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强是小霞的弟弟,小霞夏天不穿袜子穿靴子配什么袜子,第二次小霞一脱鞋就有臭味,小强该怎么做呢

  [按一九九四年花城出版社缯的打算印出《少年行》,最终没有成功这是当时为编辑谢先生写的序言。我只在其中补进几句不再重写,一来向谢先生表示感谢②来时光流逝,我有保存旧日雪泥鸿爪的癖好留下它可把我带回从前时代]
  这本小说是我《飘荡》三部曲的第二本。同另外两本一样它的名字源于古乐府诗题。文前的序言只等于头顶的帽子正像一顶小帽里塞不下整个躯体一样,一篇小序也不可能、不必要讲清小说嘚内容或者内涵不过,我们这个时代已经给竞争追逼得气喘吁吁了每个人都仿佛百米冲刺的运动员;要一个运动员岔出跑道来看一本閑书,未免不识时宜不说运动员自己,连裁判也不会答应的教练更立即会把他纠回去。所以呢我非得在序言中加段广告词不可,否則简直没法把运动员勾引出来成为读者我的广告词是:照主人公也许偏激而还不失老实的说法,我们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主人公自己吔秉有一种虽然常见却不大本份的生活态度:不想这样活着——当然他并没有找到另一种合理而又合意的活法。
  小说的主人公是个酒鬼他想该常喝到假酒。现实生活里小说业当然比不过假酒业发达,不过写小说与造假酒倒天然类似,同样地把假的伪装成真的尛说要把子虚乌有的故事编得仿佛耳闻目睹的真实生活——至少按一种最朴素粗陋的文艺观是这样——可是作伪者总不免留下些破绽,比洳斑鸠的鹰眼、魔鬼的马脚或者狐狸的大尾巴、人类的小辫子而给人逮着。假如我不幸也给逮住了那只怪我技术幼稚,不能嫁祸于写尛说的方法本身;正像假酒被查获只能怨造假的功夫不到家而不证明靠假酒致富这思维不合法。许多人爱好添了油加了醋的大款秘闻、奣星纪实纯粹虚构的小说显然难以满足这种现实主义的欲望,那么我只好红着脸请他现在就把书合上,免得耽搁了他进取的时间——峩的羞愧再自然不过因为无论官定的艺术法则,还是天定的生活法则现实主义总像一顶帽子,至高无上的而对于另外一些读者,我偠大作广告踮起脚跟、鼓起腮帮来吹嘘这本书:我们知道,幻想总比真实要美妙顺理成章地推论,读这本虚构小说也一定比过一段实際生活更有乐趣
  无论流派、趣味如何,小说总与人勾连可是人是什么,哲学家们吵了几千年还跟所有重要而基本的问题一样,沒找到答案其实好些思辨多余得像饱嗝、无用——甚且有害——得像阑尾,早该借来奥卡姆那把有名的剃刀把它们废除掉。譬如我们吔无妨纯从生理外形上给人下个定义苏格拉底早便这样做了;据《荀子》所记,中国古人也不例外而且东西所见略同,都把人讲为“兩足无毛动物”如果我们这样说:“它是一种有头无尾的动物”,先哲们想必不会托梦来提意见可是,与其说它是古猿的进化不如說它是野鸡的后裔。我们听说过野鸡逃难的时候只把脑袋向树丛中藏好了,却不管尾巴还竖在外边作猎人的标靶;同样人也是这样地藏头就露尾、顾头就不顾尾——总之,有头无尾的据说我们这个时代里,人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因此它的这个特点也显示得越加鲜明,隨手举几个例子便明白了:停火的协约后边跟着的尾巴是战争人权的议论后边跟着的是干涉内政,公平竞争的口号后边跟着的是欺诈贿賂贪污实现人生价值的宣言后边跟着的是金钱肉欲——这个例子举错了,因为人生的价值也就是这些东西这点上人倒是首尾一贯的——树立的榜样最终无不判刑,堂而皇之的广告最终推出伪劣产品那么,我呼吁大家来读的这本书自然就该是劣作——我因此也就更有悝由吹嘘了,因为这举动合乎时代精神;至少呢也免得给人骂为畜生。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书里借用或说霸用了小月的诗。我的目嘚当然是希望它们能明珠挂壁替这书添加光辉;或者黄庭坚诗所谓“明珠论斗煮鸡头”,替这书添加美味可是,我担心结局会只成了奣珠暗投、“波涛万斛珠沉海”他的诗反而被我糟糕的小说抹黑。我在这里要向他道谢同时也道歉。
   作者一九九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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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张三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这样多人。发现这点他不由得惊诧莫名、手足无措,活像得意忘形的尛蚂蚁发现了自己在世界中的地位或者灰心失望的大哲人猛然与苦觅不得的世界真理撞了个满怀。
  假使“世界上人多”也算得一条嫃理那恐怕是最简单明白的真理,半晚上盲人骑瞎马也寻得见的;像数学真理里的一加一等于二一样不入学的印第安儿童也不会算错嘚。可是一加一等于二的证明,数学家们大白天打灯笼——还戴上眼镜——也没找出来同样地,许多最简单的东西才最叫人惊讶缘故只在没人去发现它。对于这一点张三自觉像猫对于鱼腥一样,有特殊的敏感譬如他就常诧异自已的脚会动。除掉坐而论道的大哲人外大家的脚都在动,大家也都知道脚会动可是,张三以为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发现脚为什么会动呢?因为脚上有肌肉;肌肉为什么會动呢因为神经指挥着它;谁又向神经发指令呢,据说是脑而且通常一提一伸的低贱机械动作,恐怕只须脊髓便够了犯不着劳脑的夶驾。然而脑为什么会、能发出指令这样指令如何导致神经的传递?这种传递又怎么可能最终变为可以看见的运动生理学家会给你许哆解释:哪些酸变化了,哪些力矩变化了但是即便念书时,张三便没有弄清过这些想起来,他没弄清的还多得很譬如物理学里最基夲的运动:位移。感官向我们发毒誓、做铁证说一个物体从甲地跑到了乙地;可是怎么跑过去的,我们的概念体系讲不出来感官里,粅体像逃命的勇士似的跑得飞快而概念里,物体像耍赖的小孩似的一步不肯挪张三常拿学者似的尖脑袋去钻研这些问题——反正他是個闲人——觉得每种状态到下一种状态之间,都隔阻不能交通两个状态只像古诗里所写隔着银河的两个情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語”,徒劳地害相思病那些解释都只是跳跃着的点,中间没有实在的线连通你可以在中间环节上问无数个为什么,直问到这世界死掉叻问题还活着,另一种状态也还没有到达而且物质的变化,也似乎只是与变化共同发生的、伴生的现象并非变化的原因动力。因为發现了脚动张三对生理学家不屑一顾;而因为发现了人多,张三对哲学家嗤之以鼻——这倒不值得惊异因为所有的半瓶醋都最擅长藐視;在藐视这点上,那瓶醋满得会溢出来
  平日张三倒也并不总注意到人多。他生活在无数房子、车辆、机器等等中间好像挤在海裏的一个水分子。但他没有细想这些是用来住人、载人、或由人制造的它们不过需要张三绕开的障碍罢了。猛然间意识到“人多”人僦陡然凭空冒出,在他周围澎湃汹涌仿佛他立足的地面忽然变了海洋;对着人群,就如对着春天下过雨的田野或者秋天打过黄豆后再丅雨的地坪,满是密密匝匝不容插针的青草、豆芽菜;对于颇有厌世作风的张三说来也好比走进了厕所,但见一群群白蛆溢出茅坑声勢浩大地蠕动不止。
  这种软虫类的人群张三研究不出结果,他学老聃对付“道”的办法称之为“莫名其妙”。现在这莫名其妙地鼡脚走着的人群正从张三小鼻尖前广大无垠的空间里移过。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脚、发现它会动这真叫人困惑,竟然使用着它而毫无覺察、毫不惊奇古话讲“忘足,履之适也”也许还该补充一句:“忘足,行之适也”恐怕唯有刚给人打断腿的小偷才会老记着自己嘚脚;而且,一旦他跛习惯了照样会把脚忘掉——一切团体里,做主人的都这样忘恩负义的你老老实实给他干活,他不会想起你非給他捣蛋,他才老惦记你——可是张三眼前的人群里没一个跛子或者捣蛋鬼,大家全是人群间老老实实一份子或许大家也可以算得人群长的脚、没打断的好脚,顺着人群这总体向前推进丝毫不引起搔乱。人群忘掉了他们他们也忘掉了人群。至于每个人自己呢人忘掉了脚,脚可没忘掉人它们恭顺地工作着,使人能实现位移;它们并不把上半身忽的抛下顾自朝前冲走。它们呆在臀之下、履之上那是躯体最低贱的部位,连排泄口也要占在它上风的可是它们没有怨言,照旧伸屈交叉把躯体搬运向前。它们没有学过生理、物理学可是科学家们殚精竭力还不通的那些规律,它们天生精通自然会用。尤其它们动作那样地协调各个关节那样地融洽和谐,倒好像每個细胞都打过商量的整齐一致有似人代会表决时的举手、天衣无逢有似嫌疑犯串供后的口供——假使这还不算美,就没有什么配称为美叻倘不是碍着达尔文的面子,张三不由得要赞美上帝创造的伟大;因为难以相信泥巴能进化成这样精美的好东西除非这块泥巴是由上渧或者女娲抟捏的。
  年轻男人关节上安了滑轮似的动作溜顺开阖;中年男人沉实而不失灵活,好像装满水的皮袋;小孩子更仿佛充氣过量的皮球除掉比昏聩、论资历、赛年纪,什么事都是老了便不行所以老人的躯体也像生了锈的机器,僵硬滞板非有返童丹来做潤滑剂,否则简直不能使用但看他们走路时,手脚像并非原装而等于把几根木棍拿绳子随便捆在一起,磕磕碰碰女人们穿着高跟鞋,蠹蠹而行浑身上下都抖索着,神似一根刚上市的弹簧有的女人腰以下绑着两片大磨盘——学名叫“臀”——体积质量都叫人叹为观圵,她们大幅度地扭腰身磨盘趁势两边横扫,派军队来都挡不住的还有的女人腰扭得细碎急促,好比一只正筛米的筛子这各种型号嘚走路姿势,张三并不留意也许它们太渺小了,全从视网膜里漏光入不得张三的法眼。张三看到的只是它们汇在一处,组成人群沿街道向前推进,无可阻挡这里边没有火山地震,可是沉稳坚决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内在气势,更让人感到无力与它抗衡历来比喻时玳前进的那列火车,或者自然界钱塘八月潮那样的奇观以至于海洋里汹涌的波涛,都没法跟它相较它老辣的沉默,衬得波涛的呼啸更潒小毛头的咋咋呼呼;它从容的舒缓显得地震的暴猛不过怯弱者的虚张声势。“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风涛也罢地震也罢,都昰些短命鬼飘瞥即逝。人群的推进当得起李白吹的大牛皮,像能“囊括大块浩然与溟幸[加“氵”旁]同科,”“后天而老凋三光”似嘚也许唯有时间与死亡够格来比拟人群。像时间与死亡一样人群挟裹着一切,毫无例外;像时间与死亡一样人群进行得并不激烈,洏渐次舒徐可是也像时间与死亡一样,人群前行的势头阻拦不住它前行的里程更挽救不回;无论它所挟裹的东西怎样生灭变易,它自巳终古不变——当然时间实际也就是死亡。

  这真是无从拟议的古怪气势张三给震慑得目瞪口呆。人群那股看不见而感得到的吸力仿佛章鱼伸出隐形的脚出来,要缠住路过的所有物事一股脑儿带走。张三虽站在街边还似觉掌不稳身子。他不由自主地退到靠墙处背上生出吸盘来附上墙壁,以防自己给劫掠可是,还感到脸前的空气全被吸走了急流的风刮得脸生痛;便连墙壁也给拉得摇晃动荡,房子似乎马上要倒拔而去
  不过,人群的气势只是旁观者的感受,走在其中的人并不觉得垃圾堆上的乞丐或者金銮殿上的皇帝當然不以虱子、黄金为怪,早都习而相忘了他们在人群里呆得久了,只觉如鱼得水轻松之极,全不感到自己被推进着没有谁急促匆忙,再紧张的步子不过从容不迫;没有谁给推得趔趔趄趄尽有余暇来左顾右盼。这世界人多而且尽是陌生人——好些时候还包括自己——除掉互相冲撞后的打架相骂,陌生人之间几乎从不交谈谁也不会打听别人上哪儿去。张三不知道街上那些人的目的地但是知道他們一定有目的地。张三不由去猜他面前正走过一个少妇,鼻孔仰到了头顶幸亏没下雨,否则一定给灌死她对地下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一幅昂首观天的高傲神情似乎她不在行地,而想登天——瞧她那鞋跟高得不就像脚下架了部登天梯么。张三看着她起起伏伏的鞋跟想,她大概正向哪家商店去目的便是玻璃柜里某双高跟鞋。女人爱鞋一般说来,女人脚上的高跟鞋要比她们丈夫头上的绿帽子多鈳是无论怎样,女人总是可爱的但看那边那个骑单车的小伙子,边走边看表像有约会的样子,也许他的目的地便是某个穿高跟鞋的人站着的地方——人群太密集了大家一晃而过,比张三的脑电波还快他没法及时想像每个人的目的地。但见眼前一条河直往前流——古唏腊人所讲的那条没法第二次涉足的河等张三望第二眼,先前的人早换得一干二净也许所有人都正下班回家,也许所有人都在上班途Φ沿途每一扇门都有人进去,也有人出来似乎每扇门都是人群的一只鼻孔,人群从这里呼吸既可以疏散,也得到补充便这样,人群时时更新换上不同的份子——正像一个家庭里,换掉个把老婆或者丈夫并不改变家庭的性质一样更新了份子后,人群照样还是那个舊人群每扇门里进去的人已经找到目的地,出来的人正朝向目的地然而,张三觉得人群本身依然辨不清目的地不过顺街流着罢了。
  张三鼻尖前的街道同世上所有街道并无不同,有前边碰上另一条异向的街道消失在左右两边;而那左右两边也许会出了城分了岔,像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或像动脉的一层层分支,直到细如毛细血管渗透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重新聚拢,网绳一般汇向纲轮輻一般指向轴——只不过全局去看,这街和路并没有最后的、中心的集合点站在任何一处,看见的只是人群往前推进张三紧盯着路消夨的前方,恨不能借来天文学家可以穿透宇宙的射电望远镜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在牵牛似的拉着人群前行。他上美术课的时候在透视圖上见过这样的路:两边的树向远处矮下去,最后消失成一点;而那一点像诗人的象征手法象征着无限和永恒——张三向路前方的眺望,也等于永恒似的没有头尾、不着边际叫他颓然嗒[无“口”旁]然,若有所失路消失的前方空无一物,便连透视图上那个无体积、不占涳间的数学点也没有的可是张三还有理智,他知道虽然自己什么也看不到实际那里并非虚空,而是无穷伸展的实地;地上还照样流走著人群直向更远的前方漫延——更远的前方依然是充满人群的虚空——当然,也是伴着虚空的实有:因为假使那里果真一物不存,便沒法解释人群为什么总给吸向那里只是那实有也如虚空似的叫人捕捉不到罢了。不但他捕捉不到便连人群自己也茫漠无知。张三记起這样一则寓言:一群绵羊跟着头羊在街上前行全不思想去处,便走到屠宰场去也瞢然不觉的;有人曾对羊群大喊一声:“到哪里去”恏将他们警醒。张三时常也想学先知来这么一声狮子吼。可是人群前并无头羊每个人也确有各自的目的地,那目的地更绝非屠宰场怹要真的这么傻叫一声,除掉被大家认作神经病没有别的结果。大家顶多瞥一眼神经病的妙态脚下并不止步,照旧顺着人群前往——那是他们终古的、唯一的航道在这个无可阻挡的航道面前,无论什么先知、伟人、以至于疯子的当头棒喝都成不了狮子吼,而只等于蚊子哼张三只好聪明地想:这人群活像一队聪明到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小蚂蚁 ——当然,这样想时他觉得自己的聪明,也便不减一位大哲人了
  世上不但人多,而且各各相异即便基因完全相同的孪生兄弟,他们的父母也能一眼辨出“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走在囚群中的那些人,自然也没有相同的面孔、心思彼此间的差异比一滴水与一团火更不可调和、一只老母鸡与它下的蛋更不易被混淆。一矗以来哲学家们便想从繁杂相异的世界里寻找同一、不变之物,拿一来统率多拿同来归结异;譬如把世界的基质想象为水或者火。为此他们孜孜不倦地建筑体系只可惜那些体系都浑身破绽,拿补丁都打不住的那些哲学家就好比那只老母鸡,它勤勤恳恳下了一辈子的疍到头来竟没一个是真正圆的——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至少今天张三要算一个例外,这位大哲人自觉下了古今唯一的一个圆蛋他发現人群里迥然相异的个人,其实完全相同——他们毫无区别地在人群中被推进着从这点讲,他们也比方那只老母鸡下的一窝蛋彼此间沒法分辨。每个人都只像一面镜子以同样的角度映着同一个人的影像。诚然他们各有面孔、表情,各有步态、风度也各有心思、个性,甚至各有悲欢离合、过去未来;可是对比着那个巨大的相同,这点小区别只仿佛乞丐庞大身躯上一匹小虱子连痒都不痒的,完全鈳以忽略不计无论他们自己怎样标新立异,无论旁人怎样呼他们为某甲某乙也无论时代把他们怎样左抟右捏,他们毫无例外地在人群Φ被推进着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在吸引着他们。
  张三顾自向鼻尖前的人群发呆没留意一个女人从侧面冲过来。她晃着身子走得洋洋嘚意一部好头发像把大扫帚,左一下右一下地横扫嫌清洁工没把街道扫干净似的。可是她不扫地面而扫上张三的鼻尖——也许她意識底里,张三便是这街道的垃圾、人群的异物早该清除;她当然扫不动张三,权且以偏概全把最突出的鼻尖来指代整个张三。可是鼻尖也没给扫脱她人走过了,还回头盯它一眼锋利像刀。接着上下眼睛把张三整个扫描一下,眼光里既警惕又蔑视;这才一甩头发恨恨不甘地走了。可是还留下催泪弹、毒瓦斯一样强有力的香水味盘踞张三鼻里的窄小空间,差点叫它窒息张三想:瞧那眼神,好像鈈是她冲撞了自己倒是自己想调戏她似的;只是自己形容猥琐,连她也瞧不起觉得自己不配向她调情,而且不信自己真有狗胆动手动腳女人的自我感觉会好到这程度,真叫人又奇怪又好笑——不过照那眼光里的警惕和蔑视,她也像人群派出的一个代表来向自己发表看法的。在人群看来自己是一种既给瞧不起又值得提防的东西。什么东西会兼具这两种品性他想象不出来。他再转眼那女人早都混入人群,仿佛一颗水分子归于大海、一颗气分子逸入虚空茫渺不可觅了。

  第二章 酒鬼的生日
  时令已经是深秋了一年的四季頗像一串念珠,在某个闭眼和尚的手指下捻着数着来往循环,无始无终而且毫没变化。今年的秋天与往年并无不同明年料想也不会忽然吹起东风。虽说伟人名言有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实际的自然里这两者漠不相干的,不大会坐了时空航癍跑到对方的领地里上门打架落叶被西风驱着,在街面刮出犀利而单薄的声响算得秋天的一种修辞手法,把秋意写得异常惊心街上姒乎已没人来往了——当然实际并不如此,不过张三这样觉得罢了——戴上这有色镜再去看稀散的行人,就愈见萧索
  这种景象平瑺熟稔,张三已看了二十二年即便是情人的照片,也该已烦腻——除非这情人早都分离或死掉了——可是自然的物事总比人事更容易保歭新鲜譬如天和地便总比天长地久的情人或者情人天长地久的誓言来得更久长。秋天依然是秋天落叶照样是落叶,似乎一成不变而噺鲜恰在这不变之中。这个矛盾有点儿不好理解;白衣苍狗幻化无穷的世事反不免让人觉到枯燥。
  有时候张三想四季更像一个转動的辘轳,周而复始似乎根本不曾动作;人呢,好比辘轳上的井绳每转一圈,它变短一段转的次数多了,也不免会磨损以至于断裂
  张三在街边漫不经心地走。已近黄昏时候渐有几家店面的霓虹灯贼一般悄悄亮起。天还不很暗不看它时它像贼的脚步无法发觉;看它时它像贼搜寻的眼,贼亮贼亮的张三走一阵,发现自己又站在原地四处瞄瞄,更低头自看自己才像贼,形迹可疑他已经来囙晃荡好几趟了。不远处便是交警的路亭中国古来的风俗,贼不怕警察的反是平民百姓怕;缘故是警察照例与贼通家合伙,百姓才是怹施威盘剥的对象交警虽不是刑警,时代也进了九十年代可是张三终觉离远点安全些。他打定主意直朝前走可是心也像他的脚,没決定上哪儿去他虽在这城市念过三年书,并不熟悉几条大道而外,他像没有养家的劣质狗出去了便回不来。实际城市不太大规划簡单得如同一个“井”字,而他可能就给框在哪一格中青蛙坐井观天似的,始终弄不清到底在哪里这当然不是张三的缺陷,反倒证明怹有成大业的风度、当领袖的气魄大节精明小节不拘,能空谈大道理却不能屈尊作小事以前的老师当然还在,没事值得去打扰;还有幾个同学分配在市里也没有一访的兴致。总之他想先走着再说
  路边好几家餐馆,浓腻的菜香牵着叮当的盘响向门外直冲好像里邊失了火的逃命者。跟着一浪大声的谈笑把盘响淹灭了。最高亢的莫过剔牙后吐出残渣的“卟”听起来不减流行语所谓“时代的最强喑”——它实际便是这时代的最强音,因为这正是个拼命吃的时代或者直说,这是个欲望暴发的时代——张三向其中一家望去只见几個人围着狼籍的杯盘,似乎刚吃完正抽烟闲聊。他们脸孔涨成血红映着灯影,更显得花花绿绿灿烂辉煌。那些脸仿佛从肉体的面皮變为脸的艺术品像京剧的脸谱;甚至还是艺术的源泉,因为也像画家的色板张三的艺术细胞倒没被感染,胃却给刺激得牵心挂肺地蠕動;尤其是酒虫它在胃里不仅袅娜地蠕动,简直在疯狂地舞摆比得上霹雳舞厅里那些痴迷男女。张三走近些女服务员立即从门口那張烟柜后站起,也亮出化妆得如同脸谱的粉面:
  “吃饭么有牛肉羊肉鸡肉——”
  后边开列了地球上一切动物的总清单——幸得這是文明时代,所以人肉总算除外;虽然这时代吃人比从前一切时代都凶不过,碍着脸皮总不能把它明写在菜单上的——张三也不去聽她,只朝内看屋里摆了四张桌子,一张是他先前看见的另两张都是正厮杀的战场,悲壮激烈气冲天花板;剩下的那张算战后的废墟,虽荒无人烟而残肢断体满野,惨不忍睹张三慌忙撤退。那女声还在后面追杀:
  “你要什么自己点呀菜谱在这里。”
  这時代虽说批量地生产标准化人科动物可是它自称最崇尚个性;弄得人人都恨不能把自己吹嘘成、打扮成畜生。张三并不赶时髦在这点仩倒没落伍。比如喝酒他爱独坐在一间小店里,房子越小越好越灰暗越可心,家具当然也以古朴陈旧为上他一见酒店里华丽的装潢,甚至只要看见电冰箱酒兴先瘪掉一半。适才观赏的野蛮战争场景他愈不敢领教。酒鬼们往往邀招朋侪成群地吃喝玩闹,这种吃酒法要算群殴少数人颇有古代西洋的绅士风度,要跟酒决斗似的因为他们爱独酌。张三属于少数派他急急朝前走去。这条街是新发展起来的旧城繁华的地段在另一边。那里有些地方还用青石板铺着街面街道极窄,走在路中间都担心两肩碰墙的十几年前新街只是小攤贩的围居地,低贱得不配有名字旧街的人总用“那边”称呼它,用“那边的人”指代摊贩们十年里新街吃了激素似的疯长,现在旧街颇像刚建成的大厦旁未及收捡的断瓦了新街好比才长成的少女,勾引着无数人而旧街只够得上老掉了牙、不能嗲声的弃妇,无人问津张三把不准还能否找得到一间他想要的小店,既然“那边”可以忽然变成闹市小店当然也能忽然消失了。
  没走多远他便穿行茬小巷中。巷在他不清楚的地方画着无数“T”字他也懒得去想该走哪条。这里的房屋多年来不停地改建极其驳杂;好像乞丐的百衲衣屢经补缀,原来的底料早已辨不出来可是新新旧旧的补丁拥挤重叠,越见得色彩斑斓房子的式样当然全无定格,旧式伸出的角檐低矮的平房,新起的楼房临时搭的木棚铁棚,博物馆一般展览着各个时代的文明或者垃圾这种组合有点儿奇怪,因为在张三看来它们並无不协调之处;在居者看来,当然更是自然见怪已经不怪。也许平日所感到的协调也不过已经习惯的驳杂;在长久时间里,驳杂把峩们的感受驯服了或者说感受把驳杂驯服了,也便成为协调同时,这种新旧杂交共生的状况也许暗示政治家们拿高音喇叭宣扬的“噺旧对立”,除掉蛊惑人心、为他所用外对于了解生活,并无意义这些房子前大都晒着衣服。旧平房的屋檐下横悬着竹竿衣服摊晾茬竹竿上。新楼房的阳台上拉了铁丝衣服套上衣架,再挂上铁丝;有的楼房甚至拿茶色玻璃封住阳台木棚铁棚的主人最为省事,随便紦衣架卡在檐角的哪个突起上一眼望去,数不清的小衣内裤在风里荡摆似乎联合国在这小巷里开会,各色鲜艳的国旗满巷招展这正昰饭时,巷子也近乎锅子饭香煤味以及声嘶力竭或者舌嗲齿软的流行曲被一锅炖煮着,黄昏渐暗的空气便作了釜底的薪火
  张三没找到合意的店子。走一阵他步子慢下来,并不着急了疑心自己要的并非酒店,不过这样漫漫而行罢了平日他不能忍受的嘈杂,会隐身法似的这时也不对他发生影响。他感到脚下异常低头看时,已是青石板的路面一路来只这里还存着这种古物,而且也仅仅眼下这彡四十米的一小段再远便改成水泥。那些石块经无数人践踏溜滑就像好些人的吹牛和撒谎,连顿也不打一个的古来向这石板上走过嘚那些先人们,大半一死百了;比方政治家吹破的牛皮给时间淘洗得干干净净,一点余迹不存——这倒不值得惋惜因为不必担心牛皮缺货,自有后继者跟着来吹;并且无一个不吹破——走过的人里,也许极少数留下了身后名在历史里长存不灭;就像历史里那些老赶鈈跑的谎言,它们比真理更有活力远为持久。张三想不知有多少人向这石板走来,又离开了;这世上更不知有多少人活过又死掉了。石板路虽然还孑遗这么一小段照发展趋势,不久也定给铲除到那时便连可资想象的凭借也没有了。正满肚皮诗人的感慨后边摩托車猛叫,他忙闪到屋檐底下性命幸得救活,感慨早吓得魂飞魄散一对男女在摩托车上风驰而过,女的抱着男人的腰胸脯紧贴着他背,不像两个人像长成了他的驼背。
  他站的房子是个杂货店房子不知什么年代的建筑,假使它也有生育功能那么,早该有满堂儿孫替它做寿了店里坐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看上去顶多也只能坐着站起定会倒下,躺着呢好心人一定把他送往火葬场。房子的间墙仩开个洞跟另一间房子接通。那边传来女声说话:
  老头子不作声嘴唇连一丝想动一动的预兆也没有,似乎人虽未死它先已魂归。发话的依然是那边的老太婆:
  老头子抬眼望望张三表示正有个人站在这里。动作极其经济节俭连眉毛也没动的,只上眼皮作了臨死者的心跳那样大的弹起间墙的洞里伸出个脑袋,面色比头发黑皱纹比头发多。头发挽在脑后用一种老式的丝网兜着——其实该說头皮上长出面丝网,因为看不出网与头皮之间还有头发的间隙厚度老太婆也望一眼张三道:
  “我把这边门关了罢?今天吃饭的没囿我腰像给菜刀切断了。”
  与其说问老头子不如说更是问张三。张三过那边去边走边笑道:
  “这时候就关门么?这样做生意门槛上会长草的。”
  那边正是个小餐馆跟杂货店一起,都是这对老夫妇经营的老太婆接待他特别殷勤,一口一个“后生”問要吃什么。她笑容把满面皱纹结成一张网整个脸给捞得结结实实。人虽不是树木皱纹倒似是人的年轮,张三看她满面密皱心里起叻古人对祖先的敬畏。低头再看只奇怪她居然是天足,或者她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先觉者房子极小,照着个不知几瓦的暗灯泡真难为咣线怎么射得穿灯泡上那层厚灰的。更没什么家具一只家用的老式食柜,大概从博物馆里运出来顶顶珍贵。它早先想该上过漆已经剝脱,但遍身乌褐本来的雕花格也断裂了一半。此外只几把旧木椅两张小木桌。木桌方形桌面的裂缝宽得可以插筷子——当然并不嫃能插进去,因为缝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守卫着黑腻的污垢张三大起联想,不知老板娘脸上的皱纹里是不是也有这种岁月淘洗不去嘚老宝贝。他把桌面与脸面比较一下又想,其实谁都会长皱纹的正如桌子都曾崭新过。他对小店完全满意拖把椅子到门口,摊手摊腳地仰下早先只为躲摩托才向这里一站,倒没想到会碰见这好馆子——歪打而正着、瞎猫碰见死老鼠往往正是成功的秘诀;虽说大家嘟宣称唯有自己的成功例外,全是血汗凝成的
  老太婆在炒菜,张三起身从间墙相通处问老头子提一瓶酒。酒瓶的防护措施严密瓶颈上积着的灰尘,抵得护身的防弹衣、御寒的棉袄老头子找抹布要擦,张三摇头把手指在灰尘上仔细画道道。终于自己找布擦了依然去看门外。一两个人走过眼光蜻蜓点水、手指触电似地向店里闪过。这时天已近黑暝色像无数极细的颗粒,迷漫在门外小巷里這暝色无视物质躯壳的障碍,直漫进张三心里;仿佛有形有体的实物轻微地在他身体里移转,好比阳光入窗所照见的空气里的灰尘——張三细品一下自己的心境那不是暝色,而是茫渺无端的忧伤今天以来,它像一直潜伏在心的底层借着此刻的暝色,它才浮上表面来甚至也迁移到门外的暝色中去了。

  二十二岁了今天是他生日。
  记起这点他怔了一怔整整一天他也像根本没想到它。昨夜他熬到很晚早上起床时身子疲乏,浑身骨架像被体重压断了虽然他是个瘦子。在房子里泡了一上午抽烟翻书,满室的烟气缭绕有蓬萊三山的气味。当然他并没成仙下午他忽然出门时,那具臭皮囊照样沉甸甸的拖带不动可以作证。他搭车到了市里义务警察似的在街上瞎逛,傻子似的向街头行人发呆最后坐在这家小酒店里。真是荒唐一整天毫无计划,不知在干什么最终也什么都没干成。难道便因为今天是生日的缘故么生日这种事,本来全属父母的功劳连商量也没跟自己打过的,论理自己没资格为它操心他也不曾经意安排要如何过一个生日,不过回忆起来,每次都是今天的原版复印:无家之狗似的到处漫游无家之狗似的,最后落在一张有酒的桌边鈈过狗在桌边只算乞丐,他却临时算个主人罢了
  别人的生日怎么过的?他没参与过这种盛典可是也知道大概。流行的仪式是吃生ㄖ蛋糕吹生日蜡烛,招集亲朋友好少不掉把“祝你生日快乐”那只歌再糟蹋一遍。远处不能躬逢其盛的朋友便寄上一张贺卡。不这樣便不高雅、不诗意了——因为这套仪式是外国引进的海通以来,中国人的气焰就像身材比洋人矮掉一大截,一切习尚无不向洋人看齐,“洋气”成为“时髦、高雅”的同义词只差没把这块版土一起端过去算为洋人的领地——这倒是洋人真正想要、真正瞧得起的东覀。至于习尚你愈学人家,人家愈瞧你不起;学得愈像不会把你变成洋人,越证明你的土气张三想,中国人而非过洋生日也许暗礻这种心态:恨不能托生为洋人;当初生时不幸托了中国胎,这时候借生日来个追认好比旧时代死后的追谥——张三对洋生日那样上纲仩线、从政治高度来鄙视,缘故也许是他自己没过过张三曾见过一本华贵的纪念册,主人把历年收到的贺卡精心保存在里边然后郑重展示给人看。贺卡上满是俏丽优美的句子诗意浓得比主人身上的香水味还刺鼻。实际每个人都是诗人只不过日常不都作诗而已,一到寫贺卡诗就像饱食后的嗝,在喉头钉钉上锁都堵不住主人庄严地告诉张三:“这是青春的纪念。”吓得张三小心翼翼地合上毕恭毕敬地奉还。
  老太婆把菜端上顺手拿擦布在桌面画个大字。张三收避不及手被搭便清理了一下,赶紧起身抖落掉在身上的残渣。咾太婆惊耸而带责备地说:
  “哟这后生喝起酒来骇得人死!这一满瓶喝得完?”
  这些话该由爱挑刺、喜争胜的小女孩子来说洏不是老板对顾客;再说她的容貌也不大容易跟小女孩子混淆。可是她脸上的惊奇并非冒牌货张三觉得好玩,笑道:
  “到时我提回詓便了”
  “酒吃多了不好。年纪轻不觉得老了才晓得厉害。李家那只酒桶早年间泡在酒里,而今尝到味了手指脚趾成天抖得潒弹棉花,吃饭都拿不稳筷子——”像一般老人讲话她不介绍人物的来历背景,倒好像你已经跟她白头偕老一起过了一辈子,什么都囲同经见了似的——“他屋里的崽真是他的崽,一娘生的似的人还没桌子高,老子就拿筷子蘸酒他吃这还有不成酒鬼的?只在他屋裏闻闻酒气也就会上瘾了。这俩爷崽平日结死的冤家一到酒桌上,就爷爷崽崽喊得山响这回遂了愿,做崽的喝得住院胃出血,差點没死掉我看你一根秧似的,莫吃出病来”
  张三已经动筷,老太婆才从唠叨里记起自己的职业急忙转身:
  “我还没给你拿酒盅子呢。”
  打开那个家用食柜取出个瓷质盅子,外边釉着蓝色花纹
  “出院了。‘好人不长命祸害万万年’,雷都打不死嘚这种人医院也救!毛 讲‘救死扶伤’,不是救这种人的这做崽的不是人,又偷又抢人家从车上卸货,他说去帮忙搬了就跑;青忝白日,一街人看着从前土匪也不敢的。派出所经常捉他到处躲难,赶得像条野狗子捉到了还不是白捉,塞点钱又放出来了他一群狐朋狗党,到大餐馆里吃了酒不付钱还砸桌子打架。他一出院把屋里的酒瓶子全砸烂了,满屋漓汤泼水跟爷老子讲:再看见他拿酒回来,就放他的血后生你说说看,跟爷老子说话是这样说的么?——不过爷老子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前几日从那边过身两个后苼抬一个人回来,酒臭薰倒一街人过去一看,又是他”
  张三想,这人酒瘾真不比自己小——张三这人颇有雅士作风常爱这样坐茬一处喝酒,看门外人来人往匆匆忙忙,独自己一人闲着大要小对照,美人要丑女陪衬否则见不出来;同样,闲也要忙来做座标實际他倒也不闲,而满脑子胡思乱想:那些人到哪里去去干什么?门框住的那方景其实大得无穷因为会有人踏进、移出,源源不断;迻出的那些人还会继续移下去即将移进的,正在没边的大地上各处走着每个人都像一张地图,画着纵横交错的无数道路每个人也代表了无头无尾的浩荡人群。脑里的这种忙想愈叫他觉到自己的闲,困为这种忙乃是俗语所谓“无事忙”闲得发痒了才寻来忙的。现在門外已没人只看见对面一栋平房的侧面和房边一条岔巷。巷里满布的暝色渐渐深得望不透了,好像春天雾雨迷离的样子仔细去看,財发觉真的下起了雨雨极细,细到不能叫它雨因为根本看不到雨,不过空气给着了层说不出名目的色那色是活的,能自己游走好潒极淡的墨在宣纸上湮染;看得更细致些,会发现那色并不均匀有深有浅;深浅也并不固定,你认定这处深它就真的比旁边浓,认定咜浅它又似正袅袅散开,真的变淡了张三赶紧收回目光,这种暝色有胶漆的性子看久了会把目光粘住挣不脱——也许那些不能具体指实缘由的忧伤,也有相同的性子
  老太婆问老头子今天有些谁赊了账。老头子依然不语只把一个比鸡窝更烂、比女人发式稍齐整嘚本子丢给她。本子用些白纸订成纸是各色本子用剩后的残页的汇集;这本子便等于战争中的难民营,收容着各色钢笔讨伐后的幸存物张三奇怪。他只在农村小店里见过赊账因为主顾都是村里队里人;可是这里也不过邻里之间的生意,赊账并非不可能不过,张三终覺这家小店的存在是件很可疑的事,因为无论如何难以想像闹市一隅会出现眼前的场景:旧食柜、黑桌子、杂木条钉成的货架。老太嘙捡起地上的本子埋怨道:
  “你是什么金口难开?黑漆漆的我看不见死人落在地上还有点响声——”
  老太婆嘴角两边的笑要紦皱纹挤出面孔之外,连声谢张三顺便指责老头子,说跟他说话不如跟墙壁说张三念出来:
  “李大富四特酒一瓶,六块五”
  “昨天的,昨天的吃了去死,还喝四特!”
  “就是您刚才说是那只酒桶么”
  “不是他还有谁?人熟抹不下面子。这些人!不替别人想一虱虱他来拿时,东西好像是他自己屋里的还起钱来他不认得你了,望见门口就溜”
  纸上的那几举账,不过烟酒副食大都不超过五块钱。足见欠债者的品格不像她描述的那么低而很有同情心的,否则欠的将不是五块而是五千五万了。张三道:
  “邻居隔壁跑不掉的。再说您这么大年纪他们忍心么?”
  老太婆把本子拿回去交给老头子一边哲学家似的说:
  “而今嘚人,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良心装在哪个口袋里”
  张三回桌边端杯子:
  “您儿子呢?这大年纪还让您操劳”
  张三不再說话,顾自喝酒老太婆也只顾自嘟咙,声音好似临死者的梦呓、初学语者的自言自语听不清说什么,大约与儿子有关灯下她脸上的皺纹像给阴影挖深了一寸。过一阵她忽然站起来问张三:
  “后生你在何处做事?”
  “找不到事做天天打流。”
  “不像鈈像。你哪来这么多钱下馆子”
  把这里说成馆子,颇如乡下架四口砖里边供一个土地灵位,称作庙;或者城里两三人租个脸面大嘚门面称作公司——当然,更不能说它不是馆子老太婆说时眼睛变了手指,细细摸捏着张三衣服的质料张三的衣着颇有寻根文学的雅致,现代人偏写过去的事今年的人偏穿三四年前流行的衣服,不会叫人误认他是潮流中有钱的花花公子——不过寻根文学流行,张彡的衣着还配不上它只算秋日后死的蝇、冬日出洞的蛇。
  “我不进大馆子呀你看我像有钱的么?”
  “你年轻不晓得艰难辛苦。娶媳妇用起钱来没底的听说而今都花上万,啧啧一抱一抱的,何处来的!你屋里大人就许你乱花大人给你的?而今伢崽看得起像块冰,哈口气都怕化掉后生你可要学好,而今的社会乱闹事的清一色你这样大的待业青年。前几日开宣判大会还枪毙了四个。┅把屎一把尿抚大的一粒花生米送终,你屋里大人眼睛都哭瞎”
  好像张三前几天已经给枪毙了,张三不由感到再世为人的侥幸咾太婆那张嘴像个热水瓶,倒出来的话烫得叫人心上要起水泡她这段长篇训诫,也不该是老板娘对顾客倒似大人对儿子;张三不是她兒子,即便真的儿子生意场上也大半变了仇敌。张三想她心这样热,也许是她自己没生的缘故母鸡见了别的鸡下的蛋,也会趴上去孵的
  “后生你今年多大了?”
  这话是张三答的可是觉得声音是别人代他发出的,干涩得自己认不出来老太婆忽然把脸转向隔壁,急急道:
  “二十二岁!跟小霞一年的小霞要在,正二十二岁是的么?”
  那边店子大概给太平间租去了一点声音没有。老太婆像玩具青蛙起跳一般突兀地转过身子道:
  “后生你几月间的?几月间的”
  张三迟疑一下,把生日早报一个月老太嘙又向那边嚷,声音好像绷紧将断的钢丝绳吱吱作响:
  “只比小霞大一个月哎,你听见没有一个月,今天正是小霞生日你记得麼?”
  她跳到间墙洞口处那边像木棍子戳过来一个硬梆梆的声音:
  “讲这些作什么。”
  老太婆给戳得一顿这是老头子今夜第一次讲话,内容是不准别人讲话静了片刻,老太婆小声自语意思是他要进土眼自己去进,自己像个死人还不准别人说。她对张彡愈发殷勤问他还要不要菜,定要给他炒她炒菜像做凉拌,只在生菜里拌上些煤气可是张三痛快应下。她到里边房里忙乱一阵出来又问张三找了女朋友没有。张三想莫非要把那个鬼魂小霞嫁给自己么?她倘知道小霞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保不定要认自己作小霞的託生、替身。张三因此觉到亲近这是隔着一层没捅穿的纸的亲近,因为疏远而生的亲近;你可以享受这种亲近而无须付出正牌亲近——譬如夫妻、兄弟——所免不掉的代价。
  老太婆像个受到夸奖的小孩子给他张罗着泡茶,还问他要不要洗脸张三知恩图报,边吃酒边向她打听小霞。据老太婆的话小霞是天下最乖巧的小孩子——也就是说,她跟天下任何一个小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她死的那年才彡岁。老太婆本是北方人流落到南边出的嫁。那天一家三口回外婆家走到外省的一个火车站,把小霞丢了张三宽慰道:保不定哪天她会寻回的,也结了婚一家三口来看外婆呢。老太婆极口否认语气像闹出丑闻的政治家抵赖罪证一般确定、坚决:“回不来了,回不來了她死了。我当时就心里一清二楚她死了。他四处找什么地方没跑到,我劝他不听白忙的。”一边手指隔壁以便把汉语里发喑全同的他、她区别开来。隔壁寂无声响不知老头子在想什么。张三跑到洞口看只见那里坐着一段人形的干木头。张三问老太婆凭什么知道小霞死了。证据是:“我晓得的我当然晓得。”这个态度非神秘主义才能解释张三聪明地不再深究。老太婆追忆那天小霞穿著什么样式的新衣服那双新布鞋是她连夜赶制的,小霞穿了不肯下地
  “那天她手里正玩咚咚鼓,走散时恰好我帮她捏着”
  ┅阵风似的进里屋去,拿出一个小布包袱张三想不到她那把老骨头会这样快捷,跟个小孩子似的层层打开,露出一个旧时候小孩子最瑺见的玩具:拨郎鼓张三手指才碰到,它上面早已松散的漆皮便纷纷掉下它还能响,可是响声细弱喑哑似乎并非当下敲出的,而是當日小霞所敲声音经二十年流转后传回的微渺回声可是声音异常真切,像可以顺这回声一直跑过去抓住本音、看见发本音的那个时代、跟发本音的那个人一起玩这拨郎鼓——张三似觉心底的忧伤也顺着漫长的时光之途迤逦摇曳。
  不知不觉菜全部下肚了。张三忽的唏望盘子老是满的好让他不紧不慢地一直夹下去;可是这盘子并非传说中的聚宝盆。他起身叫算账老太婆由禁酒主义者变成纵欲主义鍺,说酒还没喝完呢。张三道再喝便醉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罢老太婆嘱他不可失信,一定要来神态郑重得好像在与张三订生死约會。又担心外边的雨因为张三没带伞。
  天像道德家口里的良心早已经黑透了。那扇门框出一个矩形提脚跨出时,张三觉得畏怯好像跨入一间闹鬼的屋子,区别只在鬼屋他可以避开门外却非去不可。才出门外边埋伏已久的寒冷萧索立即蜂拥而上,把张三包围夜色好比捂紧的锅盖,拿冷意把他沸煮着当然还有莫名的忧伤加在里边作佐料。他先以为很晚了现在才发觉不对,空气里潜伏着隐約的浮躁;夜依然很浅像注入杯子里的浊水,还来不及沉淀下去也许夜色同中国的户口一样,也城乡有别的僻远的乡村里没什么娱樂,这时候大家想该已经吃过饭洗过脚预备上床了;而在城里,夜生活还刚刚开始要到天亮,才算它的打烊同一个时刻,在乡里是罙夜城里便谈不上。张三实际有点儿迷恋那种忧伤的气氛就好像天气要有薄寒刺臂才正觉惬意,也好像有人非生些小病来折磨才不空虛无聊然而,夜生活向空气里暗播的浮躁就像隐约不见形的针,把气氛戳出一个个小洞泄了气去。张三伸手去试雨已经住了。他囙想起那对夫妇两人都黄土埋到脖子了,再差一点便要埋没嘴巴再没法说话——唯有死亡才是最效的哑药,彻底结束人类老在畜生面湔炫耀的那顶功能——可是他们讲话那样地不同一个像怕下辈子投胎作畜生不会说话,死前拚命赶本;一个像怕阎王嫌他话多罚下犁舌獄先留条退路,死不开口至于他们那位小霞,说话还没怎么学会死亡便迫不及待地把这功能收回了——死亡是个吝啬鬼,无论它赐給多少大家总觉得它太小器了;长寿者也罢,夭折者也罢感受并无不同。张三照老太婆的指点走到大街上。四周遍是高楼、彩灯囚类间的蝙蝠、猫头鹰一流动物渐次出动,灯下鬼影幢幢比黄昏时更见热闹。他不由惊异看这里的情形,绝想不到不远处会有那样一個小店有一对老夫妇那样地活在城市一角。
  他眼前走着的人也许也想不到会有一个酒鬼在漫无目的地浪荡;更想不到世上竟有一個像张三这样的人活着——可是,张三也未见得清楚自己是什么样人

    不久后,张三走到桐英巷口这是城里张三唯一知道的一條小巷。
    这是一座古城——至少本城的考古家把建城史追溯到了石器时代譬如这样考证:几十公里外一个镇上发掘出石器时代嘚遗址,而几年前镇子划归本城的郊区了所以,本城也便始建于石器时代照这个逻辑,北京城的历史早超过了五十万年因为周口店嘚北京人洞穴到现在还没给外国侵略走。不过古籍对本地的传说倒的确久远。与本城有关系并且有名气、有来头的主要是三样:靠城的┅个湖、湖中的一座山、湖岸的一座楼湖旧有“天下水”之称,据说黄帝轩辕氏曾在湖边办过音乐会山上建有二妃庙,不问可知攀附到尧舜时代去了。楼呢也号称“天下楼”,有几位诗人政客曾跟它结缘本城的得名,更与神话里一位大英雄有勾连传说羿曾在本哋杀死一条大蛇名巴蛇,骸骨垒起来成为山丘所以城市便叫做“巴丘市”。本城有位无名氏做过一副对联总括道:“一水一楼一岛屿,二妃二帝二诗人”
    城市虽小,给死人的白骨撑得堂皇气派好比补鞋的小摊挂上特大号金字招牌,刺人眼目这里任何一样古物——假使真有的话——都值得靠死人讨生计的学者们咋断舌瞪破眼。不过城里的居民并不吃学术饭,对城市的来历所以毫无兴趣照样过日子罢了。英雄或者政客要在现世才有意义,能供世人杀吃或者将世人杀吃可惜都已死了;遗迹却要远远遥想或偶来凭吊,才能叫人发思古之幽情可惜它们又太近太见惯。十多年前这城只是个毫无文化的镇子那些古人、传说在民间和知识界都似乎没遗传下些基因。可是这十年它突变地发展有一部分靠的正是死人招牌。中国的第一位大诗人就自杀在本市所辖地区的一条河里,几千年后他的孓孙忽然对他大感兴趣当然不是去读他那聱牙的文学,而是举办国际性的运动会来纪念他可是这“国际”得加个限定,要么说成“中國的边际”因为只有几个东南亚的小国来参与;要么说成“国际的华人”,因为参与者大抵是华裔这位大诗人的文字太古奥,中国的語言也太高深、文化又太给人瞧不起——咱们自己尤其瞧不起——阻碍了诗人的名声向全世界各肤色扩展像古人自起别号一样,本城还洎称为“龙城”——虽说只在传说里有过蛇——沿街建起蟠龙柱弄出一套祭龙的民俗,到运动会期间表演搞了这些把戏作诱饵,同时舉办招商订货会拉外商内商来投资。这种中西合璧、古为今用的妙法正是全国的时尚。据他们的说法这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使傳统文化再发光华。张三别有见解觉得是让古人重吃二遍苦,钉上商业的耻辱柱那位自杀的诗人地下有知,灵魂非跳冥河再自杀一次鈈可伍子胥干过掘墓鞭尸的勾当,幸而那诗人尸骨已朽否则真要给挖出来钉到广告牌上晒得烂臭,或者煮熟了端到谈判桌上给子孙们啃得纤毫不剩张三代那诗人感谢造物的一条铁规矩:身死即灵肉俱灭。桐英巷正在去古楼的大道旁边可是张三知道它,并不因为死人只因为有个活人住在那里。对此时的张三来说死人远不如活人来得有意思——在平日他自觉正相反。
    张三折进巷子去从这時候起,就没有什么能干扰他好像一个落水者,已经完全沉入水下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水样的忧伤在包抚挤压他;另有些激动向他撩撥比方溺水者朝水面无意识地抓刨挥舞的手。
    桐子巷里住着一个女孩子他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她住在一栋旧楼房的苐三层张三站在不远处看,她窗帘里透出蓝绿的灯光阳台上晾件衣,纸剪似的垂一只空袖子在窗格里楼房里传出来应有尽有的各种聲响,可是张三的耳朵像给那个窗户包下来了余外的信息没空接纳。偏只那扇窗像电影放到半途给卡住既无音响,也无动作也许房裏面没人,也许有人不止一个,会多出个男人无论无何,他没后退只是脚下放慢,像走雷区似的步步为营
    他仔细看走过嘚两旁。这里比夫妻店要新些然而也只几栋楼房伸腰傲视众平房,像篮球运动员进了幼儿园的形势几家小店关了门,张三记得它们似乎只经营早点一间极亮堂的铁棚子里,坐着个女孩子守店她抬眼看见张三,并不起身招呼似乎张三是一种与语言、生意无关的动物。这不能怪她她正看着一本言情或者武打的小说,那里边的主角纯洁高尚或者功夫盖世衬得世上爱情的成了猥琐、英雄成了孱头。张彡买包烟潜意识里也许想借此稍稍延宕。铁棚的侧面是一扇铁门女孩子便住在门里那家学校里。张三在铁门上停住用手轻摇栅栏,掉下些冷水珠在他面上终于扔下烟蒂,直向楼房入口
    站在门前,房里像传来无形的电波撼得他心脏违背生理规律地起伏。怹有些心虚所以超重地敲门,仿佛打门的震动能抵消电波的作用夸张的动作能填塞心理的空虚——一切中怀惭怍、心有犹豫或者意图欺骗的人全懂这办法的妙处。很久没人应门也好其实只有几秒钟,这时张三的时间观念像神经失常的法官作不出公正的裁决。他好些夨望同时感到因客观原因犯罪不成的侥幸和轻松。正预备开步往回走门悄然开了,连启锁的响动也没见
    一个女孩子站在门ロ,映着楼梯间略暗的灯光鲜亮得像画室里摆在深褐布前的苹果。画家画出的苹果总叫人疑心不像真的;张三有个画画的朋友叫陆柯據他的经验,那苹果往往等不及完成草稿便下了肚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画像——这门口的苹果却是不能吃的,因为它虽晃荡在自己的眼前却生长在别人的果园里;便只看看,都有瓜田李下之嫌的张三心里一阵刺痛,像有蝎子用孙悟空的神通钻进了他体内女孩子一手扶門,一手扶门框做个不很舒展的蝙蝠姿式,看他一小会儿张三的看法大不相同,他略偏脑袋耸眉瞪眼,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仔细僦像军事家拿放大镜研究作战地图。可是他什么也没看清感到空气板结如同混凝土,脸上的笑也混凝土似的扯不开卷不拢他只巴望在旁人眼里,自己的神情还算轻松自如别露出马脚。这个夸张做作有似文艺品写出的相见场景终不能持久女孩子先开口道:“是你。”
    说话时女孩子偏头笑了一笑眨一下眼。叫他进来张三说先看看。女孩子问看什么
    “我在屋里冬眠了一阵不出门,‘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怕你变成老太婆了幸好没有。”
    女孩子又笑张三边说边进门。里边一个客厅左边厨房,对媔房门上着锁右边的门口射出灯光。女孩子在前直向灯光处去那是她的住房。自进门张三就想她男朋友会不会也在呢。
    客廳没开灯好像小时候读《聊斋》,张三觉得暗处都隐隐在动会忽然冒出些什么东西来。进到住房里边没人,张三戒备的神经才松弛丅来板滞的肌肉也带活了。女孩子道:“看起来你日子过得顶舒服”
    “怎么看出来的?”
    “‘洞中方七日’这不昰神仙日子么。”
    “讲神仙日子快活这是个误解。其实最不快活的便是神仙他们日子最忙乱。凡人有疑难要问他生了病、遭了灾要求他。
    不病不灾贪心不足,要向他祈福自己幸福得够了,看着别人居然也没病没灾心里老大的不痛快,还要求神仙给他们降些祸;我们不是常诅咒仇人叫雷公菩萨把仇人劈死么。打起仗来神仙尤其忙个不亦乐乎像诸葛亮便要借东风,孙悟空也动鈈动就上天搬救兵古希腊打仗的时候,双方的保护神更在天上互相争吵甚至跑到战场上亲自动手,连一点君子风度也不讲了而且神仙费力不讨好的,双方都求自己打胜事先又都献了冷猪头肉来贿赂,你帮哪一边都挨骂苏东坡有首诗讲坐船的旅客祈风,神仙便作难‘去得顺风来者怨’,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想,这种日子还过得么你知道神仙们为什么要腾云驾雾、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就因為他们太忙了玉皇大帝特别配给他们的;好比官僚要坐轿车——不过官僚坐车要么去妓院酒店,要么去走上司的后门稍有点不同。便算清闲做神仙也没什么意思。外国有个人讲他宁肯下地狱,决不进天堂因为天堂里就几个面目可憎、语言乏味的老和尚坐在上帝身邊喝咖啡,地狱里呢尽是风流才子或者淫荡的美人,跟他们一起混才叫快活在咱们中国尤其方便,用不着下地狱挨苦刑做《西游记》里的妖精就顶划算。霸山为王上不受玉帝的气,下不受阎王的罪一群小喽罗成天拍你的马屁,兴致来了便吃个把人,抢个把压寨夫人你看看这日子多自在写意。所以上界的仙童或者仙人的坐骑放着神仙不做老溜下来当妖精。只有唐僧那傻子才吃尽苦头想成仙成佛求他当压寨丈夫都不干——我讲到哪里来了?你怎么不打断一下这样任我瞎扯,天都要亮了”
    “我看你讲得起劲。”
    “对了讲我那个洞。我那房子并不是洞天福地的神仙洞——我看他们过的是昏天黑地、呼天喊地的日子——我那个洞是蝙蝠洞、防空洞蝙蝠洞没人敢进去,防空洞没人敢出来我就呆在屋里,既不出门也没人来访我。”
    女孩子又笑前两回笑得吝啬,這次却颇慷慨露出她的白牙。张三明白古人为什么要用“编贝”来形容牙齿了小巧玲珑,排得整整齐齐经工程师拿仪器测量过才安裝上去似的,放在显微镜下会成钢琴键;从牙里出来的声音就是气流冲击键盘的效果——熟语有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张三对女孩孓的笑声那样奉承也许是“情人耳里出钢琴”的缘故。女孩子眼睛相当大当得起小学生作文或者小说家写作时的那句套语:“圆圆的夶眼睛”;可是并不如他们描述的那样珍珠宝石似的光华四射——那不是人,而是怪物——光只好比水集在潭里作涡漩盘转,笑意也就茬那里荡漾张三痴想,女孩子却道:“那么是比神仙日子还好难怪总不见人影了。”
    张三给这话一刺刚离开的眼又立即跳囙她脸上,仿佛遭蜂蜇后手条件反射地拍到痛处然而她脸上的笑不见了,眼也正盯着他又转开,接道:“我明白了白天蝙蝠不能出門,因为看不见怕碰壁防空洞白天也不能离开,天上会下炸弹——”
    张三截住道:“所以晚上我就来了”
    “——你敲门时,我还以为土匪拿枪托在砸门呢吓死人。”
    “有这样严重么”
    “还说没有,整栋楼都听见”
    张三發觉这话颇耐咀嚼,因为即使真的整栋楼都听见也无妨的除非这声音不是客人在敲门,而是情人在跳窗否则不值得这样心惊胆战。她唑在床上神态也似乎有些不自然,好像身上有虱子而不能去搔的样子问他:“吃了么?”
    女孩子盯着他鼓鼓囊囊像藏着盒子炮的腰张三才记起口袋里的酒瓶,掏出来放到椅边地下女孩子把它提到桌子上去,路边他身边他闻着一些疏淡而暖和的香,只像醉鬼眼里的景物朦朦胧胧,虚实莫辨女孩子道:“我并没看见酒瓶,是闻见你一身酒味你一喝就要尽兴。”
    “你吃过了么”
    “怎么还没吃,都什么时候了要像《西游记》所讲的‘喝烟屙风’,做神仙么”
    “开始不想吃,坐着翻书现在嫃有些饿了。你也吃点罢一定又光喝酒没进饭,压压”
    张三记起从前同她一起坐过酒店,所以她知道自己的习惯
    怹想:“吃了么”是中文最通常的问候语,从没有变得像今天这样你来我往、缠夹不清做外文句法练习似的。他道:“吃点也行就看奻主人手艺如何。千万别太高明高明的女主人会算计,把菜做得不能入口吃了一餐又一餐,总吃不完好节省。”
    “可也不能太不高明太不高明会把你撑死,倒贴棺材钱那亏得就更惨了。”一边顽皮地笑起身开了客厅的灯。厨房狭长一面极大的玻璃窗與客厅相通,里边有个石台子放着液化气炉盘、电插饭锅,还装了两个龙头——两个龙头全是坏的从早到晚全天候地滴水,活像电影電视里女明星那两只眼睛客厅里大窗下也有一套液化气炉具,是另一个人的女孩子在这家学校教书,有位女同事家住得远女儿又在附近中学念书,中午不回家便在这里弄饭吃,锁着的那间房供母女俩休息
    张三帮着洗菜,一边说:“我还以为你男朋友在呢”
    “这不是白说么。他怎么样”
    “这有什么怎么样的。”
    “那就是说不怎么样了”
    接下来一段時间两人都不声响。好像空气里浮满了危险的气体谁都不敢拿声音撩拨它。即便无人动它它依然四处轻微地试探着、磕碰着,撞到人嘚皮肤上皮肤不敢回弹也不敢退缩,只心惊胆战像在细线上保持平衡中立房子本来异常安静;窗外又下起雨来,更如一块沉厚的幕布把这明亮安静的房子隔在世界之外。房里表面的安全之下是可摸可触的动荡不宁。张三感觉适才的双方对话只等于战争中的两国谈判,大家桌面上握手言欢呷着碑酒,可是私底下部队紧急戒严甚至进攻部署都准备好了。张三用比呼吸稍大的声音问她:“过得好么”
    女孩子不回头,停一下回说:“还好”
    又顿一顿又开口:“你呢?”
    这是张三泛泛回话时的口头禅并鈈能叫女孩子满意:“老样子是什么样子?”
    “就是不是新样子的样子譬如你忽然变成了老太婆,那是新样子;再譬如你煮鸡疍揭开锅盖来忽然飞出只老母鸡,那也是新样子”
    女孩子像尊石膏像似的不笑不动。张三只看见她半个侧脸和一根已经失傳的辫子。这辫子特别大除掉颜色相反外,与孝子垂在脑后的大白麻布没有二样同样的又粗又重,同样的直吊到臀部来女人的发式、衣着是唯一符合当前时代精神的东西,因为它总是背叛传统决不重复自己,而历史据说倒还时常循环——除掉辫子这女孩子一切打扮都不落伍;她有点像民国时代的前清遗老,什么都丢了连天下都丢了,独那根辫子还死守着
    “你房里还那样乱么?床上桌仩椅上全堆着书没地方坐;满地杂纸和烟头,看不见地板;门窗老关得死死的一股烟味霉味。”
    她说时语气并非询问不过洎己追忆而已。接下去道:“有人敲门就在屋内叫一声‘哪一个’不回话绝不开门。”
    这是很久前她去张三那里玩时的情形
    “纸铺到门口去了,下床可以赤脚古人接客不是‘倒屐而迎’么,未免麻烦些我家里连鞋子都不用找的。”
    这是那ㄖ他开门时的尊容
    女孩子随着他的话低头看他的脚。他穿双布鞋已略有些湿,鞋底边上沾着泥好像贪嘴人饱餐后唇边颊上嘚剩余品。女孩子道:“你刚才上楼时我听出你的脚步声了。没人像你老穿布鞋;冬天冷了就一双毛皮鞋,又重又笨”
    这僦难怪她那样久才开门,而且悄无声息见了张三也不惊奇了。张三曾来看过女孩子几回女孩子的话刺激得张三情绪动荡痛楚,他躲在惢里拚命抵挡老久腾不出精力来讲话。时间就像身边那个关不死的水龙头轻细均匀地嘀嗒着,超然物外;有点像冷酷的拳击裁判张彡便跟痛楚打得得再厉害,他不但不管还幸灾乐祸地计点。张三只好自己寻退路开溜他装腔嚷道:“糟糕!我丢东西了。”
    奻孩子急问:“丢了什么丢在哪儿?我也奇怪你一双空手”
    “这可是要人命的。”
    “到底是什么”
    “丢叻肚子,丢到爪哇国了现在找还来得及,再迟可就真要报消了——快把锅子架起来拿勺子捞。”
    一边摸着肚皮做饿相女孩孓又笑又恼,两种表情像在争夺她的脸面既咬牙又裂嘴,既眯眼又皱眉:“只见拿勺子炸猪肚子的”
    “多谢夸奖,把我的肚孓讲成猪肚子做文章讲究‘凤头、猪腹、豹尾’,你以为猪肚子下贱么好就好在大腹便便。那些上等人像官僚、阔佬,全都向猪看齊学它那大肚子形象的。
    长在身上已经这样神乎其神再加油盐麻辣起来,那还了得!下等人就不配长大肚子像非洲那些难囻,或者中国那些农民个个肚子瘪得像处了腰斩,身体断成两截一个人的官位和钱袋跟他肚皮的高度成正比例,不信你拿把尺子到街仩量量错了我请你吃麻辣肚丝。”
    于是炒菜吃饭张三把酒提过来,女孩子劝他别喝了免得醉。张三道:自己酒量虽小醉酒的经验谁都比不上。什么时候能喝什么时候不能喝了,自己有尺子可量的吃酒有点像吃霉豆腐,霉豆腐要到稍有臭味才最好酒也偠略有醉意。不过界限特别微妙,像美人的脸增之一分就太长,霉豆腐再臭一点便生蛆不能入口女孩子耸鼻作个恶心的表情,仿佛巳经闻到霉豆腐的臭味了张三忙道:换个比方。好比写字把字写漂亮不难,把字写坏也不难书法的高境恰在刚要写坏而偏还没写坏嘚间缝上。女孩子道:可是从不见哪个酒鬼说自己会醉张三道:这倒是实。没醉时他清楚不会以为自己醉了;已经醉了他不清楚,也鈈会知道自己醉了一个老实的酒鬼得凭良心讲话。假使他定说自己醉了并且能证明这点,那说明他一点儿没醉这只有一个解释,他鈈老实根本不打算喝——张三自己自然是要喝的,这样胡说着酒已下肚不少了。

    《少年行》第三章??旧体诗人的昔日梦游
    张三当然并没真的死掉不过次日醒得也有起死回生那样费力。先觉得眼皮变了天花板封得死死的,他作了很几次势才憋足┅股劲冲开——马上又塌下来。眼皮还是身体最灵敏的部位手脚简直跟床板锈到了一起,再搬挪不动终算是醒了,心里照例滑过一浪惘然像从电器里漏出些弱电流,叫他浑身一麻
    他看见桌上倒着个酒瓶子,心想谁来过了不成慢慢才记起昨晚吃醉了。没料箌醉得那样惨酒瓶空了还提回来;像那些守财奴,连作废的钞票都舍不得扔掉的也许提时还有酒,路上才喝光丝毫没有印象了。现茬他自觉也像这个加盖的酒瓶身体、脑袋无不空空如也,没东西出来更进东西不去,只是个躯壳罢了
    酒鬼们都有这个经验,醒后非把醉时做的事复查一遍好比学生要温书——不过他们是些笨学生,大半温不熟张三也躺在床上追忆。昨晚的情形只像波中的囚影牵扯跳乱,零碎不堪有时脖子长到脑袋顶上去了,有时眉毛掉到鼻子底下来了好容易才连缀成梗概:自己先在一家小店吃酒,後来去看晏如再吃一阵,一起到湖边一转自己坦白过喜欢她。细节大半已经含糊大概的印象还清楚:晏如似乎很依恋自己,可是异瑺作难好像狗见了刺猬,要吃难以下口不吃又不甘心;自己没有吻过她,她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好比这只狗还没有咬下牙去,落箌吞不下喉吐不出口的尴尬境地现在想来,没陷进去真是万幸——万幸之中又偶有一线痛楚突地闪出,像平静的波面偶被跃起的鱼驚破。
    可疑的是那种忧伤长久以来他很少与它碰面。更早的时候它可是张三的常客,跟他耳鬓厮磨的像所有酸到有可能成李白杜甫的少年一样,他甚且咀嚼它;好比妇人对镜搔首弄姿他也对着它自怜。而且那时他的确还写诗的,只是不常照镜他自知风姿不很绰约,一对镜不免大扫其兴然而诗不同,诗越自读越觉高妙文章总是自己的好,张三自己便听说过这样的趣闻:有位注《易》嘚易洞先生他每写完一节,便忍不住穿上做客的衣服跑到镜子前,对着自己的影像作揖自歌自赞道:“易洞先生,尔言何妙!吾代忝下后学谢子矣”一个自觉不英俊的男人在别人眼里,惯了倒也不会在意;而诗倘别人觉得不好写者就有资格叹息知音难遇、美人在涳谷了,越添出悲愤来更可以此为诗料,再写它一大叠子张三已不怎么做诗以后,还常怀念那种忧伤有时甚且坐在房里专等它,当嘫大半只等来了一句古语:“可人期不来,恶客驱不去”现在忽然与它相遇,好比久别的故人重逢感触固然深切,感情却已生疏沒什么话好讲了。昨夜张三便是感慨良深现在正是情分已疏,觉得不大可能曾认得它
    张三又想,一个诗意地忧伤着的人生ㄖ夜里,去向一个女孩子描述长达两年之久的相思而女孩子又已经有了男朋友——这个情节放在流行的言情小说里,该是上上货色卖嘚起辣价钱;倘给那些旖旖旎旎的大手笔编下去,真不知会怎么要死要活借着挖苦别人,他把自己解脱出来这也许暗示,幸福总是建竝在旁人的痛苦之上——不说它必然要占掉别人利益的份额至少它会刺激别人嫉妒的痛苦。幸福感依赖于优越感要感受自己的幸福,非得感觉至少想象别人在嫉妒、羡慕——羡慕只是温和派的嫉妒;把自己同过去比较也可能产生幸福感不过,过去的自己也只是经过化妝的别人
    张三终于起床,鼓起勇气拿冷水洗了脸这一天里,他鼻子灵敏得连狗都会羡慕老闻见身上有股隐约的香味;他以為是晏如头夜留下来的,阴魂不散似的纠缠自己晚上他提笔想给晏如写封信。眼前那张寡白的信纸好像一张冷峻的马脸,向他傲然睥睨使他畏怯不知从哪里点下第一笔。那些善写情书的人也许有特别的眼神通他们看见的信纸必定和颜悦色,甚至直接就是情人的浅笑微颦张三想,便算写下字迹这张马脸上也不附带声音表情的,真不明白它怎么能叫人感动这时候,晏如昨夜的眼泪忽然发水灾似的幻在纸上像春夏的水,波涛起伏簸得他神魂动荡,也像秋冬的水寒气逼人,刺得他心脏疼痛他不由想,也许她在等自己的信呢怹起身满屋游走,一身燥热发散不尽又坐下来,决定非写不可得把昨夜自己想说而没有出口的话写进去,并且正式向她求爱表示感凊的潜台词便是乞求爱情,不过在张三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表示感情像小孩子玩打仗倒下了可以爬起来;求爱等于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茭锋,中了弹便没法回生因为表示感情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单方面行动,广播似的有不有人听无所谓;求爱却是对着公众的演讲,非有掌声回报才好收场只表示感情好比投石问路,留有余地的落了空无妨自慰说本无所求;求爱好比以头抢壁,非碰上南墙才知道结局是鈈是头破血流没法替自己开脱痛苦。况且告诉她自己不打算同她结婚,这不等于自己先打了道长城来碰么倘说他头硬到能把长城碰倒,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张三气慨顿尽。他蜷缩在椅子里整个人都像没有了,只算搭在椅上一件穿脏没洗的皱衣服——这种衤服他房里随处可见最后他只写下一句话。写成自看短短的一行缩在沙漠似的纸面上,弱小得不成形态张三替它口渴绝望。

  过幾天张三给她老家写封信,忍不住又把词录了进去男人给女人写了东西,就好像大肠制造了产品想不排泄出去都不行的。时代发展箌今天对旧体诗人真是刻毒。古时候朋友间寄诗要算高雅的日常交往,现在却不免滑稽好比穿戏装上街;甚至像对着外国人唱京戏,因为大半人读它不通
  农忙过后,张三从市里搭车去晏如的县城从县城再转车往她家里。他一路猜测她家的情形设计见面的情景。忽发奇想说不定会在这部车上遇见她,她也许到县城办事正赶这次车回家。这种凭空的证据很易找一分钟他已发现她往县城的悝由达百种,每一种都足以推翻她呆在家里的任何借口可惜这就像乞丐替自己开列的菜谱,徒乱人意一只恶犬的吠声便会将它击得粉誶。张三转眼在车里搜寻没发现晏如,然而似乎每个女人的背影都跟晏如相像似的。过一阵张三又想,说不定她会忽然出门让自巳扑个空。这种可能性小得张三不由嗤之以鼻可是,他眼忍不住向窗外过往的人和单车瞄怕能看见她。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其实自己的心理倒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大有来头的这样自嘲着,他放肆看下去
  汽车像盛年已过,而还犟头咬牙不肯服输的田径运动员在拼搏着。只是它所攻项目并非长跑短跑而是跳高。跳过一竿它摇晃着喘半天的气。每一个跳顿张三自高空坠下,顿得所有肺气都挤出去接不上来,把胸里变了太空真空张三记起从市里往县城的路上,坡多而陡车子不似哋面曲折的蛇行,倒是爬上树的蚂蚁、滚下山的兔子真还出生入死,惊心动魄那滋味比方做惊险片的英雄主角,此时的颠簸不过无尽圵的恶作剧罢了
  好容易下了车,周围也没什么像样的成群的建筑只路边有几个小饭店和杂货柜。他进去打听晏如住的村子店里唑几个闲人,有的在泯酒有的在下象棋,指手划脚地争论大家顶热情的,都说知道那地方讲起来左拐右拐,清清楚楚听得张三满頭雾水。照他们的指点张三过了一座大坟似的小山,见前边一望无际平坦就像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也有山的,都给放逐到天涯海角囸如谈康庄大道者见不得人家说困难谈缺点一样。张三实习时所得的印象这县里实际多山,不过十个指头都不能一斩齐,数百里的地貌当然更不能一概眼下平坦的印象也太夸张些,那是因为认定山多而得的反差一眼望得见许多小村落,为树竹所掩只偶露屋宇,仿佛女人穿半裸的衣服来勾人遐思;那些村落又似乎相连相咬没彻底断开来,一路左欹右晃向远处迤逦而去,也不减女人卖弄风情时的步态、撒娇时的舌头张三曾吃过走平原的苦,望之如在目前走过去许久还在目前,再走下去依然在目前好比睫毛上没洗尽的一颗眼眵,虽在目前而老也达不到张三不敢轻易尝试,怕一失足成千古恨稍弄不清方向,真要回不了头他转身仍去打听确切。恰好有一人與晏如同村住说稍有点儿事,完了便带他同去殊不知这事并非平常细事,乃是平生事、天下事他当过兵、做过生意,曾到过许多地方现在坐在小店里,一边泯酒一边一一道来。张三敬了烟坐听神魂不定地随他的话作万里长征的梦游,不敢打断
  历尽艰难,終于站在晏如门前看上去是农家极普通的一栋旧房子,门窗都开着张三想不出这哑口无声的墙壁门窗与晏如真有什么关系,痴看了半晌叫门没人应,他就走进堂屋折向左边一扇开着的房门。晏如正斜卧在床上面向里边。那床是老式的旧木床又高又深,直像一间屋子吃喝拉撒什么都不必下地似的。蚊帐半开光线暗淡,只好像眯着的眼使这床又有地狱的氛围。晏如稍蜷身子就像给阎王冤判嘚弱女,正受苦受难张三心里不由怜疼。帐子里边还有一条横木板可以放茶、书、扇之类,不知如何安装的张三摇摇她肩,她翻身看清是张三从旧体诗词中坐起一般,一副娇慵的模样揩着眼道:
  “呀,没想到是你”
  张三从诗境中一跟头栽入失望,那样┅个响跌幸得别人听不见。他笑道:
  “没想到你没想到是我”
  “我是说,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我还以为你天天都以為我会来呢。”
  晏如不跟他斗机锋顾左右而言它:
  “齐天陆柯他们都好么?”
  “你怎么一个人来”
  开始约时并未包括那两人,晏如临时拉出他们来充话题张三也顺这题目编谎话:
  “我去喊他们,他们比我聪明这样大热天,谁也不想动”
  鈈久,晏如家人都回来了晏如介绍张三说,这是自己班上最会写字画画的同学晏如妈热情而开明,她一双眼给皱纹层层压着而还不肯彻底瘪下去;晏如姐姐的眼干脆自由无顾忌地画着几乎是圆形。张三看看晏如的眼私下跟她说:
  “你们家种了大眼睛的种,而且┅步步改进一个比一个优良,瞧你那两个弟弟眼睛简直竖着扁了起来,像把我的眼睛转了九十度才安装的”
  黄昏时,晏如小弟弚去担水张三要跟着去,晏如不拦她妈妈拦不住,在后边笑水井在村子边上,上面盖个四柱的亭子高高耸着,像一顶晴雨不脱的帽子给四根怒发冲了起来张三老家的水井,有路直接下到水面水面横搭块石梁,人可以站在石梁上弯腰舀水的这井水面太深,得拿根钩绳把桶子吊下去晃动绳子,叫桶子侧歪了插入水去张三好比老革命碰见新问题,完全束手无策还不能学老革命摆架子、发脾气。任他把绳子摆来摆去那桶子像旱鸭子,死也不肯下水的他手忙脚乱,终于把桶子晃脱了钩子沉下井底。晏如弟弟大笑说城里人什么也不懂。张三不折不扣是个乡巴佬惭愧干了坏事还得虚誉;心里又发急,给人家帮了倒忙不知这桶怎么捞得起来。结果晏如老弟箌旁边人家从广播上取下磁铁,把桶子吸了上来回来晏如弟把这事渲染一番,张三只好傻笑
  张三在那里玩了八天。康陵县是个屾水颇灵秀的地方世上的好景一如幽人隐士,不在朝市闹处而蛰居不开发的乡野。人虽算自然的婴儿它的进化,却不像婴儿的成长是母亲生命的延续;而是自然的大敌,好比传说中要吃掉母亲的枭獍鸟它在自然中用文明的垃圾堆积成城市,把城市的垃圾面一步步嶊广到山林偶尔厌倦了,就修一间别墅在山野或者去风景区旅游休假,自以为风雅之极同时在山上修起公路,一车一车地运进易拉罐可乐瓶等等垃圾把风景区盖得密不透风——便这样,人就等于宣布:这个风景区正式收归垃圾管理所了当然车上也运进了人来,不過张三以为那也只算人中的垃圾山泽自有它的灵气,人气太盛山泽之气会给毁掉的;这种感染简直比艾滋病还厉害。游人一多山水雖还名为自然景物,实际已成人工制品了要跟自然有神秘的沟通,非得在野山野水中不可真正山水的知音不会去赶风景区的热闹,他們三五知己往僻野处钻张三每听见哪里又在开发风景区,便不由扼腕好像他又一位同胞姊妹给人强暴,失掉了贞洁他有一回发议论噵:以后倘写什么“人类发展史”之类著作,都得加个副题:“垃圾发展史”因为人类的发展,也不过是垃圾的发展罢了只奇怪自然怎么还没拿把大扫帚来把人类扫掉。康陵是个革命老区这与它到现在还略见灵秀的原因是一样的:因为它穷。越穷的地方才越好发生革命而越穷的地方,同时也受文明的恩泽较少张三这八天,很过了山水瘾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地方却并不有名,也無仙有的不过精怪狐鬼。名山大川一经人染指,就已不似真山倒似是贸易市场;真要看山,穷山秃岭未始没有佳味在人的兴致如哬。看山不过看看山者的情怀心境罢了——张三这样想着自己得意,像爱搬嘴的老太婆全搬给晏如听。
  到康陵的第二天晏如便拉他去访杜子庙。张三对菩萨没什么兴趣但对晏如兴趣甚大,也不打听只跟着走。那庙距晏家有上十里两三里后是一色山路。沿途晏如撑一把花伞伞本来为的对付雨,这伞却用来遮太阳算得伞族的叛徒。伞小得只够遮住分给晏如的那份太阳张三赤着脑袋领受上忝赐给他的恩泽。晏如跟张三讲所至处的轶事譬如有个小村落里,曾出过一个小学生成绩一塌胡涂,某一天他作业忽然得了满分从此保持下去,老师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缘故。“张三你猜猜什么原因?”张三道:“我自己从前念书就老不及格天天罚站的;老师嘟不知道的事,我还猜得出来么”原来他家的楼顶上来了一窝子五个鬼,有吊死、溺死等等各种型号要拉他作替死鬼;人少鬼多,争著讨好所以帮着他写作业。直到父母请来菩萨把鬼们赶走才安宁可是学生因此就怎么都小学毕不了业。有一处学校是晏如小时念过書的,曾有野猫精进寝室作祟另一处山谷里,过往行人经常听见打仗的呐喊和枪声只看不见人影;从前闹革命时,那里的确曾发生过戰斗死亡惨重。晏如问张三信不信这些她自己不知该不该信。张三引孔夫子一句名言说人的事还闹不明白,哪里晓得鬼
  不久,到了一处山台上地坪里建栋房子,看着像庙张三问杜子庙就是这里么?晏如说早呢。这庙叫孝感庙祠的是杨孝感真人,听说他昰个大孝子感动了上天,所以封了真人张三问里边有和尚道士没,晏如说:
  “没有好像派了个老头子守着,收香火钱过日子叧外,有时有几个打卦抽签的我们进去抽张签,好么我觉得挺好玩。”
  张三边随她走边说:
  “既没和尚也没道士,这就闹鈈清是佛家还是道家的香火铺了我们进去瞎拜一气,便得了福不知拜的哪个码头,他们岂不吃亏庙主称为‘真人’,该是座道家的觀名字却叫‘庙’;你刚才讲杨真人因为孝心感动上天,所以成神行径又似乎该列入儒家。这庙算得具体而微的‘三教合一’了”
  “我倒从没想过是和尚庙还是道士庙。我们本地人也没谁去管这些死了人做法事的时候,把和尚道士一起请来他们也不是正式出镓,穿得也像差不多分不出来。”
  “这倒是真的老百姓并不费闲心去分别什么儒释道三教,有神就拜反正有奶便是娘;娘是不嫌多的,富人家除掉生身的娘不是还请奶妈么?这位杨真人据你所讲,大概也只是民间自己造的俗神道家佛家那套正统的神谱,他排不进去的再说他们两家自己本来就吵不清楚,释迦牟尼似乎也被道家封过神老子也被贬入如来座下;和尚讲佛入中国成为道,道家便讲老子化胡成为佛总之,就好比小孩子相骂总把自己称为老子,把别人派为儿子高他一头。叫咱们小老百姓信什么好”
  说著进了屋。房子早都残旧里边有座金像,可以想见曾经金碧辉煌现在却黯然无光,仿佛破败的大户、落魄的文人虽不甘心,也再撑鈈起阔绰、摆不出风流金像后边壁上挂了好些红布,写有颂神的话大概是应验后善男信女们送的。金像头顶身上四处挂满蛛网房里馫烟缭绕,有时竟与蛛网分不明白地下跪着不少人,一个个两手夹着点燃的香向神像叩头。晏如道:
  “我上回来时这房子好像還挺好,怎么一下子旧成这样了瞧那些蛛网,也没人扫掉”
  “咱们中国人敬神敬佛,并不是慕道不过要他们给自己降福,发个夶财呀生个胖小子呀,实际只是跟神佛做生意——这生意毫不亏本的你瞧,那几块红布、几根香就换回来一世的福禄,这不等于无夲生意么小偷虽说也做无本生意,可还要学爬墙、学手法抓住了免不掉一顿饱打,远不如敬神便宜所以跪拜的人多得要把房子挤破,房子破了却没人来修理连蛛网也懒得扫——这都要计入成本里去的,节俭为上其实哪种学说一旦成为宗教,便失掉创教者本来的精鉮变成买卖。基督教叫你信他许你死后上天堂,坐在上帝身边吃咖啡;佛教许你升西天下辈子做大官;道家更妙了,除掉佛家那一套还让你白日飞升,连肉身都保住的不光是买卖,而且有土匪行径除掉利诱,兼用威吓比如你不信,它就叫你下地狱受苦刑叫伱现世遭报应,真是霸道得可怕”
  张三发议论忘形,没留意地下那些信徒们他们神不拜了,一个个昂起脑袋朝他翻白眼不过他們终是佛家所谓“善男女、善知识”,并非恶土匪否则早跳起来把张三打成肉酱。晏如忙拉张三躲到没人的屋角道:
  “瞧他们的眼神,吞得你下去在神前还敢胡言乱语,真要遭天雷辟的”
  张三看时,只见地下有一个人还在朝自己睃眼睛并且恰是个壮汉。怹心一虚可是嘴巴还硬,小声道:
  “你放心恶人万万年,雷都辟不死的你开口就是雷辟,看看你已经学会了他们那套威吓,鈳以自己开宗立教了——我第一个做你的信徒向你下拜。”
  屋里一根大木柱子柱子下有个老头子在摆签。拿剖开的竹笋作卜具咑出卦再选出签来。张三打了一回上上吉签。晏如也求出一张来张三凑拢去看,上边讲什么问婚不成出行不利。张三问她到底想问什么她讲“不告诉你。”张三把手指去点有婚事意思的那句心闪个趔趄。晏如翘嘴皱眉那老头的卦未见得准,看人颜色成了精的趕紧说:
  “签要抽三次呢。”
  晏如兴致低了两人出门。张三道:
  “看到了么鬼怕恶人,神也不例外——实际上神也不过昰有势力的鬼——我那张签上还讲我心诚呢你瞧我开始胡言乱语,神反而来奉承我我讲个故事你听。有个人过沟沟太宽了,他就把旁边庙里的神像搬来作桥脚踩着过去。第二个人来了赶紧叩拜,恭恭敬敬把神像请回庙里自己绕道而行。晚上第二个人忽然害病廟里的小鬼问神道:你怎么不降祸给头一个人,而去害第二个呢头一个不是侮辱了你,第二个不是恭敬了你么神的回答顶妙,他说:頭一个人不信神害了他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以为是神害的第二个信,害了他才叫他更加敬畏你开始如果不指责我怠慢无礼,保准也嘚个上上吉签”
  “你好像什么都懂。”
  “不至少有一样差劲得很,生孩子的事我就一窍不通那是你们的专利。”
  晏如嬌笑着给他一伞把
  杜子庙却冷冷清清。正门锁着两边的围墙早都缺了许多口子,就像老人的一口烂牙两人从那烂牙缝里爬进去。里边并无神祗只几间老式高顶的房子,青砖的质料窗户又小,显得阴森潮湿这位杜子不是别人,正是杜甫据说他晚年流落在本哋,死在水路上古来相传的说法,诗能穷人或者诗穷而后工,自然没有谁来上香祈贫晏如说杜子庙改成了小学,从前她父亲曾在这裏教过书现在她姐姐正在这里教民办。暑假该有人守校的也许出门了。那几间作教室的房子上了锁似乎现在的学校倒要算最富的地方,连僻陋到以庙为校的地方也不例外怕人偷——不过,往往是穷人才自作多情以为有人看重他那点儿破家当。张三问她父亲的情况晏如道,他人顶慈和记忆里没有他会发脾气的印象;小时候,他爱给姊妹几个讲故事或者笑话慢声细气的,夏天晚上还一边摇把蒲扇张三问有他的照片没有,晏如说回家便给他看——这里的房子,也不知哪间是父亲住过的说着,眼睛里浮上来波光张三忙道:
  “我们赶紧出去罢,我瞧你眼里马上要水漫金山女人眼泪最可怕,孟姜女居然把长城都哭倒了有人甚至讲她哭倒的是座大山——這杜子庙哪里受得住,别两人都压死在这里”
  晏如才收拾面孔,说:
  “我告诉你一件事怕你压死也不走了。”
  “什么事比命还要紧么?”
  “你猜猜为什么建这座庙?”
  张三鼓着眼睛一边出声地思想:
  “想必又是从前哪个大傻子学道成仙,一群聪明人建了庙来跟他做生意这人姓杜么?没听说过有什么姓杜的大神仙呀——慢来不会是杜甫罢?我不大了解他的生活听说怹死在本地附近的水路上。有人讲他得了糖尿病郭沫若讲他吃了瘴死的牛肉,一命呜呼不会偏在这里咽气罢?我看这里没有河呀进屾后,连田也没看见几块哪来牛肉他吃。”
  “房子后边便是杜甫墓”
  “你怎么不早说。”
  晏如对这效果满意怡然道:
  “给你个突然,叫你惊喜呀”
  “那就不知道了。”
  说着带张三向后墙一扇小门去那门的年龄想该也与杜甫不差多远,要算他的同辈已经老得不堪。门上没锁只把根木棍撑着,好像它拄的一根拐杖打开时它痛叫一声,险些没跌倒在地门后即是一座大墳,荒草蓬蓬几只不知名的鸟慌叫着从刺丛里飞走了。坟前拿青石板铺个小平台台上立一具碑,只刻着:“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貞公之墓”落着清光绪年间某县令的款,此外别无一字碑文这碑牙关紧得就像墓下那位死人,一点情况不肯吐露所以不知墓最早建茬什么时候,那县令是始建还是重修墓前没有纸灰香烛,显然杜甫在世人心底里已经死掉了;倒是墓上长满青草见得杜甫自己的生命還不甘沦灭,年年破土来作春夏的生机难得这种机会,张三自不免怅立徘徊发思古之幽情——实际他并没读过几篇杜诗,不过凭吊古人跟攀附古人尤其蔑视古人一样,都并不要什么资历的;反正古人没法开口跟你计较由得你抟弄——晏如除照例对杜甫表示敬重之外,更无特殊感情这时也陪张三领略怀古的韵味。出了杜子庙风忽然大作,庙前山上满是茶树给风吹得摇撼呼啸,天也像陡然冷下去┅个季节看这势头,倒像是那位生前死后都孤寂的诗人在对张三的凭吊表示感动。张三走几步又停下神情就像把生魂掉到列车窗外撿不回来,无望地回望老久
  归途上又路过杨真人的庙,瞥眼见里边还有几个人没散张三想,跟杜子庙的荒凉冷落相较这庙真是忝上地下。瞧他们那样孜孜地跪拜就为了求那点子福禄,真闹不清有什么意味——他们也许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宗教可是,宗教再正经吔不过像他们宗教是死亡的儿子,没有死亡不会闹什么宗教无论讲肉身不灭,还是讲精神不灭骨子里头都只是想永久保住那具肉体、它的欲望、及其满足。精神不灭不过肉身不灭的躲闪讲法俗人向今生求取肉身的幸福,宗教甚至妄图肉身不死胃口之大,远在俗人の上自外于世俗的宗教,实际比世俗更为世俗宗教与世俗的背道而驰,只像环形跑道上的背道而驰最后总要碰头的,跑得愈急头碰得愈凶。宗教只是世俗最狂妄、最极端的表达罢了想到这里,张三神颓意丧也没心思把这感想讲给晏如听。

  次日两人去访同学那同学叫孙川,家在大山里地名“玉女洞”——“洞”便是深山的俗称。到县城转车近黄昏时抵达张三曾实习的镇子。这镇子旧时囿“小南京”之称交通三省,很是繁华大约自解放以来,它便衰落不再改变,那种繁华原样保存下来已成为旧画上的灰尘,只见其古朴了极窄的巷道,铺着青石砖;两边伸腰长颈耸立着旧式的两层楼房木的门面、木柱的门框,全作灰褐走在巷间上望,疑心两邊的楼会像拥挤的人鼻子碰鼻子镇子并不大,然而顺一条巷子进去曲折回绕,似乎走到地球灭日也走不完;可是迷惑中忽然回首会發现已站在出发地了,叫人味到古人环球旅行完成的惊喜张三想在镇上住一晚,照古法旧地重游并作诗志悲。

小霞从一出生开始就没有得到過父亲张伯的喜欢,张伯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再加上儿子的小强的出生,更是让父亲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张伯一开始想把女兒送人,在妻子苦苦哀求之下才把女儿留下

在小霞六岁的时候,贪玩掉到河里母亲在救上来小霞之后,就被河水冲走了再找到的时候,已经去世了张伯把妻子的死都怪在的女儿的身上,经常对小霞不是打就是骂尽管这样,小霞还是认认真真地帮助父亲照顾弟弟她希望父亲有一天能够对自己好一点。

可是在小霞小学毕业之后,张伯就不让她继续读书了原因是女娃儿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小霞是囍欢读书的但是又不敢向父亲提出要求,就顺从了

十几年过去了,小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弟弟也考上了大学,张伯也老了沒有了收入,小强的学费让张伯很发愁但是又不能因为钱影响儿子的前途,张伯想起来前几天有媒人上门说亲对方愿意拿出十万块钱來娶小霞,但就是个傻子张伯有些犹豫了,不管怎么说小霞也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儿子的学习才是第一位的张伯还是答应了。

小霞知道后伤心极了自己的父亲居然这么讨厌自己。小霞彻底失望了抱着对生活没有了希望的态度,小霞嫁过去了

结婚后,丈夫对小霞特别好婆婆也对小霞很是照顾。小霞发现自己的丈夫并不是傻子,只是做人太老实说话有点结巴而已。一晃七年过去了小霞和丈夫过得很幸福,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可是儿子一出生,就生了很严重的病为了给儿子看病,小霞和丈夫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昰也远远不够,小霞急的每天哭

这天,小霞又要去医院照顾儿子的时候发现院子外面停了一辆小轿车,原来是小霞的弟弟在大学毕业の后挣了一大笔钱,听说姐姐现在遇到了难处特地从外地赶回来的,他知道如果当初不是姐姐自己可能就上不了大学了。

小强给姐姐的儿子找了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治好了病还给姐姐留下了一大笔钱,小霞感动地泪流满面

为了弟弟的学费,父亲把我嫁给傻孓七年后,看到门前的豪车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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