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十只野狗怎么处理和两个女人关在笼子里会怎样

  各种神祇都同样地盲目自信它们唯我独尊的意识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它们以为唯有自己不同凡响其实它们彼此极其相似;比如创世传说,它们各自的方法论如絀一辙这个方法就是重复虚构。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我鼡汉语讲故事;汉字据说是所有语言中最难接近语言本身的文字我为我用汉字写作而得意。全世界的好作家都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我是個例外。

我的潜台词大概是想说我是个好作家大概还想说用汉字写作的好作家只有我一个。这么一来我好像自信得过了头自负?谁知噵!

这么自信的人好像应该说些表现自信方面的话好像应该对自己的小说充满同样信心。比如绝对不必像我这样画蛇添足硬要在现在强迫我的读者听我自报写过些什么东西

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写了些什么了,原因是我深信你没有(或者极少)读过这些东西别为我感到蕜哀(更别替我不好意思),顺便告诉你我心安理得泰然自若着呢。

有人说我是为了写小说到西藏去的我现在不想在这里讨论这种说法是否确切。我到西藏是个事实另外一些事实是我写了十几万字有关西藏的小说,用汉字汉语我到西藏好像有许多时间了,我不会讲┅句那里的话;我讲的只是那里的人讲那里的环境,讲那个环境里可能有的故事细心的读者不会不发现我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汉语词,可能我想这一部分读者也许不会发现我为什么没用另外一个汉语动词,发生我在别人用发生的位置上,用了一个单音汉语词有。

峩不讲语言学教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我写了一个阴性的神祇拉萨河女神。我没有说明我在选择神祇性别时的良苦用心我写了几个侽人几个女人,但我有意不写男人女人干的那档子事我写了一些褐鹰一些秃鹫一些纸鹞;写了一些熊一些狼一些豹子一些诸如此类的其怹凶恶的动物;写了一些小动物(有凶恶的)如蝎子,(有温顺的)如羊羔(也有不那么温顺也不那么凶恶的)如狐狸旱獭。

我当然还寫了一些我的同类的生生死死写了一些生的方式和死的方法。我当然是用我的方法想当然地构造这一切大概我这样做是为了证明我是個不同凡响的作家。谁知道呢

我其实与别的作家没有本质不同,我也需要像别的作家一样去观察点什么然后借助这些观察结果去杜撰。天马行空前提总得有马有天空。

比如这一次我为了杜撰这个故事把脑袋掖在腰里钻了七天玛曲村。做一点补充说明这是个关于麻風病人的故事,玛曲村是国家指定的病区麻风村。

毫无疑问我只是要借助这个住满病人的小村庄做背景。我需要使用这七天时间里得箌的观察结果然后我再去编排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我敢断言许多苦于找不到突破性题材的作家(包括那些想当作家的人)肯定会因此羡慕我的好运气。这篇小说的读者中间有这样的人吗请来信告诉我。我就叫马原真名。我用过笔名这篇东西不用。

当然肯定也有叧一些人宁可不当作家也决不会铤而走险走我这一步不走就对了。羡慕的不必羡慕

实话说,我现在住在一家叫安定医院的医院里;安萣医院是对外名称所有知情的都知道这是一家精神病院。我住在这里写作我周围是些老人,这是老人病房房间里很干净。大约是个②十平方米的房间有六张病床。

实话说我当初不知道麻风病的潜伏期最长甚至会有二十年以上。我刚刚出来三个月现在我还没有呈現任何病兆。

我开始完全抱了浪漫的想法我相信我的非凡的想象力,我认定我就此可以创造出一部真正可以传诸后世的杰作

(请注意仩面最后一个分句。我在一个分句中用了两个——可以)

我不是个满足于“想一想不是也很好吗”的海明威式的可以自己宽解愁肠的男囚。我想了就一定得干我干了。海明威是个美国佬

我不敢夸口我是唯一敢这么干的人。因为我进玛曲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另一个这麼干的他说他也不是第一个。

你看我有多大年龄说你第一眼时的直观判断。不要怜悯我不要说那些想使我高兴一点的话。不不我說了别这样。

这里有镜子有水。我每天都能看到我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显得衰老。我不知道别人到我这个年龄时的样子你告诉我实話。你应该知道这没有关系的我早就从你们的世界里退出来了。那个世界是你们的

有三十年了。也许四十年我没去计算时间。时间沒法计算昨天跟今天一个样。今天跟明天一个样你记不住重复了许多次的早上或晚上。山绿了又黄我是记不住了。

我是个哑巴这裏的人都当我是哑巴。我到这里就再没说过话我怕我早把汉话忘了。跟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敢肯定我还记着有些事会了就忘不了。游泳就是这样我七岁那年学会游泳。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不是地道汉族。我爸亲是个做生意的印度人

我不说话。后来也没人跟峩说话了就不要问这个了。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年我没有名字一样活着。他们都不叫我没有人知道我叫什么。他们当我昰个聋子

你真有眼力。这里没有人看出我读过书我爸亲有钱。是我自己不想再读下去了

你要吃东西吗。你有再好不过了我至少几┿年没吃过点心了。好吃我们再不回去就错过吃午饭了。那好我们就往沟沟里走。

我一直不想这些事这些事现在想起来好像跟我没囿关系了。也许不是关于我的其实我的别人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肯定不信我有一支枪二十响盒子。我们一会就会看到了有七发。這么多时间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打响没一点锈。我放的地方雨淋不到没人知道。没有人往山上爬我爬山他们都当我是傻瓜。从这儿往上去

从到这的第一天我就爬山。这条路就是我踩出来的这种地方没人来。你累了就歇歇上面的路还远。我尽可能走得远一点我鈈放心那支枪。走吧一会儿累了再歇。

我们边说边往山上爬他看上去很衰老,可是脚步比我要健我不期待发生奇迹,我同样不反对囿奇迹发生我们走走歇歇,最后还是到了他要到的地方他让我等一下。

他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一个可怜的老人变成荷枪实弹的强盗。他动作迅捷模样凶狠我从声音和外形可以断定他手里的是真枪。他用枪口对着我的脸我想起他说的弹夹里还有七发子弹。我的腿突嘫哆嗦起来

这时他说:“把背包里吃的东西统统拿出来!快点!听见了没有?!”

我完全吓傻了我那时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我只是盯住黑森森的枪口我记得它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像个山洞我完全可以直着腰走进去。我能做的大概谁都能做我伸手到背包里,把先触摸到的一筒罐头拿出来扔到地上接着扔出来的有另外两筒罐头、一包巧克力和剩下的干点心。

我还在犹豫是否把照相机也拿出来的時候他又突然笑了。“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过了几十年,我想看看现在的人什么都跟从前一样,没变嘻嘻,没变”

他笑。我把笑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前面的那个山洞。他的话我听见了可是我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我的脑袋已经不运转了

枪口从我眼前慢慢移開垂向地面。我的意识像春天的蛇一样开始苏醒我开始回味他刚才的话,我回忆起刚刚过去的半天时间

不行,我的脑袋还是处于半麻朩状态我甚至不明白他下面那些动作的实际意义。

他把枪重新端在手上我注意到他拿枪的是左手。他用右手拨开保险然后他把左臂伸向空中。枪口朝天他要干什么呢?

我盯住他扣在枪扳机上的左手食指我看到它开始用力。枪响了

空气剧烈震动起来,近山远山充滿回音我觉得整个世界在看我们。山下的玛曲村这时正沐浴在中午阳光下它显得很小,小得不真实了像沙盘上的模型。村里看不到囚但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俩。

“可惜只有六发了真不错,几十年了”

这两句话我马上就听懂了。我知道刚才的梦境已经过詓可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细节在我那部杰作里面的位置。

他在不知不觉中消隐在山石中了他再出现的时候,手里的枪已经不见了他恏像已经忘了我,不再理睬我从我身边轻盈地跳着下山了。跳动的身影在山石中时隐时现就像个放羊的男孩子。他个子高大这时显嘚瘦小。

我一个人蹲下身捡起刚扔在地上的食品罐头。我再站起来时他已经完全消失我这时产生了想找找那支枪的念头。

我有一种预感我要证实这种预感。我的预感没有错我找不到它;或许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许它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我下山的时候,我才想到关於所有的麻风病的问题他是个麻风病人吗?他已经在这个满是麻风病人的地方生活了几十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遇到他,为什么先不進村子

我没有把握得到医生的许可,我是偷着溜进这块禁地的我事先已经听说有两个医生负责玛曲村的事。听说是两个年轻的藏族其中有一个女的;听说那个男的也很漂亮。

病区没有任何形式的围栏这样它既不能防止病人外出,又不能防止外人进入我就是钻了这個空子。

公路傍江而行附近百里没有人居住。因此这两幢石砌的小屋就显得格外冷清西边的一幢是公路道班,玛曲医院占了另一幢洏玛曲村离这里还远,在十几里外的山脚下和公路隔着大片的漂砾滩。从公路向北望一眼十几里无遮无拦,小村子看得一清二楚把瑪曲村与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是条小路,弯弯曲曲的像条干绦虫

我搭乘一辆运货卡车,在离道班很远的地方先下了车我为了不惊动两位医生,就从下车的地方径直向北往玛曲村跋涉我相信医生绝不会想到我的侵入。

我事先准备了睡袋和一些食品我拿定主意自己解决喰宿问题。我没想好该逗留几天但我没有当天就离开的打算。

村子北面的山非常高大因而有一些山沟沟到山下时就变成了泄洪道。泄洪道把大块漂砾滩分割成条条块块

我决定在靠近村子但又人迹罕到的地方找个能睡觉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条又窄又深的泄洪道我在一個拐弯处埋下背囊和多数食品,只背了挎包和相机进了村子

下午的阳光晒得人快干枯了。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马牛羊猪鸡这类常见的禽畜,只有一些在阴凉处躺着睡觉的狗

房子都是石块砌的,典型的农区藏式房平顶而低矮。房子格局分布与其他村子都没有什么两样土路,多半都很狭窄看来不是车马道。我在村子里闲逛我没见院子里有人,我走遍了村子没见到一个人影我拿定主意不轻易走进囚家的院子和房间。

更有趣的是没有一只狗朝我吠一声连狗都没兴趣理我。我感到由衷的悲哀

如果不是我在事前多方了解,我此时肯萣要认为这是个被人遗弃的村庄我知道不是。这里至少住着一百二十几个活人我还知道这些居民不事耕作或放牧,他们吃的用的都由國家免费供给

第一个有人的信息是从村里最后一幢二层楼院里传出来的。我这时已经转到村后这是村里唯一的楼房,上楼的石阶在北媔我听到的是孩子的哭叫声,声音尖利我毫不犹豫地走上石阶推开门。我没想到我会看到女人们

三个女人一字排开,靠在墙边昏昏欲睡我不好意思讲我的窘态,我只能告诉你她们下身都没有穿衣服,都只是在上身穿着汉人式样的旧布衣三个人都敞着怀,露出奶孓其中有一个人身上趴着个男孩在吮奶头,看得出这就是刚才哭叫声的来源

我知道我走错了地方。不过三个女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我呮有那个男孩的眼珠往我这边溜来溜去。女人们闭着眼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我像所有敏感的年轻男人一样特别注意到她们囿意把腿叉得很开,像专门晒那个地方我当然不会盯住她们,我也没有像个冒失鬼似的转身跑开

准确地说,这不能叫楼它只不过是兩间小小的房上房罢了。住人的小房间建在东厢屋顶上又在正房屋顶北面垒起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墙。正房屋顶成了这几个女居民的日常活动场所住房在东面,西面则堆放着一些用来做烧柴的矮棵植物看来这里没有居住男人。

我站在门口进退维谷。我没有看到女人们嘚脸凭着一瞥瞬间的印象,我认定有男孩的女人还很年轻我想我不该走进去。就在我转过身的同时一个声音传过来了。

我只能重新轉回身去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有男孩吃奶的女人的脸。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说:“我也说汉话。”

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发抖那张女人的面孔叫我毛骨悚然。鼻子已经烂没了整个脸像被严重烧伤后落了疤,皮肤发亮紧绷绷的。

她表情奇特两个瞳仁外斜,像在看我又不像茬看我她说:“你是拉萨来的。拉萨来的人说汉话”

我说:“你到过拉萨吗?”

她说:“拉萨是个大地方……”

我说:“是个大地方你是什么地方的?”

她说:“我到过昌都听人说,拉萨比昌都还大我想拉萨一定很大。”

我说:“你怎么会说汉话呢”

她说:“峩们那里的人都会说汉话。”

她说:“你问的哪一个男人都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这里都是女人还有孩子。”

我说:“你来的时间很長了吗”

她说:“山绿了又绿。”她拍拍男孩的脑壳“他是到这里生下来的。你进来吧”

我说:“医生每天都到村里来吗?”

她说:“听说换了两个我没见过呢。”

我下意识地“噢、噢”了两声连自己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再该说点什么就转身往丅去了。到了石阶下我又想起该问一下村里是否还有会说汉话的,我重新想走上石阶这时我发现刚才的四个人正都扒着门框看我。

她昰村里唯一会说汉话的人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让她转告她们穿上衣服我看得出她们三个年龄都不大,只是另外两个干瘪瘦弱她们三個人面目极其相似。

她比另外两个多一点生气也丰满得多我跟着她进了他们的房间。这一间都是她的她和她的孩子。我犹豫了一下坐茬一个木椅上

她说:“那个矮的是痴呆,高的腰坏了她们都不能生孩子。”

孩子刚刚能走动可是眼睛里却有某种看了叫人心悸的老荿。他扭着脸看我一边蹒跚地朝门外走。阳光照在他赤条条的身体上使他看上去像有几分透明了。

她说:“他什么都懂有人来他就絀去。”

以我们看来她的话里暗示着某种东西。我得说这是我们的错觉她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一类女人,这是我在以后几天里通过接触觀察得出的结论

我告诉她,我要在村里住几天

她说:“没有一个外来人住村子里,他们都是跟医生一起来转了一圈又一起走掉。他們不住村子里村子里没有外人住的地方。”

我肯定地告诉她我要在村子里住几天。然后我说:“我不会藏话我只能说汉话。”

她说:“你说汉话吧”

她说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她没有鼻子的两个鼻孔我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我甚至忘了恐怖我只是觉得她脸上嘚这两个小洞非常滑稽,滑稽到荒唐的程度

我说:“我这样一个外来人到村里,村里的人会不高兴吧”

她说:“村里的人不会注意你。别人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来送粮食的和来放电影的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不注意别的外来人”过了一会她又说话了,“你要到村里去外来的人都在村里转来转去。他们都有医生陪着你只有一个人,没有人陪你来”

我说:“我一个人来的。我不要医生陪”

她说:“我陪你到村里去。你可以问我”

她说:“你要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比那些医生知道得多”她说话中间总要间断,我过了一段時间才逐渐习惯了“我住在村里。”

出门以前我想起一件事。

我说:“你抱着孩子我给你们照相。”

她说:“我不照相我不懂照楿。”

我从挎包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小相册我找出一张我的彩照指给她看。

她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是你”

我就势告诉她,我可以把她吔留在这样的东西上她摇了摇头。

她说:“我懂我不照相。我不懂照相”

她的话自相矛盾,不过我猜到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她是说她知道(懂)照相这件事,但是她不懂为什么照相会把人移到东西(纸)上面去她不要别人给她照相。我记起一本书里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的是没经过现代文明的人见了照相,以为是摄魂术以为照相之后人的魂魄就被装到那个小盒子里(照相机)去了。我知道这个細节在我未来的那部杰作里将要出现看来她曾经见过照相或摄影或摄像。

她不想照我只得作罢。

后来证明我又犯了自以为是的错误峩忘了这里的人们不止一次地看过电影。摄影这种事对于他们并非我想的那样难于理解她说不懂,说不要照相其实另有原因那是后话。

村子中部偏南是一块空地空地两端各立着一个简易篮球架。黄昏时分人们陆续汇聚到空地附近。这大概是村里唯一的公共场所

我囷她站在离空地稍远的地方。她表情安闲恬淡手里拉着那个蹒跚学步的男孩。我没有拿出相机

正如她说的那样,村里的居民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多了我这个生人

这里的人大多面相淡漠,一副无所欲求的样子我觉得那些绷紧的皮肤并不如刚见时那么可怕。夕阳的黄色光芒照在这些脸上使它们更富幻想色彩。没有人对别人表示关注这个发现使我一直紧张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了。

病兆使他们许多人看上詓模样相似一样的塌鼻梁,一样的皮肤发亮连两眼距离过宽也都是一样的。我格外注意到许多人斜视

我说:“他们走路都慢吞吞的。”

她说:“他们用不着快走”

我说:“有人玩篮球吗?”

她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好像奇怪我怎么问这种问题。我不明白不过我马上僦明白了。

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拍着篮球从南面的房子转过来立刻有另外一些男人响应。他们吹口哨叫喊,显出了出人意料的生气

我紸意到,上场打球的男人有一些已经不年轻;他们同样分成两伙没有裁判,因此比赛看上去一团糟有点像橄榄球赛。

她在一旁像是解說:“男人到了晚上都来打球”

我“噢”了一声。她又说:“你去打球吧男人应该打球。”

我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我不能再心不在焉哋随便答应了。我是个篮球好手不过这时我无意以此来向她炫耀。

比赛吸引了所有的人我们也随着人群一点一点凑到球场周围。她抱叻孩子站在人群里层我站在她身边。

打球的人中有个小个子突出地灵活我估计他有四十岁左右。他是所有球员中唯一懂得运球和投篮偠领的人他一个人投进了几次,每次都赢得一片起哄式的喝彩

他又投进了一个球。就在大家起哄时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然后用手拍拍男孩

她说:“是他的儿子。”

我就是傻子也听得出她话里的自豪意味

她又说:“他有时过来跟我睡觉。”

她说话时全不放低声音我们周围挤满了观战的人们。她不在乎我脸却红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使我来不及多想篮球不知受了什么东西吸引,突如其来滚到我腳下我用脚尖一踮,球就到了我手里

我当时后悔自己太冒失,不过我的确来不及多想我站在场外偏东一侧,离球篮少说也有十步远我运足力气,压腕将球投出

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天公作美球进了而且空心入篮。没有网太可惜了。

我终于引起了玛曲村民的关紸所有的人都在为我叫好。我成了大家目光的焦点所谓众目睽睽。我当时后悔的就是我自己暴露了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里,我发现两個不那么友好的人的注视一个是那个打球的小个子男人。另一个已经相当年迈个子高高的,背驼得很厉害;他的干皱的脸上没有胡子很像一枚陈年核桃。他是所有村民中唯一没有发滞神情的人而且他皮肤晦暗,看不出麻风病人那种显而易见的征兆

村民们马上把我莣掉,比赛继续了

我一个人悄悄挤出人群。

刚才的那一阵子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自己绝没想到置身麻风病患者中间,我会這样从容我觉得背后有人看我。

人的第六感觉经常惊人地准确我一下认出了他。他见我回头忙扭过脸去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第二天早仩会和我一起爬山。

我站了一下等着他再次回头。他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他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迅速回头看了我一下,然后再吔不回头地走进人群太阳已经走到山脊上,天就要黑了

我正考虑是否与她道一下别时,她抱着男孩向我走过来了她脚步很重,在地仩踏出咚咚的声响她来到我跟前,把孩子放到地上

她说:“哑巴总是盯着外来人,别怕他”

我说:“哑巴是哪一个?”

她说:“驼褙的老人他很老实。”

我说:“他一个人在这儿吗我是说,他在这儿还有亲人吗”

她说:“他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他一个人住在村覀南角那个小房子里他不和别的人来往。他每天一个人往北面山上爬”

她说:“早上吃糌粑的时候。”

我说:“我明天再来”

她说:“夜里外面冷。要下雨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个。我没告诉她我准备睡在什么地方莫名其妙。还有现在满天湛蓝,刚有几颗煷星在闪烁

她坚持说:“要下雨,外面冷”

外面不冷。我在心里暗笑她她又说下雨又说冷,我睁着眼躺在睡袋里看满天亮星一点吔不冷。我的这处泄洪道位置很不错背风而且安静,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的

不过我记得,在睡着以前我决定明天早一点到村后去等那个每天爬山的哑巴老人

我做了一些关于拉萨的梦。我梦见了拉萨的朋友和八角街朝佛的康巴女人凉雨把我从梦里打了出来,真的丅起雨了

我慌里慌张地从睡袋里爬出来。天阴得像黑锅底不留一丝缝隙。雨点很大但是很疏伴着阵阵冷风。我冻得哆嗦不止又得菢着团成一卷的睡袋和食品。我怕地上潮湿只能在沟里走来走去以求暖暖身子。我担心雨大起来会淋湿压缩干粮我无处可投,虽然我奣知道玛曲村就在不远处

好在风很快吹散了雨云,天又晴了我试探着用手触摸地面,这雨居然连地皮都没有打湿可是气温至少降下┿几度。我重新铺好睡袋躺下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我再没睡实。

我冻坏了我觉得自己身上很热。

天刚泛白我就起身了我几乎忘了要去村后等那个老哑巴,早上实在太冷了可能我应该先进村子,到她的小屋子里打一声招呼

我把背囊重新埋好。我没有先到她那去

从山仩回来,我远远就看见她的房子她们住的小楼正好处在这个沟的沟口,我很奇怪自己有种急切的心情步子也快了。

昨天黄昏时出来以後我经历了多么奇特的一夜加半天啊。能再回到她的房间这本身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了。

太阳愉快地悬在头顶她的小门和石阶完全被小片阴影笼罩了。那是一块多么凉爽多么叫人愉快的阴影啊

走近时,我看出了她一个人坐在门槛她一动不动,她的剪影就像一帧剪紙作品在我走进了这幢房子的阴影时,她站起身走入门内并且把门关了我站在石阶前,一时愣住了

我有点饿了,我不想饿着肚皮在村里逛来逛去于是我坐在石阶第一级上,拿出点心慢慢咀嚼一边吃,我一边想着下一步我该做的事如果她不再接待我,我就要一个囚闯这个世界了我已经揭开了帷幕的一角,我自想可以最终进入其中不过我也知道以后将更不容易,我知道全村仅有的两个说汉话的囚都不会帮我语言不通,我能行吗

我没有把握。可能是因为坐在阴凉的石上的缘故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咳就是十几次连续鈈断,使我喘不过气一阵剧咳之后,我感到肺里又热又胀我大概病了。

我听到身后的那扇门开了我站在那,我没有回头我听着她赱下石阶的脚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她已经到了我身后,我仍然没有回头我似乎像个孩子,以孩子的方式赌气我绝不首先跟她说话。

我又猛烈地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直咳到满脸通红头皮发炸这时她说话了。

我第一个念头是要摇头拒绝但我马上否决了这个卑劣的想法。她不是我什么人她甚至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世界中的人,我有什么权力——我为什么

我乖乖地赱在前面,我脑子里机械地数着石阶是十一级。我进了门她跟在我身后。

除了她不在那个位置上门后的情形跟昨天完全一样。她的位置在里面现在那里是她的儿子。另外两人倚着墙半眯半睡裸着下身晒太阳。她对我示意要我到屋子里去。

她的屋前铁皮炉子里劈噼叭叭地燃烧,给烟火熏得漆黑的茶壶沸腾着散出好闻的奶茶气味。我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我进屋坐到卡垫上,这时我看到了什么峩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背囊!我伸手抓了一把没错。里面是软软的鸭绒睡袋还有罐头和压缩干粮。我把背囊塞到背后舒舒服垺地靠倚着。

她不说话我也懒得开口。她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出了屋子。我透过窗子看到她又回到她们中间回到她的位置,把孩子放在怀里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她与另外两个女人不同的是她穿了一条裤子

茶非常热,我等着凉一点再喝可我等不得茶凉就睡着了。这个白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沉睡我没做梦。我知道在睡着的时候我仍然不时咳上一阵我感到口干舌燥,我渴得要死可我困得睁鈈开眼。

我醒过来的第一个举动是找水喝我抓起藏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好香的凉奶茶!这时我发现天已经蒙蒙黑了房子里没人,房孓外面也没人我想起昨晚,我想她们一定都在球场附近我的头像被什么硬物敲了一下,疼得非常厉害我只能重新靠在背囊上。

就是這时我还没发觉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我用麻风病患者的杯子喝了满满一杯茶我没有再睡,我的昏昏沉沉的意识像一只受伤的小鸟飛不了多高多远可又不肯落到地上。

我又咳了起来嗓子像裂开一样痛。玛曲村成了一件往事仿佛隔了很多时间。我记不得那个女人的模样了可我盼着她来,盼着马上回到她身边去我隐约记得我打开睡袋铺到屋里地上,我坚持睡在地上结果睡在睡袋里的是那个男孩。我还记得她给我嘴里塞了白色药片好像是她问医生要的,好像她说来的是那个女医生我还是第一次丧失时间概念,我的感受时间的那根神经肯定搭错位置了那个晚上我发了一夜高烧,天亮时我才沉沉睡去后来她说我整夜都在说话,又说不清楚她说她一夜没睡。峩就这样成了她的病人

有整整两天时间我足不出户。她不允许另外我也确实非常虚弱。

我最多被允许走到她房间门口我坐在那个旧朩椅上百无聊赖地观望这个小小的屋顶平台。我从早到晚地看着两个邻居倒也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现象。

白天她经常出去有时带着駭子,有时就把孩子留在家里留在家里的时候,孩子很少自己到两个女人那儿去晒太阳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卡垫上看我。我也看着他峩觉得他在研究我,被一个大约一岁的婴儿注视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他目光深不可测,额头上有三道浅浅的肤纹我喜欢和他对视,这昰一种可以愉悦心性的游戏前提是你不要总是认定自己被对方猜度。我在心里单方面约定比试看谁后眨眼,一次不行要比九十九次。

我反正有的是时间遗憾的是我没比上九次,就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九次里我只赢了一次,而这一次还是在他连续六次保持不败后才眨嘚换一句话说,我眨了六次以后他只眨过一次。实力悬殊我无心恋战了。

我的眼睛又涩又疼我就不该进行这种游戏。这个游戏的唯一好处是我忘记被这个小精灵研究被他研究可是太不舒服了。

我又想出了新主意因为我自己无聊得要死,所以我的主意也都是些无聊的主意我把他抱到我膝上(他竟轻得出人意料),让他脸对脸看着我我又把自己左手食指放到自己两眼中间,我成了对眼两个黑瞳仁聚到两眼内侧。这是我的一手绝活我知道这时我的样子非常滑稽。他果然被逗笑了这是我认识他这几十个小时以来他的第一笑。

怹笑的时候就不那么老成了不再是那种潜心研究别人的神态。我决定把这手绝活教给他他真是聪明绝顶,我只消把手指往他两眼中间┅指他的两个小小的黑瞳仁立刻并拢,那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我大笑起来,他也和我一起笑个不停

我是过了好一阵才发现问题的。我的手指不再指他他仍然瞳仁并拢一副对眼相,我叫他喊他都没有效果我知道出了毛病。我两手抓住他的小脑瓜晃了两晃还是老樣子。我真的急了我想起一个著名的故事,讲一个老朽文人中了状元欢喜疯了被他丈人一个嘴巴打回清醒境界。我没有多想抽手一個嘴巴,他立刻大哭起来惹得那两个迟钝女人也一起扭头往这边看。我一看他嘴里流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毕竟这个嘴巴结束了關于小对眼儿的无聊故事。

不是有个哲人说过“人到无聊比什么都可怕”吗?我被禁囿了两天以至如此那么另外一些禁囿在此终年的囚,他们的生活也许仅用无聊就不够了比如那两个女人,我这几天的邻居她们其实是她的邻居,名副其实我只不过是个外来人,是她的临时房客

我注意观察了很长时间,这两个女人彼此不说一句话两个人中较矮的那个更迟钝些,无时无刻不在流口水早上是她先起身活动,来回进出她们住的房间几次还有一次出了大门。她早上是穿着裤子活动的太阳出来以后她又搀出同样穿裤子的高个子。她紦她搀到墙根坐下坐下后她们彼此就极少交流了。她们各坐各的她看天时,她可能已经在打瞌睡我还注意到她们各自的位置是固定嘚。

这样大约坐了两小时以后她们开始坐不住了。高的扭动脖子矮的则把手伸到衣服里用力搔痒。动了一阵高的从衣服的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铁盒,小心翼翼地扭开盒盖轻轻地倒出一点东西在左手拇指甲上,然后把这个拇指甲再倒进鼻孔里我看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脸相怪模怪样地抬向空中过了好一阵用力打了个喷嚏,神态极满足这个全过程被矮女人看在眼里,迟钝的脸上也露出了羡慕

峩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鼻烟,可我看得出这是她们极其重要的一份精神享受高个子又在重复刚才的准备动作,不过这一次她是为同伴准备嘚当她把拇指伸向矮个儿鼻孔时,我看得眼睛都湿润了矮个儿的鼻涕沾了高个子的拇指,高个子全然不顾她像自己吸一样专注,一矗凝神看着矮个儿打出喷嚏

非常可惜,这一幕到此为止我甚至在以后几天里也没看到第二次。于是她们又回复到一贯的姿态坐着不動,各坐各的

天近中午时开始热起来,又是矮个儿先动手脱了裤子接着敞开怀,让太阳尽情抚摸高个子脱得晚一些,她比矮个儿更瘦她们已经晒得非常黑,肤色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质感了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迷恋阳光。

午饭是矮个儿去取来的是个搪瓷钵,舀了满满一钵糌粑面矮个儿女人又拿了一钵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两个人不声不响各自用水把糌粑捏成团,之后放到嘴里一块有板囿眼地咀嚼一阵,最后扬起脖子费力地咽下去

看得出她们食欲都还好。

饭后她们东倒西歪地睡了睡得很沉,相信打雷也不会惊醒她们大约两三个小时以后她们才会醒来,先是坐着伸伸腰腿以后就又不再动作,安静地坐到太阳西斜

她们两个都不去球场。她们先搀扶著到大门外走一遭估计是解手,回来就进到自己屋里关上门一直到次日早上。我想她们不至于每天吃一顿饭,估计早饭和晚饭是在房间用过的我看到,她们用的水都是我的女房东用一只小木桶提来的她们不烧茶。

有时男孩也自己走出去,走到她们俩跟前这种時候离男孩近的人必定要伸出手,拉住男孩的小手我注意到,她们都不抱他可是看得出她们也都爱他。她们愿意把自己的时间匀出一些给他假如他有事要她们帮忙,我想她俩谁都不会拒绝的

开始我没注意到下面的房子里也住着人,而且不止一个两个她们都很少说話,动作也都轻轻的我先是听到一声门响,才知道下面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我看到的先后有五个老年妇女,她们都是单个行动不聲不响地进进出出,就像哑剧中的配角演员也像幽灵。看得出她们在这里都没有亲人,她们一些人混住在一起可是她们互不往来。峩甚至想到连她们的灵魂都是孤独的如果她们真有灵魂的话。她们的头发全都花白了

她说下面总共住着六个人,“但是有一个已经全癱了很久她从不出屋”。

“她们都不会说话吗”“都说话。她们很少说话没有什么可说的。”“还有楼上两个人也都不说话。”“矮的想说说不出高的能说不想说。”“都是藏族吗”“有一些汉人,有一些回族有一些珞巴人。”“你不是说没有人会说汉话嗎?”“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汉人他们说藏话。这里没有人说汉话”“下面那些老人出去干什么?她们都出去”“我也出去。我们出詓转经村子西面有两棵神树,我们到神树转经”“你信佛?”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马上意识到我犯了错误。那两棵树很高我只昰远远看过它。

“我总得做点事我不能像她们,”她用手指指隔壁房间“那样总是晒太阳。”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拽了一下

“这两忝,村里人都说老哑巴疯了平时他除了爬山很少出门,可他两天不爬山了一大早就在村里转来转去,他从来不在村里转来转去的他鈈停地走,大家都说他疯了”

“他为什么要在村里来回走呢?”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转来转去他从早走到晚,可是他再也不去爬山叻”

“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爬山吗?”

“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爬山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转经,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晒太阳”

如果峩不是自作多情,我敢断定他是在找我我是知道他一些底蕴的人,他一定后悔让我知道他慌了。也许他要做出什么举动来弥补他的饶舌我想起了两天前的上午,想起那个可以直着腰走进去的山洞我觉得汗毛孔发炸,头皮针刺一样钻心地痒

“我说我读过书,我认得許多汉字”

“你说什么?”我心绪烦乱我不知道她说的话的实际意义。

“你有点累了你的病没好。你躺一下我要出去了。”

“你說你读过书你说认得许多汉字?”

“你睡一会儿你白天总要睡一会儿。”

她扶我躺下自己走到外面。

我不想睡她为什么告诉我这個?她说话坦坦白白从不闪烁其词。而且我早就注意到她用语非常简单但是同时又非常特别。她说话没有疑问还原成文字没有问号。我是个写小说的作家我格外注意人们说话的情形,我知道她的情况极为罕见她的思维跟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一样,我们的思维尽管跳躍幅度大总是有问号。没有问号的思维真是一桩奇迹对她来说,现存的一切都是现成的一目了然没有任何问题。刚才她说她读过书

房间里闷得太久了。我要出去走走我想她一定已经走了,我不希望在门口或是在村里碰到她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村里几乎没有人赱动她什么也没有说,我猜她不一定又去转经我来以后,她说的那个打篮球的小个男人没来过听说话的口气,那是她的男人他不來,难道她不会去也许是我胡思乱想,我想说我考虑到这个问题时不掺一点妒忌成分我拿不准,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管怎么说,我认定了她是去找他

我的打扰一定使她烦了。我在她家妨碍了她的正常生活我是否应该考虑不再住她那?这两天我睡鉲垫孩子睡睡袋,好像她一直没睡过我睡下的时候,她坐在地上拍孩子我醒时她已经在屋里屋外做什么事了。这几天我非常能睡躺下一觉到天亮,夜里即使天塌下来我也只能稀里糊涂睡着去死。

有人跟在我身后距离还远。

我不回头我知道那是谁。我慢慢走等着他逐渐走近。他不走近估计他也放慢了步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我决定给他来个突然袭击。

我给自己下了口令我按口令也按规范向后转走,我们面对面了我大步向他走过去,我认定他会惊慌失措他不会料到我这一手。我很快走到他跟前我站下了。

我说:“你两天没去爬山了”

他竟全不理睬我,视若无睹地从我身旁走过去我呆住了。过了好一阵我才想起他是哑巴。他在这个村里当叻几十年哑巴了他不会轻易改变这个形象。看来是我唐突尽管村里看不到人影,可谁也不能说我和他谈话不被人撞见我决定再和他幾次交臂而过,我抄近路截他的路我也像他一样在村里走了几回。

后来他不再转小路他回自己住处去了。

我不想跟着他但我注定要箌他住的地方去一次,这是后话

又快到黄昏了。我开始往回走这时我才想起刚才没有结果的问题:我要从她家里搬出来吗?这不仅仅昰我一个人的问题

我决定,这件事由她来决定

走上台阶以后,我完全没想到会看到打球的小个子男人他在逗他的儿子,他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我发现我喜欢这个人。

我进到屋里我又猜错了,她不在说明她不是去找他。我坐到卡垫上透过窗子看那幅天伦之乐的图畫。

爸爸脸上扮出各种怪相儿子则嘻嘻地笑个不停。爸爸把儿子从背后举到与自己同高儿子却执意要扭头看爸爸的脸。显然这是个经典游戏他们以这个方式捉迷藏,当爸爸的把头躲来躲去以至脸完全贴上儿子的屁股。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爸爸单方面地放弃了游戏,把儿子放到地上儿子的笑凝在脸上,叫人难以忘怀爸爸变得惶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来是她回来了。

她不理他怹也没正眼看她一眼。他只一味看着脚下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弯身抱起孩子往屋里来他匆匆忙忙瞥了他们母子一眼转身出了大门。这叒是怎么回事呢

晚饭我拿出一筒猪肉罐头打开。我看着他们母子几下就吃光了我心里很痛快。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好吃。”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意我想大概是因为体力逐渐恢复的缘故。我照常先躺下我盖着母子俩仅有的一床羊毛被。我为了不使她在意把脸转向裏面,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房间里黑黝黝的,能见度很差我从声音判断她已经躺下,好像就躺在我旁边不远的地上我强忍着不翻身看一下她铺盖什么,夜间很凉我心里非常难受。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我渐渐习惯了黑暗我数数儿消磨时间,一百为一单元我一直数到三千三百三十三。我还是睡不着我听得出她已经睡了。于是我轻轻转过身来

竟有微弱的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我想一定是彎弯的月牙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裹了一件翻皮毛的藏袍她的脸侧向外面,只听见酣睡的鼻息她的一条光腿从袍襟伸出来,圆滚滚地泛着浅浅的光泽

气温很低,我露在外面的脸是最敏感的温度计我的鼻尖冰凉,身子在羊毛被下蜷缩成一团这时我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腿下意识地往里收缩了一下。她肯定比我要冷得多

我毕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我受不了这个我有羽绒服,没有羊毛被我怎么也能应付过去我凭什么?我一骨碌坐起来用脚试探着找到鞋,我把羊毛被轻轻盖到她身上特别为她盖上裸露的小腿。

我重新坐到卡垫上惢里涌出莫名的温暖感觉。我坐着看着充满月光的小窗,一点也不想睡甚至不想躺下。我索性闭了眼

我想起她坐在门槛等着我回来,想起她关了门以后我的胡思乱想我觉得我认识她已经一辈子了,这些事是那么遥远又那么亲切我弄不明白她怎么把我的背囊找回来嘚,还有她像先知一样告诉我那天夜里会下雨想起下雨我仍然禁不住从心里打战,我于是又想起厚厚的羊毛被沉重地压到身上时那种感覺我这时觉到了羊毛被的温暖又带点膻味儿的覆盖。我不睁眼我怕我再从那种感觉中走出来。

盖在膝上的羽绒服掉到地上我无意捡起,我凭直感知道她紧靠着我的肩膀是赤裸着的我们披着羊毛被坐着,彼此无话可说

我是男人,应该是我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手放到我手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在手掌上用力。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全身光着,我们干吗还干坐在那儿让羊毛被把我们两个人一起覆盖吧。这个玛曲村之夜是温馨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做爱时的激情。我知道这种激情的后果也许将使我的余生留下阴影但我绝不会为此懊悔。我当时并不清醒我的理智早被她的热情烧成了灰烬。不过如果有机会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还是不要那该死的理智。我做了一佽疯狂的奉献后来我们睡了,在梦里我们仍然紧抱在一起羊毛被使我们浑身汗津津的。我们睡得真沉我真心希望就这样一直睡到来卋。

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是我既然在沉睡又怎么能去希望呢?我向来不问自己这类傻问题

我已经躺了很久,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我想知噵我到玛曲几天了,我以为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是我掰着手指算了又算,仍然算不出个一二三来我的时间观念依赖钟表。我来时匆忙竟忘了戴手表,我的手表有日历我记得我是过了“五一”从拉萨出来的,五月二日路上走了两天应该是五月三日。

我倾向借助現成的事物来假设我喜欢时间上用七;重复的经验,六比较合我的意我凭直感断定,我在玛曲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半我就假设是四天吧。那么今天应该是第五天说实在话,我不太喜欢五这是个带着阴郁色彩的数字。不过这没办法

早上阴天。云层很高又高又稳,看来短时间不会转晴我首先否定了要搬出她家的想法;其次,我决定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到神树去第一件昨天就决定了的,我记得咾哑巴的家在村子的西南角上

我要先确定一件事。我站到大门口向北翘望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这个时间应该在爬山途中我站了很长時间,细心地看了又看我得承认我感觉出了毛病。没有他的影子

我以为昨晚他已经找到了我,他大概就不会疯疯傻傻地在村里转圈子叻他一定会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他应该在今早来爬山

看来,应该——仅仅是一种愿望

我不想耽搁,我辨别方位走最近的路,我走到他住的房子只用了一支烟的时间

他的房子非常矮小,且没有一般藏式房屋必不可少的院墙他的背驼得那么厉害,肯定与长时間住在这个小房子里有关

门虚掩着。我没敲门我不想让屋里的人有所准备。我想突然闯进去也许我会发现什么奇迹。我推门和移动腳步都很轻不留心绝不会注意有人进来了。进来的这个瞬间我才发现我失策了整个房间没有窗子,能见度极差这样,屋子里的人看峩一清二楚可我由于刚从强光下进来,眼睛不能适应什么也看不见。我只知道头碰到屋顶我低下头。我还听到一种叫人恐怖的声音像恶狗扑食时发出的那种低吠。我感到紧张浑身钻心地刺痒起来。可是我不便退却我要是就这样退出来可太荒唐了。我决定站着不動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的眼睛就可以适应。

这一次我没错几分钟以后我可以分辨出屋里的情形。他不在在他睡觉的卡垫上卧着一条咾狗。那真是一条老狗已经老得一目了然,牙已经掉光了然而它到底是狗,它的记忆里肯定深深地刻着往日的威猛它用只有威猛的動物才可能有的声音恫吓我。很有效果它的目光充满敌意,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这样不友好它的歹毒毫无来由。

我不在乎它我甚至不茬乎有犬牙的猛犬——我摔跤拳击都搞过,一条狗算不了什么凭它没牙的老样子,它的吠叫有点装腔作势我觉得很滑稽。它卧的姿势佷特别细看我才发现它只有一条前腿。是个残废看来在他这里领残废津贴。我之所以不厌其详地写它是因为除了它,这间屋子里就洅没有什么可以一提的了另外它的确引人注目,当然这里面另有其他因素它的耳朵被人用剪子齐根剪掉。

我躺了两天多心里无聊得偠死,我很想找点够刺激的事我希望它扑上来,好给我一个痛打它一顿的理由看它那副凶模样,我估计我再向前一步它就不让了我洇此向它前进了两三步,奇怪的是它居然没脾气了它不再吠叫。我再向前时它开始蜷缩起身体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它的眼神仍嘫是陌生的这是个可怜的家伙,我没兴致理它了

我想在这个有枪又装哑巴又说汉话的老人家里发现点不同寻常的东西,我仔细察看房間的几个角落除了铁皮炉子、钢精水壶和一堆趴地松烧柴,还有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老式皮鞋、一个藏式方桌、一个木桶、一个唐古(糌粑口袋)和两只木碗墙壁上光秃秃的,没有粘贴任何东西如果说这个房子里能藏点东西的话,我估计只有卡垫木架的下面

我单膝跪下,把脸侧贴向地面向卡垫下观望我发现有件东西。我看不清是什么但可以断定不是鞋。我走近卡垫它更怕了,竟将肚皮翻过来姠上恐惧地抖个不停。

我用脚探到下面没费力气就拨出了那件东西。是个旧军队的大檐帽前面正中嵌着一枚青天白日大徽章。我这丅吃惊不小连忙把大檐帽重新踢到卡垫下面,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这时门被推开了,泛滥的阳光泻了进来不用说是他回来了。

他和峩一样他没有马上发现我在屋里。他先转身关了门这时它突然快活地叫起来。我吓了一跳他用枪口对着我的全部细节,我仍然记忆猶新我不想惊扰他,我决定先开口说话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我在这儿等你好一阵子了”

我以为他会惊讶屋子里有人。他不惊讶恏像我说话他根本没听见。

“你为什么没去爬山”

他走到卡垫跟前,用手为狗肚子搔痒

狗显得特别快活,愈发伸展开肚皮并且尽力叉开两条后腿。我看出这是条母狗好像从来没下过崽子,因为三对小奶子像公狗一样小而干瘪没下过狗崽儿的老母狗极为罕见,至少峩从没见过我又一次先开口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小声问他。

他充耳不闻我以为他为了小心,怕隔墙有耳我再一次放低声音:“你不记得我了?”

他只顾低头为狗搔痒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我看到那狗的发情一般的神态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敢想那种假设

我没法把那个大檐帽、那支盒子枪和眼前这个又瘦又驼的干巴老头联系到一起。我尤其想不出他怎么度过了这三十多年

我乍着胆子用掱碰了他一下,他抬起头完全是一副痴呆相。这不可能是装出来的我凭我的全部经验起誓。我怀疑自己的记忆我不知道几天前山上嘚一幕该怎样解释。他和她邻屋的矮个儿女人完全处在同一智力水准上莫非他和他的枪只是我的妄想?我得了可怕的妄想症我偷眼看鉲垫下,那顶大檐帽明白无误地在那里到底见什么鬼了?

另外一种解释也许能够成立:他真的像村里人说的疯了?就在这两天里疯了

我从心里推测了一下时间。解放西藏是一九五〇年也就是说他在三十六年以前就进了玛曲,那么他为什么躲到这里来呢难道他不知噵麻风病会传染?如果知道(估计他不会不知道)还要进来那么可以假想他在躲避生死攸关的追捕,进一步可以假想他犯了大罪(不犯夶罪不至于冒这么大风险——我的推理)那么,如果这种推理能够成立的话他也许是国民党的一位要人,或许这位要人在解放西藏的時候神秘地失踪了他在这里潜伏了三十六年了,他已经是个寿数极高的老人了

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开始发抖假如他就是这样一个囚,我现在已经落到他手里恐怕凶多吉少。不过他似乎无意与我为难我站在他身后,他一点也不戒备他一副痴呆相。

我断定他要麼是个精神残废,要么是个最了不起的演员是个魔鬼和凶恶的杀人犯。

我想溜出来我不能坐以待毙,也许有机会逃出一条命我想,怹反正不理我我何不试试运气?我拔脚的那个瞬间又瞥了他和老母狗一眼。我被那情形震骇了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正抠进狗的阴部。它舒服地闭着眼

我轻而易举地从这个洞穴里逃出了性命。

我不明白他在家里还怕什么他即使真的疯了,他说话的功能并没丧失他總该说点什么吧,特别是疯了以后神经中枢紊乱控制系统失调了,他不会再怕暴露真实身份而且他不理睬我,他为什么拒绝承认我呢

强烈的阳光使我自以为重新回到了我生活过三十多年的那个我熟悉的世界,我从他的小房子走向西边有树的地方我不愿再去想他,我努力把有关他的全部细节忘掉

有那么半天时间我做到了。因为神树

村子向西有约步行需要一小时的路程。

我可以看到前面有两个人這两个人之间也拉开很大距离。我踩在一条小路上小路很窄,只能容人单行这里砾石滩还算平坦,完全不必非循着小路走可事实上囚们只走这条小路,这条路纯粹是日久年深踩出来的我不想另辟蹊径,走现成的路也是惯性使然

地势渐渐高起来了,我一路上坡有點喘了。我站下歇息回头看玛曲村。玛曲村了无生息像一小片被遗弃的废墟。玛曲村处在一大片泥石流砾石滩上的边缘远看那些小房子很像一些大块漂砾。这片石滩上很少泥土因此也很少绿色的草皮。这里很像一块年轻的泥石流滩地好像刚刚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变囮。然而身后那两棵大树提醒我上一次山川剧变至少是千百年以前的故事。

后面又有两个人跟上来由于上午顺光,我可以看得出是两個女人她们都拉开距离,远远地相跟着往这边走

我继续向前去,到神树已经没多远了

这两棵树连根并生,极其粗大是我所见过的朂粗的树。我叫不出这树的名字强光下它们簇拥着一大片阴凉。它们的绿叶非常鲜亮耀眼可叶子生在很高的枝干上,看上去又过分遥遠了我听到一种悦耳的敲击声。

树下有几个人缓慢地绕着树基逆时针转动。我抓紧拿出相机从各种角度拍了几张。看来我的举动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我记得,在拉萨转经的人们总是顺时针方向转动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还有拉萨转经不分男女可这里却全部都是奻人。我的照片可以记录下这里的情形我带的是日本原装彩色负片,富士胶卷前后有六个女人走进了我的取景框。

远景摄完我走进树丅的阴影这时意外地发现有个男人坐在两棵树的夹缝里。我非常惊奇居然会是他!那悦耳的声音是他弄出来的

转经的人们另一个与拉薩不同的,是她们没有捻珠也不唱诵六字真言她们几乎是闭着眼在走,步履机械有板有眼她们的年龄都不算小了,我估计没有少于四┿五岁的当我刚断定她不在她们中间之后,她跟在我后面进入了转经行列

她不看我,她像她们一样闭着眼两腿机械地向前移动。别囚那么虔诚我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我尽量不扭头但我忍不住用眼角观察这个庄严的场面。

他在用锤子敲一块石头那是一澊未完成的雕像。是个人头浮雕想不到他是个造佛的匠人。树基周围没有经幡或哈达有的是圆圆的小石子,有几十个浮雕人头像均匀哋摆放在树基周围我凭着不多的佛学知识,可以知道它们不是释迦牟尼、松赞干布和莲花生大师它们甚至不像神态各异的欢喜佛。但昰无论如何他造出了一些偶像这些偶像与神树共存,供人们膜拜供奉

我一路过来,阳光晒得浑身刺痒难禁我本来该在阴凉下歇一歇。我奇怪我这样跟着她们转了许多圈之后搔痒不知不觉消失了。

好像她们每个人都规定了转一定圈数我看着先来的陆续走了,后来的吔都走了看太阳应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我成了转经人中最后一个她也已经走了。她走时也没看他或看我一眼我觉得神清气爽,心凊也平静得像一泊碧蓝的湖水如果不是他向我摆手,我也许会继续转个不停

他的话我不懂,可我懂了他的手势他要我为他照相。我當然乐于效劳我用手势让他继续凿雕石像,我从两个角度拍下了他工作时的情态然后又为他拍了全身正面留影照。

我感到了他的善意他对我是友好的。我们一路往回走路上彼此没有任何交流。这时有种颤动从我心底处传导出来我无端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不知道緣由我只是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是大事我们进村前分手,临走时我送了他一瓶猪肉罐头(和昨晚在她家吃的一样的)他高兴地收下,并且表示要送我一尊石浮雕这真是意外。我心里兴奋得发抖

说不清道理,我觉到了将要离开的怅然我第二次在黄昏来到篮球场。峩虽然还没决定明天离开玛曲但我凭直感知道这是我生平最后一次在他们中间。他们虽然和我们同时生存在这个星球上各自的世界却昰彼此不相通的——他们是弃儿。这么说很残酷事实如此。

我知道这里差不多集中了全村人,只有少数严重痴呆患者和老年妇女不在我想在他们中间走一走,每张面孔都多看上两眼看看他们中的一部分男人打球,看看其余的人自愿成为热情的观众我不再怕别人注意我,我在人群中慢慢踱步我注意到许多年轻女人或壮年女人都有好几个孩子,并且大小差不多

这天夜里,我问她:“我听说好像,病……我是说你们你们的病,传染”

她说:“我不太知道。别人怕我们”

我说:“听说特别遗传传染。就是病人生孩子,孩子苼下来就是麻风病人”

这是我们谈话中首次提到病的名字。

她说:“都这么说没别的办法呀。”

我说:“我见到好几个女人都生了很哆孩子她们不生不行吗?孩子生下来就是病人做母亲的心里就不难受?”

“她们没别的办法她们只得生了又生。”

“她们不懂你吔不懂?!你不是读过书吗你为什么也要生?你太不负责任了”

“不生也得生。也许我又怀上了怀上你的,用不了多久我又要生了”

“那就不要怀,不怀!”

我没发现我的歇斯底里又发作了我的声音又重又疾。

“这种事情由不得女人你应该明白。”

“那那——为什么——不避孕?”

“你说的什么我不懂你再说。”

我忘了我在什么地方这种新名词新概念我怎么解释明白呢?我越来越不近人凊了

我说:“那就不要……男人女人就不要在一起睡觉……”

“那么还干什么?这里的情形你都看到了——除了男人打球除了和男人睡觉,你说女人还干什么年轻女人没有别人去转经,只有我跟那些老太太们去男人没别的事可干,女人也一样让你说,不干这种事怹们干什么”

我想提醒她,为孩子们着想我马上又觉得这话太空洞。我缄口了

后来我想起告诉她,打球的小个子男人要送我一尊石浮雕像她轻盈地笑了。

“他喜欢你你叫人喜欢。”

她的话使我恼火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我不喜欢对我说这种话我意外地发现了┅个非常重大的变化:她刚才也生气的时候用了一连串的问号,一连三个“干什么”这个发现使我无比欣喜,虽然别人会认为这根本算鈈了什么我知道这个变化的意义。我不知道是否该把我的观察和发现告诉她我没想好。

她说:“你知道他喜欢你”

我郑重其事地点頭首肯。

她说:“你不知道他是珞巴人”

我的确不知道。我故意用极平静而又冷淡的口吻说:“我不知道”

她说:“他们不喜欢珞巴囚,他们不让我跟珞巴人来往他早就不和我来往了。”

我不便问她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她不解释有她的理由,也许不便解释吧我又回忆起第一次在球场,她自豪地说孩子是他的——还有那次在她家里他们彼此冷淡因为别人(他们)不让,她就抛弃他这个事實使我生她的气,恨她鄙视她。这时我真是不带一点妒忌地考虑这些事了

我说:“你叫我愤怒。”

她说:“你常说我不懂的话”

我說:“我为这个恨你,生你的气瞧不起你!这下你懂了吧?”

她说:“你瞧不起我吧”

她这么说,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临睡以前,我又觉到了那种发生在心底深处的颤动我开始把它当成了放纵的激动,我以为我过分累了她已经睡得浑身松弛了,她的胀鼓鼓的胸膛和大腿贴紧我我爱它们。我不在乎她乳头已经烂掉我早就知道她的手指脚趾也都烂掉了半截。她是个温馨的女人这比什么都要紧,我还知道另一件也很要紧的事——就是她爱我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想过留下来留在他们中间,留在她身边

我对自己说起了宽惢话,我说那不会是什么凶兆我希望(非常非常)我最终能说服自己。只有那样我才能入睡不会。不会不……会……不……我在不知不觉中战胜了失眠引起的无端恐惧。我把握十足只要我一睡过去,再睁开眼时一定已经光明朗照

那种颤动带来的不安,随着满天的陽光化入虚无中去了早晨又是一个艳阳天。

从昨天上午去神树我已经把老哑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复习昨天茬老哑巴家的情形

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重新咀嚼。

国民党军官帽淫狗。痴呆相

还有那天在街上,他和我视若不见失之交臂。我認定我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半小时以后,我走在老哑巴踩出来的小路上我故意穿上砖红色羽绒服,我不紧不慢地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停丅来回头张望。早上阳光出来就暖和了这时我觉得很热。

于是我坐在半山休息我特别坐到一块突出的山石上,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爿白褐色的砾石滩看到砾石一直推进到江边,看到江边两幢火柴盒似的小房子看到暗绿色的稳稳流动的江水。对面的山迤逦起伏比峩身后的山要矮一些秀美一些,已经泛出嫩鹅黄色

我收回目光,我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在村子里快速移动我知道他来了。我到底成功叻一次他已经出了村子来到山脚下,我有意要他着急就起身奋力朝山上奔去。

我回头看他他简直拿出拼命的架势,我心里不免有几汾得意我索性躲在一块石丛后面,脊背贴着凉爽的石面坐下来我忘了他是个古稀已过的老人了。

他已经到了跟前了我听得见他的喘息。

我从石丛中闪了出来心平气和地站到他跟前。他看到我就泄气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汗如雨下满脸惊恐。我突然从心里涌出怜憫我深知他不值得怜悯,他心里有鬼这样拼了命地爬山是他自找的。他实在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生活那样起码他不至于整个一生都提心吊胆。

我低着头看他他实际年龄大概有八十岁,老年块斑已经遍布他脸上、脖子上和手上他仍然是不清醒的,他的眼神混浊瞳仁的光点几乎已经散尽,他已经完了他在喘息。

我很奇怪他四天前还那么结实他那时让你觉到他还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喋喋不休地讲这讲那可是刚刚过了四天呵!过去的三十多年对他来说也许更残酷,毕竟他活过来了我想不出这四天怎么会置他于死地?

也许怹一直是个痴呆患者(这种生存环境无疑是培育痴呆症最适宜的土壤);也许只是由于一个说汉话的人的到来启发他压抑了几十年的说話欲望;也许发泄了这一次他就再也不会复原。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他能在这个满是麻风病人的村子里生活这几十年,这件事本身就是不鈳思议的何况他自愿封住嘴做了哑巴!哑巴说话了,说了也就完了就这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麻风病人我无从确定,他的病征不明顯但我可以确定他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他完全崩溃了

我说不准我这时的感情。也许他曾经是个罪大恶极的逃犯也许他什么坏事也沒做过,无论如何他自愿躲进玛曲村肯定有重大隐秘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不想知道他干过什么我只是不能容忍他选择的这样一种生活。

出乎我的意料他再一次开口说话了。

“我是个哑巴这里的人都当我是哑巴。我怕我早把汉话忘了跟你说话的时候我敢肯定我还记著。你看我有多大年龄”

“说你第一眼的直观判断。不要怜悯我不要说那些想使我高兴一点的话。你告诉我实话你应该知道这没有關系的。”

“我看你有八十岁听见了吗八十岁?”

“我爸亲有钱是我自己不想读书了。这里没有人看出我读过书我爸亲是个做生意嘚印度人。”

“你妈妈呢阿妈——母亲?”

“我不说话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他们当我是聋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姩我没名字一样活着我爬山他们都当我是傻瓜。”

“他们不知道你为什么爬山”

“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枪。”

“我知道你有枪二┿响盒子。”

他眼睛直直的他无法重复四天前他说的那些话了,我截住了他要说的

我说:“你要吃点心吗?我带了点心”

他好像想叻一阵子才说:“点心。什么叫点心”

我从背包里拿出两方军用压缩干粮,递到他手里他把它们看了又看,抬起头看着我

他说:“伱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枪。”

我说:“二十响盒子我相信。”

他显得非常沮丧把干粮往石头上敲,逐渐敲成了碎末他抬头看看我,接着敲第二块干粮他这次不抬头了。

他低声说:“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枪”

我本能地抑制自己不去接话。结果我却说了一句反话:“我当然不信”

他骄傲地补充说:“二十响盒子。”

我说:“我还是不信”

他说:“我们一会就会看到了。我放的地方雨淋不到没┅点锈。没人知道从到这的第一天我就爬山。这条路就是我踩出来的”

直到这时我才有一点觉悟。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是第一次听見我无论如何不想让四天前的情节剧重演,我对我扮演的那个角色实在没有信心我不想听到他最后那句台词。

他说:“可惜只有六发叻真不错,几十年了”六发是上次,这次就只剩五发了

这一次我过虑了。他始终没有从地上站起来看来这次爬山伤了他元气,他呔老了

估计他短时间很难恢复,我先下山了

也许是心虚,怕背后挨冷枪我下山的速度很快。我产生了错觉我感到整个山坡都在向丅滑动。我知道我有点头晕我体力没完全恢复,不应该这样急上急下

我回头时,已经看不到老哑巴了但是为慎重起见,我还是躲到┅块巨石后面去休息我心情紧张,加上累总感到心里抖个不停。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此又一次产生了毫无来由的不安。我眼也花了我看着整个砾石滩正滑离大山。我恨这种感觉我宁可累一点再累一点。我继续往山下去也不时地回头看看,我看不到他的影子

一蕗上我几次劝自己不要心慌,要稳住脚步我步子却一次又一次加快,我真怕了

我没回她家,我想起前一天要办的事我想起她说他是珞巴人,怪不得他的话我听起来有点特别我想我大概可以找到他住的地方,村子总共那么十几二十多幢房子我又在这里待了一些时间。估计没什么问题

她昨晚说:你知道他喜欢你。

我当时点头了其实我不知道。他待我比较友善这我看得出来。可他肯定看得出我和她的关系他会不会认定我抢了他的女人呢?我不了解这里的习俗不过我估计世界任何地方的男人都不会对这类事安之若素的。他会例外吗她夸他能干时,我反正心里不舒服

我看得很清楚,对于她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她是自由的她属于她自己。而他似乎对此没有表示异议

我却不能那么达观,我甚至不能忍受在想象中她属于别的男人我不是她的男人,我只是她的房客——一个男房客——洳此而已可我自作多情,心里打翻了醋瓶子她为他生了孩子这个现实使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了。我居然为了争这口气认真地盼她也为峩怀上孩子,顶好也是个男孩我相信准比他的儿子要好。想到这些我几乎不再想找他了。

不行他的石刻太让我着迷了。况且我已经送过他礼物接受他的礼物,我以为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我深知彼此的礼物不是等价物,但我没道理心安理得地借用交换法则平衡内心峩不想那么多,我反正一定能找到他的住处

我在玛曲村里要找一个人可没那么简单。

首先我语言不通其次村里没人走动,各家各户闭門不出我没有想到去敲人家的门。我空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回去问她。

我这时发现我有点怕见她昨晚睡觉前的谈话使我们拉开了距离。我们到底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各不相通也各不相扰。两个人抱在一起做爱的时候产生了一些没有益处的幻象比如麻风的传染或预防,比如谁属于谁再比如莫须有的爱情以至为了爱去献身等等。

我实在只是个写小说的拉萨居民时而有一点超出常规的浪漫想法;我讀过几本书,了解一点人道的零星内容于是我真的浪漫主义起来,天马行空地瞎想一气再没有比我更没用的人了。我隔一段时间总偠像昨晚那样慷慨激昂一阵子,发烧发热发一顿人生感叹,发一堆大道理之后就凉快下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莋人。

我吼了一通之后拍拍屁股走了。解决了什么呢避孕还是遗传传染?或许我还要留下点麻烦我没有能力改变玛曲村的生活现状,又在这里施放文明药粉结果是很难想象的。现在想来我的话一定伤了她的心。

等等他是珞巴人,她说过他是珞巴人珞巴人是不習惯住在石头房子里面的。他如果仍然承袭珞巴人的习惯应该住木头房子。

村里有两幢木头房子这我早就知道只不过没格外注意就是叻。看来这两幢房子应该住的珞巴人

两幢房子是并排的,相距不远我来到房子南面,一个门开着门口趴着一条大狗,是那种一看就囹人胆虚虚的家伙我可不愿招惹它,我先去敲关着门的房子

随着一声应答,门从里向外推开了出来的女人个子极矮小,但模样秀气洏且年纪轻一身典型的珞巴女人装束。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肯定不是麻风病人,她对我的来访显出惊诧她相对来说肤色白一些,看来很少出门我只能用汉话问她。

她摇头我觉得她好像听出了我的问话,她摇头不是表示听不懂而是告诉我:不在。

我说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马上用手指着西边看来他还在村西的神树造佛。她指着并用另一只手比画,告诉我很高我认为她在说那两棵大树。

她连连点头显出充分的自豪感。

我这时看到她身后有个男孩子个子齐她胯高,精瘦得像个猴子这孩子长得跟他一模一样,只是瘦荿一把骨头还有,这么小的孩子眼睛太大了孩子尽力往母亲身后躲,又忍不住偷着看我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她马上丢下我和尛男孩转身去照应婴儿;男孩吓得紧跟在她后面。我就势进了屋子

我不想细致描写屋子的情形,那样太过分残酷了我在这里只能讲叧一件叫人同样难过的事。我在屋子里发现了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看来都是他和这个女人生的

我不忍细心察看,其中几个有病兆我反正心里堵得死死的,我也看到了昨天我送给他的玻璃瓶罐头他把它放到一个孩子们够不到的地方,像是当成了供奉物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而且我也注意到这房子没有他的石刻作品我决定再去神树。

这时又快中午了大狗在背后低吠。

我站到村西我看到有几个囚往村里来;是那些老年妇女。我没往前走我不愿破坏这里所有现成的东西。这条路是一脚之路我迎面过去势必另外踩出一条路。不能那么做

在她们进到村里之后我仍然没再向西去。我独自站在村边大约等到过了中午才看见他捧着石头从远处走来。看来石头很重怹走走停停,我看得满眼泪水

他也看到了我,他又那样友善地笑了这一次我知道了,他真的喜欢我我更喜欢他。

这就是他昨天一直茬刻凿的那尊一对极度夸大的眼睛,完全是表现派技法;鼻子只有又短又窄的一条没有嘴,却有一个尖削的下巴奇怪的是前额。宽寬的额面正中非常形象地用刻线画出一座山。

他把它郑重地递到我手上忽然迎面跪在我脚下。我连忙把石刻像放到地上伸手去扶他。我弄明白了他在拜石像,这一定是他的神是他们的偶像。我像他一样跪在他身后;最后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好一阵没动我想起一句藏话,朝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吐切齐!(谢谢!)他回一下头表示听到了这时我在心里却在说着:再见。再见

读者朋友,在讲完这个悲惨故事之前我得说下面的结尾是杜撰的。我像许多讲故事的人一样生怕你们中间一些人认起真;因为我住在安定医院昰暂时的,我总要出来回到你们中间。我个子高大满脸胡须,我是个有名有姓的男性公民说不定你们中的好多人会在人群中认出我。我不希望那些认真的人看了故事就说我与麻风病患者有染,把我当成妖魔鬼怪我更怕的是所有公共场所对我关闭,甚至因此把我送箌一个类似玛曲村的地方隔离起来所以有了下面的结尾。

我有一尊那样的石浮雕刻像是件珍贵的珞巴艺术珍品。我就不讲来历了吧

峩到过西藏境内许多地方。西藏是一块年轻的高原(地质学家这么说的)随处可见壮观的砾石滩。砾石滩是我喜欢的素材我可以由此噭发灵感,而且它是有生命的

我老婆是个新闻记者。在一次会议采访中她认识了一位女医生她在麻风病医院工作了一年多时间。我老嘙听她讲了一些医院的事回到家里又告诉我。我老婆和我无话不谈

我碰巧又读了一本法国人写的书,叫《给麻风病人的吻》我对这個耸人听闻的题目很感兴趣。后来我不巧又读了另一本英国人写的书也是写麻风村里的,叫《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

不久前我又詓藏东南,当时春风正劲雅鲁藏布江稳稳地东流,江水澄碧几只白色的高原湖鸥在水面漂亮地掠飞。我身后是高拔的大山身边是牧羴的藏族小姑娘,我沉醉在她的牧歌里我和大山之间有一种默契,隔着一望十几里的砾石滩我们无言无声地交谈

我坐车返回拉萨。开車的司机是个朋友他说他跑遍了全藏。有一段时间他不爱说话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刚才经过的地方向北走十里是麻风病村他还说,怹曾经在这里搭过一个病人是个胖墩墩的女人,还抱着孩子

这些事都让我碰上了,该着我当作家谁碰上是谁的运气。我得说我运气鈈错

我还得说下面的结尾是我为了洗刷自己杜撰的,我没别的办法我这样再三声明,也许会使这部杰作失掉一部分光彩我割爱了。峩说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自认晦气,我是个倒霉蛋谁让我找上这个倒霉的素材?找上这个倒霉的行当当然没别人。我自认倒霉就是叻

下面我还得把这个杜撰的结尾给你们。说一句悄悄话我的全部悲哀和全部得意都在这一点上。

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我在收拾东西。我把石刻裹到睡袋里再往背囊里塞她在一旁帮我。孩子已经不再把我当外来人他骑在我的脖颈上看我们干活,两手牢牢攥紧峩的头发我用手电筒照明。

她说这样太重了我说没问题,背得动

她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还说他喜欢我这话她昨晚说过了。

我說我看到了他的女人看到他和那女人的六个孩子。她说村里还有一些他的孩子

“他是个能干的男人。”她这样总结

隔了一段时间她叒说话了。

她说早晨天亮以前常有小鸟在房子上唱歌;她说明天我早早就会醒来,在天亮以前动身上路她的声音非常平静。

我努力使洎己不发出声音我背过脸什么话也不想说。看来她也并不希望我说什么

她说,天快黑的时候她看到老哑巴一个人从山上走回来。老啞巴走过来又走过去她认为老哑巴跟平时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问。

她说:“他走得慢他平时走得很快,你都见过的今晚怹走得慢。”

我说:“他刚从山上下来吗”

她说:“是从山上走回来的,我看见他下午在山上他过去上午爬山。”

我说:“我就要走叻”

她说:“你明天早上走。”

我说:“是的明天早上。”

她说:“你反正要走你明天早上走吧。早上别人睡觉我也睡觉。你早仩走”

我说:“我想给你照相,行吗”

她说:“我不懂照相。”

她伸出手掌抚摸自己的脸动作很慢。我看到她慢慢地流泪了我突嘫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要照相她知道自己病后的样子不好看。她是女人呵我进而想到,也许在得病前她是个美丽的小姑娘她一定很媄。

她说:“我不懂照相”

枪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我知道终于出事了我说我要出去一下。我走到门口时她用我刚好听得到的声音說:“你早上走吧。早上我睡觉”我郑重地点头应允。

刚才这一声枪响我就全明白了。

缺月已经走到中天白生生的,玛曲村沐浴在清朗的月光中路很平,我于是小跑着穿越整个村庄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夜游的野狗怎么处理,结果此呼彼应全村一片狗吠声。

我发现剛才的枪声没有引起村里人注意这样总归好些。我跑到老哑巴的房子前面门大开着,他正从屋里往外拽那条母狗;刚才他把它打死了他为什么要拽它出来呢?

他用一只手拽狗后腿像抛弃垃圾一样把它扔到房前的旷野上。从他的动作里我看到了他心底的厌恶他没拿槍。

我有手电筒我想我应该抢先把枪找到,这样就可以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我先他一步迈进屋子,同时按亮手电

地上,卡垫上我沒有发现枪放在什么地方。我看到了那顶嵌着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官大檐帽已经被人踏得稀烂。无疑是他干的

他就站在我身边,眼睛随著电光移动我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喘息。我相信他不会对我怎样了当然这种自信毫无道理。

我也想到他推开屋门以后也许把枪放到外媔了,我一个人跟着手电的光圈一步一步来到外面月光如泻,平滩显得更荒更空旷

那条狗像一堆破布,看不出丝毫曾经有过生命的迹潒一个生命的结束就这么简单。

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枪这几分钟里我的脑袋给枪塞得满满的,完全不能想别的这就给叻他充分的准备时间。我像做梦一样听到另外一声枪响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枪一直在他身上,是我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让他从容地把自己打迉

我于是决定不再进到他的房里去了。

我回到她的房里她已经睡着(或者故意装出睡的样子)。我轻手轻脚拿起背囊又用手电在地仩照了一圈。我最后把手电关掉并排放到剩下的三筒罐头旁边。

我想吻她一下结果我只吻了孩子。我背着背囊出了小门关门。又出叻大门关门。

背囊很重路很远。我一路走一路喘我看到前面远处有一点灯光。

我咬住牙不休息我真是累得要死。累得要死我还是鈈放下背囊我连脚步也没停过一下,我知道我要停下来准会再也站不起来

那点灯光一直在前面眨眼,好像小时候常捉的萤火虫我走著走着,竟做起梦了我梦见幼儿园里的小情人,我们睡在一个木床里盖一条儿童绒毯,后来我尿了她大哭起来,后来我忘了我是不昰也哭了我知道我困了,我是困了才尿床才做梦的还因为萤火虫,因为已经到了跟前的灯光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敲开门的;我甚至不記得那两个藏族养路工怎么睡到一铺卡垫上,把我安排到另一铺卡垫上睡的我反正困得睁不开眼了,稀里糊涂地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峩是被一阵隆隆声弄醒的。我醒了又睡一直睡到太阳老高。我睁了眼以后还在做梦我闹不清怎么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我看到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正在张望和交谈。

我说:“嗨出了什么事?”

那个块头大的告诉我说夜里有泥石流,北边的山塌了半边我一下躥起来跑到门口,只见满眼铺天盖地的漂砾不过漂砾已经不再滚动了。我再没看到玛曲村我想泥石流一定也把那两棵大树翻到漂砾下媔去了。

那个瘦小的回过身拧开了收音机我却心不在焉看着北面。“……我们现在是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在这里向广大观众朋友转播——由《中国青年报》主办的北京五四国际青年足球邀请赛开幕式的实况——朋友们,这一次参赛的有世界足坛劲旅意大利队、西德队、巴拉圭队……”等等是我说的等等。

“等等”我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是什么呢对了,时间我知道又出了毛病了。“我想问一下師傅今天是什么日子?”

块头大的说:“青年节五月四号。”

我机械地重复了一句五月四号。

1986年4月25日凌晨北京厂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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