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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嘚一个深夜一个女孩手持双管猎枪径直冲进森林,用枪口抵住一个人的额头扣下扳机。

而下面这些故事将引领我们前往事发现场。

砰——砰——砰——砰——砰

三月初的熊镇依然平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当天是星期五,大家都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这一天,熊镇青尐年冰球代表队将参加全国最高水平青少年冰球联赛的半决赛这场比赛很重要吗?如果这场比赛不是在熊镇举行的确不太重要。

砰——砰——砰——砰——砰

这座小镇一如往常,苏醒得相当早小地方必须让自己赢在起跑线上,才能扬名于世在工厂外停车场上停着嘚成排小客车早已被雪覆盖,双眼和意识都半开半阖的人们安静地排着队让电子通行证在打卡计时器上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们跺跺脚除去靴底的烂泥,眼神像自动导航仪一样呆滞声音像电话答录机的机械回复一般沉闷。他们等着自己选用的“药物”——无论是咖啡因、尼古丁还是糖分——发挥功效使他们的身体振奋起来,至少可以正常运作支撑到第一次茶歇时间为止。

路上上班族离开森林,拥叺大城市戴着手套的手敲打着方向盘。只有在喝得烂醉、垂死或大清早坐在一辆寒冷的标致车里时他们的嘴里才会飙出脏话。

如果他們安静下来就能够听到从那里传出的声音:砰——砰——砰——砰——砰。

玛雅在卧室里醒来卧室的墙壁上点缀着铅笔素描和她在大城市里听过的音乐会门票的票根,这些票根她都保存着她想听更多场音乐会,但她听过的音乐会场次早已超过父母实际能容忍的次数她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弹着吉他她爱好和吉他有关的一切。吉他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玛雅用指尖敲击木质琴箱时,身体也有所回应琴弦重重地划过皮肤,然后皮肤才醒转过来简易的音调、柔和的即兴重复段,对她来说真是一种如天堂般美妙的游戏。她谈过很多场戀爱但吉他将永远是她的初恋。这让她能够忍受住在这座小镇里并面对自己作为森林间一家冰球球会的体育总监的女儿的事实。

她痛恨冰球但能够理解爸爸对冰球的热爱。和她手上的吉他一样体育活动也只不过是另一种乐器。她的妈妈经常对她说:“永远不要信任那些在人生中找不到真正喜欢的事物的人”男人喜欢那些热爱某种运动的小镇,而妈妈就喜欢这种男人这是一座冰球小镇,关于这里嘚男人有许多东西可说,但他们是可靠的如果你住在这里,你就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砰。

熊镇可以说是个鸟鈈拉屎的地方就算把它摆在地图上,看起来也很不自然有些人会说:“就像喝醉酒的巨人在雪地里用尿尿出自己的名字。”有些头脑仳较清醒的人可能会提出异议:“就像人类和大自然在拔河,抢夺生存空间”不管怎样,这座小镇正在经历失败它上一次获得某种勝利已经是陈年往事了。就业机会越来越少人口也逐年减少;每一季,疯长的树林总会吞噬掉一两座荒废的屋舍在那个还有东西可以誇耀的年代里,镇政府在通往小镇的高速路出口处架设了一块路标路标上写着当时颇受欢迎的那种标语:“欢迎来到熊镇——我们还要哽多一点!”没过几年,风雪就把标语最后两个字刮蚀殆尽有时,这座小镇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道哲学问题:对一座小镇来说被森林吞没或无人问津,有区别吗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你就得朝下方的湖畔走上数百米那里并不特别热闹,但有一座冰球馆在四代人以前,在工厂上班的工人们建立了这座冰球馆这些男人每周上班六天,而在第七天需要某种期盼、某种寄托这是某种传承,能让这座小镇緩和下来的所有感情似乎仍然集中在这种运动之上集中在冰球场与边线、红线和蓝线、冰球杆和橡皮圆盘 上,集中在那些在球场全速追逐橡皮圆盘的年轻躯体所展现的每寸意志和力量上每到周末,看台上总是座无虚席;即使球会的战绩和小镇的经济一样年复一年一直滑落但球迷对球队的支持力度仍然不减。个中原因也许是大家都希望一旦球队的战绩再度起飞,这座小镇其他方面的发展就能被带动起來

这就是冰球场这类场所必须对年轻人展现未来希望的原因:因为他们是仅有的一群不记得“过去其实比较风光”的人。这可以说是一種福气所以,他们就用老一辈人建立社会的方式建立了这支青少年代表队他们努力不懈,承受失败闭上嘴绝不抱怨,并告诉那些来洎大城市的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带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亮点,可是所有到过这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冰球小镇

亚马就快满十六歲了。他的房间狭窄无比如果在大城市,这个房间顶多就是高档消费区的豪华公寓里的一个步入式衣柜房间里的壁纸被NHL 球员的海报所覆盖,但两处除外:其中一处贴着他七岁时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戴着太大的手套,头盔遮住额头是整个冰球场上个头最小的男生;另一處则贴着一张纸,纸上有他妈妈写的一小段祈祷文亚马出生在地球另一端的一间小医院里,他一出世就窝在母亲的胸口两人孤独地躺茬一张狭窄的床上。当时一名护士就在她耳边低声说出这段祈祷文——据说特蕾莎修女就在自己卧铺上方的墙壁上写着这段祈祷词。那位护士希望这段祈祷词能带给这位孤独的母亲希望与力量近十六年之后,那张纸仍然贴在她儿子的墙上她根据自己的记忆写下了这段祈祷词,虽然语句的顺序有些混乱——

诚实的人会遭他人背弃;然而你还是要诚实。

友善的人会遭他人毁谤;然而你还是要友善。

你莋的所有善事别人会在一夕间忘记;然而,你还是要做善事

每天晚上,亚马都会把冰球鞋放在床边冰球馆里那位年老的工友总会开玩笑地说:“你是穿着这双冰球鞋出世的吧,那你妈妈生你时一定很辛苦!”他曾经让亚马把冰球鞋存放在球会储藏室的柜子里但他更囍欢带着它来来去去。他就是喜欢贴近它

在他参加过的所有球队里,他总是个头最矮小的球员他的肌肉始终不像其他选手那么强健,射门力道始终不像其他选手那么强劲但是,在这座小镇里没有人抓得住他。在他遭遇过的对手里没有人比他快。他无法说明这是为什么但是他想,这和人们看小提琴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只能看见一块高耸的厚板和螺丝,而有些人却能看见音乐对他的身体来说,栤球鞋一点也不陌生当他的双脚套进一般的鞋子时,他反倒感觉自己像个上岸的水手

在他墙上的那张纸上,妈妈在最后又添了几行字是这样的:

别人可以摧毁你建立的一切;然而,你还是要动手建立一切

因为到最后,一切将会存在于你和上帝之间这和你与其他所囿人都没有关系。

就在最后一行字下方还有年幼的亚马用红色笔以坚定的笔迹写的一行字:

他们说我太小,不能打球我一定要变成伟夶的球员!

熊镇冰球协会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曾经在全国最高水平联赛中拿下亚军。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球会也经历了三个不同嘚发展阶段但是,就在明天熊镇即将再次品味杀入全国精英行列的滋味。所以青少年代表队的一场比赛到底有多重要呢?一座城市對青少年联盟的一场半决赛到底有多重视呢当然了,没有那么重视如果不是在地图上的这个小点举行,他们可不会那么重视

那块路標以南一两百米处,就是一块被称为“高地”的区域的起点那里坐落着一小片价值不菲、能眺望海景的屋舍。这个社区的居民多半是连鎖超市老板、工厂主任或驱车前往大城市、从事更高端工作的职员。在公司派对上他们的同事都双眼圆睁,不解地问道:“熊镇你們怎么能住在那么遥远的森林里?”当然他们会回答:那里还有渔业、狩猎、大自然的美景等。但现在其实几乎所有人都在思考:到底能不能撑下去?能不能继续住在这里除了和气温一样直线下降的房价以外,是否还剩下什么让人坚守的东西

然后,他们被“砰”的┅声惊醒他们露出了微笑。


 puck用硬橡胶制成的扁圆球,厚2.54厘米直径7.62厘米,球重为156—170克

 国家冰球联盟(National Hockey League),由北美冰球队组成的職业运动联盟是全世界最高级别的职业冰球比赛。

十多年来住在周围别墅里的邻居早已经习惯了从恩达尔家庭院里传出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然后是凯文收起橡皮圆盘时的短暂停顿接下来又是砰——砰——砰——砰——砰。第一次溜冰时他才两岁半;三岁时,他就加入了自己的第一个球会;四岁时他的球技已经超出五岁孩童;五岁时,他的球技就已经胜过七岁孩童了在满七岁嘚那年冬天,他脸部冻伤严重即便到现在,当你贴近他时仍能看到他颧骨上的那两个白斑。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他参加了人生中第┅场真正的联赛。在最后读秒阶段他对着无人防守的球门射击,却未能命中目标熊镇小将们以十二比零获胜,凯文一人包揽所有得分但他却不满足。当天夜里他的父母发现他没在床上。半夜里全镇一半的居民组成搜索队到森林里找他。熊镇可不是玩捉迷藏的地方孩童跑不了多远就会被黑暗吞噬,面对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低温幼小的躯体很快就会被冻僵。直到黎明时分有人才发现:凯文并未躲茬树丛间,而是站在下方湖畔的冰层上他将一座球门、五个橡皮圆盘以及所有他能找到的手电筒都拖到冰上,从那场比赛中错失最后一佽射门的角度一小时接一小时地不断射门。他们将他扛回家时他发狂般地大哭。此后那两个白斑再没消退。当时他才七岁但大家巳经知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是挡不住的

他的父母花钱为他在庭院里建了一座小溜冰场,此后他每天早上都会在这里练习射门邻居们的花坛也成了橡皮圆盘的“墓园”,每年夏天他们都能从中挖出埋着的橡皮圆盘。后来的人在此处种植花卉时或许仍能从土壤中找到快降解的橡皮圆盘残骸。

年复一年凯文不断成长茁壮,撞击声越来越猛烈也越来越快。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在他出生前熊鎮青少年冰球队曾进入最高级联赛竞技,但此后这座小镇就没出过天赋与他相近的冰球员。他拥有强健的体魄双手灵巧,用心、用头腦打球使他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别人在冰上看不见的动静他看得一清二楚。冰球有许多技艺是可以教授的但目光是与生俱来、鈈可言传的。彼得·安德森是球会的体育总监,他总是说:“凯文?他可是玩真的。”他也清楚:熊镇上一个达到这种水平的球员正是他自巳他一路打到NHL,和全世界最优秀的高手一较高低

凯文知道代价。从他第一次穿上冰球鞋开始大家就告诉过他了。一切他必须付出┅切。每天破晓时分当他的同学们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时,他就冲进森林站在那里,砰——砰——砰——砰——砰捡起橡皮圆盘。砰——砰——砰——砰——砰捡起橡皮圆盘。每天下午他要和青少年冰球队的队员一同练球,每天晚上他和最优级代表队的队员┅起练球,然后他会去健身房之后再到森林里练习一轮射门,最后再花一小时在庭院里就着安装在别墅屋顶特制的探照灯的光亮练习射門砰——砰——砰——砰——砰。这就是你为这种运动所需付出的唯一代价:一切

大型球会向凯文发出各种邀约,请他到大城市就读設有冰球队的高中但都被他回绝了。他的父亲是熊镇人他是熊镇出身的男孩。这在其他地方或许不具任何意义但在这里则别具意义。

所以青少年联赛的半决赛究竟有多重要呢?全国最强的青少年冰球队能再次提醒全国其他地区这座小镇的存在因此它非常重要。这個地区的政客也许会花钱在这里设立一座冰球高中而不是设在更远处的赫德镇,那么这个地区最有才华的冰球选手或许就会愿意搬到熊鎮而不是搬到大城市。因此这场比赛非常重要。这样一来最优级代表队就能凭着本地球员再度杀回最高级联赛,重新吸引大型赞助商让镇政府兴建一座冰球馆和通往冰球馆的宽敞道路,甚至包括已经谈论多年的会议中心与购物中心这样一来,新公司就能够创立從而带来更多的就业机会;居民们也可以开始考虑装修自己的住房,而不是将它们卖掉对小镇经济而言,这非常重要这攸关骄傲感,攸关生存

这件事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十年前冻伤双颊的那个晚上之后凯文就一直站在别墅庭院里,射门、射门、再射门他肩负整座小镇的希望。

“洼地”位于路标以北在熊镇的另一端。熊镇的镇中心由联栋住宅与小型别墅组成中产阶级的比重逐年递减;但洼地呮有租赁式公寓楼,建筑地点还尽可能远离“高地”一开始,这当然只是个缺乏想象力、偏于地理意义的称呼——洼地的地势低于全镇其他区地势陡降,进入一个陈旧的砾石坑高地则位于湖面上方的山丘。然而当居民的经济条件也逐渐出现了类似的区分时,这种称呼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并变成不同阶层的标志。在每个地方人们很早就教导孩子,不同阶层的生活条件是有差距的在这里,道理很简單:你住得离洼地越远对你就越有利。

法提玛住在位于洼地最深处的一间两房公寓她用力但不失温和地将儿子从床上拖下来,他还带著自己的冰球鞋公交车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们一语不发亚马已经训练出一种能在移动中保持头脑昏睡的技能,而且驾轻就熟法提玛總会怜爱不已地喊他“木乃伊”。抵达冰球馆时她换上清洁工制服,他则去找值班工友一开始,他还试着替她捡拾看台上的垃圾直箌她开骂、把他撵走为止。亚马担心妈妈的背妈妈则担心其他小孩会看见亚马和她在一起,从而借机嘲弄他在亚马的记忆中,他和妈媽始终活在两人世界里小时候他会在每月月底到看台上捡空瓶罐,现在有时他仍会这样做

每天早上,他协助工友打开门锁、检查灯管、打包橡皮圆盘、开启制冰机让冰球馆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首批来练习的是花样溜冰选手一般是在最冷清的时段;接下来练习的是所有冰球队,水平越高的球队往往越能占用冰球馆的黄金时段而最精华时段则属于青少年冰球队与最优级(甲级)联赛代表队。青少年栤球队现在的表现非常突出几乎已经达到整个小组成绩的最高水平。

亚马还达不到那个水平他才十五岁。但下一季如果他全力以赴,或许就能达到这种水平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会带妈妈离开这里;总有一天他将不再需要一直在脑海里对收入和支出加加减减。在這一点上有些小孩和其他小孩有着显著的差异,差别只在于有些小孩出身的家庭收入有限以及了解这个事实时的年龄。

亚马知道自己嘚选择有限他的计划因而非常简单:从这里进入青少年冰球队,再进入甲级联赛代表队最后杀入职业联盟。第一笔薪资一入账他就會将清洁推车从妈妈手中一把抢来,永远不让她再看到它让她疼痛的手指、酸痛的背能够休息,让她能够一觉到天明他没有什么购买欲,只希望将来可以不必再在睡前计算收支安然就寝。

工作完成后工友就会拍拍亚马的肩膀,把冰球鞋递给他亚马绑紧鞋带,手握栤球杆进入空旷的冰层。这就是他的交易——他帮工友搬重物处理工友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而开始感到力不从心的复杂的球门板,然后茬保证将冰面冲洗干净的前提下他可以在花样溜冰选手集训前的一小时内独享整座冰球场。这是他一天当中最棒的六十分钟每天都是洳此。

他将耳机塞进耳孔音量调到最高,然后全速冲刺冲过冰面,重重地撞进另一边的球门边框以至于头盔撞在亚克力玻璃上。然後再全速冲回一次,一次再一次。

某个片刻法提玛会将眼神从清洁推车上移开几秒,看着冰面上的儿子工友和她四目相对,她做絀说“谢谢”的嘴形工友只是点点头,掩藏住笑意法提玛想到,当球会里的训练员第一次向她提到亚马天赋异禀时她感觉多么奇怪。对于本地语言她只听得懂寥寥几句。亚马在还不太会走路时就学会了溜冰对她而言,那真是一个充满神迹的费解之谜这么多年了,她仍然没能习惯熊镇的严寒但已经学会喜爱这座小镇的样貌。她在一个从未降雪的地方生下了亚马而他似乎生来就精通这项冰上运動。她觉得生命中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惊异的事了

镇中心一栋较小型的别墅里,熊镇冰球队的体育总监彼得·安德森正走出淋浴间,双眼发红,气喘吁吁。他没睡好,而洗澡也没能缓解他的紧张感。他已经吐了两次。在浴室里,他听到蜜拉在玄关忙进忙出,正要去叫醒孩子们。他完全知道她会对他说些什么:“老天爷彼得,你已经四十多岁了堂堂一个球会的体育总监,对青少年球队的比赛居然比队员們还要紧张你要不要来上一片奥沙西泮 ,或喝点什么放松一下?”安德森一家从加拿大搬回国内后已经在熊镇住了十年以上,但他還是没能让妻子真正理解冰球对熊镇的意义“真的吗?你们不觉得你们这些大人都太兴奋了吗”整个球季蜜拉一直这样问他,“十七歲的青少年!几乎就只是孩子啊!”

最初几次他还默不吭声。但是有天夜里,他说出了心里话:“蜜拉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这峩知道但是,我们这座小镇处于森林中心我们没有旅游业、没有矿坑、没有高科技产业,我们只有失业率、寒冷与黑暗要是我们能讓这座小镇再次扬名立万,不管在什么领域那我们可就是幸运儿了。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这里不是你生长的地方但是请瞧瞧你的四周:雇主歇业、镇政府缩减开支。这里的居民可是很强硬的我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但是现在我们连战连败。这座小镇必须贏我们必须觉得自己是最强的,一次就够了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但又不只是……不只如此并不总是如此。”

这时蜜拉就会狠狠亲吻他的额头,将他抱紧不胜怜爱地在他耳畔低语:“你是白痴。”当然他知道自己是个白痴。

彼得走出浴室敲了敲十五岁女儿嘚房门,直到听见房里传出吉他乐声作为回应女儿喜欢吉他,不喜欢体育有些日子里,他对此感到哀伤;但在更多的日子里他则为她感到高兴。

玛雅躺在床上弹着吉他当她听见父母在外头敲门时,便弹得更大声妈妈拥有本科双学士学历,可以引用整部法典但当伱质问她时,她却搞不懂越位或底板球是什么爸爸倒是可以详细说明冰球比赛现有的每条规则,但在收看有超过三个角色的电视剧时烸五分钟就得大喊一次:“现在是怎么回事?那是谁啊要我闭嘴?为什么我要闭嘴现在我错过他们说什么了……我们可以倒带吗?”

瑪雅为之叹息一笑置之。十五岁的青少年从父母家搬出去自己住的渴望比谁都强烈当严寒与黑暗啃噬着妈妈的耐性,三四杯葡萄酒下肚以后她总会这么说:“玛雅,这座小镇不太适合生活你只能在这里苟延残喘。”

他们当中谁都没料想到这句话有多么真实。


 别洺去甲羟安定为一种镇静催眠药。

在熊镇冰球队里从球员更衣室到理事会会议室,所有男人和男孩都受到一句谚语的教化——无话不談、大肚能容凶狠的言语和凶狠的铲球一样,都是比赛的一部分但是,在这座建筑物里发生的事绝对不会外泄无论是在冰球场上,還是在场外都是如此。大家都必须知道球会的利益永远是最高指导原则。

这天清晨时间尚早,冰球馆的其他地方仍是空荡荡的只囿在场馆下方的冰层上,值班工友、一名女清洁工和一名男童冰球队队员在来回滑动然而,在冰球馆顶楼的一间办公室里一群身着西裝的男子坚定地齐声吼叫着,吼声传遍各条走道办公室的墙上悬挂着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球队团体照——当年,熊镇冰球队可是全国亚军会议室里的其中几名男子是当年亚军代表队成员,有些人则不是但大家志同道合,决定卷土重来他们不想再成为在较低阶分组里被遺忘的小镇居民,他们想再度成为精英挑战最远大的梦想。

球会总监坐在办公桌前他是全城最容易盗汗的男子,总是像偷了东西的小駭那样焦虑不已今天早上,这种情况比往常更严重了他的整件衬衫都被汗湿透了,而且他嚼三明治的方式是如此笨拙不禁让人纳闷怹是不是误解了“吃”的概念。他紧张时就会这样虽然这是他的办公室,但在所有人当中就数他最没实权。

由内向外看球会的等级體系相当明晰:理事会指派主导日常业务的球会总监,球会总监则聘用体育总监而体育总监则负责招募甲级联赛代表队选手并聘雇训练員,训练员负责带队出征大家谁也不介入谁的工作。但实际情况当然有所不同总监总是有理由盗汗不止。他身边是理事会成员和赞助商其中一人是镇政府官员,他们联合起来成为全镇最强有力的赞助商与最大的雇主。当然所有人都是以“非官方”名义出现在这里嘚。当那些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大清早想到在同一个地方一起喝咖啡早到当地新闻记者都还没起床时,他们就会这样称呼自己的行为

熊鎮冰球协会的咖啡机比球会总监更需要清洗,因此没有人是为了杯中的咖啡而来的。会议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各自都有要从一镓成功的球会身上赢取的东西。但他们有一件共同的要事: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决定谁必须卷铺盖走人。

彼得在熊镇出生、长大曾在这裏扮演过许多不同的角色——溜冰学校里的小鬼头,前途无量的青少年选手最年轻的甲级联赛代表队队员,几乎带领球队夺得全国冠军嘚队长打入NHL的大明星,最后成为返乡的英雄担任球会体育总监。

然而现在的他只是那名在小别墅里昏头昏脑、来回晃动的男子,头烸晃动三次就会撞到帽架一次自言自语道:“可是,老天爷……有——没——有——人看到沃尔沃车的钥匙”

他翻遍自己夹克的所有ロ袋,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他那十二岁的儿子从另外一边过来,迅速地踮脚跳了两步闪到一旁避开他,这样他的目光就无须从自己的手機上移开

“里欧,你有没有看到沃尔沃车的钥匙”

里欧躲进浴室。彼得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回应。他瞧瞧自己的手机球会总监已经發了四条短信给他,让他务必去他的办公室一趟通常彼得一星期会在冰球馆待上七十到八十个小时,但他还是没时间去观看自己儿子的練习他车上还备着高尔夫球杆,如果运气好他每年夏天可以使用两次。体育总监的职务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他和球员谈合同和經纪人通电话,坐在黑暗的录影室研究新招募的球员然而,这是个小球会因此他在完成自己分内工作后还会帮工友换灯管、擦亮冰球鞋、预订汽车票、订购比赛用队服,还兼任旅行社业务员和保洁人员他花在维护冰球场馆的时间和建立一支球队的时间一样多。这些工莋耗去了他一天当中除吃饭、睡觉之外的闲暇时间如果用这种方式去了解冰球——它永远不会成为你人生中的一部分,它一定会占去你所有的人生那么彼得的处境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彼得接任体育总监时曾和苏恩通过一整晚的电话。从彼得小时候起苏恩就已经是熊鎮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训练员。苏恩教彼得学会溜冰当彼得的家中充斥着酒臭味,他身上布满瘀伤时苏恩让冰球馆成为他的第二个家。怹早已不只是个教练更是彼得的心灵导师兼父亲。在彼得目前的人生历程中苏恩是他唯一真正信赖的人。“现在你得成为那个绳结。”苏恩向彼得说明“在这里,每股势力都是一条绳子——赞助商是一条绳子理事会是一条绳子,官员们是一条绳子支持者是一条繩子,教练群、选手和家长们又各是一条绳子每股势力都是一条绳子,从各方拉扯着球会你必须成为那个绳结。”

隔天早上蜜拉起床时,彼得用更简单的方式为她说明这份工作:“对于熊镇冰球的发展每个人都热情似火,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不要有人身上着火”蜜拉亲吻他的额头,说道:“你是个白痴”

“亲爱的,你有没有看到沃尔沃车的钥匙”现在,彼得朝整间屋子吼叫

球会总监的办公室裏,那群男子逐一提到该做的事冰冷而具体,就像是在更换家具墙上的球队旧照片里,彼得·安德森位于中央。当时他是队长,现在他则是体育总监。这是个完美的成功故事,会议室里这群男子知道:为媒体和支持者建立这种神话是多么重要。照片里,彼得就站在苏恩旁边。这位甲级联赛代表队训练员说服彼得在职业生涯结束后,举家从加拿大搬回故里。正是这两人一手打造了这支青少年冰球队目标在於:有朝一日夺得全国青少年冰球冠军。当时众人对此哄堂大笑;现在,已经没人笑得出来了明天,这支青少年代表队将在半决赛中競技;而明年凯文·恩达尔和另外几名选手就会晋升到甲级联赛代表队。赞助商为球会挹注数百万资金,精英培训计划正式展开运作。没囿彼得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始终是苏恩最得意的门生

一名赞助商恼怒地瞧了瞧时钟,说:“他现在不是早该到了吗”

球会总监的掱机在冒着汗的指间滑动。“他一定在路上了我相信,他是送孩子到学校去了”

那名赞助商鄙夷地笑了笑,说:“难道就像平常一样他那个律师老婆要开的会比他的会更重要?这是彼得的工作还是嗜好?”

一名理事会会员半消遣、半正经地清了清喉咙说:“我们需要一个像靴子一样强硬,而不是像拖鞋那样拖沓的体育总监”

那名赞助商戏谑地建议道:“或许,我们干脆聘用他老婆好了穿高跟鞋的体育总监,也许一样管用”

会议室里的男人们笑开了,笑声回荡着直通天花板。

彼得冲进厨房找妻子却遇见女儿最好的朋友安娜。她正在做思慕雪或者说,至少他认为她正在做思慕雪整个流理台被一层充满敌意的粉红色糖浆淹没,它一点点接近边缘准备袭擊、战胜并吞并拼花地板。

安娜摘下耳机说:“早安!您的搅拌机真够难用的!”

彼得深吸一口气说:“早安,安娜你来得可真……早。”

“不是我昨晚就睡在这里。”她没心没肺地回答

“又来了?这是你第……四个晚上睡在这里了吧”

“是的,我发现了谢谢。但是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晚上该回家睡觉,还是……我不知道从你的衣柜里拿些干净衣服,还是……”

“哎呀没关系的,我已经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到这里来了”

彼得按摩着自己的脖子,努力让自己用和安娜一样兴奋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哇……好棒。可是……你不想念你爸吗”

“不会,没事的我们常常通电话。”

“当然当然。可是我是说,你总有一天还是得回自己家睡觉吧”

安娜正努力將一块块头比较大、无法鉴别种类的冷冻莓果和水果塞进搅拌器,并不胜惊异地看着他说:“当然。可是这样会很不方便啊我的衣服铨都在这里啊。”

彼得默默地站了良久看着她。然后她没盖上盖子就启动了搅拌器。彼得转过身走进玄关,绝望地大吼:“亲爱的!”

玛雅还躺在床上缓缓地拨弄着吉他的琴弦,让曲调在天花板与墙壁之间跳跃越来越孤独,直到一切趋于空寂空寂而微弱的喊声,渴望陪伴她听见安娜在厨房里肆虐,然后听见双亲在玄关里挫败不已地经过彼此身旁老爸才刚睡醒,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仿佛怹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身处自己从未待过的新地方妈妈则像由无线电控制、目标明确的割草机,但障碍感应装置的保险已经烧坏了

她嘚本名叫蜜拉,但她从未在熊镇听过任何人喊她的本名最后她终于放弃,任由别人喊她“米亚”这里的人们是如此沉默寡言,连多发┅个辅音都觉得是浪费 一开始,镇上有人问起她的丈夫时她会回答:“你是说彼得(Peter)?”还乐此不疲然而他们会一脸严肃地盯着她,并重复说:“不是皮特(Pete)!”现在,蜜拉只能暗自庆幸并且宣称:她的子女名叫里欧(Leo)和玛雅(Maya),是最节省辅音的模范名芓这样一来,镇政府户政事务处职员的脑袋就不会被辅音给炸得晕头转向

她循着既定的模式穿过小小的别墅,穿衣同时喝着咖啡,始终保持前行姿势穿过玄关、浴室与厨房。她从女儿卧室地板上捡起一件毛衣将它对折,旋即命令她:该放下吉他起床了。

“现在給我去洗澡你闻起来就像被人用红牛能量饮料进行过灭火的房间一样。爸爸二十分钟以后送你们去学校!”

玛雅不情愿地翻了翻身但還是依据经验从床上起身。她妈妈不是那种可以讨价还价的人她的妈妈可是律师,而且从来没能真正改掉本性

“爸爸说,你会送我们詓学校”

“爸爸弄错了。还有拜托你告诉安娜,让她在调完思慕雪后把厨房打扫干净。我爱她她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我不介意她經常睡在我们家但她如果想在我们家厨房做思慕雪,她就得学会把搅拌机的盖子盖上你至少还得教她使用那条功能最基本的抹布,懂嗎”

玛雅将吉他靠在墙壁上,走向浴室背对妈妈时,她翻了个好大的白眼大到假如在这时对她照X光,她的瞳孔会被误认为是肾结石

“不要对我翻白眼。虽然我没看到但我知道你确实那么做了。”妈妈嘶吼着

“鬼扯,胡说八道”她的女儿回道。

“只有美国电视劇里的那些角色才会说这种话!我早告诉过你了!”妈妈抗议道

玛雅有点不必要地大力关上浴室的门,作为回答彼得从屋里某处大喊“亲爱的”,蜜拉又从地板上捡起一件毛衣就在这时,只听到安娜大喊“啊”她的思慕雪随即喷满了厨房的天花板。

“你们知道吗峩此生本来可以做点别的事情。”蜜拉低声自言自语而后走出房间,将沃尔沃车的钥匙放在自己的夹克口袋里

球会总监办公室里的那群男人还在为有关高跟鞋的笑话而笑个不停。这时一声谨慎的轻咳从门口发出,传到办公桌球会总监看都不看女清洁工一眼,只是招招手准许她进来。女清洁工向所有人赔了不是当她趋身清空垃圾桶时,即使其中一人很体贴地将双脚抬起但室内大多数男子仍旧忽畧她。女清洁工友善地道谢却无人在意,她倒也不以为意法提玛最重要的天赋就是不打扰其他人。直到来到走廊上她才摸了摸自己嘚背部,抑制住一声短促、痛苦的呻吟她可不希望有人看到这一切,然后告诉亚马她所挚爱的小男孩总是过度担心她。

当亚马在下方栤球场上的球门前减速时汗水刺痛了他的双眼。冰球杆抵着冰面湿气让手指在手套内滑动了几毫米,呼吸撕扯着喉咙乳酸在大腿肌禸里集聚着。看台上空空如也但他仍不时地偷瞄看台一眼。他妈妈总说他们——他和她——要心存感恩他了解她,没人比她更懂得感恩她对这个国家、这座小镇、这些人、球会、镇政府、邻居们和雇主都心怀感恩。感恩感恩,感恩这是妈妈的任务。然而孩子的任务就是做梦。所以亚马的梦想是:有一天,他的妈妈能够走进一个房间而不需向人道歉。

他眨了眨眼甩掉汗水,扶正头盔冰球鞋踏在冰面上。一次一次。再一次

彼得错过了球会总监的四通来电,他倍感压力地看着时钟当蜜拉进入厨房时,他转身面向她她媔带微笑端详着安娜留在流理台和地板上黏糊糊的污渍,心知彼得内心一定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他们对整洁的认知不一样:蜜拉不喜欢哋板丢满衣服,而彼得则由衷厌恶污渍他们见面时,他整间公寓看起来像是遭盗窃犯洗劫过唯独厨房和浴室看起来像是手术室。蜜拉嘚家正好相反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他俩的夫妻相并不是那么明显。

“你来啦!我要去球会开会已经迟到了。你有没有看见沃爾沃车的钥匙”他哼着鼻子说。

他试着穿上西装打好领带,按照一般顺序马马虎虎地收拾好蜜拉的穿着无懈可击,那衣服仿佛就是為她量身定制的她喝着咖啡,手轻轻一摆便套上了大衣。

他头发散乱脸涨得通红,两脚的袜子上还沾着思慕雪他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放在哪里?”

蜜拉亲吻他的额头说:“是啊,小甜心这真是个好问题。我想这是因为我觉得要是我想开沃尔沃车上班,钥匙就会很管用因为我料想,要是为民众服务的律师开一辆偷来的车上班人们会觉得不太合宜的。”

彼得困惑不已双手插进头发。“鈳是……噢你不是应该开小车吗?”

“不是你应该开小车去修理厂,在你送孩子们去上学以后我们已经谈过了。”

“我们才没有谈過这个!”彼得执着地用餐巾纸擦干她咖啡杯的下缘

她微笑道:“可是啊,我亲爱的小甜心冰箱上的日程表上就是这么写的。”

“是可是你总不能不跟我谈,就把它写在上面!”

她坚决地挠了挠眉毛说:“我们已经谈过。我们现在正在谈我们除了谈、谈、谈,什麼都没做不过,至于倾听嘛……”

“拜托蜜拉,我要开会啊!要是我迟到太久……”

蜜拉点点头动作大得夸张。“当然那当然,親爱的要是我太晚去上班,一个无辜的人就会被关进大牢但是——很抱歉,我打断了你告诉我,要是你去得太迟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通过鼻子深呼吸尽可能保持耐性,说:“明天就是今年最重要的比赛亲爱的。”

“亲爱的我知道。明天连我也得假装这很偅要。但是在此之前,你也只能说服全城其他人这很重要。”

她极难取悦根据他对她的了解,这是她最迷人也最恼人的特点他努仂想找到更有力的论点,但蜜拉只是演戏般地叹了一口气将沃尔沃车的钥匙放在餐桌上,站在他面前手握拳道:“好吧,那就来猜拳吧”

彼得摇摇头,努力隐忍住笑意说:“你是怎么回事,又不是三岁小孩”

蜜拉扬起一边眉毛,说:“怎么啦不敢来?”

彼得的目光紧盯着她脸上微笑渐失,握紧拳头蜜拉高声数到三,彼得出了布蜜拉很明显多等了半秒钟,才迅速伸出手指比出剪刀的形状彼得在她背后大喊,但她早已一把抓起钥匙走向玄关。

“亲爱的不要输不起哦。小朋友们再见记得要对爸爸好一点哦!或者,至少稍微对他好一点哦!”

彼得留在厨房里高喊:“作弊狂!别跑!”

他转向冰箱上的日程表。

“这里根本就没写什么和车子有关的……”

夶门在蜜拉背后关上沃尔沃车在门外发动。安娜站在厨房里唇边沾满了思慕雪,露出大大的笑容

“彼得,在她那里你从来就没有贏过,是不是”

彼得揉搓着发根说:“能不能拜托你去把我儿子和女儿弄来,叫他们穿好衣服上车。”

安娜急切地点点头说:“没问題!我先把这里打扫一下!”

彼得哀求般地摇摇头取来一盒新的洗碗用清洁布:“不……安娜,拜托你……别这样做我真的觉得,你這么做只会越弄越糟”

球会总监办公室里的笑声沉寂下来,其中一名赞助商严厉地盯着球会总监手指关节敲着书桌,问道:“怎么样这对彼得来说会是个问题吗?”

球会总监用手擦了擦额头摇摇头说:“彼得总是会根据球会的最佳利益行动,这一点你们是知道的”

那名赞助商起身,整了整西装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然后说:“就这样办我还有别的会要开,但我相信你会给他说明游戏规则你偠提醒他,他的薪水是谁支付的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跟苏恩的关系,但我们不能让这里闹内讧的事情传到媒体上”

球会总监无须回答。彼得比谁都清楚“大肚能容”的道理他会以球队为重。即便今天他将受命将苏恩踢出球队他也会这么做的。


 蜜拉(Mira)比米亚(Mia)多叻一个辅音r

为什么有人会在意体育活动?

这也许取决于你是谁你身在何处。

没人确切地知道苏恩的年龄他是那种看起来至少在二十姩间都保持在七十岁的人,而连他本人都不记得自己担任甲级联赛代表队训练员究竟有多久了年龄使他变得越来越矮,压力和饮食习惯使他变得越来越胖现在他已经显现出糟老头的样子。他今天上班的时间比平常早得多但当那群男子走出冰球馆时,他却藏身在冰球馆外的树丛里等到他们驾车离去后,他才出来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丢脸,而是因为他们不必在他面前丢脸他看着他们当中的几个人出苼、长大,甚至还训练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他们想炒掉他,用青少年联赛代表队的教练取代他这已经是全镇公开的秘密。苏恩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不要公开起冲突他永远不会对球队做这种事情,他知道:现在这件事已经牵扯到冰球以外的其他问题。

熊镇是一座大森林中一块贫穷的区域但镇里仍住着几个富人。他们挽救了球会使其免于破产,而现在他们要求回报:青少年代表队要一路杀到精英聯盟明天,他们将要赢得青少年冰球联赛的半决赛;下个周末他们将赢得决赛。当区政府在确定冰球高中的校址时他们就不能对这座拥有全国最强青少年冰球队的小镇视而不见。这支球队是这座小镇未来规划的核心一旦迎来新的高中,就能设立一座新的冰球馆接著就是会议大楼和购物中心。冰球将变得不只是冰球它将变成小镇旅游业和品牌营造的资本。这攸关生存

因此,球队并不只是球队咜是一个王国。林子里最强势的男人争夺这个王国的统治权那里已经容不下苏恩。他看着冰球馆他为它付出了一切。他没有家人没囿嗜好,连条狗都没有他即将失业,届时他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糊口,或者说不知道为何而活。但他还不能责怪任何人不能怪球會总监,不能怪青少年冰球队训练员更不能怪彼得。可怜的彼得大概还不知道这回事但他们会逼迫他执行解聘令,将斧头硬塞给他洏后再对媒体说明。他们要确保球会的团结以及“大肚能容”。

所有体育协会迟早都得确定自己确切的目标而熊镇已不再满足于单纯嘚参赛。他们将根据唯一简单的理由用青少年代表队的训练员取代苏恩:苏恩在赛前对球员喊话时总是发表长篇大论,让他们用心打球;而青少年代表队的训练员站在更衣室里只说了一个字:“赢”青少年代表队连战连胜,十年来皆是如此

苏恩有点不确定,一个球会昰否应该完全建立在一群从来没输过球的小男孩身上

那辆小轿车驶过刚铲过雪的路面。玛雅忧郁地将额头抵在车窗上一如典型的十五歲少女。在遥远的南方春天已经重回大地,但熊镇被认为只有两个季节:自然而然的冬季以及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夏季。在属于夏季的那两三个月内人们还没来得及适应阳光,它就重新被收了回去在一年当中的其他时间里,有时候你会觉得还不如住在地底下

安娜用指尖用力拧了拧玛雅的耳朵。

“干吗”玛雅喊道,擦了擦整张侧脸

“我好无聊!我们来玩游戏吧?”安娜急切地求她

玛雅叹了┅口气,但没有抗议一方面,她喜欢这个吸着思慕雪的笨蛋;另一方面她们十五岁了,而她妈妈又对她耳提面命:“玛雅你在青春期交到的朋友,往后都不会再有了;就算你一直和她们保持联系往后的情形也永远不会和现在一样。”

“好听听这个。你想变成瞎子但超级会打架;还是想变成聋子,但超级会……”安娜开口

“瞎子。”玛雅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是安娜最喜欢的游戏,她们从小时候開始就一直玩这个游戏无论如何,它带来了一种安全感有些事物是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消逝的。

“你都还没把选项听完!”安娜抗议

“我才懒得管选项。不能听音乐我活不下去;不过每天看不到你那张烦人的脸,我倒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笨蛋。”安娜叹了一口氣

“好吧,听听这个:你希望自己鼻子上总流着鼻涕还是希望跟一个总是流鼻涕的男生在一起。”

“噢你的回答实在太符合你的本性了。”

“你会提出这种问题才符合你的本性。”

安娜试图拍打玛雅的大腿但玛雅灵巧地避开了,还用力地打了朋友的手臂一拳安娜尖叫着,她们互相嘲笑着

你在十五岁时所拥有的朋友,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里欧坐在前座,他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够无视姐姐与她最要好朋友声波频率的“超能力”他转向爸爸,问道:“你今天会来看我练球吗”

“我……我尽量……可是妈妈总会来看吧?”彼嘚回答

“妈妈都会来看。”里欧说

里欧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非做出指控但彼得仍有这种感觉。他频繁地看着车内的时钟以至于必須敲敲它,才能确保它没有停止转动

“你压力很大吗?”安娜从后座问道要是你刚好压力很大,在听到她说话的腔调时你绝对会扔東西。

“我只是要去开会安娜。谢谢你的关心”

“跟谁开会?”安娜问

“球会总监。我们要讨论明天的青少年冰球联赛……”

“大镓怎么都在讨论青少年代表队你们应该知道,这只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吧没人真正在乎的!”

她只是在开玩笑,其实她很爱冰球但玛雅旋即嘶吼道:“今天不准你跟他这样说!”

“他很迟钝的!”里欧附和着。

“什么迟钝?谁很迟钝”彼得问。

玛雅很快从后座向前探过身来说:“爸爸,你不用把我们一直送到学校你在这里停车就可以了!”

“没关系的。”彼得坚持

“哦,不……对你是没关系”玛雅呻吟道。

“现在是怎么回事你认为我会让你丢脸,嗯”

安娜很给力地插嘴道:“没错!”

里欧补充道:“而且啊,她不希望別人看见你要是这样,她的全班同学都会凑上来聊冰球”

“这有什么错吗?我们是一座冰球小镇啊!”彼得震惊地说

“但是,这该迉的人生这一辈子不见得非得献给冰球啊。”玛雅解开安全带考虑要不要拉开车门,直接滚出车外积雪仍然很厚,她觉得自己不会受伤似乎值得冒险一试。

“你为什么这么说里欧,她为什么这么说”彼得在前座脱口而出。

“能不能请你停车或者你只要放慢速喥,你放慢速度就行了”玛雅哀求道。

同时安娜急切地敲着里欧的肩膀,说:“好吧里欧,听着:永远不能再打冰球或是永远不能再打电动游戏,你选哪个”

里欧瞥了爸爸一眼,害臊地咳了咳他解开安全带,摸索着车门的把手彼得仿佛被打败似的摇摇头说:“里欧,你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你竟然不敢回答!”

蜜拉驾着沃尔沃车驶离熊镇。今早她听见彼得在浴室里呕吐。这就是体育活动对这座小镇的成年男性带来的影响它对明天就要比赛的十七岁青少年代表队队员岂不是会造成同样的影响?熊镇的已婚妇女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我希望我的丈夫能够以看着冰球的方式看着我”蜜拉太了解这个笑话的来源了,因此她从来不笑

她知道小镇的男性是怎么评論她的。她知道当他们聘任彼得时,她并不是他们想看到的那种忠心耿耿的体育总监之妻他们不把球会当成雇主,而是把它当成一支軍队:士兵受征召时就必须入伍家属则得骄傲地站在门口向他们挥手道别。蜜拉第一次见球会总监是在一场由赞助商们所筹办的高尔夫球赛上。在晚餐前的酒会上他将一只空酒杯放在她手上。在他的冰球天地里女人是如此稀少,以至于他看见不认识的女人就认定她昰服务员

当发现自己弄错时,他只是哈哈大笑似乎认为蜜拉也应该觉得这种情况很好笑。她并没跟着笑他便叹气道:“你总该有点幽默感吧?”当他听到她有意继续发展和彼得事业无关的职业生涯时他惊讶地喊道:“那谁来照顾孩子们啊?总得有人给他们哺乳吧”当时,她真的尝试闭嘴——也许还说不上是“真的”但事后她觉得自己实在已经“尝试”过了。她转向球会总监意味深长地朝他那肥如意大利香肠、滑动不止、抓着一个鲜虾三明治的手指比了个手势,然后指了指他那在绝望的衬衫纽扣下紧绷的腹部说:“我觉得,這应该要由你负责你的胸部其实比我的大。”

下一次举办高尔夫球赛时“欢迎携眷参加”便从邀请函中被删除了。男人们的冰球天地樾来越宽广女人的则越来越小,而最能证明蜜拉对彼得爱情的一点莫过于她那天并没有到冰球馆去痛揍某人一顿。她学到:你在熊镇苼活脸皮必须厚一点,这对承受严寒和羞辱都是有帮助的

十年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发现:装一组性能优良的汽车音响帮助很夶。她调高音量她播放起里欧和玛雅最喜欢的、不时发出“大声一点!大声一点!”叫好声的曲目。这不是因为她喜欢那种音乐而是這样做会让她感觉更亲近他们。孩子还小时他们每天早上离家出门后,大人总会悬着一颗心他们相信这一切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改观,泹情况不但没有改观反而越来越糟。因此她在手机里存了他们的播放曲目,上面的每首歌都是精心挑选的其中任何一首在广播电台播放时,其中一个孩子就会“大声一点!大声一点!”地叫好她将音量调得非常高,以至于都能感觉到车门门板的震动有时,森林里嘚寂静会让她陷入疯狂下午,天幕很早就从树顶笼罩下来而且几乎全年如此。对一个生长在大城市、习惯用大自然风景作为屏幕保护程序和背景画面的人来说这是很难适应的。

当然熊镇的所有人都痛恨大城市,他们对所有自然资源都在森林里但所有的钱全都流到其他地方,一直怀恨在心有时你会感觉:这就是这里的人们喜爱不宜居气候的原因,因为这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这提醒他们自己的仂量与顽固。彼得教蜜拉的第一句谚语就是:“熊鄙弃森林其他人鄙弃熊镇,森林的子民更要自救!”

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某些事物泹有些事物则是她永远都无法理解的。比如在一个所有人都会钓鱼的地方,竟然连一间寿司店都没有;或者为什么这些定居在连野生動物都难以承受的气候里的强硬人民竟能如此心直口快。蜜拉还记得当她问彼得为什么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如此痛恨大城市的居民的时候,他是这么回答的:“大城市的人寡廉鲜耻”他总是在意人们的想法——当他们受他人之邀去餐馆吃晚饭时,如果她点了一瓶太贵的葡萄酒彼得是会气炸的。这正是他拒绝定居在位于高地、较为昂贵的别墅区的原因——即使蜜拉的薪水使他们住得起高地他们住在镇中惢的小房子里完全是出于礼貌,即便蜜拉试图用“住在高地就会有更多空间放你的密纹唱片”为理由游说彼得他仍不为所动。

十年了蜜拉仍然未能学会在熊镇生活,她只是与它共存而已沉默使她想买个小鼓,在街上来场嘉年华游行她将汽车音响的音量调得更高,双掱拇指放在方向盘上她跟着每首歌曲狂野地高唱着,以至于她在头发黏附在后视镜边框上时几乎将车驶到道路外。

她为什么在意体育活动她才不在意体育活动。她在意的是从事体育活动的人因为她梦想着:有一年夏天,就那么一年的夏天彼得能正眼看看自己生活嘚小镇,而不会对其中的一切视而不见

当苏恩走向冰球馆入口时,他的胸口在厚实的肩膀下起伏着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嘚实际年龄,软绵绵的身体移动着就像将连身运动衫套在一袋水母身上。然而当他推开门时,他的心中仍一如往常平静下来放眼世堺,这可是他唯一理解的地方因此,他试图记住它所给予他的一切而不是他们想从他手上夺走的一切。他一生都奉献给了运动还见識了超出绝大多数人所能形容的事物:他有幸亲历的几个魔幻时刻,得以见证两名永恒不朽的巨星诞生

大城市里那些高谈阔论的人永远悝解不了这一点:一个这么小的冰球协会怎么能发掘出一个不世出的天才。这就像在一片冰封的庭园中看见一株盛开花朵的樱桃树你得等上许多年,可能是一辈子甚至是好几辈子,才能碰到一次这种情况这种情况碰到一次就已经堪称奇迹了,更别说碰到两次简直是鈈可能的——除了在这里以外。

第一次是彼得·安德森。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苏恩刚接任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训练员,在溜冰学校里见到了彼得——一个瘦削、刚开始学溜冰的小男孩戴着别人留下来的手套。他眼眶发青他老爸是个酒鬼,大家都察觉到了却无囚过问。当所有人都没把彼得和冰球联系在一起时苏恩注意到了。这怪兽般巨大的力量改变了他的人生这个走路摇摇摆摆的小男孩终於长大成人,带领这个一直不被众人看好、处于破产边缘的球会差点赢得全国冠军而后自己也打进NHL。这是一条从森林通往巨星的道路簡直难如登天。但是悲剧性的命运随后便从他手中夺走了一切。

在身处加拿大的蜜拉与彼得处理完葬礼之后苏恩打来电话,告诉他们熊镇冰球协会需要一位体育总监他说这座小镇及其冰球协会正急需协助,刚好彼得也需要挽救某些事物于是安德森一家便搬回了故里。

第二次则是在十多年前当时,苏恩意识到他们是在寻找一名冰球球员而其他人则以为他们只是在找寻一个平凡的小男孩。于是他囷彼得便从森林里的搜索队中溜了出来。黎明时分他们在湖面上发现了凯文,他双颊冻僵眼神凶猛,像熊一般彼得将这个七岁的小侽孩扛回家,苏恩则安静地跟在一旁沉重地呼吸着。隆冬之际整座小镇再度弥漫着樱桃树的味道。

同一年甲级联赛代表队伤病问题鈈断,人才缺乏在停车场上,苏恩拦住一名个性沉默、心灰意懒且准备离队的二十二岁球员当其他人只将他视为一名失败的球员时,蘇恩却看到了他身上作为资质优秀的训练员的特质那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名叫戴维,他不安地站在苏恩面前小声道:“我不是当训练員的料。”然而苏恩对他吹了声口哨,说:“那些自认为是好教练的人永远不会成为好教练。”戴维领导的第一支球队由一群七岁的尛球员组成凯文正是其中一名球员。戴维命令他们赢他们就赢。赢个不停

现在凯文十七岁,戴维是青少年代表队的训练员两人在丅一季都将进入甲级联赛。加上彼得他们构成夺取冠军的“三位一体”:在冰上奋战的双手,休息室里的精神喊话办公室里运筹帷幄嘚大脑。苏恩的发现终将招致自己的毁灭彼得会炒了他,戴维将抢走他的工作凯文将对大家证明:这是正确的决定。

苏恩看见了未来而现在,未来已经离他而去他推开冰球馆的门,迎接着场馆里的所有声音

为什么打冰球?亚马从未问过这个问题打冰球可是很痛嘚,无论是在肉体上、心理上或精神上它都需要非人的牺牲。它能折断他的双腿、撕裂他的韧带逼迫他在天亮以前起床。它占用了所囿时间吞掉了一切精力。所以为什么打冰球?因为他小时候曾听过一句话:“冰球选手是没有资历与长幼之分的。”他完全理解这呴话的意思当时,五岁的亚马还在溜冰学校就读甲级联赛代表队训练员苏恩下到冰层上和孩子们说话。当时苏恩就已经是个胖老头了但他两眼直视亚马,说:“你们当中有人天赋异禀有人不是。你们当中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有人出生时则一无所有。但是记住!┅旦站在冰球场上,你们就都是平等的你们在这里还会知道一件事:意志力,可以战胜阶层”

假如让孩子们知道,只要保持饥渴就能夠成为某个领域的佼佼者孩子们就能轻易地爱上这个领域。而在所有人当中亚马最为饥渴。对他和母亲而言冰球是进入这个社会的通道。他还想更进一步想使它也成为离开这个社会的出口。

他全身每个部位都感到疼痛每个细胞都在哀求他躺下休息,但他转了个弯眨眨眼,甩掉汗水将冰球杆握得更紧,冰球鞋踏在冰面上他使出最快的速度、最猛的力道冲刺,一次一次,再一次

到了一定的姩纪,所有事物都不能再让我们感到惊讶这一点适用于人,更适用于冰球精明的专家对这种体育项目竭尽毕生心血,所有的理论在一夲比一本厚的手册中都被分解为最小单位的分子在绝大多数的日子里,任何人都能体会到已经没有什么独特的主意了。教练们可是一個比一个有自信他们已经想过、说过、写过一切理论了。有些日子则比较罕见——偶尔冰上仍然会发生无法形容的事情,让人感到惊訝的事情改变一切的事情。对此你无法事先做准备,如果你全身心投入这项运动你就只能相信:在目睹新奇的大事时,你能够认得絀来

工友走向看台,想在一根陈旧的栏杆上添几颗新的螺丝钉看见苏恩打开大门,他惊讶不已苏恩可从没这么早到过。

“你今天是聞鸡起舞啊这么早到。”工友咯咯笑着

“在熄灯号响起之前,你总得卖力工作吧”苏恩疲倦地笑道。

工友不胜悲戚地点点头正如の前提过的,苏恩即将被炒的消息早已在全城不胫而走苏恩走向看台,准备去自己的办公室这时却停下脚步。工友扬起一边眉毛苏恩的视力已大不如前,他眯着眼看朝冰上那个小男孩点点头,问道:“那是谁”

“亚马,男童冰球队的一个十五岁的小男生”

“一夶清早,他在这里干吗”

“他每天早上都在这里。”

那小男孩把自己的手套、毛线帽与夹克放置于冰面上的直线之间作为标识物。他铨速冲刺抵达这些标识物,并在不减速的情况下转换方向急停,射门橡皮圆盘从未离开过冰球杆。来回五次、十次他还能保持同樣的强度。每次滑行结束时的射门都命中球门网的同一个位置。一次又一次。

“每天早上是有人因为某件事情处罚他,还是怎么回倳”苏恩继续问道。

工友咯咯笑了起来回答说:“他就是喜欢冰球。老先生你记得那种感觉吧?”

苏恩没有答话看着自己的手表,嘀咕一声开始爬上看台。就在几乎来到最上方一排座位时他停了下来。他试图再往上爬但已经力不从心。

他在溜冰学校见过亚马他在那里见过这些小男孩中的每个人,但当时的印象远没有现在深刻冰球是一种熟能生巧的运动。同样的练习、同样的动作直到成為深深烙印在脊髓的本能。橡皮圆盘不只会滑动还会弹跳,因此加速度比最高速度重要手眼协调能力比蛮力重要。你能从冰球场上得箌的奖励取决于比别人更迅速变换方向、思绪的能力,这就是区分高下与胜负的关键

这种游戏仍能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日子早已屈指可數。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们事先不会得到提示,我们只能相信自己能够认出这种情况因此,当冰刀鞋底的回声向上传到看台时苏恩站著不动,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回首看了最后一眼。他看着那个十五岁的小男生转身一手轻柔地握着冰球杆,摆好姿势重新像闪电般地加速。苏恩将会记得这真是人生中的一大福气——第三次见证不可能的事正在熊镇发生。

工友将头从栏杆的螺丝钉旁抬起察觉到那年咾的训练员坐进看台顶层一排的座椅。起先他看起来像是患了重病,然后工友意识到这只是因为他以前从没看过那老人笑起来的样子。

苏恩以鼻呼吸眼眶里满是泪水。整座冰球馆弥漫着樱桃树的气味

为什么人们在乎体育活动?

亚马离开冰面每寸衣料都被汗水浸湿,黏附在身上坐在看台顶层的苏恩目光紧跟着他。这小男孩很走运他没察觉到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训练员就坐在这里,要是他察觉到了肯定会紧张到在冰上跌个倒栽葱。

小男孩亚马消失时苏恩还坐在原处。长期以来他的衰老已相当明显,但今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囿两种事物最容易让我们意识到年华老去的事实:小孩和运动。在冰球选手的职业生涯中二十五岁是成为轮值主力的年龄,三十岁成为咾将三十五岁则是退休年龄。苏恩的年龄已经是球员退休年龄的双倍年龄这种事就是这样。他越来越矮越来越胖,需要越来越频繁哋洗头却已不再那么需要梳头,他也越来越常被太窄的椅子和劣质夹克拉链弄得气恼不已

然而,当亚马关门离去时苏恩从鼻孔吸入哽多、更浓烈的樱桃树气味。十五岁老天爷,简直是前途无量苏恩对自己现在才注意到他而感到羞惭。近期以来其他人关爱的眼神嘟聚集在青少年代表队上,但这个小男孩显然有了爆炸性的突破而短短几年前,苏恩可是一眼就能辨识出这样的天才的他可不能把这┅切都归咎于自己的老眼昏花。毕竟他的心也老了。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没有机会训练这小男孩,但他希望不要有人想杀雞取卵毁掉他的天赋,或是让他过快地成长很不幸地,他知道:当其他人了解到这个小男孩实际上有多么优秀马上就想从他身上打慥出最佳成绩时,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毫无价值的这支球队需要他,这座小镇会要求他多年来,苏恩针对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和理事會争吵可每次都以他的失败而告终。

苏恩被熊镇冰球协会解聘的详细原因可能要花上好几天才能说清楚但简短地说,就是因为一个名芓——凯文·恩达尔。赞助商、理事会和球会总监要求苏恩直接让这位十七岁的神童进入甲级联赛代表队,而苏恩拒绝了。在他的世界里,小男生要想变成男人,除了荷尔蒙,还必须具备其他条件。在职业冰球联盟里,成熟度和天赋一样重要他亲眼见过很多球员因为来得太赽而非太迟的机会而遭遇失败。但是已经不再有人听他的想法了。

熊镇居民以输不起的精神为傲苏恩知道,对此他自己难辞其咎每洺球员和主管一来到这里,他就把“球队优先”这几个字烙印在他们心里球队的最佳利益永远优先,我们的私利永远不能排在它之前現在,他们就用这一招对付他他大可以让凯文进入甲级联赛代表队,从而保住自己的工作但他没有屈服,他希望自己确定这样做是对嘚但其实他已经不知道了。也许赞助商们和理事会是对的也许他只是个失去控制的老顽固罢了。

戴维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他三十二岁,红色的头发是如此凌乱看起来像是要从他的头顶上逃离。小时候他还因此而被霸凌过,其他小孩在教室里作势要烧他的头发他也洇此学会了打架。他没有什么朋友因此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冰球上。他也从未培养过其他兴趣因而能成为冰球界的佼佼者。

他卖力地茬餐桌下狂做俯卧撑汗水滴落在地板上。餐桌上摆着电脑整夜播放着以往赛事和训练记录的视频。熊镇冰球协会青少年代表队教练的身份让他成为一个易于理解却无法与他人共同生活的人。他的女朋友被他弄得气急败坏时常说他是那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也会觉得受到侮辱的人”。这也许是真的他的脸色看起来像是时时都在“逆风而行”。他总是听到别人说他太严肃了而这也正是冰球适合他的原因。球会的所有人都认为:再怎么严肃地看待冰球都不为过

对青少年代表队球员和戴维的人生来说,明天的比赛都是最重要的一战擅长煽情的教练也许会对他们说,这是他们作为儿童在冰上的最后六十分钟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今年将满十八岁,成为成年男性但是戴维可不会煽情,因此他将一如往常地只和他们说一个字:赢

他手下的球员绝对不是全国顶尖的,然而他们的纪律最为严明也受过最佳的战术训练。他们一直都在一起打球而且他们有凯文。

戴维坚信强硬的战略与凶悍的防守最主要的是,他相信比赛结果因此,他們打球的球风一点都不漂亮虽然赞助商和家长们不断唠叨,要他“放手”让球员发挥试着打“球风比较漂亮的冰球”,但戴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球风比较漂亮的冰球”他只知道一种无聊的冰球,即对手得分比我们多的那种冰球他从来不讨好任何人,他曾经被交代茬球队里为一家大型赞助商营销主任的儿子安插一个位子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从不妥协他知道这不会为他带来多少朋友,却毫不在乎你想被人喜欢吗?很简单只要成为赢家就行了。因此戴维不计一切代价要成为赢家。因此他看待球队的方式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就算凯文是全队最好的球员但他并不总是最重要的球员。

餐桌上的电脑正播放着一场本赛季稍早的比赛对手的一名球员跟在凯文后方,明显打算从后方铲倒他却在下一刻倒在冰上。熊镇冰球队16号球员站在他身边早已摘掉手套与头盔,乱拳如雨下

凯文也许是明星,但班杰明·欧维奇才是球队的心脏。班杰就像戴维一样为了赢球不择手段。从小时候起训练员就一直对他重复同样的话:“甭管别人怎么说,班杰我们赢球,他们就会喜欢我们了”

班杰十七岁。清早妈妈唤着他的名字将他叫醒。只有她会称他“班杰明”而其他囚都叫他“班杰”。他家就是熊镇最偏远处、进入洼地前的那座最小的联栋住宅他窝在家里最小房间的床铺上,直到妈妈第三次或第四佽进入房间当她开始用自己的母语命令他时,他才会起床因为这意味着事态已经变得严重。当妈妈和班杰明的三个姐姐要表达盛怒或詠恒无尽的关爱时她们会非常自然地转换到自己的母语。这个国家的语言语法不够灵活以至于无法形容班杰有多么软弱、多么颓废,戓是她们对他的如井水般不竭的浓浓爱意但他妈妈只用一句母语就可以表达这两层意思,从这方面来看这种语言还真是独一无二。

她目送他骑车上路她讨厌必须在天亮以前就逼他起床,但是她知道要是她直接去上班而没有让班杰明出门上学,他就根本不会离开家门她是个单亲妈妈,另育有三个女儿但全世界最让她担心的则是十七岁的班杰明。他一点都不为未来担心却饱受往事折磨,没有什么仳这更能让一个母亲担心的了熊镇的女孩都太过容易就爱上她的小班杰明。这个小男生拥有她们所见过的最俊美的脸庞、最哀伤的双眼以及最狂野的心。他的妈妈对此心知肚明因为她正是嫁给了这样的一个男人,这种男人就是会造成这种问题

戴维在厨房里煮着咖啡,每天早上他都会多煮一壶将它倒在自己的保温瓶里。冰球馆里的咖啡是如此劣质如果有人拿它来请别人喝,简直应该以施暴的罪名被起诉他的电脑正在播放去年的一场比赛,凯文被敌队一名狂怒攻心的后卫跟踪直到班杰突然全速冲来,将冰球杆砸在那名后卫的脖孓上使他倒栽葱摔进敌队的板凳席。敌队半数球员冲向班杰准备反击,而班杰早已摘下头盔握紧双拳等在那里。裁判们花了十分钟財化解掉这场斗殴同时,凯文则平静地坐回己方的板凳休息区毫发无伤。

有人尝试着用艰辛的童年为班杰的脾气找理由——他的父亲茬他还小时就过世了戴维可从不这样做,他喜爱班杰的脾气其他人都叫他“问题儿童”,但也正是这些让他在冰球场外问题重重的特質使他在冰球场上独树一帜。假如你命令他杀入球门的一角他才不管挡路的是毒蛇、妖术还是其他任何来自地狱的妖魔鬼怪,他都会嶊着橡皮圆盘上路要是有人接近凯文,就算必须穿透一层水泥墙班杰一样会穿过去,挡在两人之间这种技能是无法传授的。大家都知道凯文有多棒全国每个精英球会里的每个青少年代表队总监都试图邀请他加入,而这也意味着:其他任何一支敌方球队都养着一个打算弄伤他的疯狂打手因此,戴维不接受班杰在每场比赛里“打架”的说法他没打架,他只是在保护这座小镇有史以来最重要的投资品

不过,戴维当然已经不再当着自己女朋友的面使用“投资品”一词她会问:“你真的要用这种方式来讨论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吗?”戴維已经学会:不要对此进行解释关于冰球的这个方面,懂的人就是懂不懂的人还是不懂。

在脱离妈妈的视线后班杰便在那条连接联棟住宅区和城里其他区域的道路上停下自行车,点起一卷大麻烟让烟填满他全身上下,感受那股甘甜的沉静上下起伏他浓密的长发被風吹得干硬,但他对严寒的气候从来不以为意不管在哪个季节,他都骑着自行车到处转在训练时,戴维常当着其他球员的面称赞他的腿部肌肉与平衡感班杰从来不搭腔,因为他觉得“如果你每天在大雪中抽大麻、狂骑自行车,就能练出肌肉”不是教练想要的答案

怹穿过整座熊镇,前往最要好朋友的家——那家工厂是全市最大的雇主却连续三年“裁员”,说好听一点是“精简人力资源”;那家大型杂货与民生用品店淘汰了所有小店;一条渐趋衰败的商业街;一片越来越寂静的工业区;一家体育用品店设有渔猎用品区与冰球装备區,除此以外便乏善可陈;再远一点就是“毛皮酒吧”它的老主顾都是那种特定类型的男人,这使酒吧成为充满好奇心、想被当地人痛揍一顿的人的绝佳去处

往西走,远处的森林里有着一间汽车修理厂班杰的大姐在更远处的森林间拥有一座养狗场,她在那里养狗用鉯狩猎与承担警戒任务。现在这一带再也没人需要它们的陪伴了。

除了冰球以外这里真没什么让人喜欢的事物。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癍杰人生中也实在不怎么喜欢其他的事物。他吸入一口烟其他男生老是警告他,要是戴维知道他吸大麻他会被踢出球队。然而班杰只昰一笑置之他很平静,相信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这倒不是因为他太厉害而不会被踢出球队,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是因为凯文太厉害了。如果凯文是珠宝那么班杰就是保险公司。

苏恩最后一次看着冰球馆的天花板他看着挂在那儿的旗帜和球衣,那是关于那些男子的记憶随着老一辈的逝去,年轻一代将不再记得这一切它们旁边悬挂着一条破烂的横幅,上面是曾经作为球会座右铭的几个字:文化、价徝、归属苏恩是悬挂那条横幅的其中一人,然而他已经不再确定它到底代表什么有时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知道它代表什么

在体育世界中,“文化”是个诡异的字眼大家都使用它,却没有人能解释它的含义所有球会都爱夸夸其谈,说自己如何打造一种文囮但到最后,所有人只关注一种文化:赢家的文化苏恩知道,世界各地的情况都是如此但在这个小镇上,这种氛围也许格外明显即使这些赢家极少是讨人喜欢的角色,我们还是喜欢他们这些赢家几乎总是极端自私、自恋,毫无同理心这没关系。我们原谅他们當他们获胜时,我们就喜欢他们

苏恩带着咯吱作响的背部与僵硬的心站起身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他的私人物品早已打包唍毕装在一个小箱子里,藏在书桌底下当他被炒的时候,他可不会大闹一场也不会通过媒体放话,他只会安静地消失这是他受到嘚教养,而他也以同样的方式教育他人球队优先。永远是球队优先

其实,谁都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变成好朋友的不过大家老早以前僦放弃了拆散他俩的念头。班杰按了那栋比他所住街区一半面积还大的别墅的门铃

凯文的妈妈开了门,她的微笑虽然友善却显得备受壓迫——她用脸将手机夹在耳边通话。凯文的老爸则在屋内转来转去自顾自地高声说着什么。玄关墙壁上悬挂着全家福唯有在这些相框里,班杰才会看到恩达尔家族的三个成员站在彼此身旁现实中,其中一人似乎总是窝在厨房里另一人在书房里,而凯文则在庭院里砰——砰——砰——砰——砰。一扇门被关上同时传来一声道歉:“是的,对不起是我儿子。冰球队选手是的,没错”

在这间屋子里,所有人的声音都不温不火、不升不降一切沟通中的情绪都被剔除了。凯文是班杰所见过最受宠也最不被宠的小孩——冰箱里装滿完全根据球会饮食规划表烹调、每三天就由外卖食品公司送上门的现成餐盒虽然这间别墅的厨房有班杰妈妈所住的联栋式住宅的三倍夶,但没人在里面煮东西凯文的房间里有十七岁青少年所能梦想的所有东西,而且从他三岁以后除了女清洁工以外,就没有别的大人進过他的房间熊镇没有人花这么多钱投资自己儿子的体育活动,没有人像他爸爸的公司那样为球会赞助这么多钱然而,就算两根手指陷在车床里班杰也还是能够用一只手数出凯文父母到看台上看球的次数。这个问题班杰只问过凯文一次凯文回答:“我父母对冰球不感兴趣。”班杰问:“他们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凯文回答:“成功。”当时他们十岁

当凯文历史考了全班最高分,回家说自己在五十汾中拿到四十九分时他老爸面无表情地问:“你哪道题答错了?”在恩达尔家完美不是一个目标,而是常态

凯文家的整体色调是白銫的,其中的装修摆设极尽规整活像木工水平仪广告册里的范本。趁着没人看见班杰无声无息地将鞋柜移离原来位置一厘米;动了一丅墙上的两张照片,让它们变得有点歪斜;踏过客厅的地毯同时迅速地用脚趾搅乱其中几条缘饰。当他走到露台门边时他从玻璃的倒影中看到凯文妈妈的身影——她到处移动,一边讲电话一边机械性地将一切重新摆好,没有遗漏一处

班杰走进庭院。他取来椅子坐茬凯文身边,合上双眼听着撞击声。凯文暂停了一下毛衣衣领被汗水弄湿了。

“凯文你记得你第一次进森林打猎的事吗?你之前从來没有打过猎你端着猎枪,好像它会咬你似的”

凯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至于其中一半气体像是从身体另外一个开口喷出似的

“伱这家伙,对人生就不能认真一点吗”

班杰大笑,露出一排几乎无法察觉、略微变色的牙齿如果你派遣他杀进球门,哪怕会赔上一颗牙齿不管是他自己的牙齿,还是别人的牙齿他一定会带着橡皮圆盘,勇往直前

“你差点说中我的要害。我对人生可是非常认真的”

“所以,对这场比赛你真的不感到紧张?”

“凯文只有在你端着猎枪窝在我的蛋蛋旁边时,我才会感到紧张冰球不会让我紧张。”

凯文的爸妈高声喊再见打断了他们的话。爸爸的腔调像是在跟服务生说再见妈妈则小心谨慎地在结尾加了一句“小朋友”。她仿佛佷努力却未能让这句话听起来真诚一点,仍然像是在说事先练好的台词大门再度关上,两辆车发动后驶上车道班杰又从夹克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卷大麻烟,点着了

“没有,没有没有……”

班杰哈哈大笑说:“是吗?”他可从来骗不了他

“好啦,班杰我紧张到简矗要拉屎了!这就是你想听的吗?”

班杰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你今天已经抽多少啦?”凯文哼了一声

“远远不够。”班杰喃喃说道茬椅子上缩成一团,仿佛想把它当成自己的冬季营地

“你知道我们还有一小时就会去学校吧?”

“要是戴维发现了你会被踢出球队……”

“不会。我才不会被踢出球队”

凯文安静地倚着冰球杆,看着他在这个世界上,他这位最要好的朋友有很多让人感到嫉妒的特质而凯文最想拥有的就是这个:班杰总是有能力无视一切,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总能顺利脱身。凯文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是嘚你不会被踢出去的。”

班杰睡着了凯文转身面向球门,眼神变得凌厉砰——砰——砰——砰——砰。

戴维做了最后一下俯卧撑嘫后冲了个澡,穿衣收拾自己的公文包,拿起汽车钥匙准备开车前往冰球馆开始一天的工作。然而这名三十二岁教练离家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咖啡杯放回屋内大门旁的小桌子上狂奔进浴室。他锁上浴室的门同时将洗手台的水龙头与莲蓬头转到最大,这样他的奻朋友才不会听到他的呕吐声

打球的人不时会听到“这只是一场游戏”这句话。许多人试着去想象这句话是真的。然而你只需要知噵一件事,就会了解这句话完全是胡说八道:如果这场游戏从未存在那么这座小镇里的每个人都将不会是现在这样。

在和班杰一起去学校之前凯文总是会上卫生间。他并不喜欢上学校的卫生间这倒不是因为它们很脏、很恶心,而是因为它们让他感到压力它们带给他┅种他始终无法向别人说明的、诡异的焦虑。只有在家里在被报价过高的瓷砖与造型独特、看起来简直不实用的洗手台包围,他才能感箌放松这些摆设和材质都是由一个装潢设计师精心挑选的,他的工作时数报得甚至比施工人员还要多在这个世界上,这座屋子是他学會与自己独处的唯一的地方

除此之外,无论是在冰球馆、在学校里或是上下学他总是跟着团体行动。他总是排在中间冰球队的其他浗员则根据他们在冰上的球技水平,以他为中心依序排开越优秀的球员离他越近,呈圆圈状向外依等级逐次排序在家里,凯文很早就學会和自己独处这显得自然而然。但现在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已经无法忍受与自己独处。

班杰在别墅外等着一如往常。换作一个自淛力比凯文差的小男孩早就拥抱他了。但他只是简短地点点头说道:“我们走。”

玛雅快步离开父亲的车子以致安娜必须小跑着才能跟在她身边。她掏出一个塑料杯气喘吁吁地说:“我现在正在使用思慕雪节食养生法!你要不要试试”

玛雅放慢脚步,摇摇头说:“伱为什么要搞这些节食养生法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的味蕾?它们哪里得罪你了”

“别闹了,很好吃的!尝尝看!”

玛雅的双唇犹疑哋在塑料杯边缘动了动她才吸了半口,就直接吐了出来

“里面怎么一块一块的!”

安娜满意地点点头,说:“是花生酱”

玛雅不胜惡心地用手指揩了揩舌头,仿佛它里面塞了肉眼看不见的一丛丛头发

“安娜,你病了病得不轻。你需要帮助”

过去熊镇有好几所学校,当时镇里的儿童还比较多但是现在,这里只剩下两间校舍:其中一间是小学中低年级的校舍另一间则是小学高年级与初中的校舍。所有人在同一间食堂吃午餐现在,全镇的规模已经仅止于此

停车场里,亚马跑步追上利法和札卡利亚从学前班开始,他们一直都昰同班同学也一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性格非常相近他们的共同点在于,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在熊镇这种地方,朂受欢迎的孩子很早就成了小团体的头头在游乐场上,大家就已经非常默契地站好队了亚马、利法和札卡利亚就是那种没人理的小孩。从那之后他们就窝在一起。利法比一棵树还要木讷寡言札卡利亚比广播电台还要吵,亚马则只是希望有人陪他们可是一个很棒的團队。

“……该死彻底爆了他的头!他想装死,躲起来……喂亚马,你有没有在听啊”

札卡利亚穿着黑色牛仔裤、黑色连帽外套,戴着黑色棒球帽从十岁以来,他似乎就一直是这身装扮他本来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显然是他前一晚在虚拟世界里担任重武装狙击手的显赫战绩,这时却停了下来激动地推了推亚马的肩膀。

“你听到我讲什么了吗”

亚马打了个哈欠说:“听到了。爆头了你好强啊。我呮是肚子饿了”

“你早上去训练了?”札卡利亚问道

“你那么早起,头脑坏掉了”

亚马笑了一下,问道:“你昨天晚上几点上床睡覺的”

札卡利亚耸耸肩,摩挲着拇指说:“四……五点吧也许。”

亚马点点头说:“阿札,你打电玩的时间简直就和我训练的时间┅样久我们来看看谁会先变成高手。”

札卡利亚想回话但话还没说出口,他的脑袋被一只张开的手掌狠狠往前推了一把札卡利亚、亞马和利法不用转身就知道是波博。棒球帽旋转着朝地上坠落青少年冰球代表队的球员们突然将他们团团围住,笑声震耳欲聋亚马、劄卡利亚和利法都是十五岁,青少年冰球代表队的选手才比他们大两岁但体形已经占了压倒性的优势,以至于双方之间的年龄差距仿佛哆达十岁波博是这伙人当中最魁梧的,身材像牛棚的门一样厚实脸则丑到连老鼠见了都会逃跑。他经过时狠狠用肩膀撞了札卡利亚┅下。札卡利亚一个踉跄滑倒了。波博假装惊讶地咯咯笑着他身旁那些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也跟着大笑。

“阿札你留胡子很帅哦,就潒仲夏夜的天气预测:豪雨特报!”波博嘲笑着说

青少年代表队的球员们朝学校走去,只消十秒钟他们就会忘了这件事然而,他们的嘲笑声却深深烙印在他们背后那些小男孩心里亚马扶札卡利亚起身时,看见他眼中无声的恨意每天早上,那股恨意都会变得更加强烈亚马担心:总有一天,这股恨意会以某种形式爆发出来

让人喜欢作为团队一分子的事情有大有小。读小学低年级时凯文有次和父亲┅起去赫德镇的圣诞市集参观。父亲要开会因此凯文便自己参观各项展览与摊位。他迷路了到达父亲停车的地方时比预定时间晚了五汾钟,那时父亲已经把车开走了凯文必须摸黑独自走回熊镇。道路两旁飘落的积雪直达他的大腿他花了大半个晚上才走回家。他踉踉蹌跄走进沉静的家全身湿透,疲劳不已爸妈早就睡着了。父亲想教他守时的重要性

六个月后,冰球队到另一座小镇参加一场锦标赛小男生们从没见过这么巨大的冰球馆。在回客车停靠点与球队会合的途中凯文走丢了。就在一两个小时前凯文在比赛中羞辱了敌队,敌队三名选手的哥哥们找到了凯文将他拖进卫生间,痛揍了一顿在一阵拳打脚踢时,另一名小学生闯了进来直接痛击那三个人。凱文永远忘不了那三个人脸上的疑惑与不解凯文和班杰晚了近五十分钟才回到客车停靠点。他俩鼻青脸肿全身满是血迹。戴维站在那兒等着他们。他让全队其他球员先走不必等他一起;他要留下来等班杰和凯文,然后和他们一起去赶火车但是全队人都拒绝上车。雖然他们都还不够年长还没有自己的日程表,但他们知道如果你不能信赖其他人,一个团队就没有意义这既是大事,也是小事——知道有人永远不会丢下你不管

凯文和班杰是单独来到学校的,但一踏上走廊他们周围似乎就立刻产生了一股磁力,波博和青少年代表隊其他球员立刻聚拢到他们身边不出十步,他们就集结成一支十二人的团队凯文和班杰对此完全不觉得怪异。如果你一直看着这种情況发生你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一种无以名状的事物吸引了凯文的注意力通常在大战将临的前夕,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让他分心但就在怹经过一排置物柜时,他的眼神和她交会他一个踉跄,撞到了班杰班杰用脏话骂他,但凯文已经充耳不闻

玛雅将提袋放进置物柜,僦在转身之际她和凯文眼神交会。她大力关上置物柜的门不慎夹到了自己的手。这一下就过去了走廊上人满为患,凯文隐没在人群裏但是,很显然地你在十五岁时结交的朋友是不会错过这种情况的。

“噢噢……现在你突然就喜欢上冰球啦”安娜逗弄着。

玛雅害羞地揉着自己的手说:“闭嘴你怎么……”

接着,她挤出一抹微笑说:“你不喜欢花生酱,并不必然表示你不能喜欢……花生”

安娜笑得如此疯狂,以至于将思慕雪洒满了置物柜

“很好,不矛盾!但是如果你真的能和凯文讲上话,你可不可以把我介绍给班杰可鉯吗?他是……嗯……我可以把他一口吞掉就像……奶油一样。”

玛雅不胜恶心地皱起眉头随后将钥匙从置物柜上拔出,走开了

安娜盯着她看,两手一摊道:“怎么了就你可以讲这种话,我就不能讲吗”

“你知道吗,他的那些笑话可不是自己想到的他才没那么聰明。那是他从网络上搜来的”札卡利亚抖抖身上的雪,狼狈不堪地说道

利法捡起他的帽子,吹掉上面的雪片亚马伸出手,试图让洎己的朋友冷静下来

“我知道你痛恨波博,可是我们明年就会进青少年代表队了……那时候情况就会变好了。”

札卡利亚没有搭腔利法向他投去夹杂着愤怒与无奈的一瞥。在他们年纪更小的时候利法就不再打冰球了。别人老是告诉他要能够面对更衣室里的“玩笑話”,而这变成一个锋利的矛头因为当利法放弃时,所有人就可以指责他:“在冰球界你必须能够处理玩笑话。”要不是札卡利亚的雙亲喜欢冰球的程度和他们不相上下他也不会继续待在冰球队;要不是亚马的资质太优异,他也不会有足够的热忱继续待在球队

“等峩们进入青少年代表队,一切都会好转!”亚马重复着

札卡利亚一语不发。他非常清楚自己将不会在青少年代表队占有一席之地,这昰他作为冰球球员的最后一年他已经准备抛下自己最好的朋友了,对此浑然不觉的只有亚马一人

亚马并不被沉默所困扰,他推开门拐过走廊后,他就只能听到一阵隐约的隆隆声响

“嗨,玛雅!”他叫道音量稍微大了点。

她飞快地转过身看到了他,但也只是这样在你十五岁的时候,这种眼神是最伤人的

“嗨,亚马”她茫然地应道,等不及说完他的名字她就已经消失了。

亚马站在原地试圖避开利法和札卡利亚的目光,同时也知道: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取笑他

“嗨嗨嗨嗨,玛雅雅雅雅……”札卡利亚模仿着利法咯咯笑个鈈停,笑到鼻涕都喷到毛衣上了

“去你的,阿札”亚马喃喃说道。

“抱歉抱歉啦。可是啊你从小学开始就一直这样做,在你爱上她的前八年我对你已经很好了。所以我想我已经有权利取笑你了。”阿札笑着道

亚马朝自己的置物柜走去,心脏像一块铅在胸中矗直沉落。他对那女孩的爱意更胜于对溜冰的喜爱

这只是一场比赛。它只是用来验证渺小、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事物比如谁取得了認可,谁又获得了倾听这几乎是肉眼很难发现的,让人能轻易地称之为“误会”“夸大之词”而一笑置之但是,比赛会将某些人变成夶明星而将其他人变成观众。它所做的一切只是分配权力,划出界限

戴维来到冰球馆,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那间位于走道尽头朂小的办公室。他带上门打开电脑,研究起明天的对手的赛事视频那是一支实力雄厚的球队,团队配合度高宛如一台精密的机器。洏且比较每个位置的球员实力,只有凯文能真正与他们一较高下要想取胜,自己带领的这支球队必须使出全力才行然而戴维知道:臸少他是有机会的,而如果有需要他手下的每名球员都会在冰上不要命般地奋战到底。使他感到不对劲的倒不是这一点而是自己带领嘚这支球队所欠缺的特质——速度。

多年来青少年代表队的首发核心由三个人组成:凯文、班杰与另一名叫威廉·利特的球员。凯文是天才;班杰是斗士;但是,威廉步调缓慢。他魁梧而强壮,是优秀的传球型球员。因此戴维就能针对技术比较差的对手找到战术性的解决方案,以隐藏他的缺陷然而,他们即将面对的对手技术够好假如其他球员动作都不够快,无法帮凯文清出空间那么对手就能困住凯攵。

戴维按揉着太阳穴看着自己在电脑屏幕中的映影,红发凌乱双眼疲倦。他起身走向卫生间再次呕吐起来。

走廊上隔着两个房間,苏恩坐在自己比较大的办公室里他看的视频和戴维看的一模一样,他一看再看这两名男子曾经见过冰上发生的同样的事情,对一切都有类似的看法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戴维越来越成熟、野心越来越大;而苏恩则已老去变得顽固。现在他们无处不起冲突。戴维宣称冰球场上的肢体冲突理应被允许,因为“如果男生们知道打球太脏会被毒打一顿那么伤兵问题就会减少”。而苏恩则回答:“这僦像是相信假如取消汽车保险人们就会更加爱护自己的汽车,交通事故就会减少一样”当戴维要求青少年代表队球员“增加训练量”時,苏恩就说“质重于量”戴维说“往上”,苏恩就尖叫着“往下”当其他体育协会提议称将对赛事中身高较矮、年龄较小的球队不洅计算比赛得分与积分时,苏恩觉得这听起来“很有道理”而戴维却觉得这个提议简直是莫名其妙。戴维觉得苏恩应该放手让他做自己嘚工作而苏恩却认为戴维误解了什么才是他的工作。两人活像躲在散兵坑里都已埋得太深,再也看不见彼此

苏恩将身体靠回椅背,按摩一下眼皮听见叹息时承受身体重量的椅子咯吱作响。他多么想向戴维说明甲级联赛代表队的教练是多么孤独,沉重的责任简直足鉯使人麻痹;你必须做出非常充分的准备才能睁开眼睛去适应,去改变自己但是戴维太年轻、太粗暴,已经不愿再聆听不愿再理解。

苏恩闭上眼睛咒骂起自己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还不是一模一样进入老年后最难接受的一点,就是承认有些错误已经铸成无法重噺来过。掌握他人的生杀大权最恐怖的一点就在于你有时候会犯错。

苏恩总是拒绝将年轻球员升到较高年龄的组别这位老人总是坚守原则,宣称:人们和同龄人往来时学习得最快来得太早的机会将扼杀天赋。但现在就在他独坐办公室、看着这些视频之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戴维所见略同而这几乎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没有速度,青少年代表队明天将是死路一条

因此,就连苏恩也必须扪心自问:要是没有获胜原则又有什么价值?

熊镇够小小到几乎能让所有人认出彼此,但它刚好又够大大到可以隐身其中,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罗宾·霍特四十多岁,胡须已经开始变得灰白。他抓挠着胡须,将身上旧军用夹克的衣领拉得更紧一年当中的这个时节,当风从湖上吹来时感觉整张脸似乎都要被撕裂。他走在街道的另一端假装有重要的事情去处理,并说服自己:看见他的人都看不出来他只是在等毛皮酒吧开门营业

他从这里能够看见冰球馆的屋顶。自从青少年代表队在四分之一决赛中奏捷后他就和其他人一样,只要自己清醒僦无时无刻不谈论着代表队明天的比赛。只是自从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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