起,寒气不断游向手臂,脑部,牙根开始轻松。就四个穴位让牙齿的灵魂归位。

说起经络,在实验室,经过多次的实验证明:中医的经络学并不是西方人眼中的乌托邦,人体经络串联起来的世界,这一强大的经络网络并不是空穴来风。都说医道通仙道,中医的源头在道医。比如一个画家,他能把人物的神经画出来,这境界就高远了,而不仅仅画这个人的形状。仅有行医之道,充其量只局限于是一个普通的医者;仅有医术,还太浅,能在中医学上谋求更大的发展,便成了士。中国文人自古都有点士大夫精神,那么在医界,也需要有“士”的精神存在。有仁义之心,救生命于水火,就是“士”。

母亲因为三年前建房累伤了,在盛夏时满嘴的牙出血不止,半夜三更家中无人,是哥哥从六十里外的县城飞奔回家救母亲。房间的地上是血,电话机上都是血,母亲挣扎着下床拨通哥哥的电话,很快昏迷不醒。哥哥是用一根帆布带子把母亲绑在自己的腰上,驮着她去镇上的医院。面对一个中了暑邪的老人,值班的医生束手无策,哥哥不得不星夜驮着母亲重返县城,摩托车在县道上飞驰,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一只手开车,一只手伸向母亲,努力地托住她垂下来的头颅。被季节榨得看不见一根黑发的头无力抬起,母亲像星幕下的婴儿,路两边的蛙鸣,声嘶力竭力地呼喊着昏迷的母亲,快醒过来,快醒过来,天快亮了,快亮了。母亲在这天夜里逃过一难,醒过来了,虚弱得像根晒干的青草。因为牙齿受到重创,后来的日子无法咀嚼任何硬东西,只能靠粥养命,日渐衰老下去。父亲用自己的医保卡请人帮母亲做了假牙,可她拒绝接受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假的终究真不了。

母亲如我,我如母亲。她为了把秧田里的长出来的稗草拔光,披星戴月;我为了写下心中的宏愿而废寝忘食。阳气盛到极致,我和母亲用自己身上仅有的一点阳气与大地上的阳气对抗,必输无疑。

是夜,电话询问远在三百里外的母亲,家里可曾下雨?母亲说,从露水心里下田,到天黑漆漆的收工回来,没见一滴雨星子。苏南苏中,深山平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只不过是家里最近发生了件稀奇的事:村里的许多人家经常丢鸡,天黑前明明是把鸡窝门扣牢的,可睡到大半夜的时候,会听到鸡们歇斯底里的悲鸣。等到天亮时一看,一地的鸡毛。蹲在鸡窝门口数上半天,怎么也数不过来,那鸡动来动去的,年纪大眼力不好的人,是没这个本事数得清的,只有随它们去吧,是死是活,全在命。

两天后,家乡狂风大作,暴雨将水稻生吞活咽,把好端端的玉米撕扯得东倒西歪,面目全非。八十岁高龄的母亲一个人弓着身子匍匐于玉米地,一棵,两棵,三棵将玉米搀扶起,再用芦竹竿子绑正,根部壅上新土,累得手脚抽筋。母亲几十年间一个人的家,一个人在几亩田里与风雨拼命。可是,我坐在城里带空调的办公室里,都没能回家帮她一把。

第三天晚上再打电话回家时,母亲说,骚扰鸡的贼,她在半夜里打电筒查看时发现,但没本事抓住它们。是两只肥壮的黄鼠狼作的孽。它们夜夜来打鸡的主意。就是这一夜,黄鼠狼又来了,等母亲打着电筒赶到时,它已把鸡窝门上的麻绳咬断,当场咬死了一只鸡,另外几只鸡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一起飞到河边高高的鬼柳杨树上,到后来怎么也不肯上窝睡。白天飞下树吃饱喝足,天一黑,约好了似的,一齐上树,任凭年迈的母亲在树底下跺脚,它们也无动于衷。

后来母亲在春天又抓了四十只小绒鸡回来,好不容易养肥,让它们上了规矩。到秋天已经上膘,翅膀开始硬朗,羽毛开始冒油,开始趴窝下蛋了。黄鼠狼没安好心,夜夜光临鸡舍门口,故伎重演一番,又把一窝鸡赶上了树杈,但有一只鸡因为太肥壮飞不上去,仓皇逃进邻居的竹园子里,躲过一劫,从此也不再回家,成为一只下蛋的野鸡。邻居家经常来告诉母亲:二奶奶,二奶奶,你家那只鸡都一个月不归家了,白天在竹子边的河坎上流浪,吃草吃虫子,听得见它“咯咯,咯咯”叫,下的蛋不知道藏在哪块了,可惜了那蛋是纯天然的,却拾不到。这只孤单的鸡,也没有跑出多远,就一直以家为轴心流浪着,好天出来觅食扑腾,雨天躲进河边的大树下,或者朝树洞里一跳,遇水喝水,见草虫便食,倒是长得精神,大凡叛逆者,个性与野性共存,自让万物敬畏三分,阴险的黄鼠狼竟然也伤不了它一分。母亲说:这也是它的造化,一定是禄神在护着它,这是只有神性的鸡哎。随它野在外面,偶尔碰见它或听到它的声音,心里平添几许安慰。

《天时谱》是作者继长篇非虚构《跪向土地》之后的第二部长篇作品。这是一本献给天地万物的朴素之书,历时六载,在每一个节气的当天走进田野观察调查。这部人与自然的心灵笔记,采用广视角、多叙事的笔法书写人在自然、时空中独特的生命体验,呈现朴素至简的生活现场的精神图谱,引领心灵回归自然。全书语言风格庄重大气,视野开阔而不拘泥于季节,体现出人与自然间的共振、所焕发出来的灵性与动感及润物无声的感动。

钱兆南,江苏海安人,田野观察者。出版长篇纪实《跪向土地》《天时谱》《桥魂》三部。

《天时谱》钱兆南著 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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