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这是一篇很长的文章，大约有6000多字。是我与一位做了15年自由职业者的谈话内容。

我和李姐是在一个读书会上认识的，当时我分享了一些自己对未来工作模式的学习心得。但是让我感到最大的缺憾是，它们大多部分来自于书面材料，而且绝大部分是国外人写的，所以我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当下中国自由职业者的情况。

读书会后，李姐说她就是自由职业者，我感到非常兴奋和意外，她可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中国自由职业者。和其他没有勇气或者没能力做自由职业者的人一样，我对她的生活状况充满好奇。

我当即约她见面聊，她也欣然同意。我说：“什么时间方便？”她说：“都可以，自由职业嘛，时间当然自由了。”我本来想约到周末，她说：“不行啊，因为周五我就要去杭州踏春去了。”所以时间约到了周四下午。

没想到，我们是话语投机，相谈甚欢，一杯咖啡，我们聊了将近5个小时，用她的话说，这是一次高密度的闲聊。聊得话题很多，当然绝大部分都是我在好奇的追问，她则神飞色舞地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我是听得津津有味。

李姐是70后，在大学期间学得是外贸，先是在上海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去了深圳一段时间，然后又返回上海，最后又在北京安家定居。在不同城市生活和工作的体验，很多人都有，现在也越来越普遍，与上一代人一辈子居住在一个城市已如隔世。

现在，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她需要经常出差，全国除了西藏等几个少数省市没有去过外，她几乎都跑遍了，还包括一些周边国家。有人可能会认为她这么出差很累，但是她却非常享受，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客户给她定机票，定星级酒店。干完活之后，她都会多呆一两天，然后在周边游山玩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边玩边工作的模式啊。

四海为家，处处是家，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很多人有认床的习惯，换一个地方就睡不着觉，她却丝毫不受这等困扰，五星级酒店的床那么舒服，怎么可能睡不着呢。有时因为出差密度太大，短时间内要转场好几个城市。有一次，在与别人说到南京要怎么怎么样时，对方说你现在就在南京啊。高密度的转场，真会把人搞晕，一觉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城市，然而这在她看来都是乐趣。

2000年左右的时候，正是中国外贸蓬勃发展，中国制造不断占领世界的黄金时期，正好她学得也是外贸，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她是在上海的外贸公司工作，因此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自由职业者。

但是最终她还是选择做自己的老板，成为自由职业者。因为她不愿意过这种受约束的生活，在上中学的时候，她就清楚自己不想过上班的生活。

大约从2003年的时候，她就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一直到现在，已经有15年了。看得出来，她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方式。曾经也有公司因为赏识她的专业技能而邀请她加入公司，最后被她坚决推掉了，她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是否做自由职业者，绝大部分是取决于性格因素。李姐虽然也接受了传统的学校教育，可能由于家庭和个人天性的原因，她从小就个性独立，自己做决策，很少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这种敢作敢当的性格，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是做自由职业者的第一要素。人人都渴望自由，但自由只属于敢作敢当的人。

在工作早期，即便身在那种等级文化森严的韩企里，她的性格也是如此，不说藐视权威，但起码不会低看自己。有一个“女魔头”，作风比较霸道，公司部门里的人都怕她，但只有她不怕。后来那个“魔头”还问她：为什么其他人都怕我，你怎么不怕我呢？她说：我又没有做错事情，干嘛要怕你。

插个题外话。韩国真不是韩剧里演的那样，而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男尊女卑，等级文化森严的社会，年龄和资历是区分等级的重要因素，哪怕对方比你大一岁，你都要毕恭毕敬。她还告诉我，韩剧之所以要那么演（好几个高富帅喜欢一个女屌丝的模式），主要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原因，因为这些剧都是给韩国家庭主妇看的，让她们在韩剧中获得快乐，看到希望，这样家庭后方稳定了，男人工作就顺心了。

现在，即便自己是乙方，当甲方提出无理要求，或者故意找茬时，她也会直接怼回去，而不会因为拿人钱财而任由其欺负，大不了下一次不合作了。当然，甲方提出的建议她也会虚心接受。这是两码事。

李姐的职业或者说看家本领是韩语同传。同传是一个对技术要求颇高的职业，在我的印象中难度是相当大，能做的人是少之又少。韩语是小语种，做韩语同传的人比英语少多了。但是，对于她来讲，做这个职业是有天然优势的，因为他是朝鲜族人，从小接受的就是双语教学，与父母沟通也都是用朝鲜语。虽然朝鲜语与韩语有所区别，然而，与那些到了大学才从字母学起的韩语专业的人相比，这优势是天然的。

但是，朝鲜族的人多了，能干韩语同传的人却非常少，据她所讲，北京和上海总共也就大概十几个人，这几乎就是全国的情况了。

这个职业并不是懂一门语言就足够了，还必须具备一些行业的知识。她先后做过外贸、IT、金融等多个行业的韩语同传。因为她们的生意与行业的变化密切相关，行业一旦进入低潮，需要她们的项目就会变少。

她还学过计算机编程，在很早的时候就接触到开源软件，云服务的概念，而当时中国只有很少人听过。当别人发现她竟然懂得这些时，常常会惊讶“你一个搞翻译的，还懂这个”。用她的话来讲，她是韩语同传里面，最懂IT的。这种跨领域的知识结构，反而形成了她强大的多维竞争力。

现在，根本不存在一招吃遍天下的技能了，必须保持不断的学习，对她来讲，学习不是压力，而是喜好，是一种常态，但最终反而是这种对学习的喜好又成就了工作。她确实涉猎比较宽泛，我们聊了《三体》、人工智能、区块链、心理学，她都有自己的心得。

深耕一点，跨领域的持续学习，是对冲未来职业不确定性的根本法则。依靠组织短期维持稳定是可以的，长期来讲被组织体制化后再被抛弃的风险也是巨大的。她发现有与他同龄曾经在上海和北京工作的人，后来回到老家了。不是因为乡愁，而是因为到了40岁的年龄，因不具备核心竞争力被公司裁员，但在这个年纪又找不到曾经的高薪酬，不得不卖掉大城市的房子返乡。

防止脑热，理性是必须的

工作上顿不接下顿，没有持续的收入，如何维持财务上的稳定和安全，这是那些想做自由职业却不敢做的人最关心的问题了。无恒产者无恒心，这种青黄不接的压力，会给人的生活和精神带来巨大问题。

李姐的策略我认为就相当理性。刚开始做自由职业者时，她是给自己上了保险。她首先以较低的报价与一家翻译公司签订了保证持续工作量的协议。就是说，她以低价换得稳定的工作量，从而让自己的生活有所保障。在此期间她也会不断向外拓展自己的客户群，当稳定的高价值客户群建立起来之后，她就不再与公司合作了。这个过渡状态大约持续了2年时间。

他还做笔译和交传，工作形式比较多样化，相互交叉，这种模式也让自己能有一个可持续的工作量，为财务收入提供保障。

自由职业者不但需要学会拓展新的客户，还要非常注重维护老客户。李姐说他的回头客户非常多，这主要在于她的精心维护。

她的朋友圈内容都不是乱发的，而是针对不同客户发，她会积极为客户的朋友圈点赞或者评论，与她们保持适度联系，目的是“刷存在感”，让客户不要忘记自己。所以当我问她是否会给自己放几个月假时，她说不会，放假时间久了客户就把你给忘了。

做自由职业者最忌讳脑热，冲动之下不计后果。要给自己上保险，设置过渡期，学会拓展和维持客户，千万不能裸游，否则自由无从谈起。

她不缺工作。她很少主动找客户，都是客户来找她，或者同行朋友之间相互推荐，或者是与一些翻译公司或者会务公司保持合作关系。之所以如此，与她在行业的口碑和坚持的时间有密切的关系。

有个会议，从第一届开始就请她做同传，一直坚持到现在，很多组织会议的工作人员从小白都干到领导了，但翻译一直都请她。有人奇怪，你怎么和这些领导这么熟，她说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

由于干这一行已经十多年，她现在的收费标准也是比较高。每一年有两个工作高峰期，分别是3-6月份和后半年的8-11月，基本上这几个月的收入就能维持她较高的生活水平了。

她从来没有被拖欠过工资，原因是她们这个领域范围较小，非常容易透明化，相比之下英语领域就要复杂得多。她们所有的同行都是相互通联的，有客户来时，她们都会在群里相互调查，来评估客户是否诚信或优质。

只要有客户出现过拖欠工资的情况，会立即有人出来指认，所以客户也不敢胡来。当然，客户要想长期做，也没必要为了几千几万块损失自己的信誉。因此，行业透明是自由职业者保护自己利益的最大保障，否则处于弱势地位的自由职业者很难保障自己的合法权益。

间歇性是自由职业者的基本工作特征，一年中肯定会出现一段时间没有工作的状态。有人可能说，这多爽啊。其实一点都不爽，而且处理不好，还是满满的焦虑。

如果有人给你发工资，让你休息几个月玩，那估计还比较爽。但是对于自由职业者来讲，没有工作，还一连几个月没工作，吃啥，喝啥。李姐说她有朋友也是自由职业者，一旦空闲下来就特别焦虑，会给她说你看谁谁又去干活了，自己没有工作这可怎么办？

其实，她的朋友也不是缺钱，也不是没吃没喝，只是没有办法与空闲时间平和相处。有一种综合症叫星期日神经官能症，说的是有的上班族一到周末，突然发现没人给自己安排工作，立即会陷入一种空虚，无处着力的焦虑感之中。工作狂，周末也不休息持续加班，很多人其实是因为无法与空闲的自己相处，必须用工作把这些时间填满，才感觉安心。

另外，空闲下来意味着与人接触的时间会变少，长期一个人待着，人会逐渐丧失价值感，自我评价会一路走低，因为失去了价值参考，紧接着就是紧张、情绪低落、焦虑。其实，现代人已经很少有人有能力享受空闲时间了。

如此可知，这种长达一两个月的空闲，对很多不会享受空闲的自由职业者来讲，压力是多么巨大。

李姐她对空闲的看法是，刚好可以休息休息，干点其他的事情，培养一点兴趣爱好，比如读书、与朋友聚会、喝咖啡、上课等等，她还在韩国读了MBA，总之她有很多事情能做。空闲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加多元精彩，而不是焦虑。孤独让她有更多的时间磨炼内心的思想，也更有利于她的独立思考。

另外，她也允许自己出现情绪低落、懈怠慵懒、无聊看电视剧等这些情况，她的态度就是“就这么着怎么着了”。在她看来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要求自己一直处于奋斗和亢奋的状态，每天就像打鸡血一样，既不可能，也对身体健康不利。

抹去公司的名字，你是谁？绝大部分人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会介绍自己所在的公司和职位，没有公司也会介绍自己的毕业学校。以组织的名义定义人的价值，是现在的实际情况。

自由职业者的名片上是没有公司名的，李姐说她有时参加聚会，介绍自己时，别人都说是某某公司的，名气如果大一点，人们就会投向赞许的目光。她说自己是自由职业者，就会被大家礼貌轻视，可以忽略不计。

中国社会对自由职业者的认同感还是比较低，往往与无业游民、不靠谱等等这些词汇联系起来。另外，他们在办理信用卡或出国签证时，也会受到一定的“歧视”。

李姐说她之前在办理某商银行的信用卡时，就被直接拒绝了，原因就是没有稳定的可持续收入。后来这家银行，又主动找她办理信用卡，她还赌气就是不办。

不得不承认，在目前中国自由职业者还没有完全被主流价值观所接纳，仍然和一些负面词汇相关联。但实际情况是，很多自由职业者比公司里的白领过得舒适多了。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追求自由时，社会的态度自然会发生转变，事实上已经开始在转变了。

不被主流价值观所接纳或认同，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必须要有强大的内心。必须要做一些让自己感到有成就感的事情，否则是支撑不下来的。除此之外，朋友也能帮助你铸就牢固的精神支柱。

李姐有很多不同类型的朋友圈，有的是一起聊文学的，有的是一起读书的，有的是一起玩的，有的是一起吃喝的。这些朋友，也是她构建精神支柱的重要方法。

她对朋友要求较高，但标准很少。只要进入她设定的标准，她只要求大家有一两点相似就可以了。这种对朋友的包容，也更利于大家的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

她一般不会和同行一起吃喝玩乐，因为聊着聊着就开始诉苦，负能量会比较多。另外，她不挣这些朋友的钱，因为与朋友谈钱，既挣不到钱，又损害友谊。

建立一个多样化的朋友圈，她需要，她也有时间维护，自己不开心可以约不同的朋友出来聊天，因为圈子多，总有几个可以出来的，一旦聊开了，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忘记了，因为人类两种相矛盾的情绪是不可能同时出现。

这些朋友可不仅仅是在网上聊聊天，而是会隔三差五在线下聚会的。网聊起到一个帅选的功能，见面聊才能构筑更加稳固的情感链接。当越来越多的人依赖网络远程沟通时，面对面的近距离沟通就更加具有价值，这就是距离悖论。

机器翻译来了，会不会被取代

职业危机，很多时候来自于技术革新。人工智能肯定会取代很多工作，翻译就是其中一个领域。科大讯飞研发的人工智能翻译器，效果就比较好。所以我问“担心被人工智能取代嘛”。她说有人劝她转行，他说还早着呢，也不会被替代。

即便现在科大讯飞的翻译做得比较好，但他们现在与外方的谈判依然是雇佣人来完成。另一方面，人工智满足基本的玩乐生活翻译工作是丝毫没有问题，但是对于一些需要人类判断和情感重度参与的工作，人工智能还是弱智。

李姐会参与一些公司的谈判翻译活动。常常要参与到雇主的谈判策略研究中，需要贡献自己的认知，另一方面在谈判过程中翻译起到中介的作用，需要“察言观色，控制局面”，甚至有的客户要求把谈判搞崩，有时谈判中双方也会发生争吵，这些都需要翻译拿捏好尺度，人工智能干不了这事儿。

人工智能能干基础性的工作，反而让需要人来参与的工作变得更有价值。它将处于低端的翻译全部清出市场，让高端的翻译溢价能力更强。

养老问题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当上了年纪，钱花完了，人却没死时，问题就大了。现在人，活到八九十岁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即便是70岁退休，那还有20年时间呢。这20年收入减少或者没有收入该怎么办。因此与养老和疾病相关的社会福利制度，是阻碍人们成为自由职业者的重要障碍之一。

国企、事业单位或者政府机构吸引人的重要原因就在于，退休后能领到比较高的退休金。公务员的退休金比普通工作者要高很多，这种养老金双轨制虽然争议很大，但是一直还没改。

自由职业者收入本身就不稳定，更经历不起一场大病，养老更是一个很严俊的问题。中国的医疗之贵，可以贵到一个人生病全家返贫。什么中产阶层，只要家中出现一个重病患者，生活立马就会陷入困境。对自由职业者来讲，更是巨大打击。

自由职业者该怎么办呢？除了缴纳国家规定的基本养老和疾病保险外，一定要给自己和家人买补充的商业医疗和养老保险。李姐作为自由职业者没有公司给她缴纳养老医疗保险，她就注册了一个公司来缴纳，同时也方便为客户开发票。她同时也给自己和父母买了商业补充保险。

买商业保险，能防止出现家人和自己得大病使全家陷入困境的局面。对于养老的问题，未来退休年龄会一再推迟，这在低生育的发达国家已经开始；另一方面工作会成为一种必须，老年人工作不但能挣得收入，而且有利于身体健康，人一旦松懈下来，会迅速衰老，因为自己都感觉自己没有用了。未来肯定会出现适合大量老年人的工作岗位。

关于这个问题，自由职业者一方面需要积极做好应对准备，另一方面要更新自己的工作观。

自由职业者的自由生活是由很多，包括主观的，客观的，必然的，偶然的因素共同建构的，这篇文章只是描述了李姐生活中的冰山一角，这种生活方式并不适合每一个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这份自由。但是我们依然要感恩自己生活在了这个为我们提供了更多选择的时代。

我很欣赏这样一种人生观：人应该过一种自己负起责任的自由生活。人类的生活就是一出有关自由和偶然性的戏剧，无法言明，模棱两可。如果我们能够和谐地与自己相处一生，本身就已经是美好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