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生存的问题、请用心回答!谢谢的回答!

回答杨黎七个问题
杨黎:中国当代诗歌就是指新文化以来,中国的白话诗、新诗和现代诗。今年是这个诗歌的大日子!从胡适发表《新文学刍议》和他的一组白话诗,马上就是一百年了。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总结与研讨,我想对我所看重的诗人做一个关于中国当代诗歌的微访谈。我随便问,你随便答,风格与长短也随你。访谈集中后,我将在《橡皮》5整理出版。望一定支持。下面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你认为中国当代诗最大的成功是什么?没成功的话那最大的问题又是什么?谢谢你的支持,我等着。
谭克修:谈当代诗的成功之处,要先梳理一下当代诗发展的大致线索。朦胧诗人通过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理论与表现手法的学习,给汉语诗歌带来了新的美学风格,艺术表现功力大增。北岛们对人的尊严、个体生命意义的集体拷问,多数作品仍可归于“政治抒情诗”这一路数,但对当时几乎麻木的民众而言,产生了振聋发聩的震动作用。他们在诗学价值取向上,仍然坚守“诗言志”这一过于强大的汉诗传统。稍后出场的第三代诗群,部分先锋诗人如你和韩东、西川、柏桦等诗人,受到西方语言哲学影响,对汉语诗歌此前强大的“诗言志”传统,进行了调校。尤其你们非非主义,后来的“废话诗”,走得极端,把汉语诗歌的敞口,从延续了数千年的内容事实,彻底向语言事实聚焦。甚至完全抽空了诗歌的意义和深度,把诗歌视为自足的语言结构,能指被无限放大的话语编织物。诗基本放弃了“言志”,语言取代现实,成为你们诗歌唯一的宗教。有人认为这是无效的实验,甚至不客气地说是“语言游戏”。我觉得,在诗中把语言的位置提到某种绝对高度,对汉语诗歌的“言志”单极传统而言,用反向的极端手段加以修正,也是办法。如果“诗言志”最终被认定为汉语诗歌必须医治的“顽症”,“废话诗”倒是成了一剂“猛药”。那就可以认为,你们的努力,是完成汉语诗歌现代性改造,走往更成熟方向的重要环节之一。
新世纪以来,另外一些诗人,如部分地方主义诗人,对你们过于极端的“废话写作”,或曰语言诗,进行了又一次调校。他们重新思考诗歌与生命、语言和世界的关系。他们将诗歌写作视为一次语言行动,又不满足让诗停留于将语言视为绝对之物的层面。当然,也不再朝“诗言志”传统那过于显性的意义为目的地出发。他们写作,一方面带有语言的殉道者角色,让语言这凶猛的寄居蟹,将他们占有、掏空,最终成为被语言废弃的壳。语言,也因为他们的存在,完成了几十年的生命。一定要追问他们的目的地,那就是时间,他们经历的独一无二的,从未曾为他们停留的时间。而他们,通过语言,让诗与每个肉身发生化学反应,与每个人的此时此地发生化学反应,最终为他们的存在提供某种证据或幻象。要说中国当代诗最大的成功,应该是在少数诗人那里,已经较好地处理了诗、语言与存在的关系。
但对汉语诗歌而言,把当代诗外在形式的散文化取得的合法地位,视为其最大成功之处,也是说得通的。废名谈到过新诗与旧诗的区别,新诗是诗的内容,用散文的形式写,旧诗是散文的内容,用诗的形式写。这个判断,对一些质疑当代诗歌散文化倾向的人,有扫盲作用。但当代诗的散文化特征,也导致一些诗歌语言,与散文语言产生了混淆。如何判断当代诗不是散文的分行,而是作为相对于散文的差异化文体,正成为新的课题。从句法上看,朦胧诗以后,诗歌句法和散文句法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小,现在,很多诗已难以找出其明显差别。那么,某首诗为何会从一句话的某个词,突然纵身一跃而分成下一行诗?由于不同诗人,内心情感节奏,语言气息,诗人对上下文语境感受的压力不同,最终会形成不同的断行习惯,导致人们很难对断行的科学性,进行标准化讨论或技术推广。但这不会使得南廓先生的散文分行文字,能混进诗歌队伍里制造很大噪音。判断是否诗歌语言,不能从句法上找到区别,可以从诗歌语言逻辑的不合常理上找。如果语言逻辑也趋同散文,还有两把尺子。一把尺子是,诗歌一开口,语义上会偏移或疏离其在散文里的日常语义,产生某种变形效果。这种变形手法,主要通过一些只在诗歌里出现的修辞手法实现。经过一代代诗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诗歌语言的变形手法已经有了一套自身的摩斯密码。当然,在另一些诗人那里,可能会觉得这种变形手法不够自然。他们会尽量减少或隐藏掉太显性的修辞。尤其口语诗人,他们主要靠语感和语言推进的速度,作为将诗歌语言区别于散文语言的另一把尺子。这是另外一套摩斯密码。如果这些密码都失效了,那些分行文字,估计就是散文假扮的诗歌。这样鱼目混珠的分行文字,也不在少数。所以,在目前情形下,谈论诗歌的散文化问题,应该有更辩证的眼光,过分强调也可能造成误会。
就算当代诗取得了所谓的成功,存在的问题依然很多。写作内部的问题多且复杂,无法泛泛而谈。谈一个现象:人们正在被很差的诗教育。江湖上多数著名诗人名号下的诗歌,我客气一点,不说是差诗,它们也只能达到庸诗水准。他们的出名多属于以讹传讹造成的误会。大量的诗人只有响亮的名号,没有好作品。不要怪大众记得的只是徐志摩戴望舒们的《再别康桥》《雨巷》,外加顾城海子的几个句子。教授和博士们的论文,也只热衷于那些已经成为课本知识的名字。他们对好出某些所谓名作很多倍的当代诗置若罔闻。他们既不具备阅读当代诗的能力,也不信任后来诗人的智商和写作能力。这对还无法成为书本知识的优秀诗人而言,写作,主要是给少数几个诗歌同道,和未来读者的。他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在一群大言炎炎的先生中,用密码取得联系。
杨黎:谢谢你的回答。对于第一个问题,几乎都给了中国当代诗歌肯定。而这种肯定,都和语言紧密联系。那么我想请教你,中国当代诗歌究竟为汉语提供了什么新机制和新内容?顺便再问一句,现代汉语和古白话又有什么本质的差异?期待你独特的高见。
谭克修:把两个问题混在一起回答吧。要说古白话和现代汉语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也只存在于一些当代诗歌文本中。当代诗在处理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上,不满足于把语言视为达意的工具和手段,“文以载道”的载体。将三千年以来汉语诗歌传统里,语言于诗的从属关系,往地位对等关系上提升。古白话在宋人话本、金元戏曲、明清小说里,都只是为叙述者这个主人服务,或为叙述的内容服务。其作用是用来“写什么”。在文本里充当的是丫环、仆人类角色。现代汉语在诗歌里,由于“写什么”已经淹没在“怎么写”之中,文本自身就是一种自足的叙述结构。中国传统那个不能被语言所及的,属于超验的“道”的物质世界,在现代汉语诗歌里,也可能就是语言建构的世界,符号的世界本身。所以,成熟的诗歌文本,语言不再安心于只为叙述者及其客观世界服务,可以独自生长,在不同读者那里克隆出无数的世界,甚至是叙述者未曾见过的未来世界。这是中国当代诗歌为现代汉语提供的新机制。
但绝大多数汉学家不这么认为。他们只推崇我们的古典文学,尤其是古诗词。他们或认为古典文学才具有东方、异域风情,也更符合汉字属于象形、表意文字的特点。就像他们眼里,矮个子、小眼睛、平胸,更符合他们对东方女人的审美习惯。他们对现代汉语文学,尤其是汉语诗歌,采取的是一种蔑视的眼光,可能源于他们眼里的中国现代性并不具有合法性。他们认为现代性由欧美人来完成就行了。中国古诗词当然是伟大的,但它们只属于其诞生的年代,那宁静祥和、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社会矛盾相对简单的冷兵器时代。在今天的全球一体化浪潮下,高度发达的互联网络中,当世界已然是平的,我不认为欧美诗人遭遇的现实比我们的更糟糕,他们比我们更焦虑,只有他们需要超现实手法处理荒诞、陌生化经验。在更复杂的现实世界里,我们获得的更复杂的经验,需要我们采取多样的语言策略和表现手法,协调语言与诗歌之间的关系,使之对称于更复杂的现实和人性。说到这里,我认为当代诗还有一个倾向,如果说现代哲学不再喜欢纠缠于不清不楚的问题,那么现代诗歌的方向将正好相反,至少在我眼里的好作品,将呈现出这种品格:语言风格上更为明晰,意图呈现的却是某种更复杂、含混、幽微的诗性体验。当代诗较之以往,需要处理更多不可言说的言说,需要诗人调动汉语的各种感觉神经,才能抵近某个只有诗歌才能到达的地方。鸡汤文字里常说“诗与远方”,其实只有在当代诗歌里,才有真正的远方。这个只在诗歌里存在的远方,就是当代诗为汉语提供的新内容。
当代诗为汉语提供的另一个新内容,依附在文本的声音上。汉字是当今世界还在使用的稀有表意文字。人们读取表音文字时,要把看到的图像转化为声音,再转化为含义,读取汉字时,直接就把图像转化为含义。这种差别,使汉语诗人写作时,采取的语言姿态也会不一样。比较来说,汉语诗歌更适合于阅读。有诗人就宣言自己的作品只适合于阅读,不适合于朗诵。而另一些诗人的作品,阅读下来并不能给人深刻印象,朗读起来却让人为之震动。后者主要出自于现代口语诗。一种与汉语诗歌起源时期的《诗经》口语,新文学运动时期的白话口语迥异的现代口语诗。之前的口语诗,成败在于其音律,更在于其意思或意境。当现代汉语诗歌在处理诗、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上与欧美诗歌进行重新对表之后,对声音丰富性和表现力上逊色于表音文字的现代汉语口语诗而言,语感会成为量度一首诗优劣程度的关键因素。诗人对语言感悟力的强弱,牵涉到心理、情感等各方面的经验,可划归神秘事物范畴。那微妙语感的传递,与其他诗性经验的传递相比,对拥有不同声音的读者之接收系统而言,信号更不稳定。而读者对语感的接收能力,完全依靠自己的感悟力,甚至无法由别人教育、转述。而从时间长河来看,口语的变化速度是最快的,不在同一个时代的人,对口语文本保存信息的解读也会更困难。若不是《诗经》被世世代代奉为经典,口耳相传,现代人看当年的口语诗,无异于天书,别说那微妙语感了。古人在语言使用策略上,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约定了两种能使汉语保持长期相对稳定的书面语言——文言文(以先秦时期口语为基础形成的书面语)和古白话(唐宋以后以北方口头语夹杂一些文言文形成的书面语),以各施其用,也利于传播与传承。汉字现在有了统一拼音,读音很难再有什么变化,这对朗读声音在文本中的长期保存是好消息。但汉字的标准读音并不是诗歌多么重要的声音。诗歌的声音,取决于语音和语义同步构成的混合回响效果。很难说,着力于声音现场传递的口语写作,与看重较其他语种更适于阅读的书面语写作相比,在诗歌声音表现上有什么高下之分。打狗棒法和九阳真经,都可以修炼出武学的上乘功夫,关键得看个人修行。让诗分出高下的,是其诗性体验的深度和独特性,及其将诗性经验语言化的能力。基于书面语被诟病更靠近知识而远离生命,而口语被诟病行文过于随意、不节制,且其过度依赖的语感信息在读者接收系统里表现极不稳定,也就可以理解另外一些诗人采取的语言姿态更为谨慎,他们会在书面语和日常口语之间进行微妙平衡,整体上追求汉语语言的传统质感,又保有个人口气,在声音及其声调上,避免过于激动,形成一种冷峻的,带有“泛口语”气质的现代汉语诗歌语言。“泛口语”在形成路径上无意间借鉴了古白话用过的路数,在形态上接近于但丁提倡的带有某种理想成分的“俗语”。
杨黎:很好,谢谢你的回复。在做这个微访谈时,我们在白话诗、新诗、现代诗、现代汉诗和当代诗歌等好几个词语中费了许多脑筋,总觉得没有最为准确的叫法。说新诗吧,那它针对什么旧呢?而且已经100年了,也不能一直这样叫下去。说现代诗歌吧,难道它不包括当代吗?说现代诗,其实好多诗并不现代,难道就要拒绝在这类诗歌历史之外?所以,我们真的很迷茫。所谓名正言顺,为中国百年来新的诗歌找到自己的名字,的确算一个迫切的问题,而且我们还发现,没有准确的命名,应该是中国现当代自由白话新诗最大的隐患。对此我们再次期待你的高见,找到最准确的说法。
谭克修:命名的混乱体现的是人们对新诗合法性的焦虑。它确实强化了所有人对我们所写东西的质疑。白话诗这个词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特指时期,为打破旧诗格律,不拘字句长短、用白话写的诗。而且,在比例不低的公众眼里,白话是粤语的俗称,还沿用白话诗这个词,造成的误会就大了。自由诗的创始者不是我们,一般认为是惠特曼。但它也是五四前后白话诗的一个别名。现在,只有一些非诗人口还会用到它,因为相对古诗而言,现代诗在外部形态上不再那么整饬,分行分节完全看不出什么门道、规律。为免让人望文生义产生误解,我觉得应该彻底废掉这个叫法。它造成的误解来自于两方面,一是让人以为自由诗不再讲究形式感,随意写就是,误会之深导致80后文化符号人物韩寒,也不怕丢脸,敢用敲回车键来讽刺看上去太自由的诗歌分行。二是对现代诗的形式产生误解,以为形式就是其像古诗词那样讲究字数的整饬,平仄的固化,或如闻一多提出新诗的建筑美——“节的匀称,句的均齐”之类。一般人已经很难明白,现在若要谈论诗的形式,就算把头埋进其结构系统,形式还可能站在一边说风凉话:我已是一首诗的全部。新诗发展到现在,我们已经很难笼统谈论它的形式,因为每一首诗,都有只属于它自己的形式。
对新诗的叫法,有同行已表示不屑,觉得它早已过时,并对新诗和现代诗进行了严格区分。这真是一项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单从时间长度来看,新诗一百年历史与古诗三千年历史相比,太短了,还能算得上崭新阶段。我想,如果人类没有被自己或人工智能毁灭的话,这名字再叫上个三千年,可能还管用。在千年后的人们眼里,我们和五四新诗运动的那一拨人,就是同一拨人。若他们把百年时间,都视为新诗初创阶段,这期间没有任何重要诗人留下,也正常。我们现在比命名更混乱的,是各种诗歌观念,各执一词,唯我独尊,谁也说服不了谁。看上去像纷乱的春秋战国局面,属于新诗的强势大秦似乎还没出现。当然,我希望诗歌的大秦级别的人物已经在路上了,最好就在我们中间。所以,我们还来不及担心新诗这个词这么快就变旧了。新诗和古诗的分野,所有人能一眼看出:它针对的是那种已经沦落成填字游戏的旧的格律诗。新诗废弃格律,完全用另外一套体系生成,才有了这一百年来的不断衍变、进化,有了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现代诗或当代诗的成就。
关于现代与当代这两个词,我同意奥·帕斯的意见:“现代从本性来说是变化着的,当代则具有我们几乎还没给它命名就已消失的品格”。当代诗,指的就是我们最近某个时间段写的诗。它只能在具体的上下文帮助下,起到新闻学上的解释作用。现代诗的现代,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词,无论从现代主义还是现代性来谈论它,都很烧脑子。不少人还喜欢把这两个概念混为一谈。现代主义不是一个流派,甚至难以把某流派视为现代主义的直接源头,它是20世纪西方所有艺术的创作与理论的灵魂。我们要谈论它也只能捕风捉影。在文学方面,只能看见在现代主义旗帜下的各种让人惊讶的理论或主义,都穿着印有反叛符号的文化衫。或者我可以形容它,现代主义像一位非理性的醉驾者,对过去所有文学思想酿成了一次致命车祸。这位醉驾者,上世纪初从西方闯入中国,在李金发、戴望舒等诗人身上附体,又在80年代的北岛、多多、杨炼等朦胧诗人身上大放异彩。但在再往后的诗人眼里,那些夸张的创作手法,被视为多少有些矫情。有一阵子,人们认为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思潮,在20世纪末已经结束,我们已经进入了后现代。如果现代诗指的是带有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诗,那么我们或许还得再多一个叫法:后现代诗?
多数人会将现代诗的现代,指向是其现代性。但现代性也不是一个理想的理论术语。它是一种持续发展的、不可逆的时间观念。可以比喻它为一条射线,从时间直线上的启蒙时代那个点射过来。在这条射线上,伴随着一个区别于中世纪、古代的新的世界体系的生成,工业化、商品化、城市化、全球化、信息化、高科技、普世价值等关键词,推着我们按自己设计的,又不知所终的,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的时间前进。现代性的涵盖面,要比现代主义宽出N个量级,涉及到社会经济文化各个方面。我曾在《地方主义诗人的崛起: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一文里,向身处现代性焦虑的诗人发问——当世界是平的,诗人何为?诗歌里的现代意识,很大程度与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关。也就是现代诗人如何面对他的时代,一个时间断裂、空间变形的时代?我见过诗人处理与时代关系的三种模式:一,和时代一样亢奋,只想给时代当铁杆粉丝,随时准备被时代带走,踏上不知所终的旅程。一直在拼命追赶时代这列高速飞奔的火车,被满世界的时事题材吸引。我不太明白的是,传媒高度发达时代的时事题材,无时不刻地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海量公共性经验,和你的写作究竟有多大关系?二,主动在自己与时代之间设置防火墙,比如少用手机,不上网等。用一种掩耳盗铃的方式,与外面的世界保持距离。写作上采取与时代相向而行的决然方式:要么呈现出与世隔绝的古典田园诗意,要么对无边现实表达出强烈愤怒。三,一边在惬意地享受着现代都市生活,一边情真意切地在乡土诗里练黯然销魂掌,用乡土风情来包装那老掉牙的诗歌意识,以每天在电脑前码出几行“伪乡土诗”而沾沾自喜。
谈诗歌的现代性,可以撇开现代这个词身上纠缠的各种复杂的解释,混乱的论争,以及那些所谓的现代主义手法,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如何与这个时代相处?这个问题可以更具体地转化为,如何与我们置身其中的城市相处?如果你是一个有现代意识的诗人,当你打开窗户,对面是另一个窗户,不可能“窗含西岭千秋雪”,你的房子也不是一线江景、海景房,门外不可能泊万里船,只有一个垃圾桶,或一个心不在焉的邻居,该如何抒情?19世纪末正式登场的现代主义,无论随后以“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等何种面孔露面,其共同点是,都把“城市”作为其自然发源地。现代主义文学,也是关于城市的文学。虽然,我们的城市化加速阶段也是最近三十年内的事情,对多数从各地农村迁徙到城市的新移民来说,陌生感仍在,孤独感或更强。我们难免会灵魂出窍,感觉生活在一个既不是城市,也不是农村的荒诞现实世界,似乎成了既是农民也是城里人的两栖人,或两者都不是的“流浪者”。但一个基本事实是,现代城市的发展,已经是所有现代文明的孵化地,也在按我们的规划设计意图,向我们想像中的宜居之所演化。每个人都以在大城市买房安家为人生最大的诉求,房子越大越好,所在的城市越大越好。城市不再是当初极端年代人们眼里带有某种灾难性质的生存之所,我们对它采取过于强烈的愤怒、反抗或者逃避的姿态,难免失之于简单粗暴吧?虽然无论时间推进多远,人类精神上的困境永远不会消失,但有着现代精神的人,应该已学会处变不惊,有能力在作品里保有某种成熟、从容的态度。即便把城市想得再坏一点,它和你的生活一样,在对你进行一场强奸,你若终究反抗不了它,不妨冷静下来,说不准能体会到其中的些许快感。或者说,多少有一种尴尬的快感吧。但能写出这种微妙的尴尬快感的诗人,就我所见,少之又少。应该说,在这种尴尬处境里,我们听到太多“雅蠛蝶”的呻吟,或以命相搏的强烈反抗,这要么是带有太强的表演性,要么是太幼稚。如果我们没有能力不断给现代性增添新的内容,别说在西方人眼里,我们现代诗的合法性将持续是一个问题,我们对自己也无法交代。若我们一个个依然如此自负,高谈现代诗的成就,毫不含糊就用现代诗来命名我们写的那些东西,多少有点自作多情吧。
说这么多,我也拿不出另外一个服众的名字,或者更准确的名字。在新诗、现代诗、当代诗几个叫法中,新诗叫法让人们产生的误解,应该能降到最低。一位写古诗的朋友和我争论过,他说他写的也是现代诗,现代性的古诗。我居然没有充分理由反驳他。而且,他的说法,在理论上也是能成立的。如果我说他写的不是新诗,是古诗,问题就会比较简单。借新诗百年之际,其实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到新诗这个大帽子的合理和方便性。至于大帽子下,谁写的东西有没有现代性,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那是诗歌内部的问题。而当代诗叫法,其实是另外一个大帽子,这大帽子下,也能装当代古诗。如果是那样,我们谈论当代诗的时候,还得谈谈当代古诗,那就太晕菜了。但它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自带的意思,也不好被替代,所以还是有它存在的理由。
杨黎:好的,你的说法有道理,但你也知道这样一个事实:这种诗,我们已经写了100年了。100年好像不长,但肯定也不短。亲,就你的阅历和学识,在这100里,有哪些诗人、哪些作品、哪些事件和哪些关于诗的言说,你认为是有价值的?有发展的?至少是你记得住的?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们必定是一个关于诗歌100年历史的访谈。辛苦,辛苦。感谢,感谢。
谭克修:十多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列出过一些名字,现在正悄悄把某些名字擦去。总结新诗百年以来的诗人和作品,学院派的主要精力继续在解读新诗开始阶段的那一拨诗人,和几个当红的朦胧诗人。我的观点大相径庭:新诗一直在往成熟的方向进化,新诗百年里表现出成熟品质的诗人,要从第三代诗人里开始往后找。若一定要说之前的诗人,我宁愿选名气没那么响亮的痖弦、昌耀、多多等人,其他大牌如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穆旦、艾青、食指、北岛、顾城、杨炼等诗人,作品的价值需要在历史的维度上才能确认,单凭文本的说服力,已难服众。而在辨认作品时,附带的历史维度,部分原因是我们基于善意给出的尊重。其实在你们第三代诗人里,短短30年时间筛选下来,有价值的诗歌作品和言说,剩下的也不太多了。当然,你的废话理论和废话写作,是剩下来了的。这一百年来,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整体性高峰,无疑出现在你们第三代诗人和稍后出场的诗人。之前的个别诗人如昌耀,只是他那个年代的一座孤峰。第三代诗人出现过成群好诗人,不点名了。我们这一代也是,部分优秀者已出现或即将出现在地方主义诗群里。这代人的诗歌言论,如沈浩波的“下半身写作”、
李少君的“草根写作”、伊沙的“口语诗论”、陈先发的“本土性”、
余怒的“混沌”诗学、臧棣的“诗道鳟燕”系列等,各有回响。我身边的朋友草树和路云,在文本解读上屡有洞见。请允许我自恋地提到
“地方主义”诗学,鼓励自己在这个无限碎片化的时代,提出一种新的诗学理论的勇气。还有程一身、向卫国等批评家对地方主义诗学进行的研究。
教授和博士们读到这里,多半会认为我是历史虚无主义者,说的是轻狂之言。他们编百年新诗时,无需看目录,就知道他们选入的一定是那些人云亦云的名字。估计连你这样可以在第三代诗群里位置靠前的诗人,也未必在他们视野之内,或在他们眼里的重要诗人之列。我还未看到你获过任何重要的诗歌奖项,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这本属于诗歌政治范畴,和我们的话题关系不大。我常告诫自己,当著名的庸诗人,穿着皇帝的新装过市,不断获取世俗的荣誉时,当编选者利用他们即将过期的权力,编造他们眼缝里的百年新诗史时,我必须继续安然地写他们喜欢不了的诗。但是,看他们对自己的偏见和浅见如此着迷,看他们选的那些庸诗,代替一些好诗误导民众,看那么多庸诗被翻译成外语传播,实际是在给汉语诗歌泼脏水时,还是会感到闹心,会让我对手头的好诗略有歉意。
杨黎:谢谢你回复,让我们的访谈很有价值。在前面四个问题之后,我们觉得有一个绝大的问题必须摆到桌面上来:这个问题,就是诗歌的标准问题。诗歌到底有没有标准?或者说有没有唯一的永恒的标准?笼统而言,“古代诗歌”似乎是有标准的;而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入诗,诗歌事实上陷入一种先验的迷惑中:它至今也没有完全确立自身,或者说,它需要像中国古代诗歌一样,确立一个标准码?说白了吧,上追千年下启万世,到底什么是“诗”?期待你指教,并先谢。
谭克修:说是微访谈,你发来的问题,却一个比一个吓人,根本没办法轻松应付。尤其这个问题,不太像废话教主提的。你应该是在挖坑吧,希望有人跳进去。关于诗歌的标准问题,这些年一直有人在讨论。一些试图为诗歌设立标准的讨论文字,连关于诗是怎么一回事也很难交代清楚。你问,到底什么是诗?我也想问你呢。既然地球上还没有谁能给诗一个明确的定义,我也不是外星人。我只能分辨出一些诗与非诗的东西。如果我们连诗是什么都说不明白,标准又从何谈起?古诗有标准吗?那固化的格律,也不是标准,只是古人用来捕获诗的技术手段。那技术用来捕获那安静时代的诗,应该还算趁手。但西方诗人不用我们的技术同样能捕获到诗。关于诗是什么,若分别让宋朝诗人辛弃疾和中世纪诗人但丁来回答,他们虽处于大致相近的年代,所给答案的差异程度估计会让人大跌眼镜。不用怀疑的是,他们给出的,都是关于诗的内行答案。
我们能否转而谈论现代诗歌的技术问题,像古诗一样,在技术层面建立你说的标准码?但现代的本性是批判和变化,它天生反感你建立任何僵化的标准。而诗是什么?我只能说出它不是什么。或者用兜圈子的办法,说它是关于生命、语言和现实的神话,是某种不确定的东西。在现代社会,确定性的事物交给实证科学,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哲学,哲学解决不了的问题,才交给诗歌。诗歌解决的是这个时代的疑难杂症,一些被世俗社会遗弃的麻烦事儿。现代诗歌写作的真谛,就是把那种不确定性,难以言说的微妙事物呈现出来。或者说它呈现的就是那种不确定的微妙感本身。要给不确定性的东西弄出一个标准,这任务,让汤姆克鲁斯在电影里也完不成,请如来佛祖也完不成。别说制定标准,就是谈论现代诗歌技术的秘密也是困难的,它已完全浸没在写作的过程之中。而要检验技术的有效性,却只存在于最终结果——文本之中。要说现代诗和古诗最大的区别,是前者在形式上的不可重复性。每一首现代好诗要求的形式必须是独特的。按柯尔律治的“有机形式”说,诗的形式是由内在冲动塑形的。由于每个人,每一次写作时内在冲动的不确定性,那么,其塑形的技术程序只能是一次性消耗品。而且,这技术还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没有尽头,每个现代诗人操持的技术大相径庭。现代诗技术从来不是一种稳定的物质形态,成功的技术都融化在作品中,没有谁能剥离出来。你在外围谈论诗歌的任何具体技术,必然是笼统、抽象、无效的。所以我知难而退,几乎从不谈具体的诗歌技术问题。需要提醒的是,好的诗歌虽然要强调技术,你若过于沉浸在技术里,也只能成为匠人,成不了真正的好诗人。从技术上升到更宏阔的理论,才能有一种格局的转向。
如果继续追问,诗歌既有好坏之分,若没有标准,又如何辨别?所以我们看到不断有人对好诗的标准发言。好诗有标准吗?若有,也一直卡在识货者的喉咙里,无人能说出来。说出来的,已成僵诗标准。由于没有标准可言,认识到好诗的好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也造成在不同风格的诗歌之间,有很高的美学壁垒,导致这些年关于诗歌的论争从没消停过。谁都认为自己手握的,是缪斯女神单独给的唯一一把钥匙,自己才有资格私会女神。他不知道女神配了若干把钥匙,通过朋友圈群发给了一大波诗人。但这不至于造成好诗的不可知论,好诗的尺子还是有的,它只藏在一些最好的诗人兜里。得到最好诗人的认可,不是编辑或选家的认可,你的好才算是有效的。最好的诗人也无法把尺子掏出来公用,因为每一首好诗成为其好的方法,是一次性的,方法被人用过即废。若一定要说出一条好诗的标准,差异性才是唯一的标准。好诗人的价值,要通过与旁人的巨大差异性才能体现出来。但就算他解决了差异性,也可能与好无缘。好诗必须建立在良好的诗歌素养基础上,诗人修为不至,很难通过所谓的灵感,碰巧写出好诗来。好诗并不常见。
所以,即便我们的诗歌,如你问题里所说,至今还没有完全确立自身,也不可能通过建立所谓的技术标准来解决问题。诗人内部有两种认识:一,当代汉语诗歌里最好的部分,与国际视野里的同行作品比较,并不丢脸。若有差距,也远小于汉语小说与国外小说的差距。还有人认为汉语诗歌已经走在了最前面。二,中国现当代文学里,诗歌的成就要远高于小说,更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两个问题,都属于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问题,只是诗人自己的主观判断。但至少,我们没必要,还对我们的诗歌妄自菲薄。在新诗百年之际,我们要思考的是,现代诗要完全确立自身,有两个基本问题无法绕开:其一,它是现代性的。这个我前面已有谈及。其二,它是用汉语发声的。用汉语发声首先体现在语言质感上。张枣的写作为我们提供了示范,汉语气质极为纯正。或是他精通英、法、德、俄、拉丁语等多国语言,在对比中,能更清晰地闻到母语的气息。张枣无意中打了那些奔驰在西化高速公路上的诗人的脸。与这种从语言质地上向古汉语致敬的路子相比,我推崇另一条路:像昌耀那样,用生命与脚下的土地建立血脉联系。从土地上的苦难生存直觉中滴出来的诗,发出的必然是纯正汉语的声音。我视昌耀为地方主义诗学的先行者,因为他的路子对后来者更有启示意义。在地方性写作中,强调先建立精确的时间与空间坐标系,把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在某个坐标上,获取打通主观经验与客观世界之任督二脉的能力,帮助他体验到各种共时性事件带来的和谐力量,便于他与信息爆炸的时代保持一定距离,沉下心来,用内在的磅礴功力重新缝合这支离破碎的世界。这样的诗人,才能写出带着体温的诗,有生命痛感的诗,以揭示自己和这片土地存在的真相。如果,我们最好的汉语诗歌还没有被写出来,或者写出来了,还没被人认识,那这条路上产生好诗歌的机会将更大。这样的现代汉语诗歌,更有价值成为世界诗歌版图上必须标注的地方性知识。
杨黎:谢谢你。关于中国百年诗歌的访谈,问题还多,但已大致有数。这里,我们想用一个古老的问题作为我们访谈的结束,那就是你为什么写诗?或者说是在今天,世界已经发生了那么大的改变,而你为什么还写诗?写诗,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谭克修:因为快乐。在今天,诗人都属于苦中作乐,没事找抽型品种。虽然,我们依然无法给什么是诗一个标准答案,但在多年写作实践中,已经明白,现代诗的发生装置,不再安在古老的“灵感”按钮上。对一些稍微专业一点的读者而言,他们需要现代诗供给的快感,是一种感性和智性交织的复杂感受。柏拉图“灵感说”里那种靠神灵附体而自己浑然无觉的诗人,在酒醉模式下“斗酒诗百篇”的诗仙和“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的诗圣,也很难出色地完成现代诗写作任务。现代诗歌写作,古人的灵光一闪模式和醉驾模式,不再像那照相机的快门那么管用,能把诗一下子就摁住不动了。写诗已经变成一种更加艰苦的劳作行为。但通过艰苦劳作,捕获到一首满意的诗之后,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只有诗人才明白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如果那种快感能被别的快感替换,我早就做别的去了。如今已经没人强迫我做不快乐的事情。
何况,诗歌带来的快乐,需要用一些世俗的快乐做交换。交换条件不只是为写诗消耗的精力,还有诗歌自身携带的消极力量。这种力量,通常会加速磨损诗人的肉身和直面现实世界的雄心。按世俗社会的成功哲学标准,它属于典型的“负能量”。让昌耀生活困苦,张枣英年早逝,海子走向绝路的,都是这种“负能量”在发力。当然,那些还能用诗来附庸风雅、或做为世俗“幸福”生活敲门砖的诗歌爱好者除外。我过去20多年的写诗经历,有明显的阶段性特点,主要原因是当我某阶段在现实世界志得意满时,就难以找到写诗的冲动。写诗和在KTV唱歌的主要区别是,前者通常将快乐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后者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么多诗人写着写着就不写了,估计有一半,是因为惹不起而躲了起来。另一半才是真不会写了。在诗歌道路上,他坚持的每一条路,通常都是死路,被别人走死的路。时间在有限空间里安排的大诗人越来越多,为免被他们硕大的影子遮蔽,后来者只能在越来越窄的夹缝里求生存。他得有异于旁人的力量,推开那些身影,让自己的路逐渐宽阔,才能存活下来。在今天,自己已人到中年,还对诗歌这么不死心,常诗如泉涌,除了享受它的快感外,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体内还住着一个想成为大诗人的魔鬼吧。
杨黎:哇,各位大侠:访谈完了,我们才发现是六个问题。而我们算了一下,六个问题不吉利。所以,我们必须麻烦你,再回复我们一个问。不过这个问比较简单,也很好玩。你可以不回答,但不能不回复。一定。我们的这个问题是关于写诗与性的关系的问题。也就是说,写诗对你的性想象和性行为有没有影响?期待你的回复。多谢多谢,麻烦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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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克修:弗洛伊德告诉我们,性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最终基因。而诗,属于离人类本能最远的事物。我曾写过一首《读诗的下午》,将两者粘连起来。有人说它很色情,但某次诗会上,荣光启说读来很感动,或是因为他信基督,内心更安静吧。我还写过一首《做爱做到一半》,有人说内容比题目更吓人。我自己读着是有感动的,当然也有笑。我们写这类诗,常给人误解,以为诗人就是身体里只装着性和诗的动物。我觉得也没什么,好歹比身体里只装着性在路上晃荡的动物多了一样东西。性和诗,都属于生命的冲动,它们在同一个身体里的相互激发和碰撞是肯定的。至于对我的具体影响,还是含蓄一点,以诗为证吧。从新作《桃花》里选几行:
我逆着大雨把你送上云端
你说像坐在拖拉机上
不断用放肆的言词
盖住突突突的发动机声音
你让我歇歇,但我不能停
那只青蛙,想从桃树下的
乱草中,跳上床来
将背上的苔藓种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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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克修,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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