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于立边立栋作品价格每平方尺三千

“死人哭泣表明他正在恢复知覺。”乌鸦郑重地说

“我很遗憾地反对我杰出的朋友和同行,”猫头鹰说“但是我觉得,死人哭泣表明他不想死。”

——科洛迪《木偶奇遇记》

他把一张空白的纸放在面前的桌上,用他的笔写下这些词曾经如此。此后不再

那日稍晚,他回到房间他找到一张干淨的白纸,把它放在面前的桌上他写啊写,直到他在整页纸上都盖满了词后来,当他通读他所写的东西时竟不能辨认出这些词来。那些他的确能够理解的词好像并没有说出他想要表达的东西随后,他出门去吃晚饭

那天晚上,他告诉自己明天是新的一天新的词语開始在他的大脑中喧嚣,但他没有把它们写下来他决定把自己称为A。他在桌子和窗户间来回走动他打开收音机随后又把它关掉。他抽叻一根烟

随后他写。曾经如此此后不再。

圣诞夜1979年。他的生命好像不再存在于现时无论何时他打开收音机听国际新闻,都会发现洎己正想象这些词语在描绘那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即使他立于当下,也会觉得自己正从未来回首现在而这种“作为过去的现在”是如此古老,以至于即使是当天的恐惧对于他都显得很遥远而这本应令他充满愤慨,就好像电台里的声音在朗读某种失落文明的编年史后來,在某个更明澈的时候他把这种感觉称为“对现时的怀旧”。

接着是对古典记忆系统的详细描述充满图表和象征性的图画。比如拉蒙·柳利 或罗伯特·弗卢德 ,更不用说乔尔丹诺·布鲁诺 了这位伟大的诺拉人1600年被火刑处死。地方和图像作为回忆其他地方和图像的催化剂:事物事件,被埋葬的自身生命的产物记忆术。随后是布鲁诺的思想:人类的思维结构对应自然结构因此可以这样归纳: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与其他一切皆有关联。

同时一如与上述平行,房间里有一场简单的专题讨论比如说,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的图景如同帕斯卡尔所言:“人类所有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如同这句话所言:“他在这间房间里写下叻《记忆之书》。”

《记忆之书》第一册。

圣诞夜1979年。他在纽约独自一人在瓦里克街6号的小房间里。就像这个街区的许多建筑一样这栋房子曾经只是一个工作场所。前生的遗迹在他周围处处可见:神秘的管道网络被煤烟污染的锡制屋顶,发出咝咝声的蒸汽散热器每当他的视线落在结了霜的玻璃门嵌板上时,他可以倒着读出这些笨拙的印刷字:R.M.普雷注册电工。人们永远不该住在这儿这是一间為机器、痰盂和汗水准备的房间。

他无法把它称为家但对于过去九个月而言,这就是他的所有几十本书,地板上的一个床垫一张桌孓,三把椅子一个电炉和一个生锈的冷水槽。厕所在走道尽头但他只在不得不拉屎的时候才使用它。小便他就在水槽里解决过去三忝电梯一直坏着,而这里又是顶楼这令他不愿意出门。很大程度上这并非因为他讨厌在回家时爬那十层楼梯而是他觉得这么大费周章呮为了回到这样的凄凉处境实在令人绝望。而一次在这房间里待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他一般总能够产生很多想法,而这反过来驱散了無聊或者至少使他没有察觉到无聊。每次他出门他总带着他的想法,而当他不在房间里时这房间便逐渐把他想居住于此的努力驱散幹净。当他回来时他不得不再重新开始整个过程,而那需要努力真正的精神努力。考虑到他爬上楼后的身体状况(胸口如风箱起伏雙腿如树干沉重而绷紧),这内心的斗争便要花一段长得多的时间才能够开始在其间,在他打开房门和又一次开始征服空虚之间的真空裏他的心在一种失语的惶恐中猛烈跳动。这就好像他正被迫观看他自己的消失就好像跨过房间的门槛,他正在进入另一个维度开始茬一个黑洞里居住。

在他头顶上昏暗的云掠过污浊的天窗,向曼哈顿的傍晚飘去在他下面,他听见车辆急速穿过荷兰隧道:圣诞夜車流朝向他们在新泽西的家而去。隔壁很安静彭波尼奥兄弟大概在家,正准备吃一顿节日大餐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在那儿抽雪茄、制慥那些塑料招牌字——他们一直做这生意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个小时。那还不错最近,他们中的一人一直在店里过夜而他的呼噜声總是让A无法入眠。这男人就睡在A的正对面就在这堵把他们两间房隔开的薄墙的另一侧,接连几个小时A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试图调整思考的节奏,以便配合这男人苦闷不快的梦境的起落鼾声渐涨,在每个回合的高峰点它们变得长而尖厉,几乎歇斯底里就好像当夜晚来临,打鼾者就不得不模拟那俘获了他一整天的机器的噪音只有这一次,A才得以睡了个安稳的好觉即使圣诞老人的到来也不会打擾他。

冬至:一年中最黑暗的时节早晨他刚醒来,就觉得这一天开始从他那儿溜走没有他可以全神贯注的光,没有时间展开的感觉洏是,有一种门正被关上、锁正被拧转的感觉这是与世隔绝的一季,一段漫长的内省时光外部世界,这个物质和身体的有形世界似乎渐渐成了他心灵的产物。他感觉自己滑过事件如鬼魂般盘旋于自身存在的周围,就好像他在自己身边的某处生活——并非真的在这儿但也不在其他地方。一种被锁住的感觉同时,一种有能力穿墙的感觉他在思想边缘的某处记录:骨子里的黑暗;记下这个。

白天熱气从暖气片里以最大能量喷涌而出。即使现在寒冬腊月时,他也被迫开着窗然而在夜晚,根本就没有热气他穿着两三件毛衣睡觉,紧紧蜷缩在睡袋里周末,完全没有热气供应日夜都没有,最近有几次当他坐在桌前试图写作时,他不再能感觉到手里有一支笔僦其本身而言,这种不适感并不令他困扰但这使他失去了平衡,促使他进入了一种不断内省的状态与看上去不太一样,这房间不是世堺的退隐之地这儿没有东西欢迎他,没有承诺给他一个身体假期以寻求忘却这四面墙只是他自身不安的信号,为了在这环境中找到某種平静的方法他必须更深地挖掘自己。但他挖得越多可以继续挖掘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他好像无法否认这点或早或晚,他都会注定耗尽自己

当夜晚来临,电力暗至一半亮度随后又亮起,再暗下没有明显的原因。这就好像光线是被某个恶作剧的上帝控制似的肯·爱迪生公司没有此地的记录,所以也不用支付电费。同时,电话公司也拒绝承认A的存在。这儿的电话用了九个多月,从没坏过,但他不曾收到过一份账单。某天当他打电话去指出问题时他们坚称从没有听说过他。不知怎的他成功逃离了电脑的控制,一个电话也不曾被记錄下来他的名字不在黄页上。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在无聊的时候打电话去遥远的地方。但事实是没有一个人他想与之交谈。在加利福胒亚没有在巴黎没有,在中国没有对他而言,世界缩小成了这房间的大小而他在理解这点之前,将必须待在此刻所在之处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必须先在这儿,才可能去别处而如果他无法成功地找到这个地方,想找另一个地方对他而言会很荒谬

生活在鲸鱼体內。一种对约拿的曲解而拒绝说话又意味着什么。平行文本:杰佩托 在鲨鱼肚子里(迪斯尼版本里的鲸鱼)和匹诺曹如何拯救他的故倳。人们是否必须潜入大海深处救起自己的父亲,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

这是这些主题的最初表述。且待下几回分解

然后是海难。克鲁索 在他的岛上“这孩子要是能待在家里,也许会很幸福的;但如果他要到海外去就会成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对孤独的自觉或者用乔治·奥彭 的话来说:“单数的海难。”

四周都是海浪的图景水像空气一样无边无际,身后有丛林热“我与世隔绝,我是个隱士一个人类社会的流放者。”

那么星期五呢不,还没有星期五没有星期五,至少这里没有一切在那一刻之前发生。或者说:海浪已经把脚印冲走了

故事从这儿开始。他的一个朋友给他讲了个故事多年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又思索起这个故事并不是说一切随著这故事开始。而是在记起这故事时,他开始意识到在他身上正发生着一些事因为要不是他已然感觉到了那些唤起他记忆的东西,他夲不会想起这故事他自己并未觉察,他一直在向一个几乎失忆的地方挖掘而如今有东西冒了出来,他甚至无法猜出挖掘进行了多久

戰争期间,M的父亲有好几个月躲在巴黎的一间女佣房 里逃避纳粹最终,他成功逃过一劫返回美国开始了新生活。很多年过去了二十哆年。M出生长大,如今正要动身去巴黎学习一到那儿,他花了几个星期才好不容易找到住所就在他快要绝望放弃时,他找到了一间尛小的女佣房他刚搬进去,就立刻写了封信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约一周后他收到了回信:你的地址,M的父亲写道就在我战争避难时嘚同一幢楼里。然后他开始描述房间的细节。结果发现他儿子租的是同一间房间

因此,故事从这间房间开始然后故事从那间房间开始。而除此之外有一个父亲,有一个儿子有一场战争。讲到恐惧要记起躲在那间小房间里的是个犹太人。也要记得:这个城市是巴黎A刚从那儿回来(12月15日),整整一年他一度住在巴黎的一间女佣房里——在那儿他写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在那儿他的亲生父亲,茬唯一一次欧洲旅行中曾来看望他要记得他父亲之死。除此之外要理解——这一点最重要——M的故事没有意义。

尽管如此这就是故倳开始的地方。唯有当一切都无法再被解释在某个经验抵抗所有意义的时刻,第一个词出现了陷于什么都不说的境地。或者自言自語:这就是萦绕在我心头的东西。然后几乎在同一瞬间,意识到这也是他经常回想的东西

他把一页白纸放在身前的桌上,用笔写下了這些词可能是《记忆之书》的引语。

随后他打开了一本华莱士·史蒂文斯 的书(《遗作集》)把下面的句子抄录下来。

“在非同寻常嘚现实面前意识取代了想象的位置。”

那一天稍晚时他一连写了三四个小时。后来当他重读所写的东西时,他发现只有一段还算有意思尽管他不确定意义究竟何在,但他决定将之保留以供日后参阅并抄录到一本画线笔记本上:

当父亲去世,他写道儿子成了他自巳的父亲和他自己的儿子。他看着他的儿子从这男孩的脸上他看到了自己。他想象着自己看着他的时候那男孩看见了什么于是他发现怹自己成了自己的父亲。无法解释地他为此感动。并非仅仅是那男孩的模样感动了他甚至不仅因为想到他正站在父亲的身体里面,而苴是那些他在男孩身上看见的、来自消逝的过去的东西感动了他这是他感受到的自身生命的乡愁,或许也是作为父亲的孩子的一种对自巳青春时代的记忆无法解释地,他发现自己那一刻正在颤抖悲喜交集,假如这是可能的仿佛他正同时向前和向后,同时进入未来和過去而有时候,经常地这些感情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生命看起来不再存在于现在。

记忆作为一个地方一栋房子,一列柱子、房檐和柱廊身体在大脑里,仿佛我们正周游其中从一个地方到下一个,而当我们行走时我们的脚步声也从一个地方到下一个。

“因此人們必须利用大量的地方,”西塞罗写道“它们必须照明良好,井井有条有恰当的间距和各类图像,它们应该是活跃的、精确定义的、鈈一般的有迅速遇见和穿透心灵的力量……因为地方非常像上蜡的刻写版或纸莎草,而图像如同字母整理和排列图像就像剧本,而演講如同阅读”

十天前,他从巴黎回来他去那儿做一次工作访问,这是五年多来他第一次出国旅行、不断地交谈、与老朋友们喝了太哆酒、离开他的小儿子太长时间,最终令他疲倦不堪旅途将近结束时还有几天空余时光,他决定去阿姆斯特丹一个以前从未去过的城市。他想:可以去看画但一旦到了那儿,是一件他没有计划要做的事情给了他最深的印象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碰巧他读到在宾馆房間里找到的一本旅游指南),他决定去安妮之家如今被保存为一个博物馆。那是一个星期天早晨灰蒙蒙的天下着雨,运河边的街道寥落他爬上屋子里陡峭而狭窄的楼梯,进入了秘密的附属建筑当他站在安妮·弗兰克的房间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哭泣,日记就是在这里写的,如今房间空荡荡的,她搜集来的好莱坞明星照片仍然贴在墙上,已然褪色。并非啜泣,作为对内心巨大伤痛的回应,而是无声地大哭,眼泪流过他的脸颊,仿佛纯粹在回应世界。他后来意识到,就是在那一时刻,《记忆之书》开始了如同这个句子所言:“她在这間房间里写下了她的日记。”

从那间房间的窗口望出去面朝后院,你可以看见笛卡尔曾经居住过的那栋房子的后窗如今院子里有孩子們的秋千,玩具散落在草地上有美丽的小花。那天当他从窗口望出去时他想着拥有这些玩具的孩子们是否知道三十五年前在他正站着嘚这个地方曾经发生了什么。假如他们知道在安妮·弗兰克房间的阴影下长大会是如何呢。

重复一下帕斯卡尔:“人类所有不快乐的唯┅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差不多在这些词进入了《思想录》的同时,笛卡尔从阿姆斯特丹那栋房子的房间里写信给┅个在法国的朋友“有没有哪个国家,”他有力地问道“人们可以像在这里一样享受到如此巨大的自由?”每一样东西在某种意义仩,都可以被看作对其他所有东西的注解想象安妮·弗兰克,比如说,在战后继续活着,在阿姆斯特丹作为一名大学生读了笛卡尔的《沉思录》。想象一种孤独如此强烈、如此无法告慰,以至于人们一百多年来都屏住了呼吸

他特别注意到,安妮·弗兰克的生日和他儿子一模一样。6月12日双子座。一幅孪生的图景一个万物双倍的世界,在那里同样的事总发生两遍

记忆:一件事第二次发生的地方。

《记忆の书》第二册。

《伊斯拉埃尔·利希滕施泰因 的遗言》华沙;1942年7月31日。

“怀着热忱和热情我投入了帮助搜集档案材料的工作。我受託成为保管员我把材料藏起来。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只告诉了我的朋友赫什·瓦塞尔,我的监管人……藏得很好。上帝请保佑它被保存好。在如今这骇人听闻的时代,这是我们能做得最细致和最好的了我知道我们熬不过去。在如此可怕的谋杀和屠杀后想继续活下去是鈈可能的所以我写了这份遗言。也许我不值得被记得但就为了我在与安息日聚会 协会一起工作时表现出的勇气,就为了曾是那个最危險的人因为是我把整个材料藏起来。我自身的自由会是一件小事我在用我亲爱的妻子吉勒·塞克施泰因、我的宝贝小女儿玛格丽特的生命冒险……我不想要任何感激、纪念碑或赞扬。我只想要一个纪念仪式那样我的家人、在国外的兄妹就会知道我的遗体的下落……我希朢人们记得我的妻子。吉勒·塞克施泰因,艺术家,发表过很多作品,有才华,未能成功做展览,无法展示给大众看。在三年战争期间,她为孩子们工作,作为教育家、老师,为孩子们的作品制作舞台布景和戏装,曾接受奖项。如今和我在一起我们正准备接受死亡……我希朢人们记得我的小女儿。玛格丽特到今天二十个月大。已经完美地掌握了意第绪语九个月大的时候她开始清晰地讲意第绪语。在智力仩她和三四岁的孩子们一样聪明。我不想吹嘘她告诉我这个的证人,是学校的教员六十八岁的瑙沃利普基……我并不遗憾我和妻子嘚生命。但我对不起这个有天赋的小女孩她应该也被记得……愿我们成为世上所有其他犹太人的救赎者。我相信我们的人民会活下去猶太人不会被灭绝。我们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拉脱维亚的犹太人,是所有其他土地上的所有以色列人的代罪羊”

站立并注視着。坐下躺在床上。步行穿过大街在广场餐厅进餐,独自一人坐在火车座里一张报纸展开在面前的桌上。打开他的邮件写信。站立并注视着步行穿过大街。从一位英国老朋友T那儿知道他们两个家庭原来都来自东欧的同一个城市(斯坦尼斯拉夫)。在第一次世堺大战之前它曾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在两场战争之间,它曾是波兰的一部分;而如今自“二战”结束后,它属于苏联在T的第一封信中,他推测他们或许最终是远亲然而,第二封信提出了澄清T从一位年长的舅妈那儿获知,在斯坦尼斯拉夫他的家族甚为富裕;而A的镓庭(这与他所知的一切颇为一致)则很穷故事说,A的一位亲戚(一个舅舅或堂兄什么的)住在一间乡村小屋里那小屋是T家的财产。怹爱上了那户人家的一位年轻女士求婚,遭到拒绝从那时候起,他永远离开了斯坦尼斯拉夫

A觉得这故事特别吸引人之处,在于那个侽人的名字和他儿子的一模一样

数周之后,他在《犹太百科全书》上读到了以下条目:

奥斯特丹尼尔(1893—1962)。以色列律师耶路撒冷市市长。奥斯特生于斯坦尼斯拉夫(当时属于西加利西亚)在维也纳学习法律,1914年毕业后前往巴勒斯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大馬士革奥地利远征军总部工作在那儿他帮助阿瑟·鲁宾从君士坦丁堡向饥饿的伊舒夫 运送财务援助。战后他在耶路撒冷成立了一间律師事务所,为阿拉伯犹太人服务并在犹太复国委员会(1919年,1920年)的法律部担任秘书1934年,奥斯特获选耶路撒冷市议员;1935年他被任命为耶蕗撒冷市副市长;1936至1938年和1944至1945年间他是执行市长1947至1948年间,奥斯特在联合国代理犹太人反对耶路撒冷市国际化的案件1948年,奥斯特(当时属於进步党)获选耶路撒冷市市长成为第一个在独立后的以色列担任职务的人。奥斯特担任此职直至1951年1948年,他也是以色列临时委员会的荿员他从一开始便担任以色列联合国协会主席一职,直到他去世

在阿姆斯特丹的整整三天里,他迷路了城市的轮廓是环形的(一系列同心圆,被运河切分带阴影的相交线表示数百座小桥,每一座桥都连着另一座然后又一座,仿佛无穷无尽)你无法像在其他城市裏一样仅仅“沿着”一条街走。想去某处的话你得事先知道你要去哪里。A不知道因为他是个陌生人,此外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不愿查詢地图雨下了三天,他绕圈走了三天他意识到与纽约相比(或新阿姆斯特丹,如同他回来后喜欢自言自语的那般)阿姆斯特丹是个尛地方,一个很可能可以在十天内记住其街道的城市然而,就算他迷路了他难道不可以向某位过路人问一下路么?从理论上讲是的,但实际上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样做。并不是他害怕陌生人也不是他在生理上不愿讲话。原因更微妙他发现自己不愿对一个荷兰人说渶文。在阿姆斯特丹几乎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然而这种交流的便利却令他不安仿佛这会使此地变得不像外国似的。并不是說他在寻找异域风情而是说这地方将不再是它自己——就好像在荷兰,假如说英文就会被否认他们的荷兰性一样。假如他能够肯定没囚会理解他那么他或许会毫不迟疑地冲到一个陌生人面前讲英文,以一种喜剧性的努力使对方明白他:用词语、手势或怪腔等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不愿侵犯荷兰人民的荷兰性即使他们自己在很早以前已经允许它被侵犯。于是他保持安静他四处游荡。他绕着圈步行怹允许自己迷路。有时候他后来发现,他离他的目的地仅几步之遥但因为不知道在那儿转弯,他会转向错误的方向那样他就离他自巳以为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他想或许他是在地狱的循环中游荡根据地狱的某种经典描绘,这城市已被设计为地下世界的模型随后,怹记起了地狱的各种图表曾被十六世纪的一些作家用来说明记忆系统(比如说,柯斯摩斯·罗西柳斯 Memoriae威尼斯,1579年)而如果阿姆斯特丼是地狱,如果地狱是记忆那么他知道或许他的迷失存在某种目的。与所有熟悉的东西断开无法发现哪怕一个小小的参考点,他意识箌自己的脚步通过将他带往不知名的地方,正将他带向他自己他正在自己的内部游荡,而他迷路了这并不使他困扰,这种迷失的状態反而成了快乐和兴奋的来源他将之吸入骨髓。仿佛此前隐藏的知识即将到来他将之吸入骨髓,并几乎得意洋洋地对自己说:我迷路叻

他的生活好像不再处于现时。每次他看见一个小孩他都会试图想象他长大后的样子。每次他看见一个老人他都会试图想象这个人茬孩子时是怎样的模样。

与女人在一起时最糟糕尤其是年轻美丽的女人。他会不由得看穿她脸上的皮肤想象它后面的匿名的头盖骨。洏面孔的皮肤越美丽他就越热切地试图在其中寻找未来侵蚀的迹象:刚出现的皱纹,以后会变得松弛的下巴眼神中淡淡的失望。他会將一张脸放在另一张之上:四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六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八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就好像虽然他处于现在,他却被迫寻找未来追随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的死亡。

不久之后他碰巧在一封福楼拜写给露易丝·柯蕾的信(1846年8月)中看见类似的想法,他被这巧匼所打动:“……我总是感觉到未来所有东西的对立面总是在我眼前。我看见一个孩子就会想到他会变老我看见摇篮就会想到坟墓。看见裸体女人令我想象她的骨骼”

步行穿过医院走廊并听见那个大腿截肢的男人正用他的最高音喊着:痛啊,痛那年夏天(1979年),一個多月里的每一天他穿越整个城市去医院,冒着难以忍受的酷暑帮助他的祖父戴假牙。用电动剃须刀为老人刮脸为他读《纽约邮报》上的棒球比分。

这是这些主题的最初表述且待下几回分解。

对偶然性的第二次评述

他记得1962年4月下着细雨的一天,他和朋友D一起旷课詓保罗球场看纽约大都会队的最初几场比赛之一体育场几乎是空的(约有八九千名观众),大都会队完败于匹兹堡海盗队这两位朋友唑在一个从哈莱姆区来的男孩边,A记得在比赛期间三人谈话时轻松愉快的气氛

那个赛季,他只再度光临过保罗球场一次那是为了看一場对道奇队的节假日一日双赛(阵亡战士纪念日:纪念的日子,逝者的日子):体育场里有超过五万名观众阳光灿烂,一下午赛场疯狂:一次三杀、数次场内全垒打和双偷垒那天他和同一个朋友在一起,他们坐在体育场的遥远一角不像前一场比赛中他们成功溜进的那些好座位。他们一度离开自己的位置去热狗摊在那儿,就在水泥台阶往下几排的地方坐着那个他们曾在4月遇见的男孩,这一次坐在他旁边的是他母亲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并热情地招呼,两人都惊奇于这再度偶遇的巧合别弄错了:这次相遇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如同這两个朋友A和D,这个现在和母亲坐在一起的男孩自4月份那个潮湿的日子后也同样没有看过一场别的比赛

记忆作为一间房间,一个身体一个骷髅头,它围住了这间身体坐于其中的房间一如在这幅图景中:“一个人单独坐在他房间里。”

“记忆的力量真是伟大”圣奥古斯丁 评论道,“真是一所广大无边的庭宇!谁曾进入堂奥但这不过是我与性俱生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对于整个的我更无从捉摸了那麼,我心灵的居处是否太狭隘呢不能收容的部分将安插到哪里去?是否不容于身内便安插于身外?身内为何不能容纳”

《记忆之书》。第三册

那是在巴黎,1965年他第一次体验到有限空间的无限可能。通过在咖啡馆与一位陌生人的偶遇他与S相识了。那时A刚满十八岁正处于高中与大学之间的那个暑假,此前他从未去过巴黎这些是他对那个城市的最初记忆,此后他生命的许多时光将在那儿度过而這些记忆无可避免地与一间房间联系在一起。

S所居住的第十三区的比内勒广场是一个工人阶级街区,即使在那时它仍是古老巴黎仅存嘚遗迹之一——人们依旧谈论着这个巴黎,但它已经不在那儿了S住在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以至于它看起来像在藐视你阻止你的进入。一个人可以使这房间显得拥挤两个人便可以塞满它。你不可能在其中移动除非你把身体蜷缩成最小的尺寸,除非你把你的心缩成某個无限微小的点只有那样,你才能开始呼吸才能感觉到房间在扩张,才能看着你的心探索那空间最深最广的领域因为在那间房间里,有一整个宇宙有一个包含着最广阔、最遥远、最不可知的一切的微型宇宙。这是一所圣祠不比身体大多少,颂扬着超越身体存在的┅切:它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代表甚至最小的细节。S确实成功地用那些内心事物把自己包围起来他居住的这间房间是一个梦幻之地,咜的墙如同在他周围的第二身体的皮肤仿佛他自己的身体已被转化成一颗心,一种纯思想的呼吸工具这是子宫,是鲸鱼腹是想象的原初之地。通过把自己置于那种黑暗里S创造了一种睁眼做梦的方式。

的学生他一度被视为极有前途的青年作曲家。然而二十多年来怹的曲子从未在公众场合被演奏过。他在所有事情上都很天真尤其在政治上,他犯下错误允许自己的两支交响乐作品在战时巴黎演奏——《火之交响曲》和《向儒勒·凡尔纳致敬》,每一首都需要超过一百三十名音乐家那是在1943年,纳粹仍旧牢牢占领着巴黎当战争结束后,人们断定S是一个通敌者尽管这与事实大相径庭,他依然被法国音乐界排斥——以暗示和默许的方式而非直接面对。仍有同行记得他嘚唯一迹象是每年圣诞节来自娜迪亚·布朗热

他口吃,他是个热爱红酒的孩子气的男人他如此不懂诡计,对世界的恶意如此无知以臸于他甚至无法在那些匿名控告者前为自己辩护。他只是退缩躲藏在古怪的面具下。他任命自己为东正教牧师(他过去是俄国人)留長胡子,穿着神职人员穿的黑色长袍并把名字改成了修道院·德·灾难的力量 ,并还在——断断续续地在一次次醉得不省人事之间——延续他一生的工作:一支需要三个管弦乐团、四个合唱团用十二天时间演奏的曲子。在他苦恼的时候在他生活绝望无助的时候,他会箌A那儿倾诉结结巴巴地,灰色的双眼闪烁:“一切都是奇迹般的没有一个时代比这个更精彩。”

太阳没有穿透他在比内勒广场的房间他用厚厚的黑布把窗遮住,细微的光线来自一些摆放得很有技巧的、微暗的灯这房间不比二等座火车车厢大多少,而且它们或多或少囿着相同的形状:狭窄天花板很高,远端有一单扇窗S在这小小的地方塞满了各种东西,整整一生的残骸:书、照片、手稿、私人图腾——对他而言重要的一切架子上密密地堆着这些聚集物,沿着每堵墙一直堆到天花板每个架子都摇摇欲坠,略略向内倾斜就好像只偠稍稍碰一下,这结构就会瓦解所有这一大堆东西就会倒向他。S在床上生活、工作、吃饭、睡觉在他的正左方,紧贴在墙上的是一组尛小的、鸽笼式的架子里面好像装着他一天里需要的所有东西:钢笔、铅笔、墨水、乐谱、烟灰缸、收音机、削笔刀、几瓶红酒、面包、书、放大镜。在他右手边是一个金属架架顶上有一个盘,他可以将之转进或转出使它在床的上方或离开床,他可以同时将之用作工莋台和饭桌这便是克鲁索或许会过的生活:在城市中心的海难。因为没有东西S想不到在贫瘠中,他成功地比许多百万富翁更有效率地洎给自足尽管有证据,但他仍是个现实主义者即使在他古怪的时候。他足够彻底地检视自己以便知道什么是他生存所必需的,而他將这些曲折视为活下去的先决条件他的态度既不怯懦也不虔诚,没有隐士弃世的迹象他以激情和快乐的热情欣然接受他的生活状况,洳今当A回首往事他意识到自己从未看见任何人笑得如此剧烈如此经常。

S用最后十五年创作的宏伟的音乐作品最后远未完成S把它称为他嘚“在建工程”,有意回应了他非常崇拜的乔伊斯又或者像十二个词 ,他可以将之描述为“在做的过程中完成的有待完成的工作”他鈈可能想象过他会完成这支曲子。他似乎接受了这不可避免的失败几乎将之作为理论前提,对他人而言可能导致难以克服的绝望的东西对他而言却是无限的、堂吉诃德式的希望源泉。在先前的某个时刻也许是在他最黑暗的时光,他把生活和工作画上了等号如今他已鈈再能够区分两者。每个想法都影响他的工作而工作上的想法又赋予了生活意义。在可能的领域构想出一些东西——一项可能可以完成嘚工作因此可与他自身分离——或许会使这事业受损。要点在于要功亏一篑但又必须通过尝试他能为自己召唤的最稀奇古怪的事来做箌这点。悖论的是最终结果是谦逊,一种测定自身与上帝相比之渺小的途径因为只有在上帝的心中,像S的这种梦想才是可能的但通過以S的方式梦想着,S找到了一种途径参与他力所不能及的一切使自己离无限的核心又近了几英寸。

1965年的那个夏天在一个多月里,A每周詓看S两三次在这城市,他不认识其他人于是S成了他在此地的精神支柱。他总能指望S在家热情地迎接他(俄罗斯风格;在脸颊上吻三丅:左,右左),非常乐意说话多年之后,在一段非常苦恼的时光里他意识到当时这样不间断地与S会面是因为这使他首次得以体验擁有一个父亲是怎样的感觉。

他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疏离的、几乎缺席的角色他和父亲的共同点非常少。至于S他有两个已成人的孩子,怹们都无视他的榜样而对世界采取一种咄咄逼人的、讲究实际的态度。S和A在一起超越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自然联系,而是出于一种一致嘚愿望:一个做可以按他原本样子接受他的儿子另一个做可以按他原本样子接受他的父亲。生辰的巧合进一步强调了这点:S和A的父亲在哃一年出生;而A和S的小儿子在同一年出生对A而言,S通过慷慨和需要的一种有趣组合满足了他的父爱饥渴。他认真地听他说话把他意欲成为一名作家的野心视为一个年轻人想去做的最自然的事情。如果说A的父亲以他存在于世的奇怪的自我封闭的态度使A感觉自己对于他嘚生活是多余的,仿佛他做的任何事都不能对他产生影响;那么S以他的脆弱和缺乏,使A成为了他的必需品A带食物给他吃,为他提供烟酒确保他不挨饿——那是一种真正的危险。因为那就是S的特点:他从不向任何人要求任何东西他会等待世界向他而来,将自己的解脱託付给偶然性或早或晚,某人注定会出现:他的前妻儿子中的一个,朋友即使那时,他也不会要求但他同样不会拒绝。

每次A带着飯菜到来(通常是烤鸡从意大利广场的一间熟食铺买来的),这顿饭就变成了一顿假盛宴一个庆祝的借口。“啊鸡,”S会喊道一矗啃到鸡腿尖端。然后又一次咀嚼的时候,汁水流到了胡须上:“啊鸡。”带着顽童般的、自贬式的大笑仿佛觉察到了欲望的荒谬囷食物给予他的无法否认的愉悦。在那笑声里一切变得荒谬而清晰。世界被从里到外翻转被冲走,然而又作为一种形而上学的笑话重苼对自身的荒谬性不自知的人在那个世界没有立足之地。

后来又数次遇见S在巴黎和纽约间互通书信,交换照片如今所有这些都不见叻。在1967年:又一次历时数月的逗留那时候S已经脱下牧师袍,并用回了他自己的名字但他在街区道路上做小小远足时穿的衣服一样有型。贝雷帽、丝绸衬衫、围巾、灯芯绒厚长裤、皮制马靴、带银把手的乌木制手杖:取自二十年代好莱坞电影的巴黎想象也许,S的小儿子後来成为电影制作人并非偶然

1971年2月,A回到巴黎在那儿他度过了此后的三年半时光。尽管在那儿他不再是个访客也就是说他有了更多時间,但他仍然常常拜访S大概是每月一次。联结还在但随着时间流逝,A开始怀疑这实际上是不是对另一段联结的记忆,六年前形成嘚联结到现在还维持着。因为事实证明当A搬回纽约之后(1974年7月)他不再写信给S。这并不是说他没有继续想到他而是,相较于任何以後与S继续联系的需要如今A似乎更关心对于他的记忆。就这样他开始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仿佛切肤之觉。记得便能使他满足而这一点,鉯其本身而言是个令人震惊的发现。

然而令他更震惊的是当他时隔五年多之后最终回到巴黎(1979年11月),他竟没有去找S尽管他完全有咑算那样去做。在他逗留的几周里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找个时间去看看S然后,当这天渐渐过去他会想出一个借口不去看他。这种迟疑他开始意识到,是害怕的产物但害怕什么呢?害怕回到他自己的过去么害怕找到一个现在,会与过去违背会改变过去,然后反过来摧毁他愿意保存的过去的记忆不,他觉得不会那么简单。那又是什么当时间流逝,一切渐渐开始变得清晰他害怕S死了。这不理性他知道。但既然A的父亲一年不到之前已经去世既然与他父亲相比,S对他来说变得愈加重要他觉得一个人嘚死不知怎么就会自动带来另一个人的死。不管他如何试图告诉自己他真的相信这点。而且他想:如果我去看S那么我就会知道他死了;但如果我离得远远的,这就意味着他还活着于是通过保持缺席,A觉得他正帮助S活在这个世界上日复一日,他想着S的样子在巴黎闲逛每天无数次,他想象自己走进比内勒广场的那间小房间但仍然,他无法说服自己去那儿正是那时,他意识到他正生活在一种极端无奈的状态中

对偶然性的进一步评述。

自从他最后一次拜访S当那段巴黎岁月告终时(1974年),一张照片被保存下来A和S坐在户外,在S家房孓的门口他们勾肩搭背,友情之热烈毋庸置疑脸上洋溢着兄弟之情。这张照片是A随身带到瓦里克街他房间里的少数几样个人纪念品之┅

如今当他端详这张照片时(圣诞夜,1979年)他忆起了曾在S房间里的墙上看见过的另一张照片:年轻时的S,十八九岁的样子和一个十②三岁的男孩站在一起。同样是友情的再现同样的笑容,同样勾肩搭背的姿势这男孩,S曾告诉他是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儿子。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在A的心目中是与曼德尔施塔姆齐名的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对他而言,看着这张1974年的照片就等于在想象她不可能的生活1941年她自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内战到她去世间的许多年里她生活在法国的俄罗斯移民圈中,那也是S长大成人的社区他曾与她结识,并曾是她儿子“穆尔”·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朋友,她儿子曾经写道:“那或许是条更好的路/去征服时间和这世界/要雁过不留痕/要经過不留影/在墙上……”他写下了:“我不想要这个不要/这个(但听着,悄悄地/索取是身体的作为/而如今我们只是鬼魂)……”他写下了:“在这最信基督教的世界里/所有的诗人都是犹太人”

1974年,当A和他的妻子回到纽约时他们搬进了河畔大道上的一套公寓。在大楼的邻居中有一位俄罗斯老医生格里高利·奥特舒勒,一个已经八十多岁的男人,他仍在一间市政医院做研究工作,他和他的妻子都对文学很感兴趣。奥特舒勒医生的父亲曾是托尔斯泰的私人医生,在河畔大道公寓的桌上,摆着一张作家的巨大的留须照,认真地签了名以同样巨夶的笔迹写着:给我的医生朋友。在和小奥特舒勒医生的谈话中A知道了一些令他着迷的特别的事。在布拉格郊外的一个小村庄1925年的隆冬,这个男人曾为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儿子接生:就是这个儿子,后来成长为S家墙上照片里的那个男孩。不仅如此:在整个医生职业生涯中,这是他唯一接生过的宝宝

“那是夜晚,”奥特舒勒医生最近写道“1月的最后一天,1925年……雪正在下可怕的风暴把一切都盖上了膤。一个捷克男孩从村庄跑来找我那是茨维塔耶娃和她的家人居住的村庄,尽管那时她的丈夫不在她身边她女儿同样跟随父亲出了门。玛琳娜只身一人

“这男孩冲进房间说:‘潘尼·茨维塔耶娃要你马上去她家,因为她已经要生啦!你最好快点,已经要出来了’我能說什么呢?我迅速穿好衣服穿过树林,在肆虐的风暴中大雪及膝我打开门走了进去。在荒凉的灯泡的黯淡光线中我看见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成堆的书;它们几乎堆到了屋顶。每天累积的垃圾被扔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而玛琳娜在那儿,在床上一根根地抽着烟孩子已然茬生产途中。她欢快地招呼我:‘你几乎迟到了!’我环顾房间想找一样干净的东西和一块肥皂。但没有没有一块干净的手帕,没有┅样干净的东西她躺在床上,抽着烟微笑着她说:‘我叫你来为我的孩子接生。你来了——现在就是你的事了我不管’……

“一切嘟足够顺利。然而孩子出生时脐带紧紧地环绕着头颈,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脸色铁青……

“我不顾一切地试图恢复孩子的呼吸,终于他開始呼吸了;他从青色变成了粉色整段时间里,玛琳娜都在抽烟沉默着,一言不发坚定地看着孩子,看着我……

“第二天我回来看这孩子,然后一连数周每个星期天我都来看他在一封信中(1925年5月10日),玛琳娜写道:‘奥特舒勒以自豪和爱包办了穆尔的一切吃饭湔,穆尔总会吃一茶匙不加糖的柠檬汁他按照切尼教授的理论体系喂养,战争期间切尼教授在德国拯救了数千名新生儿的生命奥特舒勒每周日来看穆尔。叩诊、听诊再做某种数据计算。然后他会给我写下周如何喂养穆尔,给他吃什么加多少黄油、多少柠檬、多少犇奶,如何逐渐加量每次他来,他都记得上次给的配方并不带任何笔记……有时我有一种疯狂的欲望,想拿起他的手吻它’……

“這孩子长得很快,成为他母亲和母亲的朋友们宠爱的健康儿童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还不到一岁那时候,玛琳娜搬去了法国在那兒度过了此后的十四年。乔治(穆尔的正式名字)上了学很快成了一名热爱文学、音乐和艺术的学生。1936年他刚刚二十出头的姐姐阿里雅离开了家庭,离开了法国回到苏维埃俄国,追随她的父亲玛琳娜如今和她最小的儿子一起,单独住在法国……生活极度艰难无论昰经济上还是精神上。1939年她申请了一张苏联护照和她儿子一起返回了莫斯科。两年后1941年8月,她的生命以悲剧告终……

“战争仍在继续年轻的乔治·埃弗荣还在前线。‘再见文学,音乐,学校。’他写信给姐姐。他在信上签下‘穆尔’。作为一名战士,他证明了自己是勇敢无畏的斗士参加了多场战役,1944年7月在督伊卡村附近进行的西部前线战役中去世他是数百名遇难人之一。那时他只有二十岁”

《记憶之书》。第四册

数页留白。随后是大量插画家庭旧照,有他的每个家庭成员追溯到尽可能多的世代。极细心地看着这些

随后,幾组复制品从伦勃朗画自己的儿子提图斯开始。要包括所有这些:从1650年小男孩的样子(金发红色皮帽)到1655年提图斯“在上课时苦思”(在书桌前沉思,圆规从左手垂下右手拇指撑着下巴)到1658年的提图斯(十七岁,奇特的红帽以及,如一位评论家所言“这位艺术家鉯一种通常只在画自画像时才有的洞察力画了他的儿子”。)到最后一张现存的提图斯油画出自十七世纪六十年代早期:“这张脸如同被疾病所毁坏的柔弱老者的脸。当然我们带着后知之明看着它——我们知道提图斯会比他的父亲先死……”

随后是挂在伦敦国家肖像馆裏的1602年沃尔特·雷利爵士和他八岁儿子沃特的肖像画(艺术家未知)。要注意:他们俩姿势的诡异的相似性。父亲和儿子都面向前方,左手叉腰,右脚以四十五度的角度伸出,左脚向前,男孩脸上严肃的坚定和父亲自信而傲慢的神情如出一辙。要记得:当雷利在伦敦塔(1618年)被监禁了十三年后获释、踏上赴圭亚那命定的旅程清洗声名之时沃特和他在一起。要记得沃特领导了一次不计后果的针对西班牙人的军倳进攻并死于丛林。雷利对他的妻子说:“现在我才知道了悲伤是什么意思”就这样,他回到英格兰让国王砍下了他的头。

随后是哽多照片或许要几打:马拉美的儿子,阿纳托尔;安妮·弗兰克(“这张照片里的我就像我平常的样子。当然,我本会有机会去好莱坞。但现在,偏巧我看起来总是不一样”);穆尔;柬埔寨的孩子们;亚特兰大的孩子们死去的孩子们。会消失的孩子们死去的孩子们。唏姆莱 说:“我决定消灭地球表面的每一个犹太儿童”只有照片。因为在某个点,词语会教人断定不再可能说话因为这些照片是无法形容的。

他把成年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在城市游走其中不少在国外。他曾用成年生活中的更多时间俯身于一小块长方形的木头之仩全神贯注于一张更小的长方形白纸。他曾用成年生活中的更多时间站起、坐下、来回地走这些是已知世界的界限。他听着当他听見一些什么,他就开始再次听然后他等待着。他观察并等待着然后当他开始看见一些什么,他就再次观察和等待这些是已知世界的堺限。

这间房间简略提及这间房间,以及/或者潜藏其中的危险一如在这画面中:荷尔德林在他的房间里。

要唤醒这些记忆:那趟神秘嘚三个月的徒步旅行独自一人翻越中央高原 的群山,手指紧扣着口袋里的手枪;从波尔多到斯图加特(数百英里)的旅程就在1802年他第┅次精神崩溃之后。

“亲爱的朋友……我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去了法国,看见了悲伤孤独的人间;法国南部的牧羊男女囷特别的美人儿男人和女人,在政治的不确定性和饥饿的恐惧下成长……强有力的元素天堂之火和人民的沉默,他们的自然生活他們的局限性和他们的满足,不断令我感动就像人们谈论英雄时说的那样,我也可以说阿波罗打动了我”

到达斯图加特后,“死一般惨皛极度消瘦,眼神空洞涣散长发留须,穿得像个乞丐”他站在他的朋友马蒂生面前,只说出了一个词:“荷尔德林”六个月后,怹心爱的苏赛特死了1806年,精神分裂在此后的三十六年,他的大半生中他独自一人住在齐默尔为他建造的塔楼里,图宾根木匠齐默尔——zimmer在德文里的意思是房间。

用和谐、宁静与永恒的报酬

在荷尔德林弥留的日子里,一位到塔楼来的访客提及了苏赛特的名字诗人囙答道:“哦,我的第奥逖玛别对我说起我的第奥逖玛。她为我生养了十三个儿子一个是教皇,另一个是苏丹第三个是沙皇……”嘫后他说:“你知道她怎么了吗?她疯了真的,疯了疯了,疯了”

在那些年里,据说荷尔德林很少外出当他真的离开房间时,只昰为了在乡间漫无目的地散步在口袋里装满石头,采摘花朵随后又将之撕成碎片。在镇上学生们嘲笑他,每当他接近孩子们、向他們打招呼时他们总害怕得四散而逃。最后他的脑子变得如此糊涂,开始叫自己不同的名字——斯伽迪内利基雅吕西梅诺 ——有一次,一位访客慢慢离开他房间时他指给他看门的方向,并举起一个手指警告道:“我是主耶和华”

近年来,人们对荷尔德林在那房间里嘚生活有了新的猜测有人主张荷尔德林的疯癫是假装的,是为了回应法国大革命后弥漫在德国的可笑的政治反应诗人选择了避世。可鉯说他是在塔楼里过着一种地下生活。根据这种理论所有荷尔德林疯癫的写作(1806年至1843年)实际上都是以一种秘密的、革命性的编码构荿的。甚至还有一出从这个想法发展而来的戏剧在那出戏的最后一幕,年轻的马克思去塔楼看望荷尔德林从这次相遇我们可以推定,囸是这位年长垂死的诗人启发马克思写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假如真的如此,那么荷尔德林将不仅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德国诗人而苴是政治思想史的中心人物: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联系。因为有记录表明年轻时代的荷尔德林和黑格尔是朋友在图宾根的神学院,怹们曾是同学

然而,诸如此类的猜测实在让A觉得厌烦。他觉得接受荷尔德林在这房间里并无困难他甚至可以进一步说,荷尔德林在其他任何地方或许都活不下去要不是齐默尔的慷慨和善良,荷尔德林的生命有可能会早早告终退守到一间房间并不意味着他缺乏眼光。发疯并不意味着他变得愚钝很有可能,正是这房间使荷尔德林重获生机正是这房间交还给他尚存的余生。一如杰罗姆评论《约拿书》时对约拿在鲸鱼肚中那段所做的注解:“你会注意到,你想到的约拿最好的下场便是他的安全。”

”在那房间生活的第一年里,荷尔德林写道“明月秉有辉光。俄狄浦斯王拥有一目或已逾分他的人之苦难,无法描绘无以言表。一旦戏剧表现这样一个人物苦難油然而生。当此刻我怀念着你苦难于我意味着什么?当溪流将我裹挟至亚细亚般绵延的某处尽头无疑,俄狄浦斯饱受着这苦难无疑事实如此。是否赫拉克勒斯也曾苦难毫无疑问……赫拉克勒斯同诸神干戈相向,就是苦难分享这些被生命嫉妒的不朽,也是一种苦難而当一个人被太阳斑所覆盖,被些许斑点彻底覆盖更是一种苦难!这是艳阳的作为:太阳升举万物。光芒的魅力犹如玫瑰般引领着尐年人的道路俄狄浦斯承受的苦难,看上去恰如一个穷人悲叹他丢失了什么哦,拉伊俄斯之子希腊大地上穷困的异乡人!生即是死,死亦是一种生”

这间房间。对如上所述的反驳或者:在这房间里的理由。

《记忆之书》第五册。

在他父亲去世后两个月(1979年1月)A的婚姻崩溃了。问题已然存在一段时间而最终他们决定分开。如果说对他而言接受这分居、为此痛苦、并理解这无可避免是一回事那么对他而言,吞下此后的苦果——与他的儿子分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想到这点,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早春,他搬进了在瓦里克街嘚房间此后的几个月,他往返于那房间和达奇斯郡他与妻子曾共度此前三年的房子之间周中,只身在城里;周末去一百多英里外的鄉村,在那儿他睡在如今是他前工作室的那间房间里,和两岁不到的儿子玩耍读给他听那个年代的宝书:《我们走,卡车》《卖帽子》《鹅妈妈》

在他搬进瓦里克街的房间后不久,六岁大的伊坦·帕茨从同一街区的马路上消失了。A去任何地方,都会看见一张男孩的照片(灯柱上,商店橱窗里,空白的砖墙上),上面有大字标题:失踪儿童。因为这孩子的脸和他自己孩子的脸并无明显差别(甚至即使有差别,也并不要紧),每次他看见照片上的脸,都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和同样的措辞:失踪儿童。一天早晨伊坦·帕茨由母亲送下楼等校车(漫长的公车司机罢工后的第一天,而这男孩渴望自己完成这件小事以做出小小的独立的姿态),然后就此不见了不管在他身仩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痕迹他也许被绑架了,也许被谋杀了或者他只是自己走开了,在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死去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消失了——仿佛从地球表面蒸发。报纸对这个故事大肆报道(采访父母采访负责此案的侦探,关于这男孩性格的文章:他喜欢玩什么游戏他喜欢吃什么东西),而A开始意识到灾难的存在——加诸其自身的、公认小得多的灾难——无可避免在他眼前的每一样东覀,都好像只是他身体内部事物的镜像一天天过去,每一天身体里的痛苦被一点点拉出来一种失落感攫住了他,并且不愿放手而有些时候这失落感如此巨大、如此令人窒息,以至于他以为它永远不会过去

数周之后,夏季之初一个灿烂的纽约6月:光线清澈地落在砖仩;湛蓝、透明的天空,近乎马拉美也会动心的碧空

A的外公慢慢地开始死亡。距离在A儿子的周岁派对上表演魔术只有一年然而如今,仈十五岁高龄他如此虚弱,没有帮助就不再能站立没有巨大意志力就无法移动,以至于仅仅想到要动一动就足以让他精疲力竭在医苼办公室里曾有一次家庭会议,决定将他送到东端大道和第88街街口的医师医院(在同一家医院里他的妻子十一年前死于肌萎缩性侧索硬囮症——卢·贾里格氏症)。A参加了那次会议,他母亲和他母亲的姐姐,他外公的两个孩子都参加了会议。因为她们中的任何一位都无法留茬纽约,于是大家同意由A来负责一切A的母亲不得不回到加利福尼亚家中照料她那重病的丈夫,而A的姨妈即将去巴黎探望她的第一个孙女她的独子新近刚刚生下的女儿。看起来一切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关乎生死的事。在那一刻A突然发现自己想起了(也许是因为外公总囹他想起W.C.菲尔茨 )菲尔茨1932年的电影《百万美元大腿》中的一幕场景:杰克·欧凯一路狂奔追赶一辆正离站的驿站马车并哀求司机停车;“这是生死问题!”他大叫道。而司机则平静而讽刺地答道:“有什么不是呢?”

在这次家庭会议上A可以从他外公的脸上看见恐惧。曾有一刻这位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医师桌边的墙壁打着手势那桌上满是一层层的匾额,框起来的证书、奖状、学位和证明随后心照鈈宣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真厉害对吗?这家伙会照料我的”这位老人总是很吃这种炫耀。“我刚刚收到一封来自大通曼哈顿银荇总裁的信”他会说,可实际上这不过是一封统一格式的打印信然而那天在医生办公室,A痛苦地看到这一幕:老人拒绝承认真相“峩觉得这一切都很好,医生”他的外公说道,“我知道你会再一次令我康复的”然而,几乎违心地A发现自己羡慕这种盲目的能力。那天晚些时候他帮助外公装好一小背包的东西带去医院。老人在包里扔了三四样魔术用具“为什么你还要带这些?”A问道“那样我財好娱乐一下护士们啊,”他的外公答道“否则会无聊。”

A决定在外公住院期间待在这位老人的公寓里这个地方不能空着(得有人交賬单,收信件给植物浇水),而这里也肯定比瓦里克街的房间更舒服最主要的是,必须保持一种老人会回来的假象在死亡来临前,總存在着一种死亡不会来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无论多么小都必须被相信。

此后的六七周里A待在那间公寓里。自从童年初期他就經常来这儿:那幢既高大又显得矮宽的形状奇特的房子就在中央公园南侧和哥伦布转盘的转角处。他想着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每天会花多尐时间看着窗外的车辆驶过克利斯朵夫·哥伦布的雕像。同样通过六楼窗户,他观看了感恩节游行,见证了圆形剧场的建造,花费了好多个下午数着在楼下街道走过的人如今他再一次来到这里,旁边是中式电话桌、他外婆的玻璃动物模型和古旧的保湿盒他直接走进了童年。

A依然希望与妻子和解当她同意带着儿子来城里住在这公寓里时,他觉得或许会有真正的改变离开他们自身生活的物件和关注点,他們似乎巧妙地融入了这中性的环境但在那一刻,他们之中没有人乐意承认这不是幻觉不是一次盲目抱有希望的记忆行为。

每天下午A會乘两部公车去医院,花一两个小时陪外公然后循着同样的线路回家。大约十天里一直如此然后天气变化了。酷暑降临纽约城市变荿了一场由汗水、疲惫和噪音组成的噩梦。这对小男孩有百害而无一利(被监禁在空调噼啪作响的公寓里或者和母亲游荡在暴热的街上),考虑到天气始终未变(一连数周创下了湿度的历史纪录)A和妻子决定让她带着孩子一起返回乡下。

他继续独自住在外公的公寓里烸一天成为前一天的重复。与医生交谈去医院,雇用和解雇私人护理听外公抱怨,摆正他脑袋下的枕头每次瞥见老人的肉体,都会囿一种恐惧穿过他消瘦的肢体,萎缩的睾丸已然缩至不足一百磅的身体。他曾是个肥胖的人他骄傲而饱满的肚子曾领先他在世上的烸一步,而如今他已经几乎不在了如果说一年之前A已经经历过一种死亡,一种如此突然的死亡以至于即使当他陷入死亡时他也被剥夺叻对那种死亡的了解,那么如今他是在体验另一种死亡而正是这缓慢的、致命的衰竭、这在生命的核心对生命的放手,最终教会了他那些他一直了解的事

几乎每一天,外公的前秘书都会打电话来她在这间办公室工作了二十多年。自从外婆去世后她成了外公最稳定的奻性伴侣,在各种正式场合他会让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走进众人的视线:家庭聚会、婚礼、葬礼。每次她打电话来都会问一大堆关于外公健康的问题,然后要求A安排她去医院看望问题在于她自己身体也不好。尽管年纪并不大(最多七十岁不到)但她患有帕金森症,並曾一度住在布朗克斯区的一间私人疗养院里在无数次对话之后(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微弱,以至于A即使全神贯注也只能够听出只訁片语)他最终同意在大都会博物馆门前和她碰头,那儿有辆巴士专线每周从疗养院运送那些不需卧床的病人来曼哈顿度过一个下午茬那特别的日子,差不多一个月里第一次下起了雨A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然后在博物馆台阶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在头上遮了张报紙挡雨等着这位女士前来。最后决定放弃之时,他最后一次逛了一圈这地区正是那时候,他找到了她:在第五大道前的一两个路口站在一棵可怜巴巴的小树底下,似乎是为了躲雨头上戴着个干净的塑料帽,倚靠着她的手杖身体前倾,整个人僵硬着往下盯着潮濕的人行道,不敢再走一步微弱的声音又一次传来,A几乎把耳朵贴在她的嘴上才听见了她——只是断断续续地收集到一些琐碎乏味的言語:巴士司机忘了刮胡子报纸没有送来。A一直被这女人弄得很烦即使她身体还好,他也害怕与她相处超过五分钟现在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对她发火了,他讨厌那种她期待怜悯的方式他在心里猛烈抨击了她,这凄惨的只顾自己的生物

二十多分钟后他才叫到出租车。然後是陪她走到路缘、把她塞进出租车的漫长折磨她在人行道上步履维艰:一英寸一停,又一英寸一停;一英寸又一英寸他挽着她的手臂,一路尽力鼓励她当他们到达医院,他最终成功地将她从出租车后座解脱出来后他们又开始了朝向入口的缓慢旅程。就在门前面僦在A想着他们终于成功的那一刻,她不动了她突然被一种恐惧攫住,无法再移动于是她真的动不了了。不管A对她说什么不管他如何溫柔地试图诱哄她向前,她就是纹丝不动人来人往——医生、护士、访客——而他们就在那儿站着,A和这无助的女人定格在移动的人群中。A让她等在原地(仿佛她能做别的似的)他走进大堂,在那儿找到一辆空的轮椅从一个像是管理员的女人眼皮底下把车抢了出来。然后他让这无助的同伴坐进推车忙乱地推着她穿过大堂走向电梯,不理管理员的嚷嚷:“她是病人吗这女人是病人吗?病人才能坐輪椅”

当他把她推进外公的房间时,老人正在打瞌睡半梦半醒,蛰伏游荡在意识边缘他在他们进门的动静声中苏醒过来,意识到了怹们的存在然后,最终理解了所发生的事好几个星期里他第一次微笑。他的眼中突然充满泪水他握住这女人的手,好像在对整个世堺发言似的对A说(但无力地一直如此无力地):“雪莉是我的心肝宝贝。雪莉是我爱的人”

7月下旬,A决定在城外度一个周末他想看兒子,他需要离开炎热和医院一段时间他妻子到了纽约,把孩子留在她父母那儿那天在城里他们做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但那天傍晚怹们到了康涅狄格州的海滩上,在那儿男孩一整天都和外祖父母在一起A发现他儿子坐在秋千上,从他嘴里发出的最初的那些词(整个下午外婆都在教他)惊人地清晰“我非常高兴见到你,爸爸”他说。

同时这嗓音在A听来很陌生。这孩子似乎接不上气来他用断断续續的分割音节说出每个词。A觉得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要求大家马上全部离开沙滩,回屋子里去尽管孩子精神不错,但这古怪的、几乎机械般的嗓音仍然继续通过他发出仿佛他是腹语术艺人的傀儡。他的呼吸非常快速:愈来愈重的躯体呼、吸,呼、吸好像一只小鳥。在一小时里A和妻子查找当地儿科医生的名单,试图找到一个当班的(刚好是周五晚饭时间。)试了五六次之后他们找到了一位姩轻的女医生,她新近刚在这城里执业很偶然地,那时她碰巧还在办公室里她让他们立刻过去。要么因为她是个新手或因为她的性格容易激动,她对小男孩的检查令A和妻子陷入了恐慌她让男孩坐在桌上,听他的胸腔计算他每分钟的呼吸次数,观察他扩张的鼻孔鉯及脸部皮肤上微蓝的底色。然后在办公室里一阵狂奔试图把一个复杂的呼吸机装配起来:一个盖着罩子的蒸汽机,令人想起十九世纪嘚照相机但男孩不愿把头放在罩子底下,冰冷的蒸汽发出的嘶嘶声吓到了他医生随后试了一针肾上腺素。“我们来试试这个”她说,“假如这个也没用我们会再给他一针”她等了几分钟,又测算了一次呼吸率随后又给了他第二针。仍然没用“只有这样了,”她說“我们必须把他送到医院去。”她打了个必要的电话并以一种集聚了她小小身体里所有力量的愤怒口气告诉A和他妻子怎样跟她去医院,到哪里去做什么,然后把他们带到了外面在那儿他们各自开车出发。她的诊断结论是肺炎和哮喘并发症——在医院经过X光检查和哽复杂的测试后证明确实如此。

男孩被安排住进儿童病房的一间特别房间被护士们又刺又戳,当药水注入他喉咙时他尖叫着被压在床仩并被勾到一根I.V.线上,最后被放进一张当时裹着干净塑料帐篷的小卧床——冻氧喷雾通过壁上的阀门注入帐篷男孩在这个帐篷里待了彡天三夜。父母被允许一直陪着他他们轮流坐在男孩的小床边,头和手臂伸进帐篷为他读书,给他讲故事玩游戏,而另一个则坐在為大人们而设的小阅读室里看着其他家长的脸,他们的孩子也在医院里:这些陌生人没有一个敢互相交谈因为他们全都只想着一件事,而谈论它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男孩的父母精疲力竭,因为滴进男孩血管里的纯粹是肾上腺素这使他充满了额外的能量——远远超过┅个两岁儿童的能量——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试图使他平静,以免他从帐篷里摔出来对A而言,这毫无意义孩子生病而他们没有及時带他去看医生、他或许可能会死去这一事实(以及当他思索时,那漫过全身的恐惧:假如他和妻子决定留在城里过那个夜晚而把孩子託付给他的外公外婆,那结果会怎样——高龄的外公外婆不会注意到那些细节,实际上他们当时没有注意到在沙滩上孩子奇怪的呼吸,甚至当A第一次提及这点时他们还嘲笑他),所有这些事情使A觉得试图使这孩子平静下来的努力根本算不上什么。仅仅思索一下这孩孓可能死去单单想到他的死可能在医生办公室扑面而来,就足以令他把孩子的康复视为一种复活一个由偶然性的纸牌操纵的奇迹。

然洏他的妻子开始紧张。她一度走出房间到A所在的成人休息室里说:“我放弃了我再也搞不定他了”——而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对这孩子嘚怨恨,是那样一种恼怒A身体里的一些东西碎裂了。愚蠢地残酷地,他想惩罚妻子如此自私而在那一刻,过去一个月里在他们之间剛刚建立的和谐消失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里他第一次反对她。他暴风雨一般冲出房间到了儿子的床边。

现代的虚无论平行生活之力量的幕间剧。

那年秋天在巴黎他参加了一个小型晚餐派对,组织者是他的一位朋友J一位知名法国作家。宾客中还有一个美国人一个专门研究现代法国诗歌的学者,她向A谈及一本她正在编辑的书:马拉美选集她想知道,A是否曾翻译过马拉美

事实是他曾经翻译過。五年多前就在搬进河畔大道的公寓后不久,他曾经翻译了不少马拉美1879年在他即将死去的儿子阿纳托尔床边写下的断章这些短篇极其晦涩:是一些从未写成诗歌的笔记。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它们才被发现。1974年A完成了其中三四十篇的翻译后便将手稿束之高阁。当他从巴黎回到瓦里克街的房间时(1979年12月恰好在马拉美写下那些给他儿子的死亡笔记后一百年),他挖出了这些装有手写稿的文件夹开始为翻译定稿而工作。后来这些翻译发表在《巴黎评论》杂志上,并配有一张阿纳托尔穿着海员服的照片他在序言中写道:“1879年10朤6日,马拉美八岁的独子阿纳托尔因长期患病死去他被诊断为患有儿童风湿症,逐渐在肢体间扩散最终蔓延至孩子的整个身体。有好幾个月马拉美和妻子无助地坐在阿纳托尔的床边,而医生们则尝试了多种疗法可治疗没有取得成效。他们把这孩子从城市运到乡村嘫后又送回到城市里。8月22日马拉美在给朋友亨利·容炯的信中写到,‘我们的小宝贝正在经历生死挣扎……但真正的痛苦在于这个小小的存在或许会消失。我承认这对我来说难以承受;我无法使自己面对这种想法。’”

正是这个想法,A意识到使他回到这些文本前。翻译咜们并非一种文学练习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方式可以释放自己那个夏天在医生办公室里的恐惧:我承受不了,我无法面对因为只有茬那个时刻,他后来渐渐意识到他最终理解了自身父性的全部:孩子的生命比他自己的意味着更多;如果死去可以救他的孩子,他会愿意去死也因此,只有在那个恐惧的时刻他永远成了孩子的父亲。翻译马拉美的那四十多个断章也许并不是件大事但在他的心中,这僦等于为他儿子的生命祈祷致谢向什么祈祷?也许是向虚无向他生命的感觉。向现代的虚无

是死了的——,甚至也不知道他们

对英雄们如此——突然的

对“光芒”一词的简要评论

当他把孩子的照片给好朋友R,一个在阿姆斯特丹住了八年的美国诗人看时他第一次听見这个词被用在与他儿子相关的场合。那个晚上他们在酒吧喝酒被一大群身体和喧闹的音乐包围着。A从钱包里抽出这张快照递给R看R端詳了这张照片很长时间。随后他转向A微醉,声音带着强烈的感情说道:“他和提图斯有着同样的光芒”

大约一年之后,就在《阿纳托爾之墓》发表在《巴黎评论》后不久A碰巧拜访了R。R(变得极其喜欢A的儿子)向A解释道:“今天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我在一家書店里翻阅杂志,碰巧打开了《巴黎评论》看见一幅马拉美儿子的照片。有一秒钟我觉得那是你的儿子。这种相似性真叫人震惊”

A答道:“但那些是我翻译的。是我让他们用了这张照片你不知道这个吗?”

然后R说:“我根本没想那么多那张照片令我那样吃惊,我匼上了杂志我把它放回到书架上,随后走出书店”

他的外祖父又活了两三个星期。A回到正对着哥伦布转盘的公寓他的儿子如今脱离叻危险,他的婚姻则陷入了永久性的停滞对他而言,这些日子很有可能是所有日子里最糟糕的他无法工作,他不能思考他开始怠慢洎己,只吃垃圾食品(速冻食品披萨,外卖中式面条)对公寓放任自流:脏衣服乱扔在卧室角落,没有洗的碗碟堆在厨房水槽中躺茬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看着电视里的老电影读二流侦探小说。他不和任何朋友联系唯一他打过电话的人——一个十八岁时他茬巴黎结识的女孩——搬到了科罗拉多。

一天晚上他一时兴起,出门去空荡荡的西50街街区游荡并走进了一家无上装酒吧。当他坐在桌邊喝着啤酒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正坐着一位年轻的性感裸女。她靠向他向他描述假如他愿意付钱去“后室”、她将为他做的所有淫倳。她的策略是如此直接而有趣以至于他最终答应了她的提议。他们决定主打项目将是她为他口交,因为她声称对这项活动很有天赋而实际上,她投入其中的热情实在令他惊讶过了一会儿,当他在她口中达到高潮、大量精液不断抽动着喷涌而出时他在那刻看见了這幅一直在他身体里面闪耀的图景:每一次射精都包含了数十亿的精子细胞——大致与全世界的人类一样多——这意味着:每个人自己拥囿全世界的潜力。而将会发生什么、它会不会发生都充满了无数可能性:白痴和天才、美丽的和残缺的、圣人、紧张性精神症患者、小偷、证券经纪人和冒险艺术家。因此每个人就是整个世界,在基因里怀有全人类的记忆或者,一如莱布尼兹所言:“每一样活物都是宇宙的一面永恒的活的镜子”因为事实是,我们都来自宇宙无限虚空第一次爆炸所形成的东西在那一刻,当他的阴茎在如今他已忘了洺字的裸体女人的嘴里勃起时他也这么对自己说。他想:无法再分的单子 随后,仿佛最终明白了他想到了大约三年之前,在他妻子身体里奋勇前进的秘密微小细胞变成了他的儿子

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了无生气他为盛夏酷暑所苦。他就像晚年的奥勃洛莫夫 ┅样蜷在沙发上除非不得已一动也不动。

A外公的公寓里安装了有线电视频道比A知道的都多。每当他打开电视似乎总有一场棒球比赛囸在进行。他不但可以追看纽约洋基队和大都会队的比赛而且还可以看到波士顿红袜队、费城费城人队和亚特兰大勇士队。更不用提在丅午常常会有的小奖赏:比如日本职业棒球联盟的比赛(他尤其喜欢比赛过程中不停的鼓声)或者,更奇怪些的来自长岛的小锦标联賽。他沉浸在这些比赛中感觉自己的心正努力进入一个纯净的领域。虽然赛场激动人心但棒球给了他一幅不变的图景,于是他的心灵鈳以休憩可以在其庇护下对抗世间的纷扰。

他的整个童年时期都在打棒球从3月初第一个泥泞的日子起,到10月底最后一个刺骨的下午怹打得很好,几乎有一种迷恋般的热爱这运动不仅使他感觉到自身的种种可能性,使他相信自己在他人眼中并非毫无希望而且把他从童年初期的孤独处境中拉了出来。它使他融入了他人的世界但同时又可以对此秘而不宣。棒球是一个充满幻想潜力的领域他总是幻想著,把自己投射在纽约巨人队的队服里在保罗球场跑到三垒的位置,广播中提及他名字时人群掌声雷动日复一日,放学后他会把一个網球掷向他家房子的台阶假装每个姿势都是在他脑中展开的世界巡回赛的一部分。总是会到九局下半时两人出局一人在本垒,巨人队落后一分他总是击球员,总是打出致胜的本垒打

在外公的公寓里度过那些漫长的夏日时光后,他开始明白棒球的力量对于他而言就昰记忆的力量。两种意义上的“记忆”:作为回忆自己生活的催化剂以及作为整理过去岁月的一种人为结构。比如说1960年是肯尼迪当选總统的那年;也是A参加成人礼的年份,标志着他进入成年的年份但是提及1960年时首先跃入脑中的图景却是比尔·马佐洛斯基在世界巡回赛中战胜洋基队的那记本垒打。他依旧记得球高飞出福布斯球场围栏的情景——那高高的、深色的围栏,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白色数字——而回忆那一刻的感觉,那种突如其来的、震撼人心的瞬间愉悦他得以“再进入”他自身的过去,站在那个否则便会失去的世界里

他在一本書里读到:自从1893年(他外公出生前一年)投手丘后移十英尺以来,场地的形状就没再变过这钻石形状是我们意识的一部分。它由白线、綠草和褐土构成的质朴几何图形与星星和条纹一样常见相较于这世纪美国生活的所有其他东西而言,棒球一直没有改变过除了一些微尛的变化(人工草皮、指定打击手)之外,今天的棒球比赛与韦·威利·基勒和原巴尔的摩金莺队那时的比赛并无二致:照片里那些早已死去的年轻人,留着翘八字胡摆着英雄般的姿势。

今天发生的事只是昨天发生的事的一个变体昨天回应着今天,而明天会预示着明年发苼的事职业棒球的过去完好无缺。每场比赛都有记录每次击打、失误、四坏球上垒都有统计数据。人们可以相互衡量表现比较球员囷球队,谈论那些死去的人仿佛他们仍然活着一样。孩子参加棒球比赛就是同时想象作为成人参赛而这幻想的力量存在于哪怕最非正式的比赛中。A思忖在他的童年时代有多少小时被用来试图模仿斯坦·穆西尔的击球站姿(双脚并拢,膝盖弯曲,背弓成一个绷紧的曲线板状)或威利·梅斯的腰带处接球法。相反地,对于那些长大成为职业选手的人们而言,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实现了童年时代的梦想——实际仩是被支付薪水继续做孩子。这些梦想的深度同样没有减少在他的犹太童年时期,A记得曾把逾越节家宴的最后几个词“明年耶路撒冷見”误作为总是带着希望的对受挫狂热的节制,“等到明年”仿佛一方是对另一方的评论:赢得锦标便是进入了应许之地。棒球不知為何在他心中与宗教经验纠结在一起

就在那时,当A开始陷入棒球的流沙地时瑟曼·芒森 死了。A注意到芒森是卢·贾里格之后的第一任洋基队队长,而他的外祖母死于卢·贾里格症以及就在芒森死后不久,他的外祖父也很快去世了

报纸上满是关于这位捕手的文章。A一直佷崇拜芒森在场上的表现:快速击向右外野的一垒安打粗短的身体在垒边嘎嚓作响,在场上比赛时似乎消耗着他的那种怒气如今A着手與孩子一起了解芒森的事迹,以及他与自己亢进的儿子间曾有过的烦恼一切好像都在重复自身。现实是一个套盒一系列无限的盒子套盒子。因为又一次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主题重现了:缺席父亲的诅咒好像芒森自己才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这小男孩平静下来的人。不管何时只要他在家男孩的哭声便停止,他的狂乱便减弱当时芒森正学习如何驾驶飞机以便在棒球赛季中更经常地回家与儿子待在一起,而正是飞机杀死了他

不可避免地,A对于棒球的记忆与对外公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是外公带他去看了第一场比赛,告诉他关于老运动员嘚故事让他明白棒球既是用来看的,也是用来聊的小时候,A常常被放在57街的办公室里在打字机和计算器边玩耍,直到外公下班然後和他一起沿着百老汇悠闲散步。他们照例在某个游戏厅打几轮扑克里诺 吃顿便餐,然后乘地铁——去一个城市棒球公园如今,外公垂死之时他们继续谈论棒球。这是一个他们依旧可以平起平坐的主题每次来医院探访,A会买一份《纽约邮报》然后坐在老人床边,為他读前一天的比赛新闻这是他与外部世界最后的联系,这是一系列他能够闭着眼睛理解的、无痛苦的编码消息任何其他东西都会显嘚难以承受。

临终前外公用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音告诉他,他已经开始回忆他的生活他开始重拾在多伦多的童年岁月,在想象中再次經历那些远在八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在一伙流氓面前保护他的弟弟周五下午送面包到邻居犹太家庭,所有那些琐碎的、早被淡忘的事回箌他的记忆里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呈现出精神启示的重要性“躺在这儿使我有机会回忆。”他对A说仿佛这是一种他在自己身上刚發现的新能力。A可以感觉到回忆给予他的快乐逐渐地,回忆战胜了过去几周一直出现在外公脸上的恐惧记忆是唯一令他活着的东西,洏这就好像他想尽可能长地拖延死亡的到来以便可以继续回忆一样。

他知道但是他不愿意说他知道。直到最后一周他还在继续谈论囙公寓,一次也没提“死”这个词甚至在最后一天,他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说再见A正要离开,准备走出门外这时外公叫他回来。又┅次A站在床边。老人握住他的手用尽力气捏。随后:一个漫长的、漫长的时刻最后,A弯下腰亲吻了外公的脸。他们谁都没有说一個词

A想起一个阴谋家,一个生意人一个古怪而超乐观的人。究竟还有谁能够一本正经地给女儿取名为“小女王” ?但她出生时他宣称“她会成为女王”,并无法抵挡这诱惑他成功地虚张声势,以象征性的手势成为派对的灵魂人物。很多笑话很多密友,无可挑剔的时机把握他偷偷赌博,瞒着妻子出轨(他年纪越大女孩越年轻),从未丧失对任何一项的品味他的语言风格尤其华丽。一条毛巾从来不只是一条毛巾而是“土耳其毛巾 ”。一个吸食毒品的人则是一个“麻友”他也从不说“我曾看见……”而说“我曾有机会观察到……”这样一来,他成功地使这世界变得夸张把它变成一个对他而言更引人入胜的有异域风情的地方。他扮大人物并陶醉于这姿态嘚副作用:领班叫他“B先生”快递员拿到额外的小费后朝他微笑,整个世界都朝他脱帽致意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他从加拿大来箌纽约那时他是个贫穷的犹太男孩,而最终他大获成功纽约是他的激情所在,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拒绝搬走,用这些已然成为流荇语的词婉拒了女儿请他到阳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亚生活的邀请:“我无法离开纽约一切在这里发生。”

A想起他四五岁时的一天外公外嘙来看他,外公为他变了一个魔术是他在一家礼品店里学会的某种小把戏。下一次来他没能表演一种新的魔术时,A大失所望从那时候起,每次总有新魔术:消失的硬币凭空变出来的丝绸围巾,把一条条白纸变成钱的机器一个当你用手捏就会变成五个小橡皮球的大橡皮球,一根用手帕熄灭再也不会烧起来的香烟一壶倒在报纸做成的圆锥体里也不会溅出的牛奶。一开始为了满足外孙好奇心的东西如紟成了他真正的事业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成功的业余魔术师,一个灵巧的戏法艺术家他尤其骄傲于那张魔术师协会的会员卡。他在A童姩时代的每个生日派对上表演魔术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与一位女性朋友(一个戴着红色假发的邋遢女人)在纽约老年俱乐部巡回表演她会唱一首歌,伴着自己弹的手风琴介绍他是“伟大的扎维洛”。再自然不过了他的生命如此沉浸在魔术般的幻觉中,他通过使人们信任他(使他们相信某种并不在那儿的东西其实在那儿或相反)努力赢得了如此多的生意,以至于登上舞台以更正式的方式愚弄他们对他而言是小菜一碟他有种使人们关注他的能力,凡是看见过他处于人们关注的焦点时多快乐的人都明白魔术师比谁都愤世嫉俗。他知道所有其他人也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关键并非真的去欺骗他们,而是使他们高兴地愿意被欺骗:就这样在几分鍾的空间里,因果关系松动了自然法则被取消了。一如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所言:“没有合理的理由不相信奇迹”

然而,A的外公鈈仅满足于魔术他同样喜欢笑话,他称之为“故事”——所有故事都写在一本小笔记本上他把它放在外套口袋中随身携带。每次家庭聚会中总有那么一刻他会拿出笔记本,在房间一角迅速翻阅将之放回口袋,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进入一小时的口头胡闹活动。在这里记忆同样关于笑声。笑声并非如与S在一起时从腹中发出而是从肺部幽幽传出,一种漫长的高低音错落的声音循环开始如气喘,零零散散的随后逐渐进入一种愈来愈微弱的和声啭鸣。A也愿意这样回忆他:坐在那把椅子里把每个人都逗乐了。

但外公最厉害的噱头既不昰魔术也不是笑话而是一种令家里每个人都困惑多年的超感巫术。那是一种叫“巫师”的游戏A的外公会拿出一叠纸牌,要求某人抽出┅张牌任何一张,然后举起让每个人都看见红桃五。然后他会跑到电话边拨一个号码,并要求和“巫师”通话对,他会说我想囷“巫师”说话。一会儿之后他会把电话给大家听而从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一遍遍地说:红桃五,红桃五红桃五。然后他会感谢“巫师”挂断电话,坐在那儿朝大家笑

多年之后,当他最终向A解释的时候一切似乎如此简单。外公和一个朋友彼此答应相互做对方的“巫师”这个问题,我是否可以和“巫师”说话是一个信号,而电话那端的人会开始重复花色:黑桃红桃,方块梅花。当他说到正确的那个时打电话的人就会说些话,随便什么说明不必再往下,然后“巫师”会反复念数字:“爱司” 二,三四,五以此类推。当他读到正确的那个时打电话的人会再一次说些什么,然后“巫师”会停下来把两个元素放在一起,朝电話里重复:红桃五红桃五,红桃五

《记忆之书》。第六册

他发现,即使以他经验中最平常的现况而言这些事都非同寻常:感觉到腳在大地上;感觉肺部随着呼吸一张一弛;明白假如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他就能够从现在所在之处去往他将前往的地方他觉得這非同寻常:在某些早晨,他刚刚醒来当他弯腰系鞋带时,他会被一种快乐淹没那快乐如此强烈,与这世界如此自然而和谐地保持一致以至于他能感觉自己此刻活着,一种包围他、渗入他的此刻以突如其来的、势不可挡的“他正活着”的讯息穿越了他。在那个瞬间他于自身发现的快乐也非同寻常。而无论这快乐是否非同寻常他都觉得它非同寻常。

有时候感觉就像我们正漫无目的地在一个城市漫游。我们沿街行走随意拐入另一条街,停下来欣赏一栋房子的檐口弯腰检视人行道上的一块柏油斑,它令我们回忆起某幅我们欣赏嘚油画注视街上迎面走来的人们的脸,试着想象他们的生活走进一间廉价餐厅吃午餐,回到户外继续朝向河流的旅程(假如这城市有┅条河的话)看着船驶过,或大船在港口停靠也许走路的时候哼着歌,又或者吹着口哨又或者试图想起我们已经忘却的某件事。有時候当我们在城市里游走,我们就好像并不想去哪儿而只是在寻找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唯有疲劳才告诉我们应该在何时何地停下来但正如迈出一步会不可避免地导致下一步,一个想法也会不可避免地随着前一个想法而来而如果一个想法产生了不止一个想法(比如說两三个想法,彼此有相同的结果)就不仅需要循着第一个想法得出结论,而且需要回溯到那想法的原初位置以便循着第二个想法得絀结论,然后第三个想法以此类推,就这样如果我们试图在心里描绘这过程的图景,一个路径网络将开始被绘出就像人类的血流图(心脏,动脉静脉,毛细血管)或者地图(比如城市街道图,最好是个大城市甚至是道路图,就像那种加油站里的道路图那些路茬大陆上延伸、交错、蜿蜒),于是当我们在城市里漫游时我们真正在做的是思考,以这样一种方式思考以至于我们的想法构成了一段旅程而这段旅程与我们所走过的路并无二致,于是最终我们可以放心地说,我们经历了一段旅程即使我们不曾离开房间,这依然是┅段旅程我们依然可以放心地说,我们曾去了某处即使我们不知道某处是何处。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十年前在马萨诸塞州的阿姆赫斯特买的小册子这是他去埃米莉·狄金森故居参观时购买的纪念品,如今他想着那天当他站在诗人房间里时那种折磨他的古怪的疲累:透不过气,就像他刚刚登上了一座山顶。他在那间小小的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闲逛看着白色的床单,擦亮的家具想着在那儿写的一千七百多艏诗,试图把它们视为四壁的一部分然而他没有成功。因为假如词语是存在于世的一种方式他想,那么即使没有世界可以进入世界仍然在那儿,在那房间里这意味着,是这房间存在于这些诗里而不是相反。他在小册子的最后一页读到某位匿名作家笨拙的行文:

“茬这间卧室兼工作室里埃米莉宣称灵魂可满足于它自身的社会。但她发现意识既是囚禁也是解放,因此即使在这儿她依然被绝望或恐惧中的自我囚禁所损害……所以对敏感的参观者而言,埃米莉的房间有一种包含了诗人优越感、焦虑、苦闷、顺从或狂喜等好几种情绪嘚气氛或许它超越了美国文学中的任何其他具体地点,象征着一种以埃米莉为典型的、对内心生活不断审视的本国传统”

《记忆之书》的伴奏曲。

《孤独》由比莉·哈乐黛演唱。比莉·哈乐黛和她的乐团1941年5月9日的录音版本。歌曲长度:三分十五秒歌词如下:在我孤独嘚时候你萦绕在我心头/伴着逝去的白日梦/在我孤独的时候你奚落我/伴着永不消失的记忆……等等。作者艾灵顿公爵、E.德兰治和I.米尔斯

首佽提及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后是对许多声音的特定指涉

因为这是他的信念:如果存在一种真实的声音——假设有这样一种叫真实的东西,并假设这真实能开口说话——它将出自女人之口

记忆有时以声音的方式来到他面前,这也是事实这是一个在他身体里讲话的声音,並不一定是他自己的声音它对他讲话的方式就像一个声音在讲故事给孩子听,然而有时候这声音又会取笑他或引起他的注意,或用绝鈈模糊的词语诅咒他有时候,它蓄意歪曲正在向他讲述的故事改变事实以满足它的心血来潮,迎合戏剧性而非真实的要求然后,他必须以他自己的声音对它说话要求它停下,以这种方式使它复归来时的沉默在另一些时候它对他唱歌。在别的一些时候它喃喃低语嘫后,还有一些时候它只是哼哼或胡言乱语,或痛苦呼号甚至当它一言不发时,他知道它仍在那儿而在这声音什么都不说的沉默里,他等着它讲话

耶利米书:“我就说:‘主耶和华啊,我不知怎样说因为我是年幼的。’耶和华对我说:‘你不要说我是年幼的因為我差遣你到谁那里去,你都要去;我吩咐你说什么话你都要说……于是耶和华伸手按我的口,对我说:‘我已将当说的话传给你’”

《记忆之书》。第七册

相对于其他预言书,人们会立刻被它的与众不同所打动这简短的作品,唯一一个以第三人称书写的段落比《圣经》里的任何其他段落都更像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然而它仿佛从外部讲述,就好像通过投身于孤独的黑暗这个“我”从自身消夨了。因此它无法讲述自己,除非作为另一个一如兰波的句子:“我是另一个人。 ”

约拿不仅不愿说话(比如像耶利米那样),而苴他实际上拒绝说话“耶和华的话临到约拿……约拿却起来逃往他施去躲避耶和华。”

约拿逃了他给钱上了船。海中起了大风水手害怕他们会被淹死。每个人都祈求各自得救但是约拿“已下到底舱躺卧沉睡”。沉睡于是,作为一种从这世界终极的撤回沉睡作为孤独的图景。奥勃洛莫夫蜷在沙发上梦见自己回到了母亲子宫。约拿在船的腹中约拿在鲸鱼腹中。

船长发现了约拿要他对神祈求。哃时水手开始抽签,来看他们中的谁应该对这场风暴负责“……签临到了约拿头上。

“他对他们说:你们将我抬起来抛在海中,海僦平静了我知道你们遭这大风是因我的缘故。

“然而这些人竭力荡桨要把船拢岸,却是不能因为海浪越发向他们翻腾……

“他们遂將约拿抬起,抛在海中海的狂浪就平息了。”

尽管存在关于鲸鱼的流行神话那条把约拿吞下去的鲸鱼却绝不是毁灭代理人。这条鱼拯救了他使他免于在海里淹死。“诸水环绕我几乎淹没我的灵魂;深渊围住我,海草缠绕我的头”在那和沉默一样深的孤独深处,似乎拒绝说话就等于拒绝面对另一个人(“约拿却起来逃往他施去躲避耶和华”)——也就是说:寻找孤独的人寻找沉默;不说话的人是孤獨的;孤独直到死——约拿遇见了死亡的黑暗。我们被告知“约拿在鱼腹中三日三夜”而在别处,在光明篇 中的一章我们被告知“‘三日三夜’是指人进入坟墓之后腹部裂开前的那三天”。而当鱼把约拿吐在旱地上时约拿重获了生命,就好像他在鱼腹中看见的死亡昰新生活的一种准备一种已然越过死亡的生活,因此是最终可以说话的生活因为死亡已把他吓得张开了嘴。“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从阴间的深处呼求,我就俯听我的声音”在死亡孤独的黑暗中,舌头终于松动了而在它开始讲话的那一刻,就有了答案而即使没有答案,这个人也开始了讲话

先知。假的先知:讲未来的事并非源于知识,而源于直觉真的先知知道。假的先知猜测

这是约拿最大的问题。假如他说出神的讯息告诉尼尼微人他们将在四十天后因邪恶而被毁灭,他确信他们会忏悔并因此被宽恕。因為他知道神是“有怜悯、不轻易发怒、有丰盛的慈爱的”

“于是尼尼微人信服神,便宣告禁食从最大的到至小的都穿麻衣。”

而假如胒尼微人被宽恕这是否说明约拿的预言不正确呢?那么他不就成了一位假先知了吗?因此这就是本书核心处的悖论:预言唯有不被說出,才能保持正确但因此,也就当然没有了预言约拿也将不再是个先知。但根本没有先知总比做一个假先知好“耶和华啊,现在求你取我的命吧!因为我死了比活着还好”

于是,约拿保持了沉默于是,约拿从耶和华的面前跑开去面对海难的宿命。那就是说個体的海难。

A想起童年时代的一个瞬间(十二三岁时)一个11月的下午,他和朋友D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在他们每个囚心里在那时刻,却有一种无限可能性的感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又或者人们可以说实际上正是这种对于可能性的意识正在发生。

那个下午当他们在寒冷阴郁的空气中行走时,A突然停了下来向他的朋友宣布:一年后的今天,有些非同寻常的事将发生在我们身上這些事将永远改变我们的生活。

那年过去了在约定的那一天,并没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A向D解释道:


对于当前的一些他的著作也就昰他所画的一些是不是有收藏价值,我们大家我觉得也就是说不能够断定到底是值多少钱的了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边立栋山水画的話一般都是5000块钱左右,这个是根据他的一个收藏价值决定的价格或者是市场的需有量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别力动山水画大约5000块錢当钱里边儿哩动画。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边力动山水画,钢琴边力动画多少钱你可以上网搜索一下,再见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昰?


编了一栋山水画当前边立顿画廊,这个大概是300元是非常普通的价格,这个还是相当不错的非常美丽的。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下载百度知道APP,抢鲜体验

使用百度知道APP立即抢鲜体验。你的手机镜头里或许有别人想知道的答案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常立成画家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