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员左臂贴两个人名是什么意思

四川省红十字会向刘林颁发了荣誉证书。成都消防供图

中新网成都8月11日电 (记者 刘忠俊)记者11日从成都消防救援支队获悉,该支队青羊消防员刘林在中华骨髓库的数据与一名患者初配成功,成功捐献了235毫升外周血造血干细胞,为素未蒙面的19岁大学生患者带去了生命的希望。

“喂,您好!请问是刘林同志吗?”“是的,你是?”“你好,我是四川省红十字会的,您在中华骨髓库的数据与一名患者初配成功,我们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2021年6月24日,四川省红十字会给刘林打来电话,让正在工作的刘林认真严肃地听着电话里传来的信息。

2015年4月,成都市消防救援支队青羊消防员刘林在无偿献血时得知,只要留下两小管血样便可加入中华骨髓库,将有机会挽救血液病患者生命。“听到加入中华骨髓库能够拯救患者生命,其实就像无偿献血一样,在我看来都是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所以也没多想就同意加入中华骨髓库。”刘林称。

  病房里正在捐献外周血造血干细胞的刘林。 成都消防供图

虽然加入了中华骨髓库,但十万分之一的匹配成功率,让等待了7年的刘林都快淡忘了这件事。接到电话时,内心既高兴也忐忑,高兴自己能够有幸拯救一位患者的生命、帮助一个家庭,也忐忑自己作为一名消防员,职业性质特殊,对身体素质有着硬性要求。此前未细致了解过捐献方式的刘林,确实也担心捐献会对今后的灭火救援工作产生影响,经过一番询问,了解到现代医疗科技技术下,捐献造血干细胞几乎不会影响身体健康,便立即同意了捐献。

顺利完成二次配型和捐献前体检工作后,根据中华骨髓库下达的采集计划,2021年8月5日至10日,开始注射动员剂,将骨髓内的部分造血干细胞动员到外周血内,干细胞在外周血的含量足够后便可进行采集。注射动员剂后的反应因人而异,好在拥有消防员体格的刘林身体素质过关,除低烧一段时间,其他都一切正常。

8月10日,准备好的刘林按照计划开始捐献造血干细胞。捐献过程中,刘林带着好奇观察护士整个操作流程,期间还不忘提问,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因左臂血管破裂,血压不够无法正常输血,不了解原因的刘林大感疑惑,了解情况后称:“我这身体素质,不可能血压不够嘛。”顿时病房里充满了笑声。历经4个多小时,刘林成功捐献了235毫升外周血造血干细胞,为素未蒙面的患者带去了生命的希望。

捐献完成后,四川省红十字会向刘林颁发了荣誉证书,同时递上了患者的亲笔感谢信。“虽然不知道您是哪里人,但知道您是一个有爱心的人。我今年19岁,刚步入大学生活就因再生障碍性贫血休学。从初三上期病后住院,那时对病没有了解,无忧无虑,直到长大后病还未好,且愈来愈重,直到现在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申请了中华骨髓库,我和我的家人们万分感谢您,感谢您无偿捐献,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并且痊愈之后还能读大学!”

“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让更多人了解造血干细胞移植,加入造血干细胞捐献志愿者行列,拯救更多血液病患者,让生命蔓延应有的温度。”刘林表示,当时一句愿意加入,竟然真的拯救了一位19岁年轻人的生命,重燃了一个家庭的希望。(完)

来自: (直到不惑之年/仍然是一个学徒) 组长 10:05:46

  你在国际空港机场醒来。
  把你的手表回拨两小时。
  机场巴士把我带到凤凰城的市中心,我踏入的每个酒吧到处能看到眼眶周围缝了好多针的家伙,那肯定是一拳下去给打裂的。还有鼻子给打歪了的家伙,而这些家伙一见到我脸颊上皱缩起来的那个洞,我们立马就成了一家人。
  泰勒已经有段时间不着家了。我还干着我那点屁工作。我从一个机场赶到另一个机场,去查看死了人的汽车。旅行的魔法。小小的人生。小小的肥皂。小小的飞机坐位。
  不论我旅行到哪里,我都会问到泰勒。
  我那十二个人牲的驾照就揣在兜里,预备万一找到他好交给他。
  每个我踏入的酒吧,每个该死的酒吧,我都能看到鼻青脸肿的家伙。每个酒吧,他们都张开怀抱迎接我,想请我喝杯啤酒。好像我早就知道哪些酒吧是搏击俱乐部的酒吧。
  我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叫泰勒·德顿的家伙。
  如果问他们是否知道搏击俱乐部就蠢了。
  首要规则就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不过他们是否见过泰勒·德顿?
  他们说,从没听说过这个人,长官。
  不过你也许能在芝加哥找到他,长官。
  肯定是因为我脸颊上的那个洞洞,每个人都称呼我长官。
  而且他们还都冲我挤眉弄眼。
  你在奥哈尔机场醒来,搭机场巴士进入芝加哥。
  把手表拨快一小时。
  如果你能在另一个地方醒来。
  如果你能在另一个时间醒来。
  为什么你醒来后不能成为另一个人?
  你进入的每个酒吧,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些家伙都想请你喝杯啤酒。
  没有,长官,他们从没见过这个泰勒·德顿。而且他们还挤挤眼睛。
  我问到搏击俱乐部。今晚这儿附近有搏击俱乐部吗?
  搏击俱乐部的规则二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酒吧里那些鼻青脸肿的家伙摇了摇头。
  从没听说过。长官。不过您也许可以在西雅图找到这家有了些年头的搏击俱乐部。
  你在美格斯菲尔德醒来,给玛拉打了个电话了解一下造纸街上有什么动静。玛拉说如今那些死太空猴子正在剃光头。他们的电动剃刀开得滚热,现在那整幢房子里都是头发烧焦了的气味。那些太空猴子还正在用碱液把指纹烧掉。
  把你的手表回拨两小时。
  巴士将你载至西雅图市中心,你踏入的第一家酒吧的酒保戴了个颈托,这么一来他的头就得往后翘得高高的,他必须得透过他那个紫色烂茄子一样的鼻子往下看着你,咧嘴一笑。
  酒吧空空如也,酒保说,“欢迎您回来,长官。”
  我没来过这个酒吧,从没来过。
  我问他是否知道泰勒·德顿的名字。
  酒保咧嘴一笑,下巴从白色的颈托顶上伸出来,问,“这是个测试吗?”
  是,我说,是个测试。他见过泰勒·德顿吗?
  “您上周刚来过这儿,德顿先生,”他说。“您不记得了?”
  “您来过这儿,长官。”
  今晚之前我从没来过这儿。
  “既然您这么说,长官,”酒保道,“不过星期四晚上,您走进酒吧问警方计划多长时间内把我们关掉。”
  上星期四晚上,我整晚都闹失眠,一直睡不着,琢磨着我是醒着呢还是睡着。星期五上午很晚我才起床,累得骨头都酥了,感觉我从来就没合过眼。
  “是,长官,”酒保道,“星期四晚上,您就站在您现在站的地方,您问我警方镇压我们的情况,您还问我我们必须从星期三夜里的搏击俱乐部中剔除多少人。”
  酒保转过肩膀和他用颈托固定的脖子,四周看了看空荡荡的酒吧,说,“没人听得见,德顿先生,长官。我们昨晚一共剔除了二十七个。搏击俱乐部聚会夜之后这儿总是空的。”
  本周我踏入的每一家酒吧,碰到的每个人都叫我长官。我踏入的每一家酒吧,那些鼻青脸肿的搏击俱乐部成员都开始显得非常相像。一个陌生人怎么知道我是谁?
  “您有一块胎记,德顿先生,”酒保道。“在您脚上。形状就像深红色的澳大利亚,旁边还挨着个新西兰。”
  这事儿只有玛拉知道。玛拉和我父亲。连泰勒都不知道。我去海滩,坐下来的时候总是把那只脚压在底下。
  那种我没得上的癌症眼下尽人皆知。
  “破坏工程的所有成员都知道,德顿先生。”酒保抬起一只手来,手背朝着我,一个吻痕一直烧进皮肉里。
  “大家都知道这个胎记,”酒保道。“这也是传奇的一部分。您正在成为一个传奇呢,哥儿们。”
  我从西雅图的汽车旅馆给玛拉打电话,问她我们俩是不是干过。
  玛拉在长途电话里说,“干过什么?”
  我是不是,你知道,跟她上过床?
  “那么什么?”她说。
  “你真是堆狗屎。”
  “我真想宰了你!”
  这表示上过还是没上过?
  “我就知道会这么着,”玛拉道。“你丫就是个怪胎。你爱我。你撇了我。你救过我的命,然后你又把我母亲煮到肥皂里。”
  我问玛拉我们是什么认识的。
  “在那个睾丸癌的什么组织里,”玛拉道。“然后你救过我的命。”
  是泰勒救过她的命。
  “你救过我的命。”
  我把手指从脸颊上的那个洞里硬戳进去,还混搅了一番。这应该痛到可以把我从任何睡眠中惊醒了。
  玛拉说,“你救过我的命。在摄政旅馆。我那次偶然想试图自杀。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玛拉说,“我说我想把你的孩子流掉。”
  我们刚刚失去了机舱气压。
  我问玛拉我姓甚名谁。
  玛拉说,“泰勒·德顿。你叫泰勒·德顿,你这个脑子用手纸擦过的变态。你住在造纸街东北5123号,现如今那里挤满了你的小门徒,他们在把脑袋剃光,用碱液把皮肤烧掉。”
  我必须得睡一会儿了。
  “你必须得把你的屁股挪回来了,”玛拉在电话上大喊,“否则那些个小型巨怪就要用我来造肥皂了。”
  我必须得找到泰勒。
  她手上的伤疤,我问玛拉,是怎么弄出来的?
  “是你,”玛拉说。“你吻过我的手。”
  我必须得找到泰勒。
  我必须得睡一会儿。
  我必须得去睡觉了。
  我跟玛拉道了晚安,玛拉的尖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我把听筒拿开,挂了电话。
  整整一夜,你的思想一直漂在空中。
  我在睡吗?我睡着过吗?这就是失眠。
  每呼出一口气就尽力更加放松一点,可是你的心脏仍在狂跳,你的各种念头在你脑袋里飓风般狂搅。
  你必须得找到泰勒。
  你必须得睡一会儿。
  然后你醒了,泰勒紧靠着床站在黑暗中。
  你入睡的那一刻,泰勒就站在旁边说,“醒醒。醒醒,我们已经解决了西雅图这儿警方的麻烦。醒醒。”
  警长本来想把他所谓的帮派活动和深夜拳击俱乐部活动给镇压了。
  “不过不必担心,”泰勒道。“他们如今把他的蛋蛋捏在手里了。”
  我问泰勒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滑稽,”泰勒道,“我本想也这么问你的。你一直跟别人说起我,你个丫挺的。你没遵守诺言。”
  泰勒在琢磨我是什么时候认出他来的。
  “每次你一入睡,”泰勒道,“我就跑出去撒点野,发点疯,干些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事儿。”
  泰勒挨着床跪下来悄声道,“上周四,你睡着了,我就飞到西雅图顺便看了看这儿的搏击俱乐部搞得怎么样。核对了一下剔除人员的数目,这一类的事儿。发现些新人才。我们在西雅图也有破坏工程了。”
  泰勒的手指尖抚过我沿眉毛一线的肿块,“我们在洛杉矶和底特律也有了破坏工程,而且华盛顿特区和纽约也将有一个大型破坏工程。我们在芝加哥也有了破工程,简直超乎你的想象。”
  泰勒道,“我不相信你竟然破了誓。首要规则就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他上周来过西雅图,当时一个戴颈托的酒保告诉他警方打算镇压搏击俱乐部。警长对此尤其起劲儿。
  “事实是,”泰勒道,“有些警察也来搏击俱乐部干架而且真心喜欢。我们还有报社的记者有律师助理和开业律师,任何就要发生的事我们都一清二楚。”
  我们要被勒令关闭了。
  “至少在西雅图,”泰勒道。
  我问泰勒就此采取了什么措施。
  “是我们采取了什么措施,”泰勒道。
  我们召集了一次突击委员会的会议。
  “已经不再有你我之分了,”泰勒道,他掐了我鼻尖一下。“我想你也已经看出来了。”我们共用同一个身体,不过在不同的时间使用。
  “我们布置了一个特别的家庭作业任务,”泰勒说。“我们说,‘把西雅图警长大人阁下的睾丸给我取来,要热气腾腾的。’”
  “不,”泰勒道,“你是在做梦。”
  我们组织了一个十四个太空猴子的队伍,其中有五个是警察,今晚警长大人到公园遛狗的时候,我们全伙人马悉数到场。
  “别担心,”泰勒道,“那条狗没事儿。”
  整个袭击过程比我们最佳的演习时间少用了三分钟。我们原计划要花十二分钟。先前最佳的演习时间是九分钟。
  我们派五个太空猴子把他擒住。
  泰勒正在给我讲述整个过程,可不知怎的,我已经知道了。
  三个太空猴子负责望风。一个太空猴子给他上乙醚。一个太空猴子把他尊贵的运动裤褪下来。
  他的狗是条獚狗,只管站在旁边汪汪乱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一个太空猴子用橡皮筋在他尊贵的阴囊上方紧紧地缠了三圈。
  “一个太空猴子手持匕首站在他两腿间,”泰勒把变了形的脸凑近我耳朵边悄声道。“我凑在警长最尊贵的耳朵边告诉他最好把镇压搏击俱乐部的计划叫停,否则我们就告诉全世界警长大人连个(尸求)都没有。”
  泰勒悄声道,“你觉得你还有多大能耐,警长大人?”
  橡皮筋捆得他下面一点感觉都没了。
  “要是选民知道你连个(尸求)都没有,你认为你在仕途上还能走多远?”
  这时的警长大人已经什么感觉都没了。
  兄弟,他那两个(尸求)冰冷冰冷的。
  假若有一家搏击俱乐部被迫关闭,我们会把他那两个(尸求)分送往东西两地。一个往东送到《纽约时报》,一个往西到《洛杉矶时报》。分送两大报业。就像是送新闻稿。
  太空猴子把他嘴里塞的乙醚抹布取出来,警长说,别。
  泰勒说,“除了搏击俱乐部,我们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而警长大人却拥有一切。
  我们剩下的就只有大粪和这个世界的垃圾。
  泰勒朝站在警长两腿间的太空猴子点了下头。
  泰勒道,“想象一下在你的余生你两个空荡荡的阴囊来回晃荡的盛况吧。”
  警长说,不。别。停。求求你。哦。上帝。帮帮。我。帮帮。不。我。上帝。我。阻止。他们。
  那个太空猴子匕首一挥,只把橡皮筋给斩断了。
  前后总共花了六分钟,全部搞定。
  “给我听好喽,”泰勒道。“平常你一直盛气凌人对待的那些人,我们就是维持你日常生活的那些人。我们给你洗衣服给你做饭伺候你用餐。我们给你铺床。你睡觉时我们为你守卫。我们负责开救护车。我们给你接通电话。我们是厨子,是的哥,我们对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们负责处理你的保险索赔和信用卡账单。我们控制着你生活的每一部分。
  “我们是历史的排在中间的孩子,看电视长大,相信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百万富翁、电影明星和摇滚巨星,可我们成不了。我们刚刚才认识到这个事实,”泰勒道。“所以休想糊弄我们。”
  太空猴子不得不再给抽泣不已的警长大人盖上乙醚抹布,让他一直昏迷。
  另一组人马给他穿上衣服,送他和他的狗狗回家。这之后,这个秘密就由他来保守了。所以,应该不会再有关闭搏击俱乐部的举动了。
  尊贵的警长大人回到家后虽吓得魂不附体,毕竟保住了蛋蛋。
  “我们每完成一次这类的小家庭作业,”泰勒道,“这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搏击俱乐部成员就会越发离不开破坏工程。”
  泰勒在我床边跪下来说,“闭上眼睛把手给我。”
  我闭上了眼睛,泰勒吻了我的手。我感觉泰勒的嘴唇正压在他那道吻痕的伤疤上。
  “我说过如果你背着我谈起我,你就永远甭想再见到我,”泰勒道。“我们不是两个分开的人。长话短说吧,你醒着的时候,由你做主,你爱怎么称呼你自己都成,可是你一旦睡着,就由我接手了,你就成了泰勒·德顿。”
  可我们干过架呀,我说。我们创造出搏击俱乐部的那晚。
  “你并非当真跟我干过架,”泰勒道。“你当时自己就是这么讲的。你是在跟生活中你憎恨的一切干架。”
  可你租了一幢房子。你还有一份工作。是两份工。
  泰勒说,“查查你被银行拒付的支票。我是用你的名字租的那幢房子。我想你会发现房租支票上的字迹跟你为我打印的那些字条上的字迹完全相符。”
  泰勒竟然一直在花我的钱。难怪我总是透支。
  “说到工作,你认为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累?兄弟,可不是因为失眠。你一睡着,我就上手接管了,跑出去为搏击俱乐部之类的忙活。你还算走运,我没跑出去作个耍蛇的艺人。”
  我说,那玛拉是怎么回事?
  “玛拉不清楚你我之间的分别。你认识她那晚告诉她的是个假名。你在互助组从来不报真名,你个假模假式的混蛋。自从我救了她的命,玛拉就认为你叫泰勒·德顿。”
  如果是这样,如今我已经知道了泰勒的真相,他会因此而消失吗?
  “不会,”泰勒道,仍握着我的手,“首先,你如果不是本来就需要我,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在你睡着时我仍将继续过我的生活,不过如果你想干涉我糊弄我,如果你夜里把自己捆在床上或者服用大剂量安眠药,那我们就是敌人了。我会跟你算账的。”
  哦,这都是扯淡。这都是梦。泰勒是一种心理投射。他是一种分裂性人格违常。一种精神性神游状态。泰勒·德顿是我的幻觉。
  “放你娘的屁,”泰勒道。“没准儿你是我精神分裂产生的幻觉呢。”
  泰勒说,“是呀,是呀,是呀,那么就让我们看看最后剩下的是谁。”
  这不是真的。这是个梦,我要醒过来。
  “那就醒过来吧。”
  然后电话铃响了,泰勒不见了。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
  是早七点的叫醒电话,我拿起听筒,线路是死的。
  “快进”。我飞回家,回到玛拉身边和造纸街制皂公司。
  一切仍然在分崩离析。
  到家后,我甚至不敢打开冰箱查看一下里面到底有什么货色。想象一下,几十个小塑料三明治包上贴着诸如拉斯维加斯、芝加哥和密尔沃基等城市的标签,都是泰勒不得不成功地应用其威胁保护当地搏击俱乐部分部的那些地方。每个包里都可能有一对肮脏的蛋蛋,冻得硬邦邦的。
  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太空猴子蹲在裂痕斑斑的地毡上正从一面手镜里研究自己。“我是这个世界兴高采烈又唱又跳的废物,”那个太空猴子告诉手镜。“我是上帝的造物有毒的副产品垃圾。”
  别的太空猴子在花园里转悠,采摘,杀虫什么的。
  我一只手搭在冰箱门上,深吸了口气,竭力集中于我彻悟的精神实体。
  冰箱刚开了道缝,玛拉越过我的肩膀往里窥视,说,“晚饭吃什么?”
  那个太空猴子蹲在地上望着镜中的自己。“我是造物中产生的大粪和有传染性的人类废物。”
  大约一个月前,我不敢让玛拉查看冰箱里的东西。现在,轮到我自己不敢往冰箱里看了。
  玛拉爱我。玛拉不知道其中的不同。
  “很高兴你回来了,”玛拉道。“我们得谈谈。”
  哦,是的,我说。我们是得谈谈。
  我没办法让自己打开冰箱。
  我是乔畏缩的腹股沟。
  我告诉玛拉,别碰冰箱里的任何东西。开都别开。不论里面有什么东西,都不能吃或是拿来喂猫狗啊什么的。那个拿着手镜的太空猴子正在拿眼睛瞄我们,于是我告诉玛拉我们得出去。我们得去别的地方谈。
  地下室楼梯下面,一个太空猴子正对别的太空猴子读着什么。“造凝固汽油弹的三种方法:
  “一,你可以将等量的汽油和冰冻浓缩橙汁混合。二,你可以将等量的汽油和健怡可乐混合。三,你可以将碎猫砂溶解在汽油中,直至溶液粘稠。”玛拉和我,我们俩乘公共汽车从造纸街制皂公司去了丹尼行星餐厅,拣了个靠窗的火车坐,橙子行星。
  我们的侍应前额上鼓着个巨大的鹅蛋,挺得笔直,脚后跟靠在一起立正站好。“长官!”我们的侍应道。“您现在想点菜吗?长官!”他说。“不论您点什么全部免单。长官!”
  你能想象得出你可以在每个人的汤里闻到尿味儿。
  玛拉问,“他干吗要给我们免单?”
  侍应以为我是泰勒·德顿,我说。
  既然如此,玛拉就点了油炸蛤肉、蛤蜊浓汤、一个鱼鲜拼盘、炸鸡、加所有作料的烤土豆以及一个巧克力奶油雪纺派。
  透过通往厨房的传菜窗,有三个排成一溜的厨师正盯着玛拉和我穷看,而且三个烂水果一般的脑袋碰到一起嘀嘀咕咕,其中一位沿上嘴唇有一条缝线。我告诉侍应,请给我们干净的食物。请不要在我们点的食物中做任何手脚。
  “既然如此,长官,”侍应道,“我能否建议这位女士,不要点蛤蜊浓汤。”
  多谢。那就去掉蛤蜊浓汤。玛拉看了看我,我告诉她,相信我。
  侍应一个干净的转身,大踏步将我们的点单送到厨房。
  透过厨房的传菜窗,那三个厨师冲我直竖大拇哥。
  玛拉说,“你作为泰勒·德顿倒是四处受到追捧嘛。”
  从现在开始,我告诉玛拉,她在夜里必须时刻跟着我,而且要记下我都去过什么地方。我都见了谁。我是不是把什么重要人物给阉了。所有的细节都要记下来。
  我拿出钱包,给玛拉看我驾照上的真实姓名。
  “可任谁都知道你是泰勒·德顿,”玛拉说。
  我工作的公司里没人叫我泰勒·德顿。我老板叫的是我的真实姓名。
  我父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可为什么,”玛拉问,“对有些人来说你是泰勒·德顿,对有些人就不是呢?”
  我初次碰到泰勒的时候我在睡觉。
  当时我又疲惫又疯狂,四处奔忙,我每次登机,都盼着那架飞机坠毁。我嫉妒那些生癌快死的人。我痛恨我的人生。我对自己的工作和家具都厌倦至极,我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
  我觉得掉进了陷阱。
  我想找一道缝,跳出我那个琐碎的人生。跳出这个世界上一次装的黄油和紧紧夹在飞机坐位中的角色。
  我度了个假。我在海滩上睡着了,我醒来时就见到了泰勒·德顿,赤裸裸汗津津的,沾满沙子,他头发湿透了,粘搭搭的,挂在脸上。
  泰勒当时在拖被海浪卷过来的漂流木,将它们竖立在海滩上。泰勒创造的是一个巨掌的影子,泰勒坐在他为自己创造的这个完美的巨掌中央。
  对于完美,你能期望的最多也就那么一瞬。
  也许我压根儿就没从那个沙滩上真正醒来。
  也许这一切从我往布拉尼石上撒尿时就已开始。
  我睡下时,并没有真在睡觉。
  在丹尼行星餐厅另外的桌子上,我能数出一、二、三、四、五个颧骨发青或鼻子打扁了的家伙在冲着我微笑。
  “不,”玛拉道,“你没睡呀。”
  泰勒·德顿是我创造出来的一个分裂的自我,而如今他威胁着要接管我真正的生活。
  “就像《惊魂记》中托尼·柏金斯的母亲,”玛拉道。“这可太酷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怪癖。有一次我就约会过一个身上打满洞的狂人。”
  我的问题在于,我说,我一睡着,泰勒就用我的身体和我这张打烂了的脸跑到外头去犯罪。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又是一身伤痛,而且累得骨头都酥了,我确信我压根就没睡成觉。
  下一晚,我就会早点上床。
  那晚上,泰勒控制我的时间就又长了一点。
  这样我每晚上床的时间越来越早,泰勒控制我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
  “可你就是泰勒,”玛拉说。
  不。不。我不是泰勒。
  我爱泰勒的全部特质,他的勇气和他的智慧。他的魄力。泰勒有趣、迷人、坚强而又独立,大家都仰视他,期待他改变他们的世界。泰勒聪明能干而又自由不羁,我自叹弗如。
  我不是泰勒·德顿。
  “可你是呀,泰勒,”玛拉道。
  泰勒和我共用一个身体,而且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个真相。泰勒每次跟玛拉做爱时,我都在睡觉。泰勒在行动和谈话时我想我在睡觉。
  搏击俱乐部和破坏工程里所有的人都把我认做了泰勒·德顿。
  如果我每晚继续越来越早地上床,早上越来越晚地起床,最终我整个人都会彻底丧失。
  我将就这么睡过去,永不醒来。
  玛拉说,“就像动物控制中心的那些动物。”
  狗狗谷。在那儿他们即便不杀你,即便有人很爱你愿意把你领回家去,他们仍然要阉了你。
  我将永不醒来,而泰勒将整个接管。
  侍应送来了咖啡,脚跟砰地一并,然后离开。
  我闻了闻我的咖啡。闻着像是咖啡。
  “那么,”玛拉说,“就算这些我全信,你希望我做什么?”
  为了让泰勒无法全盘掌控,我需要玛拉一直让我保持清醒。全天二十四小时一刻都不能睡着。
  泰勒救她命的那晚,玛拉就求他整夜不要让她睡着。
  我一旦入睡,泰勒就会接管我,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
  即便我当真睡着了,玛拉也必须得跟着泰勒。他去过哪里。他做过什么。这样的话我也许可以在白天的时候再跑一趟,挽回他造成的破坏。
  他名叫罗伯特·保尔森,四十八岁。他名叫罗伯特·保尔森,罗伯特·保尔森将永远停留在四十八岁了。
  只要时间拖得够长,每个人幸存的比率都会降到零。
  那个大奶酪面包。那个大驼鹿当时是在执行一项惯常的“冷钻”家庭作业任务。泰勒就是这么着进入我的公寓,用自制炸药把它炸了个精光的。你带一个致冷剂喷罐,要是还弄得到就用R12,它能造成臭氧层破洞什么的,或者就用R134a,你把它喷到锁洞里去,直至锁舌锁簧什么的都被冻住。
  “冷钻”任务通常对付的是投币电话、停车计时器或是报箱。你把致冷剂喷到锁眼里,然后用把锤子和冷錾把锁舌砸碎。
  而惯常“钻填”的家庭作业任务则是在投币电话或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钻个洞,然后把加油嘴拧到洞里,用注油枪将电话或取款机里注满机轴油或香草布丁或是塑胶。
  破坏工程所需要的并非偷那一把硬币。造纸街制皂公司的订单多得都做不过来。逢到假期更是供不应求。家庭作业是为了锻炼你的魄力。你还需要点伶俐。是为了增强你对破坏工程的忠诚。
  你也可以不用冷錾,改用电钻粉碎冷冻的锁舌。效果同样不错,而且更加安静。
  警察就是因为把大块头鲍伯使用的无线电钻当成了枪,才把他给撂倒的。
  大块头鲍伯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显示出他跟破坏工程或搏击俱乐部或是肥皂有关。
  他口袋的钱包里有他自己的一张照片,块头巨大,是在某次健美比赛时近乎裸体的亮相照。这么生活实在是愚蠢,鲍伯曾这么说过。舞台上的灯光把你晃成了瞎子,音响系统的啸叫把你震成了聋子,直至裁判命令你:伸展你的四头肌,收缩肌肉、坚持住。
  把手放在我们能看清楚的位置。
  伸展左臂,收缩肌肉、坚持住。
  这比真实的生命要好。
  他手上有一个我的吻造成的伤疤。是泰勒的吻。大块头鲍伯精心定型的头发已经全部剃光,他的指纹已经用碱液烧掉。受伤要强似被捕,因为你一旦被捕,你就被破坏工程除名了,就不再有家庭作业的任务了。
  一分钟前,罗伯特·保尔森还是由这个世界的生活紧紧围绕着的那个温暖的中心,一分钟以后,罗伯特·鲍伯就成了个冷冰冰的物体。在警察开枪后,在那个迷人的死亡奇迹之后。
  在每个搏击俱乐部,今晚,各分部的头儿不断地在人群外围的黑暗中一圈圈巡视,人群中的每个人透过搏击俱乐部地下室那空荡荡的中心相互盯视,有个声音高喊:
  “他名叫罗伯特·保尔森。”
  大家齐声高喊,“他名叫罗伯特·保尔森。”
  头儿又喊,“他四十八岁。”
  大家齐声高喊,“他四十八岁。”
  他四十八岁,他曾是搏击俱乐部的一分子。
  他四十八岁,他曾是破坏工程的一分子。
  只有在死后我们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只有在死后我们才不再是这项事业的一分子。死后我们成为了英雄。
  大家齐声高喊,“罗伯特·保尔森。”
  大家齐声高喊,“罗伯特·保尔森。”
  我今晚去搏击俱乐部是为了把它关闭。我站在中央唯一的那盏灯底下,整个俱乐部欢呼阵阵。对于这儿的每个人而言,我就是泰勒·德顿。聪明。坚强。无所畏惧。我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我建议道,我们大家何不到此为止。回家去吧,今晚,把搏击俱乐部彻底忘掉。
  我想搏击俱乐部已经达到了它的目的,不是吗?
  我宣布取消破坏工程。
  我听说电视上有场精彩的橄榄球赛……
  那一百号人就那么不做声地盯着我。
  有一个人死了,我说。这游戏结束了。已经不再好玩了。
  这时,从人群外围的黑暗中却传来那个匿名的分部头儿的声音:“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就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搏击俱乐部的规则二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搏击俱乐部已经取消了!破坏工程已经取消了。
  “规则三是每次两人对打。”
  我是泰勒·德顿,我喝道。我命令你们都离开这里!
  现在已经没有人看我了。大家不做声地透过中央地带相互盯视着。
  分部头儿的声音缓缓地在房间里回荡。两人对打。赤膊。赤脚。
  打斗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不得不停为止。
  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正在一百个城市,以五六种语言上演。
  章程念完了,我仍站在灯光的中心。
  “登记对打的第一对会员,现在上场,”黑暗中的那个声音喊道。“俱乐部中心地带清场。”
  “俱乐部中心地带清场!”
  唯一的那盏灯映出那一百双眼睛里的黑暗,全部聚焦在我身上,等着。我竭力用泰勒看他们的方式来看每个人。选出最好的斗士,在破坏工程中训练他们。泰勒会邀请这里的哪些人去造纸街的制皂公司工作?
  “俱乐部中心地带清场!”这是搏击俱乐部既定的程序。在分部的头儿三次请求未果后,我将被逐出搏击俱乐部。
  可我是泰勒·德顿。搏击俱乐部是我创造的。搏击俱乐部是属于我的。这些章程是我定的。如果没有我,你们谁都不会出现在这里。我现在要关闭它!
  “准备将此会员驱逐出去,一,二,三。”
  那一圈人倒在我身上,两百双手紧紧抓住我四肢的每一寸肌肤,我被四仰八叉地举向头顶的那盏灯。
  我被举过头顶,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像一个浪头朝大门涌去。我在漂。我在飞。
  我大喊,搏击俱乐部是我的。破坏工程是我手创的。你们不能把我扔出去。这儿我说了算。回家去。
  分部头儿的声音喊道,“登记对打的第一对会员,请站到中央地带。马上!”
  我不走。我不会放弃。我能战而胜之。这儿我说了算。
  “将此搏击俱乐部会员驱逐出去,马上!”
  我慢慢飞出大门,进入外面的夜晚,头上繁星点点,周遭冷风习习,我被放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所有的人都撤了,大门在我身后关闭,锁簧砰地上了锁。在一百个城市,搏击俱乐部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照常运行。
  多少年来,我一直渴望着入睡。渴望睡眠那悬崖撒手,那放弃和自由坠落的感觉。而如今,睡眠成了我最害怕做的事儿。我跟玛拉一起待在摄政旅馆她的8G房间里。有所有那些把自己关在各自小房间里的老人和瘾君子做伴儿,我越来越深切的绝望倒显得不那么刺骨,竟像是题中应有之意了。
  “给,”玛拉盘腿坐在床上,从一板清醒药片上抠出六粒递给我。“我约会过一个老做噩梦的家伙。他也痛恨睡眠。”
  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哦,死了。心脏病发作。过量服药。服了太多的安非他命,”玛拉说。“他才十九岁。”
  “你可以一次性把这六片全用上而且还不至于刺激你的胃,”玛拉道,“不过你得从屁眼里塞进去。”
  哦,这可太惬意了。
  玛拉道,“我可不是在瞎说八道。过会儿我们可以用点更厉害的。用点真正的药,像是十字顶或黑美人或是鳄鱼。”
  我才不要把药片往屁眼里塞。
  “那就只拿两粒。”
  “去打保龄球。保龄球馆整晚都开着,而且他们不会让你在那儿睡着。”
  不论我们到哪儿,我说,街上那些家伙都以为我是泰勒·德顿。
  我认为仅仅藏起来是不够的。我们得主动出击把泰勒除掉。
  “我约会过一个喜欢穿我衣服的家伙,”玛拉道。“你知道,我的裙子。还有带面纱的帽子。我们可以给你变个装,你就可以偷偷地行动了。”
  我才不要穿女人的衣服,我也不要往屁眼里塞药。
  “还有更糟的呢,”玛拉道。“我还约会过一个家伙,他竟然想看我跟他的冲气玩偶玩女同性恋那一套。”
  我能想象得到自己也会成为玛拉的一个故事。
  我约会过一个人格分裂的家伙。
  再过三个小时,我就得上班去了。
  “吃了你的药,”玛拉道。“你以泰勒·德顿的面目示人,他们也许免费让我们打保龄球呢。嘿,在我们把泰勒除掉前,我们能先去血拼一回吗?我们可以弄辆好车。买几件衣服。唱片什么的。这种便宜不赚白不赚。”
  “好吧,就当我没说。”
  有句老话,说的是你总是杀死你爱的东西,其实,这话反过来说也行。
  确实,你也总是被你爱的东西杀死。
  今天早上我去上班,可是在大楼和停车场之间警察却设置了路障,各个门口也都有警察把守,正在提取我同事们的供词。周围所有的人都显得惊慌失措。
  我都没从巴士上下来。
  我是乔淋漓的冷汗。
  从巴士上,我能看到我工作的办公大楼的第三层,落地玻璃已经炸毁,里面有个穿肮脏的黄色雨衣的消防员正在猛击天花板吊顶上的一块嵌板。一张正在闷烧的桌子已经被两个消防员直接通过破碎的玻璃推出了一个角,然后这张桌子就反转着飞快掠过那三层楼房落在人行道上,落地的感觉好像不止单单“砰”地那一声。
  摔成了几块,仍在冒着烟。
  我知道我老板已经死了。
  造凝固汽油弹的三种方法。我就知道泰勒想杀了我老板。我在手上闻到汽油味儿的那一刻,我说我想辞了工作的那一刻,我就等于是默许了他。等于告诉他:放手干吧。
  我知道有台电脑炸了。
  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泰勒知道。
  我并不想知道这个,可是你可以用一个小钻子在一台电脑的显示器顶上钻通个洞。所有太空猴子都知道这个。泰勒的笔记是我打印的。这是电灯泡炸弹的一种新版本,你在电灯泡上钻个洞,在里面充满汽油。把那个洞用蜡或硅树脂塞住,再把灯泡拧回去,然后就静候有人进来开灯。
  一台电脑显示器的电子管可以装的汽油可比灯泡多多了。
  对付一个阴极射线管,你要么把管子包的塑料外壳去掉,这相当容易,要么你还可以把外壳顶上的那个通风板撬下来。
  首先,你得把显示器的电源插头拔下来,从主机上拆下来。
  同理也可以用来对付电视机。
  不过要记住,只要有一丁点火花,哪怕是地毯上的一点静电,你就死定了。嗷嗷乱叫着活活烧死。
  一个阴极射线管能被动储存三百瓦的电力,所以先要用一把巨大的改锥对付提供电力的主电容器。要是你在这个环节上给电死了,说明你用的改锥不是绝缘的。
  阴极射线管里面有真空部分,所以你钻透的时候,电子管会往里吸气,会有点像吹口哨的啸叫。
  换个大点的钻头把那小洞撑大,再换个更大点的钻头,直至你能把漏斗的头插入洞口。然后你就可以任选爆炸物往里充了。自制凝固汽油弹就很好。汽油或是汽油跟冰冻浓缩橙汁或猫砂混合。
  一种很好玩儿的炸弹是将高锰酸钾跟糖粉混合。原理是将一种会迅速燃烧的成分跟一种能为那种燃烧提供充足氧气的成分混合在一起。燃烧得快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爆炸。
  无政府主义者的新式烹调法。
  硝酸钡蘸上硫磺沙司再搭以木炭配菜。这就是你的基本火药。
  在电脑显示器里灌满这些东西,一旦有人打开电源,这五六磅的炸药就会直接炸到他脸上。
  问题是,我挺喜欢我老板的。
  如果你是男性,是基督徒而且是美国人,你父亲对你而言就是上帝的体现。有时你能在工作中找到你的父亲形象。
  可泰勒不喜欢我老板。
  警方肯定会找我。上星期五晚上我是最后一个走出那幢办公楼的。当时我从趴着睡觉的桌子上醒来,我的气息都在桌面上凝成了水珠,是泰勒的电话,他跟我说,“出来。我们有辆车。”
  我们有辆凯迪拉克。
  我手上仍然有汽油味儿。
  搏击俱乐部的那技师问过我,你死前最希望做的是什么?
  我想辞了我的工作。我那等于是默许了泰勒。等于告诉他:放手干吧。杀了我老板。
  从我被炸了的办公室,我搭巴士一路到了终点,砾石铺周转站。到了这里,住宅区已渐渐让位于成片的空地和耕地。司机拿出一份袋装午餐和一个热水瓶,从头顶的后视镜里观察着我。
  我正在想辙,琢磨自己跑到哪儿能让警察找不到我。从巴士的后头,我看到在我跟司机之间大约坐了有二十个人。我数了数那二十个后脑勺。
  二十个剃得光光的脑袋。
  司机在驾驶坐上扭过身来招呼坐在后坐上的我,“德顿先生,长官,在下对您的作为真是佩服。”
  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您一定得原谅我这么做,”司机道。“委员会说这是您自己的主意,长官。”
  剃得光光的脑袋一个接一个转了过来。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有一个手里握着块抹布,老远就能闻到乙醚味儿。离我最近的那位手里一把小猎刀。拿刀的这位我认识,就是搏击俱乐部的那位技师。
  “您真勇敢,”巴士司机道,“给自己布置家庭作业。”
  技师对巴士司机说,“闭嘴,”还有“望风的用不着扯淡。”
  你知道这群太空猴子里有一位拿着橡皮筋专管捆扎你的蛋蛋。太空猴子们挤满了巴士的前排。
  技师道,“您知道这种训练,德顿先生。您自己说过。您说,如果有人妄图关闭俱乐部,哪怕是您本人,我们也得把他的蛋蛋给他旋下来。”
  性腺。宝贝儿。睾丸。Huevos。
  想象一下,你身上最精华的部分给冷冻在造纸街制皂公司的一个三明治包里。
  “您知道反抗是徒劳的,”技师道。
  巴士司机嚼着他的三明治,通过头顶上的后视镜看着我们。
  这时警笛哀号起来,越来越近了。远处的地里,一辆拖拉机在喀哒喀哒地开着。鸟儿。巴士后头有扇窗半开着。云儿。砾石铺的周转站周遭蹿出一丛丛野草。蜜蜂或是苍蝇围着那些草嗡嗡地飞来飞去。
  “我们只不过要点抵押品,”搏击俱乐部的技师道。“这可不是吓唬您了,这次,德顿先生。这次,我们必须得把它们给旋下来。”
  巴士司机说,“是条子。”
  警笛跑到了巴士前面。
  一辆警车驶近我们的巴士,蓝红色的闪光透过巴士的挡风玻璃照进来,有人在巴士外头大喊,“原地别动。”
  我得救了。可能吧。
  我可以把泰勒的事告诉条子们。我要告诉他们有关搏击俱乐部的一切,也许我会坐牢,这么一来破坏工程就得由他们负责对付了,我也就不必眼睁睁朝下瞅着把刀子了。
  两个条子走上巴士车门的台阶,头前一个条子说,“旋了他了?”
  第二个条子道,“快点儿,外头已经批准逮捕他了。”
  然后他取下帽子,对我说,“决非针对您个人,德顿先生。终于见到您本人实在是种荣幸。”
  我说,你们全体都犯了个大错。
  技师道,“您告诉过我们您可能会这么说。”
  我不是泰勒·德顿。
  “您也告诉过我们您会这么说。”
  我要改变章程。搏击俱乐部继续归你们所有,不过我们不再阉割任何人了。
  “是,是,是,”技师道。他已经走到过道的中间,手里握着那把匕首。“您说过您肯定会这么说。”
  好吧,我就是泰勒·德顿。我是。我是泰勒·德顿,那些规矩都是我定的,我现在命令你,把刀放下。
  技师冲着身后喊了声,“我们干这桩割蛋活儿的最快记录是多少来着?”
  有人喊道,“四分钟。”
  技师又喊,“这次有人计时吗?”
  两个条子已经都在巴士前排站定了,有一个看着自己的表说,“稍等等。等秒针到达十二的位置。”
  那条子说,“九。”“八。”“七。”
  我朝那个开着的窗户猛扑过去。
  我肚子碰到了细金属做的窗沿,那搏击俱乐部的技师在我身后喊道,“德顿先生!您在耽误时间。”
  我上半身从车窗里挂下来,抓住了后车轮的黑色橡胶胎壁。我紧紧抓住轮仓突起的镶边,拼命拉扯。有人抓住了我的脚也在拉。我朝着远处那小小的拖拉机大喊,“嘿—嘿。”我的脸紫涨得热辣辣的,全是血,我就那么头朝下挂在那儿。我把自己往外拖出了一点。我脚脖子上的很多只手又把我拖回去。我的领带在我脸上蹭来蹭去。我的皮带扣卡在了窗沿上。那些蜜蜂、苍蝇和野草跟我的脸之间只有咫尺的距离,我还在大喊,“嘿!”
  无数只手拽住我的裤子,把我往巴士里拖,我的裤子和皮带都被褪到了我屁股下头。
  车里有人喊道,“一分钟!”
  我鞋子从我脚上滑脱。
  我的皮带扣滑进了窗沿。
  那些手将我两条腿并拢在一起。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窗沿贴着我的肚子。我的白色衬衣膨胀起来兜头罩住我的脑袋和肩膀,我两只手仍紧紧抓住轮仓突起的镶边,我仍在大喊,“嘿!”
  我两条腿在我后头被拉直并拢。我的裤子滑到了腿上然后就消失了。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的屁股上。
  血猛烈地在我脑袋里撞击,我两眼因为压力高高突起,我能看到的就是那件白衬衣罩住我的脸飘来荡去。那辆拖拉机不知在什么地方喀哒喀哒响着。蜜蜂嗡嗡直叫。不知在哪里。一切都恍若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不知什么地方有个人在喊,“两分钟!”
  一只手伸到我两腿间摸索着。
  “别伤害他,”有人说。
  几只握住我脚脖子的手远在十万八千里外。想象一下,它们在一条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长路的终点。引导性冥想。
  别把窗沿想象为一把滚烫的钝刀子,正在把你的肚子剖开。
  十万八千里之外,亿万英里之外,一只粗糙温暖的手捧住你的命根子,把你往回拉,有样东西紧紧地箍住了你,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你无处不在,就是不是这里。
  很远之外有人喊道,“您知道您的讲话,德顿先生。别拿搏击俱乐部开涮。”
  那只温暖的手在你下面托住你。匕首冷冷的刀尖。
  谁的胳膊抱住了你的胸。
  乙醚按在了你口鼻上,好紧。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比什么都没有更甚。虚空。
  我那个烧毁的公寓被炸的外壳黑得像是外太空,在城市那点微弱灯光顶上的黑夜中荒芜着。窗户都没了,一条警方标识犯罪现场的黄带子在第十五楼的外缘扭曲着,摆动着。
  我在水泥地上醒来。水泥地上曾有大理石的覆层。爆炸前墙上有过画。屋里有过瑞典的家具。在泰勒之前。
  我衣服穿得好好的。我把手抄到裤兜里摸了一把。
  虽吓得魂不附体,毕竟保住了蛋蛋。
  走到地板边缘,在停车场上面十五层的高度,看着城市的灯火和群星,你也随之而去。
  所有的一切都超出我们的控制。
  此时此地,在群星和大地之间的夜晚,我感觉就像是那种太空实验用的动物。
  你只管做好你那点小工作。拉一根杆儿。按一个钮儿。对其中的原理你其实一无所知。
  这个世界发了狂。我老板死了。我的家没了。我的工作没了。而我要为这一切负责。
  我银行的账户已经透支。
  警察的带子在我和虚空之间飘摇。
  一脚踏出去。还能有什么?
  一脚踏出去。还有玛拉。
  纵身一跳。还有玛拉,她置身这所有的一切当中却又一直蒙在鼓里。
  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区别。
  必须得有人告诉她。走。走。走啊。
  你乘电梯来到大堂,那个从未喜欢过你的门房却冲你微笑,嘴巴里缺了三颗牙,说,“晚上好,德顿先生。给您叫辆出租车吗?您感觉还好吧?您要用电话吗?”
  你给摄政旅馆的玛拉打了个电话。
  摄政旅馆的服务生说,“马上,德顿先生。”
  然后玛拉来接起电话。
  那门房正在你肩膀后头听着呢。摄政旅馆的服务生想必也在偷听。你说,玛拉,我们得谈谈。
  玛拉说,“吃屎去吧。”
  她可能正身处险境,你说。她有权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她必须得跟你碰一面。你们必须谈谈。
  她应该去我们第一次碰面的地方。记得吧。好好想想。
  那白色的治疗光球。那有七道门的宫殿。
  “明白了,”她说。“我二十分钟内就能到那儿。”
  你挂上电话,门房说,“我可以给您叫辆出租车,德顿先生。免费的,您想到哪儿都成。”
  搏击俱乐部的小子们正在跟踪你呢。不用了,你说,多好的夜晚,我想走走。
  那是个周六的夜晚,肠癌互助组在第一循道宗教堂地下室的聚会夜,你到的时候玛拉已经在那儿了。
  玛拉·辛格在抽她的烟。玛拉·辛格在转她的眼珠子。玛拉·辛格有一只眼乌青。
  你们俩坐在粗毛地毯上的冥想圈中,却正好遥遥相对,你试图召唤你的能量动物,玛拉的乌青眼正盯着你。你闭上眼睛,在冥想中来到那个有七道门的宫殿,你仍能感觉到玛拉的盯视。你紧抱着你内心的孩子。
  然后就到了相互拥抱的时间。
  我们都该选个伙伴。
  玛拉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房间,狠狠地兜脸给了我个大嘴巴。
  完全地跟别人分享你自己。
  “你个该死的狗杂种,”玛拉道。
  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
  然后玛拉的两个拳头就不分青红皂白四面朝我乱打。“你杀了人,”她尖叫道。“我报了警,他们随时都会赶到。”
  我抓住她的手腕说,警察也许回来,也许不会。
  玛拉扭成一团说警察正在火速赶来要把我绑到电椅上把我的眼珠子烤出来,至少也得把我注射处死。
  那感觉起来也就像蜜蜂叮一下。
  注射一针过量的苯巴比妥钠,然后就是长眠不醒。狗狗谷的方式嘛。
  玛拉说她今天亲眼看见我杀了人。
  如果她指的是我老板,我说,是,是,是,是,我知道,警方也知道,所有人都在找我要给我打一针处死我,可杀我老板的是泰勒。
  泰勒和我只不过碰巧有同样的指纹,可没有一个人明白。
  “你吃屎去吧,”玛拉说着,把她的一只乌青眼推向我。“就因为你和你那帮小门徒喜欢找打,你要再碰我一下,我就杀了你。”
  “今天晚上我亲眼见你枪杀了一个人,”玛拉说。
  不,是个炸弹,我说,而且这事儿发生在今天早上。泰勒在一台电脑显示器上钻了个洞,往里灌满了汽油或黑火药。
  所有那些真正得了肠癌的都站在当地看着我们。
  “不,”玛拉说。“我跟着你去了普里斯曼酒店,那儿正在搞一个谋杀推理剧的派对,你在那儿当侍应。”
  所谓谋杀推理剧派对,是一帮有钱人到酒店搞个大型晚餐派对,并表演一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推理剧。有时在上渍鲑鱼片血肠和鹿脊肉之间,灯光会熄灭个一分钟,有人就假作被谋杀了。本来是为了好玩儿装死的把戏。
  在剩余的用餐时间里,贵客们将一边畅饮美酒吃他们的玛德拉清炖鸡汤,一边试图找出线索,最后揪出隐藏在他们中间的变态杀手。
  玛拉喊道,“你枪杀了负责垃圾再生事务的市长特别专员!”
  是泰勒射杀了那个负责什么什么的市长特别专员。
  玛拉又说,“你根本就没得癌!”
  事情发生得可真叫快。
  也就打个响指的时间。
  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
  我喊道,你也没得癌!
  “他往这儿跑已经有两年了,”玛拉叫道,“他什么病都没有!”
  “什么?为什么我的命需要人救?”
  因为你一直跟着我。因为你今晚跟着我,因为你亲眼看到泰勒·德顿杀了人,而泰勒·德顿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任何威胁到破坏工程的人。
  房间里的每个人像是都在顷刻间从他们自己的小悲剧里跳了出来。他们那点得了癌的小状况。就连那些整天服止疼药的都大睁着眼睛很警醒的样子。
  我对人群说,很抱歉。我从未存心伤害任何人。我们该走了。我们该到外头去谈。
  大家却齐声说,“不!留在这儿!还有什么?”
  我没杀过任何人,我说。我不是泰勒·德顿。他是我分裂人格的另一面。
  玛拉说,“那么谁要杀我呢?”
  是泰勒,我说,不过我能对付他。你只须密切当心破坏工程的成员。泰勒可能已经下达命令,要他们跟踪你或绑架你之类的。
  “我为什么就该信你这些鬼话?”
  我说,因为我想我喜欢你。
  玛拉说,“不是爱?”
  这个时刻真够尴尬的,我说。别得寸进尺了。
  周围旁观的每个人都笑了。
  我得走了。我得离开这儿了。我说,密切当心那些剃了光头或是被人痛打过的家伙。还有熊猫眼。打缺了的牙齿。诸如此类。
  玛拉说,“你要去哪儿?”
  我必须去对付泰勒·德顿。
  他名叫帕特里克·曼顿,他曾是负责垃圾再生事务的市长特别专员。他名叫帕特里克·曼顿,他曾是破坏工程的敌人。
  我步入第一循道宗教堂周围的夜色,一切都纷纷涌上我的心头。
  泰勒知道的一切都为我所知。
  帕特里克·曼顿当时正在汇编一份搏击俱乐部分布地点的清单。
  突然间,我知道如何操作一台电影放映机了。我知道了如何开锁以及泰勒是如何在造纸街租下那幢房子的,时间恰就在他那次在海滩上向我现身之前。
  我知道了泰勒为什么会出现。泰勒爱玛拉。自从我遇到她的那个夜晚,泰勒或者我的某个部分就需要找个途径跟玛拉在一起。
  所有这一切都无所谓了。眼下都无所谓了。不过当我穿过夜色朝最近的搏击俱乐部走去时,所有这一切细节纷纷涌上我的心头。
  军火库酒吧的地下室周六晚上有个搏击俱乐部。也许你在帕特里克·曼顿正在编辑的名单上就能找到它,可怜的死鬼帕特里克·曼顿。
  今晚,我去了军火库酒吧。我走进去的时候人群就像拉链一样骤然分开。对那里的每个人来说,我就是至高无上的泰勒·德顿大帝。是他们的上帝兼父亲。
  我听到四面八方的问候,“晚上好,长官。”
  “欢迎来到搏击俱乐部,长官。”
  我呢,我那张怪物一样的脸刚刚开始愈合。我脸上的那个洞透过我的面颊微笑着。我真正的嘴巴却紧绷着。
  因为我是泰勒·德顿,你一心拍我的马屁,那晚我登记了要跟俱乐部里的每个人干一架。总共要干十五架。每次一架。赤脚。赤膊。
  架要一直打到不得不终止才算数。
  光说不练等于白搭。我想把我从来无缘得见的法国海滩统统埋掉。我想在洛克菲勒中心周围潮湿的峡谷森林中猎麋。
  跟我干第一架的那个家伙给我来个双肩下握颈并猛撞我的脸,猛撞我的面颊,对着水泥地猛撞我面颊上那个洞,直到我的牙齿在里面折断并把它们参差不齐的牙根硬生生扎进我的舌头。
  现在我想得起帕特里克·曼顿了,他死在地板上,他那小瓷人儿一样的妻子,不过是个盘着发髻的小姑娘。他妻子咭咭咯咯地笑着,一心想把香槟灌进她死鬼丈夫的嘴里。
  那小妻子说这假血也未免太,太红了吧。帕特里克·曼顿太太伸出两个手指往汪在她丈夫身边的血泊里蘸了蘸,然后放进嘴里尝了尝。
  牙齿扎进了我的舌头,我尝到了血腥。
  帕特里克·曼顿太太尝到了血腥。
  我记得当时在那次谋杀推理剧派对的外围,太空猴子充当的侍应围着我站着为我保镖。玛拉穿着她那条暗红玫瑰墙纸图案的裙子从宴会厅的另一头望着。
  我的第二架,那家伙把一个膝盖抵在我两个肩胛骨之间。那家伙把我两条胳膊一起拧到背后,用我的胸口猛撞水泥地。我一侧的锁骨,我听到它喀嚓一声断了。
  我要拿一把大锤把埃尔金大理石雕塑统统敲碎,我要撕下《蒙娜·丽莎》来擦屁股。
  帕特里克·曼顿太太举起两根血淋淋的手指,血爬上了她的齿缝,血从她手指上滑下来,流过手腕,穿过一个钻石手镯,到了胳膊肘,最后滴下来。
  第三架,我醒过来,该打第三架的时候到了。在搏击俱乐部里没有名字。
  你不再是你的名字。
  你不再是你的家庭。
  三号像是知道我需要什么,把我的脑袋夹在黑暗中窒息中。有一招锁喉擒拿术叫沉睡擒拿,会让你临近窒息状态。三号把我的脑袋夹在他的臂弯里,就像夹一个婴儿或是橄榄球,夹在他的臂弯里,然后握紧拳头捣蒜一般朝我的脸上猛揍。
  直打到我的牙齿咬穿了我面颊的里侧。
  直打到我面颊上原来那个洞跟我的嘴角连成了一片,像是揶揄的斜睨,呈锯齿状从我鼻子底下一直咧到耳朵根。
  三号直打到他自己的拳头出血。
  你曾爱过的一切将如何抛弃你或死去。
  你曾创造的一切将被丢弃。
  你为之骄傲的一切最终成为垃圾。
  我就是埃及王奥西曼提斯,王中之王。
  再一拳,我的牙齿喀哒一声切断了我的舌头。我的半拉舌头掉在地板上,被人一脚踢飞。
  小瓷人儿一样的帕特里克·曼顿太太挨着她丈夫的尸首跪在地板上,那些有钱人,他们称作朋友的那些人,醉醺醺地围着她高高地站着,哈哈笑着。
  那小妻子,她说,“帕特里克?”
  那滩血泊越来越宽,直至触到了她的裙子。
  围绕着我,破坏工程的成员在尖叫。
  然后帕特里克·曼顿太太尖叫起来。
  在军火库酒吧的地下室,泰勒·德顿倒在地上,成了一堆温热的烂泥。泰勒·德顿大帝,曾完美过那么一瞬,曾说过:对于完美,你最多能期望的也就那么一瞬。
  泰勒就站在那儿,英俊已极,简直就是个白肤金发的天使。我要活下去的意志令我吃惊。
  我,我成了一堆血淋淋的生物组织样品,在造纸街制皂公司我房间里一个光秃秃的床垫上慢慢干枯。
  泰勒说,“起来。”
  在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的底下、背后和里面,某种可怕的东西一直在生长。
  一切都已分崩离析。
  泰勒说,“我们最不需要做的就是你的杀身成仁。你的死是件大事。”
  死竟然不再像是桩令人伤心、沮丧的事儿,死就要成为一桩让人高兴、振奋的事儿了。
  哦,泰勒,我伤痕累累。就在这儿杀了我吧。
  杀了我,够了。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你的死一定要成为一件大事,”泰勒道。“想象一下:你站在全球最高的建筑之巅,这整幢大楼全部被破坏工程接管。浓烟从窗口翻滚而出。桌子掉落在街上的人群中。一出真正的死亡歌剧,那就是你即将得到的。”
  我说,不。我被你利用得已经够了。
  “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就对玛拉下手。”
  “先从床上给我爬起来,”泰勒道,“把屁股挪到辆操蛋的车上。”
  于是泰勒和我就站到了帕克莫里斯大厦之巅,把枪插进我嘴里。
  我们进入了我们最后的十分钟。
  帕克莫里斯大厦在十分钟内就将不复存在。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泰勒知道。
  枪管一直戳到我嗓子眼里,泰勒说,“我们不会真的死去。”
  我用舌头把枪管挪到我幸存的那边面颊内侧,说,泰勒,你想的是吸血鬼。
  我们进入我们最后的八分钟。
  那把枪只是预防警方的直升机万一早到那么一会儿。
  在上帝看来,这应该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把枪放在他自己嘴里,可事实上是泰勒握枪,要的是我的命。
  你弄到浓度达到百分之九十八吱吱冒烟的浓硝酸,再把它加到三倍于它的硫酸中。
  你就得到了硝化甘油。
  将硝化甘油跟锯末混合,你就得到了上好的胶质炸弹。很多太空猴子将硝化甘油跟棉花混合,再将泻盐当硫酸盐加入。这也成。有些猴子,他们将石蜡跟硝化甘油混合。石蜡在我看来根本行不通。
  泰勒和我站在楼顶的边缘,枪在我嘴里,我琢磨着这枪到底干不干净。
  “等等!”是玛拉正穿过楼顶朝我们走来。
  玛拉正朝我走来,只朝着我,因为泰勒已经不见了。噗。泰勒是我的幻觉,不是她的。快得像是变戏法,泰勒已经消失了。如今只剩我一个人把枪放在自己嘴里。
  “我们跟着你,”玛拉喊道。“互助组的人都来了。你没必要这么做。把枪放下。”
  此时空中传来警方直升机轰轰的飞动声。
  我喊道,走啊。离开这里。这幢大楼马上就要炸了。
  玛拉喊道,“我们知道。”
  这一刻对我来说犹如醍醐灌顶。
  我不是要自杀,我喊道。我是要杀泰勒。
  我记得所有的一切。
  “虽然还说不上是爱,”玛拉叫道,“可我觉得我也喜欢你。”
  “不,我喜欢的是你,”玛拉叫道。“我知道其中的区别。”
  什么也没发生。什么都没爆炸。
  枪管陷在我幸存的那边面颊内侧,我说,泰勒,你把硝化甘油跟石蜡混合了,是不是。石蜡根本就不成。
  我必须得这么做了。
  我父的宅第中有众多华厦。
  自然,我扣动扳机后,我死了。
  当警方的直升机在我们头上轰鸣,当玛拉和所有那些无法自救的互助组成员,当他们都试图救我时,我不得不扣动扳机。
  这比真实的人生要好。
  你那完美的一瞬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天堂里的一切就是白上加白。
  天堂里的一切都很安静,都穿胶底鞋。
  大家往天堂给我写信告诉我他们都在怀念我。说我是他们的英雄。我会越来越好。
  这里的天使是旧约那种类型的,军团和中尉,一位庄严的主人轮班工作,工作几天,休几天假。墓地。他们用托盘给你送来三餐,还有一纸杯的药。一整套玩偶谷的玩具。
  我跟上帝会了面,他坐在长长的胡桃木桌子后面,他的毕业证啦执照什么的挂在他身后的墙上,上帝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造成如此多的痛苦?
  难道我没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片神圣的、独一无二的雪花,都具有他独一无二的特殊性?
  难道我看不到我们全都是爱的显现?
  我望着桌子后面的上帝,在一本便笺簿上做着笔记,可是上帝全搞错了。
  我们也不是粪便或垃圾。
  我们就这样,发生的就这么发生了。
  上帝说,“不,这不对。”
  是呀。好吧。管它呢。你不能教上帝任何东西。
  上帝问我我都记得些什么。
  我记得所有的一切。
  从泰勒枪中射出的子弹,撕开了我另一边的面颊,我从左耳一直到右耳整个就形成了一个揶揄的微笑。是呀,或者像万圣节一个生气的南瓜脸。像日本的魔鬼。贪婪的龙。
  玛拉还在地球上,她也给我写信。有一天,她说,他们要把我弄回去。
  假如天堂里也有电话,我会从天堂给玛拉打电话,而且在她拿起听筒说“哈罗”的时候,我不会挂断。我会说,“嗨。那边怎么样了?把所有的一切都讲给我听。”
  可我不想回去。至少现在不想。
  因为每隔一小会儿,就有人用托盘给我端来午餐和我的药,这人要么眼睛乌青要么前额缝了针线肿得老高,他还说:
  “我们怀念您,德顿先生。”
  要么就是个鼻子断了的人推着个拖把从我身边过去,悄声对我说: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
  “我们要把文明砸烂,这样我们就能为这个世界创造出更好的东西。”
  “我们期待着您回来。”

苏州古城的结构和脉络,晚近以来亦多嬗变,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现代化改造,五十年代又大规模填河拆桥,近二三十年来,更有不少街巷里坊因拆迁而消失。回过头来,才知道湮没了的或许正有着很大的价值呢,于是就有“保护吴文化地名”之议。用意虽好,但总有点不通,且也不去管他,还是说点有趣的事。民国时有陆璇卿者编写了一本《旅苏必读》,吴县市乡公报社一九二二年初版,我看到的是一九二七年的再版本,第三卷有一篇《苏城内外街巷地名巧对》,照录如下:

“柳巷,花街;回龙阁,杀猪弄;长春巷,消夏湾;鹤嘴口,鹅颈湾;胡相思巷,保吉利桥;美人弄,黄婆桥;苍龙巷,白马桥;丑弄里,申庄前;采莲巷,迎枫桥;麒麟巷,骆驼桥;宝林寺前,铁瓶巷口,学士街,财神弄;三多桥,九如巷;鹰扬巷,鹤舞桥;蒲菱巷,木杏桥;赛儿巷,思婆桥;烧人场,杀猪弄;唐将军弄,周太伯桥;二马路,五龙堂;铁瓶巷,宝带桥;水潭巷,石岩桥;因果巷,兴隆桥;六门三关五鼓楼,七塔八幢九馒头;十郎巷,七公堂;桑叶巷,桃花桥;幽兰巷,甘棠桥;螃蜞弄,鹭鹚桥;蟛蜞巷,螺蛳桥;双林巷,百善桥;养育巷,慈悲桥;孔副司巷,管太尉桥;花巷,草桥;三山街,双井巷;钩玉桥,剪金桥;苍龙巷,乌鹊桥;周五郎巷,陈千户桥;吉庆弄,平安桥;黄瓜桥,紫兰巷;修仙巷,渡僧桥;九胜巷,三多桥;朱进士巷,钱都尉桥;如意弄,平安坊。”

星移斗转,民国时的许多地名早已消失,有的消失了还悠悠人口,故而读这篇巧对,就感到特别有意思。但应该指出的是,作者为凑成偶对,有的作了改动,有的则凑得稍显生硬,如“花街”,洪武《苏州府志》就作“花街巷”;“管太尉桥”当作“官太尉桥”,“官”亦是姓氏;“宝林寺前”是地名,“铁瓶巷口”则不是地名;“六门三关五鼓楼,七塔八幢九馒头”也不是地名,只是借俗谚列举城内外的标志性建筑而已。

作者陆璇卿,名鸿宾,以字行,别署诗中有画馆主人,吴县人。咸丰四年生,诸生,工诗文,擅制谜,长于绘事。光绪八年,管礼昌等发起成立五亩园谜社,未久,他就入社活动,作谜集《香草洞天灯虎》,后收入《新灯合璧》和《百二十家谜语》。光绪十四年,他聘王钊编绘《红楼梦写真》六十四幅,自画绣像“妙玉”、“袭人湘云翠缕”、“宝钗莺儿”、“龄官画蔷”等。清末民初,曾任吴县修志局名誉采访员,《南方报》、《新闻报》、《上海商报》、《无锡》访事员。一九二五年,他还印过一本《虎丘山小志》,所附《旅客到苏分日游玩次序记》,具有现代旅游的指导意义,也是研究苏州旅游史可参考的史料。这本《旅苏必读》,介绍了山水、名胜、市廛、物产乃至衣食住行的种种情状,可借以回眸昔年烟景。凡导游读物,过去不被重视,但它往往具有客观、真实的特点,特别是规定时间的特定空间,有比较清晰的反映。如这篇地名巧对,就是当时若干地名的记录,也就有它的价值了。

秋夜无事,也学这位陆先生,将苏州地名可成对偶的凑些出来,抄录如下:

夏侯桥,侍其巷;公孙巷,闾丘坊;丁香巷,芙蓉桥;莲花兜,槐树巷;荷花场,木杏桥;柴巷,条坊;药市街,盐仓巷;弦歌里,弹铗巷;乌鹊桥,凤凰街;豆粉园,韭菜弄;白莲泾,红菱村;植园,桐桥;掬月亭,采莲泾;雪糕桥,水团巷;新罗巷,高丽亭;碎银巷,剪金桥;穿珠巷,打线弄;砖桥,石路;长弄,阔巷;三太尉桥,四酒务巷;朱司徒庙,周太保桥;周司徒巷,官太尉桥;吴承议桥,王洗马巷;葛百户巷,施相公弄;庆历桥,元和路;苍龙巷,碧凤坊;鹅颈湾,牛牙场;观前街,寺东桥;蜜蜂洞,螺丝浜;一人弄,二郎巷;三多巷,十全街;酱园弄,糖坊湾;义慈巷,忠信桥。

苏州古城内外的地名,可以拼搭成对的,可谓不胜枚举,由此可知苏州地名的丰富多彩,它们承载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记忆着这个城市的故事,瞎七搭八的野话,或许避免不了,那也是饭后茶馀的谈资。

苏州有的地名由来,以讹传讹,甚至深入人心,三元坊就是其中之一。如柯继承《苏州老街志》、潘君明《苏州街巷文化》、徐刚毅《老苏州百年旧影》、李嘉球《苏州状元》等都持一说,即清乾隆四十六年,长洲人钱棨“连中三元”,于是在此建立牌坊,名为三元坊,后来坊名成了地名,沿袭至今。

这几位先生都熟悉苏州历史,应该不会将道听途说信以为真情实事,他们也是有依据的,那就是同治《苏州府志》,其卷五说:“三元坊,府学东,乾隆四十六年为钱棨立。”钱棨确乎“连中三元”,苏州确乎有“三元坊”,好事者就将两者联系起来,民间的传播力量确实可畏可怖,先是口耳相传,然后见诸楮墨。同治《苏州府志》之后,民国《吴县志》因之,文字全同。记咏也逐渐多了起来,如戚饭牛《牧牛庵笔记·三元坊》说:“三元及第,自唐迄清五代,共得十三人。清居二,广西临桂陈继昌(莲史)外,长洲解元钱棨,字湘舲,中乾隆辛丑会状,家住府学沧浪亭之左,门前建三元坊,今坊犹存。”范广宪《吴门坊巷待輶吟》卷一也有一首咏道:“桥南彳亍近黄昏,寥落春衣剩酒痕。绰楔萧条科举废,更无耆旧话三元。”诗下注文与同治《苏州府志》相同。然而恕我孤陋寡闻,至今没有看到为钱棨立坊的具体文献,也找不到旁证资料,即使在民国《吴县志》卷一《苏州府学图》上,也没有“三元坊”的牌坊标志。

三元坊本来不是地名,确是牌坊,但不是一座,而是三座,建坊的时间,也不是清乾隆四十六年,而是在前明中期,自然与钱棨无关。嘉靖以前,自今苏州中学至文庙前广场这段卧龙街上,连续筑有三座牌坊,自北而南依次是状元坊、会元坊、解元坊。乾隆《吴县志》卷九说:“状元坊在府学东墙外,明天顺四年知府姚堂为历科状元立。”、“会元坊在府学东墙外状元坊南,明弘治十二年知府曹凤为历科会元立。”、“解元坊在府学东墙外会元坊南,明天顺四年知府姚堂为历科解元立。”可见这三座牌坊,乃为全苏州府的状元、会元、解元而立,属于集体性表彰。据《苏州府学图》标注,状元坊在启圣祠东墙外,会元坊在大成殿东墙外,解元坊在戟门东墙外,因此那里就被称为“三元坊”。嘉靖三十七年又重建,张大纯《采风类记》卷二说:“三十七年,巡按尚维持、知府温景葵修庙学,易泮宫坊匾为‘斯文在兹’,建学南三元坊于龙门北,并跨卧龙街,又建‘万世师表’、‘三吴文献’两石坊,分列庙学门外东西。”、“龙门北”在哪里呢?据《采风类记》同卷记载,“正德元年建学东西二门,东曰‘跃龙’,西曰‘翔凤’”。“嘉靖二年,知府胡缵宗重建大门,改‘跃龙’曰‘龙门’,‘翔风’曰‘凤池’”。可见龙门是府学的东向侧门,西对直櫺星门前洗马桥,东约对直今工人文化宫,这三座牌坊都建于龙门以北。据《苏州府学图》标注,龙门以南有座卧龙桥,过桥再南,另有一座进士坊,也跨街而筑,那已接近今新市路了。

清末民初,“三元坊”曾作为正式街名,即卧龙街(后改护龙街)的最南一段,但检阅地图后发现,不同时期的地图标注并不一样,它的南端都到杨家巷(今新市路)为止,再南就是田野了,北端却不同,同治《苏城地理图》、光绪《苏城厢图》、一九二七年《最新苏州市全图》、一九三一年《苏州新地图》、一九三八年《最新苏州地图》、一九四三年《最近苏州游览地图》都以书院巷以南为三元坊,一九四〇年《吴县城厢图》、一九四九年《最新苏州地图》则以饮马桥以南为三元坊。

费时半日,写了这篇小文,是否可为苏州城市的细节研究作点补充呢。

苏州小巷,繁衍了古城的生命,丰富了古城的景观层次,同时它还是日常生活的场景,观照着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小巷是坊市制度消失后的城市脉络,它不断形成,有的小巷悠悠数里,有的小巷仅数步之遥,但几乎都有来历,甚至可以说出些故事来。小巷的故事,在不断编说开来,苏州人是喜欢附会故事的。巷里的人物,巷里的老树,巷里的古井,还有那连绵着的高高低低的石桥,都会成为饭馀茶后的谈资,那是苏州人悠闲的生活内容之一。

剪金桥巷也不例外,当先有剪金桥,然后再有剪金桥巷。剪金桥很早就有了,在《吴地记后集》上已有著录,故当不晚于北宋景德年间。但“剪金”是什么意思呢?说得最多的,当然又是吴王,苏州人喜欢牵出吴王来,是寿梦,是阖闾,还是夫差,并不要紧,因为只是一个遥远的历史符号,以此说明故事的悠久。我从一本书上看到,吴王让美人陪着乘船出游,美人忘了带胭脂,吴王就将金簪拔下来,剪了一段,叫人快去附近买来,那停船的地方就叫剪金桥,那买胭脂的地方呢,就叫胭脂桥。这个故事,将吴王说成一个土财主或掌柜的,虽然俚俗不经,但也是平民意识和商品意识的反映。

据我所知,“剪金”的字面意思,至少有两。

一是指剪金花,即剪春罗,属石竹科。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十四按曰:“江西、湖南多呼为剪金花;又雄黄花,以其色名之。”李时珍《本草纲目·草之五》曰:“剪春罗,二月生苗,高尺馀,柔茎绿叶,叶对生抱茎。入夏开花深红色,花大如钱,凡六出,周回如剪成可爱。结实大如豆,内有细子,人家多种之为玩。又有剪红纱花,茎高三尺,叶旋覆,夏秋开花,状如石竹花而稍大,四围如剪,鲜红可爱,结穗亦如石竹穗,中有细子。”陈淏子《花镜》卷六说:“剪春罗,一名剪红罗,一名碎剪罗。二月生苗,高一二尺,叶如冬青而小,攒枝而上。入夏每一茎开一花,六出绯红色,周回茸茸,类剪刀痕。但有色无香,不若剪秋纱之鲜丽更可爱也。结实如豆大,内有细子可种,宿根亦可分栽。”苏州以植物作桥名的,也有不少,如木杏桥、红杏子桥、苹花桥、花桥、桃花桥等,“剪金”自然也可作为桥名的。

二是泛指金银器加工工艺。宋人已有此语,如李新《寿王提举二首》有“尚忆前时司玉牒,试簪明日剪金花”之咏,自注:“风俗,人日士女以剪金花胜相遗。”欧阳修《龙茶录后序》记蔡君谟造小龙团,仁宗赐中书、枢密院各四人共一饼,“宫人剪金为龙凤花草贴其上”。吴则礼《满庭芳·立春》有云:“又喜椒觞到手,宝胜里、仍剪金花。”明人杨基《端阳十咏·钗符》亦云:“红縠剪金蟇,轻罗蔟艾花。不须灵笈篆,心静自无邪。”可见“剪金”包括像生、黏缀、镞镂、雕錾、錾凿、钑镂、镀金诸般活计。苏州有悠久的金银器加工历史,王謇《吴中故市考》说:“金银,《姑苏志》著录金银巷。案在今吴县后,其西南与剪金桥近。”金银巷即今养育巷半仙弄,距离剪金桥确乎不远。

“剪金”意思的不确定,给乡土学者带来了疑惑,范广宪《吴门坊巷待輶吟》卷一咏剪金桥云:“参差河水映桥深,倚棹仍哦放浪吟。买笑十年成一梦,行时莫剪路旁金。”又咏剪金桥巷云:“里乘冥搜斲肺肝,剪金容易剪名难。休言此去疑无路,循迹仍因唤水团。”他怀疑剪金桥巷是水团巷的南延,应该仍是水团巷。至于“剪金”的由来,他也说不出,只好感叹“剪名难”了。

前些年,剪金桥巷北口新建起一座花岗岩牌坊,南北石柱各镌一联,北向联云:“地介胥阊,水交堑濠,柳拂春风二月剪;宇横津汉,星焕参井,天悬桂魄一轮金。”南向联云:“桥留雅韵,千古江山重胜迹;巷沐清风,万家黎庶歌嘉时。”撰者是俞涌先生,书者是潘振元、王健生先生,真有合璧之观。有意思的是,北向联最后一字是“剪”、“金”,南向联第一字是“桥”、“巷”,似乎随手拈来,也正是匠心所在。至于内容,并不说吴王如何,市廛又如何,写得平稳妥帖,因为“剪金”的意思说不明白,也就下不了断语。

游览图是地图的一种,它的性质和用途,类乎现代导游图。雕版印刷地图,始于宋代。今存绍兴初成都府市西俞家刻本《历代地图指掌集》,有图四十四幅;绍兴二十五年杨甲刻本《六经图》,也有一幅“十五国地理之图”。这两种雕版印刷地图,比德国奥格斯发行的欧洲最古木版地图早三百多年。

地图的画法有两种,一种是比较简单的线图,勾画出疆域、河流、山川、城池等,或加以图标符号;另一种则是采取山水画的形式,虽在科学性、准确性方面十分欠缺,但比较直观和形象。所谓游览图,就是在后一种地图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游览图都选择名胜之地为题材,大致标明景点的位置和路径,后期出品的,还标明四至和道里,可以循图而游,既有实用性,又有观赏性,可作饰壁之用。清代苏州木版年画业十分发达,刻印过不少大张彩色的游览图,纵超过一米,横超过半米。但历经沧桑,留存无多,在此介绍四幅。

《敕建金山江天寺胜景图》,以镇江金山为主体,兼及焦山、北固山,金山上的寺院建筑层次分明,并以小字标注名称,如“天王殿”、“大雄宝殿”、“江天一览”、“江天阁”、“多宝塔”等。金山寺旧名泽心寺,又名龙游寺,通名金山寺,康熙二十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圣祖南巡驻跸,改名为江天寺,御书匾额凡五,又御制《金山江天寺碑》。二十八年圣祖再举南巡,正月二十九日驻跸金山江天寺,作诗《金山江天寺》。图中将御制诗置于上方正中,环以五爪金龙、龙珠、凤凰等。御诗右侧有“敕建金山江天寺胜景”九字,下有“聚仙堂”白文方印,疑为画铺字号。此图当刊刻于康熙、雍正年间。

《古润四山胜境全图》,与前图的构图基本相同,则是将周边范围更加扩大,不但有“金山胜境”,还有“焦山胜境”、“甘露胜境”、“银山胜境”。甘露是指北固山,上有甘露寺。银山在丹徒县西二里江口,本为土山,元皇庆二年建寺其上,以与金山相对,易名银山,一名云台山。图中将圣祖御制诗下移,代之以乾隆十六年高宗首举南巡时所《登金山望长江作》。诗旁有小字介绍金山概况。比较前图,金山环寺有汉白玉雕栏,多宝塔由裴公洞南移建行宫之北,与《南巡盛典》所绘相合,最大变化是,慈寿塔已不见,原址补以陂陀石阶,图上留有明显的挖改痕迹。据记载,慈寿塔毁于咸丰战火,光绪间重建,此图乃毁塔后改旧版重印,留下了洪杨之乱的历史记忆。

《杭州西湖十景圣因天竺云林之图》,全面描绘了西湖十景,更具体地刻画了寺院部分,前景为城内街市景象,当然是经过略缩处理的。图中圣因寺在孤山之南,面湖而筑,本为圣祖行宫,雍正五年巡抚李卫奏请改建佛寺,本年八月,钦定寺名为圣因寺。上天竺寺在乳窦峰北,白云峰南,吴越王钱弘俶建,初名天竺看经院,乾隆十六年三月初四日高宗巡幸,敕赐法喜寺,御题“法喜寺”扁额,奉悬山门,寺名延称至今。灵隐寺在武林山后北高峰下,康熙二十八年圣祖南巡,亲洒宸翰,书“云林”两字,赐名云林寺。可见此图刊印于雍正五年后,乾隆十六年前。西湖十景,每景各题前人七言诗一首,未署作者,经查,有宋人王洧五首,明人杨周三首,另两首作者无考,字迹也不能尽辨。图左有“板存上天竺伴云房”诸字,此图或为上天竺寺斥资刊印,以作分送檀越之用,故其位置亦在最高正中处。

《天池山寂鉴寺志图》是最典型的游览图,上半部为一篇山寺小志,介绍了寂鉴寺的创始和兴衰始末,又兼记天池山形胜古迹。末署“丙辰春日王□书”,丙辰为一九一六年,故此图刊印当在此年或稍后。下半部是线画山形地貌,有小字标注“莲花峰”、“吴中第一峰”、“石鼓峰”、“石观音”等景点,并标注了由各处到天池山的里程,如“东走弥陀岭,木渎翻山石码头,五里之路”;“南走善人桥,水路善人桥镇,四里之路”;“西走篁村,水路浒关至高没往□□即天池山脚下”;“北走贺九岭,水路白马涧,四里之路”。山前画道路,标注途径,如“火车至浒关,乘船至篁村,坐轿到山,轿钱三百文”。图左有“平江文伯凌秋绘”七字,其人则无可稽考。

游览图不仅是当时景象的真实记录,并且也是旅游史的绝好材料,同时又可见苏州年画产品的丰富多采。但对它的搜集、整理、研究,还是远远不够的。

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一日

旧时皋桥一带,乃城中阛阓热闹去处,居货山积,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自古就是苏州繁华、靡曼、奢侈、风流之地。如白居易《忆旧游》有云:“阊门晓严旗鼓出,皋桥夕闹船舫回。”又《夜归》有云:“皋桥夜沽酒,灯火是谁家。”刘禹锡《泰娘歌》有云:“泰娘家本阊门西,门前绿水环金堤。有时妆成好天气,走上皋桥折花戏。”皋桥初建无考,因东汉时里人皋伯通得名,皋伯通本人没有什么事迹,只是因为与梁鸿有关,得以附载史籍。

梁鸿字伯鸾,东汉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人。据《后汉书·梁鸿传》记载,他受业太学,家贫而尚节介,博览群书,惟不好章句,曾在上林苑养猪。归乡后,娶同邑富家女孟光为妻,孟光字德曜,“状肥,丑而黑,力举石臼”,但两人相敬相爱,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生。后夫妇俩出关,过洛阳,梁鸿作《五噫之歌》,章帝闻而求之,便改易姓名,先至齐鲁,不久南下,“遂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天收工回家,孟光为他端来饭菜,都高举食盘,不敢仰视,这就是“举案齐眉”的由来。皋伯通见了,感叹道:“彼佣,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就将梁鸿养在家里,让他安心著书。梁鸿病卒,皋伯通将他葬在刺客要离冢傍,人们都说:“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陆龟蒙《祭梁鸿墓序》说:“梁伯鸾墓在吴西门金昌亭下几一里。”自古以来,梁鸿作为高士的代表,受到普遍尊重。清道光间,江苏布政使梁章钜在桃花坞龙兴寺侧建梁高士祠。光绪六年,吴县知县高心夔又移祀于周孝子祠西。人们在纪念梁鸿的同时,自然也忘不了皋伯通。

皋桥,因皋伯通住在桥的附近而得名,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一说:“皋桥,即汉皋伯通居此,桥以得名,梁鸿赁舂之所。”历史往往有这样的现象,前代并不清楚的事,后代反而越来越详细了。如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就说:“皋桥在吴县西北,皋伯通字奉卿所居之地也。伯通为汉朝议郎,卒葬胥门西二百步,号伯通墩。昔梁鸿娶孟光,同至吴,居伯通庑下,为人赁舂,伯通察而异之,乃舍之于家,鸿卒,又为葬之,是可称也。《哀江南赋》云‘皋桥羁旅’,亦谓此。”皋伯通字奉卿,以往是未曾提到的。朝议郎是隋文帝开皇六年开始设置的,为八郎之首,后七郎是通议、朝请、朝散、给事、承奉、儒林、文林,秩正六品,炀帝时罢。唐为文官第十四阶,正六品上。东汉时哪有什么朝议郎?此前的记载,都说皋伯通为“大家”,即大户人家,则来得比较可靠。所引庾信《哀江南赋序》的“皋桥羁旅”,本作“高桥羁旅”,高桥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城东十五里,景定《建康志》卷十六引《金陵故事》:“梁乱,庾信为建康令,守朱雀门,众溃台城,门已闭,信走,羁旅于此桥,信有《哀江南赋》,云‘高桥羁旅’是也。”这与皋伯通或梁鸿自然也没有关系。

梁鸿有一位朋友高恢,《后汉书·梁鸿传》说:“初,鸿友人京兆高恢,少好老子,隐于华阴山中。及鸿东游,思恢作诗曰:‘鸟嘤嘤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怀思,想念恢兮爰集兹。’二人遂不复相见。恢亦高抗,终身不仕。”唐章怀太子李贤注引《高士传》:“恢字伯通。”《后汉书》本传提到梁鸿的交游,仅有两人,一位是皋伯通,一位就是高恢,他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前人就提出疑问,田艺蘅《留青日札》卷十七说:“恐是高、皋同音,而伯通同字也。”但梁鸿既寓吴而思念高恢,且“不复相见”,恐怕确是另有吴人皋伯通的。这段故实究竟如何,还有待学者去索隐考证。

前人也将皋桥称为伯通桥,如徐祯卿《青门歌送吴郎》有“落日帆归扬子渡,青山家对伯通桥”;张元凯《金昌篇》有“长镵朝过买臣里,短衣暮上伯通桥”;吴绮《看奕轩偶成》有“几载栖迟赋遂初,伯通桥畔闭门居”;毛奇龄《答和长洲陈太仆书怀二首原韵》有“伯通桥畔长洲路,杵臼相将愿未酬”等等。所谓伯通桥,都属诗中之语,并非正式桥名,作为皋桥的别称,当然也是可以的,但竟然也有将它落实下来的,苏州碑刻博物馆就藏有乾隆二十五年《重建伯通桥铭并序》,作者是郡人吴瀚,序中说:

“伯通桥自东汉梁鸿赁庑□里贤皋伯通家而得名,创始年月,渺不可考。按郡志,谓崇祯十一年解元杨廷枢倡募重建。迨今乾隆庚辰春,火燎四隅,桥石半为圮剥。邑侯解元梁介公倡议重建,里中善士踊跃捐资,费镪二千馀两。小春月起工,发土得古碑,辞有‘嘉靖壬辰年众姓捐修’字样,则知维斗先生时乃重修,非重建也。继而缒石起桩,见旧柱朽败,半与土化,有识者知此桥建后历有千载矣。今之鸠工庀材,形模虽仿其旧,而木石事事从新,今日之建乃真重建,非前两度重修者比也。”

皋桥本是木桥,乾隆《吴县志》卷八说:“居民架木作屋,延毁。明崇祯十一年,解元杨廷枢倡议易石,僧如净董成。”这次重修时发现“嘉靖壬辰年众姓捐修”的古碑,“众姓捐修”的仍是木桥。至崇祯十一年改建为石桥,当称为重建,事实无错。《重建伯通桥铭并序》作者误以为嘉靖前就是石桥了,故认为嘉靖、崇祯两次都是重修。乡贤里绅未必都谙熟本地情形,古人也是如此。

还有一位皋伯通,有点妄语无稽。浙江海宁金牛山,古称会骸山,《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五引《九州要记》:“古有金牛入此山,皋伯通兄弟凿山取牛,山崩,二人同死此穴中,因曰会骸山。”《海盐澉水志》卷五也说:“金牛洞在黄巢衖南,金牛山下。据武原旧志云,民人皋伯通兄弟逐金牛入洞,忽不见,因名。”这两个故事的内容差不多,属于民间传说。因为说起吴人皋伯通,将这位皋伯通也顺便提一下。

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二日

凡熟悉近代史,都知道常胜军和戈登。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生于一八三三年,英国军官学校毕业后从军,一八五七年晋升为陆军上尉。一八六〇年九月来华,任英军工程队指挥官,参加英法联军进攻北京、抢劫圆明园等。一八六二年五月调驻上海,与太平军作战。次年一月,英国枢密院训令授权英国军官在清政府军队服役,戈登奉驻华公使普鲁斯和侵华陆军司令迪佛立之命,接替奥伦任常胜军统领。同年四月,他率部两千馀人与李鸿章所部淮军联合攻陷常熟福山,被清廷授予总兵。继而陷太仓、昆山、新阳、吴江、震泽,十二月克复苏州。一八六四年春,又陷宜兴、溧阳,在进攻金坛时负伤,败走无锡。五月配合淮军刘铭传部占领常州,旋在昆山解散常胜军,清廷升戈登为提督,赏黄马褂。同年十一月,戈登离开上海回英国。一八八〇年,奉清廷之召再度来华,调停中俄伊犁事件。一八八五年,他在苏丹总督任上,被穆罕默德·马赫迪的起义军击毙。

戈登在中国最辉煌的战绩就是克复苏州。一八六三年九月以后,淮军和常胜军就进逼苏州,频频攻战,遭到太平军的顽强抵抗。十一月二十七日常胜军攻打娄门外石垒长城,二十九日又调集众多大炮猛轰,毁城十馀处,兵临城下。李秀成知苏城难守,于三十日返回天京,守城军务交慕王谭绍光主持。当时与谭绍光一起守城的纳王郜永宽,见形势危急,便与淮军总兵程学启密定降约,允杀谭绍光,清廷赏二品顶戴,程学启立誓,戈登作证。十二月四日,郜永宽等杀谭绍光,献城投降。苏州的克复,使江南战场的形势顿时改观,清廷欢欣鼓舞。十二月十四日同治帝对内阁示谕:“据李鸿章奏,经督率部下军旅攻剿苏州城垣,已将该城克复,览奏实深欣慰。江苏省总兵戈,带领所属洋枪队助剿,足见其洞悉智谋,精于作战之技能,竭其全力,终建殊勋。着即赏给该总兵头等功牌一枚,白银一万两,以示嘉奖。钦此。”同日,又发一道密旨,着李鸿章传谕嘉奖戈登外,对所赏“头等功牌”特予说明:“据悉海外诸国早有宝星式样之功牌,因此赏戈登之头等功牌,着即仿照该项式样变通制办。”可见对戈登欣赏有加。

值得一提的是,苏州克复后两天,李鸿章就密令杀降,程学启勒兵格杀郜永宽等八人,太平军将士部分被屠杀,部分被遣散。苏州杀降,使不少太平军将领断了降清的念头,如常州守将护王陈坤书,本有降清之意,看到郜永宽等人的下场,就决心“婴城固守”,血战到底,清兵为攻取常州,历时半年,付出了沉重代价。戈登对李鸿章杀降很反感,认为是背信弃义,更因为这次攻陷苏州,常胜军没有得到实际的好处,就与李鸿章产生了矛盾。据中外文献记载,苏州杀降后,戈登受郜永宽叔父之托,带着郜永宽首级和他的儿子郜胜鏣乘汽轮回昆山,留给李鸿章一封信,要求他退出苏州,辞去江苏巡抚,以待清廷旨意,否则他将攻击李鸿章,夺回常胜军所得城镇,交还给太平军。李鸿章请英人马格里代向戈登解释,并遣道员潘曾玮、总兵李恒嵩等前往劝阻,最后清廷以赏戈登头等功牌及白银一万两,才将此事搁置起来。

苏州克复后,每年都要举行纪念活动,以传统赛会的形式,扮演当时战斗故事。《点石斋画报》有一则《英将遗烈》,报道了光绪十九年二月十五日的情状:

“昔发逆之变,英将戈登目击时艰,请缨杀贼,亲督队伍,愿作前驱。时督师者为李傅相,壮而许之,乃大破贼于苏城,华人至今犹艳称之。每逢是日,则将当时杀贼情形扮为故事,以志其功。本年二月十五日,适当举行之期,是日有华人多名,或扮戈登,或扮西兵,皆效外洋装束,拔队先行,其扮作傅相者,则带兵随之,沿街游行,复有一人伪作两江总督,将所带得胜之兵亲阅一遍,随出廷寄一通亲交傅相,傅相捧受,谢恩毕,然后班师而回。查该廷寄,乃因傅相克复城池灭贼有功,逾格封赏者。华人此举,殆于游戏之中而寓感戴之意者欤。”

应该说明的是,苏州克复是公元一八六三年十二月四日,即同治二年十月二十四日,二月十五日是精忠岳元帅诞日,不知点石斋人怎会夹缠如此。但苏州士绅确乎感戴戈登,光绪后期修筑大马路时,在城西南建桥,即名为戈登桥。至一九五一年,方改称解放桥,后来在桥西南建住宅小区,因解放桥而名解放新村。

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四日

如今苏州知道沙湖的人,大概已经不多了。它在娄门外直东约二十里,在唯亭镇西南三里,一名金沙湖,也称白沙湖,宋元时水面较大,波涛驰突,烟水弥漫。熙宁三年,郏亶上《水利书》说:“今苏州除太湖外,有常熟、昆承二湖、昆山阳城湖。长洲沙湖,是四湖自有定名,而其阔各不过十馀里。”可见它形成较早,名气也在黄天荡、金鸡湖、独墅湖之上。

虽然沙湖不算辽窅,但因地处要冲,又与松江诸水相吞吐,民国以前一直是重要的水上交通途径,凡往来太仓、昆山、嘉定、崇明等地的舟楫,必定要从湖上经过。那里千顷波光,一天云影,浮沉鸥鹭,欸乃渔蓑,“金沙落照”是旧时唯亭八景之一。前人经由沙湖,每每留下吟咏,如杨维桢《过沙湖寄顾玉山》云:“五月落残梅子雨,沙湖水高三尺强。大风开帆作弓满,白浪触船如马狂。唱歌卖鱼赤须老,打鼓蹋车青苎娘。故人相见在娄下,坐对玉山怀草堂。”王衡《计偕别长孺仲醇》云:“结旆萧萧事远游,沙湖潮上荻花秋。征帆日落长江外,送客钟闻野渡头。一夜弟兄吴市酒,几回风雪剡溪舟。缁尘古道浑如许,珍重初衣问白鸥。”水乡风物足堪欣赏,但更多则是对湖上风浪的恐惧,如马麐《吴浦归帆》云:“一帆风便出吴城,只怕沙湖风浪生。”郑潜《过沙湖》云:“天阴惨平野,风急过沙湖。”沙湖的四围都是肥沃良田,如果治理好沙湖,就能得水利之益。吴宽《沙湖堤记》就说:“凡田之并湖者,既藉灌溉之利,而风波冲激,田塍辄坏,则有浸淫之苦;至于舟楫往来,固擅乘载之利,然而风波猝兴,港渚无避,亦有覆溺之忧。盖利害之相倚伏如此。”

明弘治九年,工部主事姚文灏主持兴修沙湖水利,傍湖筑夹堤,用治河卷扫法,横截其中,为南北障蔽,堤阔三丈,长三百六十丈。至十一年,工程尚未竣事,姚文灏因病去职,继任者是工部郎中傅潮,不久就完工了。吴宽为作《沙湖堤记》,称这条石堤“隐然如城,坚壮可久,而水势汪汪安流成渠,人皆称便”。此后的万历二十六年、乾隆五十七年都作了重修,据沈赞《筹修沙湖石堤议》说,这使得“居民安堵,行者忭于道途,贾者保其货利也”。道光十五年,因堤石颓圮,日就崩缺,里绅请示巡抚林则徐后,又斥资修复石堤三百二十五丈。

就在姚文灏进行沙湖工程的弘治十年,他在沙湖之北立了一方穹碑,碑高丈馀,横四尺许,四面如之,每面都刻着筑堤时唱的歌谣。清初徐树丕在《识小录》卷一里将歌谣内容记了下来,《修圩歌前》云:“修圩莫修外,留得草根在。草积土自坚,不怕风浪喧。”、“修圩只修内,培得脚根大。脚大岸自高,不怕东风潮。”《修圩歌后》云:“教尔作岸塍,筑得坚如城。莫作浮土堆,转眼都倾颓。”、“教尔分小圩,圩小水易除。废田苦不多,救得千家禾。”《吴农开河谣》云:“远堆新土才稀罕,尽露黄泥始罢休。两岸马槽斜见底,中有水线直通头。”《相视吟》云:“三江七泽使舟轻,看尽长堤及短塍。鸡犬不惊行李处,鱼龙应识棹歌声。泽边圩梗年年坏,江上潮汐日日凝。一筑一疏无别事,但教东作自西成。”至康熙中,碑已漫漶,不可辨识,褚人穫《坚瓠戊集》卷三仅记下东面的《吴农开河谣》一首了。要感谢徐树丕,他留下了苏州水利史的珍贵史料。

褚人穫记下了关于此碑的一个故事:“父老尝言,有舟行者利其同伴之资,杀而瘗其旁,戏谓碑曰:‘你知我知,且勿语人。’碑忽应曰:‘我不语,恐尔自语。’其人惊骇而去。后与一少年甚昵,复过其地,共憩碑阴,告少年曰:‘是碑能作人言。’少年询其故,某以素昵,不觉倾吐,少年口应而心动。后偶乖隔,至相殴,诉之官,验视抵服。计少年之生即同伴死之日也。”这个故事不外因果报应,但早先沙湖沿岸比较冷僻,时有盗贼出没,《沙湖堤记》就说:“旁有盗薮,以行劫为业,客舟为风波所阻,集于岸下,多不能免,人益患之。”这个故事,也是有它特定的背景。

历经沧桑变迁,沙湖石堤还有那岸上的古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至上世纪后期,沙湖水面仅有二点二平方公里,在那里建了个沙湖养殖场。时到如今,它的水域大概更小了吧。

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相传松鹤楼创办于乾隆二年,恕我孤陋寡闻,关于它的主人、坐落、规模、经营等,都没有看到落实的记载。起初,松鹤楼是一家面馆,乾隆四十五年苏州重修宫巷面业公所时,它就是资助商号之一,以后一直兼营面业,并且是面业公所的主要商号,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苏州府示谕保护面业公所善举碑》记道:“据民人赵福昌、徐荣春、邓鸿元、陆阿仁、陈阿新、刘川玉等禀称,窃身等籍隶无锡、常州,在苏开设松鹤楼、邓许正元、赵义兴、观正兴等面馆生理。”据光绪三十年《苏州面馆业议定各店捐输碑》记载,松鹤楼是每月捐钱四百五十文的大户,与观正兴并列第一。

民国以后,松鹤楼以卤鸭面著名,一九二六年有人写了一篇《吴中食谱》,其中这样说:“每至夏令,松鹤楼有卤鸭面。其时江村乳鸭未丰满,而鹅则正到好处。寻常菜馆多以鹅代鸭,松鹤楼则有宣言,谓‘苟能证明其一腿之肉,为鹅而非鸭者,任客责如何,立应如何’。然面殊不及观振兴与老丹凤,故善吃者往往市其卤鸭,而加诸他家面上也。”三十年前的夏天,松鹤楼早市仍供应卤鸭面,以应时令,有姚姓师傅做的卤鸭最有滋味,但人往风微,消歇久矣,每每念及,无可解馋。

松鹤楼的菜肴,自然也有名气,但乾隆皇帝下江南,到店中品尝松鼠桂鱼,则是晚近才编排出来的故事。休说是乾隆朝了,就是咸丰兵火之前,也没有看到关于松鹤楼菜肴的记载。同治二年,平定太平军后,观前街的饮食业逐渐兴旺,松鹤楼的名声也逐渐起来。据说同治、光绪年间,松鹤楼为三开间一角楼的格局,菜肴做得越来越好。因为多种原因,店主却屡屡更换,这不但没有什么妨碍,反倒将松鹤楼的名声炒得更响了。光绪二十四年《点石斋画报》有一则《调停得法》的报道:

“苏州元妙观前松鹤楼菜馆,向有名望,凡抱老饕之癖者,无不前往一快朵颐。自近数年来,市面欠佳,生意清淡,遂经店主盘与娄门外彭姓顶开,将松鹤楼改为嵩鹤楼。讵原店主迩日在盘门外复开一所,仍名松鹤楼,以故彭姓闻之心滋不悦,具禀控县,案悬莫结。事为刘子贞太守察知,立传店主到案,以两造各不相让,遂令彭姓出洋十元代制新招牌一块,名曰‘松呼楼’,并用鼓吹送至盘门外该店悬挂,于是店主欣欣拜谢,而案遂结。如太守者,亦可谓善于调停者也。”

松鹤楼易主彭某,改名嵩鹤楼,而原店主在盘门外新开一店,仍名松鹤楼,彭某具禀控县。事为当时在苏州的刘庆汾所知,调停两家,由彭某代制“松呼楼”招牌一块,鼓吹喧阗,送至该店悬挂。这是中国商标史上一起典型案例,也是松鹤楼历史上失记的一桩大事。

刘庆汾字子贞,贵州遵义人,光绪十四年起随使日本,历任驻日使署翻译、参赞等职。由于他精通日语,谙熟日本事务,光绪二十一年九月起,与苏松督粮道陆元鼎、罗嘉杰、杨枢、朱之榛等作为中方代表,参加中日苏州开埠交涉,其身份为苏州洋务专员、候补知府,故《点石斋画报》报道称他为“太守”。在中日谈判过程中,中方主持人黄遵宪提出的六条章程,受到代理两江总督张之洞等人的严厉批评。张之洞肯定了刘庆汾在谈判中的作用,命其“按切时势,设法补救”。这就激化了两人的矛盾,黄遵宪二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在给汪康年、梁启超的信中说:“刘某者,此间洋务局襄员,能通倭语,小有聪明。弟奉岘帅奏留,专办此事。此辈不以不能为耻,反有市井争夺贸易之心。及其事议成,盖觉无颜。逮广雅主持异议,于是口说沸腾,从而附和,嚣嚣嗷嗷,至于不可听闻。”结果黄遵宪去天津海关任职。至二十四年,康有为、刘庆汾、江标、郑孝胥、杨枢五人特旨任命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刘庆汾仍留驻苏州,从李超琼日记可知,当时两人时有往来。关于松鹤楼商标案,当时并无法律依据可作评判,由刘庆汾出面,作这样别出心裁的调停,可称为法度之外的佳话。

彭某的嵩鹤楼,维持时间不长,在光绪二十五年十月《长洲县禁盗卖僭占面业公所公产碑》中,有“案据面业公所薛锦兴、松鹤楼、吴天兴、蒋正元、观正兴、赵南义、许洪昌、陈阿星等禀称,切身等籍隶常、锡,来苏有年,向业面馆交易”诸语,可见迟在此年已恢复松鹤楼旧名。不久店主也换了徐金源,光绪二十八年正月《酒馆业集资移设公所仍照旧规办理碑》就有“据监生华标,民人徐金源、章生、王增发、张文炳禀称,窃生等均开酒馆为业,专办筵席”诸语。由于松鹤楼是苏州的一流菜馆,徐金源自然成了苏州饮食业的头面人物,在这份禀帖上,他是列在第一位的。

这里有个疑问,前引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苏州府示谕保护面业公所善举碑》上,有松鹤楼的字号,却没有徐金源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原因,由于缺乏史料,只能作大致的推断。面馆业和酒馆业属于两个行业。酒馆业的菜业公所创办于乾隆四十五年,设址宫巷关帝庙内,光绪二十八年迁东美巷,改称友乐公所。另外,苏州还有饭馆业的膳业公所,创办于道光初;官厨业的官厨公所,创办于道光、咸丰间,设址采莲巷;无锡帮饭馆业的梁溪膳业公所,创办于同治四年,设址海红坊。面业公所则创办于乾隆二十二年,设址宫巷关帝庙内。松鹤楼因兼营酒馆业和面业,故同时参加菜业公所和面业公所。很有可能,松鹤楼以店主徐金源为代表参加菜业公所,另委他人参加面业公所。

宣统二年,徐金源病故,后人不治产业,松鹤楼的经营陷入困境,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在清末民初观前大街市民公社历届选举中,松鹤楼店主未能选上重要职位,如一九一二年第四届选举人中的松鹤楼徐尔生,一九一四年第六届选举人中的松鹤楼徐泉生,在社中都未占一席。松鹤楼仅在消防部“同仁龙”中有消防员一职,这当然由松鹤楼员工来充任,如宣统二年第二届、三年第三届的戴如桂,一九一二年第四届的秦荣桂。由此可见,这一时期正是松鹤楼低落的谷底。

松鹤楼的再度兴起,已是一九一六年由天和祥张文炳接手以后的事了。

古人以五月为忌月,称之为毒月或恶月,但苏州人忌讳“毒”字、“恶”字,反将五月称为“善月”。百事多禁忌,不迁居,不婚嫁,不造屋,种种俗信都由祛毒辟恶而来。从五月具体到端午,并形成繁缛的节俗,约在两晋以后,由上古夏至、午月午日午日、龙图腾崇拜等整合而定型。端午是保留上古风俗最多的节日,它的主要内容,一是禳灾,也就是祛毒除恶、辟邪驱鬼;二就是祭祀,由龙图腾的祭祀,转而为具体历史人物的祭祀。

端午的禳灾仪式,各地情形不一,就苏州而言,清代中期主要有以下六项。

一是系长命缕。此乃由朱索而来,也称续命缕、辟兵缯、长寿线等,即将五色彩丝系于小孩臂上,仿佛臂钏一般,男孩系左臂,女孩系右臂,相传可以“辟兵厌鬼”,令人不生瘟疫,另外还有“以验小儿女后日之肥瘠”之说。袁学澜《咏长命缕》云:“凤擘龙拏五色丝,彤帷宝命续纯熙。回文巧织长生字,绝胜黄金缠臂时。”苏州人家还将这五彩丝线缠结在经筒或符袋上,馈赠亲友邻居,作为别具意义的节物。

二是贴天师符。相传天师符能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治病救灾。每当五月朔日,苏州人家以道院所贻天师符贴于门首和厅堂,至六月朔日焚之。佛寺也多以红、黄、白纸用朱墨画韦陀等神符,分贻比户。凡受符之家必酬以钱米,吴锡麒《江乡节物词》有云:“研将朱墨任涂鸦,春蚓秋蛇认得无。但乞人施五斗米,全家饱食仗灵符。”小户人家则贴五色桃印彩符,每描画姜太公及财神、聚宝盆之类。另有五彩缯篆符,将符箓折叠后,放入符袋,带在身上;还有钗头符,将符箓系于钗梁之上,簪插于发髻。

三是挂钟馗像。苏州人家一般都将钟馗像装裱成轴,五月朔日例挂于厅堂,至六月朔日收下,以祛毒月邪魅。李福《钟馗图》诗云:“面目狰狞胆气粗,榴红蒲碧座悬图。仗君扫荡幺麽技,免使人间鬼画符。”也有挂关帝像、张天师像或雷部神画轴的,就风俗意义上来说,都属于“神像镇宅”。明清时,苏州城内外画铺,或笔绘,或版印,各种神像为一大题材,以画面细腻、色彩绚丽著称,不但满足城乡需求,还远销南北,这是苏州画铺对各地端午风俗活动的特殊贡献。

四是“蒲剑艾旗”。蒲是菖蒲,艾本指艾蒿,然而《本草》也称菖蒲为“水剑艾”,故“蒲剑艾旗”或都用菖蒲。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五说:“吴俗,端五截蒲为剑,悬艾为旗,副以桃梗、蒜头,悬床户间,云以禳毒却鬼。”此风至今犹存,端午前将菖蒲叶几枝用红纸或红绸扎成一束,系于门楣,红绿相映,可说是过端午节的妆点。也有将蒜头作佩饰的,顾禄《清嘉录》卷五说:“择蒜本之不分瓣者,结线网系之以为饰,谓之独囊网蒜。”

五是“钗符健人”。古代端午有钗头彩胜之制,各极奇巧。《吴郡岁华纪丽》卷五说:“今吴中端午尚沿其制,闺人剪彩为钗符,杂缀虫豸五毒诸物,用铜丝金箔纽制成串,加以蒜粽之类,以供插鬓及互相献赉,名曰健人,即古之艾人也。富家钜族或镂造金银为之,玲珑成串,簪于髻鬟,蔡云谓即古之步摇,其诗云‘插髻金摇亦健人’,盖其制实相类也。”同时,闺中各赌针神,炫异争奇,绣雄黄荷包、老虎肚兜,编钱为老虎头,缠褭绒铜钱,“至于贵家大族,则镂翠叶五色葵榴、钿漆摺扇、真珠百索钗符、牙筒香囊、艾朵彩团巧粽之属,互相馈贻,以矜新丽”。

六是饮雄黄酒。以雄黄屑末及菖蒲根浸酒,称为雄黄酒。苏州人家端午必饮雄黄酒,并将多馀下来的酒,涂在小孩的额头、胸口、手心,而在额头上往往蘸写一个“王”字。再将多馀的酒洒在墙壁角落,说是可以祛辟毒虫。蔡云《吴歈百绝》有云:“称锤粽子满盘堆,好侑雄黄酒数杯。馀沥尚堪祛五毒,乱涂儿额噀墙隈。”在江南广泛流传的《白蛇传》故事,就说端午那天,白素贞装病入房中回避,许仙误以为得了风寒,劝她服雄黄酒,白素贞酒后便现出了白蛇的原形。

除上述外,苏州端午禳灾的风俗活动还有许多。如采草药,以供药饵,合诸丸药,称为“草头方”。药铺收取癞虾蟆,用针刺取其汁,做成蟾酥,药铺还收取蜈蚣、蛇虺制药,以备攻毒之用。药铺又制售辟瘟丹,人家买来,置佩衣衿,或与苍术、白芷、大黄、芸香等在室中焚烧,据说如此熏过后,夏天就不会有蚊子。端午那天,家家瓶供蜀葵、石榴、蒲蓬等物,称为“端阳景”。药铺、酒肆则以雄黄、芷术、酒糟等馈遗顾客,既应风俗,又联络主顾感情。那天市间百工也歇业放假,成群结队入酒肆哄饮,称为“白赏节”。

端午的祭祀仪式,苏州与其他地方不同,祭祀偶像是伍子胥。《楚辞·九章·涉江》就有“伍子逢殃兮”之咏,王逸注:“伍子,伍子胥也,为吴王夫差臣,谏令伐越,夫差不听,遂赐剑而自杀。”伍子胥因尸投于水,迟在汉初就成为潮神,而东汉迎潮神就在五月五日,杜公瞻注《荆楚岁时记》就说:“邯郸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掩。’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伍子胥是较早有代表性的端午祭祀偶像,但在偶像的“任择”过程中逐渐被边缘化,代之而起的是屈原。屈原是楚人,赛龙舟、投角黍的俗信也以楚地为最盛,因此这一替代,或许与伍子胥是楚国的“叛徒”有关,而屈原是在两晋以后才被推上端午祭坛的。苏州人对伍子胥有感情,将他继续保留在端午的节俗活动中。

近古以来,端午节俗活动经不断整合,祭祀上主要保留着赛龙舟和投角黍两大仪式。这两大仪式,本是同一仪式中的两个过程,角黍是在龙舟上投的,或在赛前,或在赛中,或在赛后。赛龙舟和投角黍在仪式上的逐渐分离,与农耕文明的进步有关,不再浪费粮食,作无益之事,而将角黍作为端午的节令食品,虽然也作祭祀供品,但与赛龙舟无关了。

苏州府城端午竞渡地方,分别在虎丘山塘、阊门外、胥门外、南北濠及枫桥西路水滨。龙舟四围遍列绣盖霓旌,舱中鼓乐笙箫,粗细间作,两旁有划桨者十六人,称为“划手”;篙师则执长篙立于船头,称为“挡头篙”。龙舟前的顶棚上,由俊俏儿童装扮台阁故事,称为“龙头太子”,船艄上也装扮台阁故事,有“独占鳌头”、“童子拜观音”、“指日高升”、“杨妃春睡”诸戏。河中除龙舟外,还有满载着游人的花船画舫,游人争买瓦罐,将它们扔在水里,龙舟上的水手就入水泅取,取得后领赏,称为“做胜会”。当竞渡时,水珠飞溅,鼓乐杂奏,画桡鳞次,彩旗飘扬,锦标悬竿,呐喊震天,波起龙跃,云摇风举,往来倏忽,粲如霞锦。本来冷清的河道两岸,一时成为热闹繁忙的去处,士女靓妆炫服,倾城出游,真可说是藻川缛野,楼幕尽启,罗绮云积,几无驻足之地。卖酒菜吃食的,抟泥人的,变戏法的,牵傀儡的,兜售儿童戏玩、闺中杂物的,商贩贸易,所在成市,前后持续半个月,苏州人称为“划龙船市”。从城市经济角度考察,苏州竞渡龙舟之处,都密迩阛阓之地,参加竞渡的龙舟各自代表着不同的行业,可以视作本行业的一次广告宣传活动。像踹布坊的龙船,被人称为“烟囱洞”,想来它的样子有点滑稽,这倒反而更引人注目了。郡中士女倾城而出,不但为了看竞渡,并且也是一次购物消费,小商小贩则借以生意。

角黍,即平常说的粽子,古人以菰芦叶裹黍米蒸煮使熟,呈尖角状,故称角黍;又因其如棕榈叶心之形,也称为粽。近古以来,所裹者多用糯米,用以裹者更有箬叶、菰叶、荷叶、竹叶、冬叶等。苏州和其他地方一样,过端午家家都要吃粽子,一般都以箬叶裹糯米为之,也有用菰叶裹的,称为茭粽。就其外形而言,有三角粽、一角粽、方粽,还有小粽,联束成串,在唐时称为百索粽,宋时称为九子粽,这往往为儿童所喜欢。就其味品而言,又有枣子粽、赤豆粽、火腿粽、肉粽、白水粽等。《吴郡岁华纪丽》卷五说:“吴门端五节,争以角黍为节物,巧制各种具备。又有枣子粽、火肉粽等新制,居人买以相馈贻,并以祀先。以束粽之草系手足而祝之,名曰健粽,云令人壮健也。”苏州人家的粽子,有的从店肆买来,有的自家裹扎,在亲友邻里间互相馈赠。苏州人认为端午这天不吃粽子是“勿识头”,故俗语说:“勿吃端午粽,死仔呒人送。”

风俗总是要嬗变的,如今的端午只剩下吃粽子、挂菖蒲、赛龙舟了,它们蕴含的意义,知道的人更是不多了,只能凭借旧籍古画作一点回想。那深巷宅院里裹粽子、挂神像的情景,那河滨水上热闹非凡的盛观,还有那鬓边插戴着榴花艾叶的妇人从曲廊里款款而来,那胸前挂着九子粽的孩子在庭院里玩耍,真仿佛是个遥远的梦了。

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九日

整个苏州古城,被大运河环抱,东南角过去有个赤门,赤门外西来之水和南下之水汇合,形成一个较大的水域,前人称为赤门湾,由此南下,就往吴江去了。在灭渡桥建造之前,就苏州南隅的交通来说,要想进城或出城,不由吴门桥入盘门,就得由砖桥进葑门,而葑门在宋元时启闭无常,砖桥虽在《平江图》上有标识,但到了元初,不知怎地就不通了,张元亨《建灭渡桥记》就说:“由赤门湾距葑门,水道间之,非渡不行。”那就需要摆渡,就当时的情形来看,摆渡是一项权力极大的专利,水上生涯,也就有点蛮横了,“舟人横暴,侵凌旅客,风晨雨昏或颠越取货”。

昆山僧人敬修,几次从那里经过,都遭到摆渡人的勒索,他控告到官府,将那几位摆渡人依法惩办了,但问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敬修就发愿要在那里建一座桥,以利济永久,于是“偕里人陈玠、张光福遍吁郡城,诚以感物,公以服众,敏以集事,期月金钱汇萃”,终于凑足了资金,于元大德二年十月动工兴建,至四年三月落成,平江路长洲县知县张元亨为作《建灭渡桥记》,记载了桥的形制和桥名由来:“长二十八丈四尺,高三丈六尺,广视高之半有加,工万六千有奇,费三千有奇。南北往来,踊跃称庆,名灭渡,志横暴也。”桥建于赤门湾南,乃一座规模宏伟的单孔半圆石拱桥。题名灭渡,意思也很明白,就是取消摆渡。然而清初就讹作“接渡桥”、“觅渡桥”,《江南通志》卷二十五说:“接渡桥,俗名觅渡桥。赤门湾旧以舟渡,行旅苦之,元大德间有僧自昆山来,为渡所阻,发念募建,因名。”实与本事相去甚远,想不到以讹传讹。如今灭渡桥上两碑并存,一称“灭渡桥”,一称“觅渡桥”,可见也不讲什么原则。

灭渡桥坐落苏州东南主要水道,舟楫频繁,朱彝尊《太湖罛船竹枝词》一首咏道:“东溟大艑也嵯峨,灭渡桥头衔尾过。一样风波湖海别,黄鱼争比白鱼多。”它自建成后,屡经修葺,明正统间知府况钟重修,清同治间再修,一九八五年又作维修加固。桥身以武康石、青石、花岗岩石混砌,可见历代修葺的痕迹。今桥长八十一点三米,矢高八点五米,桥面宽四点五米,跨度约二十米,东西两坡各设踏步五十三级,两堍略宽,大体呈喇叭形。桥北金刚墙下有桥墩,可防洪水和船只撞击桥身。拱券作分节错缝并列式,不施横向长铰石,属早期拱券结构形式。在中国桥梁史上,灭渡桥乃经典之作,以跨度宽大、结构轻巧著名。

灭渡桥又是苏州近代史的见证者。光绪二十一年《马关条约》签订后,苏州被辟为通商口岸,官府就有意识地在城南规划经济开发区,这在中国开发区历史上是值得一记的。在灭渡桥堍成立苏州关监督公署和苏州税务司署,开始与各国通商贸易;民族企业苏经丝厂、苏纶纱厂、恒利丝厂等建成投产;在青旸地开辟日本租界和公共租界(公共通商场),外资企业特别是洋货代理企业纷纷进驻,有日资的大东轮船公司、繁乃家旅馆、吉原繁子旅馆、菜籽公司、蓬莱轩饼干公司、东洋堂、丸三药店,有英资的麦兹逊茧灶公司、老公茂汽轮公司、亚细亚油公司油栈,有法资的立兴汽轮公司,有意中合资的中欧缫丝公司,有德中合资的延昌永丝厂等。光绪二十二年,黄宗宪、王驾六等集银五万九千两,在灭渡桥筹建恒利丝厂,翌年投产,时有意大利缫丝机一百零四台,是为苏州第一家商办丝厂。苏州府邮政总局也在灭渡桥成立,开展邮政业务。封闭的苏州古城,迅速向近代开放城市转进。近代工业不仅标志着苏州城市发展的进程,并且改变了城南的面貌,烟囱高耸,厂房林立,盘门外、葑门外出现市廛繁华的景象。

在很长时期里,灭渡桥起着重要的交通作用。当时盘门外大马路(沿河官路)是日租界惟一沿岸道路。一九二三年,郁达夫到苏州,从火车站雇马车往葑门去,当时平门未辟,得绕道进城,经由阊门外、胥门外、盘门外大马路,过灭渡桥进葑门。他在《苏州烟雨记》里说:“起初看不见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马车里,尽在野外的一条马路上横斜的前进。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树林,蜿蜒的城墙,浅浅的城河,变成这样,变成那样的在我们面前交换。”这段文字留下了灭渡桥在交通意义上的形象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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