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门口出来,边走路边抽烟,会出现火星子飞到周围烟头扔草丛会起火吗导致火灾这种事情吗?

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简媜《四月裂帛》
1
她记忆中的冬天,雪是大地唯一的盛装。天寒地冻。散落在雪原上的黑帐篷是避难之地。煮茶的残火在昏暗的帐篷里闪烁微光,浓香随之弥漫开来,带来由食物所构成的最朴素而原始的抚慰。外面是迷境一般的寒冷,黑帐篷的毡片因为雪积三尺而无法拉开。
卡桑。爷爷躺在卡垫上轻声唤她。
她在幼年时代,四季都能见到雪。即便六月,遇到天气突变,烈风也会裹挟着薄薄雪花四散而去。到了寒冬,一场大雪过后,望眼便是一片银白的天地。天地显得蛮荒,草场的冻土层很快就僵硬了,从地底渗出寒气。
大雪来临的短短瞬间,疾风开始肆虐,气温骤降。牧羊人忧心忡忡地赶着羊群回家。羊羔紧闭着双眼,咩咩嗔唤着,瑟瑟缩缩地挤成一团,靠得紧紧的,任凭呼啸的风雪把它们推推搡搡。羊羔们拥成一堆,倒来倒去,远看像是一滴水银在光洁的平面上黏滞地移动,在牧人焦急的鞭策和藏獒的狂吠下,依然迟迟不得前进。
那样的夜里不知有多少羊羔不能幸免于难,有的还来不及倒下就已经冻成了僵硬的冰雕,然后很快被埋在了雪下,在来年夏天的时候又沉进了沼化的冻土层里。不少牧羊人好不容易将它们赶回帐篷后面的羊圈,稍稍一清点,便知道少了羔崽。叹口气,牧羊人拍拍藏獒的脑袋——它已经浑身落满了雪花,在寒风中为了驱赶羊群奔跑了太久。主人将把它带进帐篷去,给它喂食。
卡桑八岁那年冬天,又是一场暴雪降临。一个年轻力壮的牧羊人回来之后清点羊羔的数目,结果竟然发现丢了不少。他不甘心,于是第二天天亮之后,牧羊人带上两只藏獒,咬咬牙又冲进大雪,出去寻找丢失的羊羔。即使羊死了,他也要把它们都带回来。
一夜的风雪过去,白昼来临,眼前还飘些雪片。牧羊人越走越远,直到走上了山坡,发现一个黑点静止在天葬台上。他走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只秃鹫的尸体,躺在他们世代举行葬礼的天葬台上面。
秃鹫的黑色羽毛在风中像经幡一样轻轻颤抖。牧人惊恐不已。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流传着这样的神话——秃鹫从来就没有遗体存在于大地上。他们的祖先相信每一只快要死去的秃鹫都会离开群体,腾空万里,往太阳的深处飞去,直到融进太阳的光辉之中。从来没有人看到它留在人间的尸体,因为秃鹫的尸体是被太阳的光芒所吞灭的——如同我们让自己的身体被秃鹫吞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要将它作为比丘的化身。所谓的六道轮回,就是在它们的身上得到了印证。”爷爷曾经这样对卡桑说起。
然而现在,就在这个不祥的冬天,一只死去的秃鹫躺在了天葬台上。牧羊人惊恐着马上返回,他绕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卡桑的爷爷,在帐篷外面惊慌地呼喊。爷爷把冻得发硬的毡帘使劲拨开一道口子,霎时风雪劈门而入。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微火颤抖着瞬间熄灭。卡桑没有听清楚年轻人说了什么。只是望见爷爷立刻把毡帘旁边的皮帽摘下来戴上,然后转身过来牵她的手。
卡桑,卡桑,过来。爷爷轻轻喊。
卡桑被爷爷带出帐篷的时候,只觉得外面雪光太明亮,以至于有些睁不开眼睛。走出不远,她的膝盖就没在雪地里,寸步难行。爷爷见拖她不动,便索性把她背起来,往前迈着大步走。卡桑在爷爷的背上看见素白的雪地,像那些不善言谈的牧民一样沉默厚实。风刮过她的脸。她觉得非常疼,可是不叫唤,只是埋下头,紧紧贴在爷爷的背上。爷爷袈裟上有浓重的香柏桑烟的气味。
爷爷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秃鹫的尸体,僵卧在天葬台上面,就如同那些等待天葬的遗体一样没有丝毫活气。人们惊慌地围着秃鹫祷告。因为寒冷和惴惴不安,他们的身体轻轻颤抖。
他们认识,这是那群天葬食客的首领,是领头的秃鹫。
祷告一直持续到天黑。细雪渐渐停了,人群随之散去,可是始终没有人敢挪动秃鹫的尸体。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得失去知觉,雪已经渐渐从她的膝盖没到大腿。但令她惊奇的是,秃鹫的尸体始终没有被大雪掩埋,无意飘落在黑色翎羽上的雪花,随风簌簌抖落。
卡桑,我们回去吧。快要天黑的时候,爷爷对她说。
大地已经被深沉的夜色笼罩。不见星光的夜幕像是爷爷的赤玄色袈裟一样厚重难抵。是个难得的晴夜,月光映得无边的雪地呈蓝色。在黑帐篷里,卡桑摸索着点上油灯。她看见爷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像一尊佛像。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出去,从羊圈里面把藏獒晋美带进来。晋美低沉地叫着,顺从地在爷爷旁边趴下。卡桑抚摸晋美的长鬈毛,抹掉它身上的厚厚积雪。它安然趴在那里,眼睛微闭。
她把重新热好的酥油茶端给爷爷的时候,爷爷挂在颧骨上的泪珠陡然滚下来。她不说话。只是轻轻伸过手去握住爷爷的手。晋美非常通人性地轻轻用背蹭着爷爷的腿。爷爷嘴角微微颤抖,却没有任何言语。
卡桑觉得突然非常想念阿爸阿妈。
夜里异常寒冷。她一直紧紧抱着晋美健壮温暖的身体,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是几时,她觉得怀里的晋美轻微躁动起来,喉咙里面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将她吵醒。卡桑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爷爷扎好火把要出门。爷爷,您要干吗……她声音颤抖地追问。
爷爷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用一只大的牛皮囊盛了一袋羊脂,便站起身来,取过火把,走出帐篷。
卡桑顾不得太多,爬起来立刻紧随爷爷出去,踉踉跄跄地踏着雪往前走,回头看见晋美已经跑出来守在羊圈外面,远远地传来它低沉的吠声。她不知道爷爷想去哪里,那么长的一段路,她只能跟在爷爷后面盲目地追赶。
夜色雪原广袤无边,某种幻觉般的境界,严丝合缝的寂静与黑暗。没有路。没有尽头。寒冷的空气像一块固体,呼吸起来格外困难。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吱吱声响,她觉得自己的脚、手、脸、鼻子都已经失去知觉……她喘得喊不出声,就这么失声一般,茫然无助地跟随一个人深入莽莽荒原,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和恐惧。那个夜晚的路途,成为她此生命运的一则谶语。她因此深刻记得,在一片无路可走的雪原上,盲目,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情。
爷爷一直走到天葬台上,才停下来。那只秃鹫的身体被四周深深的积雪遮住了很多,露出来的部分看起来简直小得像一只雏隼。她看到爷爷将火把凑近那一大袋羊脂,烤了烤。僵硬的羊脂融化了一点,爷爷把袋子解开,将羊脂倒在秃鹫的身上。然后他放下火把。往后退。
野火燎烈地跳动起来,迅速包裹了秃鹫的身体。黑色的巨大翎羽随热气腾起来,随之又在烈焰的尖端被吸入一样迅速着火,然后瞬间卷曲并且消失。她亲身感到火焰的力量。在这无尽的寒夜,带来生命的尊严感。雪在不断的融化,露出一小块裸露的地表。
羊脂耗尽,火很快就熄灭,留下一大块的炭黑,仿佛光滑的脊背上一块来历不明的伤疤。爷爷说,只有火,才能祛除这里的不祥与秽气。
从此,再也没有人来过这座天葬台。被烈火灼伤的土地,带着一块伤疤,仿佛一句无从理解的咒语,烙烫在故乡的大地上。
爷爷因为那个夜晚的受寒而一病不起,看起来又苍老憔悴了很多。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包裹在棕黑老皮下,睹之不忍。与此同时再也没有人愿意找他主持天葬,所有人都认为,他与这起骇人的事件有所牵连……爷爷的天葬生涯,随那只秃鹫首领的死一起结束。
在黑帐篷里,爷爷日渐体虚,行动迟滞,像一盏憔悴的油灯。他终日模模糊糊地念叨着经文,穿着那件被桑烟熏黑的袈裟,躺在榻上。面孔上的皱纹犹如这高原上的山川那样纵横交错。
而卡桑的梦境里,一再出现那个夜晚,月色弥漫的雪原。
爷爷从很久以前起就成为了天葬师。他曾经是个僧人,也就是寺庙里那位师父,将天葬师的工作传承给了爷爷。爷爷接替他,披着那身绛红色的袈裟,走上了天葬台。四十年绵延不绝的桑烟将这件袈裟熏成了玄黑的颜色。
印度教金刚乘的经书以及教义在民间经过反复嬗变,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每一具人身血肉中都有数个“轮室”,以莲花为形沿着椎骨排列,从尾处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破碎消亡的时候,灵魂就需要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在某个天色昏黄的牧归之后,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卡桑所获得的关乎世事万象的启蒙。自彼时起,她将长久记得这样一帧画面——爷爷站在湛蓝的苍穹之下,当香柏桑烟袅袅升起,成群的秃鹫盘旋而来。
爷爷轻声地念叨着她的名字,卡桑,卡桑……
卡桑低头应着,继续捏着糌粑。那只叫做晋美的藏獒,安静趴在旁边。晋美壮实得跟小牦牛似的,通体黑色的长毛。单单从那壮汉拳头大小的爪子就可以知道这是血统纯正的神勇大獒。
外面是越来越深的冬天。白雪铺展在柔和起伏的无垠大地上,如同一条巨大的洁白哈达。黑暗的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炉火之光,带来饥馑的安全感,并由此构成生存的原始内容。
爷爷像一尊铜像一样,在卡垫上端坐整宿。天明时分,他像只明白自己即将死去的秃鹫,竭尽全力想要接近太阳和光芒。爷爷开始挪动身体,他想要走出这黑帐篷,想要看看远处的皑皑雪峰之上那些壮丽的金色旗云。然而就在他试图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倒下去。他最终没有能够接近外面炫目而肃静的白色世界。他的一生,伴随着天葬台上的黑色桑烟以及那些盘旋的秃鹫,终止在一个沉默而平静的梦魇里面。
卡桑因为惊骇而瘫坐在地上,打翻了靠在一旁的雪董和甲董。她挪不动身体。只觉得太安静,唯听见这冬日荒原上的烈风拍打着黑帐篷,一直猎猎作响。
被猛烈的风撩起来的毡帘,撕裂一道炫目的雪光。卡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爷爷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如同一条涉过了万重山水最终接近干涸的河流。晋美站起来,焦躁地低声吠着,围着爷爷转来转去。
2
天对于祖先的古藏人来说是无上圣洁的存在。他们在离天最近的地方,骄傲地歆享着日光在他们皮肤上留下的红色印记。那脸膛上红得发紫的颜色,是日光的亲吻。他们拥有最为稀薄而洁净的空气,最为燎烈的阳光,最蓝的苍穹,还有最广袤的大地。他们是原始并且血统高贵的生灵,在离太阳的最近的地方,生息了世世代代。
卡桑在出生之前便获得了她的名字。意思是,昨天。她成长在那片广袤的土地。山峦亘古地盘踞在目极之处。大群的牛羊,云朵一般漂浮在大地上。
每隔一两年,人们要赶着牛马翻越层峦叠嶂,用羊皮和牦牛去换取青稞面以及盐。卡桑六岁那年深秋,阿爸阿妈和村寨里的几个壮年人一起,赶着马队,又踏上了路途。爷爷带着卡桑给阿爸阿妈送行,她眺望着马队逐渐走远,消失在山脊上,觉得他们仿佛是从山脊上一直走进了太阳里面去。
他们一路迢迢,在马背上度过许多的日夜。经过无数嘛尼堆,七色的风马旗随风抖动,把燎烈的光线搅动得灵动斑斓;路遇孤独的朝圣者,磕着等身长头,一步一个吻,吻着土地淳厚无尽的芳香,和虔诚所向的信仰。
路途因为坎坷艰险而变得漫长无比。他们的脚步像是神的双手,细细抚摸山峦漫长的轮廓。
途经高山上的喇嘛寺,白色的高墙衬着斑斓的藏饰窗绘,在天空湛蓝的背景下切出线条分明的轮廓。寺庙里面弥漫着酥油香,烟火袅袅。喇嘛唱经的声音低沉浑厚。又高又深的窄窄走道里,光线昏暗。人们沉默地轻轻拨着金色的转经筒,徐徐走过。他们额头上大都有着一块黑色的瘤——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藏族人磕完一生十万个等身长头之后留下的光荣勋章。偶尔有双手合十低头穿过的年轻喇嘛,头顶上映着隐隐金光。暗红的袈裟隐没在逼仄的拐角,一排排转经筒如生命的轮回那样有条不紊地轻轻旋转。
狭长的殿门外面,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庙宇顶端倾泻而下,炫目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秋天渐深渐寒。夜里,碎碎星光钉满了夜幕。银河蜿蜒而过,穿越苍穹。人们枕在大地上沉睡,如同山崖上的鹰。寒夜里马儿打着嗤鼻,呼出热气。黎明第一缕晨光照射山川的时候,他们又将上路。
涉过上青仑卓草原,望见青仑卓山。那是整条路途当中最高最险的神山。翻过神山,便是下青仑卓草原。涉过草原,盐村便不远了。
头马带路,整队牛马沿着老路跋山涉水,五日之后终于来到了盐村。
牦牛和羊皮换得了粮盐,却等来了秋天的第一场雪。因为冬天已经快要来临,怕下更大的雪,所以人们都不敢久久逗留,在盐村整顿了一日,便踏上归途。
第一场雪过去,下青仑卓草原已经是一片洁白,望眼皆是被深秋的初雪所覆盖的山川和原野。静若处子的辽阔雪面,没有任何足迹,平整而柔美的白色紧贴着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遗体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铺上了一张白色氆氇。
阿爸挑出马队中最健壮最忠勇的老马作为头马和二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开路。迎着晨光出发,天边有云,人们忧心忡忡,不需要用石头和盐来做占筮便已经知道空气中又有冰雪的气息。
刚到山脚下,风雪不出意料地来临了,积雪迅速变深,雪片啪啪地打来,什么都看不清,烈风一刀刀砍在脸上,步履维艰。山路被遮住,面目全非。上不了山,阿爸让大家赶紧挖雪洞,钻进去,等避过暴风雪。
一夜无眠,互相牵着手,隔一会儿阿爸就喊喊,让大家动一动,怕一睡着就冻死过去。天亮了,风雪渐小。头马开路,一队人马艰难地上坡攀山。雪在背风山坡积得太深,若不是高大的头马二马在前面开路,用蹄子踏出一条窄窄的沟,人的双腿将陷在深深的积雪里,寸步难行。
头马的全身被厚厚的白雪裹得严实,鬃毛冻成冰块。它埋着脖子低着头,奋力在前开路。二马紧随其后,它是头马的配偶,将雪道踩实,让紧随其后的马群通过。
快到山顶时,人马都已经疲惫得接近崩溃边缘。阿爸阿妈的腿脚和双手,已经冻成青紫色,却不敢停歇。因为只要停下来,将更是死路一条。风雪未曾停歇,人马艰难地到达山顶附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队伍不知为何渐渐停了下来。阿爸阿妈赶去前面,发现头马二马已经倒在雪地,艰难地喘着气。马儿的头和脖子上全是雪,眼睛里泪水成霜,映着夜色,如同一片深深冰湖。马儿凝望着主人,奄奄一息。
人们不敢停下,赶着后面的马匹,继续往前。纷乱的脚步踏过头马二马身边,很快到达山顶。头马躺在雪里,仰望着人们离去的脚步,安然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
阿爸抬头,忧心忡忡地眺望一眼广袤的山川。那山川背后,就是他们的故乡。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为了让后来的人马尽快下山,必须放弃已经完全走不动的头马和二马。
人们默默地站在山顶看着两匹倒下的马躺在雪地。这两匹马是阿爸阿妈从小养大的风神之子,有着鹰一样的速度和俊美。但是现在它们老了,为了给人们辟出一条路,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阿爸含着泪水,给头马二马解下缰绳。
缰绳被主人取下的时候,两匹马泪水夺眶而出,长长的泪水在它的脸上结成冰痕。头马无力地打着鼻嗤,拼命地挪动了一下腿,却怎么也无力站起来。最终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妥协了,它此生唯一一次放弃。
马儿垂下头,忧伤而眷恋地望着主人,眼睛上挂着一柱柱冰泪。风拂过它的身躯,鬃毛上厚厚的雪花簌簌抖落。阿爸阿妈哭着抚摸马儿的脖子和额头。
这是高原英魂,它们驮着毛皮粮盐,带领马队穿越大地,走过上下青仑卓草原,往返翻越终年积雪的神山。它们是全村寨的图腾,给人们以生存的希望,一如它开出的雪路,引领人们回到故乡。
而现在它们已经为此耗尽了生命。
阿爸阿妈再也不能自制,咬牙背过身去,哭着回到马队中,准备下山。
人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头马二马凄厉的长嘶,一直回荡在阒静无声的雪山山顶。它们一定是奄奄一息的,不甘心不能回到故乡的怀抱,不能在主人身边了却余生。声之忧郁与凄厉,纷扬的细雪亦为之动容,引人泪下。
马儿嘶声如泣,阿爸心不忍,突然独自一人掉头往回走。阿妈阻拦不成,便随阿爸一起返回。两人离开了马队,独自回到雪山山顶去。他们看见埋在大雪中的两匹马,孤单地躺在一起。阿爸阿妈重新给它们套上缰绳,试图将它们扶起来带回故乡。而两匹马已经虚弱得眼睛微闭,根本无力站起。它们看见主人回来,焦躁而虚弱地打着鼻嗤。
阿爸阿妈坐下来,陪在马儿身边,伸出冻僵的手抚摸它们冰冷的额头。马儿渐渐安详地闭上眼睛,泪痕冻结在眼眶,深深的睫毛上结着一层霜。
晨曦来临,马儿却早已静静地死去了。天地之间一片银白,至为肃静,唯有黑色的苍鹰盘旋。阿爸阿妈用雪将马儿掩埋,然后两个人下山。他们脸部和四肢已经严重冻伤,雪将先前的脚印掩埋,他们已经跟不上马队。没有粮食和水,没有路。
阿爸阿妈从此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长眠在冰蓝的苍穹之下,洁白的雪山之上。
哑剧一般的阒静。不再有马儿凄厉的长嘶,不再有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寂静的雪山呈巨大斜面,占据视野。
极致的寂静,本就是死亡。
卡桑,你的阿爸阿妈回到了祖先的大地。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河流像牧歌一般悠长而清澈,天空青蓝。那里的男人不再在战争中流血,那里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卡桑,他们长眠在了未尽的路途上——爷爷这样平静地告诉她——因我们的肉体,只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阿爸阿妈去世之后,卡桑变成越来越沉默的孩子。她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老人怕这孩子寂寞,带回来一条刚出世不久的藏獒,交给卡桑。
小獒已经有着软软的黑毛,暗红色的瞳仁宝石一般炯炯有神。它的身体蜷曲在卡桑的怀抱里面,像是天真柔弱的婴儿,喉咙里面哼哼唧唧地发出乞食的渴望。它需要许多的食物来迅速成长,以胜任在这严苛的环境之下看护羊群的天职。爷爷告诉她,这小獒的母亲是牧场上的英雄,咬死过两头野狼。它血统纯正,高贵,长大之后一定会成为最英勇的神獒。爷爷给小獒取名字叫晋美,意思是“无畏”。卡桑喜欢这个名字。她把幼小的晋美抱在怀里。小獒神气活现地表现出旺盛精力,本能地吮着卡桑的手指头,用尚未长好的乳牙咬着她的手指把玩。小獒出现之后,卡桑的生活出现转机。她耐心喂食,关注晋美的成长,开始有了笑容。小獒体格的迅速变化证明了爷爷的判断。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晋美就已经拥有了远比同龄藏獒要高大粗壮得多的骨架。一身纯正的黑色长毛不沾一丝杂色,在风一般的奔跑中飞扬起来,如海浪波动,又闪着亮泽。眼睛如同两滴火山熔浆一般炯炯有神,透着机敏忠诚的性格。
晋美很快就学会了牧羊。平日里,卡桑就让晋美看守着牧群,而她做糌粑,做血肠,捡牛粪,温酥油茶,等待爷爷回来。没有天葬的时候,卡桑还会静默地陪伴爷爷在帐篷里面诵经。
她居住的黑帐篷是爷爷亲手用自家的牦牛皮缝制的。那是牧民最常见的住所。阿爸阿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住在这里了。清贫的家没有沥粉描金的漆绘,镏金异彩的藏柜,所有的家当只是用几只硕大的羊皮袋子装着,沿帐篷摆了一圈。既可以抵抗暴风又便于迁徙。帐篷中间几只古老的卡垫,繁复的花纹已经被时光所磨蚀,古朴陈旧。
卡桑在黑帐篷里面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父母去世之后,她越来越不喜欢外出,只从门帘的缝隙窥望天地——云朵沉甸甸地掉在牛背上,苍穹湛蓝,晋美奔跑着,像鹰隼在俯冲一样——这画面,令她觉得世界很美好,亦很遥远。
因为太年幼,对这世间有太多的未知,卡桑因此选择旁观,并不急于踏进。
3
爷爷也走了。卡桑八岁。晋美低声吠着,绕着爷爷倒下的身体焦躁地转圈。卡桑失声哭泣。她感到恐惧和无助像一块石头,卡在喉咙里。还没有捏好的糌粑从手里掉下来。黑帐篷里,只有温酥油茶的文火在静默燃烧的声音。
天葬师的死,令寨落里面所有人措手不及。牧民们围着帐篷观望着,默不作声。他们都是不擅长言语的人。脸上永远是接近木然的平静。尤其是这样的时刻。后来寨落里最富有的日朗走出人群,叹了一口气,对卡桑说,让吉卜给你爷爷做天葬吧。
吉卜是日朗家的远亲。一个少言寡语的康巴汉子。来自囊谦草原。高大硬朗的身躯,面孔的棱角刀砍斧削一般犀利。小而沉默的眼睛。脸膛上是紫红的颜色。在家乡也是一名天葬师,听说还是一名医术高明的游医,后来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卡桑在层层人群的包围中,怯生生地望着这个男子,咬紧了嘴唇。
吉卜转身离开,从自己的帐篷里找来了氆氇褐衫。按照他们的习俗,要给亡者脱光衣服,给他穿上氆氇,然后用绳子捆成胎儿在母腹中的蜷缩姿态,静死者要将尸体停放在自家的帐篷里三天,才能送上天葬台。吉卜对卡桑说,你走开。
卡桑胆怯地挪动脚步,闪到一边。晋美跟在她的身后。吉卜走进黑帐篷。刷地拉上了厚厚的毡帘。
人群逐渐散去。等吉卜再出来的时候,卡桑一个人站在帐篷外面。吉卜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时,他说,我今晚就在帐篷外面守着。别怕。
卡桑定定地站着,直到吉卜走远,她才颤抖着撩开门帘,爷爷已经被裹在白色的氆氇里,安放在卡垫上。卡桑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沉默地盘坐在离爷爷很远的地方,就这么呆坐到日落。直到晋美突然大声狂吠,把她吓得一抖,才回过神,站起来出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吉卜来了。他站在帐篷远处,沉默地看着她。卡桑拽过晋美,拍它的头,让它安静。晋美不依不饶地低声吠着。
吉卜的沉默像石头一样冷硬。待晋美安静下来之后,他便转过身子,远远地在原地靠着羊圈的牛粪墙席地而坐。
卡桑看着他,又拍拍晋美,把它带进帐篷。
荒凉的月光铺满了原野。
三个昼夜。卡桑独自跪在爷爷的遗体前面守灵。她禁不住怀疑,是否另外一个世界是更加美好?否则为什么亲人们都舍她而去,却没有人留下归期。
爷爷天葬的那一天,寨落里的很多牧民都去送葬。卡桑准备好糌粑和酥油茶,随着一队人往新的天葬台走去。吉卜和几个牧民抬着爷爷的遗体走在前面。卡桑一再加快步伐,喘着气紧跟着。终于走到天葬台,她跪下来点燃柴火,为天葬师煮着酥油茶。
熟悉的桑烟升起。吉卜站在一边念经。微微发白的天空之上出现恍惚的黑点,继而越来越近。秃鹫们逐渐飞来,等待啄食。吉卜动作利索地解下氆氇,提着砍斧开始下刀。那一瞬间卡桑埋下头。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吉卜正在将血肉和上青稞面,一块块扔给秃鹫。等秃鹫啄食殆尽,吉卜第二次下刀,将骨渣和全部碎片再次和上青稞面,撒给它们。
整个过程非常的顺利。爷爷的遗体被啄食得非常干净。在他们看来,这意味着死者品性正直纯良,能够得以顺利升天。卡桑将糌粑递给吉卜净手。吉卜接过来,使劲揉搓,擦掉手上的骨沫和肉屑。见吉卜净手完毕,她便把热的酥油茶端给他。吉卜看了她一眼,不作声地喝完,然后转过身挥着手臂,呜呜地叫着,驱赶鸟群。秃鹫和乌鸦纷纷啪啦啪啦飞走。很快人群也散去,剩下卡桑孤立无援地凝视着空荡荡的天葬台。
一切都结束了。
4
吉卜对她说,卡桑,日朗找你,跟我来。
白色的羊皮大帐篷,屋内显得宽敞明亮。日朗坐在卡垫上面,看到卡桑,便摇摇晃晃地走下来,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越的声响。日朗是他们这几户牧民当中最富裕的,有着数也数不清的牛羊。他的牦牛据说是和野牦牛杂交获得的种群,因此格外的高大健壮,简直像是小山一样。
卡桑对这个日朗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她只是记得日朗个子不高,却有一个大肚腩。和那些身材像磐石一样硬朗的牧民们有所区别。听人说,日朗的祖上是大土司,家里有很多的珍宝。
日朗站在她的面前,弯下腰打量着她。孩子抿着嘴唇,低头不言。
你的爷爷已经死了。卡桑。你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呢。
卡桑不说话。
日朗停顿了一下,说,卡桑,你是我的邻居。你的爷爷忠诚善良,一直是我们的天葬师。你亲人都走了,我收养你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家人。
卡桑依旧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日朗开始略略显得不太耐烦。他直起身子对吉卜说,好了,就这样,你去帮她搬几件家当过来吧。
她被带回家。在黑帐篷里,火烛如豆。吉卜问,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搬走吗。卡桑不说话,泪水充盈,她蹲下来抱着晋美,把头埋在它的脖颈长毛里面,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出来。
吉卜不言,耐心地看着她。
良久之后,卡桑站起来,将爷爷的袈裟叠起来抱在怀里,牵过晋美。然后定定地看着吉卜。吉卜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似乎明白卡桑只想带走爷爷的记忆。于是吉卜走进屋内,替她收拾了几样器皿和用具,解下自己的袖子和袍子的前襟,将东西拢起来裹在腰间。
卡桑。跟我走吧。你的牛羊,要交给日朗。从今往后,你就是日朗家的人了。
卡桑始终一言不发。脏手一把抹掉眼泪,脸上黑黑的一道印记。
男子赶着牛羊,卡桑抱着爷爷的袈裟跟在后面。晋美不能容忍陌生人控制了主人的羊群,一再发出警示性的厉声吼叫,几乎要冲过去。卡桑拍着它的头,叫它安静下来。
吉卜再次将她带到日朗的家。在帐篷外面,吉卜嘱咐她说,你等等。说罢自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吉卜走出来将她的牛羊赶进了日朗家的牲圈。
卡桑——他回过身来——似乎要对她说点什么。犹豫再三,他最后却只告诉她,你快进去吧。
这个孤儿,怯生生地走进日朗家的白羊皮大帐篷。她觉得这里太明亮宽敞,令人不自在。
她怔怔地站在陌生人的注视之中,局促极了。她清楚,这将是她以后的家。这些人,要她服侍,并且朝夕相处。她抬起头,看见日朗的妻子,两个一大一小的儿子,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一个女仆站在一边。
女仆端给她一碗酥油茶。卡桑接过来,不作声地喝下。她听见日朗说,去更衣净身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女仆牵引着卡桑往后面的石头小屋走过去。你以后在这里跟我一起住。记住,吃饭的时候,要在一边站着,等他们都已经吃完之后,我们才能够把食物端回来在这间屋子里吃。女仆伸出手怜惜地摸着卡桑的头。
孩子的头发因为长久没有清洗和梳理,已经完全板结,非常的脏,脸上的污物厚厚一层。女仆满眼怜惜看着卡桑的时候,卡桑突然觉得很想念阿妈。女仆把她搂过来,别哭,孩子,她轻声说,卡桑,我叫仁索。我做你的姐姐吧,姐姐愿意照顾你。仁索轻轻拨开卡桑额前的零碎头发,说,我带你去净身。
仁索牵了一匹马,把卡桑抱上马背,再将一些衣物扔在马背上,牵着马走出屋子。
卡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极目眺望,大地绵延不尽,直至与湛蓝的苍穹相接。远处点点湖泊,在燎烈的日光下面熠熠生辉,如同繁星坠落,堆积而成。她骑着马穿过日朗家的牛群。马背上的银铃轻响,仁索放开嗓子喊起歌来。
一路歌声,仁索将卡桑带到普姆湖边。这是一片温泉湖。当地的女子都来这里净身,叫它女儿湖。腾腾的热气从湖面升起,浓浓的烟云缭绕,难以看清,如同天然的屏风。几代人在这里生息繁衍,早已有不成文的规矩,男子不得靠近。
仁索牵着卡桑的手。她从马背上轻捷地翻身跳下来。仁索说,卡桑,我来帮你脱下衣服,你到湖里去。记住,不要往湖心走。在湖边上就好。
卡桑赤裸着迈进温热的湖水。她吸一口气,把身体完全浸入水中。湖水如此的柔软而温热,搅动的时候,波浪轻轻拍打她的身体,像阿妈的手。
她一直浸在水里,感到雾气里有股浓浓的什么味儿。泡了很久,有些头晕,浑身乏力。隐约听到仁索呼喊她的声音,她想要站起来,上岸去,可是觉得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支不起身体。她有些恐慌,仿佛死亡的迫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又是素白的雪铺满大地,苍穹之上有着银白的月。阒静无声。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仁索的脸。仁索将她搂在怀里,神情焦急,大喊,卡桑,你差点丧命!
我饿。卡桑迷迷糊糊说。
这是自从爷爷死去之后,卡桑第一次开口说话。仁索是她现在唯一能依傍的人,因此她才敢表达需索。而那些无所依靠的日子——为爷爷守灵的时候,被陌生人带领着踉跄赶路的途中,漆黑寒冷的雪原深夜……即使饥渴疲乏,她依旧会独自咬着牙挺过来。
她被仁索从温泉中救起,换上新的衣服,回了日朗家。仁索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为她梳理头发。卡桑,你想念你的亲人吗?她问。
卡桑不回答。像一只偷猎者枪口之下幸存的幼小藏羚,孱弱纤细的四肢与身体,黑黑的大眼睛清澈而无辜,看着令人揪心。
在日朗家吃的第一顿饭,卡桑拘谨地和仁索站在一边。日朗的大儿子扎么措看见她,大声说,你,过来。坐下,到这里来吃!日朗诧异了一下,说,唔,那你往后就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好了。卡桑点点头,走上前便坐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谢谢?扎么措问道。
卡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撞见扎么措的目光,类似幼鹰一般桀骜。她便就这么看着他,说,谢谢。眼神落拓得发直。然后埋下头去,伸手抓牛肉。
高原上的春天永远来临得悄无声息。但什么时候候鸟迁徙过故乡的天空,带来雪山上第一声冰裂的巨响,并融化了脚下的冻土,她却能感觉到。牧民们开始准备迁徙到夏季牧场。熬过了一个漫长严冬的牛羊们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卡桑每日忙碌地和仁索一起干活儿。拾牛粪,晒牛粪,赶羊,做糌粑,磨面,制血肠,晒干肉,喂狗,煮茶。晋美跟着卡桑过来,也为日朗家放牧。吉卜时不时会来探望她们。当她忙着烧火热茶或者磨青稞面的时候,偶尔抬起头来,会看见吉卜远远地站在外面,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卡桑对他心存感恩,但不会表露。
仁索却会好奇地探过头来,偷偷望着吉卜,脸颊绯红,一整天心情都晴朗得像夏日的天空。卡桑看在眼里,不多问,也不多说。
人们驱赶着牛车,载着家当,候鸟一样向夏季牧场迁徙。
日朗一家骑着高大的马,总是走在最前面。卡桑和仁索坐在满载货物的牛车上,跟随在后。日朗家的大儿子扎么措不安分地骑着马四处驰骋撒野。不时地冲进牦牛群,把原本安分牛群驱赶得凌乱。看守牛群的晋美不依,冲到扎么措的马蹄前,狂吠着猛烈地跳起来攻击。少年的马受了惊吓,一下子前蹄提起,向一边歪斜。扎么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摔倒在地上。他的腿着地,疼得一声惨叫。人们停下来吆喝着,扎么措摔马了!声音引得日朗朝这边走过来。
扎么措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直叫唤。日朗跳下马来,抓起男孩的腿,一寸寸地按过去,寻找伤处。当他的手停在小腿的胫骨上时,扎么措大叫着喊,痛!
日朗当即说,叫什么!忍着!
声音吼得扎么措一怔,咬着嘴再也不敢出声。
你骨头断了!日朗说着,回过头去找来吉卜,交待他:扎么措的腿折了,你看看能不能接好吧!
吉卜跪下来,手势熟练地为扎么措检查伤势。末了,他说,没有什么大碍。我能够接好。只是今天不能再走,我要把扎么措留下来,接骨疗伤。日朗抬起头,焦虑地望了望天,说,好吧。那就停下来扎寨。
在临时扎好的帐篷里面,吉卜拿出草药,又准备了两块木板和布条,准备给扎么措接骨。卡桑和仁索在一边守候着。吉卜说,卡桑,仁索,你们两个按住他的肩膀,免得他动,接不好骨头。
吉卜看着男孩说,忍耐一下!说完,钳住男孩的腿,运了一把力。
扎么措一声惨叫,若不是被死死按住,早就弹跳起来。接好骨,吉卜立刻手脚利索地为他敷上厚厚一层草药浆汁,用两块木板夹住,缠上布条,牢牢地固定。吉卜舒一口气,说,好了,只要不动弹,三四个月便会好。卡桑看到吉卜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不多一会儿,日朗进来了。他在扎么措的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脑袋问,疼么。少年咬着嘴唇摇摇头。日朗又说,疼也忍着。你要做一条汉子。
说罢,日朗转过头对她们两个女孩子嘱咐道,照顾一下他。有什么事情,就去叫吉卜。
日朗转身离开了。背过身的时候,日朗说,你那条狗驹子叫做晋美是不是?长得好,可是牧羊犬伤人,无论怎么说,以后都得好好管管。
入夜,帐篷外面夜色深浓,卡桑昏昏欲睡。她想起爷爷的面孔,皱纹如山川交错,映着文火,仿佛晚霞。
渐渐入梦,她却感到脸膛上,有着一双手,迟疑地抚摸过去。模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是扎么措。他的手还停在自己的脸上,一脸似笑非笑。卡桑几乎跳起来,躲开。
少年问,你为什么躲?
卡桑想叫仁索,却发现仁索不在这里,陡然她就慌了,站起来冲出去,张皇地四处寻找,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四下湿寒逼人,万籁俱寂。她跑向吉卜的帐篷,因为紧张而喊不出声音。吉卜。吉卜。
她不敢进去。帐篷虚掩的帘子被风撩起一道缝隙,里面射出微弱的光。低语声隐约传来。她心里一阵欣喜,于是轻轻撩开帘子。
就这样她看到吉卜与仁索纠缠在一起的身体,一堆已经熄灭的柴火,一两点火星忽隐忽现。
她带着惊讶与害怕,轻轻合拢帘子,转身跑开。
高原的深夜。星辰疏疏。她头一次觉得无家可归。即便是爷爷去世的那个时刻,她都不曾觉得自己丧失了家。而这个夜晚,她感到切肤的孤独像夜一样宽广,令她无处可逃。
卡桑走到羊群旁边,找到晋美,抱着它坐下来。晋美身上暖得像一团火。
无助的眼泪,快要溢出眼眶。她一把抹掉。
“卡桑!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推醒她。她艰难地睁开干涩发痒的眼睛,看到仁索。
“我找了你很久!”仁索焦急地拉着卡桑站起来。卡桑眼神倔强,仿佛不屈服的小兽。“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我也找了你很久。”她对仁索说。
仁索怔住了。她慌忙把卡桑拉近自己,低声地说:“你看见什么了?”
卡桑不说话。
“不许告诉别人!知道么!不要告诉别人!”仁索的语气同时带有威慑与乞求。
卡桑不说话,两人眼神对峙。半晌,她点了头。
仁索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又有些犹豫,“卡桑。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在她身后,一丝晨曦喷薄欲出。
两天之后,日朗过来对他们说,牧民们不能够停下来等着扎么措养伤,他们需要及时前进。而他自己一定要跟随众人先走。所以,他将吉卜留下来照看,等扎么措的腿好了之后,再继续迁徙。日朗交待卡桑和仁索要好好照顾他。几句话说完,他便离开。
牧民们又赶着牛羊出发了,草地一下子空了。没有了牛羊,没有了牧民。在扎么措康复的时间里,吉卜与他们住在一起,把帐篷扎在他们的旁边。顺理成章地,吉卜天天来看望扎么措,察看他的伤恢复得怎样。而一旦吉卜来到这个帐篷,气氛就一下子变得匪夷所思。仁索和吉卜之间的眼神,令卡桑觉得很尴尬。扎么措仍然时不时叫痛,然后吉卜就给他喝下一碗汤药,不多一会儿,人就昏睡过去。之后仁索便拉起吉卜的手往外面跑,常常彻夜不归,留下卡桑独自一人,看守这个男孩。
又是在一个他们外出的夜里。卡桑独自守着扎么措,昏昏沉沉睡过去。半夜的时候,被仁索回来的声音给弄醒。她带着疲倦而愉悦的神情,悄悄过来挨着卡桑躺下。
卡桑背对着她,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吉卜?”
5
她始终记得,母亲将她送走的那天。
母亲牵着她的手,说:“仁索,跟我来。”母亲将她带到陌生人那里,陌生人将她拖上马车,她哭喊着挣扎。母亲皱着眉头,眼神酸楚。
女孩儿拼命跳下车去,被人追回来重新拖到车上。母亲捂着脸转身跑开。她被母亲的逃走惊呆了,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坐在马车上,离家乡越来越远。家里的帐篷和牛群,逐渐变成视野尽头的一个黑点。最后,连黑点都消失,只剩下无边的山川连绵起伏,从视线里跌落。
她出生之前的晚上,母亲梦见家里的灶里出现了一尊金色的佛像,然而当母亲伸手去摸佛像的时候,佛像突然就成了碎片。
这个不祥的梦境使得母亲对这个孩子的出生抱有偏见。母亲一度以为她能是一个儿子的——家里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了。看到第三个女儿的出生,父亲失望得转身就走。
岁月漫长,她和姐姐们早早学会了忍气吞声。忙不完的活儿,从晨曦到日落。可由于缺少参照对比,她们并不觉得这是苦。毕竟,祖祖辈辈的女人们,都是这么活过来的。除去父亲酗酒偶尔对她们的打骂之外,她们尚不觉得生活无望。
十二岁那年,有天她突然感到小腹剧烈的疼痛,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疼痛在几天之后逐渐轻微,她也就没有在意。然而,第二个月她又开始发作,痛得她在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从此之后,这痛就一直没有消失过,而且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密集。她的嘴唇变得乌紫,身体日渐虚弱,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她感到身体好像钻进了病魔,下身莫名其妙地肿胀,坠痛不分日夜阵阵袭来。
母亲慌张而焦虑。这征兆似乎暗示着某种不祥的疾病。
终于有一天,一个有名的游医来到了他们的草原,他看到了仁索家的帐篷前面冒烟的湿牛粪,于是走进去查看病人。母亲正为仁索的怪病焦头烂额,看到了游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央求游医给看看。
仁索对游医的到来一无所知。游医给她看病的时候,她还昏迷着。他听了病情,看到女孩紫色的嘴唇,只消一切脉,便心中有了数。只是他表情有些诡异。他把女孩的母亲叫到一旁,略有迟疑地说,您女儿是石女。被瘀血所阻,全身气血贫弱,经脉臃塞。
母亲震惊地哑口无言。在他们看来,这是非常不祥的病征。只有前世造过罪孽的人,才会在今生落得这般下场。母亲立刻对那个游医说,“贵人,请不要声张……”母亲差点因为耻辱而啜泣起来。
游医说:“我或许能够救她。但我要去采药。”
几天之后的晚上,游医将她放上马车,带到一个有些宽大的帐篷里面。
游医将她抱进帐篷的时候,她的小腹因为蜷缩而被挤压,再次锐不可当地疼痛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疼得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世上。
她面对眼前这陌生人十分恐惧与不安,却因全身无力,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发不出声音。那个游医将她放下。她看到帐篷的中央燃着一堆熊熊的火焰。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他戴着黑色的面罩,面罩垂下来的布直遮住了脖颈。他从豹皮药囊里面取出草药,装进一只已经烧得黑乎乎的雄虎胃囊里面,然后又拿出一只金色的小瓶子,往胃囊里面滴入几滴黑色的黏稠药液。他将雪山的圣泉之水倒入,然后把这只黑乎乎的东西支起来,像是用铜钵烧水一样,用那只雄虎胃囊煮起药来。仁索看得目瞪口呆,她以为那只黑乎乎的胃囊一定会马上破掉,然后水哗的一声浇灭那火堆。可是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男子用这种高原上闻所未闻的加热方式,为她熬好了药。药水在胃囊里面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
仁索使出全身的力气,问,“你是谁……?”
而那个人专注地守着火堆煮药,佯装未闻,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汤药终于熬好,他便端下来,递到她的嘴边。“把它喝下去。”游医语气生硬地说。她接过碗,双手直抖,滚烫的药水不断地洒出来。那男子见了,立刻伸手把碗端过来,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喂她喝下去。
那碗药几乎是被灌下去的。味道出奇地苦涩。
之后游医便放她躺下。转身过去熬制另外一种草药。
仁索躺在那里,觉得疼痛逐渐地消失过去。然而身体灼热得仿佛深处火焰之中。她全身滚烫。汗水不断地渗出,她感到自己越来越轻。
这时男子坐在旁边开始拉奏根卡,琴声激越而欢愉,像一匹骏马在飞驰。
在她听得入神的时候,男子站起来,围着火焰一边拉琴一边舞蹈,黑色面罩在豪放洒脱的身体动作当中开始晃动,隐约露出他诡秘面孔的一角。他的舞蹈仿佛是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令人着迷。他会在靠近仁索的地方忽然埋下头来,面罩的垂绦扫过她的脸,之后又幻影一般倏忽而过。留下浓重的混合着神秘药味儿的气息。
随后他开始放声地唱歌。声音仿佛是照射在雪峰之巅的金色日光。她在难以忍耐的灼热当中,不断出现幻觉,有人在召唤她:过来跳舞吧,仁索。
她跳起舞来,鲜艳的藏裙绕着烈火摆荡。她感到自己渐渐变成深夜荒原上的一团野火,孤独而热烈,正在撕裂一望无际的黑暗。汗水如同暴雨一般由外到内都湿透了她。在接近极限的那个瞬间,她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血液喷薄而出,滚烫地汩汩流淌。
她倒下来,好像坠落到海底。
游医其实早已终止了音乐和动作。仁索最后的舞蹈,完全处在自己的幻觉之中。他端起第二碗汤药,喂她喝下。他往火焰里面加了柴,维持帐篷里面的暖热,然后独自走到外面,面朝东方坐下。高原的晨曦,逐渐浸染了苍穹。空气清冽如酒。
仁索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身下的黑血流了一大片,心里一阵恐慌。
此时游医掀开毡子走进帐篷,他们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不摘下你的面罩?”仁索问他。男子不语,将仁索抱到自己的卡垫上,又把一碗汤药喂给她喝。她在喝药的时候,狡黠地伸手欲揭开面罩。男子却利落地挡住了她的手。
他说,“记住,你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你的病。现在,你该回去了。”
就这样游医将仁索扶到马车上,把她送回家。他将一袋草药交给母亲,随后就悄然离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断断续续出血,色由黑转红,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疼痛消失。她问母亲,“我得的是什么病?”母亲不回答,只是每日给她服用游医留下的草药。草药里混合了人参、黄芪、白术、炙甘草、茯神、远志、木香、三七等等,是汉人在宋代就发明的药方。游医在里面加入了花椒与藏红花的粉末。喝完了全部草药之后,仁索完全康复。
康复之后,她还未来得及高兴,母亲就对她说,“我们要将你送走。”
她一惊,“为什么?”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仁索,这是你的命。”
就这样,翌日清晨,清雾尚未散去。又一个陌生人,来到他们的帐篷前。
母亲牵着她的手,为她穿好衣服。梳好头。她将女儿送上马车。女儿拼命呼叫,大哭……人人都说,这是你的命。命是什么?她带着这个不得解的问题,被扔进了真正的人生。
然而,是在扎么措摔伤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在别人都睡着了的时候,吉卜突然对她说,“仁索,你跟我来。”
她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跟随吉卜进入他的帐篷。在那帐篷里面,她再次看到了那把根卡琴,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戴面罩的男子,面孔棱角分明。
她因为惊讶而微微嗫嚅。她问,“你不是说过,我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了我的病?”
男子微微地皱了一下眉,说,“现在,你可以知道了。”
6
卡桑背对着她,突然发问:“你为什么喜欢吉卜?”
仁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很久,她背对着卡桑,说,“因为那天……我看到他的手里,有一把根卡琴……那是我曾经见过的。”
“仅仅因为一把琴?”她又问。
仁索不再说话。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说,“卡桑,你别问了。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扎么措的伤势好转得很快,能试着走路了。几天之后,四个人准备继续上路了。寨子里的其他人,早就应该在夏季的牧场扎下帐篷了。他们往遥远的山头赶路,扎么措和她们俩坐在马车上,吉卜骑着马走在前面。
卡桑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略有怅惘地回忆起,在那个大雪刚停的夜晚,跟在爷爷身后盲目赶路的情形。她的腿陷在雪地里,跨出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脚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之中,异常清晰。
耳边是扎么措大声地唱着古老的歌,声音桀骜而稚嫩,似幼鹰一般。
若东方不升起太阳,
西方冰川不会融化,
不会有玛旁雍措湖,
不会有茂密檀香树,
不会有绿色鹦鹉鸟。
若没有动听的鸟鸣,
便无雪域美妙歌声……
日复一日,壮观的落日过后,黑夜接踵而至,星辰布满苍穹。某个深夜,卡桑在沉睡中再次感到那只手抚摸她的脸。她突然就醒了,因为害怕,紧闭着眼睛装睡。她听见扎么措问她,“你睡着了没有?”见她默不作声,扎么措又接着说,“卡桑,你长得真漂亮。我要娶你。”
一路上她从没睡踏实过。心里有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嗡嗡作响——她本能地提防着扎么措,生怕什么事情发生。
又经过了几天的前进,他们终于到达。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夏季牧场水草肥美的清香。大小的帐篷稀疏散落在草地上,一群群牛羊悠然吃草,缓缓走动,如云朵般飘忽不定。这辽阔而祥和的大地,仿佛天真的婴孩,安眠在苍穹的蔚蓝怀抱之中。
7
夏季牧场的生活更加繁忙。卡桑背着大背篓拾牛粪,背篓要高出她的头。晋美已经出去放牧,日朗家的牧羊犬大声狂吠,卡桑立即赶过去,不知是什么事情。
是一对年轻的旅行者靠近了帐篷。卡桑喝住了大狗,看见一个女子走到她的面前,对着她举起了相机,要给她拍照。卡桑惊奇地打量着他们的穿着,头发,旅行包……年轻女子摁下快门的时候,卡桑都不由得一惊。女子拍完照,笑容明媚地对她说,“小姑娘,你长得真漂亮!”
卡桑听不懂。但是她看到那个女子对她打出手势,示意她过来。卡桑怯生生地走过去,女子便温和地笑着,伸手要抚摸她的脑袋——他们不知道这对于藏族人来说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扎么措见状,远远地就朝着她喊,“嘿,你在干吗!”
扎么措声音很凶,吓得女子立刻缩回手。
少年骑着马跑到她们跟前,敏捷地翻身下马,对卡桑说,“你拍照了?笨蛋,你有影像留在人间,你的灵魂就升不了天啦!”
两个旅行者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正想举起相机趁机给这少年再拍一张,却被这少年莽撞地挡住。他冲她吼叫,“不要拍照!”说完抓起卡桑的手扬长而去。两个旅行者莫名其妙,被这少年的派头给逗乐了。卡桑头一次被扎么措抓住了手,她挣扎,但是无济于事,被扎么措拽走,一路上却频频回头看给她拍照的女子:她还留在原地,笑容明朗。
到了晚饭的时候,卡桑走进帐篷,赫然看见两个旅行者已经坐在客席上,日朗满面春风地把他们当作客人盛情款待。扎么措低头不语。女子看到卡桑走来,面露喜色,大方地对她打招呼。
日朗跟那两个旅行者兴奋得有点儿过了头,各自操着自己的语言打哈哈,交流不通,只会喝酒。一大碗青稞酒下肚,如火烧喉。
日朗趁着酒兴唱歌起舞,女子仰起头看,拍手打节奏迎合。卡桑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白皙的皮肤以及精致的五官,好像一扇窗打开。
帐篷外面暮色正浓。
迁徙到夏季牧场之后,她仍然与仁索住在一起。那天晚上,两个旅行者扎好自己的帐篷,安置在卡桑她们的帐篷旁边,准备就地歇一晚。
卡桑在做事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的蓝色防水布帐篷,非常惊奇。她忍不住扔下了手里的活儿,想去看个究竟。
女子看见了帐篷外面的人影,便撩开了小气窗。两人的目光相遇。女子微笑着问道,“小姑娘,你在这里干吗?”
陌生的语言。柔和的,异乡的,女性化的。卡桑怯怯地,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女子从帐篷里面钻出来,打开帘子,让卡桑看个究竟。红色的羽绒睡袋,汽油灯,大的登山包,水壶,书籍和笔记本、刀、手机、指南针、地图,特制的轻铝画板,以及大捆的颜料,刀笔和纸张。
卡桑感到无比的新奇。却因为羞涩,红着脸跑回了自己的帐篷,再也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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