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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十多岁相识,十多年彼此陪伴的青梅竹马。

可他是太子嫡子,而我,是太子的侧妃。

我嫁进东宫的时候,太子与太子妃的嫡子都已经十一岁了。而我才堪堪十五。

大婚当晚,太子坐在床边取下了我手中的喜扇,却没有与我行合卺礼。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喜扇放在牡丹团锦的喜被上。

「你入了东宫不比你在家时,难免会有些不习惯的地方,有什么需要,吃的用的,尽可去同太子妃讲,她是很和善的人。」

然后是一阵窒息的沉默,仿佛是在思索,最后好像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实在无法忍受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于是双手拍膝继续道,「如果你不习惯一个人吃饭,可以去太子妃那儿同我们一起用膳。」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

我忍不住跟了出去,发现太子妃正在院外等他。太子妃可真美啊,慈眉善目一脸温柔,像我未出嫁时常拜的那尊佛,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

她淡淡地笑着向太子伸出了手,太子走上前也笑着握住太子妃的手,眼波流转的全是款款深情。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太子妃看到了远处倚在门框上的我,对我温柔一笑点点头算是打过照面,然后两人并肩离开了。

我倚着门框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很想家。

我的家不在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京城,我的家在遥远的玉门关,那里有黄沙和大漠,还有挺拔的白杨与成群结队的骆驼。驼队走过「叮叮当叮叮当」,我就冲出家门用大哥给我的珍珠或四哥送我的丝绸去跟驼队的商人换那些他们从西域各地带来的新鲜玩意儿。我那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不晓得有多快活。

可是三年前父亲殉职,母亲殉情,我与五哥扶柩而归,定居京城守孝三年。在今年的元宵宴上,陛下见到了我。可怜我年幼失怙无人照料,如今已到了适婚之时也无人过问,陛下说念在我父亲的份上一定要给我最好的姻缘,于是将我指给了太子。五哥说,是因为哥哥们都身居要职守着玉门关,所以我便再也不能回到玉门关了。

我在玉门关出生,在玉门关长大,可是现在我却再也不能回去了。于是在我被指婚给太子那个晚上我哭了一整晚。

现在,我又想哭了。因为大婚之后,我在长安唯一的亲人如今最疼我的五哥也要走了,他要回玉门关,回到大哥他们身边去。这偌大的长安城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想着想着我就很难过,搂着膝盖抱紧自己啪嗒啪嗒掉下眼泪来。

忽然啪嗒一声一颗石子砸到我跟前,我抬起头来看到我面前站了个小孩。他双手背后一脸桀骜地看着我,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

他学着大人的口气:「你就是我父王新娶的侧妃?」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是。」

「你知不知道,我父王已经有我母妃了?」他凑过来想要看清我长什么样子。

我别过头闷声道:「知道。」

「那你知不道,我父王跟我母妃感情好得不得了,任谁都挤不进来?」他继续凑过来看我。

「没想挤。」我有些委屈,我只想跟五哥一起回家去。

「那你哭什么?」他好奇地盯着我头顶的冠,伸出手去碰冠上的翅。

看着他闪烁着的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我没有躲,由他去碰。

「你是第一次出嫁。」他盯着我的冠玩得出了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急得说不出话来,侮……侮辱……人!看着我愤怒急切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道歉:「抱歉抱歉,我一时失言。千万别告诉我父王。」

我负气地站起来:「你……走吧。」我转身就要回房间里去。

他连忙抓住我的袖子:「哎……哎,你别生气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童……童言无忌。」

我用自己认为最凶恶的眼神瞪着他:「总角小儿!」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怕反而大吃一惊地说:「原来你还可以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啊!我还以为你一次只能说三个字呢!」

我甩开他的手不看他,「无聊。」

「你的家在哪儿?我的家在东宫,我从来没有见过宫墙以外的地方。你的家远不远?你下次回家时能不能带上我?哎,你家有马吗?我想骑马,可我要明年才能开始学骑射呢。你会骑马吗?我觉得骑马可威风了。不过你肯定不会骑马。」他看着我泪眼汪汪的样子摇了摇头,「你这么爱哭,一看就不会骑马。哎,骑马射箭上战场多快意呀。」

「我会骑。」被人小看我有些不服气,于是嘟囔着。

「你说什么?」不过他好像没有听清。

「战场,不快意。」我没有重复,因为哥哥他们说长安的女孩儿是不被允许骑马的,所以我也不能骑马了。我要是骑了马会被人笑话。我不明白,长安的路那么宽,也有很多男子在长安街上策马,为什么我不可以,即使会骑马也不可以。

好在他并没有纠缠着我的话不放,只是拉着我坐下继续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遇。」

我定了定神一字一句:「谢春风。」

在我嫁进东宫的第一个夜里,我与李遇坐在檐下,他那些叽叽喳喳的问题,冲淡了那夜我的孤寂。

太子妃果然很和善,我去给她问安时,她留我用了早膳,还特意问过我的口味。

太子妃握着我的手慈善地说:「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家,我和太子还有小遇就是你的家人。」

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成婚十几载也不改情深。东宫只有太子妃一个主位,如果不是皇帝执意赐婚,太子与太子妃是对多么难得的佳侣呀。我有些愧疚,我不忍心也不想破坏太子妃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所以我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子妃对我很好,她叫人给我做新衣裳,送我漂亮的首饰,还亲自给我梳头发,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说,她时常一个人在东宫,都没有人能陪她好好说说话。她说她和太子一直想要一个贴心的女儿,可是却一直都没有缘分。

我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和太子是想把我当女儿一样养。于是我在心里重新定义了我的身份,是养女不是良娣。没有人会愿意分享自己的丈夫,就算是太子妃也不例外。

东宫的日子异常的无聊,虽然太子妃有时会教我书画女红,有时会带我泛舟湖上或去听戏,日子过得也挺开心,可是太子妃又不能总是陪着我,她还要照顾太子殿下。

所以我便总是和李遇厮混在一起。李遇很调皮。有人送给太子一只孔雀,他想要拔孔雀的羽毛给太子妃做扇子,我便帮他一起捉。我们滚得满身是泥,蓬头垢面地将孔雀羽扇送给太子妃时,太子妃与太子看着我和李遇狼狈的样子,相视大笑前仰后合,东宫其乐融融。

后来那柄羽扇成了太子妃最喜欢的礼物。

慢慢地,我发现我越调皮越不顾礼法,太子和太子妃就越高兴越喜欢我,看我的眼神就越慈爱,对我也就越宠溺。我就越来越喜欢和李遇一起胡闹。

他们纵着我,我就纵着李遇。他们把我当女儿,我就把李遇当儿子。李遇逃课我帮他掩护,李遇受罚我替他求情,李遇爬树捉知了我就替他望风。

小遇对我也很好,给我带爱吃的点心,替我抄太子妃留给我的课业。我睡觉的时候替我扇蚊子,自己被叮得满脸包。太子妃看见了他满脸包,又给我们一人做了一个祛蚊的香包。

在东宫的这段日子,是我在京城的这几年最快乐的日子。

李遇此时就扒在我墙头上小声喊我,拼命吸引我的注意。

「小遇!」我连忙提着裙摆冲过去,「快下来!危险。」

「快快,小风儿快帮帮我,我下不来了。」

我赶忙跑出去,踮起脚想把他抱下来却脚下一崴双双跌落在地,我舍生取义给李遇做了肉垫。李遇赶紧从我身上爬起来,查看我有没有受伤。我揉着酸痛的手腕还未起身就看到太子黑着脸站在我的上方。

我连忙爬起来和李遇一起跪好,太子拿着戒尺板着脸:「把手伸出来。」

我和李遇乖乖把手伸出来,太子举起戒尺,发现我在偷瞄,他没好气冲我道:「没说你。」吓得我只好把手握成拳小心地收起来。

太子举起戒尺「啪」的一声打在李遇的手上,顿时就疼得他龇牙咧嘴,手心立马红了一片。「啪」第二尺打下来李遇疼出了泪花。「啪」第三尺打下来我伸出手心挡在李遇手上替他挨了下来,手心火辣辣的。

「小风!你……」太子气结,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和太子妃迟早会把他惯坏的!」说完就负气离开了。

我和李遇相视一笑转眼又乐得没心没肺。

李遇把我拉起来:「小风,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可是你都叫我小遇了呀。」

「我是长辈。」我摆出一副郑重的样子说。

「那我叫你姐姐吧。我一直想有个姐姐。」

我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能叫我姐姐。」

「为什么?」李遇一脸疑惑,我看起来挺像他姐姐呀。

我沉思了一会儿。「算起来……」我迟疑着不太确定地继续说,「……我该是你小妈。」

「哎呀,别管这么多了。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会喜欢的!」李遇拉着我跑了起来,微风拂面吹起我的发丝,让我想起在玉门关外的风。玉门关外的风,不像长安的风那么小意温柔。玉门关外的风很烈,烈得可以卷起数丈黄沙,烈得可以将人从马背上掀翻。

我在玉门关外策马奔腾,狂风卷着细沙扑面而来,即使我裹好了面纱、带好了帷帽还是能感受到黄沙打在脸上的磨砺感和刺痛。我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

李遇带我来到东宫的湖边,湖中心有座很大的假山,假山上有一座湖心亭。他从岸边解开一支小舟牵我到舟上坐好,拿起船桨娴熟地朝湖心划去。

李遇把船靠好,拉着我上了岸,却没有到亭上去。反而把我拉到亭子下面,在一个极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山洞。入口极窄,我能勉强通过。若是像太子那样的成年男子就只有侧身弯腰才能勉强通过。

挤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比起那小小的洞口里面要开阔得多,看起来起码能容纳四五个人。四周的岩壁上挂满了各种用细麻线捆成的一小捆一小捆的各种草药,周围岩石大大小小的凹槽里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泥人儿、木偶、小匕首,中间有一块平滑的像桌面一样的岩石,上面摞着几本医书、游记和棋盘。我惊讶得合不拢嘴。谁也想不到在偌大的东宫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

李遇得意地朝我炫耀:「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他拉着我坐下来,然后在岩壁上挂着的一排排草药里翻找起来。

他解开一小捆草药放进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药杵臼里捣碾着,捣碎之后将留着青色药汁的碎药敷到我那只代他受过的手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他捧着我的手吹了吹:「小风,你还疼吗?」

我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最喜欢的东西都在这里。父王看我看得很严,不许我干这个,不许我干那个。我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在东宫我也没有玩伴,现在我有了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可千万不能出卖我啊。以后这就是我们俩的地盘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

「嗯。」我顺从地点点头。

「还有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了,等我过了生辰就可以去校武场学骑马射箭了,你一定要去看哦。我肯定是那些人里学得最快、最好的。」

「你想学医……吗?」我忍不住问。

「学医不好吗?」李遇反问道,「老师说医者救死扶伤是很值得尊敬的。他还叫我们见到年长的医者一定要行礼呢!可是父王不喜欢我看医书,他只会叫我学策论、学《四书》。他说医书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是旁门左道不务正业,没有哪一个皇子皇孙需要学医的。哎!如果我生在普通人家大概就可以学医了吧。」

「学好本领浪迹天涯,做个游医游侠,行侠仗义救死扶伤。」李遇说完一脸向往地傻笑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隐隐觉得太子说得对,可是又觉得学医确实是很好很好的。四哥也跟我说过医者仁心。可是生在皇室的李遇却不被允许学医,就像我身在长安不被允许骑马一样。顿时我对李遇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我想问李遇为什么想学医,但是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想骑马。我想,我想骑马的心情和李遇想学医的心情大概是一样的。我想回玉门关的心情,同李遇想浪迹天涯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后来我知道了那种心情有一个名字,叫求而不得。

东宫出了件喜事,太子妃怀孕了。大家都很高兴,东宫人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我也很高兴,这是我入东宫以来头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更让我高兴的是太子妃没有因为身怀有孕就忽略我,她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好。

我搂着太子妃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娘娘,等宝宝出生我可以抱他玩吗?」

太子妃笑得眉眼弯弯:「可以呀,那你要对他好呀。」

我郑重地点头保证:「肯定比,对小遇还要好!」

太子妃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笑得眼睛弯弯:「傻姑娘。」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子妃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整个东宫的人都在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降生,我天天都要趴在太子妃的肚子上听一听这个小家伙的动静才肯离开。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整个东宫像是都裹在了一层厚厚的没有温度的云里。大家都变得不爱出门了,屋子里炭火烧得暖烘烘的,人也变得懒洋洋的。出去一张嘴就会冒出白腾腾的雾气,像是要把全身的热量都散完了,再冒着风雪走一段就浸了一身寒气。

我再去看太子妃时就不肯进门了,怕过了寒气给太子妃,每次只是站在门外问候几句。太子妃每次都会气得骂我,然后再心疼地让人给我送御寒的东西。

「不了不了,我不进去。」我摆摆手,推辞了合静姑姑,「姑姑还是去照顾太子妃吧。」然后接过了太子妃让她给我送来的汤婆子,推她回去。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冒着风雪走回去。

「啪。」一个雪球砸中我的脑门,顿时一脸的冰凉。我胡乱地拨开额间碎雪,果然看到李遇笑弯了腰站在前面。

我佯装转身快速弯腰抓了一把雪团成球,在李遇凑过来时以迅雷之势朝他丢去,正中脑门。这下弯腰大笑的人就成了我。既然开始了,我们就愉快地打起了雪仗,砸得彼此满身都是碎雪。

玩累了我们就并肩躺在雪地上,气喘吁吁,口中的雾气在腾空而飞的瞬间便消散无踪。我看着覆雪的红墙朱瓦和阴沉飘雪的天空,开口:「小遇,你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开心吗?」

「当然了!」李遇兴奋地回答,「等他长大了,我还要和他一起打雪仗、骑马、爬山、射箭、放风筝呢!」

「如果是个女孩呢?」我又问道。

「嗯……」李遇想了一下,「那就给她做好多好多漂亮的衣裳,给她最大的东珠,最好的首饰,把全天下最好最漂亮的东西都送给她!」

得到了答案我还是不满足,继续追问:「如果她不喜欢那些呢?如果她就是喜欢骑马、射箭、打雪仗呢?」

「那就由她骑马、射箭、打雪仗!总之我要是有个妹妹,我就要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姑娘!」

听着李遇的回答,我的心里洋溢着一种自在的喜悦,仿佛回到了我在玉门关的日子。哥哥们由着我穿漂亮的胡服,戴最大的珍珠。我骑着我的小红马,在戈壁、在湖边自在地奔腾,那时我是世上最快乐的姑娘。我就是像李遇说得那样子长大的。

我躺在雪地上,任由雪花纷纷扬落在我的身上、脸上,落进我的眼睛里,冰凉凉的又立刻消融。我长舒一口气咧开嘴笑了,因为李遇,我现在忽然开始有点喜欢东宫了。

冬天一日日走远,年关将至。太子妃终于在新年伊始临盆了。我们全都守在门外,在太子妃痛苦的嘶喊声中等了将近一夜,在曙光来临之前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合静姑姑出来报喜,是个女孩儿。

人人都高兴地欢呼,「呼啦」一下围起来向太子讨赏。太子笑着大喊了三声赏,高兴地不顾礼法抱着身边同样高兴得不知所措的李遇在院子里转圈圈。我从众人里挤出来冲进室内,脱下一身寒霜的狐裘,停在火炉边站了好一会儿,烤得身上全都暖烘烘了,才走进内室去看太子妃和新生儿。

太子妃虚弱地躺在床上,发丝凌乱、形容狼狈,额头上挂着细细的汗,看到我进来虚弱地笑了细若游丝地骂我:「你这丫头,还晓得来看我?」

我一个箭步冲到床前轻轻地扑到太子妃怀里,忍不住开始掉眼泪:「娘娘,我吓死了。」

太子妃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慰:「小风儿、小风儿,娘娘没事,娘娘我啊福气长着呢。」

「来,你抱抱他。」太子妃温柔地示意我去抱小床上的婴儿。

我不确定地看着太子妃,她笑着点了点头向我给予了肯定。我开心地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床上的婴孩儿,她闭着眼睛小脸红嫩嫩地躺在襁褓里。

太子妃看着她眼中的喜爱与温柔简直要溢出来,我抱着这小小的婴孩紧张得简直要手心发汗,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是第一个抱她的人?」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我高兴地简直要惊呼出声。我已经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没有机会像哥哥们那样看着弟弟妹妹出生长大。作为老幺总是会被哥哥们取笑儿时的窘事与童趣。现在我终于也有机会见证一个小生命的成长了,等她长大我就可以告诉她,我是这世上第一个抱她的人,她是在我的怀里长大的。我看着她就像看着我自己。

可是我终究没能等到她长大。她只在这人间待了三天就回去了。李遇闹着要去抱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浑身冰凉安安静静了。

小遇僵直地立在她的小床前,脸色苍白声音发抖:「妹妹……妹妹……不会哭了。」

太子紧张地冲过去一把推开小遇,小遇失神地跌倒在地,头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香炉上。太子抱起她时,她已经气若游丝哭不出声来。我一手抱着怀里的小遇,一手捂住他的脑袋,小遇在流血。

我看着太子癫狂,那个尊贵的男人像疯了一样喊着太医,太子妃哭喊着想冲下床来看看她怀胎十月费尽力气生出来的小女儿,被合静姑姑死死抱住。所有人手忙脚乱着,所有的太医反复诊断救治着,还是没能挽回这条小小的生命。

她安安静静地在太子的怀里没了生息,太子妃已经哭晕过去。这已经是她失去的第三个孩子……

我跌坐在地上抱着小遇静静地哭着,浑身已经冰凉,手上的鲜血也已经凝固,就像东宫的空气。整个东宫被一股浓浓的哀伤笼罩着,久久、久久都不曾散去。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转眼到了。

可是东宫却好像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季。太子妃病在床上,已经很少笑了,太子好像比往日更忙碌了,脾气也越发暴躁,小遇被罚得次数越来越多,被罚得越来越重。小遇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活泼,他眼里的光也好像在一天天地暗下去。

我总觉得,那个冬天留在小遇身上的时间最长、也最冷。

当我赶到的时候,小遇正跪在冰冷的地上,太子扬起手中的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在他单薄的背上,血迹从衣内渗出来,一道一道触目惊心。他倔强地挺着腰,咬着唇不发出声音,却痛得眼泪不受控地一颗一颗掉下来。

我看得心一揪,不顾仪态,提着裙子冲过去跪在地上把小遇抱在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

「小风!你让开!让我打死这个逆子算了!」太子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狮子。我觉得他真的会打死小遇的,所以紧紧地把小遇搂在怀里不肯放手。

「别打了,太子殿下,你会把他打死的!」

「我就是要打死这个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逆子!」太子的怒火无法平息,手中的鞭子无处落下,气得在原地打圈。

「太傅好好教他的东西他不肯学!非要跑去太医署学什么医!齐太傅是孤的恩师!被他生生气得背过气去!我今日不打死他!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天地君亲师!就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儿子只是想学医有错吗?」小遇梗着脖子不肯认错。

小遇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太子:「你学医能做什么?太医署那么多太医哪一个不是家传世学,从小耳濡目染!他们哪一个不比你强?《孔》《孟》《管仲》你不学,《韩》《荀》《老》《庄》你不学,他们哪一个不比你看得那些游医散论强!」

「若有一日,这天下传到你的手上!你就打算用你那半吊子的医术治世吗?我今日不打醒你,他日你若为君就是百姓之祸!就是我不教之过!就不配为人父君!」说着强硬地将小遇从我怀里拽出来,「啪啪」又是两鞭。

我跪着扑上去把小遇护在怀里,泣不成声:「别打了!太子殿下别打了!小遇知道错了,求您别打了!」

「他知错?我看他不服气得很呢!」太子扬鞭作势还要再打,我扑过去按住他要扬鞭子的手。哭着说:「你要打就打我吧!小遇要是被你打死了,我和太子妃也不要活了!反正这个东宫已经死气沉沉很久了!」

这话深深刺痛了太子,他长叹一声悲愤地扔掉鞭子甩袖走了。

我把小遇抱在怀里,等到太子走远,怀里的小遇才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每一颗都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把小遇带回去替他上药,他背上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一面上药一面忍不住不停抽泣着心疼得眼泪止也止不住,仿佛比他还要疼。

听我哭得这么厉害,小遇倒好像不觉得疼了,「小风,别哭了。我都习惯了,用不了几天我就又活蹦乱跳了。」

我不说话,哭得上期不接下气也说不了话。只是继续帮他上药。

「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说我是孤煞星转世,克父母兄弟,所以这么多年父亲母亲这么多孩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那不是你的错。妹妹是因为发疹才夭折的。」

「我小时也发疹!可我就没事!偏妹妹就没了。」

「那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我,所以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

「可我想学好医术,只是不想再让母亲失去她的孩子,这难道也有错吗?」李遇委屈地放声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渐渐地,他哭得累了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太子妃的寝殿却还是那样阴冷,她不让人熏香,不让人放暖炉,假装冬天还没有结束。

太子妃的病早就好了,可她还是不肯下床。我知道是太子妃的心里生了病。她不见太子,也不见李遇。每天只是躺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出神,短短数月太子妃已经形销骨立看不出往日光彩。

小遇在室外候着想进来请安,我看了一眼床上的太子妃,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她回过神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柔声开口:「娘娘,小遇来给你请安了。」

太子妃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背对着我躺下,闭上了眼睛。我轻叹一声退了出来,看着站在院落里的小遇,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他眼中的期待一下子灭了下去,扭头跑了出去,我知道他在哭。

「小遇!」我追了出去。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他每天都来,可是悲伤过度、日渐消沉中的母亲从来不肯见他。父母过度地悲伤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这对于他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他一路奔向湖边,解开唯一一艘他被藏起的船,奋力朝湖心划去。

「小遇!」我在岸上喊他,可他头也不回。

我知道他很难过,因为我和他一样难过。东宫已经悲伤得太久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少再看到笑容,就像冬天从没有离开过。

我不能让东宫再这样子下去,我一头扎进水里。

小遇顿时慌了神,丢下船桨扒在小船边慌张地往水下找。

我憋住气游到船的另一边,趁小遇全神贯注的时候猛地钻出水面扒着船沿,吓得他惊呼一声瘫坐在船底。

看着我冲他笑,这才心有余悸地笑了出起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我终于病了。我发起了烧,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我只好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看见窗外的桃花忽然开了,经历了一冬的严寒在春风里开得正艳,如获新生。

一大早,我就冲进了御花园。寻了一把剪刀,爬上枝头去剪开得最美最艳的桃花。爬树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我在玉门关时就经常待在树上。

我知道桃花当然是开在枝头时最美,可是树又不会走,不能也不愿看它的人眼前去。

于是我剪了一大捧桃花,去献给太子妃。用各种从御花园偷来的花儿,把她的房间装扮得春意盎然。我叫人打开所有的门和窗,叫她好能望见窗外瓦蓝瓦蓝的天、大片大片的云,听见鸟雀欢快的鸣叫,感受到从春天吹来的习习的风。

我还在玉门关时,三哥就告诉过我说长安的春天和玉门关的不同,玉门关的春天带着萧索的希望,而长安的春天能治愈一切伤痛。我要把长安的春天当成礼物送给娘娘。

虽然伤痛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被治愈。但是每天看着满屋子的鲜花,人的心情总会好起来的不是吗?虽然对于娘娘的伤痛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但不管怎样,总要有人做点什么不是吗?

连续一个多月的鲜花终于赶走了太子妃的心上的阴霾,让太子妃的脸上重现了笑容。娘娘不愿辜负我,她现在至少愿意同我去花园走一走。

我帮她换上鲜艳的华服,合静姑姑亲自给娘娘梳妆。我们缓步来到御花园,阳光明媚,云朗风清,百花争艳,繁花团锦,美不胜收。我摘下一支桃花簪在她的鬓间,人面桃花相映红。

太子妃握我挽着她胳膊的手,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然后轻轻地笑着说:「小风儿,谢谢你,为我做得一切。」

我把头轻轻靠在娘娘的肩上:「娘娘,你看,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东宫仿佛一下子从噩梦中醒来,众人也逐渐恢复了神采。东宫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全是因为太子妃的缘故。

太子终于放下了愁容回到了东宫,我们开始像往常一样在一个餐桌上吃饭,有说有笑。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小遇要继续到校场上练骑射,他央我去看。我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又看向太子,他们相视一笑点点头。得到他们的许可后,我拉着小遇的手欢天喜地地去了校场。

小遇换上一身骑装变成了挺拔的少年郎。他先练步射,十步开外十箭九箭正中红心,二十步开外勉强五箭十环、一箭脱靶,三十步外就已经很难十环了。不过,这在孩子中已经很难得了。

所以我笑着上前摸摸他的头鼓励他:「很不错。」

他却好像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换了张弓翻身上马去练骑射。我感受到他有些愤怒,这个时候已经不适合再练骑射,然而还没来得及制止他,他就已经打马在校场上跑起来。

「嗖嗖嗖」三箭连贯而出,却全部脱靶。他不服继续打马,还要再射。然而马儿好像感受到了主人的迁怒在他胯下嘶鸣扬蹄,我顿时看出了不妥。马要受惊了!

好马性烈,它发起了脾气,嘶鸣着高高地扬起前蹄要把背上的伙伴甩下去。小遇惊呼一声,弓从手中脱落,他拉紧缰绳免得被摔下马背。众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反而使马儿更加紧张。马儿失去控制地狂奔,冲出校场。

我只好挽起袖子随便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扬鞭追了出去。

「驾!驾!」我大喝身下的马,紧追其后。

我策马狂奔,劲风打乱我的发,吹起我的衣袂,我却从心底溢出一种快意,像是冲破了某种枷锁,像是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玉门关。我痛痛快快地在风中策马扬鞭,像离弦的箭,像自由的鸟,呼吸仿佛都变得畅快。我好像把长安把皇城全都远远甩在了身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我。我简直要痛快地欢呼起来!

不过我还是很快追上了那匹受惊的马,我控制自己的马慢慢向它贴近并行,然后看准了时机一把将小遇捞到自己的怀里。

小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你……你会骑马?」

我骄傲一笑,颇不谦虚地强调道:「还骑得很好!」

看着小遇不可思议的眼神,一种强烈的骄傲自满由心底滋生起来。看着天上的一队飞鸟,我拿出马背上的另一张弓,把缰绳交到小遇的手上。

「拉紧缰绳!」大风会吹散我的声音,我只有提高了音量嘱咐道。

「天上一共十三只鸟,你想要哪一只?射头还是翅膀?」我搭起弓看着小遇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越发得意起来。

我瞟到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勾起了嘴角意得志满地自说自话:「我要……左边第三只鸟儿左边翅膀的第三根羽毛。」 连说话的声调都扬起了得意的尾音。

「小遇!看好了!」 说完我拉满了弓「嗖」的一声松开了手中的箭,随声而应一声短促的鸟鸣,然后从遥远的天空飘落一根蓝黑色的羽毛。那是我所知道的,小遇第一次惊讶地讲不出话来。

从那天起,小遇再也没有在三更之前睡过觉。他住得院子里「嗖嗖」的箭矢之声常响彻整夜。其实也不能怪他,连大哥都说我是天生的神射手。早在我像小遇这么大时,在射箭方面,军中就已经没有我的对手了。

虽然回到长安后,我放下了手中的弓,但是我心中的弓却从未放下。大哥说,你可以和那群羊生活在一起,但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只鹰。所以长安养尊处优的生活虽然磨平了我手上的茧,却无法永远磨平我心上茧。

因为大哥说过,我永远都是玉门关最烈的春风。

得益于我的间接督导,在自尊心的促使下,小遇的骑射进步得飞快。连太子都难得地对他进行了褒奖。

饭桌上,太子好奇地问小遇是什么让他这么用功,小遇难得地抿着嘴不说话。我看着小遇为难的样子开心地笑了笑,小遇答应我要替我保守秘密,就像我当初答应替他保守秘密。

「小遇说,他要在秋狝中猎到最大的猎物送给娘娘和您。」我笑着替他解围,小遇瞪大眼睛看着我,他深知自己的水平所以对此并不觉得感激。

我却很开心地冲他眨了眨眼,没关系,我会帮你。

因为重新回到了马背上,让我心中的向往被释放,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期待起下一次的策马奔腾。而秋狝是最好的机会。我就放肆这一回,我悄悄地想着。

因为我的「解围」,小遇不得不更加勤奋。弓弦勒得他的手上鲜血淋淋,他也只能咬牙坚持。我将丝帕缠在他手上绑好之后,继续指导他搭弓。当然,是夜里避开了人,悄悄的。

百步穿杨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想要百发百中,至少要每天搭弓一千次。就算是很有天分,也需要加倍的练习,才能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这样重复而枯燥的训练,很快累得小遇胳膊都抬不起来,他沮丧地放下弓。

我把茶水递给他,他的手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连端着茶水都忍不住颤抖。我就接过来喂给他喝。

「风呀,你的箭术是怎么练得这么好的?」小遇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在他身边蹲下,递给他一方丝帕让他擦汗。对于他的问题我想了想,发现确实没有捷径可走,「可能是……天赋吧!」

小遇听到了我的回答,哀号着就势躺下。天赋怎么被打败?我只好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勤能补拙。」小遇并没有觉得有被安慰,反而翻了个身哀号得更大声了。

小遇院子里有颗很大的梧桐树,为了训练他,我在梧桐树上挂满了蜜饯和他秘密山洞里一切能挂树上的东西。

小遇看到被我布置好的树,不解地问我:「小风,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似乎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语气里已经隐隐有了求饶的意思。

「从今天起就不练靶子了。你就射这树上挂着的蜜饯儿。」

小遇有点崩溃,欲哭无泪地道:「蜜饯那么小怎么射啊?」

「靶上的红心未必有蜜饯大。」我不以为然。

小遇开始要放赖:「那是一回事吗?」 确实不是一回事,靶子是死的,每天练习一千次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射中靶心。蜜饯小又被挂在树上,风一吹就是活得靶子,比靶心射起来成就感可高多了。可是我没说,我怕说出来小遇会再也不想练箭了。

「那你就射绳子。」我换了个自认为简单点的。

「绳子不是更难射?」小遇觉得自己快要被我逼疯了。

「这树上挂满了你最喜欢的东西,你记得要避开。」我说得风轻云淡,射不中比射中可简单多了。这是所有因素里最简单的了。

小遇哀号不止,干脆躺下开始在地上打滚撒泼:「我当然想避啊……啊啊啊……但是你挂得那些目标比蜜饯大多了,我怎么避啊……」

我走过去蹲在小遇身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以前都是把蜜饯吊在鸽子腿上射的。」所以我当时才能那么自信地问他,是射头还是翅膀。

蹲累了我就干脆坐在地上,「小遇,我的箭法和骑术那么好,并非全赖天赋。我也是付出了十二分努力的。抛开天赋不谈,光是我付出的那些努力就足以支撑我成为一个神射手。」

小遇听到这里不再撒泼,立马坐了起来,收起了胡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可是我回了长安之后,就再也没有挽过弓、骑过马了。可当我再次挽起弓,我就觉得我又回到了我在玉门关的那些日子,仿佛我的弓从未离手过。不是因为我的天赋,而是我有一种信念,我觉得凭我千百次的练习我早已和我手中的箭融为一体,我相信我手中的箭就像相信我自己。我能射中,是因为我相信我能射中。」

我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所以讲完之后我悄悄地观察小遇的反应。他愣愣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崇拜与敬重。

「小风,」小遇认真地看着我郑重地说:「我明白了。」然后重新拿起弓继续练习。

这一次他表情坚毅,动作干净凌厉,每一次松弦都带着势如破竹的泰然。仿佛一瞬间成长了。

娘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后,静静站立。当我回头发现她时,她只是静静地冲我笑着,眼波温柔。我开心地朝她走去,她把手中的汤盅递给我,然后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什么都没有说笑着离开了。

很快到了秋狝的日子,太子妃提议我们都去,太子欣然同意。最开心的当然是我和小遇。太子妃看着我的笑容里似乎带着几分默许,我高兴地扑到她怀里,打心底生出一丝感激。

皇帝秋狝,百官同行。搭好帐篷,安顿好一切之后,秋狝就开始了。皇帝身体不适,此次狩猎只做观礼,只有群臣跃跃欲试。只有小遇是被迫参加的。对于小遇的过度勤奋,连皇帝都有所耳闻,所以即使他年纪未到却也破例让他参加了。

小遇端坐在马上,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冲他点点头,他才策马随众人而去。

女眷们都待在一起随皇帝端坐在高台上观礼,我静坐在娘娘身边,压下心中的雀跃强忍了一刻钟。才将手悄悄地覆上她的手背小声说:「娘娘,我想回帐篷里。」

太子妃温和地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嘱咐道:「要当心。」

我欢快地点点头,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换上一身骑装,趁守卫不经意的时候溜出了帐篷,牵着早就准备好的马,一溜烟地冲进围场里。

我答应过小遇,要帮他猎到最大的猎物献给太子和娘娘。

小遇在不远处焦急地等着我,虽然他这时已经猎到了几只野兔,但是野兔当然不算是大的猎物。

见到我策马而来,小遇的眼里都发光了。

「驾!」我没有停下,继续催马前进高声道,「走!我们去猎鹿!」

我说到做到,没过多久我就和小遇不费力地围猎到了一只赤麂。猎到赤麂之后,我就和小遇分开,他继续狩猎我回到了帐篷。

秋猎开始的第三天,他们在林中发现了黑熊踪迹。众人都跃跃欲试,纷纷在森林附近布上了陷阱。

要猎黑熊光靠箭矢可不行,所以在小遇带人布置陷阱的时候,我还准备了弩箭和长矛。当然为了安心猎熊,我和小遇还作了弊。我们派人放出假消息说黑熊出没在北面,当所有人都浩浩荡荡朝北面出发的时候,我和小遇带着几个自己人悄悄去了西边。

「小风!」小遇在马背上叫我,「你以前猎熊的时候遇到过危险吗?」在马背上,大家都不得不嘶吼着对话。

「没有!」我在风中喊着,确保声音不会被风和马蹄声吞没。

「我以前没有猎过熊!」我如实相告。当然没有,玉门关哪有熊。想到这一点,我有些许兴奋。

但当我回答完再去看小遇,发现他的脸都变得煞白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不明所以。抽空思考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看我自信满满,以为是我经验丰富。却没想到我只是艺高人胆大,初生牛犊不畏虎。

「小遇,你别担心。」看着他惊悚的样子我有点心虚,只好安慰他,「我会保护你的!」我试图给他建立信心,但是小遇好像并没有因为我的承诺而感到些许安心。

他艰难地吞了下口水,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

我却笑意更甚,尽情享受着纵马的快乐。

我们在附近搜寻了很久,终于在森林的边缘发现了一头黑熊。小遇和随从莽撞地搭弓,我「别」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嗖嗖」几支箭就已经离弦射出空。

小遇和随从的弓不够硬,这样射出的箭最多能刺穿熊的皮毛却伤不到要害。黑熊被激怒,呼啸着朝众人袭来。众人打马散开,黑熊怒吼一声几匹没有上过战场的马匹惊啸扬蹄,骑术不精的家伙们率先落马。

「嗖嗖嗖」我拉开弓三箭齐发朝黑熊的咽喉射去,黑熊动作敏捷避开了要害,腾空而起怒啸着朝我袭来。我调转马头,机巧又惊险地躲过。

「把它引到陷阱那里!」我大喊着也策马朝陷阱附近奔去。其他人将熊围堵住让它只能朝一个方向奔去。暴怒的黑熊大掌拍地,草屑落叶都被震起,鸟雀四散而飞。我回过头就看到它张着血盆大口举着利爪低吼着朝我扑来,来不及拉弓,我只能举起弩箭朝它的眼睛射去。

大熊眼睛中箭这使它更加暴躁,狂吼着大掌朝我拍来,我只能优先保护脑袋背后中招,大熊这一掌几乎要拍碎我的肩膀,我招架不住整个人从马背上跌滚下来,在跌滚下来的同时抽出了马背上的长矛。

我右手举着长矛,左手握着弩箭,大熊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试探着朝我靠近,陷阱就在我身后不远处。

「嗖嗖嗖」小遇用尽力气将弓拉满,连发三箭射中了大熊的背,大熊立刻转移目标朝小遇扑去。小遇策马,引诱黑熊朝陷阱靠近。愤怒的黑熊奔跑起来的速度并不比马匹慢多少,小遇的马被拍倒,整个人被甩出数丈去,手中的弓也掉落在不远处。小遇疼得龇牙咧嘴,缓缓站起。

我看见这边的大熊也要直立起来,陷阱就在它身后!就是现在!

「小遇!接着!」我将手中的长矛抛给小遇,黑熊只有直立的时候才会露出它胸前的要害!

小遇接到长矛没有丝毫迟疑,手握长矛奋力跳起,拼尽全力「呀——啊——」大吼着朝着大熊心脏的位置刺去!长矛插入黑熊的身体,它吼叫着仰面朝身后的陷阱倒去。

「轰隆」一声巨响,黑熊落入陷阱里。所有人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不可置信地大叫欢呼起来,兴奋极了!

小遇站在陷阱前整个人都带着释然后的轻松,他喘息未定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冲我「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会因为别人而否定自己,我的小遇从此要真正成为一名少年郎了。

而我心满意足,事了拂衣去。人群很快就会都围过来。所有人都会知道,皇孙李遇,年十三,秋狝猎熊的事迹。这将会被史官写在史书上。在那之前,我回到了帐篷里,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找太子妃去了。

黑熊无疑成了猎场上最大的猎物,陛下龙颜大悦大赞小遇:「真,乃吾之孙!」

晚上起篝火,宴群臣,为小遇举行庆功宴。太子妃得知之后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我,不敢置信。我笑着躲进她怀里心里甜甜的,「娘娘,我们小遇真了不起,对吧?」

晚上陛下问小遇打算怎么处理他猎到的大家伙,黑熊还没有死,小遇的那一下,对黑熊来说力度还不足以致命。这个时候它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伤痕累累不停地呜咽着。

突然想到以前打猎,我总是和二哥分到一起,二哥并不热衷打猎,所以每次都是空手而归。因为二哥总说万物有灵,要心怀悲悯。他也是哥哥们中唯一一个在军中没有担任要职的。他是哥哥们中本领最好的一个,我骑射全都是他教的,而他却默默选择做了一名军医。我问四哥为什么,四哥只说:「医者仁心。」

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我没说。娘娘却悄悄握紧了我的手。太子疑惑地看过来,我和娘娘相视一笑都不说话。

小遇站在台上抱拳一礼:「回皇爷爷,孙儿想把猎到的黑熊献给父王和母妃……」他稍稍直起腰,看向我眼角含笑带着感激,「……还有谢良娣。」

「哦?」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那太子和太子妃打算如何处置这头熊瞎子呢?」

太子看了太子妃一眼,征求她的意见,太子妃含笑起身略施一礼:「回父皇,昨夜儿媳在梦里有一奇遇,儿梦见一头黑熊口吐人言,向儿求饶。没想到今日遇儿就猎到了一头黑熊。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又因着这个梦儿媳觉得,这或许正是此熊命不该绝,故,儿媳觉得不如就将此熊放生,也算功德一件。」

皇帝听完哈哈大笑。「好好好,」连叹了三声好,「飞熊入梦,这是好兆头啊!那就依太子妃之言。」

陛下高兴,群臣也自在,皆赞陛下圣明,山呼万岁。

从猎场回到长安刚好到了我的生辰,我又在生辰这天收到了玉门关的家书。我捧着信笑得无比灿烂,几乎可以想见哥哥们挤在一起七嘴八舌的样子。

太子妃见我笑得高兴,便好奇地问我:「小风儿,什么事这样开心?」

「是哥哥们的家书,大哥说我当姑姑了,大嫂生了一个小男孩儿。」

我凑过去献宝似的展开信,笑着说:「上面第一句就写着『展信佳,贺妹添侄之喜』。明明是他自己当爹,却第一句就来恭喜我,生怕我不给贺礼。」

「可我没记错的话,除了你二哥和五哥其他哥哥都已经婚配,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你大哥添了儿子呢?」太子妃疑惑地问。

「娘娘你不知道,我哥哥多,但是他们三个月才能给我写一封信,每个人都有好多话要说。左一句右一句,能写好几个时辰。我第一次收到他们的家书时足足有一本书那么厚。所以后来他们就按顺序一人只写一句,捡重要的说了。」

我不爱说话,可是我的哥哥们都是话痨。哥哥们说因为我在东宫所以不能频繁地给我写太多信,怕招来非议,给我添麻烦。

「小风儿,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愿望吗?」太子妃看着我高兴的样子温柔地问。

「我希望大家都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太子妃摇了摇头:「我是说你自己的愿望。」

「回玉门关!」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太子妃神色一愣,随即又柔柔地笑了起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点点头道,「小风儿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不明白太子妃的意思,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真的会实现吗?

这时太子走了进来,见到我说:「正好,小风你在这儿,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是我给你备的礼物。」说着交给我一个盒子。

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套文房四宝。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小遇生辰太子送得好像也是这个。

但是我还是很高兴,欢快地说:「正好!我去给哥哥们回信!」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把家书叠好放进盒子里和其他家书放在一起。刚磨好墨摊开纸。小遇就从外面翻墙进来了。他现在翻墙已经得心应手,不会再摔了。

他走到桌前,看着我桌上刚写了一行的信纸,疑惑地问:「为什么第一句是,日月山川河启?」

「日月山川河是哥哥们的名字,这样写比较方便。」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们兄妹之间没规矩惯了,所以信件也比较随意。

「日月山川,河风云雨。算命先生说父亲命中原本八个孩子的。」我垂下眸,想起了伤心事。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分别叫,伯日、仲月、叔山、季川、夏河。」

「日月山川,河风云雨。小风,你们家真会起名字。」小遇咋舌,由衷感叹。

「我们的名字都是娘亲起的。」我提笔一边继续往下写去,一边问,「这么晚了,小遇,什么事?」

「嗯?」小遇目光闪烁,表情也有些不自然,「没……没事!小风,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说完扭头就跑,只是我桌上多了一件东西。

是一只奇怪的簪子,簪尾毛茸茸的是兔子尾巴做成的耳朵,眼睛的地方镶着两颗红色的宝石,做成了一只小兔子的模样。怪可爱的。

从猎场回来的两个月后,太子妃的梦应验了。太医说,娘娘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我和太子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因为之前的那个梦,皇帝也特别高兴,特意赏了很多东西。

只有小遇忧心忡忡,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其实大家都很担心,只是都默契地不说出来。

太子妃这次孕吐得严重,几乎吃不下饭下不了床,我就去向太子殿下讨了几本佛教来抄,替太子妃祈福。

太子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小风……你……你在东宫过得开心吗?」

我捧着佛经有些懵懂:「开心呀。」

「我……我是说……我……」太子叹了一口气,「哎,算了,你去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抄佛经去了。

太子妃这次怀孕怀得很辛苦,几乎没怎么下床。太子常常背着太子妃骂还没出生的小家伙不孝顺。

次年端午,太子妃顺利生产,母子平安。陛下亲自赐名:望,字子牙。因为太子妃梦熊的缘故,陛下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还说,等他到了可以入学的年纪就送进宫内,亲自教养。

与此同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玉门关的奇怪的家书。大哥说担心我在东宫过得并不像我信中描述的那样好,所以要亲自回长安看看。要我在六月十五日设法出宫,到灵觉寺去见他。

大哥虽然有些鲁莽,但他毕竟是玉门关守将,无诏不得回京,他绝不可能擅离职守。所以我决定还是先给大哥回信问问清楚。可是我却一直没有收到大哥的回信,为了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决定去趟灵觉寺一探究竟。

我去求太子妃,告诉她我想去城外的灵觉寺礼佛,为小皇孙祈福。太子妃没有阻拦。

于是,六月十五这天我轻车简从,悄悄从东宫出发了。灵觉寺地处偏僻,出了城大概二十里要经过一段山路。

谁知刚进山不久,我们就遇袭了。对方人数众多,我们寡不敌众。我手边没有弓,伤了的肩膀到现在也还没有恢复如初,神射手此时也只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所以,我就被他们打晕带走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自己身在哪里。他们绑了我的手脚,蒙住我的眼睛,又堵住了我的嘴巴。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而且他们在我面前也很少交流,即使交流也是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我挣扎着坐起来,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以便获得更多信息。可是并没有人搭理我。唯一确定的是,他们没有打算杀我,反而好像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他们有车有马,听动静这一队至少有二十几个人。而且他们走的是官道,因为我听到路上有很多来来往往的车马声。想要二十几个人堂而皇之地走在官道上而不引起注意,最好的方法就是伪装成商队。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要干什么?大哥到底出了事?

1、需要一条同轴或光纤线路,将同轴电缆(或光缆)连接到电视和功放的相应接口上。

2、将电视设置为“光纤输出模式”。

3、之后点击“声音设置”选项,根据设备的名称调整到相应的模式。

4、大多数智能电视都配备了HDMI接口,这样可以更方便地将功率放大器与HDMI电缆连接。

5、音频连接成功,可以使用智能电视上的直播点播应用程序观看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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