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谌贻怎么读音?读


2023-07-21 13:58
来源:
天荒地未老发布于:山西省
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
作者|铁凝
喜爱一个作家的作品,是不能不读他的自传的。每当我读过那些大家的自传后,就如同跟随着他们的人生重新跋涉了一遍,接着很可能再去重读他们的小说或诗。于是一种崭新的享受开始了,在这崭新阅读的途中,总会有新的美景突现,遥远而又亲近,陌生而又熟稔——是因为你了解并理解着他们作品之外的奇异人生所致吧。读许金龙先生最新译作《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即是这样的心情。
这是一部以对话形式展开的作家自传,大江健三郎面对采访者,坦然尽述50年作家生涯。他的讲述缜密而细腻,深邃而质朴。你甚至能够听得见他平缓却并不滞重的语调,这使我不断想起和大江健三郎先生两次印象深刻的见面。
第一次是在2000年初秋,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为应邀来访的大江先生举办作品研讨会,我和数位作家同行被邀请参会。那时我刚从俄罗斯旅行回来,旅途中阅读的惟一一本小说即是大江先生的《燃烧的绿树》。还记得那天研讨会的气氛庄重、朴素,热烈。大江先生身着典雅、内敛的黑色正装,安静地坐在那里,倾听中国同行对他作品的评价,神情专注而谦逊,还有些许拘谨。当时,正是这些许的拘谨打动了我,我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位真正的文学大师不事表演的心灵本色。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大江先生婉拒研讨会设午宴,他建议与会者以盒饭为午餐,说这样既简朴又节约时间。于是我们每人都拿到了一个盒饭。写作几十年,我也算参加过一些研讨会,似乎极少经历过盒饭午餐。
第二次和大江先生见面是2006年10月,我应邀同中国社科院代表团一道,赴东京参加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成立50周年纪念活动。在东京会馆的纪念酒会结束后,大江先生特别邀请代表团一行有半小时恳谈。那天的大江先生仍然是典雅的黑色正装,他比六年前更多了些温和,而且健谈。我们围坐在酒店一隅的一张长方桌边,细心的大江先生还专为大家叫了茶和点心。那天的恳谈,大江先生说起了少年时受母亲的影响阅读鲁迅的小说,说起对鲁迅先生的敬仰。“孔乙己”“咸亨酒店”这些名字从小他便熟知。当说到有一次母亲很自豪地告诉他,你父亲会写三种茴香豆的“茴”字时,大江先生笑起来。那一瞬间他的笑既开心又天真。他还讲起对钱钟书先生的尊敬,对莫言作品的尤其喜爱。然后大江先生把目光转向我说,“我们的两次见面,你给我的印象是年轻,勇敢。中国的女作家是不是都很勇敢呢——敢于向年长者发问。”和大江先生的年龄相比,我是年轻的。说到勇敢,我想起在六年前的那次研讨会上,会前我和一位文坛前辈的悄声对话一定让大江先生感到有趣,我惊异于他敏锐的观察力。但让我更加感动的,是大江先生对当代中国作家的美好情感和热切期望。我曾不只一次听说,大江先生会在合适的时候亲自率日本的优秀青年作家访问中国,他期待日本的青年作家和中国的青年作家在中国或日本一道旅行,能有更多时间更深入地在旅行中交流文学,畅谈人生。这样的话题使大江先生很兴奋,当谈及这些时,他一扫我在六年前见到的拘谨,他的神情呈现出年轻人的清新和热烈,原本半个小时的恳谈延长至一个小时。就在这时,我仿佛看到了眼前有一棵“燃烧的绿树”。后来,当我阅读大江先生这部自传时,那种既沉静又燃烧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
这是一场阅读的盛宴。魅力来自给人的心灵以垂直打击的思想的力量,来自作家对语言和想象力不败的激情与敏感,来自作家既谦逊又自信的对文学永不满足的追问,来自作家精神深处极度绝望中的壮丽希望。生于日本四国森林的大江健三郎,通过他的文学生涯和他的鲜明人生,以穿越时空的刚健而又轻灵的笔触,以彻底的自由检讨的姿态,以对日本、对亚洲、对世界、对人类永不疲倦的严厉的审视与希冀,把他人生中明亮的忧伤,苍凉的善意、克制的温暖和文学中积极的美德呈现给读者。我从中望见了语言的森林,精神的森林,人生的森林。这森林静谧幽深,辽远阔大,丰沛、隐秘的地下水浸润其间,使森林朝气不衰;使绿树能够燃烧,而火焰却让绿树枝叶繁盛。
这是一位深度介入社会现实,奋不顾身地以生命致力于呼唤世界和平的作家,一位在小说艺术上对自己极为苛刻的、在技艺上决不退让的作家,一位用小说的方式,却把诗的沉静的又是荆棘般的锐利植入读者心中的作家。小说何以成为小说?想象力何以诞生,又究竟源自哪里?“神话素”如何在心里养育?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追逐到语言的圣性、魅惑、语言的神秘之光?何为大江小说中重要资产的构造?以及作家本人被村子和东京撕裂的人生悲欢的新奇,他的以全部作品和整个人生作赌注,追究战后五十年以来日本的虚与实的不退让之意志……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大江先生在自述中对那些影响了他文学和人生的哲人、学者、作家的由衷敬意。他不仅坦言“作家的实际生活从古典文学里得到了鼓励和救济”,更是谦虚地把自己的长篇小说写作称为训练长篇小说的写作。当我读到大江先生40多年来,每天夜里都要为残疾儿子光裹好毛毯才入睡时,不禁生出和采访者同样的感慨:大江先生的小说是不可思议的,大江先生的人生同样不可思议。大江先生实在是拥有特殊意志的人,而赋予这特殊意志之力量的人,正是他的残疾长子——光。在日本交响乐团纪念莫扎特诞生250周年的“安魂曲”演奏会上,大江先生应邀赠诗一首:
“我无法从头再活一遍,
可是我们却能够从头再活一遍。”
也许这就是一个作家独有的对“活”和“生”的“奢侈”见解吧,这是文学和儿子光给予大江先生的悲怆而又强韧的奢侈。这时我还听见了大江先生在他的小说中,借对一位即将分娩的女性的敬慕表达出的对人类未来的新期待:“我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倾听那里正无言讲述着的内容,倾听着用既非英语亦非日语,大概是为‘新地球’而准备的那种宇宙语言朗诵的叶芝的那些诗行……我感觉你将产下比最新之人更新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新的人。”在此,我不能不把这些句子看作是对未来无限明丽而又昂扬的祝福,是文学新景象和伦理想象力的新憧憬。
此刻我也正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倾听大江先生的自述。当我在大江先生的书中看见森林和绿树之后,更知晓了倾听的要紧。仅有“看见”是不够的,你必须有能力倾听才有可能抵达一座森林隐秘的深部。
大江先生在自述中言及少年时,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被赋予一种特别的身份:那时村里正流行踩高跷,他被优先请去踩高跷。那是一副非常高的高跷,踩在上面能看到家里二楼的窗子。人在高跷上那突然变形的行走,突然视野的开阔,村子里的景观突然的变样,使敏感的少年大江突然获得了一种奇异的高度。
此时我仿佛看见少年的大江有些别扭地踩在高跷上,孤独,倔强,紧张,勇敢。他起步并受惠于森林,而最终,他站在了森林之上。
那其实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大江先生以他创造的文学的和精神的高度,以他无可比拟的厚度和重量荣耀了日本现代文学,使之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同时他的形象已经超越了他的民族,成为整个人类文化财富的一部分。而时光的流逝,将使大江健三郎文学的内在价值和他对社会发言的历史意义得到愈加丰满的凸显。
征稿启事
原创作品和朗诵作品长期征稿
《作家美文》小作家学生专栏征稿
特别荐读
名家散文品读合集
经典唐诗宋词合集
国学人生智慧合集
中外诗歌选摘合集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

图片来自网络
铁凝,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当代著名作家 。主要著作:《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麦秸垛》、《哦,香雪》、《孕妇和牛》以及散文、电影文学剧本等百余篇(部),总计300余万字。
铁凝
锤炼语言,不能光说不练
一个人如果能够尝试把自己的心思写下来,静置一些岁月之后再回头看那些文字,你会有一次和自己的既熟悉又陌生的遇见。但我们常常遇到的问题是,内心感受满满,当你想把它倾泻于笔端的时候,它又因为词穷而枯萎了。你有过这样的苦恼吗?
当我们具备了感受生活的能力,也有意识地去增强自己对生活的感受能力,对理解生活也有了一定的认识和理解,也在不断地用自己的心去尽可能地体味和自己尚未体味到的人生和生活当中一切的时候,也许又有一种困难出来了。
呀,我心里想得好好的,怎么写出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啊!这是一个表现力的问题。这个表现力也是文学创作当中很重要的一环。
不管你想得多好,但是你无法把它表现出来,无法落实在字面上,那就没用。
而小说是一种什么艺术呢?小说实际上是一种叙述的艺术,叙述是什么呢?就是说话。没有语言,怎么说呢?
所以语言的锤炼,是我们表现生活的一种不可缺少的锻炼,包括很多有名的作家,也是很重视语言的锤炼,甚至终生都在追求这一点。
海明威曾经说过:“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的原理去写作,关于显现出来的任何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丰厚起来。同时,要是你因为不知道才省去,则是蹩脚的、被人识破的作家。”
他就有一种表现手段,这就是他告诉你他在写作当中一种增强他的作品表现力的办法。
就是说,什么话你不要说绝。其实他这句话,咱们中国自古就有:“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
就是说,你想让你笔下这座山画得特别高,那么,你再画也画不出真山那么高的山,再高也是有限的。
可是,如果你不让这个山整个地出来,可以有云层,有雾来遮挡这座山。
这时,你笔下山的高度就无穷尽了,比你直接从头到脚画一座大山这种手法要高明得多。
有时候我们看稿子,罗里罗嗦废话特别多,说一个人开门,“他用手去把门打开”,好像他还会用鼻子开门一样,当然是用手啦。
如果总是这种没用的废话连篇,那么你这篇文章实在是没有意思了。
你应该学会在限制当中求自由。首先要学会语言的锤炼。怎么锤炼呢?我想有两点。
第一点,不能停笔,不要坐在那儿光想不写。
或者我今天给你讲个构思吧,明天我又有一个绝妙的构思,光说不练不行。
第二点就是不停地阅读。
读书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我认为,假如说我们正在生活的生活是一种生活的话,那么,读书可以视为愿意从事写作的人的第二种生活。
我是把读书提到这个位置的。读书对我们消化生活、开拓思路、开阔视野,绝对有极大的好处。
因为每个人不管他生活经历多么丰富,也只是他自己的那段经历,他间接的经历和体验从哪儿来呢?还是从书本上来。
而且,书本还可以帮助你消化你所拥有的生活。可是,读什么书,怎么读呢?
都说《红与黑》这个作品是古典名著,我根本就不喜欢读,也实在读不下去。这个也不要害怕。
我觉得最初读书,还是应该寻找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来读。
你喜欢这个作家的作品,可以把他的作品全部找来。
这样你就可以系统地了解这个作家,就可以得到他的气质,他的整个的风格,甚至一开始有点模仿也不要害怕。
朱光潜先生有一句话:“有些年轻人是不学而求创造。”他就想书本没用,我就是自己创造我自己的。
我什么也不用看,你什么也别告诉我,我什么也不听,我是天才,没学会走先学跑,我一生下来就会飞,这是要不得的。
另外,就是一种安于模仿而不求创造,也是很可怕的。越杂越好。比如我自己,写小说不要只读小说。
这种东西不是立竿见影的,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
作家贾大山说,如果就是让你单纯地说,馒头好吃不好吃呢?好吃。
那馒头是什么味呢?怎么个好吃呢?因为你没有吃过烙饼,没吃米饭,那你也说不出馒头是怎么个好吃。
只有当你吃过了烙饼、米饭等等,你有了对比,你才能够更深刻地认识这个馒头。所以说,读书,实际上也起着这个作用。
知识领域的开阔,知识结构的更新,特别是对表现当代生活,可以增强我们的表现力。
在书中,有很多地方你无形中就知道了。别人怎么写的呢?
比如说,有一个苏联作家,他写的“风”,夏天海边的风,“像两团毛茸茸的小狗儿在这两个女孩子的脚腕子中间穿行”。
这毛茸茸的小狗儿首先就很可爱了,这“风”变成有形的了,还在这两个女孩子的脚腕子中间穿行。
忽然间,你就立刻也有了这种感觉。他的这种叙述能力给小说增添了神采,效果很好。
我记得另外一位作家,写他家乡流得很急的一条河水。
他把这河水拟人化了,这波浪一浪高过一浪,他说是“河水弓起墨绿色的脊背”,这河水的脊梁都弓起来了。
所以我们应该怎样增强自己、锤炼自己在叙述方面的表现力呢?不要那种泛泛的描写。
有时候,一个作家为一句话,弄得几天吃不下饭,急得团团转。
这并不是故弄玄虚,这是在寻找那种完全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俄国作家契诃夫写过一个特别讨厌的官僚的形象。
看书的时候,我就琢磨,让我来写,我怎么写呢?
他就描写了一句他的外貌,说他吃完饭腆着肚子站在那儿跟别人寒暄时,“他的下巴颏就像婴儿粉红色的脚后根儿。”
婴儿粉红色的脚后根儿本来是一个很可爱的形象,可是要是长在这么一个官僚的脸上的下巴颏儿,这是多么令人恶心!
这一句就够了,这个力度就有了。
这种大家的表现力是了不起的。我们在读书的时候在这方面应该琢磨,用心琢磨,他们是在怎样处理他们笔下的人物,处理他们笔下的形象。
你作为一个有志于文学的读者,在读书的时候就不要像一般读者那样看个故事,当一种消遣,你一定要带上研究的眼光,一遍一遍地看下去。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在描写的时候,你想说什么,你就绕开什么去说。这样说,看来好像很荒唐,想说什么不说什么,还绕开去说。
正是要这样,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比如我们在痛苦中能写出欢乐来就是一个成功。
影片《吟公主》,吟公主最后死的时候,她家被兵围住了,她父亲让她剖腹自杀,全家给她送行时,在这样悲惨的时刻,她父亲忽然唱起歌来。
唱着、跳着,就使观众的眼泪落下来了。假如是这个人要死的时候,大家抱着她哭,既然他们一家都哭出来,观众还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如果在痛苦中又表现出欢乐来,我想这也是一种表现技巧吧。所以,我常常感觉到叙述过程的困难。
有些作家也常跟我说,怎么说一件事越说越没意思呢?具体的描写是有意思的,但是小说里有些事是要交代清楚的,交代的过程是最不好写的。
所以我觉得叙述的过程是很困难的,叙述过程还是要用语言的。我们应该努力使自己的语言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给人以享受。
应该认识到这一点,语言不仅仅是作品的工具,语言应是作品的一部分。我们都会说话,关键是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说法。
只有找到了属于你自己的说法,你才不会执迷地模仿一个形象。才能把生活中看来没意思的东西写出意思来,在没意思当中发现意思。应该努力追求这一点。
语言是我们感受这个世界的心灵触手。我们用语言描述生活和情感,也逐渐在不断的练习里,反观内心,认清自己。如果你的生活少了一点颜色,是因为你语言上的不足吗?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
写在前面1995年,孙犁先生出版了最后一本集子《曲终集》,为他的文学生涯圆满地画上了句号。2002年7月11日,孙犁先生在天津离世,到今天为止整整20年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我们对他的怀念永不止息。孙犁是我国继鲁迅之后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七十余年的文学创作,与祖国命运和人民甘苦息息相通,燃烧着熊熊的理想之火,他的小说、散文、理论,以及晚年的读书记、书衣文录等,都有着自己独树一帜的艺术追求和深沉隽永的独特气质,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从而奠定了他在新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孙犁在创作的同时,对青年一代作家的关怀、帮助和指导也是无微不至、无比精诚。他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为阵地,培养了大批文学新人。后来的古华、贾大山、谌容、刘心武、李杭育、韩映山、赵大年、李贯通、刘绍棠、从维熙、林斤澜、宗璞、柳溪、张贤亮、铁凝、贾平凹、莫言……等作家都受到孙犁的鼓励或通信指导。其中,孙犁在作家铁凝二十来岁就注意到她的文学创作,称赞她的作品,对《夜路》《排戏》《盼》《灶火的故事》等进行评点,并给她写信,教导她如何读书等。1980年,铁凝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孙犁同意用给她的两封信作为代序。铁凝回忆说:“引我去探究文学的本质,去领悟小说审美层次的魅力,去琢磨语言的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的润泽、力量和奇异神采的,是孙犁和他的小说。”可以说,这是与孙犁有过来往的青年作家的共同感受、共同认识。本文作者 铁凝怀念孙犁先生文
铁凝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因为时局的不稳定,也因为父母离家随单位去作集体性的劳动改造,我作为一个无学可上的少年,寄居在北京亲戚家。革命正在兴起,存有旧书、旧画报的人家为了安全,尽可能将这些东西烧毁或者卖掉。我的亲戚也狠卖了一些旧书,只在某些照顾不到的地方遗漏下零星的几册,比如床缝之间,或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腿儿底下……我的身高和灵活程度很适合同这些地方打交道,不久我便发现了丢落在这些旮旯里的旧书,计有《克雷洛夫寓言》《静静的顿河》电影连环画等等,还有一本书脊破烂、作者不详、没头没尾的厚书,在当时的我看来应属于长篇小说吧。我胡乱翻起这本“破书”,不想却被其中的一段叙述所吸引。也没有什么特别,那只是对一个农村姑娘出场的描写。那姑娘名叫双眉,作者写她“哧哧的笑声”,写她抱着一个小孩用青秫秸打枣,细长身子,乌黑明亮的头发披在肩上,红线白线紫花线合织的方格子上衣,下身是一条短裤,光脚穿着薄薄的新做的红鞋。她仰头望着树尖,脸在太阳地里是那么白,眼睛是那么流动……细看,她脸上擦着粉,两道眉毛那么弯弯的,左边的一道却只有一半,在眼睛上面,秃秃的断了……以我当时的年龄,还看不懂这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土改时期,不知道这双眉因为相貌出众,因为爱说爱笑,常遭村人的议论。吸引我的是被描绘成这样的一个姑娘本身。特别是她的流动的眼和突然断掉一半的弯眉,留给我既暧昧又神秘的印象,使我本能地感觉这类描写与我周围发生的那场革命是不一致的,正因为不一致,对我更有一种“鬼祟”的美的诱惑。那年我大约十一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本“破书”的作者是孙犁先生,双眉是他的中篇小说《村歌》里的女主人公。我产生要当作家的妄想是在初中阶段。我的家庭鼓励了我这妄想。父亲为我开列了一个很长的书目,并四处奔走想办法从已经关闭的市级图书馆借出那些禁读的书。在父亲喜欢的作家中,就有孙犁先生。为了验证我成为作家的可能性,父亲还领我拜会了他的朋友、《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老师。记得有一次徐光耀老师对我说,在中国作家里你应该读一读孙犁。我立即大言不惭地答曰:孙犁的书我都读过。徐光耀老师又问:你读过《铁木前传》吗?我说,我差不多可以背诵。那年我十六岁。现在想来,以那样的年龄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有点不知深浅。但能够说明的,是孙犁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的位置。时至今日,我想说,徐光耀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他在那个鄙弃文化的时代里对我的写作可能性的果断肯定和直接指导,使我敢于把写小说设计成自己的重要生活理想;而引我去探究文学的本质、去领悟小说审美层面的魅力,去琢磨语言在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的润泽、力量和奇异神采的,是孙犁和他的小说。那时还没有“追星族”这种说法,况且把孙犁先生形容成“星”也十分滑稽。我只像许多文学青年一样,迷恋他的文字带给我们的所有愉悦,却没有去认识这位大作家的奢望。但是一个机会来了。一九七九年,我从插队的乡村回到城市,在一家杂志做小说编辑,业余也写小说。秋天,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为我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被李克明、顾传菁两位编辑热情请去天津面谈出版的事。行前已故作家韩映山嘱我带封信给孙犁先生。这就是我的机会,而我却面露难色。可以说,这是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本能反应;也因为,我听人讲起过,孙犁的房间高大幽暗,人很严厉,少言寡语。连他养的鸟在笼子里都不敢乱叫。向我介绍孙犁的同志很注意细节的渲染,而细节是最能给人以印象的。我无法忘记这点:连孙犁的鸟都怕孙犁。韩映山看出了我的为难,指着他家镜框里孙犁的照片说:“孙犁同志……你一见面就知道了。孙犁书房一角、部分书衣文、《荷花淀》书影我带了信,在一九七九年秋日的一个下午,由李克明同志陪同,终于走进了孙犁先生的“高墙大院”。这是一座早已失却规矩和章法的大院,孙犁先生曾在文章里多次提及,并详细描述过它的衰败经过。如今各种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着,稍显平整的一块地,一户人家还种了一小片黄豆。那天黄豆刚刚收过,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会神地捡豆子。我看到他的侧面,已猜出那是谁。看见来人,他站起来,把手里的黄豆亮给我们,微笑着说:“别人收了豆子,剩下几粒不要了。我捡起来,可以给花施肥。丢了怪可惜的。”他身材很高,面容温厚,语调洪亮,夹杂着淡淡的乡音。说话时眼睛很少朝你直视,你却时时能感觉到他的关注或说观察。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裤,当他腾出手来和我握手时,我发现他戴着一副青色棉布套袖。接着他引我们进屋,高声询问我的写作、工作情况。我很快就如释重负。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会不苟言笑的,戴着套袖的作家给了我一种亲近感。这是我与孙犁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其后不久,我写了一篇名叫《灶火的故事》的短篇小说,篇幅却不短,大约一万五千字,自己挺看重,拿给省内几位老师看,不料有看过的长者好心劝我不要这样写了,说“路子”有问题。我心中偷偷地不服,又斗胆将它寄给孙犁先生,想不到他立即在《天津日报》的《文艺》增刊上发了出来,《小说月报》也很快作了转载。当时我只是一个刚发表几篇小说的业余作者,孙犁先生和《天津日报》的慷慨使我对自己的写作“路子”更加有了信心。虽然这篇小说在技术上有着诸多不成熟,但我一向把它看做自己对文学的深意有了一点真正理解的重要开端,也使我对孙犁先生永远心存感激。我再次见到孙犁先生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刮着大风。他刚裁出一沓沓粉连纸,和保姆准备糊窗缝。见我进屋,孙犁先生迎过来第一句话就说:“铁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我这两年老得特别快。”当时我说:“您是见老。”也许是门外的风、房间的清冷和那沓糊窗缝用的粉连纸加强了我这种印象,但我说完很后悔,我不该迎合老人去证实他的衰老感。接着我便发现,孙犁先生两只袄袖上,仍旧套着一副干净的青色套袖,看上去人就洋溢着一种干练的活力,一种不愿停下手、时刻准备工作的情绪。这样的状态,是不能被称作衰老的。上世纪80年代,孙犁先生在天津市和平区多伦道寓所我第三次见到孙犁先生,是和几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没捡豆粒,也没糊窗缝,他坐在写字台前,桌面摊开着纸和笔,大约是在写作。看见我们,他立刻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座。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见了那副套袖。记得那天他很高兴,随便地和大家聊着天,并没有摘去套袖的意思。这时我才意识到,戴套袖并不是孙犁先生的临时“武装”。一副棉布套袖到底联系着什么,我从来就说不清楚。联系着质朴、节俭?联系着勤劳、创造和开拓?好像都不完全。我没有问过孙犁先生为什么总戴着套袖,若问,可能他会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是为了爱护衣服。但我以为,孙犁先生珍爱的不仅仅是衣服。为什么一位山里老人的靛蓝衣裤,能引他写出《山地回忆》那样的名篇?尽管《山地回忆》里的一切和套袖并无瓜葛,但它联系着织布、买布。作家没有忘记,战争年代山里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为他缝过一双结实的布袜子。而作家更珍爱的,是那女孩子为缝制袜子所付出的真诚劳动和在这劳动中倾注的难以估价的感情,倾注的一个民族坚忍不拔、乐观向上的天性。滋养作家心灵的,始终是这种感情和天性。所以,当多年之后,有一次我把友人赠我的几函宣纸精印的华笺寄给孙犁先生时,会收到他这样的回信,他说:“同时收到你的来信和惠赠的华笺,我十分喜欢。”但又说:“我一向珍惜纸张,平日写稿写信,用纸亦极不讲究。每遇好纸,笔墨就要拘束,深恐把纸糟蹋了……”如果我不曾见过习惯戴套袖的孙犁先生,或许我会猜测这是一个名作家的“矫情”,但是我见过了戴着套袖的孙犁,见过了他写给我的所有信件,那信纸不是《天津日报》那种微黄且脆硬的稿纸就是邮局出售的明信片,信封则永远是印有红色“天津日报”字样的那种。我相信他对纸张有着和对棉布、对衣服同样的珍惜之情。他更加珍重的是劳动的尊严与德行,是人生的质朴和美丽。我第四次与孙犁先生见面是二〇〇一年十月十六日。这时他已久病在床,住医院多年。我知道病弱的孙犁先生肯定不希望被频频打扰,但是去医院看望他的想法又是那么固执。感谢《天津日报》文艺部的宋曙光同志和孙犁的女儿孙晓玲女士,他们满足了我的要求,细心安排,并一同陪我去了医院。病床上的孙犁先生已是半昏迷状态,他的身材不再高大,他那双目光温厚、很少朝你直视的眼睛也几近失明。但是当我握住他微凉的瘦弱的手,孙晓玲告诉他“铁凝看您来了”,孙犁先生竟很快做出了反应。他紧握住我的手高声说:“你好吧?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他那洪亮的声音与他的病体形成的巨大反差,让在场的人十分惊异。我想眼前这位老人是要倾尽心力才能发出这么洪亮的声音的,这真挚的问候让我这个晚辈又难过,又觉得担待不起。在四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也大声说了一些问候的话,孙犁先生的嘴唇一直嚅动着,却没有人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在他身上,盖有一床蓝底儿小红花的薄棉被,这不是医院的寝具,一定是家人为他缝制的吧,真的棉布里絮着真的棉花,仿佛孙犁先生仍然亲近着人间的烟火,也使呆板的病房变得温暖。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孙犁先生。“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直至二〇〇二年七月十一日孙犁先生逝世,我经常想起孙犁先生在病床上高声对我说的话。我想,我已经很久没读孙犁先生的小说了,当今中国文坛很久以来也少有人神闲气定地读孙犁了。春天的时候,我因为写作关于《铁木前传》插图的文章,重读了《铁木前传》。我依然深深地受着感动。原来这部诗样的小说,它所抵达的人性深度是那么刻骨;它的既节制又酣畅的叙述所成就的气质温婉而又凛然;它那清馨而又讲究的语言,以其所呈现的素朴大方使人不愿错过每一个字。当我们回顾《铁木前传》的写作年代,不能不说它的诞生是那个时代的文学奇迹;而今天它再次带给我们的陌生的惊异和真正现实主义的浑厚魅力,更加凸现出孙犁先生这样一个中国文坛的独特存在。《铁木前传》的出版距今四十五年了,在四十五年之后,我认为当代中国文坛是少有中篇小说能够与之匹敌的。孙犁先生对当代文学语言的不凡贡献,他那高尚、清明的文学品貌对几辈作家的直接影响,从未经过“炒作”,却定会长久不衰地渗透在我的文学生活中。以我仅仅同孙犁先生见过四面的微薄感受,要理解这位大家是困难的。他一直淡泊名利,自寻寂寞,深居简出,粗茶淡饭,或者还给人以孤傲的印象。但在我的感觉里,或许他的孤傲与谦逊是并存的,如同他文章的清新秀丽与突然的冷峻睿智并存。倘若我们读过他为《孙犁文集》所写的前言,便会真切地知道他对自己有着多少不满。因此我更愿意揣测,在他“孤傲”的背后始终埋藏着一个大家真正的谦逊。没有这份谦逊,他又怎能甘用一生的时间来苛刻地磨砺他所有的篇章呢。一九八一年孙犁先生赠我手书“秦少游论文”一帧:采道德之理述性命之情发天人之奥明死生之变此论理之文如列御寇庄周之作是也别黑白阴阳要其归宿决其嫌疑此论事之文如苏秦之所作是也考同异次旧闻不虚美不隐恶人以为实录此叙事之文如司马迁班固之所作是也我想,这是孙犁先生欣赏的古人古文,是他坚守的为文为人的准则,他亦坦言他受着这些遗产的涵养。前不久我曾经有集中的时间阅读了一些画家和他们的作品,我看到在艺术发展史上从来就没有自天而降的才子或才女。当我们认真凝视那些好画家的历史,就会发现无一人逃脱过前人的影响。好画家的出众不在于轻蔑前人,而在于响亮继承之后适时的果断放弃。这是辛酸的,但是有欢乐;这是“绝情”的,却孕育着新生。文章之道难道不也如此么。孙犁先生对前人的借鉴沉着而又长久,他却在同时“孤傲”地发掘出独属于自己的文学表达。他于平淡之中迸发的人生激情,他于精微之中昭示的文章骨气,尽在其中了。大师就是这样诞生的吧。在前人留给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和丰富的文学遗产面前,我再次感到自己的单薄渺小,也再一次对某些文化艺术界的“狂人”那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莫名其妙的自大生出确凿的怀疑。孙犁先生为《孙犁文集》作序在我为之工作的河北省作家协会,有一座河北文学馆,馆内一张孙犁先生青年时代的照片使很多人过目不忘。那是一张他在抗战时期与战友们的合影,一群人散坐在冀中的山地上,孙犁是靠边且偏后的位置。他头戴一顶山民的毡帽,目光敏感而又温和,他热情却是腼腆地微笑着。对于今天的我们,对于只同他见过四面的我,这是一个遥远的孙犁先生。然而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相信病床上那位盖着碎花棉被的枯瘦老人确已离我们远去,近切真实、就在眼前的,是这位头戴毡帽、有着腼腆神情的青年和他的那些永远也不会颓败的篇章。选自《铁凝散文》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5月版1913年5月11日,孙犁出生于河北省衡水市安平县孙遥城村(原名东辽城)。他6岁时在本村小学洋学堂读书,开始接触《封神演义》等古典文学名著。11岁时随在安国县经商的父亲上高级小学,开始接触五四新文学作品,特别是鲁迅的作品对他影响最大。1927年他进入保定育德中学读书,1929年在《育德月刊》发表了第一篇作品《自杀》。高中毕业后在北平工作,开始在《中学生》杂志、《大公报》等发表作品。1936年暑假后到安新县同口镇同口小学教书。教学之余,除了从上海等邮购进步书刊苦读,经常在白洋淀边散步,长堤烟柳深深烙印在他心中,为以后写作有关白洋淀的作品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在冀中参加了抗日工作,写了《鲁迅论》、《现实主义文学论》、《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等,被誉为“冀中的吉尔波丁”。1939年春天,孙犁调到冀西山地晋察冀边区工作,以笔为武器,为民族解放和独立与日本鬼子进行殊死搏斗——他从此开始了文学之路,“在这一地区,随着征战的路,开始了我的文学之路”(孙犁《在阜平——<白洋淀纪事>重印散记》)。1944年春天,孙犁调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工作。1945年5月15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他著名的小说《荷花淀》,使得他蜚声文坛,久享盛誉,后来被称为“荷花淀”派代表作家。随后,他一系列作品在《解放日报》发表,初步显出他独特的文学风格。抗战胜利后,他重回冀中区工作,编辑《平原杂志》等,后到大官亭等进行土改掌握工作——实际工作丰富了他的创作题材,反映土地改革后解放区农民欢欣鼓舞蓬勃奋发的作品,在孙犁的创作中占有很大篇幅。新中国成立后,孙犁进入天津工作,继续进行文学创作,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芦花荡》《嘱咐》《荷花淀》《采蒲台》等,中篇小说《村歌》铁木前传》等,小说散文集《农村速写》《村歌》《白洋淀纪事》等,诗集《山海关红绫歌》《白洋淀之曲》等,散文集《津门小集》,长篇小说《风云初记》,理论著作《文艺学习》《文学短论》等。新时期以后,他耕耘不止,先后出版了《晚华集》《秀露集》《远道集》等十本作品集。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有《孙犁全集》。鸣谢:段华先生(《孙犁年谱》作者)推荐阅读x孙犁
孙犁散文
人民文学出版社本书精选孙犁散文六十八篇,包括青年往事漫忆、中年病期琐记、冀中敌后纪事、文学生活琐谈、读书序跋、悼念友人等。既有《母亲的记忆》《亡人逸事》《报纸的故事》等脍炙人口的亲情佳作,也有《在阜平》《服装的故事》《吃粥有感》等敌后生活中的温情篇章,还有《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相片》《采蒲台的苇》等白洋淀人民抗战记录,更有《文学和生活的路》《文字生涯》等关于文学与写作的精彩见地,以及《回忆沙可夫同志》《远的怀念》《伙伴的回忆》等追忆友人的作品。全书配有二十幅图片,包括作家旧照、手迹、书影等,全面展示孙犁平易自然、散淡隽永的艺术气质和不同时期的人生经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孙犁散文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追求,朴素深沉,沁人心脾,“如橄榄,如醇酒,有一种经得住咀嚼的余味。”x铁凝
铁凝散文
人民文学出版社本书精选铁凝经典散文五十篇,包含怀人记事、艺术鉴赏、海外记游等主题。既有《关于头发》《又见香雪》《一千张糖纸》等名篇,也有《爱与意志》《阅读的重量》《时间和我们》等具备独特风格和阔大气象的文字。全书配多幅照片,图文并茂,全面呈现了铁凝在散文方面的创作成就。原标题:《铁凝
怀念孙犁先生》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谌贻怎么读音?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