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岁月什么意思 思慕难讲

[日本]中河于一 [译]高慧勤

茫然望青天,相思意缠绵。伊人渺云汉,焉肯降人间。 ——和泉式部


也许你会觉得,这桩事难以置信。当然,要叫现代人相信什么,会有多难,这我明白。然而,这个近乎狂热的故事,说起来没人肯信,却不容有怀疑的余地。不信,就请你来评一评吧。
我的一生,就像下赌注一样,押在一场梦上。而此生的意义,正取决于我那虚妄而可悲的夙愿,究竟能实现多少,维持多久。不知我者,会说我愚蠢,觉得可笑,认为纯属徒劳。这是现代人的想法,我才不会当回事呢。始于现实,我仿佛在一条孤独难耐的小径上踽踽独行。
我初次见到她,还在京都上大学的时候。当时,只看到她的背影,后来偶尔见过几回,也只是在眼前一晃罢了。倒并不觉得她长得多俏,不知她是房东家的什么人,有时见她在我房门对过,过一忽儿又神不知鬼不觉,踪影杳然了。
过了不久,我才知道她是房东的女儿,已经嫁人,已是他人的夫人。
一天早晨,她来我房里寒暄,说她丈夫在国外,而跟她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将不久于人世。她的话有些悲凉,好似在倾诉自己的身世。
我知道,她母亲,以及我的房东,正在住院,却不知竟病得这么沉重。
没几天,房东过世了。她一身缟素,哭着给娘亲送葬。一切都出奇得很,在短期内接二连三发生,教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守灵的那晚,我也跟着去守夜。记得夜深了,她孩子,头在座垫上一靠就睡着了。她婶娘拿着一张座垫,盖在孩子小不点儿的身上,拱得像个馒头似的。看着孩子,觉得格外可怜。
断七那天做法事,说希望我去,我也就去了。但这类事,我实在格格不入,待不大会工夫便走了。事后,她派人送来点贡品,并附一封书函,虽是谢孝的客套,却是她的亲笔。说我不见外,乃母住院期间曾去探望,后事幸赖照应,深表感谢云云。字迹完整,笔调流畅。
那时,我已换了住处,搬到神乐丘附近的朋友家里。也不知什么缘故,这封客套信,展读之下,竟高兴得心花怒放。像我当时的做法,或许纯粹出于善意;回想之下便发觉,此事背后潜藏着可怕的魔障。
我当即提笔复函,拟想她种种悲哀的心境。
接着,她又来一信,略谓:家母生前总是夸你;为追怀慈母,如来这边,也许会顺道前去拜访。
然而,我们终于没有见面。与朋友相聚,我不免发些牢骚,故作颓放;其实,生性刚毅如我,是不甘于消沉的。其间,不知借了什么因头,通过邮局向她借书。当时,我是专攻天体物理的学生,也许就是这缘故,对女人喜欢的那类文学作品,觉得优美至极,最感兴趣。
那是本翻译小说,书名叫《安娜·卡列尼娜》。我一页页往下看,读到安娜在风雪之中下了火车,与涡伦斯基相遇——这一节时,忽然发现一张小小的名片。
说名片也谈不上,其实,地地道道是张小纸条,只有普通名片一半那么窄。我无一中瞟了一眼,蝇头小字写着:
纸条并非专门写给我的,可是竟一次又一次,看了又看。
而第二次借来的《包法利夫人》里,又夹着一张书签,录有高内侍的和歌:
这究竟是写给谁的?难道别人写给她的?还是她写给我的?煞费猜测,也懒得多想,反正有一点可以断定:不是写给我的。但似乎也不是专门写给哪个人的。不仅不是这样,甚至可以说是某种内心情感的抒发。想到这里,越发感到她的温柔娴雅。冲动之下,也想在纸条背面写点什么,无所谓为谁而发。
因有别的事打岔,弄得我抑郁寡欢,暂时便没给她写信。
不意,她倒来一信。说我们之间难道有什么误会不成?果真如此,希望我能说开才好。并说,心存芥蒂,她会受不了的。
此信含义何在,我感到大惑不解。便当即作复,请她回明。她的信说,正好有事要来这边,届时面谈。
那是六月底,石榴树的绿叶间,露出火红的小花,我正忙着准备考试。她说是从王禅寺回家,顺路过来的。王禅寺是她从前参禅的地方,也是新近安放她母亲骨灰的处所。
她到时,正赶上我要去吃晚饭;我一说,她有些踌躇,说趁我去吃饭的工夫,借本书给她翻翻。不知借她什么书好,记得当时挺为难,便随手递上一本浅近的文学书。
餐毕回房,她高兴地站起来,重新寒暄了一番才坐下。见她脸色刷白,我有些纳闷,便问:
“你脸色刷白,怎么啦?”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明:
“我丢了一只红宝石戒指。在回来的路上。”
然后,她说给我带来了点礼物,便拿出一篮樱桃。说话的时候,手上摆弄着手帕,一会儿缠在手上,一会儿揭开来。那天,从她话里,得知她婚后并非不美满,但丈夫出国的第二天,收拾东西时,不意发现一本日记,才知丈夫另有所爱,那女的还一直在追求,为了摆脱痛苦,丈夫才决定出国的。
说起来,这个决定也可看作丈夫对自己的爱,但是,她的确也为这事苦恼了好久。书翰往返,给丈夫的信中,唯独一提及此事,不知是令他痛苦还是别的缘故,便信也不复;话说回来,即便回信,又能说些什么呢?她现在仍像死心塌地去爱丈夫,再说又有了孩子,所以,不论丈夫在国外耽多久,反正她打定主意等他回来。
然而,正在这当口,遇见了我。我就像她弟弟似的,交往之中,觉得亲如手足,非常快慰。但是,一想到会不会爱上我,便感到事情有些危险。
“现在倒没什么,可是长此以往,我的处境会很尴尬。所以,今儿个我是来告别的。”
说到结末,竟这样的出人意料外,我不由得惊呆了,同时也披沥了自己的心声。
“我并没想到恋爱方面。”
“我始终把你当一个朋友。我们一如既往,我看不会有什么危险。”
方才听她说今天特来告别,我简直心乱如麻。
“我可是打定主意才来的。”
“你的意思是,就此了却我们的友谊?”
她端坐在桌子那一边,神情凛然,口气坚决,慑于她的尊严,我不知说什么是好。
自认识她以后,这是头一次遭到她的拒绝。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才命里注定二十几年来,朝朝暮暮思念着她。为此,虚掷了我们一生的岁月。怎么说呢?我至今仍在思慕中度送这难捱余生。
那时天色垂暮,我俩初次相偕同行。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心情会有这样的变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原以为自己会冷静一些来着。
娶了如此高雅贤淑的女子为妻,居然还会爱上别人,这样的男人,我真猜不
透他的心理。这时,她忽然开口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但她心里准在想,此时此刻,是我俩最初也是最末的一次,所以满含深切的悲哀。这句话,我后来细细品味过几次。
忽然看过去,发现女子中,她可算是身材修长的,不过,她的头发也只齐我的肩膀。
走到熊野神社前,正巧开来一辆电车,她从前面上了车。
我始终凝视着她,她也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过了片刻,电车开动了,她深深鞠了一躬。转瞬间,电车转过街角,她也随即消失。
翌日清晨,收到她寄来的一张邮简。
上了电车,我茫然若失,从七条一径给载到岛原。好不容易到了站,看到自己的脸映在镜子里,惨白之极,甚至担心自己会支撑不住倒下来。回到神户家里,已是深夜十一点。唯有一件事,本不打算告诉你,唉,还是全说出来吧。说实在的,我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动了感情,爱上了你。我活到今年二十八岁,还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请原谅,跟你说这个,起初只想,你的行为一旦有什么不妥,便马上加以规劝。不意倒是我先把持不住自己。岂止如此,我一向嘲笑这类不自然的情感,如今,轮到对自己的一往情深,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丈夫,现在又失去了友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当时,推说借本书翻翻,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我脸色刷白,也绝非因为丢了什么红宝石,而是由于我决意向你告别,衷心伤痛之故。现在我已与你分手,所以我想,这一切的一切,尽可以告诉你了。我多么期望能够克制住自己!我不知想过多少次,有朝一日,待得心情平复下来,让我们永远保持真挚的友情,既不因只是你伤心,也能贯彻我的初衷,做个本分的妻子和母亲,相安无事地捱送时光。可是,我办不到!至于今后如何,尚难逆料,但未否就没有那么一天,我们终于会成为好朋友。但我的心声,像雷电一般猛烈的心声,告诉我:现在不行。于是,我只好痛下决心:不再见你。
看了这封泪痕满纸,似乎是啜泣声中写下的信,我立即回复。说:我的心思,你一点都不知道。只要你能切近看看,所有疑虑顿时就会消除。——这正是我所期望的。
然而,她那方面经音信杳然,不相闻问。这绝非爱情上的纵横捭阖,她决心之大,我是深有体会的。思虑及此,反而愈发撩拨起我追求的热情。
八月下旬的一天,薄暮时分,我忍不住跑到神户郊区雄内去看她。现在想来,我当初不及她那么热情奔放,或许她觉得意犹未尽也未可知。
走过神户坡度很大的街道,来到一个高低,处于布引山的环抱之中,在一排排装有玻璃门窗的西式住房中,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家的门牌。
忽然,她儿子跑了过来。
“小廉!”我记得他名字,便叫道。
孩子随即喊了声:“妈,有客来了。”她从里面打开格子门,身穿一袭华美的单和服,显得格外娇艳妩媚。仅仪态之间,仍流露出曾几何时居丧期间的神情。
我给引上二楼。隔海遥见大阪一带星星灯火。她指着那方向告诉我,那里看似热闹繁华,实则是一片空虚,人世的营营逐逐,裹在大自然的浓墨之中,亦自凄凉惨澹,转瞬即逝。
不大一会儿,她要小廉换上带纽绊的浴衣去睡觉,只剩我们两人相对晤谈。
“难为你能找到这儿。”
“因为我非常想见你。”
她眼里忍不住泪光闪闪,但仍让人感到她的决心难以动摇。
“不过,每晚临睡前,我都把你的信拿出来,从头一封看起,要不然,就睡不着。“
“把那些信全撕了吧?”
我顺着她的意思说。我这人就是这样。生性好强,一旦拿定主意,就凭一时冲动,开始新的人生;不论什么事,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
她欣然把一束信拿来,放在我面前。我当着她的面,一封封使劲撕碎。撕的当儿,心里未尝不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可她只顾扑簌簌落泪,动也不动地看着。
她低声央求。这时,我心里狂暴已极,一封也没留,通通撕光。
撕完了信,我又心血来潮,不想走了。当然,她也怕我遽然离去。
可是,末班车就要过了,我不得已只好站起身来。
“那么,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从她屋里出来,要下楼时,两人相对而立,我察觉她身子忽地像通电般抖索起来。同时,感到自己体内有股可怕的力奔突而起。
这时,我猛转身飞奔下楼。怕我俩难保不越过理性的界限,彼此扑到一起。之所以没到这一步,我认为是羁于我们迄今为止爱的方式。
我发狂似的跑下坡道。她也随即跟出来,送我到坂神电车的大石站。仲夏之夜,更深人静,这时已无纳凉人。我俩几乎没开口,默默走着。每当走过光影朦胧的煤气路灯,身后的影子便倏地横在前面脚下,拖成长长一溜。这一景象,我还记得很清楚。
末班车开来,我们彼此深深鞠了一躬。我没有挥手,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只能这样了。她的心,是任凭什么都动摇不了的。
两年过去了。我听从吩咐,没有再去看她。有时也感到难以忍受。可是,强人所难,或施以诱惑,又不是我的行事准则。我深知她精神上也苦闷,但更乐于尊重她。我以为,依顺她的心愿,服从她的意旨,才能发现爱的真谛。
两年后的六月里,她突然来了一函,说从报上看到我父亲的讣告,谨致悲悼之忱;称自己已经从过去境状中振拔出来,这封信是半带感激之情写的。
丧父之痛中,看到这封来信,可以想见我有多高兴。我立即赶到她家中去。说:
“信收到了,想到又能像过去那样见面,我一高兴,便跑来了。”
“恐怕不太妥当吧?”她这么说。
“可你信上说,已经摆脱了从前的心境。”我口气之间带点埋怨。
“但也难保不故态复萌。”她沉吟了一下,接着说:“好吧,我觉得欲罢不能时,就会赶紧走开。到时候,你别拦我。”
这与其说是女性的柔心弱骨,倒更像是求道者的隐情忍性。
我答应了她,自己也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这样,我俩又开始往来。那是我二十三岁那年初夏的事。
以后,我们又见了几面。她娓娓而谈,向我说着知心话儿。
“我想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真不知,我下了这个决心。心里多难受。不过,也是徒然。你坐惯的这张座垫上,我恍恍惚惚总像看见你坐在那儿。我痛苦,我想你,就独自个儿忍着,不声不响。”
听了她这番话,我感到人间的爱情,用了克己的功夫,会臻于何等优美而圣洁的境界。我愈发感知她的崇高。把她看作庸常之辈,这点我怕永远也办不到。
她长我七岁。她那种复杂的心理,我毕竟还不大懂。我真不知有多尊重她;同时也不断反省自己,使自己变得愈益真挚。
“自从别后,我总想,说不定你会出奇不意来看我,每当身边走过的人力车放着车篷,我便想,坐在里面的会不会是你?不知有多少次,我偷眼朝擦身而过的车内望去,或者赶到车前看看究竟坐着什么人。“
我们见面,总是用这种平平常常的口吻,作着不动声色的谈话。但彼此的眼神里,都能看出其中所暗示的我俩的命运。
记不清是几时的事了,她说话的语气不太类乎平时:
“那是分别后没多久的事。我得了流感,躺了两星期。高烧四十多度,接连发了二三天。当时我想,要是就此死了,如何是好,不论怎样,哪怕就见上一面,死了我也甘心。别人见不到不要紧,唯独见不到你,我死不瞑目。我一面哭,一面写遗书,有那么三四回,仿佛听得楼下有你脚步声,心想你到底来了。甚至好像还听见你在弥留之际喊我名字。我口里应着,想站站不起来,腿不听使唤。我便蹭过去,浑身哆嗦,好不容易才挨到楼梯口。”
这时,我觉得她的面庞光焰照人,尤胜平时,甚至有种宗教的圣洁。
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凝望她面庞,我心里怦怦然跳个不住。她的美貌,在我眼中,早已成为一绝,无人可及。我可不愿旁人认为我这是盲目崇拜。因为从照片上看到少女时代的她,很难说就会喜欢上她。那就瞻仰一下如今坐在我面前的她吧!
她深沉娴静之中,蕴含热情英毅之致,甚至使我很痛苦。
说起来,她眉眼显得较近,面颊到下巴那一段线条之美,与她那如同雕刻般稍大的嘴,十分偕调。侧面看去,气度高华,脸上一有什么表情,自是风情无限。
说话声音是那种深沉低婉的女中音。有点水蛇腰,下肢修长,总之,有种说不出的女性的妩媚。
她生于信州上松的富贵之家,在东京上的女子学校。因为父亲信佛,自幼便常随同父亲去参禅。也许是这个缘故罢,她的性格既有热烈奔放的一面,有时又表现出富有禅机的反省。
由于这层关系,她的婚事,也是王禅寺长老做的伐。眼下她丈夫虽不在,她仍不时去看望长老,克尽礼数。
“师傅常说,人间情爱,只有去尽污秽,方能得道。可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通达呢?”
有天早晨,我很早就离开住处,去西滩她家。
“哟,我还以为你今儿个不会来了呢。”
那一晌,我在学剑术,她知道那天是该练剑的日子,所以一见到我,便分外高兴,把点心水果一样样端出来。说道:
“有好几次,我想去京都来着。可是有他在那里。”
“他”是关西的一个财阀,她丈夫的出国费用,全部由他资助的;再者,对她也十分殷勤。她是既感激又畏惧,尤其怕被人发现而见不到我。
不独这一桩事。另外也有个人在爱她,徒增她的烦恼。
“我丈夫国外写信来劝我回家乡去,我所以留在这里不走,是因为离师父近。可是实际上,后来也不便再去师父家了。”
那个人,便是师父的三儿子,当医生的,刚取得学位不久。他也在爱她,这情况我也是新近才知道的。
“不过,他人很好。我若是有什么不是,师父说我时,他总袒护我。”
诸如此类的事,知道了,倒不放心起来。我们没见面期间,竟然情波迭起!光听她这么说说,心里便已老大不自在了。
后来,师父发现儿子爱上了她,便狠狠训斥一通,极言爱有夫之妇为道德所不容。从此,对他管束甚严,最后送他去了国外。听说那人出国不久,误服过量的安眠药,竟然死去了。
此事不知改作何解释才对。一个人心底藏着无望的爱情,比起因其他原因而奄忽物故,都更加凄恻。同病相怜,每当忆及那位医生,便倍感自己此生的可悲。
同时有几个人眷恋着她,此中道理,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尽管夫妻感情冷淡,可她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想到这里心头不禁感到悲凉。甚至连我也不免有些疑心。然而,我也常常醒悟到,这种时刻,总是自己内心空虚的时光。
那天,我躺在衣橱前,听她说这些话的工夫。陡起一中不安感,生怕会失去她。蓦地,我顿着脚,像孩子般绝望地叫起来:
“你抱抱我!抱抱我!”
“哎呀,这是怎么啦?你这个大孩子……”
她握住我的手,把我搂进怀里。我把脸贴着她面颊,自然而然,没有丝毫勉强地感触到她,这在我是生平第一次。心里又亢奋又畏栗,我们相偎相抱,彼此唤着名字。
“不过,因为你的感情太强烈了。”
心谓为危,不大一会,她把我从怀里推开。我现在仍记得很清楚,她身上只穿一层单衣,浆洗得很挺刮。
隔了一会儿,我们走到外面,想一起散散步。刚走不远,她忽然为难起来:
“不好了,有熟人过来。”
“管他呢!让他看看我俩怎样相爱,不是挺好么?”
我又萌发一种哀怨的愿望,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愿再次失去她。所以,哪怕她去买点水果,我也片刻都不肯让她走开。
我们紧相偎依,一直走到河边。河上没桥,想涉水而过,便脱下鞋袜。因为对岸更加幽静。
她提起衣襟,先下了水。我们手拉着手。溪水清清,流过石子,看得见她的两只小脚,像白色的鱼儿。
我俩拣水浅的地方下脚,在溪流里走了不少时间。上了岸,她掏出手帕擦脚,然后递给我。我可倒好,竟掏出自己的手帕来。现在想来,我的这种苦行僧的性格,即便在俩人相亲相爱之际,便已冒出头来。
不大一会儿,走进一片灌木丛。
有一簇,树丛茂密,我很喜欢,便走进前去打量。树丛那边的霞空,殷红如血,返照海面,波光粼粼。
我望着这景色,走到她的右侧。
晚霞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褪,大海显得昏沉,天空将黑未黑。暮色四合,气候温煦,使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惬意,萌发出一缕莫名的依恋之情。
我们并肩坐着,一动不动。我心里思量着,这样亲密的时光,在人的一生中起不应该铭记在心,永志不忘么!
啊,那是四周的一切清极静极,身旁的大树小草,也都悄然凝然。我俩意念中也只有彼此二人,大概都愿这样相依相守,永不分离。我们仿佛觉得时光不再流逝,恍如彼此契合无间。心心相印如许,人生能有几回?
我忽然转念想到,现在纵然做得这么近,但总有分别的一刻,不仅哀感万千,酸泪欲滴。想来热恋中的人,大概都会乐极生悲的吧。
这时,我蓦地看到她的脚,一双赤裸的脚。在混沌不明的落照影里,见足趾纤巧,排列齐整,像一群姐妹,挤挤挨挨靠在一起,看着依依可人。
“让我摸一下吧,秋姐!”
我唤着她的名字,便硬生生去摸她的脚。
以为她会叫出来,不料竟是一串朗朗的笑声。
她身子一缩,用下摆盖住了脚。
我很想趁势抱住她,不过也止于想想而已,反倒径直站了起来。
四周渐渐黑了下来。她怕有蛇,我便走在前面,给她开路。我像少年时一样觉得自己威武有力,拾起一支竹棍,随手舞弄,抒发心头的欢快。
走了片刻,她发现路旁开着葫芦花,便摘了几朵。手上拿着的花,影影绰绰,愈显得暮色浓重。
我忽然疑及命运,有些恼恨,便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句。
“哦,你吓了我一跳。是的,晚生几年就好了。”
“难道就永远不能跟你在一起么?”
“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同旁人结婚的。”
她一提我会同旁人结婚,我必变脸,大光其火,咬牙切齿地狠命瞪她。
“跟你这么个大个儿在一起,准会把我挤扁的。”
我身体确实异常壮实。我喜欢军队那样的纪律和严格。这时,体内仿佛有股神秘的力,我一面走,一面高兴得直颤抖。
少顷,我松开她的手,俯首向她,抢去亲她的丰唇。可她却说:
想必她心里还存着礼防的界限,才不乐意,我虽不满意,却也无奈,而且也不便强求。
于是,我们再度坐下来。虽然情好愿结同体,事实上又不可能,所以,这种焦躁的情绪,在我俩之间轮番更迭,起伏不已。
这时,天色已一片漆黑,她手里的葫芦花,也隐没在黑暗之中。海风吹来,单衣薄衫,不时阵阵的轻寒。
我抓起她的手,握着按在我胸口。我心跳得厉害,似乎都频频传到她冰凉的手上。
时而像有白色的人影走近来,时而又听得有脚步声响。这样过了一会,两人便站了起来。
她把和服的领子拢到一处,仿佛在自省,悄悄低语道。
快到家时,彼此依旧依依难舍,便又从家门口走出很远去。
她的头发蓬松开来,我真想伸手去抚摩一下。这时,我也变得像女人一样轻声轻语,情话绵绵。我把手搭在她背上:
说着,她避开我的手,自个儿伸手去理腰带。
她略一转过身去,我搁在她背上的手一脱空,便乘势搂住她,突然之间,我们双唇相吻了。
夜空里,天琴座的织女星呈十字形,皎如明月,泛出青白的光。我把她松开了,她却紧紧抓住我的手。
“这一来,咱们该不会分手了吧?”
蓦地一丝不安兜上心头,我便这样问她。她半闭着眼,肯定地摇摇头,说:
我懂得,有的人因偷情而自杀,与其说是受理性驱使,倒不如说有些场合是因为激情使然,所以,对那些陷于罪孽的人,我会一掬同情之泪。世上有些人,怀着令人哀悯的愿望,把人生缩短于须臾之间,亟亟求死,我也会为他们而落泪,然而,我俩却不能如此行事。
“我读过一篇小说,讲一对男女相约等攒够一万块钱再结婚……”
“不就是他们等呀等,后来有一个先死掉了,是不?”
说着,我的声音哽住了。
不知怎的,我对一切都感到非常绝望。此刻唯恐同她一别便成永诀,总也摆脱不掉这种忐忑的心理。这能说是友情么?曾几何时,她脸色惨白,来跟我话别,那时我的确说过我们是朋友来着。然而,现在还仅仅是朋友么?我自己也不免感到悚然。
后来,我们又见过二三面,她对我说:
“你坐到那把藤椅上去。”
“我懂了。回头你好来坐,是吧?”
我们虽然互相揶揄,但无言之中,彼此的思维却能心有灵犀一点通。事后想来,当时也是预感就要分手,才有这些令人伤怀的风雅事。
我终于又收到她的一封来信:这是她第二次拒绝我。——我们又不得不分手了。信是这样开头的:
我多怕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可毕竟还是落到这个结局。此刻是午夜三点钟,面前放着你少年时代的照片。方才我拿脸贴着,贴了好几回。真是回肠百结,凝想之下,觉得还是不再见你为好。其实,我早就决心同你分手了,可是,看不到你,我受不了。我在自欺欺人,以为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请你多多体谅。然而,一见到你,就感到忧伤,苦恼,真不知该怎样才好。
算来,我这颗磨练了二年的心,这回只见了你三四面,就招架不住,惑乱不堪。我的心会这么脆弱,你笑我吧。不过,即兴起来,我们相会的日子,又是多快乐多甜美啊!然而,日甚一日,我越发不能自拔,请你怜惜怜惜我吧。
我的回信,把心里的想法如实以告:我离不开她,纵有千般理由,也办不到!为了她,哪怕捐弃我一生的名誉与幸福,也在所不惜,只是对她的道德观念,深感悲哀;不过,也正因为这一层,她在我心中,犹显得优美。
不知该不该告诉你,说真的,我多盼你写信来!见到你的信,我就能心安理得,可以出门旅行去了。当然,不是不无留恋,昨天夜里,我凭栏独坐,思前想后,直到午夜。大海的景致,照例是悲壮的,想到后来,也无从主张了。
如今,我们能想的,无非是前世高僧的事迹,而自己竟这么不争气,对孩子,对丈夫,以至对你,只有抱歉而已。
大概是我精神无所寄托,才注定这样飘零,这或许就是炼狱。每想几次,觉得我俩的命运越发的可悲可叹了。只是炼狱的磨难太惨酷了。不知有多少次,我想到了死。但是,想起周围的人,便又埋怨自己,不能自暴自弃。于是便想把一切都深藏心底。然而,每当念及你的情意,便感到我的决心,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不由得更加悲苦。我知道,要别人来体恤自己这番苦心,实在是因为我这颗心太脆弱的缘故。所以我只得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
如今,我只一味遐想,将来有朝一日,我们一旦不期而遇,共话往日的种种情景。
方才坐在窗边,正是十一点钟,明月初上,传来阵阵三弦声,是一段清元凋。心里不觉充满柔情,感到自己洗心涤虑,复归淳朴。一想到人会这般软弱,忽然觉得刚才还为之苦恼的思绪,似乎有些虚假——只有今宵,我才懂得自己这颗女人的心。我这么自相矛盾,还得请你谅解。
纸短情长,不论写多少,也写不尽信中的话。正像刚才那份难舍难分的心意一样,一想到这是最后一封信,甚至害怕搁下笔来。
哦,即使此生永不相见,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永远永远为你祈祷。至少于我是种安慰。你今后交结朋友,千万不要再挑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也不会再给你写信了。可是,我这颗悲哀的心呀,却永远希望知道你在那里。
在信纸的空白处,附有一首建礼门院右京大夫的和歌:
往事只堪哀,强锁在心中。
缘何伤旧情,触目月正明。
我仿佛了了在目,见她浑身震颤,恣情一恸的身影。感到信中字里行间充满了人间的惨痛。
从那以后,她便销声匿迹,没有出现在我眼前。
后来,我几度徘徊在她家附近,凝立久久,呼唤着她名字。然而,门扉紧闭,得不到丝毫反应。
起初,我也许不如她那么痴情,如今,反倒比缠绵幽怨的她,更加心痛欲裂。我对她的追慕,远胜于她对我的爱恋。感情剧烈,不能自已。
甚至她身边的桌椅坐垫,常常成为我艳羡的对象,为的是这类物事能经常在她左近。我伤痛之下,渐渐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到了悲不自胜的时节,也曾昏昏忽忽,几次走到她家附近。我脸色惨白,身体日渐瘦损下去。
然而我也同她一样,视克己为美德。虽然去看她,但知道这样做只会徒增她的苦痛。
只要命里有缘,总会相见有期。凡是纯真的爱,必定是终生不渝,知所隐忍,堪破生死。我劝勉自己离她而去。
我所受的教养,足以把我造就成一个正直、健康的青年。我成长过程中,经常把诚实、克己和勇敢,视为人生美德。我意识到,爱她为道德所不容,那只得靠决心与毅力,听从命运的安排。我既然不想破坏她的婚姻,也就没有权力再去追求。我从未像当时那样深切地认识到,相爱并不一定非要生活在一起不可。人间自有它的律令,我每每以次策励自己。
我踽踽独行,爬到山上,仰望午夜的夜空,感到这种寂寥的情怀不仅止于人间,昊昊苍穹又何尝不然。就连我们在课堂上学到的那些星辰,定睛望去,仿佛也因极度哀伤,而悲叹呜咽,回环流转。那炎炎的火星,本同太阳一体,但炙热的情怀终于将她从母体里抛别出来。现在,在幽暗的夜空里,火星望不见曾是它母体的太阳,只落得孤苦伶仃,独自彷徨。他眷恋着母亲,竟至身心交瘁,缠绵抑郁,涕泣哀哭,悬在夜空。然而,作为母亲的太阳也在寻求黑夜,叹惋颤栗,忍着创痛,恪守那运行的轨迹……
这正好比之于我与她,不由得使人追羡昔日彼此情同一体,而今更加显出眼前的凄清。不知有多少次,我这样凝神伫立,谛听来自上天的呜咽。
不久,我大学毕业,入伍进了沼津联队。想藉此使自己的生活来个根本的转变。在军队里,对强权命令只有绝对服从的份儿,以此来疲劳身体,藉种种琐事使自己分心,以救疗自己精神上的创痛。
虽然身在异地,音尘隔绝,但依旧为她的幻影所困扰。不知有多少次,见到相似的人,便当成她,赶紧绕到前面,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看个究竟。
服完兵役没多久,我奉命到附近的富士山麓下,一个气象观测所工作。然而,身心一旦空闲下来,我的忧伤仍复如初,性情的沉郁更甚于往昔。
那时,我住在一个神官的家里,不断给她写信。当然,杳无音讯,我时常坐在楼梯上,有意无意地等信。
我像一个高烧已过、低烧未退的初愈病人,动作迟缓,沉默寡言——寂寞愁苦,渐渐的性情都变了。
神官家的邻居有个女儿,每逢走过我的眼前,见到我那凄凉孤寂的神态,便不无嗔怪地说:“怎么,还坐在这儿!”
她一片天真,把我当朋友看待。有时梳了个日本发髻或是想做什么,便来征询我的意见:
“今儿个,鬓角的头发,是不是抿的太靠后了?”“怕是像个女相扑吧?”这种时候,我便抬起沉重的眼皮,答上几句。有时,她又娇声笑语道:
“这和服的衬领好不好?还配么?”
姑娘的声音细嫩清朗,却好像透着些酸楚。一问年纪,倒比我小不了多少。有时,她躺在衣柜前,翘起两脚,搭在柜门上;有时看着父亲侍弄花木,一边吃点心,样子可真像个孩子。这样看着她的时候,说不定就是爱上她的奇迹。我想起,她屡屡劝我找个可意的认作朋友,我在这姑娘身上就照她的话试着做去。
我常常从后门出去,上姑娘家。她却只顾洗衣服,望都不望我一眼,尽讲自己的事,也不在乎我搭不搭理她。
她的话,大抵是没头没脑的:不外乎雪夜里有条狗汪汪叫,养的那条狗,就是现在的雷欧,跟这条狗在一起,便能知道狗的心思。
姑娘的话语,宛如溪谷里淙淙的流水,不论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总归是天籁。
相比之下,我同姑娘的交往,就更加淡泊,更加单纯了。但我看出,姑娘有一颗优美的灵魂。
而她,自是无可比拟的。她在我心目中,是绝对的,永恒的。不过这姑娘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气息。譬如说,她有好多木屐,常在房里一双一双穿着玩,看了惹人爱怜。可以想见,她是难得上街的;这么穿着玩,似乎借此得到些许天真无邪的乐趣。她这种举动,毫不显得做作,反倒觉得优美,我甚至感到有点凄凉。
所不足的,是她丝毫不了解我。我把她比之歌德初恋的玛丽亚娜。那时,我正在读歌德的作品,与他悲凉的心境极吻合。歌德给玛丽亚娜讲小公主的故事,我也想讲给她听。
故事说,有个男子爱上了一位公主,那是个小矮人,便向她求婚。公主说,要他变得跟她一样高矮才行……说着给了她一枚戒指。结果那男子变矮了,与公主一起生活。可悲的是,公主一点不了解他。终于那男子用锉刀锉断戒指,又恢复原形……
我觉得,这个姑娘同故事中的小公主极为想象。她那份天真固然可爱,可是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变得善解人意呢?年纪大上去,或能脱尽稚气,可是由于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当然也就让人放心不下。
不过,我喜欢她倒是实情,常常当着人面,忘乎所以地爱抚她。
她家恰好在神社的后院,廊子对着竹林。雨洒南竹,萧萧细响,越发幽阴。我望着竹林,回想与她在竹林里相会的情景。
终于有一天,姑娘的父母来逼亲了。他们发现我与姑娘有了关系,如胶似漆,可我丝毫没有心思结婚。姑娘有个哥哥,是镇上的医生,一天硬给她做了检查。他疾言厉色,质问我:
“你糟蹋了我妹妹,就没事人似的?”
“糟蹋?”我顿时火冒三丈,反问道。
“是你引诱她的,不说我也知道。”
“你别拿这个吓唬人。”
“你说,到底结婚不结婚?”
这个问题,直到那时,我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想不到当时竟回答得如此干脆。
“什么?我要告你去!”
我心里格外恼火。我的确有责任,可是又不大服气。虽说有关系,可是没有孩子啊,假如只当儿戏,我们两人之间也未尝不好解决……
然而,就在这种事上,我才第一次看透了那姑娘,感到很不称心。按理,当时她在隔壁房里,可是却置身事外,一声不吭。她哥哥走后,我确实看到她在那里梳头,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尽管早知道她生性如此,大概还挨了父母和兄弟的叱责也难说,虽然觉得她楚楚可怜,却总感到不那么洽意。我要是她,当时准会奔出来为情人辩解的……
总而言之,我心里明白,现在是非同她结婚不可了。婚姻也是,恐怕总有诸如此类阴错阳差的事。仔细想来,我们这段姻缘,比之世上别的婚事,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这时,我蓦地想起分别五年的她来,拟同她商量商量对我说来,她才是大智大慧。只要她同意,就死心塌地结婚吧。想出这个主意,好像得到了救星似的。
我往神户发了信,称有事相商,务求一见;因事关重大,正苦于无法决断云云。
她于是回了一封信,称以不去为好,因为最怕见面;我自己苦恼也正多,谅你有所不知。——同我见面,准使她感到为难。
可是,我一大定主意,就非做不可。就这桩婚事,求她为我筹策,有了这样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焉能轻易打消此行的念头!
这是我二十七岁那年夏天的事。我乘白天的快车动身。她信上虽然拒绝我,心里准知道我会去的。
哦,当时我真是喜不自胜。几年来从未有过这样欢快,心儿都轻轻跳荡。长久未能消除的深忧隐痛,顿时化为乌有,代之以返回我精神故乡的一团高兴。
每到一站,便探出窗外,察看站名。我数着数着,掏出表来计算时间。我虽然坐着,火车却仿佛展开翅膀,飞向我生存的唯一目的地。又好像乘着汹涌的思潮,奔冲而去。哦,几年违隔,终于又能见到她娴静俏丽的面庞,听到她柔和的声音,重睹她周围的一切!
我走下刚修筑完的月台,闻得到大海的气息。快活啊,快活!我心里感动至极,哪里能有像我这样的快活!
我承认,人间的一切都那么光明灿烂,了无阴翳,我心里充满了喜悦。
她心静气宁,似早有预感,显出毫不动摇的决断。
我不敢正面看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意识到自己的作茧自缚的缘故。
我突然抬起头来,情不自禁,凝视着这张令我怀恋不已的面孔。
我像囚徒遇赦一样,拿着毛巾,随她走出屋外。
洗过澡,我神清气爽,心定意闲。盛暑的空中,白云悠悠,遥望六甲山的峰峦,勾起我昔日的情感。我先自回到房里。
“哟,你先回来了?我等着你来着。”
“我多泡了一会儿,还以为你先回来了呢。”
说着,一种未曾咂摸过的滋味,是我感到无限惬意。
然而,当她听说我是来跟她商量婚事的,霎时身子一震,接着冷静地说:
“既然有了这种事,不结婚怎么行呢?“
我感觉得出她内心极度的悲恸。然而,她的决断对我就是命令,不可动摇。这既是为她,也是为那姑娘。
“快些回去吧,还是结婚的好。”
“隔了这么久才见面……”
“可你现在正处于要紧关头。我一直替你求菩萨保佑,愿你永远做一个有良心的,扶助弱者的好人。”
“你有些生我的气,是不是?”
她有些局促,望着我说。
“你怎么这样说呢!我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到现在才解脱。”
我不懂她的意思。难道是因为听从良心的吩咐,才感到心安呢,抑或是指她终于得以逃脱可怕的诱惑?
她这时正坐在客厅中间的藤椅上。我凝目看着她。爱恋之情,使我不能自已,跪着膝行过去,搂住她的小腿。她默无一言,听之任之,可是当我站起身来,要去拥抱她时,她果决地说:
“别这样!我要生气了。”
慑于她的语气,我只好颓然坐下。
这回,口气之间略微柔和了一点。
她雇来两辆人力车。可我愿意永远这么坐着。这时,她在我面前跪坐下来,含着深情,示意我走。她说:
“好了,快些回去,跟那姑娘结婚吧。”
我的肝肠寸断,我的心儿呜咽。我拿起她手用力握着,然后站了起来。
我无可奈何,上了人力车,她乘的那辆跟在我后面。我们连夜上路,一路颠簸,终于到了三宫站。
然后两人进了一家不大的餐馆,几乎什么都咽不下,便走了出来。我问起她的情况,回答说丈夫即将回国,这一来恐怕越发窘促了。
唉,一想到刚才乘兴而来,此刻竟败兴而回,真叫人颓然自失。从天国给打下地狱的人,想必就是这么一种心境。我自怜自叹,觉得她仿佛就是那押解犯人的差人。
我们走在昏暗的车站里,想到今宵一别,再难相逢,我的脚顿时像铅一般重,浑身软瘫好像动弹不得了。人身上会有这等奇怪的变化,竟是怎么回事?
候车室很狭窄,我们并肩坐在一个角落里。我一面躲开村姑和老人投来的目光,一面低声哀求:
“真想叫你抱我一下。”
“过后,我会更加苦恼的。”
她的话满含着对我的怜念,我也非常理解她忍痛拒绝的心情。
我很想把我的想望再说一遍,但为了让她心底平静,最终还是忍住没说。
过一忽儿,开始检票了。我几乎站立不住,神魂俱失,身体沉重的挪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走到月台,便一把抓住黄漆栏杆,凝立在那儿。
与她初次相逢的种种往事,一霎时又掠过我昏乱的脑海。只感到自己心里悲恸恸极,有流不尽的辛酸泪。
不大一会儿,列车隆隆开进站台,我拖着僵直的身躯,如同梦游病人似地踏上车厢。
我下意识地打开车窗。她站在对面,隔着两米远。身上那件蓝地波浪花纹的绉绸和服,显得模糊不清。为了记取不忘,我这双无神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盯住她的面孔。
这时,火车开动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记得自己向她鞠了一躬,她有没有还礼却记不清了。我颓然倒在卧铺上,便无所知觉了。这是她第三次拒绝,可悲也夫!
因为是她的旨意,所以回去之后,我便开始考虑婚姻究竟有什么意思。不过,她确实是我的良知。我抛弃一切芥蒂,把那姑娘叫来,决定跟她一起生活。
这样,我或许就能忘掉她,我的生涯兴许就能改弦更张,我必须这么办。我曾多次兴冲冲地,给我年轻的妻子买各种各样的东西。
可是,我太执著于一己的趣味了。凡是红的,都不准穿,我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妻子。这当然使她感到不平,我的计划刚开始实行,就告失败。
更倒霉的是,妻不久得了肋膜炎。此后的两年,过的便是看护病人的生活。我陪她异地疗养,住院,省亲,诸如此类的事,化掉两年的岁月。
起初,我觉得妻可怜,后来竟至于认为这是勉强结为夫妻的报应。
尽管如此,我并不把什么事都推给女仆做,就连脏衣服,也揣摩她的心意,常常由我来洗。不知多少次,一边洗一边落泪。不能同自己最爱的人共同生活,却要过这样的日子……我常常想这些事,觉得自家景况太凄惨,所兴无愧于心,也只好凭良心生活。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一边浮现出一曲悲歌来:
我老是哼着《迈阿斯》中这首《迷娘曲》,聊以自慰。
我终于拿定主意,决心同妻分手。等她病情略微见好,便送她回娘家去。看在她从前惹人怜爱的情分上,也曾想索性维持现状吧。然而,也实在痛苦得不能忍受了。对于婚姻已经深感厌倦,再也不想自讨苦吃了。俗话说“弃旧以图新”,可我对什么都心灰意懒了。
经历了这番痛苦的婚姻,更使我怀念起她来,只为了她我才活着,心心念念唯她是想,但愿自己的心能返朴归真,这是命中注定的,我要独自一人生活下去。现在想来,同旁的女子一起生活,即便是听从她的劝说,也是我终身的过错。令人难耐的忧伤,重又盘踞我的心头。我渐渐变得心如死灰,面如槁木,成了毫无情致的人。
三四个月之后,我奉命调东京。是我三十一岁那年的春天。岁月如流,距我初次见她,已经过去十年。
一天,我乘电车到须田街一带去,发现对面坐着一位蓝衣女子,低眉垂首,好像想起什么是竟自笑起来。
我瞿然一惊,是她!仿佛是命运把我们拉到了一起,我照直走过去,站到她面前。
她笑盈盈地抬起头来,望着我说:
“咦,我一直以为你在沼津呢。”

十年之间横亘着一场关东大地震,她的话里透着对我的牵挂,流露出怕我遇难的隐忧,以及此刻惊悸顿消的慰安。


“我也以为你还在神户呢。”
我眼里噙着泪水,心里想:啊,为什么我们竟会这样的相逢!
说罢,彼此都激动得不能再说一字。
我抓住皮吊带,仔细端量她,照说是快四十的人了,可是风姿更胜往日,越发显得深沉妩媚,端妍绝伦,感到自己愿为她做出新的牺牲。她在蓝麻布和服上,系了一条黑色单层腰带,显出她那坚毅的品性和大胆的姿致。命运坎坷多蹇如我者,到此时也不由得心中大悦,好像万事都得到了补偿。
我随她下了电车,走进附近一家餐馆。
“我一直以为你在沼津呢。”
刚落座,她把方才的话,自语似地又说了一遍。
我再次咂摸到,这话对她说来何等重要,表露出她对我的安危始终萦绕于怀。我深切感到,在现实中,我俩虽远隔天涯,精神上却近在咫尺的。
我最想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从没像当时那么相信天定人命,以及神的意旨。所以,即使不同,我也准会知道。但是要能听到她亲口说出来,我该多高兴。当下只问了一些别的事。
“那边,一位中医家里。”
“我丈夫有点小病。在国外时得了胃病。”
我们相对而坐,啜着汽水。
然后走出餐馆,到了新宿站,便站在那里尽说没完。我只有一桩心事需要发问:
“你的心事依然如故么?”
我豁了出去,终于开口问她。
周围有两个**转悠了许久,然后又慢慢踱开去。他们摆在脸上的神气,分明只等那女子呼喊求救。不消说,**已起了疑心。
对我的话,她无所表示,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低声说道:
“不过,你们男人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历年的磨难,得到的却是这么一句话,叫人多扫兴!简直要把我气晕,语气也粗暴起来:
“你说什么?难道你把我看得同别人一样么?”
我几乎嚷了起来。她真一点不懂我的心思,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滔滔不绝,拼命表白自己的心迹;激切之下,一句接一句,快到她未必能听清,她大概发觉自己失言,看我这么顶真,不由得吃了一惊。
见我这样激愤,便安抚了我一句。我缓了口气,她睃了我一眼,便小跑似地扭头进了检票口。
我霎时如梦方醒,就在那里怅然若失。至于后来怎么回的家,就丝毫不记得了。
然而,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知道,我何以会落到这步田地,不然就不会甘心。所以,第二天,我想再见她一面,清晨绝早便到了新宿站,等她去看中医。
车站上熙来攘往,人流如潮。要想不漏过她,实在很难,心里先就有些发怵。可我硬是连着两天守在那里,到头来也没能看到她。后来转念一想,去找那位中医打听不更好么。
第三天,我先到须田街,走进一家干货店。
“附近有什么中医吗?听说有位上年纪的大夫,就在这一带。”我灵机一动,这么问道。可是不巧,告诉我的一个地址,说大夫业已搬走,我问是否有个女人来找过他,结果到引起人家怀疑,盘问我为什么要来打听。八月炎阳,走得我筋疲力尽,第二天竟至发起烧来。
尽管我烧得昏昏沉沉,躺在那里仍回肠千转,想一定要设法再见她一面。这时,忽有个念头像奇迹一般兜上我心头:记得八年前,她提到,说把儿子送进了甲阳中学。
敢情一个人热恋中真能望见上帝,平时不可能的事,由于天启神助,恋人凭着一腔热情就能办到。我这次也准是出于这种神通。
一想起八年前无意中听到的这句话,我立即哆嗦着手,函询甲阳中学。回信说,该生已转至麻布中学。我喜不自胜,病体还没完全康复,便步履蹒跚地找到麻布中学。在那里得知他儿子在四年级上,已升入一高了。
我当即赶到一高,终于问到她家的地址。
我花了几天工夫,把自己的生活情况,从漫漫岁月以迄于今,详详细细写下来。然后揣着信,找上门去。
我乘小田急线,在代代木上原上车,穿过箱根,经过开发后出售的大片土地,走上一个缓坡,芳草萋萋,略微找了一下,便找到了她的家。
门前有棵野生的松树,树干不高,大概平整土地时留下来的。松叶苍苍,荫庇着她家的屋顶。
我停住脚步,想起最近这次分手,即便是专诚来访,恐怕她也未必肯给我开门。
可是,一见是我,她随即打开门,说:
“真难为你找到这个地方。”
我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异常激动。
这是爱的试探,不可能是别的。然而能回答这句话的,只有我一腔的悲酸凄楚。
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桌子,彼此相对而坐。
恰巧家里只有她一人,庭院里草木繁茂,连收音机都没开,屋里一片寂静。
我把写好的信拿出来,默默拿给她,她反复看了两遍,说:
“我不愿勉强自己。事到如今,我想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时,一只白猫悄悄走出来,从迥廊下一纵身跳到院子里的点景台上,蹲在上面好半天,一动也不动。我望着猫,心里一片澄明。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呢。”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虽然听着她的声音,却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因为心里有个可怕的魔障,尽想着别的事。我这莫可名状的苦闷,碰上她冷若冰霜的态度,真事我悲愤难禁,连面颊都为之发烫。
一想到我如此朝思暮想才来到这儿……我的心就变得狂暴不羁,顿起杀机。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仔细琢磨她的话。唉,我俩之间,当初她是那么热情,如今我又这么苦恋,难道就这样了结不成?哪怕有个一天,即或半天也好,我们就不能两心相契的时光?世上唯一使我喜欢的东西,此刻我要无情地加以毁灭。
她似乎已猜透我的心思,低声说道:
“即使把命丢了,我这决心也不可动摇。”
听到她这句话,我瞿然一惊,顿时泄了气,仿佛呜咽一般,只从心底迸出一声欲哭无泪的叹息。我的悲哀,我的愤慨,全化作这一声深深的叹息。静默中,断断续续说上一句两句,彼此心领神会,真像是前世宿缘。我心里那股杀气,她此时也已了然;我这颗心,她比我还清楚。我决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也很痛苦,方才她说过。难道我还能去折磨她?
想到这里,我发觉,她的苦衷,她的忧思,变作良心在向我呼唤。
我只得隐忍下去。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别无选择。我之所以离不开她,也是因为她的斥拒。倘使她直截了当接受了,恐怕我早就会对她失望,抛诸脑后了。我甚至想,她越讲道德,就越引得我不道德……
隔了一会,她眼波里含着怜惜之情,反复说道:
“我是有夫之妇,你为什么非要我呢?你不觉得,这样下去,我们难免同归于尽么?”
“我永远等你。一直等到你六十岁。”
她虽然竭力忍着,听我这么一说,不由得一哆嗦,甚至有些抽搐。
这时,我睁大了眼睛,一眨一眨地凝视她的面孔。我知道,尽管她不露声色,但有种强烈的情感,有股莫名的力,激荡在她的心灵深处。
过了片刻,她把手轻轻放到还在哆嗦的膝上,低声说:
“我一直为你祈祷来着。可是没有办法,我只能服从上天的意旨。”
这席紧张的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她身上眼见得显出病态和劳瘁。见我要走,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往日那种雍容华贵的态度中,更添一副笑魇客人的姿媚。也许是我心理作怪,此刻的她,好像比年轻时要清瘦,脸色也更苍白。
我走到门口时,十几年前的小廉,如今成了大学生,也像我当年一样穿着制服,站在那里。我恍如看见了我自己。
不知是出于反感,抑或是记不得了,他对我看都不看,径自走进门来。
“这位是龙口先生呀。还记得吧?”她这么介绍。
听她口吻,看得出她心气宁和,比起以前,更像是为人母的!我情绪上虽有抵触,这点也不得不承认。
大门一侧的松梢上,挂着一份英文报纸,叠得好好的还原封未动,像是外面投递进来的。
我离开她家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爱情又要经受更大的磨练。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不论牺牲多大,哪怕幸福全抛弃,也要为这桩爱情活下去。诚然,我没有向她求婚。虽然两心相爱,在她觉得一个已婚的人不能再爱别人,因而深感困扰,苦恼不已。在她眼里,恐怕我也远不够资格,否则,我这样一种简单的想望,未尝不能如愿以偿。我对她无所求,我怎能有所求呢,我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这事,我想过多次,最后才得出这样的看法。我固然可以照此去做,可是两心不能沟通,却叫我难以禁受。
想死了这条心吧,又办不到,我要追求人间的至美至善,却陷入可望不可即的苦恼之中。与她久别重逢之后,愈发为她深沉的为人所俘虏。别人也许会笑我这种荒唐的心理。
想当初,要是压根儿没遇见她或许更好。如今,无论如何,我也丢不开她的幻影了。
回到住处,想想她也仍旧一人过活,便又高兴起来,感到不该看轻命运在人生中的作用。只要一想起两人曾经爱得那么炽烈,而今她竟要扼杀这种感情,就不由得黯然神伤。但是,我能忠诚不二,自己也很感欣慰。
我尽管受那么多屈辱,那么多痛苦,对她的爱依然有增无已,一想到自己这颗心,就不能不可怜自己,不能不可怜自己这份心意。
我曾想,如果我命该孤独,就索性一直孤独下去。即使是荒山野岭,只要自己的一颗心在那里能找到归宿,我也宁愿耽在那里。不论生活多不便,自己多孤独,与其活在这冷酷无情的世上,倒不如到那接近天际的地方,了此悲哀的一生为好。说不定当年学天体物理,就已暗示了这种命运……
心里一旦有了这念头,便不想见任何人,仿佛只有眼前的苍茫暮色,清寂雪山,才是我心境的写照。只有那冷幽寒彻、冰封雪冻的世界,才是自己最合适的归宿。如果可能,我真想捐躯疆场,壮烈报国。不然,就去置身于上接天壤、白雪环抱之中,以培养自己高尚脱俗的精神境界。
死在那样的地方,于愿足矣。此外,了无我栖身之地了……
我生于有相当门第之家,长于颇富教养的环境之中,然而,现在我主意已定,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改变不了我的决心。
一天,我把估衣铺的叫来,打算把衣服全部处理掉。我的衣着,没有人会再留意,再说山上的生活,也无需过去用的那些东西。我很喜欢的一套摩棉和服,虽然已经穿旧,但里子是前朝料子;还有蓝色细条纹的结城绸;单染的长和服衬衣——这些东西,一股脑儿,等于白扔似地全卖给了估衣铺的人,他简直是目瞪口呆。接着,使自己的衣食住宿尽量日趋简单,惯于自己动手。
我在郊外田野里支起一顶大帐篷,住了进去,以为日后山里的生活做准备。我的心变得刚毅起来。人生冷酷,非逆转不可,愤激之情化为不屈之志。所以,尽管寒冬将至,我也不烤火,仅以一身浸透寒气的布衣,兀自坐在那里。有时,还得披雨具,经受风吹雨打,甚至台风袭击,我依然岿然不动。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心中的暴风雨,比起帐篷外的,来得更为猛烈。
帐篷在风中呼呼直响,似乎随时会给掀掉。我收拾停当,准备应急撤离,然后闭上眼睛,安坐不动。
每逢明月之夜,我定睛看着月光从帐顶上移过。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孤独难耐,不能入寐。
可是,我始终惦记着要到雪山去住丝毫不放松对自己的磨练。
那时节,我唯一的挚友,便是一支枪。枪托靠在肩上,向着晴空,时时瞄准飞鸟,子弹划然长啸。我希望,有朝一日进了山,做个犷悍而忧郁的猎人,让山中的野兽感到死的恐怖和生的不安。
休息的日子,就去爬里日光山,攀登飞[马单]山诸峰,研究山势地貌,毫不懈怠。在鹫羽岳山顶,俯瞰黑部山的源头,水流如同一匹白练经过山下。另外,这曾在立山上的沼泽地,好不容易渡过雪溪。对这孤寂的生涯,当时不知想过多少回。
我在帐篷里住了二年,到我三十五岁那年的十一月,终于决心进山了。
长久以来,对自己所恋的人儿,等了又等,结果只好抱着无可奈何的苦恼,离开这块大地完事。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的癫狂,抑或是她的过错。不过,既然生而为人,又没有碰上更好的命运,因而焦灼不堪,才驱使我走到这一步的。
我乘高山线,在古川下车,雇了一名向导,直奔越中的有峰山。以前去飞[马单]山时,听人说,那里最为偏僻,我就要遁迹到远离尘世的地方去。
从古川再乘一小时公共汽车,下得车来,周围是一片茅草、弯根竹,真是茂盛极了。
我走在没人的草丛里,想自己竟要在此安家,止不住几次落下伤心泪。草丛密得几乎把走在六七步前的向导给遮住了。所以,我们一面踏倒茅草,一面像游泳似地两手分拂而行。正是初冬天气,薄寒浅冷、秋虫不鸣的时分。
这时,对面的茅草起伏摆动,走来一个男人。露出草尖的行李上面,赫然绑着一把黑色的刀。
向导和对面的来人,彼此亲热地打起招呼来。
我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便问向导。
“怕狗熊出来,到时可以扎它。”
“还用说,当然会出来。”
接着走了两个来小时,才到达有峰。药师岳的峰顶,初雪覆盖,望去令人神情为之一快。
我凝立不动,望了好一会儿。等找到猎户头目,便放下背包,同他商量:
“我到这里,是想过冬来的。”
“咦,大冷天,俺们都要打这儿下山去哩。零下二十来度,这么说来,俺还得留下不成。”
住了两三天,就觉得跟村里人有点格格不入。
翻过一道山,便是飞[马单]一带。那里有个偏僻的村子,叫山之村,我打算到那儿看看再说。原先抱着期望而来,竟至于落不下脚,心里不免怅怅。跋涉十二里路,翻过长长的山岭,天色昏黄时才到达。
那儿予人的感观不大一样,总的说来风尚平和,山势也适于滑雪。
我照例先去猎户头目家求宿。于是从倾圯的小屋,走出一个牙齿歪七扭八的长脸汉子。
“今晚想在府上打扰一夜。”
他挺稀罕,说着把我让进黝暗的泥土过道里。
“我打算在这里住下来。”
“嗬,您这想法不简单。”
他一面说,一面盯着我脸直瞧。
过一会儿,开晚饭了。这一家孩子很多,连穿带补钉扎脚裤的十七八岁大姑娘,再加上我,全都盘腿坐下,开始吃饭。
第二天清晨,我绝早起身,在近处转悠。离村子四里路的山里,选中一块合适的地皮,准备给自己盖间小房。
那些兼做樵夫和木匠的农民,从村来来帮我竖房梁,锯木板。十来天工夫下来,好歹算盖出一间小屋。
接下来,为准备过冬,我天天早晨腰间别着柴刀,出去砍柴。一旦下雪,就束手无策。所以,我心里很着急,把砍柴定为重要的日课。
平时,白雪皑皑的群山总是在望,以及小鸟的嘁喳,山间的雾霭,加上辛勤的劳作和全新的生活,我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变得开朗起来,好像什么计划一点点分了心。
走进树林,我尽量砍那些耷拉着的枝杈。这些树枝,是给冬雪压得与主干斥裂开来,才垂下来的。凡有裂痕的树,大抵都会自然枯死。每逢看到这类枯树死掉,总觉得山地树木已有其不幸。
后来,我将砍下的四五尺长的原木,捆成捆,绑在驮架上,像本地人那样背回我的小屋。接着,在屋前把木头锯断,劈成小块劈柴。
我忘怀一切,一心扑在活计上。渐渐也习惯起来,感到山上的生活,其乐无穷。
我越干越灵巧,发现许多窍门。慢慢琢磨出,使用锯子,比想象中更费腕力。锯起来最

吃力的,便是锯中间的部分;一锯过中间那段,自然就会一点点裂开。想到自己的身世,拿锯木柴同自己的境遇做比较,现在恐怕是最痛苦的时期。


劈木柴也很难,我虽然学会剑道,开始开初,总也劈不好。尤其有木节的,弯弯曲曲,另外就是粗木桩子,很难对付。斧头常常劈到地上,拔不出来,要不就劈在边上,木头弹飞起来。自己都想不到会这么笨。
可是不久,一斧头下去,不论木头多不直,都能咔嚓一下,痛快干脆,一劈两半。于是,劈柴成了一桩乐事。干了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于是便歇一下,躺在旁边的枯草从里。
躺在那里,听到不知山里何处传来小鸟的啁啾。
有一天,鸟声美得惊人,我甚至觉得,天上的仙乐也不过如此,竟至听入了神。
抬头望去,本来看不到的小鸟,不知何时竟云集而来,在我头上不住地婉啭鸣啼。声音像金翅雀,只有更清脆,简直无可形容,令我心荡神驰。
我躺着不动,看了半天,却怎么也分辨不清,便回小屋取枪,朝天砰地放了一枪。
这一来,吧哒吧哒,在我脚下竟掉下三只。
像是黄莺,尾端发红,啄食栗子和小橡树上寄生植物的红绿果实,肚子吃的胀鼓鼓的。个头儿不大,样子挺可怜。我按了按鸟肚。刚吃进去的果实,便囫囵个挤出了几个。我无聊地一面解着闷,一面想,这就是一个小生命的一生,随即又联想到自己。
又过了十几天,我走进树林不到半里远,正在砍树枝时,忽听得呜呜的叫声,那声音又怪又瘆人,压根儿听不出是什么,既不是风声,也不是熊嗥,叫了一忽儿,便戛然而止。要说的话,倒像山里的精怪,当时我简直给吓住了。竟忘了开枪,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弹。事后问猎人,也没弄明白,至今也茫然不知。
山里的生活总是这样,劳苦,简朴,充满神秘,令人胆战心惊。觉得自己的心境也好像一点一点在变。
过了些日子,我开始把劈好的木柴码成井字形,渐渐堆得比小屋的屋檐还高,不久,严寒袭来。
山里几乎天天下雪,道途为之阻隔,孤独的情怀也愈来愈甚。我把木板缝糊上漆纸,再把以前用过的篷帐钉在上面。天气比我想象的要冷,现在一门心思只顾到御寒了。
东京寄来的邮包,目前已要四十来天方能收到。积雪再深下去,交通会不会完全中断,真是大可担忧的事。
早晨醒来,周围全结了冰,连柱子上都冻得裂出声来。踩在地板和泥地上,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冰声。严寒刺骨,身外一切都冰封雪冻,噼啪作响。
雪几乎每天都要下个不停。虽然顿顿吃酱汤煮萝卜干,我仍多次暗下决心,要考验自己只身独处的意志。
来时,曾准备了引信,一千发**和二十二三斤散弹。现在,眼看着和周围世界越来越隔绝,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遇到意外,为以防万一,整理和保管弹药,也费尽苦心。
生活在冰天雪地中,最担心的莫过于饮水问题。雪愈积愈深,从山溪引水的水管,不是给雪压塌了,就是压断了,要么就埋在了雪里。后来,成天得去注意引水管,真是疲于奔命。
水管给雪一埋上,我就得冒着雪,一边走一边往冻僵的手上哈气,耐着性子找,天天去挖,不怕弯疼了腰,非把水管清出来不可。
清晨一睁开眼睛,头睡在枕上简直给冻麻了,仿佛连脑髓也结了冰。早起开门,常生幻觉,以为有人站在门口。其实,是下了一夜的雪,门前积雪深可五六尺的缘故。我愈发觉得,要不忍严寒,竭全力,与积雪抗争,恐怕就会冻死在那里。
不久,不论白日还是夜晚,只我孤零零一人生活在着冰雪世界里,没有可说话的人,没有可看的东西,除了心底思念着她以外,无法打破这单调的生活。
雪山里的回声也只有我一人听到,我便发狂似地,用一切足以表达激情的字眼连连呼唤着她。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我以生活的力量。
不知有多少次,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看到夜半的月光,照临雪白的世界,令人惊惧,不免一阵颤栗。
就在这单调的日子里,又一次,我滑了一天的雪,临回小屋,暮色下的雪地里,留下滑雪板的两道痕迹,我猛然想到,自己这么活着,形同无家可归,也没个倚门待我的人。此时此际,晚风袭身,孤行独步,才是自己的归宿。想到这儿,一蹲下地,情不由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不论我如何折磨自己,勉慰自己,可到头来,我所思所想的,只是她一个。
也有过许多次,夜静更深,慑于缝隙里透进来的冷风,凝望着熊熊的炉火,虽然一人独处,我在炉边仍正襟危坐,回想这些年捱过来的漫长岁月,忍不住热泪潸潸,我也不擦,只是极力忍着。
就这样,同严寒,同寂寥,凛然相对之中,觉得她是那么纯净,临了,竟把她想象成至高无上的神,成为我的上帝。
受多少苦我都不计,但求在她身边能过上幸福而宁静的日子,哪怕短短几天也好。只要能和她躺上那么一会儿,我迄今为止所有的悲思愁结,孤独难耐,便得到报偿……
可是,蓦地想到万一她死了呢,便不胜惊恐,心里发起慌来,面色也变白了,几乎昏厥过去。娇弱如她,在我滞留着茫茫雪山期间,万一奄然物故——这种思虑,简直太可怕了,连想都不敢再想,每次都尽快躲闪掉。
我绝对不敢去想她死呀什么的。我能想象自己的死,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她的死。我常常硬要自己相信,她是不会死的。我想了又想,竭力让自己这么认为。
因积雪过重,得撂开一切空想去干活,把雪从屋顶上扫下来才是正经。
清晨,一睁开眼,只要听见屋顶吱咯作响,便赶紧起床,从厕所翻上房,用方木掀把积雪切成豆腐块再往下扔。
一面干活,一面心里琢磨,我这光景,比在极地或高山的人,更来得悲惨。不管多么困苦,也不拘多么寒冷,他们总还有一个温暖的家,还能得到一言半语的褒奖,还有祥福祥著的朋友。可我,既没有人等待,也没有人能稍许理解我……
我时常穿上踏雪鞋到村里去买萝卜干,求他们匀我一些窖存土豆。除此之外,别无可食。要么拿猎枪去打兔子。生活愈加孤寂,也愈加叫人狂躁不宁。
过了年,不出六月份,见不到绿色。漫漫长夜,只有皑皑白雪和呼呼狂风,以及那些使我不安而奇怪的声音,就连我这坚毅的人,如今也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那真是一个漫长的严冬,我觉得自己好像要垮下来了。如同野兽经过冬眠之后,一天,忽在雪地里听见呖呖莺声。那已经是月末的事,当时真觉得像得救遇赦似的。
虽说是为求孤独寂寥才进这座雪山,可是一旦感知春天早早来到这不知时日的深山,我心胸也为之廓然。
不久,万山响起莺声燕语,我的心重又恢复安宁。打开小屋的窗子,尽量去呼吸,尽量去感受着季节的变化。
莺声巧转,煞有异趣,间或杂以雏莺学叫的稚声:
“唧啾,唧啾,吱——啾啾啾……”
留下一串执著的啁啾,疾飞而去。
不久,黄莺飞去,杜鹃飞来,头顶上好大一片,如同金翅雀一样,一阵聒噪,掠过晴空。
夜里,鸣声凄厉,闻闻哀切不已。但有时,仿佛看到空中有她的笑颜,听着又觉得清朗爽快。
我站在渐渐融化的雪中,深思默念,很想见她一面。我要把山里所见的一切,统统告诉给她。要毫无保留地把握这一冬所经历的痛苦与欣慰,把我的心境,原原本本向她倾诉。
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又在回忆着一天天正在逝去的严冬。我整个的心在欢呼春天的来临,倾听屋檐上化雪的嘀嗒嘀嗒声。
不记得是几时的事,有一天,村里的猎人邀我同行,到很远的猎场去,打一个月的熊。
猎人的妻女纷纷来送行。人人脚穿踏雪鞋,踩着残雪,雄赳赳地离开村子。他们久经锤炼,腰背横阔,脚趾像蒲扇一样张开,好像给吸在地面上似的,留下一个个足迹。
砰!空中传来一阵猎枪的回声。不论在悬崖上还是峭壁下,他们都像动物般飞跑着去寻找打到的猎物。在山里,我和他们吃在一道,睡在一起。过了几十天,终于打到两头熊,凯旋而归。
在浓雾弥漫的黄昏,布谷鸟,比杜鹃还晚,姗姗来迟,长途飞行之后,仿佛疲惫不堪似地“布谷——,布谷——”懒洋洋地叫着。
残雪之中,紫萁和蕨菜路除了嫩芽,一丛丛,一簇簇,总有上百棵。骤然间,春天来到了人间。
雪化之后,山上绿草茸茸,如同褥毯。季节的嬗递,令人眼花缭乱。山藤,水晶花,这些枯萎的山树,都在陆续开花。
夜里,常常是月影朦胧。有时,山鸟叭嗒一声掉在屋檐上,使人瞿然一惊。鼯鼠的动静,也会将我吵醒。黑暗中,我屏息凝神,看看窗下的土块在蠕动,那是短耳朵小兔在拱地。于是,我的生活重又变得朴素,出现新的安宁。
但是,一想起她,便渴望一见。人是有思想的,总有想法,即便是她,难保想法不发生变化。我克制不住要弄清她的心思。
实际上,一冬下来,感情上已是急不可耐,哪怕要进深山坳去了此一生,在那之前,也非得再见她一面不可……
一经打定主意,便急如星火,或从飞[马单]山上下来,直奔她家。
为了她,今犹昔,我又是折磨自己,又是勉励自己。我将这一段漫长的生活,写成三十页的一封长信,然后去上原她家。那是七年前我三十三岁时,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地址。
然而,那房子现已住了别人,我只得再去大学打听。
得知她住在杉并一带,便从新宿乘公共汽车,到杉并那里找。
那时已十月底,我走在静静的阳光下,找到一座半洋半和式,有石头台阶的住宅,门口黄栌叶子红艳艳的,我走进去,拐到厨房后门,屋旁有个空狗窝。
这时,她正在厨房,发现有人来,一回头,隔窗看见我,心里好似一惊,眼睛亮晶晶的,竟至朝我走来。
我在窗子铁栅外面,故意拉下脸,不动声色地鞠了一躬。
说着,把写好的信递过去。
一切都写在信里了。她一接过去,我就抬脚要走。她见我突然而来,又转身要走,不免有些慌神,忙追过来问道:
我没正面回答,只说了句:
我把视线投在她手里那封厚厚的信上。她仿佛明白似地,点了点头。我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方才,她追过来喊我的当口,我仿佛看见她眼里倏地闪了一下紫光。
不过,她的容颜已不复年轻,到底四十七岁了,脸色青白,消失了红润,同二十几年前她去世的母亲一模一样。

那天,我穿了件黑色麦尔登呢上衣,没戴帽子,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想虽然历尽艰险,两人有生之年终于重逢,殊感欣慰。我一边走,一边号啕大哭起来。她看了信,会明白我的衷曲。想到自己满心悲苦,路远迢迢,从山上跑来这里,风尘仆仆,才得一见,不由得哭个不止。


对她,我毫无强求结婚的意思。只想能同她随意说说话。这是我唯一的心愿。可是,她身为有夫之妇,我就不能随便到她那边去。对我来说,若不超然于现实的婚姻伦理观,就无法一慰自己的愿望。
过了四五天,我照信上约定,又去她家。
大约早晨九点多钟到的。那天,只有她一人,从大门口把我让进客厅。
我和她相对坐下,躬一躬身,却无法抬起眼睛来,酸泪盈眶,几欲滴落下来。
“您的信我仔细拜读过了。”
“本想写回信来着,”她接着说,“可是又觉得还是见面谈更好。”
记得上次去上原她家时,她刚四十出头,举止中有种凌人之气;可是这次,隔着桌子,神态上已不复有当年的严厉,满蕴温柔与激情,显出内心的深沉。
年轻时节,我曾拥抱过她,她也同样热情奔放,爱抚过我。不过,彼此从未越界。然而,我俩的心,始终相爱,那炽热的情怀是无可比拟的。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能开得口说话:
是指信里提到的事:倘若她守寡,能否答允我去求婚。
“那么,对女人来说,贞操问题呢?”
我考虑日后的事,又叮问了一句。
“我认为那是主观的想法。”
听了她话,感到自己得救了。从答话里,看得出她与从前大不一样,变化之大,令人吃惊,甚至不免深怀恐惧。她过去对自己严格到过于苛刻,能够变得这样,可以想见她精神上有过多大的苦闷。
我把这变化,看成是出于对我的爱,是她长年痛苦之后的结果。这并非我想的太过,只要知道她从前一向自律甚严,自然而然就能感到的。
最主要的是,她已经上了年纪。这对我无所谓。因为我爱的,已不是她的青春美貌。一切有形的,都是为证明那无形的崇高的美的存在。我比任何人都更能看出她精神的美。此刻,我从她的面容,看出了那看不见的一切,那令人依恋的往昔。心情像幼年怀念久别的母亲似的,只是想要看她,愿意待在她身旁,有说有笑,回首往事而已,即使别人以为是无聊的事,对我却是铭心刻骨的思念。
“我总是设法躲着你,可是我的另一份心,却时时更为强烈地呼唤着你。”
“谢谢,秋姐。听了这话,我真不知有多高兴。”
“现在,我可以说了。我仅仅是为了尽做人妻做人母的名义,才隐忍织锦。为了尽这份责任,都到了这个年纪。”
接着,她提起小廉已是大学毕业,就职做事了。为了儿子的婚事,她要尽做母亲的最后义务。关于我们的事,不记得几时,她曾向丈夫透过点口风,丈夫听了只哼一声,无所表示。
过了一阵,厨房那边好像进来一个跑街,她走了过去,又顺便进了电话间,叫了鸡肉面和木樨汤。重新坐下时,不胜温柔地问我:
我起身到廊下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坐下。院子扫得很干净,靠廊子的地方开了一片雏菊。院子对过的西式房间,大约是她丈夫的书房,门窗掩闭,阒然无声。
从她的举止里,感觉出往昔那种融洽的情景,这是从来未有的。
“只因为我从前向你倾诉了自己的感情,才使你生活变得这么不幸。事到如今,我对自己的轻率,真不知怎样道歉才好。”
我当即把她的话噎了回去。
“那又何必。我是为自己活着的,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或怨过你。我到认为这样生活,最有意思不过。”
“过五年再来,就行了。”
我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由惊喜交集,反问道。
对我说来,五年的岁月,抵不上现在的一个月。
“这真是意外的收获。”我又说了一句。
接着,她提起她师父,要上百岁了,新近来过,说了一会话便走了;又说起她头一次借我的那本小说,安娜遗夫弃子,自杀身亡,比起自己来,她该多幸运。
她喜欢短歌,挂在墙上的诗笺,抄了一首不知是谁的短诗。我一面听她说话,一面随口念了出来:
梦里思依依,他生难忘情。
此心共谁语,唯有月清明。
方才相对晤谈时还很拘谨,渐渐两心相契,亲密起来。到两点钟,我起身告辞。
这时,一任情感流露,什么都置诸不顾,我们急遽走近,想投入彼此的怀抱。但,随即又冷静下来,只深深鞠了一躬,便分手了。
日前,已恨不得一死的心情,毅然走下秋山;现在又以截然不同的情绪上了山。虽不能说内心毫无悲哀,但是,对前景仿佛涌现出一线希望。
在歧阜环东海道线,然后乘高山线到古川,继而在汽车里颠簸一阵,接着在莽莽草丛走了四十来里路,重返寂寞的深山。
在山里,不分寒暑,几乎天天以仰望药师山为自己的慰藉。同时,总想一登为快,这已是长年的夙愿。想必是自己已萌发离开此地的念头。再说,飞[马单]诸峰俱已登览,只有这座药师山还未穷其极顶。
我曾从针木峰顶上,遥望药师山:山势不像立山和剑山那样突兀,悠缓似一头卧牛,好一派崇山峻岭的气势,绵延横亘,气象万千。可是,用望远镜望去,见山上露出红色的岩石,连蜂如一排锯齿,毫无奇趣可言。
现在,我一面考虑开春攀登药师山的事,一面觉得一切会如愿以偿。
第一次,沿着山脊攀,在黑部五郎山附近遇到暴雨,好不容易逃回三俣莲华山那里的小茅屋。第二次,从立山温泉横渡真川,到岩井谷那里进退维谷,因为趟了半天河水,脚肿了起来,趾甲疼痛难忍。
第三次,从大多和岭攀上有峰,过小畑尾岭,这回终于成功,登上药师山。是请了一个要好的猎户头目老西做的向导。两人都背着猎枪,拿着长长的鹰嘴钩,当然带着猎犬。
我曾经在有峰盆地逗留过二三天,这次到达那里时,积雪还有三四尺深。我们渡过冰冷的溪水,等天色渐明,便开始攀登陡峭的山路。
小鸟啾啾的叫声,阵阵传来,令人断肠,不忍听闻。
在小屋休息过后,翻过几座山梁,才到达乘越。
狗跑在前面打头阵,惊得白色的雷鸟从雪中啪嗒啪嗒四散飞开。
不久,到了岩场,那里天风劲历,积雪深厚,亏得我心脏好,既不心慌,也不耳鸣。不大会工夫,便登上了向往已久的峰顶。
登高远眺,心胸豁亮。四年后倘见到她,一定要把今天登临药师山的情形告诉她。朝北望去,便是立山,剑山,大日山,以及横亘在群山之间的弥陀高原和五色高原。
回头看想到老西,他不顾狂风吹打,在一座石头围着的一间半大小的祠庙里,正击掌叩拜,虔诚地祈祷着什么。
山上的寒风,吹得我们缩着身子,在露出雪面的红石头上站了一会,便躲到庙后的雪洼里避风。东面隔着一个大冰谷,可以想见远处山下的黑部川,虽然看不见滔滔流水,但空谷出来的回声,山上还是清晰可闻。如同仙乐,令人心旷神怡。
早先攀登的诸峰,一一指点,思结如潮,说个没完。我忽感豪情满怀,站在那里,觉得宛如置身于天涯海角。我心想,人世间别有一天地,决不该戚戚于现实的苦难。
“该下山了,”隔了半晌,老西说。
“那咱们就用滑雪棒滑下去吧?”
五六十度的斜坡覆盖着白雪,我们用滑雪棒,后面支上鹰嘴钩。弯下身子一吆喝,便一口气滑了下去。
那姿势像要倒栽葱似的,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为之叫绝。我们任其自然,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山坡,飞驰而下。
隆冬满满的积雪时节,我依旧住在那个小屋里。在冷彻骨髓的严寒中,一想到这是为思念她而受苦,也就甘之若素。
然后,有时心头会忽然掠过一丝不安,担心她有什么不测。
我们都知道“热爱”这个词儿,仔细想来,又觉不然。生而在世,对于爱,也只记住几句浮泛的话而已。实际上,是一点也不懂。我俩相爱过,却从未拥抱到透不出气的程度,爱到不能再爱的地步。而且,仅仅因为她比我大七岁,便落到这样的命运。
她曾几次提到,“要是我们早些认识就好了”。正因为如此,她若能晚生几年倒更好……
但是,转念一想,人生在世,孤寂之中得遇知己,也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世界上很多人,有生以来从未遇到像她那样的人。或者说,大多数人都这样……
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算不上不幸,毋宁说,还应当感谢上苍。
第二年春天,我下了山。我眷恋那喧嚣的大地,我要在那里等她。然而,钱已告罄,打算靠指导剑术以维持最低生活。山上的困苦,使我疲惫已极,我只想消消停停,等待相逢之日。
到相约的第五年,那快乐的时光即将来临。心里不知命运的结局会怎样,但是,日复一日,巴望着那一天。
记得本文开头就是从这里开始谈起的。下面要说的结局,就是我一开头讲的,着实令人不堪忍受。
到了我四十五岁那年,再过一个月,便是第五年的那一天。终于到了那天的前夕,再过一天,我们就能相逢了。
我企盼着,会不会有什么信来?果然,收到她的一封亲笔信,也是绝笔信,一封令人心碎的信:
“你应当夸奖我,我病到这份儿上,竟然还能拖到咱们相约之期的前夕!我的心愿,此生此世已无法实现。你得原谅我。就是这寥寥几行,也是写了又涂,涂了又写,花了多少时间才完成!”
我疑心看错了,连忙再看,反复读了三遍。当我发觉,这毋庸置疑,已是死的预告时,顿然魂飞魄散,倒了下去。哦,我哭了又哭,流不尽的泪水呀,简直像掉进了悲哀的深渊。
谁想得到,结局会这么出人意料。我这辈子的命运这么苦!执著追求的人,而终于不可得!我当即赶到她家,她确已物故。
细想之下,身为男子汉,却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白白糟踏了自己的一生。身处功利社会,竟然不知如何处世,毁了自己,恐怕真是世上头号傻瓜了。
然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一往情深地爱过她,可以扪心无愧。我真情地、义无反顾地爱她,奉献出一切,全部的思念和整个儿的心。
不论多么困苦,多么寂寥,一想到那都是为了她,心里也觉安然。在这人世,这样的魂牵梦萦,最后还是失去了她。
我哭啊哭,眼睛都险些儿哭坏。二十三年来,伤痛之余,亦已悟到,人间的爱情原是一场空。我心里似已有所预感。
你嘲笑吧,嘲笑这可怜人的故事,嘲笑他狂热而近乎荒诞的一生吧!
现在我已找到一个办法,能同天国里的她灵犀相通。那就是每当夏夜,向她所在的上天,燃放那转瞬即逝的烟火。这是静夜悲苦、仰望苍穹之际,忽然想出的主意。
喜欢,还是不喜欢?现已无从探讯。可是,纤纤素手曾摘过的葫芦花,我要用绚丽的烟火,射向青幽的夜空。
狂喜之下,我和烟火师一起在田野里站了一夜。随着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刹那间像花儿一样开放,旋即又消失在空中,如梦一般虚幻。
烟火消逝,我想,准是身在天国的她给摘走的。如今,夏夜放花,成为我此生唯一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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