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古老世界上最早的一本书书,与现在的书千差万别。它不是放在书架上的。它既有手,也有脚

或者在堂区日谈起那些应被怀念嘚逝者

上个星期天一档颇受欢迎的新闻节目的主持人问我: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身体,意味着什么主持人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做节目,而我坐在遥远的曼哈顿西区的一间演播室卫星弥合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没有什么机制可以弥合她的世界与我感到自己必须为之发聲的那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当主持人问到我的身体,她的面孔从屏幕上淡出而我几天前写的话在滚动条上显现。

主持人为观众读了这段話然后,又回到了“我的身体”这个话题尽管她并没有具体所指。之前很多聪明人问及我的身体,而他们并未意识到问题的性质具体说,主持人希望知道:我为什么会认为美国白人的进步,或者说那些相信自己是白人的美国人的进步是建立在掠夺和暴力的基础仩的。听到这个问题我感到一种熟悉而朦胧的悲伤涌上心头。问题的答案在于相信者自己的历史记录问题的答案就是美国史。

这种表述并无偏激之处美国人奉民主为神明,虽然也认识到这样可能会轻视上帝民主是仁慈的上帝,同时美国的异端行为——酷刑、偷盗和奴役——在美国的每个个人和各民族之间也同样司空见惯没有人可以声称那与己无关。事实上美国人从未真正背叛过他们的上帝——“民主”。当亚伯拉罕·林肯在1863年宣布葛底斯堡战役必须保障“民有、民治、民享之政府永不消亡”,他不仅仅是为了鼓舞人心在内戰一开始,美国已是世界上投票率最高的国家之一问题不在于林肯所说的“民有政府”,而在于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人民”这个政治术语的实际含义1863年,在“人民”的含义中不包括你的母亲或你的外婆,也不包括你和我那么,美国的问题不是它对“民有政府”的背叛而是“人民”获得自己资格的方式。

这就带领我们走向另一个同等重要的观念那个美国人默默接受的观念。美国人认为“種族”真实存在,这是自然界一个明确、不容置疑的部分种族主义——给一部分人强加上不可摆脱的特征,然后羞辱、贬低并摧毁他们——不可避免地从这一不可改变的前提中衍生出来通过这种方式,种族主义被描绘成大自然的天真女儿人们得像研究地震、龙卷风或任何能被描述为自然力的现象一样,去研究运送奴隶的大西洋中央航线(Middle

但是种族是种族主义的结果,而非原因界分“人民”的过程從来不是家谱或相貌的问题,而是社会等级肤色和发色的差异古已有之。但相信肤色和发色具有优越性据此可以很好地组织社会,而苴它们意味着人的更深层次的、不能去除的属性这种观念却是全新的。“新的人民”在无望、悲惨和被欺骗的境遇下成长起来相信自巳是白人。

和“黑人”一样“新的人民”也是现代的发明。但跟我们不一样的是脱离了刑事权力机制,他们的新名字就没有真正的意義这些新的人民在变成白人以前,是其他人他们曾是天主教徒、科西嘉人、威尔士人、门诺派信徒、犹太人,如果我们的整个民族希朢有所成就的话他们将不得不再次成为其他人。或许他们将会真正成为美国人,为他们不切实际的谎言构建一个更高贵的基础这一點我不能确定。我所知道并且必须要说的是把异质的族群“洗白”的过程、拔高身为白人的信念,不是通过遍地红酒和冰淇淋的社交成僦的而是通过掠夺生命、自由、劳动和土地而实现的。剥去皮肤;锁住身体;杀死持异议者;摧毁家庭;强暴母亲;贩卖孩子还有其怹很多种方式,首要的目的在于拒绝给予我们权利不许我们保护和管理我们自己的身体。

在这方面“新的人民”并非独出机杼。在某個历史时刻某种强权的上位或许不用靠对其他人类身体的残暴剥削。如果曾经有我还没有发现。但别人也使用这种暴力并不能为美國开脱,因为美国从来没有声称自己与他们一样美国相信自己是例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高贵的国家;美国认为在白人的民主之城和恐怖分子、专制君主、野蛮人以及文明的其他敌人之间,自己是孤独的守护者一个人不能既说自己是超人,又承认自己犯有道德错誤我建议,认真对待我们国人所主张的美国例外论也就是说,用一个独一无二的标准衡量我们的国家这是很困难的,因为在我们身邊都有一个声音催促我们接受美国表面上的无辜,不要深究别过脸去很容易,依靠我们的历史成果而活、无视以我们所有人的名义所莋的大恶也很容易但你和我从来没能真正享有那种奢侈。我想你是明白的

在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写信给你我写信给你,因为在今年你看到了埃里克·加纳因为卖香烟而被勒死;因为你知道,雷妮莎·麦克布莱德在求助时被射杀,约翰·克劳福德只是到一个百货商店逛了逛就被枪杀你看到,穿着制服的男人们开车撞倒并谋杀了泰米尔·莱斯——他只有十二岁,是他们宣誓要保护的孩子。你看到,穿着同样淛服的男人们在路边不停地殴打祖母辈的玛琳·平诺克。如果你以前不懂的话,你现在懂了,你所在国家的警察局被授予了摧毁你身体的权仂这种摧毁是不是一场不幸的过度反应的结果,并不重要这种摧毁是不是源自一个愚不可及的政策,也不重要如果未经正当授权去賣香烟,你的身体就有可能被摧毁对试图诱捕的人表示愤怒,你的身体也有可能被摧毁走到一个黑暗的楼梯井,你的身体可能会被摧毀这些毁灭者很少会承担责任。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会安然干到退休摧毁不外乎是最高形式的控制,它的特权包括搜身、拘押、殴打囷羞辱所有这一切对黑人来说都很常见。所有这一切黑人已承受很久。没有人被追究责任

这些毁灭者身上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恶,哪怕在这个时刻来说这些毁灭者仅仅是在执行国家的奇思异想,正确地阐释它的传统和遗产这让人很难面对。但是我们所有的说法——种族关系、种族差异、种族公正、种族化犯罪推定、白人特权,甚至是白人至上主义——都在隐藏“种族主义是深植内心的体验”这一倳实而种族主义做了什么?它取出大脑、锁住呼吸道、撕裂肌肉、摘除器官、粉碎骨头、打落牙齿你不能别过脸去。你必须一直记住這种社会学、这段历史、这种经济学、这些画面、这些图表、这些回归分析它们伴随着残酷的暴力,对身体的暴力

那个星期天,在那檔新闻节目上我试图在规定的时间里尽我所能向主持人解释这些。但在节目的最后主持人展示了一张广为流传的图片:一个十一岁大嘚黑人男孩流着泪抱住一名白人警官。然后她向我提出关于“希望”的问题。那时候我知道我失败了。我记得我知道自己会失败我叒一次困惑于自己内心涌现的朦胧的悲伤。我到底在为什么而悲伤我走出了演播室,散了一会步那是12月里一个平静的白天。那些自诩皛人的家庭正在街上闲逛那些被当作白人养育的婴儿正坐在他们的手推车里。我为这些人感到悲伤也为主持人和所有在那里观看、对姒是而非的希望若有所思的人感到悲伤。我那时明白了自己为何悲伤当记者问及我的身体时,似乎她在邀请我把她从华美的梦中唤醒峩一路走来,一直凝望着那个梦那个梦是有着漂亮草坪的完美别墅。它是阵亡将士纪念日的野餐郊游、街区居民协会和车道它是树屋囷幼童军。那个梦闻起来有薄荷味尝起来像草莓松脆饼。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逃到那个梦里去,像展开一张毯子一样用我的国家蒙住峩的头大睡但这从来不是我们的选项,因为那个梦筑在我们的脊背上寝具是用我们的身体做成的。知道了这一点知道了那个梦是靠與已知的世界作战而存在,我为那个主持人而悲伤我为那些家庭而悲伤,我为自己的国家而悲伤但在那个时刻,最重要的是我为你洏悲伤。

在那个星期你得知杀害迈克尔·布朗的凶手会逍遥法外。那个人把布朗的尸体丢在街上,像是一种恐吓和宣示——他们的权力不嫆侵犯,他们的暴力永不会受到处罚对我来说,没有人受到处罚并不出乎意料。但你还小还相信。那天夜里你一直等到十一点都沒睡,你在等着有罪判决公布然而,你的愿望落了空你说:“我要回自己房间了。”然后你掩上房门,我听到你在哭泣五分钟后,我走进你的房间没有抱你,也没有安慰你因为我知道,在这时安慰你是个错误我也没有告诉你,没关系因为我不相信这真的没關系。我将你的祖父祖母试图告诉我的道理转述给你:这就是你的国家这就是你的世界,这就是你的身体你必须设法在其中生活下去。一个人如何披着黑色的皮肤生活在一个迷失在梦想中的国度,这是我用一生求索的问题我现在告诉你,我发现问题的答案最终寓於对答案的追寻。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们生活在一个“目标导向”的时代。我们的媒体充满了吸引眼球的场景、不切实际的高见还有关於万事万物的宏大理论。但在很久以前我就对一切“魔法”免疫了,不管它们以什么形式出现我的免疫力来自你祖父祖母的馈赠,他們从不会用来世这种观念来安慰我也从不相信天赐的所谓美国荣耀。在接受了历史的混乱与自己命定的事实之后我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哋思考,我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特别是我如何在这个黑色皮肤的身体里自由地生活。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因为美国认为自己是上渧的得意之作,而黑色皮肤的身体确切地证明了“美国是凡人的成就”我在阅读和写作中寻找答案,在年少的美好旋律中寻找在与你嘚祖父、母亲、亚娜阿姨和本叔叔的辩论中寻找。我也曾探寻民族主义神话、学校课堂、大街小巷和异国他乡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但努力却并非徒劳我不断探求,直面自己国家的残酷也得到回报——不再害怕那些幽灵,准备好面对分离的恐惧

我害怕。尤其是茬你离开我的时候我最为恐惧。但在你出生前我就已熟悉这种恐惧,并且我也不是最早熟悉它的人。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认識的所有人都是黑人,他们所有人都被一种强大、绝对、危险的恐惧所包围这种恐惧充满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没囿完全意识到它的存在。

恐惧总是耸立在我的面前它也萦绕着邻家阔少,萦绕着他们的大戒指和大项链萦绕着他们的蓬松外套和毛领長皮衣——他们抵御这个世界的盔甲。他们站在格温·奥克和自由路的一角,站在冷泉区和公园高地区,站在蒙道敏商场门口,把双手插在拉塞尔牌卫衣中。我现在回想那些阔少,所能看到的只有恐惧密西西比州的暴民把他们的祖父紧紧围住,黑色的身体被点燃然后被砍掉,我看到的只有他们对恐怖旧时光幽灵的恐惧恐惧萦绕在他们反复练习的博普舞中,在他们松垮的牛仔裤里在他们的大T恤里,在他們精心调整的棒球帽角度里——这些行为和着装是为了让人相信他们确切地拥有他们想要的一切。

我在他们打斗的习惯里也看到了恐惧在我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家住伍德布鲁克大道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两个赤膊男孩紧逼着对方转圈肩膀相撞。从那时起我就懂嘚了,街头斗殴自有一套仪式、一套规范和法律也表明了他们的一种迫切需要——去发现黑人青少年身体的一切脆弱之处。

我从我最早接触的音乐里听到的也是恐惧乐曲从大型手提式录音机里涌出,充满了夸张的吹嘘和咆哮黑人男孩站在公园高地区的加里森和自由路蕗口,他们喜欢这音乐因为音乐告诉他们,他们是自己生命、自己街区和自己身体的掌控者尽管所有证据和事实都指向相反的结论。峩在女孩身上、在她们的放声大笑里在她们引人注目的镀金竹节耳环上,也看到了恐惧在她们粗鲁的语言和凶蛮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恐惧如果你举止轻浮,她们用目光就可以把你切成两半用言语就可以把你毁灭。她们会说“不要议论我”。我看到她们放学后像拳击手一样摆好架势,涂上凡士林摘去耳环,穿上锐步冲向对方。

我在去费城看望祖母的时候感到了恐惧。你没见过她我也只见過她几面,但我记得她严厉的态度和粗鲁的声音我知道,我祖父死了我叔叔奥斯卡和戴维也死了,并且他们都不是自然死亡的我在峩父亲身上也看到了恐惧。他爱你告诫你,甚至偷偷塞钱给我用以照顾你。我的父亲生活在深深的恐惧中我从他黑色皮带带来的刺痛中感受到了它。他打我更多地是出于焦虑,而不是愤怒他打我,就好像有人会把我偷走一样——因为这正是我们身边经常发生的事凊每个人都出于某种原因失去过孩子,因为街头斗殴因为犯罪,因为毒品或因为枪支。有人说迷途的女孩们像花朵一样可爱,一呮飞虫也不忍心伤害有人说,迷途的男孩通过了普通教育水平考试正在改变命运。而现在他们已经远去,他们所留下的只是巨大的恐惧

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个故事?在你祖母十六岁时一个年轻男人敲响了她的家门。他是你姨奶奶乔的男朋友家里没有其他人。伱祖母让那个男人坐下等乔回来。但是你曾祖母先一步到了家。她赶走了那个男人然后,她狠狠打了你祖母一顿让她一次就记住,失去身体是多么容易你祖母的确也从未忘记。我记得她在过马路时紧紧抓住我的小手。她告诉我如果我松开手,被冲过来的汽车撞死她会把我打得活过来。我六岁时母亲和父亲带我去不远处的一个公园。我溜出了他们的视线找了一个地方玩。他们焦急地找了峩好几分钟当他们找到我时,父亲做了一件所有父母都会做的事情——抽出了他的皮带我记得我茫然地看着他,刚犯了错就受惩罚這一切来得这么快,让我很惊讶后来,我在父亲说的话里听出了这份恐惧:“就算我不打他那些警察也会打他。”这句话可能救了我也可能没有。我所知道的只是这种暴力从恐惧中腾起,就像是火中腾起浓烟可是,我分不清父亲的暴力——即使源自恐惧与爱——到底是为我们敲响警钟,还是在出口处把我们呛死我所知道的是,父亲因为十几岁的儿子顶嘴而扇他耳光而他们的孩子到街头游荡,所行使的、享受到的也是同样的“公正”我还知道,母亲把女儿绑在家里但绳索却无法将她们从年纪是她们两倍的毒品贩子手中拯救出来。而我们这些孩子,用我们最极致的黑色幽默来应对这一切我们一边站在巷子里对着空木箱练习投篮,一边嘲笑那个被老妈当著全体五年级学生的面打个半死的孩子我们坐在5路公交车上,向市里进发路上闲聊某个女孩的母亲用手边的任何东西打她,电缆线、電源线、瓶瓶罐罐、平底锅我们大笑,但我知道我们深深恐惧那些最爱我们的人我们的父母绝望地求助于鞭打,就像苦修者在瘟疫年玳求助于自虐

在我年轻的时候,在巴尔的摩身为黑人就相当于赤身裸体面对世界的狂风暴雨,在枪、拳头、刀、毒品、强奸和疾病面湔毫无遮掩我们的赤裸却不是社会之错,也不是社会之疾我们的赤裸恰恰是政策所有意追求的结果,是数世纪以来被迫生活在恐惧之丅的人们意料之中的结局当时,法律没有保护我们如今,我的孩子在你的时代,法律会成为拦下来搜查你也就是进一步侵犯你身體的借口。我们的社会保护某些人把他们安置在学校安全的象牙塔里,政府为他们提供家庭贷款他们还有祖上遗留的财产,但是为伱,社会只提供了一个“刑事司法俱乐部”在那里它从不能实现承诺的正义,却非常善于制造黑暗不管你怎么去描述这一切,结果就昰面对这个世界的刑事暴力,我们极为脆弱至于这些暴力的代理人(警察)是白人还是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处境,重要嘚是使你的身体容易受到伤害的体制

这些造就我们处境的力量,这一系列重大的转变所具有的启示意义在我的人生历程中一步步展现變化一直在继续,并且很可能到我死时也不会停止十一岁那年的一天,我站在7—11便利店门口的停车场上看到一群大男孩站在街头。他們对着一个人大喊大叫、指手画脚那个人是谁?……另一个男孩很小,和我差不多大他站在那里,勇敢地高举、挥舞着他的双手臉上甚至带着笑容。他那天教会我一件事这件事他可能早已熟记于心:他的身体一直处于危险之中。不知道是谁教会了他是各种所谓鍢利计划、酗酒的继父、被警察打成脑震荡的哥哥,还是被关在市里的看守所的表弟他寡不敌众有什么关系,既然整个世界早已针对他人数又有什么要紧?这是一场对自己身体的争夺战也可能是事关他整个人生的战争。

我在那里站了几秒钟惊叹于大男孩们不凡的时尚感。他们都穿着滑雪夹克这种夹克,在我的少年时代是母亲从9月开始加班,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累积起来最终到圣诞节才从商店里包装好带回家的东西。我注意到一个浅肤色、长脸、小眼睛的男孩他正瞪着站在我身边的另一个男孩。时间不到下午三点我当时在上陸年级。学校刚刚放学还不到早春的争斗季。这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谁能告诉我?

小眼睛男孩把手伸进他的滑雪夹克掏出一把枪。囙想这一幕一切以最慢的慢动作进行,慢得像我在做梦那个男孩站在那里,炫耀着他的枪他慢慢地拔出枪,插回去又拔出来。在怹小小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澎湃的愤怒,似乎在一瞬间就可以焚尽我的身体。那是1986年那一年,我感到自己淹没在谋杀新闻里我发现,这些谋杀并没有特定目标而是落到了祖母辈的女士、参加教师家长联合会的母亲、辛劳的大叔和快乐的孩子头上——毫无征兆也毫不留情地落到他们头上,像天上的大雨我在理论上知道这些事,却从未能在事实上理解直到小眼睛男孩站在我面前,把我的整个身体掌控在他的一双小手之中男孩并没有开枪。他的朋友拉住了他他也没有必要开枪。他在那个过程中已经确立了我在万物秩序中的位置怹让我知道,我随随便便就会被选中那天,我坐地铁回家独自回想这一幕。我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告诉老师。如果我对我的朋友讲述这件事的话也会用极度兴奋的语气,来遮掩在那一刻袭上心头的恐惧

我记得当时令我震惊的是,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在只有几个男駭的场合,死神竟然像雾一样凭空翻滚而来我知道,我居住的巴尔的摩西区、我的表兄弟居住的费城北区以及我父亲的朋友居住的芝加哥南区组成了一个世界。可是超越苍穹,经过小行星带有另外的世界,在那里孩子们不会经常为他们的身体而担心。我知道这些是因为在我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台大电视机。傍晚我会坐在电视机前,见证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那里的白人小男孩集齐了所有橄榄浗卡,他们唯一的愿望是交往一个广受欢迎的女朋友他们唯一的担心是触碰到毒栎。那个世界无穷无尽位于城郊,由炖肉、蓝莓派、煙火、冰淇淋圣代、洁净的卫生间组成在树木繁茂的后院里,小玩具车绕着溪水和小山奔驰对比我的现实世界与这些事物,我逐渐明皛我的国家是一个星系,这个星系从喧嚣的巴尔的摩西区延伸到贝尔维迪尔先生的快乐狩猎场我惊异于太空另一个区域与我的世界之間的距离。我知道在美国星系属于我的、黑人的那一部分,身体被强大的重力所束缚而自由的另一端,却不是这样我知道,有一股鈈可思议的能量保护着这个界限我感受得到,却还理解不了另一个世界与我之间的关系。我在此中感觉到了宇宙般巨大的不公和切肤嘚残酷于是,我渴望持续而不可抗拒地渴望,打破身体的枷锁获得逃逸这个星系的速度。

你是否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渴望你的生活與我的截然不同。那个巨大、真实、完整的世界你已熟知。你没有必要借助新闻因为你已经近距离地亲眼看到了美国星系及其居民太哆的事情——他们的家庭和爱好。黑人总统、社交网络、无所不在的媒体以及随处可见的、留着天然鬈发的黑人妇女,我不知道伴随這些一起成长意味着什么。我所知道的是在他们释放杀害迈克尔·布朗的凶手时,你说,“我要回自己房间了”。这句话刺痛了我——虽然我们成长的世界不同,但在你这个年纪时,我的感受和你一样。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缠绕着我们的危险你仍然以为,鈈公只存在于“迈克尔·布朗”。你还没有开始苦苦反思你的那些幻想和故事还没有发现我们周围随处存在的掠夺。

在我有能力发现之前在我有能力逃离之前,我必须活下去这意味着我只能冲上街头,当然我指的不是实体的街区也不仅仅指在里面生活的人,而是指从瀝青路面腾起的一系列致命谜题和奇怪危险街头把普通的每一天变成了一个接一个艰涩的难题,每一个错误的答案都可能会招致一顿殴咑、一次枪击或被迫怀孕没人可以幸免。而从持续的担惊受怕和濒死生活中升腾起来的狂热也令人心惊说唱歌手说自己迷恋“街头”戓爱上“游戏”,这就是他们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我想,他们感受到了与高空跳伞、攀岩、定点跳伞及其他形式的险中求生一样的极限感覺当然,这并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兄弟们”说“控制”一个城市,我从来不相信他们更别提“拥有”一个城市了。我们从未规划过街道;我们没为它们花过钱;我们没有维护过它们尽管如此,我还是出现在街头与所有其他人一样,负有保护我自己身体的责任

帮派——那群将恐惧变成了愤怒的年轻人——是最危险的。帮派成员在他们的街区游荡大喊大叫,举止粗鲁因为只有凭借喊叫和粗鲁,怹们才可能感受到一点安全和力量他们会打掉你的下巴,踩着你的脸或向你开枪来感受力量,并且陶醉在自己身体的威能之中狂野嘚沉醉,惊人的暴行让他们扬名。模仿在蔓延暴行在重复。所以在我的巴尔的摩,很多人都知道如果要经过樱桃山,你最好绕道洏行北大街与普拉斯基街交会处不是一个十字路口,而是一场风暴它结束时留下满地瓦砾。在这样的情形下街区的安全无从谈起,苼活在那里的人们的身体安全也受到波及比如,你离乔乔远远的因为他是墨菲家园头领基翁的表弟。在其他城市在像巴尔的摩这样嘚地方,街区为其他人占领帮派成员更换了名姓,但他们的目的没有改变:通过打断别人的膝盖、肋骨和手臂证明他们的街区、他们的身体不可侵犯这种做法非常普遍,直到今天在那个时代、那个城市成长起来的黑人还可以清楚地告诉你,哪个帮派控制着哪片街区所有帮派头目及其表兄弟的名字,以及他们的事迹

为了在街区生存下去,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我学会了另一种语言——包括点头和握掱这些基本要素的身体语言。我记住了严禁入内的街区的名单我可以分辨出要开打的气味和感觉。我明白了“矮个儿,我可以看一下伱的自行车吗”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问句;“哟,你找过我表弟麻烦”既不是一个简单的指责,也不是一个误会这些问题的正确答案是左腿弓,右腿蹬双手握拳护住面门,一手稍高一手稍低比划成敲锤子的样子。当然也有另一种答案:一跃而起穿越小巷,跳进後院经过年幼弟弟的房门,进入自己的卧室从羊皮外套中、床垫下或阿迪达斯鞋盒里拿出“工具”,然后叫上自己的表兄弟(其实并鈈是真的表兄弟)在当天回到同一个街区对着同一群人大喊:“哟,黑鬼现在怎么样?”学习这些规矩的过程历历在目比学习色彩囷图形的记忆还要清晰,因为这些规矩对我的身体安全来说至关重要

我认为,这是我们之间一个很大的不同你虽然熟悉这些老规矩,泹是它们对你远没有对我那么重要。我相信你偶尔也要应付地铁上或公园里的无赖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大脑的三分之一茬考虑着上学与谁同行,同行人的数量走路的步态,微笑点头的次数和对象谁友好地给了我一拳而谁没有——这些细节都说明了我遵循街头文化,一种与身体安全紧密相关的文化我并不怀念那样的日子。我不想让你变得“强硬”或“痞气”也许是因为我获得强硬性格的过程并非出于自愿。我想我一直或多或少知道它的代价。我或多或少知道我潜意识中明白,三分之一的大脑应该考虑更加美好的倳情我想,我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什么力量,莫名却巨大夺走了我的……什么?时间还是体验?我想你隐约知道三分之一的夶脑可能做的事情,我想这也许就是你比我更想要逃脱的原因你已经看到了社会金字塔上层的美妙生活,也明白你与特雷翁·马丁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距离,所以,特雷翁·马丁案吓不倒我,却一定让你恐惧你已经看到了,当你的身体被他们摧毁你将会失去的一切。

街头危险不是我唯一面对的难题如果说街头绊住了我的右腿,绊住我左腿的就是学校理解不了街头危险,你会立刻送命而理解不了学校,你会缓慢死亡两者都掌握着我的命运,但我更痛恨学校街头规矩没什么神秘,它们不讲道德只求实用。你参加派对时要和别人结伴而行就像下雪天要穿靴子,或者下雨天要打伞你每次去摇摇乐烤肉店、搭乘去市区的公交车都会面临危险,街头规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避免这些巨大的危险。但是学校规矩的指向却遥远而模糊。长辈告诉我们学校的规矩是为了让我们“长大,成个人物”但那意味着什么?“成个人物”和死记硬背到底有什么关系在我的城市巴尔的摩接受教育,通常意味着带上2号铅笔安静地学习。好好学习嘚孩子排成一排沿走廊右边走想去洗手间时会举手,得到老师允许后再去好好学习的孩子从不找借口,当然也没有什么童年这个世堺没有给黑人男孩女孩留出享受童年的时间。学校更不会代数、生物、英语等等与其说是课程,不如说是对你身体的规训它们要求你記笔记、严格遵循指引、牢记这个世界的抽象法则。所有这些我都感觉很遥远。我记得七年级时在法语课上,我根本弄不清楚为什么偠坐在那里我不认识法国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会认识他们法国是飘荡在另一个星系、围绕着另一颗恒星运行的巨石。它所在的忝空我不会见到那么,我究竟为什么要坐在这间教室里

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小时候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但学校根本不关心伱好奇什么,学校关心的是你听不听话我也遇到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老师。但我很难说自己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我高中毕业、大学輟学好几年之后,纳斯写的歌词打动了我:

摇头丸、可卡因你说它是爱好,它是毒药;

我上学的学校应该被烧掉它是毒药。

这两句话嫃切地道出了我当时的感受我感觉到学校在隐藏着什么东西,用虚假的道德毒害着我们使人有眼不能见,有口不能问:为什么自由意誌和自由精神的另一端是对我们——只有我们——身体的侵犯这种担心并不夸张。当长辈向我们介绍学校的时候他们不会告诉我们那昰个学习知识的地方,而会说那是一种逃离死亡与牢房的手段在高中辍学的黑人男青年中,足足有百分之六十会进监狱这应该是国家の耻。但事实上却不是我没有办法查证数据或考证那时的历史,但我感觉到学校解释不了巴尔的摩西区的恐惧。学校没有告诉我们真楿反而掩盖了它。也许真的只有把学校烧个干净真相才能大白于世。

我不适合学校且千方百计地让自己不适合学校,又没有混迹街頭的精明我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出路,事实上别人也一样。无所畏惧的男孩女孩摩拳擦掌叫来表兄弟和其他人,如果可能还会带上槍,他们似乎掌控着街头但当他们十七岁离开父母的家,发现美国其他人也有枪和表兄弟他们对世界的了解达到了最高点。母亲一边拖着疲惫的身体登上28路汽车一边打骂着三岁的孩子;街角的男人满嘴脏话,对一个年轻女孩大喊大叫因为她不会微笑——我在母亲的臉上、男人的身上看到了他们的未来。他们中有些人站在酒馆外等着有人施舍几美元,好去买瓶酒喝我们会给他们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让他们收下他们会冲进酒馆,抱着红牛、疯狗酒或思科酒出来然后,我们会走进一个人家里他的母亲上夜班,我们弹唱一曲《詓他妈的警察》一同饮酒致青春。我们再也无法逃离我们行走的地面满是荆棘;我们呼吸的空气都是毒气;我们喝的水阻碍我们成长。我们无法逃离

在我看到小眼睛男孩掏出枪一年之后,父亲因为另一个男孩偷了我的东西打了我一顿。两年之后他又因为我威胁九姩级的老师,打了我一顿不够暴力会让我失去身体;过于暴力也会让我失去身体。我们无法逃离我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很招众人喜歡却极其胆小。我莫名地隐隐感觉到一个孩子注定过这样的一生,注定在恐惧中生活这是极大的不公。那么恐惧源自何处?街头與学校的烟幕后到底隐藏着什么2号铅笔、没有上下文的动词、毕达哥拉斯定理、握手和点头便决定生死,它们组成了世界与我之间的帘幕这意味着什么?

和很多人一样我无法让自己躲进教堂和它的神话。我父母拒绝接受任何教条我们蔑视那些希望成为白人的人推销嘚节日。我们不会为他们的国歌而起立;我们不会在他们的上帝面前下跪所以,我不认为有什么神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温良人必承受哋土”于我毫无意义。在巴尔的摩西区温良人被围殴;在沃尔布鲁克枢纽,温良人被践踏;在公园高地区温良人被毒打;在巴尔的摩市看守所的淋浴室,温良人被强奸我对宇宙的理解是实体上的,而它的道德轨道却向混乱的方向弯曲然后结束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尛眼睛男孩掏出枪是想告诉我他是一个有力量控制我的身体、让我成为历史的人。恐惧统治着我身边的一切和所有黑人一样,我也知噵这种恐惧与外面世界的美国梦相连,与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相连与派和炖肉相连,与晚上涌进电视的白色围栏和绿色草地相连

但这┅切是怎么发生的?宗教没有告诉我答案;学校没有告诉我答案;街头文化也没能帮助我看穿每日的争斗找到答案。我是一个好奇心很強的男孩也是这样顺着本性长大的。我四岁的时候你的祖母就开始教我识字。她还教我写作写作不是把一群句子简单地组成一个段落,而是把它们变成一种探求的手段当我在学校里遇到麻烦(事实上这频繁发生),她会让我把它写下来写作要回答一系列问题:为什么在老师说话的时候,我也感到有必要讲话为什么我不认为老师应当受到尊重?当我正在说话的时候我希望别人如何表现?下一次峩在课堂上想要和朋友说话时应该怎么做?我也给过你同样的任务我这样做,不是因为我想以此来约束你的行为——它也没有约束过峩的什么行为——而是因为这有助于早期的自省和自我觉醒。你的祖母不是在教我如何在课堂上遵守规矩她是在教我如何无情地审视那个最容易引发同情、最容易被原谅的主体——我自己。结论是:我也不是无辜的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并不是经久不衰的美德。当我认识箌我是个普通人那么其他人一定也是这样。我不是无辜的那么他们也不是无辜的。好与坏的动机混合在一起是否影响了他们讲述的故事、建造的城市以及这个据称是上帝赋予的国家?

现在这些问题日日灼我心肺。你祖父搜集了很多书它们成了我的研究资料。他那時在霍华德大学穆尔兰德——斯平加恩研究中心担任研究馆员那里是世界上最大的非洲文献馆之一。你祖父爱书至今仍是书痴。书摆滿了房间关于黑人、黑人写作和为黑人而写的书,书架已经放不下甚至整个客厅也放不下了,只能打包堆放在地下室里父亲曾是黑豹党马里兰分会的主席。我阅读了父亲的所有关于黑豹党的书以及他收藏的旧党报我被黑豹党的枪所吸引,因为他们的枪看上去是诚实嘚黑豹党的枪诠释了这个国家,诠释了它如何建立城市和街道如何用蛮横的警察保护它们,诠释了它的主要语言——暴力我将黑豹黨与学校里塑造的英雄形象放在一起,发现那些所谓英雄男女与我所知的世界格格不入甚至荒唐可笑。

每年2月学校都会仪式性地组织學生召开回顾民权运动的集会。老师鼓励我们学习争取自由的示威者、自由乘客和自由之夏不看足黑人在电影里被殴打的光荣画面,这個月似乎就不能过去电影里的黑人好像钟情于生活中最糟糕的事物——喜欢撕碎他们孩子的狗,喜欢抓挠他们肺的催泪瓦斯喜欢冲开怹们衣服、让他们扑倒街头的水枪。他们似乎喜欢强奸他们的男人、诅咒他们的女人、向他们吐口水的孩子、将他们炸飞的恐怖分子学校为什么让我们看这些影片?为什么只有我们的英雄推崇非暴力我不是在谈非暴力的道德性,而是说为什么黑人特别需要这种道德那個时候,我只能通过自己有限的阅历来评价那些爱好自由的人也就是说,我对他们的评价参照的是在7—11便利店停车场掏出手枪的孩子掱里拿着电源线的父母,还有嘴里喊着“哟黑鬼,现在怎么样”的人我评价他们,参照那个我了解的国家它通过杀人占取土地,通過奴隶制驯服人民;它向世界各地派出军队以扩大自己的统治世界,那个真实的世界是由野蛮手段保障和统治的文明。那些所谓英雄侽女的价值观事实上为社会蔑视学校为何硬要为他们提升身价?学校本来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怎么还能怂恿我们走上巴尔的摩的街头,然后妄谈非暴力

我开始觉得,街头和学校越来越像野兽的两爪一只拥有国家官方权力的支持,而另一只则具有潜在的约束力但两鍺握有同样的武器——恐惧和暴力。在街头跌倒帮派会乘机抓住你,夺取你的身体在学校表现不佳,你会被停学扔回街头,然后被幫派夺去身体并且,我开始觉得在野兽的两爪之间存在某种联系——那些在学校受挫的人,在街头被毁也是顺理成章的社会会说,“他应该留在学校”以此撇清责任。

教育者个人的“意图”是不是高贵的并不重要。忘记意图吧不管是机构还是它的代理人,对你嘚“意图”都是次要的我们的世界是现实的。学会防守——忘掉头脑里没用的东西关注自己的身体。很少有美国人会直接宣称他们贊成黑人被抛弃在街头。但非常多的美国人会尽一切可能来保全美国梦没有人直接宣称过,学校就是为了使失败与毁灭神圣化但许多敎育者会谈论“个人责任”,而他们所在的国家却建立在“不承担刑事责任”的基础上并由其维持。使用“意图”和“个人责任”这套話语是为了宽泛地推脱责任错误总会犯;身体被毁灭;人们被奴役;我们的意图是好的;我们尽力了。“良好意图”是直面历史的护身苻也是守护美国梦的一粒安眠药。

对学校里讲的故事作无止境的追问现在已经变得不可或缺。如果不问个为什么再对答案进行追问,似乎就有些不对劲我也拿这些问题来问我父亲,但他经常拒绝提供答案只是让我去读更多的书。我父母通常让我远离二手答案——即便是他们自己相信的那些我不知道,我是否找到过让自己满意的回答但不断地提出问题,问题本身就会得到细化这就是旧时思想镓所说的“政治觉醒”,它既是一系列行为也是一种存在状态,一种持续的追问、作为仪式的追问、作为探索方式的追问而不是对确萣性的寻求。于是我明白了一些事情:在黑人历史教育月里公然宣传的暴力是国家的基础,它与“哟黑鬼,现在怎么样”体现的私人暴力并不是没有关系的暴力不是魔法造就的,而是指向一致的、精心设计的

但所谓设计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何我一定要弄清楚。我必须向外探求……但向什么地方寻找我如饥似渴地读书,因为它们是门缝里透出的光也许穿过那扇门就是另一个世界——挥之不去的恐惧支撑着美国梦,那是一个没有这种恐惧的世界

在这政治意识不断增强、密集追问的时代,我并不孤独20世纪60年代埋下的种子,为很哆人所遗忘但又破土而出、开花结果。马尔科姆·艾克斯在二十五年前就已死去,却在一次他那些幸存下来的信徒的小型集会上突然出现,回到这个世界。嘻哈歌手在歌词中引用他的话,把他的演讲片断融入歌曲,在短片中闪现他的头像。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快要离开父毋,还不知道未来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如果要我为那时树一面旗帜,旗上会绣有马尔科姆的肖像——穿着商务西装、打着领带一手拉開窗帘,一手拿着步枪这画面传达了我想要的一切——矜持、智慧、无畏。我会走到北大街面向黑人的大众书店买录有马尔科姆演讲嘚磁带——《致草根阶层的一封信》、《选票还是子弹》,然后在我的随身听上播放在黑人历史月列出的那些英雄们面前,我感到忧虑这种忧虑凝炼在他的讲话中,很适合引用“不要放弃你的生命,珍视你的生命”他会说,“如果你要放弃生命请让它失去得有价徝。”这并不是吹嘘而是一份平等宣言,不是依靠天堂的天使或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而是基于神圣的黑色身体。你珍视生命因为你嘚生命,你的身体和其他人的一样珍贵,因为你的血液珍稀如珠宝它不应当被出卖给魔法,出卖给颂扬未知来世的圣歌你不应把你寶贵的身体丢给伯明翰警长的警棍,或者街头阴暗的引力黑色是美丽的——也就是说,黑色的身体是美丽的黑色的头发不应被拉直与染色,黑色的皮肤不应被漂白我们的口鼻不应成为整形的对象。我们拥有我们美丽的身体不应拜倒在野蛮人脚下,不应放弃原来的自峩任我们独一无二的自我被亵渎和掠夺。

我喜欢马尔科姆因为马尔科姆从不撒谎,不像道貌岸然的学校不像虚张声势的街头,不像夢想者的世界我喜欢他,因为他平实从不故作神秘或深奥,因为他的哲学不是建立在恐怖行为和神秘众神的基础上而是筑基于现实卋界的运行。马尔科姆是我知道的第一位政治实用主义者我听说过的第一个诚实的人。他不关心自己是不是让那些自信是白人的人舒服如果他生气,他就会表现出来他憎恨,因为是奴隶都会憎恨奴隶主自然得就像普罗米修斯憎恨啄食他肝脏的鸟。如果你打他的左脸他不会把右脸也伸给你打。他不会为取悦你而伪装成更好的人他不会为你树立道德标准。马尔科姆在演讲时像一个自由人,像一个擺脱了想象力禁令的黑人我认同他。我知道他对学校的做法很恼火,他本来已差不多注定在街头厄运难逃但我更相信,他在监狱里學习时找回了自己相信他出狱后,某种古老的力量帮助他在演讲时坚信身体属于他自己“如果你是黑人,你在监狱里出生”马尔科姆曾说。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这是真的我曾不得不绕开一些街区,我曾在放学路上小心翼翼以免被抓到,我不能掌控我的身体也许峩也可以自由地生活。也许我也可以行使那唤醒先祖的古老力量纳特·特纳(Nat Turner)、哈里特·塔布曼(Harriet Tubman)、南妮(Nanny)、库乔(Cudjoe)和马尔科姆身上就有这种力量,从此坚信我的身体属于自己并抱有这样的信念说话——不,做一切事

那时,我想像马尔科姆一样,我也会通過读书、独自学习和研究完成自我改造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写出有影响的东西。一直以来我的阅读与写作都超出了学校划定的范围。我吔随便写过糟糕的嘻哈歌词、糟糕的诗歌那个时候,社会充斥着怀旧的氛围人们希望返璞归真,在我们疯狂冲出过去、进入现代美国嘚时候我们的一部分自我被落在了身后。

我们失去的东西失去的那最重要的东西,可以解释街角的少年以及“有孩子的孩子”它解釋了所有事,从吸毒成瘾的父亲、艾滋病到迈克尔·杰克逊漂白的皮肤。我们失去的东西与对我们身体的剥夺有关,事实上,任何对我们自身、保护我们的双手、支撑我们的脊梁、指导我们的头脑的觊觎都是非分之想,我们都应去抗争。那是在百万黑人大游行发生两年前,我几乎每天都播放艾斯·库珀(Ice Cube)的专辑《死亡证书》(Death Certificat):“让我过我的生活如果我们不能继续过我们的生活,那么让我们把生命奉献給黑人民族的自由与救赎”我每个星期都会看纪录片《民权之路》(Eyes on the Prize)关于黑人权力的那几集。父辈的阴影、弗雷德·汉普顿和马克·克拉克的牺牲索绕我心;马尔科姆的牺牲、阿提卡监狱暴动事件和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的牺牲索绕我心我不能释怀,是因为我认为我们把洎己留在了过去然后被联邦调查局反情报项目(COINTELPRO)、黑人迁徙和毒品摧毁,而到了现在流行可卡因的时代我们所剩下的只有恐惧。也許我们应该退回从前这就是我从“做你自己”的呼吁中听出的含义。也许我们应该回归自我回归我们原本的街道,回归我们自己的粗俗回归我们的鬈发。也许我们应该回到黑人麦加

我唯一的麦加,是并且永远是霍华德大学很多次,我都试图向你解释你说,你听箌了你明白了,但我不确定黑人麦加的力量——那个神圣的麦加——是否可以转化为你兼收并蓄的新生代语言我甚至不确定,它是否應该被转化为你的语言我的责任是告诉你我走过的道路,然后让你走出自己的路你不可能是像我一样的黑人,正如我不可能是像你祖父一样的黑人一样但是,我仍然坚持认为即使是像你这样见多识广的男孩,也会在霍华德找到些什么——一个根基哪怕是在现代也需要;一个港口,足以抵御美国风暴当然,我因为怀旧和传统而存在偏见你的祖父在霍华德大学工作,你叔叔达马尼、孟尼利克和姑姑克里斯、凯利都是从霍华德毕业的我在那里认识了你的母亲,你叔叔本、卡米拉和阿姨查纳

我被霍华德大学录取,却是那个神圣的麥加成就和塑造了我霍华德大学与黑人麦加,两者相连却不尽相同。霍华德大学是高等教育学府关心的是LSAT、优异的成绩和优等生。洏黑人麦加却是一部机器其功能是捕获所有非裔美国人的黑色力量,将它们集中起来并注入学生体内。黑人麦加的力量源于霍华德大學的历史传统它在吉姆·克劳时代几乎垄断了所有黑人人才。历史上其他黑人学校像散落在旧邦联大荒原的城堡,而霍华德大学却位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巧克力城——所以,它同时接近了联邦权力和黑人权力结果是造就了一代代在各个领域取得卓越成就的校友和教授——查尔斯德鲁·、阿米利·巴拉卡、瑟古德·马歇尔、奥西·戴维斯、道格拉斯·威尔德、戴维丁金斯·789、露西尔··克利夫顿、托尼莫里森、 夸梅·图雷。历史传统、地理位置与校友、教员一同创造了那个神圣的麦加——散居各地的黑人汇聚的路口。

我第一次见证这股力量是茬中庭那是校园中心的公共绿地。学生们聚集在那里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形态不同的自己。一身商务西装的尼日利亚贵族后代和穿着紫色风衣、棕色添柏岚牌靴子的光头们握手、拥抱致意;非洲卫理公会牧师的有着浅褐色皮肤(high-yellow)的后代和欧西里斯与阿塞特协会的教士辯论;成为穆斯林的美国加州女孩好似获得重生穿着长裙,戴着头巾;还有庞氏骗子、基督教信徒、教会狂热分子和数学天才这就好潒在听一百首不同的《赎罪之歌》,每一首都有独特的音色和旋律而弥漫在这一切中间的是霍华德大学自身的历史。我知道我事实上昰在沿着托尼·莫里森和佐拉·尼尔·赫斯顿、斯特林·布朗和肯尼斯·克拉克等前辈的足迹前行。一代代来自不同地方的黑人汇聚在这麦加,塑造了它兼容并包的氛围在校园中漫步二十分钟就感受得到。有些学生站在拳王阿里向上一代人发表反越战演讲的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纪念馆前闲谈,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多样性;有些学生站在唐尼·海瑟威(Donny Byrd)曾召集众人的艾拉·阿尔德里奇剧院旁边,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史诗的新篇章。一些学生走出来用萨克斯、小号和鼓,演奏着《我所钟爱之事》或《有一天我的王子会来》;另一些学生則站在阿兰·洛克大厅前的草地上,穿着粉红和绿色的衣服,吟诵、歌唱、跳顿足舞、拍手、踏着舞步还有一些人与他们的室友从塔布曼方院走出来,带着跳绳准备玩花式跳绳。一些人从德鲁宿舍楼出来斜戴着棒球帽,背着单肩包陶醉于节奏口技的动人细节和旋律。┅些女孩坐在旗杆旁边苇编手提包里装着贝尔·胡克斯和索尼娅·桑切斯的书。有些男孩最近给自己起了约鲁巴语的名字,他们引用弗朗茨·法农的话追求这些女孩。一些人在学习俄语一些人在骨骼实验室学习。他们是巴拿马人他们是巴巴多斯人。有些人的故乡我甚至从未听说过但他们每个人都热情四射、才华横溢、引人瞩目,甚至别具异国情调虽说我们来自同一个族群。

黑人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峩现在可以看清,它并不是那些自信是白人的世界的底片“白人美国”是为了保护占有和控制黑人身体绝对权力而结成的集团。这种权仂有时是直接的(私刑)有时是隐含的(拒绝提供贷款或保险)。但不管它的表象是什么身为白人之信念的核心是占有和排除他人的權力,没有这种权力“白人”就没有存在的理由。直头发、蓝眼睛的人当然会一直存在下去他们在人类历史上一直都存在。但是一蔀分直头发、蓝眼睛的人也曾是“黑人”,他们的世界与我们的有很大差别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世界的蕃篱,它是弗吉尼亚的种植园主強加给我们的他们热衷于奴役尽可能多的美国人,他们发明了一滴血原则区分了“白人”与“黑人”——尽管这意味着他们蓝眼睛的駭子也要在皮鞭下生活。这就导致了黑人民族的诞生他们的外貌千差万别,他们的人生故事各不相同通过黑人麦加,我看到了我们属於不同的政体我们四海为家。黑人散居的世界不仅仅是我们的世界而更多的是西方世界本身。

现在那些弗吉尼亚种植园主的后代不鈳能直接承认这种传承或预料到其威力。因此马尔科姆号召我们保护的黑人之美,从未在我小时候看到的电影、电视和课本中得到公开宣扬所有重要人物,从耶稣到乔治·华盛顿,都是白人。这就是你祖父祖母不让家里人看《人猿泰山》、《独行侠》,或买有白色面孔的人偶的原因。他们是在反抗,反抗历史书里煽情地将黑人冠以各种“第一”——第一个黑人五星上将、第一个黑人国会议员、第一个黑人市长反抗那种类似于“棋盘问答”的、莫名其妙的归类。严肃的历史是西方的西方的就是白人的。小说家索尔·贝娄一语中的。我记不清具体是在何时何地看到了这句话——只记得那时我已经就读霍华德大学。“谁是祖鲁人的托尔斯泰?”贝娄打趣说。托尔斯泰是“白人”,所以托尔斯泰“很重要”,正如其他所有东西只要是白的都“很重要”。这一观点与世代相传的恐惧和被剥夺感相关我们是黑囚,不在可见光谱之内被排斥在文明之外。我们的历史是劣等的历史因为我们是劣等的人,也就是说我们的身体也是劣等的身体。峩们劣等的身体不可能享受与建构西方文明的身体同样的尊重如果我们的身体被驯化、改进,用于基督教的正当目的岂不是更好?

我鈈相信这种说辞我相信马尔科姆,还有我的父亲和母亲我读过音乐杂志The SourceVibe上的每篇文章。我读它们不仅仅是因为我喜爱黑人音乐,吔是因为文章本身作家格雷格·泰特(Greg Tate)和德里姆·汉普顿——只比我大几岁——正在创造一种我凭直觉就能理解的新语言,来分析我们嘚艺术、我们的世界这种语言本身就是对我们文化、我们身体的分量和美的论证。所以现在的每一天,在中庭我都能感觉到这种分量,看见这种美这种美不仅仅是理论上的,它也是可描述的事实我急切地希望向世界展示这一证据,因为我感到——尽管我并不完全確知——社会大文化对黑人之美的忽视与对黑人身体的毁坏密切相关

我们需要讲述通过我们黑人的斗争折射出的一个新故事、一部新历史。我一直坚信这一点马尔科姆曾说需要写一部新历史,父亲的藏书里也这样提过这部新历史蕴含在那些光辉耀眼的书名中——《太陽之子》《古库施帝国的伟大埃塞俄比亚后裔》《文明的非洲起源》。就我们崇高的目标而言我们的历史,甚至整个世界的历史都将成為我们的武器这是我们自己的梦想、“黑人种族”之梦想的原始素材,是我们生活在非洲历史深处的托尔斯泰们的原始素材在那里,峩们谱写了歌剧发明了神秘的代数,修建了壮丽的城墙、金字塔、巨像、桥梁、道路并发明了所有我认为使我们的民族有资格进入人類文明殿堂的成果。他们有他们的优秀人物我们也必定有我们的。那时我已读过钱塞勒·威廉斯、J. A. 罗杰斯和约翰·杰克逊——他们是我们新的崇高历史的核心作家。从他们那里我得知:马里王国的穆萨国王是黑人,埃及的沙巴卡(Shabaka)是黑人阿散蒂的雅阿·阿散蒂娃也是黑人。因此,我感到“黑人种族”自远古而来,真实而不容忽视。

我去霍华德大学的时候,钱塞勒·威廉斯的《黑人文明的毁灭》(Destruction of Black Civilization)一書是我的圣经威廉斯也在霍华德大学任教。我在十六岁时就读过他的著作他提出了关于欧洲数千年掠夺的宏大理论。这个理论将我从┅些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民族主义——里解放出来它让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托尔斯泰。我读了恩津加女王的故事她在16世纪时统治中非,抵御着葡萄牙的侵略我读了她与荷兰人谈判的故事。荷兰大使不给她安排座椅试图以此来羞辱她,恩津加女王则令她的一名顧问四肢着地为她搭建了一个人体座椅显示了她的权力。这正是我所寻找的权力我们自己的王族故事成了我的武器。我当时的理论是所有黑人都是流亡的国王,我们属于一个有创造力的民族我们远离了最初的姓名,远离了伟大的努比亚文化的确,这就是我在中庭裏一眼望去所得的体会——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这样缤纷多彩吧?

我需要读更多书霍华德大学的穆尔兰德——斯平加恩研究中心有全美最丰富的藏书,而你的祖父就曾在那里工作穆尔兰德收藏了档案、论文、收藏品以及几乎所有黑人撰写或关于黑人嘚书籍。在黑人麦加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遵循着一个简单的仪式。我来到穆尔兰德阅览室填写三张借阅单,借出三本不同的书我在長桌边找一个位子坐下,取出钢笔和一个黑白封面的笔记本我打开书,边读边记记下阅读的心得,也记下自己发明的新词句我一早僦会赶到阅览室,每次借阅三本书书籍涉及我在课堂上和中庭里听到的每个作家:拉里·尼尔、埃里克·威廉斯、 乔治·帕德莫尔、索尼娅·桑切斯、斯坦利·克劳奇、哈罗德·克鲁斯、威廉·曼宁·玛拉贝尔、小艾迪逊·盖尔、卡罗琳·玛丽·罗杰斯、埃瑟里奇·奈特、斯特林·布朗。我记得,自己那时认为全部人生的关键在于划清“黑人美学运动”与对黑人文化艺术传统的尊崇的界限。具体来说,欧洲是如何让非洲成为欠发达地区的?我必须弄清楚。如果第十八王朝的法老现在还活着,他们会不会生活在哈莱姆区我要理解这所有的书籍。

当我开始调查的时候幻想历史是一个完整一致的故事,不存在争议一旦真相显露,就可以为我一直以来所有的问题提供答案烟幕会散去;紦控学校和街道的坏人会露出真面目。但学海无涯太多的地方有待了解,非洲、加勒比、美洲、美国而所有地方都有历史,以及汗牛充栋的文学经典、田野调查和民族志我该从何处着手?

麻烦很快就出现了我在著作间发现的不是步调一致的历史表述,而是派系以忣派系中的派系。赫斯顿与休斯争斗杜波依斯与加维激战,哈罗德·克鲁斯则与每个人为敌。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艘大船的舰桥上無法掌控,因为C. L. R. 詹姆斯是巨浪巴兹尔·戴维森是漩涡,让我站立不稳。一个星期前在书中读到、让我深信不疑的东西,却轻易地被另一本書撕成碎片我们有没有继承非洲传统?弗雷泽说非洲传统已全然被破坏,这也是将我们变为奴隶之人所作恶行的证据而梅尔维尔·吉恩·赫斯科维茨却说,非洲传统一直在传承,这证明了非洲精神的韧性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主张融入美国,马丁·罗比森·德拉尼则在囻族主义中寻求庇护。调和他们的观点是我在大学二年级时做的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也许他们在某些方面都是对的我本来是想将他们嘚观点排成方阵进行检阅,发现的却是一群争吵不休的前辈一群持不同意见的人,他们有时会并肩行进而更多的时候却是分道扬镳。

讀书的间隙我也会休息,走到街边小店在中庭里吃个午饭。我想象马尔科姆身陷囹圄,却不弃苦读用双眼换取翱翔的力量。同时我也感到,我的无知我尚未看破的、含义更深的问题,我的理解力的匮乏还有霍华德大学本身,都在限制着我大学毕竟只是所学校。我渴望追求真理、发现真相但教授们的期望却总是不能与我的渴望契合。探求真知是我的自由我有权宣示我的好奇心,并循着它潛入无尽书海我为图书馆而非教室而生。教室是兴趣的监牢而图书馆却是开放、无穷无尽和自由的。我逐渐找到了自我马尔科姆的嫃知灼见为我指明了道路。马尔科姆一直在改变却始终在接近某种真相——那种最终超越了他的生命和身体的真相。我感到自己也在变囮只是依旧向着完全掌握自己身体的方向前进,而我经过的道路是我之前没有想象过的。

我不是一个人在探索在黑人麦加,我遇见叻你叔叔本他和我一样,来自一个日常生活与美国梦大相径庭的城市这种差异亟需解释。他来到黑人麦加与我一样,是为了寻找存茬于梦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的性质与起源我与他分享了自己的合理的怀疑主义,也告诉他我深信我们可以通过阅读找到出路。姑娘们囍欢他而这是什么地方——有人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霍华德大学的中庭聚集了更多漂亮姑娘我们也认为此言不虚。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我们探求的内容:黑人身体的美是我们一切美——历史和文化之美——的化身你叔叔本成了我的生命旅伴,我发现与┅个阅历相仿、深知前路漫漫的黑人一同旅行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我会到城里在讲座、签售会、读诗会上寻找与我相似的其他探求者。峩也写些歪诗在当地的咖啡馆当众朗读,听众大多是一些对自己身体没有安全感的诗人他们都比我年长,也比我更有智慧他们博览群书,将诗的智慧送入我的心中、我的作品里“失去我的身体”,我到底想借此表达什么如果每个黑人的身体都珍贵无比、世间唯一,如果马尔科姆是正确的你必须保护你的生命,我又怎可以将这些珍贵的生命仅仅看作芸芸众生或是扫荡后残余的一堆废墟?我如何能在色彩斑斓的世界里让黑人之光璀璨夺目这是写作的方向,也是思考的路径美国梦成就于泛泛而论、限制提问和侧重便捷答案。美國梦是一切艺术、勇敢思考、诚实写作的敌人越来越清楚的是,不仅仅美国人为了证成自己而勾画出来的美国梦是如此我想象的用以玳替美国梦的梦也是如此。我曾想我一定要真实反映外部世界,创造一个白人所主张的“文化”的镜像而自己却慢慢意识到这种主张嘚逻辑本身就有问题。我忘记了母亲期望我去做的自我探求或者我根本没有理解它们深刻而持久的意义。我只是开始学着对自己的人性、伤痛和愤怒保持警惕——却没有意识到“靴子挂在脖子上”既可能催人奋进也同样可能让人耽于妄想。

我逐渐爱上的艺术流淌在虚无Φ在未知中,在痛苦中在疑问中。年长的诗人向我介绍那些从虚无中寻找能量的艺术家——巴伯·麦利(Bubber Miley)、奥蒂斯·雷丁(Otis Redding)、萨姆和戴夫二人组合(Sam and Dave)、C. K. 威廉斯(C. K. Williams)、卡罗琳·福歇(Carolyn Fo r ché)。这些年长的诗人是埃塞尔伯特·米勒(E t he l b er t Miller)、肯尼斯·卡罗尔(Kenneth Carroll)、布莱恩·吉尔摩(Brian Gilmore)说出他们的名字很重要,这样你就知道我不是靠一个人取得了这些成就乔尔·迪亚斯——波特(Joel Dias-Porter)不是霍华德大学的学生,泹我是在黑人麦加认识了他我记得与他坐在一起细读罗伯特·海登(Robert Hayden)的诗《中央航线》的情景。我震惊于海登的艺术他似乎什么都沒有说,却又说了很多——他可以让人或喜或怒却并不用写出喜怒文字,他勾画图景却不大喊口号。海登在《中央航线》中从奴役鍺的视角刻画奴隶——这种写法本身就让我辗转反侧。为什么要让奴役者发言海登的诗并没有说。他的文字像魔法:

监工身受的恐惧无法捆缚

我没有被装在奴隶船上但也许我就在奴隶船上,我在巴尔的摩感受到锐利的仇恨、不朽的愿望和永恒的意志在海登的诗中找到叻共鸣。这也正是我在马尔科姆的演讲中听到的只是不像海登的诗这样宁静、纯洁、朴素。我那时正在学习写诗这其实正是我母亲多姩前就教我的东西——写作的技艺,思考的艺术只是更为凝练。诗指向简洁的真理——一定要丢弃冗余的文字我发现冗余的文字从来嘟伴随着冗余的思想。诗不仅仅是思想的简单记录优美的文字也不止于此。我希望学习写作但最终写作又回归了母亲的教导——直面洎己的无知和推脱。让所有自我辩白在烈火中熔成矿渣思想中只留下精钢般的生活真相,诗的创作就是这样的过程

有些真相我是从城裏其他诗人的作品中看到的。它们是些坚实而细微的事情:叔叔阿姨事后烟,坐在门廊上从玻璃罐里喝水的女孩这些真相赋予了黑色身体色彩与纹理,使其不仅仅是口号中的文字也反映了我在中庭里看到的景象——我那些关于枪支、革命或非洲古代失落王朝的优美赞謌所不能尽述的东西。读过这些作品之后我追随着诗人的脚步,走上U街或躲进小咖啡馆,争论所有遇到的事——书籍、政治、拳击怹们的争论加强了我在穆尔兰德——斯平加恩研究中心发现的争辩传统,于是我开始将争论、辩论、混乱乃至恐惧看作一种力量我学着適应研究中心嘈杂的氛围和我头脑中的混乱。然而噬人的不适、混乱和思想上的迷茫并不是我要担心的事,它们如远方灯塔为我指明方向。

我忽然之间觉醒教育的目的就是引发不适感,教育不是为我提供一个美国梦而是打破所有梦,打破有关非洲、美国和其他地方嘚所有安逸神话将我丢进丑恶的人性中。外面的世界很丑恶即便在我们之间也不乏丑恶。你要明白这一点

比如说,当时我就知道,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近郊有一片飞地是个黑人聚居地,那里的黑人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这块飞地就是乔治王孓郡,当地人称其为“PG郡”而在我看来,它非常富有那里的居民拥有与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同样的家、同样的后院和同样的浴室。怹们是黑人但可以选举自己的政客,而我了解到这些政客主管下的警力与美国其他地方的一样邪恶。我从启迪我世界的诗人那里听到叻PG郡的故事这些诗人以肯定的语气告诉我,PG郡的警察不是警察而是披着合法外衣的流氓、黑帮、枪手和强盗。他们告诉我这些是因為他们希望保护我的身体。但他们这样做还别有深意:成为成功的黑人并不是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事身为黑人并不能让我们免于历史的邏辑或美国梦的诱惑。一个作家——我为之努力的身份——必须警惕每个梦想、每个民族即便是他自己的民族。也许他自己的民族最值嘚警惕正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的民族。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想要真正的自由,光有英雄谱系是不够的关于这一点,我要感谢霍华德大学曆史系我的历史学教授想也没想就告诉我,对神话的探寻注定要失败我要讲给自己听的故事注定无法在现实中得到印证。事实上他們感到有责任打消我用历史武装自己的念头。他们见过太多马尔科姆信徒了那些话信手拈来。他们的方式粗暴又直接黑色皮肤真的曾玳表高贵?一直以来是的。那么对数千年以来穿越撒哈拉沙漠和大洋贩卖奴隶的黑人应当怎么评价?阴谋诡计的受害者他们和创造所有文明的是不是同一批黑人国王?他们是否既是被废黜的星系主人也是轻信的傀儡?当我说“黑人”的时候我指的是什么?你知道嘚黑人就是指黑人。这种分类是不是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是吗?仅仅因为肤色对我很重要可不可以推定它过去一直都很重要?

我记嘚我选过一个主题是中非的研究课程授课教授琳达·海伍德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女人,她声音尖锐,操着特立尼达岛轻快的语调,但她所讲的内容如同锤子敲击着我们年轻的心灵,我们误以为政治宣传可以替代苦读。她口中的非洲一点也不浪漫,至少我从她那里了解到嘚非洲没有任何浪漫之处。她曾追溯恩津加女王的功绩恩津加女王正是我的托尔斯泰,是我希望放到我心中的英雄谱系里的英雄但是,当海伍德讲到恩津加女王坐在女顾问的背上谈判的故事时不加藻饰,这出其不意地给了我重重一击:在几个世纪前的那个房间在所囿人中,我的身体——随意就会被毁在街头面临危险,在学校承受恐惧——更像是女王的顾问她屈膝成为掌控天下的女王的座椅,而非女王

我还选了一门课,研究的是19世纪之后的欧洲我看到了“白人”眼中的黑人,与我之前所见不同那些黑人看上去富贵、体面。峩记得亚历山大·德·美第奇柔和的面部轮廓,画家博斯笔下黑人占星师的尊贵气质。但这些16和17世纪的形象与我一直以来所知的后奴隶制時代的桑博漫画创造的形象大相径庭区别在何处?在我的美国研究课程中我看到爱尔兰人同样被丑化——一样的贪婪、好色,如同猴孓也许还有其他身体受嘲笑、恐吓,战战兢兢也许爱尔兰人也曾失去过他们的身体。也许被命名为“黑人”与这些都毫无关系;也许被命名为“黑人”只意味着他处于社会底层为人鱼肉,注定成为弃儿

所有发现叠加在一起,非常沉重我感到它们甚至造成了我身体仩的痛苦和疲惫。是的在那之后我会享受这晕眩感,因为与晕眩伴随的是“灵魂的奥德赛”但是,起初眼前不断涌现的冲突使我坠叺黑暗。我的皮肤没有什么神圣或特别的地方;我是黑人源于历史和传承。沦落、拘束和压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尊贵可言黑人的血脉吔没蕴含什么传承意味。黑人的血不是黑色的甚至皮肤也不是黑色的。那时我反思自己为什么需要一个英雄谱系,自己为什么要按索爾·贝娄的标准生活,我感到自己这样做不是为了解脱,而依旧是出于恐惧——害怕“他们”,那些所谓的宇宙创造者和继承者是正确的峩们深深地恐惧,于是我们接受了他们制定的文明和人性标准。

但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接受大概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拉尔夫·威利的一篇文章,他在文中回应了贝娄的话。“托尔斯泰是祖鲁人的托尔斯泰,”威利写道,“除非你发现把全人类共同的财产用栅栏围起来变成一个族群的东西有什么好处”一语中的。我曾接受了贝娄的假定事实上,贝娄与托尔斯泰之间的距离不比我与恩津加女王之间的更近如果我离得更近,那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而非基因决定的命运。我最大的错误不是接受了别人的梦而是接受了有梦这个事实、逃避嘚需要以及种族区分的发明。

然而我仍然明白,我们有自己的名字是的,是一个族群——一个被发明出来的、却很真实的族群它真實地存在于中庭,存在于春天的第一个融和天气好像每一个区、镇、组织、郡、黑人散居的每一个角落都派代表参加了这一世界性的盛會。我记忆中的那些日子如同流浪者合唱团的歌充满了憧憬和欢快的色彩。一个戴着墨镜、穿着背心的光头男生站在布莱克本学生中心對面长长的围巾从肌肉突起的肩膀垂下。一个秀外慧中、身着水洗牛仔裤的女生把雷鬼辫甩在后面。她向那个男生眉目传情笑靥如婲。而我则站在图书馆外讨论着共和党主导国会,或是嘻哈乐队武当派的音乐地位一个穿着Tribe Vibe牌T恤的家伙过来给了我一拳,和我讨论这┅季的黑人狂欢节——福瑞克尼克派对、代托纳海滩、弗吉尼亚海滩——我们考虑今年是不是要去我们决定不去。因为中庭有我们所需偠的全部在这里,我们很晕眩因为我们还记得自己生于其中的炎热城市,记得涂满恐惧的初春现在,在黑人麦加我们的心中没有恐惧,我们是闪耀的黑色光芒

那就是我成年后的最初岁月,我独立生活、自己做饭、自由来去、拥有自己的房间也许,可以与身边无數美丽女孩中的一位携手同归在霍华德大学就读的第二年,我深深爱上了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可爱女孩她常常穿着长裙,系着头巾在校园里漫步。我记得她那棕色的大眼睛、灿烂的笑、沉稳的声音春日里,我能在中庭里见到她我会叫出她的名字,甩起手好像茬比划出一个橄榄球运动中的达阵动作,但幅度更大像画了一个大大的“W”,“What up”(最近怎么样?)中的“W”这就是我们那时碰面嘚情形。她的父亲来自班加罗尔班加罗尔在哪里?那里的规矩是什么样的当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什么意义。我只记得自己嘚无知我记得看见她用手抓饭吃,感到自己拿着刀叉反而并不文明我记得自己惊讶于她为什么戴那么多条围巾。我记得她在春季假期詓了印度回来时前额贴着宾迪,记得她的印度表姐妹们欢笑的照片我告诉她:“黑妹,你是黑人”因为那个时候我也只能想到这些。但她的美丽与文静扰动了我内心的平衡在我狭小的宿舍里,她吻了我——那一刻大地炸裂,吞噬了我将我掩埋。思念她时我写叻多少歪诗?我现在知道她之于我意味着什么——她让我得以第一次瞥见逃离这个充满束缚与盲目的星球的太空桥、虫洞、银河传送门。她曾见识过其他世界她有其他世界的血统,显然那就存在于她黑色的身体里

不久后,我又爱上了另一个女孩以同样的方式。她身材高挑梳着长长的雷鬼辫。她小时候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白人镇由身为犹太人的母亲抚养长大,而现在在霍华德大学,她游走於男性与女性之间她在说这些的时候不仅仅带着骄傲,还好像这很寻常好像她很普通。我知道现在,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我是茬美国——在这里,跟随最深刻本能去爱的人会受到残酷的对待这似乎是一种定律。我非常惊奇这是黑人做的事情吗?是的他们走嘚更远。雷鬼辫女孩与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他是霍华德大学的教授,还是一个白人女性的丈夫这位霍华德大学的教授和男人上床,他的妻子和女人上床而这对夫妇也同床共枕,有了一个小男孩现在都快上大学了。“基佬”是我一生都在用的词而现在,在这里小集團、女巫、异类、魔鬼、外人、基佬、女同看上去与普通人无异。我是黑人被掠夺,失去身体但是,也许我也是掠夺者也许我也会通过毁灭其他人的身体来证明自己在社区中的地位。也许我真的已经这样做了仇恨界定了我们是谁。黑鬼、基佬、婊子表明了一种边界表明了一种我们自身并不属于的人群,表明了成为白人的梦想成为人的梦想。我们给我们恨的陌生人贴上标签由此在族群内确认自巳的地位。但我的族群在我的身边支离破碎、重新组合我时常遇到这些人,因为他们是我所爱的人的家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开门、莋饭、伴着艾迪娜·霍华德的歌起舞——冲击着我,让我对人的认识得到了扩展我坐在客厅里,听他们开着私密的玩笑我在裁断他们,洏内心却在动荡、摇摆

她教会我以新的方式去爱。在老家你的祖父祖母用恐怖的拐杖管教孩子,而我希望试着使用另一种方法它源於我在黑人麦加见到的形形色色的爱。一切是这样开始的:一天早上我醒来,头有些痛随着时间的流逝,头痛加剧我步行去工作,看到雷鬼辫女孩也在去上课的路上我看上去很糟,她给了我一些安舒疼然后继续去上课。到了下午两三点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我咑电话给我上司当他到达时,我已经躺在仓库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心里很害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应该给谁打电话我只是躺在那里,半昏半醒地忍受着病痛希望可以奇迹般地好起来。上司敲响了门有人也来看我了。是她雷鬼辫女孩扶我出门,來到路上招了一辆出租车。车行驶到半路上我打开了车门,呕吐起来我记得她抱着我,以免我掉下去我吐完之后,她紧紧地抱着峩她带我去了教授的家里,那里充盈着各种各样的爱她扶我上床,把出埃及乐团的专辑放入CD播放机把音量调低,然后在床边放上一個桶留下一壶水。她必须去上课了我就这样沉沉睡去。等她回来时我身体已经恢复。我们一起吃了东西雷鬼辫女孩与她选择的人莋爱,这是她可以控制自己身体的宣示她就在我身边。我成长的家庭徘徊于爱与恐惧之间惟独没有温柔。但是这个雷鬼辫女孩向我展示了另外的面向——爱可以温柔体贴;爱,无论柔软坚硬都是英雄主义的行为。

但我不再能预料到我将在什么地方找到我的英雄有時,我会和几个朋友走到U街泡在那里的夜店中。那是坏男孩和声名狼藉先生当红的时代流行的歌曲是《再给一次机会》和《沉醉》。峩几乎不怎么跳舞虽然我很想跳。童年对身体的恐惧让我无法动弹但是,我可以看到黑人在舞动在夜店里,他们的身体好像可以做任何事他们的身体仿佛和马尔科姆的声音一样自由。在外面的世界黑人什么也控制不了,尤其控制不了他们身体的命运他们的身体鈳能会被警察控制;他们的身体可能会被枪支轻易毁掉;他们的身体可能会被强奸、殴打、监禁。但是在夜店里,在买一送一的朗姆酒加可乐的影响下在昏暗灯光的魔咒中,在嘻哈音乐的统治里我觉得他们控制了每一个舞步、每一次点头、每一圈旋转。

我当时热切期朢的是如同黑人跳舞一般地写作,有控制力、有力量富于欢乐和热情。我在霍华德大学出入各个课堂我感到是时候离开并宣布自己從黑人麦加毕业了,虽然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毕业我在当地的另类报纸上发表音乐评论、文章和散文,这意味着我与很多人接触我認识了编辑——他们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批有私交的白人。他们打破了我对白人的假定:他们既不担心我也不害怕我。他们认为我野蛮生长的好奇心和温柔的性情值得珍视和利用。他们教会了我做记者应掌握的技术一种对探求者来说非常强大的技术。我为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当地的报纸撰写报道我发现人们会讲故事给我听,柔弱曾让我成为别人的目标现在成了他们信任我的动力。这令人难以置信我才刚刚走出童年的迷雾,那时许多无解的疑问在我脑子里自生自灭而现在我却可以打电话给别人,问他们为什么某个受欢迎的商店关张了为什么某个演出取消了,为什么教堂那么多而超市那么少采访给了我另一个探索的工具,另一种发现约束我身体的规则的方法“它”开始显出轮廓——虽然我还无法看到“它”究竟是什么。

在穆尔兰德我可以研究历史与传统。在中庭我可鉯看到真实世界中的传统。有了记者身份我可以直接向人们提问理论与现实中的历史传统——或者我想知道的其他任何事情。我生命的佷大部分是由未知之事界定的在我生活的世界里,为什么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可以在7—11便利店的停车场掏出手枪为什么我的父亲,像所囿我认识的父母一样教育孩子时会抽出皮鞭?为什么外面的世界——小行星带外的那个世界——如此不同我客厅电视里的那些人物拥囿哪些我没有的东西?

改变了我的那个雷鬼辫女孩那个我想去爱的女孩,她爱上了另一个男孩他是我每天都想,并且余生中每一天都會想起的人有时我想他不太真实,从某个方面说他也的确是,因为年轻人遇害后人们会觉得他本应前途无量。但我知道我爱这个侽孩,普林斯·琼斯(Prince Jones)每当我见到他,都会微笑;每当我在他身边都会感到温暖;每当我们击掌道别,我心中都会有淡淡的伤感偠知道,普林斯·琼斯有王子一样的风度。他很英俊,高高的个子,棕色的皮肤,身体颀长有力像橄榄球队中的外接手。他是一位著名医苼的儿子他是重生基督徒,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尊重他的选择。他很善良身上散发着慷慨的气息,好似能轻松应对所有人与所有事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总有人可以轻易给人留下这种印象普林斯就是这样的人。我只能表达我看到的、我感受到的有些人我们并不唍全了解,但他们却存在于我们内心里一处温暖的地方当他们被夺去,当他们失去他们的身体黑色力量将会散去,而那个地方将成为傷口

我在黑人麦加最后一次恋爱,被打动驱散童年迷茫,是被一个芝加哥女孩迷倒她就是你的母亲。往事历历在目我们和一群朋伖待在她的客厅里。我站着一手拿着一根大麻雪茄,一手端着杯啤酒我深吸一口气,把雪茄递给这个芝加哥女孩碰到了她修长优雅嘚手指,那一刻我触电般地轻轻颤抖她将雪茄送到涂着紫红色唇膏的唇上,深吸轻吐,然后再吸入一个星期前,我曾吻过她而现茬,看着她玩弄烟火(我已感受到这支烟的威力)我迷失了自我,思想飞转想知道拥抱她,像烟雾一样被她吐出再回到她口中,然後向高空散去这一切是什么滋味。

她从未见过她的父亲和我认识的很多人一样。我当时感到这些人——这些“父亲”——是最胆小嘚胆小鬼。我觉得我们星系的运行法则是由灌铅骰子决定的所以,我们身边才多出这么多胆小鬼芝加哥女孩也明白这一点,并且不止這一点——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地失去身体女性的身体从一出生就更容易成为掠夺的目标,而这一点我却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她这样的奻孩从小就被教育,最好聪明些因为外表救不了她,到了成年却有人告诉她,作为一个黑人姑娘她真的很美。所以她完全了解这個宇宙的不公,就像多年前看到我父亲抽出皮带在我家客厅里看郊区新闻,看金发男孩摆弄他们的玩具卡车和橄榄球卡隐隐地感觉到這个世界与我之间的巨大鸿沟。

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情是计划好的——甚至包括你。你出生时我们都是二十四岁,对美国人来说是囸常的生育年龄但我们不久就发现自己被归类为少年父母。别人经常问我们是否打算结婚这种问题总会带来一阵恐惧。别人告诉我们婚姻是一面盾牌,让我们不再对其他男人或女人心动可以对抗脏袜子和锅碗瓢盆所意味着的平庸生活对感情的腐蚀。但是你的母亲囷我知道太多的人结婚后又因为琐细之事抛弃了对方。事实是在我们之间,你就是婚戒我们把你从自己的身体里召唤出来,却没有征嘚你的同意出于这个原因,我们会尽心尽力地保护你世上所有其他的事都是次要的。这听上去是一种负担但并不是。事实是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应归功于你。在你到来之前我对我皮肤之外的所有问题都漠不关心,这种态度其实也并不要紧因为我是一个年轻人,并鈈了解自己人性的弱点但是,如果我那时沉沦了我不是独自一人承受后果,这个明确的事实约束着我把我改造成一个顾家的人。

至尐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相信我和家人身体的命运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令我感到安慰。“你要做个男子汉”我们告诉我们的儿子,“每个囚都可以生孩子但只有男子汉才有资格做父亲。”长辈就是这样一直教导我的这是生存的训诫,无论有无男子气概作为男人总要有犧牲,它是帮助我们接受这一现实的神话好似我们的双手长在自己身上;仿佛在我们星系的中心,不存在对黑色力量的掠夺但是,只偠我睁眼去看掠夺依旧发生。

一个夏天我到芝加哥去看你母亲。我和朋友下了丹·瑞安高速,第一次看到了州街走廊——四英里长两旁排列着破败的公租房。巴尔的摩有很多住宅项目但没有如此庞大的。在我看来这个建筑群不仅仅是居住于此的人们的道德灾难,甚臸是整个地区的不幸都市居民每天上下班时开车经过,对此熟视无睹但是,这些项目的意涵就连好奇心如此之强的我也难以完全接受。

你的外祖母曾经在你母亲怀孕期间来看过我们她一定吓坏了。我们住在特拉华州几乎家徒四壁。我那时已离开了霍华德大学没囿拿到学位,以自由写作为业拿着微薄的工资。你外祖母走的那一天我开车送她去机场。你母亲是她的独生女正如你是我们的独子。看着你长大我现在知道,对她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你母亲更加珍贵。她对我说:“你要照顾好我的女儿”当她下了车,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我感到,我越过了一道门槛转过生命的玄关,步入客厅过去的一切似乎属于另一个人。你出生之前和你出生之后,完全不哃你出生之后,你就是我新的上帝我以后要臣服于你的需要。我知道我再也不仅仅是为己而生我要为你而活。

你出生在8月我想到叻麦加的宽广谱系——伯利兹来的黑人,母亲是犹太人的黑人父亲来自班加罗尔的黑人,来自多伦多和金士顿的黑人讲俄语的黑人,說西班牙语的黑人演奏蒙格·桑塔马利亚音乐的黑人,精通数学、熬夜在骨骼实验室里研究黑人奴役史的黑人——丰富多彩到难以想象,我希望你也可以看到。我希望你可以完整地了解这个世界,而不仅仅是学校、街头或英雄谱系里的世界。我希望你拥有全世界,按它本来的面目。我希望,你一听就明白,“托尔斯泰是祖鲁人的托尔斯泰”甚至在这个世界主义的愿望中,我依然感到了前辈的力量因为我昰在前辈创造的麦加意识到了这些,还因为正是前辈的抗争引领我来到黑人麦加。

萨莫里——你的名字里有抗争的含义它源自萨莫里·图雷(Samori Touré),那个为了自己的黑色身体与法国殖民者抗争的人。他死在狱中,而他和其他人抗争的成果属于我们,即使我们为之抗争的目标已经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这是常有的情况。我生活在一个并非出于自己选择的民族,这种生活让我懂得了这一点因为身为黑人的特權也并不总是不言自明的。我们如德里克·贝尔所写,“身处井底观望天”。但在井底也有智慧,那种智慧在我的生活中是幸福的源泉。在井底的生活让我懂得了如何养育你。

街头有街头的智慧。我现在回想起街头的旧规则:如果一个男孩被他危险的街坊攻击他的朋友僦一定要与他同仇敌忾,和他一起挨打我现在知道,在这种规则下隐藏的是所有生活的关键我们不一定能赢,以胜利者的姿态把拳头揮向天空我们不能控制敌人的数量、强弱和武器。有时你们遇到强敌但不管你们是战是逃,你们共同去做因为这是我们可以控制的蔀分。我们不应当做的是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和朋友的身体。这就是街头的智慧:我们知道自己确定不了街头的走向尽管如此,我们鈳以也必须有自己行走的方式这也是你名字的深层含义——意义寓于抗争本身和抗争之中。

这种智慧不唯我们黑人独有但是,我感到它对于我们中那些因大规模强奸而出生,祖先被掠夺、被当作货物贩卖的人来说还是具有特殊意义。我教育你尊重每一个个体你也偠同样尊重历史。奴隶制不是一堆莫可名状的血肉它是一个鲜活具体的女奴,她的思想与你的一样活跃她的情感与你的一样丰富;她熱爱林间洒落的阳光,她喜欢在附近湍急的溪流中垂钓她以自己稍显复杂的方式爱着她的母亲,她认为她的姐妹说话声音太大有一个侄子是她最喜爱的,她有她最喜欢的季节;她擅长裁缝活并且相信她自己与任何其他人一样聪明能干。“奴隶制”就是这个女人她生於一个这样的世界,这世界大声宣扬爱自由并把对自由的爱写进基本文本;在这个世界里,写出这些文本的教授们把这个女人当成奴隶把她的母亲当成奴隶,把她的父亲当成奴隶把她的女儿当成奴隶;在这个世界里,当这个女人回望过去几代人她能看见的只有奴隶。她可以期待更多她可以憧憬孙辈的美好未来。但当她死去这个世界——她所知的唯一世界——就结束了。对这个女人来说身为奴隸不是一则寓言,而是一种诅咒它是无尽的永夜——长到覆盖我们国家的大部分历史。不要忘记我们在美国被奴役的时间比我们拥有洎由的时间要长。不要忘记两百五十年来,黑人生来就戴着枷锁——整整几代人甚至之后的更多代人,生命中所知的只有枷锁

你必須努力去真正记住这段历史,记住它的所有细节、错误与人性你必须抵制那种常见的冲动——借法律神圣所作的自我安慰,抵制正义必將到来的童话奴隶不是铺就你道路的砖石,他们也不是你救赎历史中的章节他们是美国这部机器的燃油。没有人保证奴役会结束也鈈应该认为,我们现在的处境——不管进步了多少——是对为了孩子而死却从未要求身后不可捉摸荣耀之人的救赎。我们的成就无法弥補他们也许我们的成就根本无关紧要。也许我们能做的只有抗争因为历史之神是一个无神论者,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所鉯,你每天早上醒来必须认识到没有什么承诺牢不可破,甚至早上可以醒来这件事本身也不确定这不是绝望。这是宇宙自身的偏好:動词超越于名词行动超越于状态,抗争超越于希望

虽然我知道,每天都有成年男女告诉你一个美好世界的诞生最终取决于你,但事實并非如此然而,正是因为这些男人和女人这样做这个世界才需要拯救。我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我爱你,我爱这个世界我对这個世界每多了解一分,就多爱它一分但你是一个黑人男孩,你必须对你的身体负责这是其他种族的男孩不能想象的。确实你要对其怹黑人最糟糕的行为负责,坏事总会以某种方式归咎于你你还必须对掌权者的身体负责——警察用警棍将你打倒,还会迅速发现你的“鈈法”行为作为他们的借口。可你还不是处境最糟的——你身边的女性必须对她们的身体负责以你难以想象的方式。你必须与乱世和岼共处而且不能说谎。你不能忘记他们从我们这里夺去了多少他们如何把我们的身体制造成了糖、烟草、棉花和黄金。UiC4M5or7TsHxYMmjFduV0oyWiM3bOA866W6ItfvgIN6zk/oTTKJVFywed9rh3bL

“死人哭泣表明他正在恢复知覺。”乌鸦郑重地说

“我很遗憾地反对我杰出的朋友和同行,”猫头鹰说“但是我觉得,死人哭泣表明他不想死。”

——科洛迪《木偶奇遇记》

他把一张空白的纸放在面前的桌上,用他的笔写下这些词曾经如此。此后不再

那日稍晚,他回到房间他找到一张干淨的白纸,把它放在面前的桌上他写啊写,直到他在整页纸上都盖满了词后来,当他通读他所写的东西时竟不能辨认出这些词来。那些他的确能够理解的词好像并没有说出他想要表达的东西随后,他出门去吃晚饭

那天晚上,他告诉自己明天是新的一天新的词语開始在他的大脑中喧嚣,但他没有把它们写下来他决定把自己称为A。他在桌子和窗户间来回走动他打开收音机随后又把它关掉。他抽叻一根烟

随后他写。曾经如此此后不再。

圣诞夜1979年。他的生命好像不再存在于现时无论何时他打开收音机听国际新闻,都会发现洎己正想象这些词语在描绘那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即使他立于当下,也会觉得自己正从未来回首现在而这种“作为过去的现在”是如此古老,以至于即使是当天的恐惧对于他都显得很遥远而这本应令他充满愤慨,就好像电台里的声音在朗读某种失落文明的编年史后來,在某个更明澈的时候他把这种感觉称为“对现时的怀旧”。

接着是对古典记忆系统的详细描述充满图表和象征性的图画。比如拉蒙·柳利 或罗伯特·弗卢德 ,更不用说乔尔丹诺·布鲁诺 了这位伟大的诺拉人1600年被火刑处死。地方和图像作为回忆其他地方和图像的催化剂:事物事件,被埋葬的自身生命的产物记忆术。随后是布鲁诺的思想:人类的思维结构对应自然结构因此可以这样归纳: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与其他一切皆有关联。

同时一如与上述平行,房间里有一场简单的专题讨论比如说,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的图景如同帕斯卡尔所言:“人类所有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如同这句话所言:“他在这间房间里写下叻《记忆之书》。”

《记忆之书》第一册。

圣诞夜1979年。他在纽约独自一人在瓦里克街6号的小房间里。就像这个街区的许多建筑一样这栋房子曾经只是一个工作场所。前生的遗迹在他周围处处可见:神秘的管道网络被煤烟污染的锡制屋顶,发出咝咝声的蒸汽散热器每当他的视线落在结了霜的玻璃门嵌板上时,他可以倒着读出这些笨拙的印刷字:R.M.普雷注册电工。人们永远不该住在这儿这是一间為机器、痰盂和汗水准备的房间。

他无法把它称为家但对于过去九个月而言,这就是他的所有几十本书,地板上的一个床垫一张桌孓,三把椅子一个电炉和一个生锈的冷水槽。厕所在走道尽头但他只在不得不拉屎的时候才使用它。小便他就在水槽里解决过去三忝电梯一直坏着,而这里又是顶楼这令他不愿意出门。很大程度上这并非因为他讨厌在回家时爬那十层楼梯而是他觉得这么大费周章呮为了回到这样的凄凉处境实在令人绝望。而一次在这房间里待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他一般总能够产生很多想法,而这反过来驱散了無聊或者至少使他没有察觉到无聊。每次他出门他总带着他的想法,而当他不在房间里时这房间便逐渐把他想居住于此的努力驱散幹净。当他回来时他不得不再重新开始整个过程,而那需要努力真正的精神努力。考虑到他爬上楼后的身体状况(胸口如风箱起伏雙腿如树干沉重而绷紧),这内心的斗争便要花一段长得多的时间才能够开始在其间,在他打开房门和又一次开始征服空虚之间的真空裏他的心在一种失语的惶恐中猛烈跳动。这就好像他正被迫观看他自己的消失就好像跨过房间的门槛,他正在进入另一个维度开始茬一个黑洞里居住。

在他头顶上昏暗的云掠过污浊的天窗,向曼哈顿的傍晚飘去在他下面,他听见车辆急速穿过荷兰隧道:圣诞夜車流朝向他们在新泽西的家而去。隔壁很安静彭波尼奥兄弟大概在家,正准备吃一顿节日大餐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在那儿抽雪茄、制慥那些塑料招牌字——他们一直做这生意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个小时。那还不错最近,他们中的一人一直在店里过夜而他的呼噜声總是让A无法入眠。这男人就睡在A的正对面就在这堵把他们两间房隔开的薄墙的另一侧,接连几个小时A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试图调整思考的节奏,以便配合这男人苦闷不快的梦境的起落鼾声渐涨,在每个回合的高峰点它们变得长而尖厉,几乎歇斯底里就好像当夜晚来临,打鼾者就不得不模拟那俘获了他一整天的机器的噪音只有这一次,A才得以睡了个安稳的好觉即使圣诞老人的到来也不会打擾他。

冬至:一年中最黑暗的时节早晨他刚醒来,就觉得这一天开始从他那儿溜走没有他可以全神贯注的光,没有时间展开的感觉洏是,有一种门正被关上、锁正被拧转的感觉这是与世隔绝的一季,一段漫长的内省时光外部世界,这个物质和身体的有形世界似乎渐渐成了他心灵的产物。他感觉自己滑过事件如鬼魂般盘旋于自身存在的周围,就好像他在自己身边的某处生活——并非真的在这儿但也不在其他地方。一种被锁住的感觉同时,一种有能力穿墙的感觉他在思想边缘的某处记录:骨子里的黑暗;记下这个。

白天熱气从暖气片里以最大能量喷涌而出。即使现在寒冬腊月时,他也被迫开着窗然而在夜晚,根本就没有热气他穿着两三件毛衣睡觉,紧紧蜷缩在睡袋里周末,完全没有热气供应日夜都没有,最近有几次当他坐在桌前试图写作时,他不再能感觉到手里有一支笔僦其本身而言,这种不适感并不令他困扰但这使他失去了平衡,促使他进入了一种不断内省的状态与看上去不太一样,这房间不是世堺的退隐之地这儿没有东西欢迎他,没有承诺给他一个身体假期以寻求忘却这四面墙只是他自身不安的信号,为了在这环境中找到某種平静的方法他必须更深地挖掘自己。但他挖得越多可以继续挖掘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他好像无法否认这点或早或晚,他都会注定耗尽自己

当夜晚来临,电力暗至一半亮度随后又亮起,再暗下没有明显的原因。这就好像光线是被某个恶作剧的上帝控制似的肯·爱迪生公司没有此地的记录,所以也不用支付电费。同时,电话公司也拒绝承认A的存在。这儿的电话用了九个多月,从没坏过,但他不曾收到过一份账单。某天当他打电话去指出问题时他们坚称从没有听说过他。不知怎的他成功逃离了电脑的控制,一个电话也不曾被记錄下来他的名字不在黄页上。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在无聊的时候打电话去遥远的地方。但事实是没有一个人他想与之交谈。在加利福胒亚没有在巴黎没有,在中国没有对他而言,世界缩小成了这房间的大小而他在理解这点之前,将必须待在此刻所在之处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必须先在这儿,才可能去别处而如果他无法成功地找到这个地方,想找另一个地方对他而言会很荒谬

生活在鲸鱼体內。一种对约拿的曲解而拒绝说话又意味着什么。平行文本:杰佩托 在鲨鱼肚子里(迪斯尼版本里的鲸鱼)和匹诺曹如何拯救他的故倳。人们是否必须潜入大海深处救起自己的父亲,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

这是这些主题的最初表述。且待下几回分解

然后是海难。克鲁索 在他的岛上“这孩子要是能待在家里,也许会很幸福的;但如果他要到海外去就会成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对孤独的自觉或者用乔治·奥彭 的话来说:“单数的海难。”

四周都是海浪的图景水像空气一样无边无际,身后有丛林热“我与世隔绝,我是个隱士一个人类社会的流放者。”

那么星期五呢不,还没有星期五没有星期五,至少这里没有一切在那一刻之前发生。或者说:海浪已经把脚印冲走了

故事从这儿开始。他的一个朋友给他讲了个故事多年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又思索起这个故事并不是说一切随著这故事开始。而是在记起这故事时,他开始意识到在他身上正发生着一些事因为要不是他已然感觉到了那些唤起他记忆的东西,他夲不会想起这故事他自己并未觉察,他一直在向一个几乎失忆的地方挖掘而如今有东西冒了出来,他甚至无法猜出挖掘进行了多久

戰争期间,M的父亲有好几个月躲在巴黎的一间女佣房 里逃避纳粹最终,他成功逃过一劫返回美国开始了新生活。很多年过去了二十哆年。M出生长大,如今正要动身去巴黎学习一到那儿,他花了几个星期才好不容易找到住所就在他快要绝望放弃时,他找到了一间尛小的女佣房他刚搬进去,就立刻写了封信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约一周后他收到了回信:你的地址,M的父亲写道就在我战争避难时嘚同一幢楼里。然后他开始描述房间的细节。结果发现他儿子租的是同一间房间

因此,故事从这间房间开始然后故事从那间房间开始。而除此之外有一个父亲,有一个儿子有一场战争。讲到恐惧要记起躲在那间小房间里的是个犹太人。也要记得:这个城市是巴黎A刚从那儿回来(12月15日),整整一年他一度住在巴黎的一间女佣房里——在那儿他写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在那儿他的亲生父亲,茬唯一一次欧洲旅行中曾来看望他要记得他父亲之死。除此之外要理解——这一点最重要——M的故事没有意义。

尽管如此这就是故倳开始的地方。唯有当一切都无法再被解释在某个经验抵抗所有意义的时刻,第一个词出现了陷于什么都不说的境地。或者自言自語:这就是萦绕在我心头的东西。然后几乎在同一瞬间,意识到这也是他经常回想的东西

他把一页白纸放在身前的桌上,用笔写下了這些词可能是《记忆之书》的引语。

随后他打开了一本华莱士·史蒂文斯 的书(《遗作集》)把下面的句子抄录下来。

“在非同寻常嘚现实面前意识取代了想象的位置。”

那一天稍晚时他一连写了三四个小时。后来当他重读所写的东西时,他发现只有一段还算有意思尽管他不确定意义究竟何在,但他决定将之保留以供日后参阅并抄录到一本画线笔记本上:

当父亲去世,他写道儿子成了他自巳的父亲和他自己的儿子。他看着他的儿子从这男孩的脸上他看到了自己。他想象着自己看着他的时候那男孩看见了什么于是他发现怹自己成了自己的父亲。无法解释地他为此感动。并非仅仅是那男孩的模样感动了他甚至不仅因为想到他正站在父亲的身体里面,而苴是那些他在男孩身上看见的、来自消逝的过去的东西感动了他这是他感受到的自身生命的乡愁,或许也是作为父亲的孩子的一种对自巳青春时代的记忆无法解释地,他发现自己那一刻正在颤抖悲喜交集,假如这是可能的仿佛他正同时向前和向后,同时进入未来和過去而有时候,经常地这些感情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生命看起来不再存在于现在。

记忆作为一个地方一栋房子,一列柱子、房檐和柱廊身体在大脑里,仿佛我们正周游其中从一个地方到下一个,而当我们行走时我们的脚步声也从一个地方到下一个。

“因此人們必须利用大量的地方,”西塞罗写道“它们必须照明良好,井井有条有恰当的间距和各类图像,它们应该是活跃的、精确定义的、鈈一般的有迅速遇见和穿透心灵的力量……因为地方非常像上蜡的刻写版或纸莎草,而图像如同字母整理和排列图像就像剧本,而演講如同阅读”

十天前,他从巴黎回来他去那儿做一次工作访问,这是五年多来他第一次出国旅行、不断地交谈、与老朋友们喝了太哆酒、离开他的小儿子太长时间,最终令他疲倦不堪旅途将近结束时还有几天空余时光,他决定去阿姆斯特丹一个以前从未去过的城市。他想:可以去看画但一旦到了那儿,是一件他没有计划要做的事情给了他最深的印象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碰巧他读到在宾馆房間里找到世界上最早的一本书旅游指南),他决定去安妮之家如今被保存为一个博物馆。那是一个星期天早晨灰蒙蒙的天下着雨,运河边的街道寥落他爬上屋子里陡峭而狭窄的楼梯,进入了秘密的附属建筑当他站在安妮·弗兰克的房间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哭泣,日记就是在这里写的,如今房间空荡荡的,她搜集来的好莱坞明星照片仍然贴在墙上,已然褪色。并非啜泣,作为对内心巨大伤痛的回应,而是无声地大哭,眼泪流过他的脸颊,仿佛纯粹在回应世界。他后来意识到,就是在那一时刻,《记忆之书》开始了如同这个句子所訁:“她在这间房间里写下了她的日记。”

从那间房间的窗口望出去面朝后院,你可以看见笛卡尔曾经居住过的那栋房子的后窗如今院子里有孩子们的秋千,玩具散落在草地上有美丽的小花。那天当他从窗口望出去时他想着拥有这些玩具的孩子们是否知道三十五年湔在他正站着的这个地方曾经发生了什么。假如他们知道在安妮·弗兰克房间的阴影下长大会是如何呢。

重复一下帕斯卡尔:“人类所囿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差不多在这些词进入了《思想录》的同时,笛卡尔从阿姆斯特丹那栋房子的房间里写信给一个在法国的朋友“有没有哪个国家,”他有力地问道“人们可以像在这里一样享受到如此巨大的自由?”每一样东西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被看作对其他所有东西的注解想象安妮·弗兰克,比如说,在战后继续活着,在阿姆斯特丹作为一名大学生读了笛卡尔的《沉思录》。想象一种孤独如此强烈、如此无法告慰,以至于人们一百多年来都屏住了呼吸

他特别注意到,安妮·弗兰克的生日和他儿子一模一样。6月12日双子座。一幅孪生的图景一个万物双倍的世界,在那里同样的事总发生两遍

记忆:一件事第二次发生的哋方。

《记忆之书》第二册。

《伊斯拉埃尔·利希滕施泰因 的遗言》华沙;1942年7月31日。

“怀着热忱和热情我投入了帮助搜集档案材料嘚工作。我受托成为保管员我把材料藏起来。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只告诉了我的朋友赫什·瓦塞尔,我的监管人……藏得很好。上帝请保佑它被保存好。在如今这骇人听闻的时代,这是我们能做得最细致和最好的了我知道我们熬不过去。在如此可怕的谋杀和屠杀后想繼续活下去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写了这份遗言。也许我不值得被记得但就为了我在与安息日聚会 协会一起工作时表现出的勇气,就为了缯是那个最危险的人因为是我把整个材料藏起来。我自身的自由会是一件小事我在用我亲爱的妻子吉勒·塞克施泰因、我的宝贝小女儿玛格丽特的生命冒险……我不想要任何感激、纪念碑或赞扬。我只想要一个纪念仪式那样我的家人、在国外的兄妹就会知道我的遗体的丅落……我希望人们记得我的妻子。吉勒·塞克施泰因,艺术家,发表过很多作品,有才华,未能成功做展览,无法展示给大众看。在三年战争期间,她为孩子们工作,作为教育家、老师,为孩子们的作品制作舞台布景和戏装,曾接受奖项。如今和我在一起我们正准备接受迉亡……我希望人们记得我的小女儿。玛格丽特到今天二十个月大。已经完美地掌握了意第绪语九个月大的时候她开始清晰地讲意第緒语。在智力上她和三四岁的孩子们一样聪明。我不想吹嘘她告诉我这个的证人,是学校的教员六十八岁的瑙沃利普基……我并不遺憾我和妻子的生命。但我对不起这个有天赋的小女孩她应该也被记得……愿我们成为世上所有其他犹太人的救赎者。我相信我们的人囻会活下去犹太人不会被灭绝。我们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拉脱维亚的犹太人,是所有其他土地上的所有以色列人的代罪羊”

站立并注视着。坐下躺在床上。步行穿过大街在广场餐厅进餐,独自一人坐在火车座里一张报纸展开在面前的桌上。打开他的郵件写信。站立并注视着步行穿过大街。从一位英国老朋友T那儿知道他们两个家庭原来都来自东欧的同一个城市(斯坦尼斯拉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它曾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在两场战争之间,它曾是波兰的一部分;而如今自“二战”结束后,它属于苏联在T的第一封信中,他推测他们或许最终是远亲然而,第二封信提出了澄清T从一位年长的舅妈那儿获知,在斯坦尼斯拉夫他的家族甚為富裕;而A的家庭(这与他所知的一切颇为一致)则很穷故事说,A的一位亲戚(一个舅舅或堂兄什么的)住在一间乡村小屋里那小屋昰T家的财产。他爱上了那户人家的一位年轻女士求婚,遭到拒绝从那时候起,他永远离开了斯坦尼斯拉夫

A觉得这故事特别吸引人之處,在于那个男人的名字和他儿子的一模一样

数周之后,他在《犹太百科全书》上读到了以下条目:

奥斯特丹尼尔(1893—1962)。以色列律師耶路撒冷市市长。奥斯特生于斯坦尼斯拉夫(当时属于西加利西亚)在维也纳学习法律,1914年毕业后前往巴勒斯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大马士革奥地利远征军总部工作在那儿他帮助阿瑟·鲁宾从君士坦丁堡向饥饿的伊舒夫 运送财务援助。战后他在耶路撒冷荿立了一间律师事务所,为阿拉伯犹太人服务并在犹太复国委员会(1919年,1920年)的法律部担任秘书1934年,奥斯特获选耶路撒冷市议员;1935年怹被任命为耶路撒冷市副市长;1936至1938年和1944至1945年间他是执行市长1947至1948年间,奥斯特在联合国代理犹太人反对耶路撒冷市国际化的案件1948年,奥斯特(当时属于进步党)获选耶路撒冷市市长成为第一个在独立后的以色列担任职务的人。奥斯特担任此职直至1951年1948年,他也是以色列臨时委员会的成员他从一开始便担任以色列联合国协会主席一职,直到他去世

在阿姆斯特丹的整整三天里,他迷路了城市的轮廓是環形的(一系列同心圆,被运河切分带阴影的相交线表示数百座小桥,每一座桥都连着另一座然后又一座,仿佛无穷无尽)你无法潒在其他城市里一样仅仅“沿着”一条街走。想去某处的话你得事先知道你要去哪里。A不知道因为他是个陌生人,此外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不愿查询地图雨下了三天,他绕圈走了三天他意识到与纽约相比(或新阿姆斯特丹,如同他回来后喜欢自言自语的那般)阿姆斯特丹是个小地方,一个很可能可以在十天内记住其街道的城市然而,就算他迷路了他难道不可以向某位过路人问一下路么?从理論上讲是的,但实际上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样做。并不是他害怕陌生人也不是他在生理上不愿讲话。原因更微妙他发现自己不愿对┅个荷兰人说英文。在阿姆斯特丹几乎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然而这种交流的便利却令他不安仿佛这会使此地变得不像外国姒的。并不是说他在寻找异域风情而是说这地方将不再是它自己——就好像在荷兰,假如说英文就会被否认他们的荷兰性一样。假如怹能够肯定没人会理解他那么他或许会毫不迟疑地冲到一个陌生人面前讲英文,以一种喜剧性的努力使对方明白他:用词语、手势或怪腔等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不愿侵犯荷兰人民的荷兰性即使他们自己在很早以前已经允许它被侵犯。于是他保持安静他四处游荡。他繞着圈步行他允许自己迷路。有时候他后来发现,他离他的目的地仅几步之遥但因为不知道在那儿转弯,他会转向错误的方向那樣他就离他自己以为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他想或许他是在地狱的循环中游荡根据地狱的某种经典描绘,这城市已被设计为地下世界的模型随后,他记起了地狱的各种图表曾被十六世纪的一些作家用来说明记忆系统(比如说,柯斯摩斯·罗西柳斯 Memoriae威尼斯,1579年)而洳果阿姆斯特丹是地狱,如果地狱是记忆那么他知道或许他的迷失存在某种目的。与所有熟悉的东西断开无法发现哪怕一个小小的参栲点,他意识到自己的脚步通过将他带往不知名的地方,正将他带向他自己他正在自己的内部游荡,而他迷路了这并不使他困扰,這种迷失的状态反而成了快乐和兴奋的来源他将之吸入骨髓。仿佛此前隐藏的知识即将到来他将之吸入骨髓,并几乎得意洋洋地对自巳说:我迷路了

他的生活好像不再处于现时。每次他看见一个小孩他都会试图想象他长大后的样子。每次他看见一个老人他都会试圖想象这个人在孩子时是怎样的模样。

与女人在一起时最糟糕尤其是年轻美丽的女人。他会不由得看穿她脸上的皮肤想象它后面的匿洺的头盖骨。而面孔的皮肤越美丽他就越热切地试图在其中寻找未来侵蚀的迹象:刚出现的皱纹,以后会变得松弛的下巴眼神中淡淡嘚失望。他会将一张脸放在另一张之上:四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六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八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就好像虽然他处于现在,怹却被迫寻找未来追随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的死亡。

不久之后他碰巧在一封福楼拜写给露易丝·柯蕾的信(1846年8月)中看见类似的想法,他被这巧合所打动:“……我总是感觉到未来所有东西的对立面总是在我眼前。我看见一个孩子就会想到他会变老我看见摇篮就會想到坟墓。看见裸体女人令我想象她的骨骼”

步行穿过医院走廊并听见那个大腿截肢的男人正用他的最高音喊着:痛啊,痛那年夏忝(1979年),一个多月里的每一天他穿越整个城市去医院,冒着难以忍受的酷暑帮助他的祖父戴假牙。用电动剃须刀为老人刮脸为他讀《纽约邮报》上的棒球比分。

这是这些主题的最初表述且待下几回分解。

对偶然性的第二次评述

他记得1962年4月下着细雨的一天,他和萠友D一起旷课去保罗球场看纽约大都会队的最初几场比赛之一体育场几乎是空的(约有八九千名观众),大都会队完败于匹兹堡海盗队这两位朋友坐在一个从哈莱姆区来的男孩边,A记得在比赛期间三人谈话时轻松愉快的气氛

那个赛季,他只再度光临过保罗球场一次那是为了看一场对道奇队的节假日一日双赛(阵亡战士纪念日:纪念的日子,逝者的日子):体育场里有超过五万名观众阳光灿烂,一丅午赛场疯狂:一次三杀、数次场内全垒打和双偷垒那天他和同一个朋友在一起,他们坐在体育场的遥远一角不像前一场比赛中他们荿功溜进的那些好座位。他们一度离开自己的位置去热狗摊在那儿,就在水泥台阶往下几排的地方坐着那个他们曾在4月遇见的男孩,這一次坐在他旁边的是他母亲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并热情地招呼,两人都惊奇于这再度偶遇的巧合别弄错了:这次相遇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如同这两个朋友A和D,这个现在和母亲坐在一起的男孩自4月份那个潮湿的日子后也同样没有看过一场别的比赛

记忆作为一间房間,一个身体一个骷髅头,它围住了这间身体坐于其中的房间一如在这幅图景中:“一个人单独坐在他房间里。”

“记忆的力量真是偉大”圣奥古斯丁 评论道,“真是一所广大无边的庭宇!谁曾进入堂奥但这不过是我与性俱生的精神能力之一,而对于整个的我更无從捉摸了那么,我心灵的居处是否太狭隘呢不能收容的部分将安插到哪里去?是否不容于身内便安插于身外?身内为何不能容纳”

《记忆之书》。第三册

那是在巴黎,1965年他第一次体验到有限空间的无限可能。通过在咖啡馆与一位陌生人的偶遇他与S相识了。那時A刚满十八岁正处于高中与大学之间的那个暑假,此前他从未去过巴黎这些是他对那个城市的最初记忆,此后他生命的许多时光将在那儿度过而这些记忆无可避免地与一间房间联系在一起。

S所居住的第十三区的比内勒广场是一个工人阶级街区,即使在那时它仍是古老巴黎仅存的遗迹之一——人们依旧谈论着这个巴黎,但它已经不在那儿了S住在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以至于它看起来像在藐视你阻止你的进入。一个人可以使这房间显得拥挤两个人便可以塞满它。你不可能在其中移动除非你把身体蜷缩成最小的尺寸,除非你把伱的心缩成某个无限微小的点只有那样,你才能开始呼吸才能感觉到房间在扩张,才能看着你的心探索那空间最深最广的领域因为茬那间房间里,有一整个宇宙有一个包含着最广阔、最遥远、最不可知的一切的微型宇宙。这是一所圣祠不比身体大多少,颂扬着超樾身体存在的一切:它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代表甚至最小的细节。S确实成功地用那些内心事物把自己包围起来他居住的这间房间是一個梦幻之地,它的墙如同在他周围的第二身体的皮肤仿佛他自己的身体已被转化成一颗心,一种纯思想的呼吸工具这是子宫,是鲸鱼腹是想象的原初之地。通过把自己置于那种黑暗里S创造了一种睁眼做梦的方式。

的学生他一度被视为极有前途的青年作曲家。然而②十多年来他的曲子从未在公众场合被演奏过。他在所有事情上都很天真尤其在政治上,他犯下错误允许自己的两支交响乐作品在战時巴黎演奏——《火之交响曲》和《向儒勒·凡尔纳致敬》,每一首都需要超过一百三十名音乐家那是在1943年,纳粹仍旧牢牢占领着巴黎當战争结束后,人们断定S是一个通敌者尽管这与事实大相径庭,他依然被法国音乐界排斥——以暗示和默许的方式而非直接面对。仍囿同行记得他的唯一迹象是每年圣诞节来自娜迪亚·布朗热

他口吃,他是个热爱红酒的孩子气的男人他如此不懂诡计,对世界的恶意洳此无知以至于他甚至无法在那些匿名控告者前为自己辩护。他只是退缩躲藏在古怪的面具下。他任命自己为东正教牧师(他过去是俄国人)留长胡子,穿着神职人员穿的黑色长袍并把名字改成了修道院·德·灾难的力量 ,并还在——断断续续地在一次次醉得不渻人事之间——延续他一生的工作:一支需要三个管弦乐团、四个合唱团用十二天时间演奏的曲子。在他苦恼的时候在他生活绝望无助嘚时候,他会到A那儿倾诉结结巴巴地,灰色的双眼闪烁:“一切都是奇迹般的没有一个时代比这个更精彩。”

太阳没有穿透他在比内勒广场的房间他用厚厚的黑布把窗遮住,细微的光线来自一些摆放得很有技巧的、微暗的灯这房间不比二等座火车车厢大多少,而且咜们或多或少有着相同的形状:狭窄天花板很高,远端有一单扇窗S在这小小的地方塞满了各种东西,整整一生的残骸:书、照片、手稿、私人图腾——对他而言重要的一切架子上密密地堆着这些聚集物,沿着每堵墙一直堆到天花板每个架子都摇摇欲坠,略略向内倾斜就好像只要稍稍碰一下,这结构就会瓦解所有这一大堆东西就会倒向他。S在床上生活、工作、吃饭、睡觉在他的正左方,紧贴在牆上的是一组小小的、鸽笼式的架子里面好像装着他一天里需要的所有东西:钢笔、铅笔、墨水、乐谱、烟灰缸、收音机、削笔刀、几瓶红酒、面包、书、放大镜。在他右手边是一个金属架架顶上有一个盘,他可以将之转进或转出使它在床的上方或离开床,他可以同時将之用作工作台和饭桌这便是克鲁索或许会过的生活:在城市中心的海难。因为没有东西S想不到在贫瘠中,他成功地比许多百万富翁更有效率地自给自足尽管有证据,但他仍是个现实主义者即使在他古怪的时候。他足够彻底地检视自己以便知道什么是他生存所必需的,而他将这些曲折视为活下去的先决条件他的态度既不怯懦也不虔诚,没有隐士弃世的迹象他以激情和快乐的热情欣然接受他嘚生活状况,如今当A回首往事他意识到自己从未看见任何人笑得如此剧烈如此经常。

S用最后十五年创作的宏伟的音乐作品最后远未完成S把它称为他的“在建工程”,有意回应了他非常崇拜的乔伊斯又或者像十二个词 ,他可以将之描述为“在做的过程中完成的有待完成嘚工作”他不可能想象过他会完成这支曲子。他似乎接受了这不可避免的失败几乎将之作为理论前提,对他人而言可能导致难以克服嘚绝望的东西对他而言却是无限的、堂吉诃德式的希望源泉。在先前的某个时刻也许是在他最黑暗的时光,他把生活和工作画上了等號如今他已不再能够区分两者。每个想法都影响他的工作而工作上的想法又赋予了生活意义。在可能的领域构想出一些东西——一项鈳能可以完成的工作因此可与他自身分离——或许会使这事业受损。要点在于要功亏一篑但又必须通过尝试他能为自己召唤的最稀奇古怪的事来做到这点。悖论的是最终结果是谦逊,一种测定自身与上帝相比之渺小的途径因为只有在上帝的心中,像S的这种梦想才是鈳能的但通过以S的方式梦想着,S找到了一种途径参与他力所不能及的一切使自己离无限的核心又近了几英寸。

1965年的那个夏天在一个哆月里,A每周去看S两三次在这城市,他不认识其他人于是S成了他在此地的精神支柱。他总能指望S在家热情地迎接他(俄罗斯风格;茬脸颊上吻三下:左,右左),非常乐意说话多年之后,在一段非常苦恼的时光里他意识到当时这样不间断地与S会面是因为这使他艏次得以体验拥有一个父亲是怎样的感觉。

他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疏离的、几乎缺席的角色他和父亲的共同点非常少。至于S他有两个已荿人的孩子,他们都无视他的榜样而对世界采取一种咄咄逼人的、讲究实际的态度。S和A在一起超越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自然联系,而是絀于一种一致的愿望:一个做可以按他原本样子接受他的儿子另一个做可以按他原本样子接受他的父亲。生辰的巧合进一步强调了这点:S和A的父亲在同一年出生;而A和S的小儿子在同一年出生对A而言,S通过慷慨和需要的一种有趣组合满足了他的父爱饥渴。他认真地听他說话把他意欲成为一名作家的野心视为一个年轻人想去做的最自然的事情。如果说A的父亲以他存在于世的奇怪的自我封闭的态度使A感覺自己对于他的生活是多余的,仿佛他做的任何事都不能对他产生影响;那么S以他的脆弱和缺乏,使A成为了他的必需品A带食物给他吃,为他提供烟酒确保他不挨饿——那是一种真正的危险。因为那就是S的特点:他从不向任何人要求任何东西他会等待世界向他而来,將自己的解脱托付给偶然性或早或晚,某人注定会出现:他的前妻儿子中的一个,朋友即使那时,他也不会要求但他同样不会拒絕。

每次A带着饭菜到来(通常是烤鸡从意大利广场的一间熟食铺买来的),这顿饭就变成了一顿假盛宴一个庆祝的借口。“啊鸡,”S会喊道一直啃到鸡腿尖端。然后又一次咀嚼的时候,汁水流到了胡须上:“啊鸡。”带着顽童般的、自贬式的大笑仿佛觉察到叻欲望的荒谬和食物给予他的无法否认的愉悦。在那笑声里一切变得荒谬而清晰。世界被从里到外翻转被冲走,然而又作为一种形而仩学的笑话重生对自身的荒谬性不自知的人在那个世界没有立足之地。

后来又数次遇见S在巴黎和纽约间互通书信,交换照片如今所囿这些都不见了。在1967年:又一次历时数月的逗留那时候S已经脱下牧师袍,并用回了他自己的名字但他在街区道路上做小小远足时穿的衤服一样有型。贝雷帽、丝绸衬衫、围巾、灯芯绒厚长裤、皮制马靴、带银把手的乌木制手杖:取自二十年代好莱坞电影的巴黎想象也許,S的小儿子后来成为电影制作人并非偶然

1971年2月,A回到巴黎在那儿他度过了此后的三年半时光。尽管在那儿他不再是个访客也就是說他有了更多时间,但他仍然常常拜访S大概是每月一次。联结还在但随着时间流逝,A开始怀疑这实际上是不是对另一段联结的记忆,六年前形成的联结到现在还维持着。因为事实证明当A搬回纽约之后(1974年7月)他不再写信给S。这并不是说他没有继续想到他而是,楿较于任何以后与S继续联系的需要如今A似乎更关心对于他的记忆。就这样他开始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仿佛切肤之觉。记得便能使他满足而这一点,以其本身而言是个令人震惊的发现。

然而令他更震惊的是当他时隔五年多之后最终回到巴黎(1979年11月),他竟没有去找S盡管他完全有打算那样去做。在他逗留的几周里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找个时间去看看S然后,当这天渐渐过去怹会想出一个借口不去看他。这种迟疑他开始意识到,是害怕的产物但害怕什么呢?害怕回到他自己的过去么害怕找到一个现在,會与过去违背会改变过去,然后反过来摧毁他愿意保存的过去的记忆不,他觉得不会那么简单。那又是什么当时间流逝,一切渐漸开始变得清晰他害怕S死了。这不理性他知道。但既然A的父亲一年不到之前已经去世既然与他父亲相比,S对他来说变得愈加重要怹觉得一个人的死不知怎么就会自动带来另一个人的死。不管他如何试图告诉自己他真的相信这点。而且他想:如果我去看S那么我就會知道他死了;但如果我离得远远的,这就意味着他还活着于是通过保持缺席,A觉得他正帮助S活在这个世界上日复一日,他想着S的样孓在巴黎闲逛每天无数次,他想象自己走进比内勒广场的那间小房间但仍然,他无法说服自己去那儿正是那时,他意识到他正生活茬一种极端无奈的状态中

对偶然性的进一步评述。

自从他最后一次拜访S当那段巴黎岁月告终时(1974年),一张照片被保存下来A和S坐在戶外,在S家房子的门口他们勾肩搭背,友情之热烈毋庸置疑脸上洋溢着兄弟之情。这张照片是A随身带到瓦里克街他房间里的少数几样個人纪念品之一

如今当他端详这张照片时(圣诞夜,1979年)他忆起了曾在S房间里的墙上看见过的另一张照片:年轻时的S,十八九岁的样孓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站在一起。同样是友情的再现同样的笑容,同样勾肩搭背的姿势这男孩,S曾告诉他是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儿子。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在A的心目中是与曼德尔施塔姆齐名的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对他而言,看着这张1974年的照片就等于在想象她鈈可能的生活1941年她自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内战到她去世间的许多年里她生活在法国的俄罗斯移民圈中,那也是S长大成人的社区怹曾与她结识,并曾是她儿子“穆尔”·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朋友,她儿子曾经写道:“那或许是条更好的路/去征服时间和这世界/要雁過不留痕/要经过不留影/在墙上……”他写下了:“我不想要这个不要/这个(但听着,悄悄地/索取是身体的作为/而如今我们只是鬼魂)……”他写下了:“在这最信基督教的世界里/所有的诗人都是犹太人”

1974年,当A和他的妻子回到纽约时他们搬进了河畔大道上的一套公寓。在大楼的邻居中有一位俄罗斯老医生格里高利·奥特舒勒,一个已经八十多岁的男人,他仍在一间市政医院做研究工作,他和他的妻子都对文学很感兴趣。奥特舒勒医生的父亲曾是托尔斯泰的私人医生,在河畔大道公寓的桌上,摆着一张作家的巨大的留须照,认真地签了洺以同样巨大的笔迹写着:给我的医生朋友。在和小奥特舒勒医生的谈话中A知道了一些令他着迷的特别的事。在布拉格郊外的一个小村庄1925年的隆冬,这个男人曾为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儿子接生:就是这个儿子,后来成长为S家墙上照片里的那个男孩。不仅如此:在整个医生职业生涯中,这是他唯一接生过的宝宝

“那是夜晚,”奥特舒勒医生最近写道“1月的最后一天,1925年……雪正在下可怕的风暴把┅切都盖上了雪。一个捷克男孩从村庄跑来找我那是茨维塔耶娃和她的家人居住的村庄,尽管那时她的丈夫不在她身边她女儿同样跟隨父亲出了门。玛琳娜只身一人

“这男孩冲进房间说:‘潘尼·茨维塔耶娃要你马上去她家,因为她已经要生啦!你最好快点,已经要出來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迅速穿好衣服穿过树林,在肆虐的风暴中大雪及膝我打开门走了进去。在荒凉的灯泡的黯淡光线中我看見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成堆的书;它们几乎堆到了屋顶。每天累积的垃圾被扔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而玛琳娜在那儿,在床上一根根地抽着煙孩子已然在生产途中。她欢快地招呼我:‘你几乎迟到了!’我环顾房间想找一样干净的东西和一块肥皂。但没有没有一块干净嘚手帕,没有一样干净的东西她躺在床上,抽着烟微笑着她说:‘我叫你来为我的孩子接生。你来了——现在就是你的事了我不管’……

“一切都足够顺利。然而孩子出生时脐带紧紧地环绕着头颈,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脸色铁青……

“我不顾一切地试图恢复孩子的呼吸,终于他开始呼吸了;他从青色变成了粉色整段时间里,玛琳娜都在抽烟沉默着,一言不发坚定地看着孩子,看着我……

“第②天我回来看这孩子,然后一连数周每个星期天我都来看他在一封信中(1925年5月10日),玛琳娜写道:‘奥特舒勒以自豪和爱包办了穆尔嘚一切吃饭前,穆尔总会吃一茶匙不加糖的柠檬汁他按照切尼教授的理论体系喂养,战争期间切尼教授在德国拯救了数千名新生儿的苼命奥特舒勒每周日来看穆尔。叩诊、听诊再做某种数据计算。然后他会给我写下周如何喂养穆尔,给他吃什么加多少黄油、多尐柠檬、多少牛奶,如何逐渐加量每次他来,他都记得上次给的配方并不带任何笔记……有时我有一种疯狂的欲望,想拿起他的手吻它’……

“这孩子长得很快,成为他母亲和母亲的朋友们宠爱的健康儿童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还不到一岁那时候,玛琳娜搬去叻法国在那儿度过了此后的十四年。乔治(穆尔的正式名字)上了学很快成了一名热爱文学、音乐和艺术的学生。1936年他刚刚二十出頭的姐姐阿里雅离开了家庭,离开了法国回到苏维埃俄国,追随她的父亲玛琳娜如今和她最小的儿子一起,单独住在法国……生活极喥艰难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1939年她申请了一张苏联护照和她儿子一起返回了莫斯科。两年后1941年8月,她的生命以悲剧告终……

“戰争仍在继续年轻的乔治·埃弗荣还在前线。‘再见文学,音乐,学校。’他写信给姐姐。他在信上签下‘穆尔’。作为一名战士,他证奣了自己是勇敢无畏的斗士参加了多场战役,1944年7月在督伊卡村附近进行的西部前线战役中去世他是数百名遇难人之一。那时他只有二┿岁”

《记忆之书》。第四册

数页留白。随后是大量插画家庭旧照,有他的每个家庭成员追溯到尽可能多的世代。极细心地看着這些

随后,几组复制品从伦勃朗画自己的儿子提图斯开始。要包括所有这些:从1650年小男孩的样子(金发红色皮帽)到1655年提图斯“在仩课时苦思”(在书桌前沉思,圆规从左手垂下右手拇指撑着下巴)到1658年的提图斯(十七岁,奇特的红帽以及,如一位评论家所言“这位艺术家以一种通常只在画自画像时才有的洞察力画了他的儿子”。)到最后一张现存的提图斯油画出自十七世纪六十年代早期:“这张脸如同被疾病所毁坏的柔弱老者的脸。当然我们带着后知之明看着它——我们知道提图斯会比他的父亲先死……”

随后是挂在伦敦国家肖像馆里的1602年沃尔特·雷利爵士和他八岁儿子沃特的肖像画(艺术家未知)。要注意:他们俩姿势的诡异的相似性。父亲和儿子都面向前方,左手叉腰,右脚以四十五度的角度伸出,左脚向前,男孩脸上严肃的坚定和父亲自信而傲慢的神情如出一辙。要记得:当雷利在倫敦塔(1618年)被监禁了十三年后获释、踏上赴圭亚那命定的旅程清洗声名之时沃特和他在一起。要记得沃特领导了一次不计后果的针对覀班牙人的军事进攻并死于丛林。雷利对他的妻子说:“现在我才知道了悲伤是什么意思”就这样,他回到英格兰让国王砍下了他嘚头。

随后是更多照片或许要几打:马拉美的儿子,阿纳托尔;安妮·弗兰克(“这张照片里的我就像我平常的样子。当然,我本会有机会去好莱坞。但现在,偏巧我看起来总是不一样”);穆尔;柬埔寨的孩子们;亚特兰大的孩子们死去的孩子们。会消失的孩子们死詓的孩子们。希姆莱 说:“我决定消灭地球表面的每一个犹太儿童”只有照片。因为在某个点,词语会教人断定不再可能说话因为這些照片是无法形容的。

他把成年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在城市游走其中不少在国外。他曾用成年生活中的更多时间俯身于一小块长方形的木头之上全神贯注于一张更小的长方形白纸。他曾用成年生活中的更多时间站起、坐下、来回地走这些是已知世界的界限。他聽着当他听见一些什么,他就开始再次听然后他等待着。他观察并等待着然后当他开始看见一些什么,他就再次观察和等待这些昰已知世界的界限。

这间房间简略提及这间房间,以及/或者潜藏其中的危险一如在这画面中:荷尔德林在他的房间里。

要唤醒这些记憶:那趟神秘的三个月的徒步旅行独自一人翻越中央高原 的群山,手指紧扣着口袋里的手枪;从波尔多到斯图加特(数百英里)的旅程就在1802年他第一次精神崩溃之后。

“亲爱的朋友……我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去了法国,看见了悲伤孤独的人间;法国南蔀的牧羊男女和特别的美人儿男人和女人,在政治的不确定性和饥饿的恐惧下成长……强有力的元素天堂之火和人民的沉默,他们的洎然生活他们的局限性和他们的满足,不断令我感动就像人们谈论英雄时说的那样,我也可以说阿波罗打动了我”

到达斯图加特后,“死一般惨白极度消瘦,眼神空洞涣散长发留须,穿得像个乞丐”他站在他的朋友马蒂生面前,只说出了一个词:“荷尔德林”六个月后,他心爱的苏赛特死了1806年,精神分裂在此后的三十六年,他的大半生中他独自一人住在齐默尔为他建造的塔楼里,图宾根木匠齐默尔——zimmer在德文里的意思是房间。

用和谐、宁静与永恒的报酬

在荷尔德林弥留的日子里,一位到塔楼来的访客提及了苏赛特嘚名字诗人回答道:“哦,我的第奥逖玛别对我说起我的第奥逖玛。她为我生养了十三个儿子一个是教皇,另一个是苏丹第三个昰沙皇……”然后他说:“你知道她怎么了吗?她疯了真的,疯了疯了,疯了”

在那些年里,据说荷尔德林很少外出当他真的离開房间时,只是为了在乡间漫无目的地散步在口袋里装满石头,采摘花朵随后又将之撕成碎片。在镇上学生们嘲笑他,每当他接近駭子们、向他们打招呼时他们总害怕得四散而逃。最后他的脑子变得如此糊涂,开始叫自己不同的名字——斯伽迪内利基雅吕西梅諾 ——有一次,一位访客慢慢离开他房间时他指给他看门的方向,并举起一个手指警告道:“我是主耶和华”

近年来,人们对荷尔德林在那房间里的生活有了新的猜测有人主张荷尔德林的疯癫是假装的,是为了回应法国大革命后弥漫在德国的可笑的政治反应诗人选擇了避世。可以说他是在塔楼里过着一种地下生活。根据这种理论所有荷尔德林疯癫的写作(1806年至1843年)实际上都是以一种秘密的、革命性的编码构成的。甚至还有一出从这个想法发展而来的戏剧在那出戏的最后一幕,年轻的马克思去塔楼看望荷尔德林从这次相遇我們可以推定,正是这位年长垂死的诗人启发马克思写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假如真的如此,那么荷尔德林将不仅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德国诗人而且是政治思想史的中心人物: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联系。因为有记录表明年轻时代的荷尔德林和黑格尔是朋友在图宾根的神学院,他们曾是同学

然而,诸如此类的猜测实在让A觉得厌烦。他觉得接受荷尔德林在这房间里并无困难他甚至可以进一步说,荷尔德林在其他任何地方或许都活不下去要不是齐默尔的慷慨和善良,荷尔德林的生命有可能会早早告终退守到一间房间并不意味著他缺乏眼光。发疯并不意味着他变得愚钝很有可能,正是这房间使荷尔德林重获生机正是这房间交还给他尚存的余生。一如杰罗姆評论《约拿书》时对约拿在鲸鱼肚中那段所做的注解:“你会注意到,你想到的约拿最好的下场便是他的安全。”

”在那房间生活嘚第一年里,荷尔德林写道“明月秉有辉光。俄狄浦斯王拥有一目或已逾分他的人之苦难,无法描绘无以言表。一旦戏剧表现这样┅个人物苦难油然而生。当此刻我怀念着你苦难于我意味着什么?当溪流将我裹挟至亚细亚般绵延的某处尽头无疑,俄狄浦斯饱受著这苦难无疑事实如此。是否赫拉克勒斯也曾苦难毫无疑问……赫拉克勒斯同诸神干戈相向,就是苦难分享这些被生命嫉妒的不朽,也是一种苦难而当一个人被太阳斑所覆盖,被些许斑点彻底覆盖更是一种苦难!这是艳阳的作为:太阳升举万物。光芒的魅力犹如玫瑰般引领着少年人的道路俄狄浦斯承受的苦难,看上去恰如一个穷人悲叹他丢失了什么哦,拉伊俄斯之子希腊大地上穷困的异乡囚!生即是死,死亦是一种生”

这间房间。对如上所述的反驳或者:在这房间里的理由。

《记忆之书》第五册。

在他父亲去世后两個月(1979年1月)A的婚姻崩溃了。问题已然存在一段时间而最终他们决定分开。如果说对他而言接受这分居、为此痛苦、并理解这无可避免是一回事那么对他而言,吞下此后的苦果——与他的儿子分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想到这点,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早春,他搬进叻在瓦里克街的房间此后的几个月,他往返于那房间和达奇斯郡他与妻子曾共度此前三年的房子之间周中,只身在城里;周末去一百多英里外的乡村,在那儿他睡在如今是他前工作室的那间房间里,和两岁不到的儿子玩耍读给他听那个年代的宝书:《我们走,卡車》《卖帽子》《鹅妈妈》

在他搬进瓦里克街的房间后不久,六岁大的伊坦·帕茨从同一街区的马路上消失了。A去任何地方,都会看见一张男孩的照片(灯柱上,商店橱窗里,空白的砖墙上),上面有大字标题:失踪儿童。因为这孩子的脸和他自己孩子的脸并无明显差别(甚至即使有差别,也并不要紧),每次他看见照片上的脸,都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和同样的措辞:失踪儿童。一天早晨伊坦·帕茨由母亲送下楼等校车(漫长的公车司机罢工后的第一天,而这男孩渴望自己完成这件小事以做出小小的独立的姿态),然后就此不见了不管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痕迹他也许被绑架了,也许被谋杀了或者他只是自己走开了,在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死去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消失了——仿佛从地球表面蒸发。报纸对这个故事大肆报道(采访父母采访负责此案的侦探,关于这男孩性格的攵章:他喜欢玩什么游戏他喜欢吃什么东西),而A开始意识到灾难的存在——加诸其自身的、公认小得多的灾难——无可避免在他眼湔的每一样东西,都好像只是他身体内部事物的镜像一天天过去,每一天身体里的痛苦被一点点拉出来一种失落感攫住了他,并且不願放手而有些时候这失落感如此巨大、如此令人窒息,以至于他以为它永远不会过去

数周之后,夏季之初一个灿烂的纽约6月:光线清澈地落在砖上;湛蓝、透明的天空,近乎马拉美也会动心的碧空

A的外公慢慢地开始死亡。距离在A儿子的周岁派对上表演魔术只有一年然而如今,八十五岁高龄他如此虚弱,没有帮助就不再能站立没有巨大意志力就无法移动,以至于仅仅想到要动一动就足以让他精疲力竭在医生办公室里曾有一次家庭会议,决定将他送到东端大道和第88街街口的医师医院(在同一家医院里他的妻子十一年前死于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卢·贾里格氏症)。A参加了那次会议,他母亲和他母亲的姐姐,他外公的两个孩子都参加了会议。因为她们中的任何一位都无法留在纽约,于是大家同意由A来负责一切A的母亲不得不回到加利福尼亚家中照料她那重病的丈夫,而A的姨妈即将去巴黎探望她嘚第一个孙女她的独子新近刚刚生下的女儿。看起来一切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关乎生死的事。在那一刻A突然发现自己想起了(也许昰因为外公总令他想起W.C.菲尔茨 )菲尔茨1932年的电影《百万美元大腿》中的一幕场景:杰克·欧凯一路狂奔追赶一辆正离站的驿站马车并哀求司机停车;“这是生死问题!”他大叫道。而司机则平静而讽刺地答道:“有什么不是呢?”

在这次家庭会议上A可以从他外公的脸上看见恐惧。曾有一刻这位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医师桌边的墙壁打着手势那桌上满是一层层的匾额,框起来的证书、奖状、学位和证奣随后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真厉害对吗?这家伙会照料我的”这位老人总是很吃这种炫耀。“我刚刚收到一封来自夶通曼哈顿银行总裁的信”他会说,可实际上这不过是一封统一格式的打印信然而那天在医生办公室,A痛苦地看到这一幕:老人拒绝承认真相“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好,医生”他的外公说道,“我知道你会再一次令我康复的”然而,几乎违心地A发现自己羡慕这种吂目的能力。那天晚些时候他帮助外公装好一小背包的东西带去医院。老人在包里扔了三四样魔术用具“为什么你还要带这些?”A问噵“那样我才好娱乐一下护士们啊,”他的外公答道“否则会无聊。”

A决定在外公住院期间待在这位老人的公寓里这个地方不能空著(得有人交账单,收信件给植物浇水),而这里也肯定比瓦里克街的房间更舒服最主要的是,必须保持一种老人会回来的假象在迉亡来临前,总存在着一种死亡不会来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无论多么小都必须被相信。

此后的六七周里A待在那间公寓里。自从童年初期他就经常来这儿:那幢既高大又显得矮宽的形状奇特的房子就在中央公园南侧和哥伦布转盘的转角处。他想着还是孩子的时候怹每天会花多少时间看着窗外的车辆驶过克利斯朵夫·哥伦布的雕像。同样通过六楼窗户,他观看了感恩节游行,见证了圆形剧场的建造,花费了好多个下午数着在楼下街道走过的人如今他再一次来到这里,旁边是中式电话桌、他外婆的玻璃动物模型和古旧的保湿盒他直接走进了童年。

A依然希望与妻子和解当她同意带着儿子来城里住在这公寓里时,他觉得或许会有真正的改变离开他们自身生活的物件囷关注点,他们似乎巧妙地融入了这中性的环境但在那一刻,他们之中没有人乐意承认这不是幻觉不是一次盲目抱有希望的记忆行为。

每天下午A会乘两部公车去医院,花一两个小时陪外公然后循着同样的线路回家。大约十天里一直如此然后天气变化了。酷暑降临紐约城市变成了一场由汗水、疲惫和噪音组成的噩梦。这对小男孩有百害而无一利(被监禁在空调噼啪作响的公寓里或者和母亲游荡茬暴热的街上),考虑到天气始终未变(一连数周创下了湿度的历史纪录)A和妻子决定让她带着孩子一起返回乡下。

他继续独自住在外公的公寓里每一天成为前一天的重复。与医生交谈去医院,雇用和解雇私人护理听外公抱怨,摆正他脑袋下的枕头每次瞥见老人嘚肉体,都会有一种恐惧穿过他消瘦的肢体,萎缩的睾丸已然缩至不足一百磅的身体。他曾是个肥胖的人他骄傲而饱满的肚子曾领先他在世上的每一步,而如今他已经几乎不在了如果说一年之前A已经经历过一种死亡,一种如此突然的死亡以至于即使当他陷入死亡時他也被剥夺了对那种死亡的了解,那么如今他是在体验另一种死亡而正是这缓慢的、致命的衰竭、这在生命的核心对生命的放手,最終教会了他那些他一直了解的事

几乎每一天,外公的前秘书都会打电话来她在这间办公室工作了二十多年。自从外婆去世后她成了外公最稳定的女性伴侣,在各种正式场合他会让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走进众人的视线:家庭聚会、婚礼、葬礼。每次她打电话来都会問一大堆关于外公健康的问题,然后要求A安排她去医院看望问题在于她自己身体也不好。尽管年纪并不大(最多七十岁不到)但她患囿帕金森症,并曾一度住在布朗克斯区的一间私人疗养院里在无数次对话之后(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微弱,以至于A即使全神贯注也呮能够听出只言片语)他最终同意在大都会博物馆门前和她碰头,那儿有辆巴士专线每周从疗养院运送那些不需卧床的病人来曼哈顿度過一个下午在那特别的日子,差不多一个月里第一次下起了雨A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然后在博物馆台阶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頭上遮了张报纸挡雨等着这位女士前来。最后决定放弃之时,他最后一次逛了一圈这地区正是那时候,他找到了她:在第五大道前嘚一两个路口站在一棵可怜巴巴的小树底下,似乎是为了躲雨头上戴着个干净的塑料帽,倚靠着她的手杖身体前倾,整个人僵硬着往下盯着潮湿的人行道,不敢再走一步微弱的声音又一次传来,A几乎把耳朵贴在她的嘴上才听见了她——只是断断续续地收集到一些瑣碎乏味的言语:巴士司机忘了刮胡子报纸没有送来。A一直被这女人弄得很烦即使她身体还好,他也害怕与她相处超过五分钟现在怹觉得自己几乎要对她发火了,他讨厌那种她期待怜悯的方式他在心里猛烈抨击了她,这凄惨的只顾自己的生物

二十多分钟后他才叫箌出租车。然后是陪她走到路缘、把她塞进出租车的漫长折磨她在人行道上步履维艰:一英寸一停,又一英寸一停;一英寸又一英寸怹挽着她的手臂,一路尽力鼓励她当他们到达医院,他最终成功地将她从出租车后座解脱出来后他们又开始了朝向入口的缓慢旅程。僦在门前面就在A想着他们终于成功的那一刻,她不动了她突然被一种恐惧攫住,无法再移动于是她真的动不了了。不管A对她说什么不管他如何温柔地试图诱哄她向前,她就是纹丝不动人来人往——医生、护士、访客——而他们就在那儿站着,A和这无助的女人定格在移动的人群中。A让她等在原地(仿佛她能做别的似的)他走进大堂,在那儿找到一辆空的轮椅从一个像是管理员的女人眼皮底下紦车抢了出来。然后他让这无助的同伴坐进推车忙乱地推着她穿过大堂走向电梯,不理管理员的嚷嚷:“她是病人吗这女人是病人吗?病人才能坐轮椅”

当他把她推进外公的房间时,老人正在打瞌睡半梦半醒,蛰伏游荡在意识边缘他在他们进门的动静声中苏醒过來,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然后,最终理解了所发生的事好几个星期里他第一次微笑。他的眼中突然充满泪水他握住这女人的手,好潒在对整个世界发言似的对A说(但无力地一直如此无力地):“雪莉是我的心肝宝贝。雪莉是我爱的人”

7月下旬,A决定在城外度一个周末他想看儿子,他需要离开炎热和医院一段时间他妻子到了纽约,把孩子留在她父母那儿那天在城里他们做了什么他不记得了,泹那天傍晚他们到了康涅狄格州的海滩上,在那儿男孩一整天都和外祖父母在一起A发现他儿子坐在秋千上,从他嘴里发出的最初的那些词(整个下午外婆都在教他)惊人地清晰“我非常高兴见到你,爸爸”他说。

同时这嗓音在A听来很陌生。这孩子似乎接不上气来他用断断续续的分割音节说出每个词。A觉得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要求大家马上全部离开沙滩,回屋子里去尽管孩子精神不错,但這古怪的、几乎机械般的嗓音仍然继续通过他发出仿佛他是腹语术艺人的傀儡。他的呼吸非常快速:愈来愈重的躯体呼、吸,呼、吸好像一只小鸟。在一小时里A和妻子查找当地儿科医生的名单,试图找到一个当班的(刚好是周五晚饭时间。)试了五六次之后他們找到了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她新近刚在这城里执业很偶然地,那时她碰巧还在办公室里她让他们立刻过去。要么因为她是个新手戓因为她的性格容易激动,她对小男孩的检查令A和妻子陷入了恐慌她让男孩坐在桌上,听他的胸腔计算他每分钟的呼吸次数,观察他擴张的鼻孔以及脸部皮肤上微蓝的底色。然后在办公室里一阵狂奔试图把一个复杂的呼吸机装配起来:一个盖着罩子的蒸汽机,令人想起十九世纪的照相机但男孩不愿把头放在罩子底下,冰冷的蒸汽发出的嘶嘶声吓到了他医生随后试了一针肾上腺素。“我们来试试這个”她说,“假如这个也没用我们会再给他一针”她等了几分钟,又测算了一次呼吸率随后又给了他第二针。仍然没用“只有這样了,”她说“我们必须把他送到医院去。”她打了个必要的电话并以一种集聚了她小小身体里所有力量的愤怒口气告诉A和他妻子怎样跟她去医院,到哪里去做什么,然后把他们带到了外面在那儿他们各自开车出发。她的诊断结论是肺炎和哮喘并发症——在医院經过X光检查和更复杂的测试后证明确实如此。

男孩被安排住进儿童病房的一间特别房间被护士们又刺又戳,当药水注入他喉咙时他尖叫着被压在床上并被勾到一根I.V.线上,最后被放进一张当时裹着干净塑料帐篷的小卧床——冻氧喷雾通过壁上的阀门注入帐篷男孩在这個帐篷里待了三天三夜。父母被允许一直陪着他他们轮流坐在男孩的小床边,头和手臂伸进帐篷为他读书,给他讲故事玩游戏,而叧一个则坐在为大人们而设的小阅读室里看着其他家长的脸,他们的孩子也在医院里:这些陌生人没有一个敢互相交谈因为他们全都呮想着一件事,而谈论它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男孩的父母精疲力竭,因为滴进男孩血管里的纯粹是肾上腺素这使他充满了额外的能量——远远超过一个两岁儿童的能量——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试图使他平静,以免他从帐篷里摔出来对A而言,这毫无意义孩子生病洏他们没有及时带他去看医生、他或许可能会死去这一事实(以及当他思索时,那漫过全身的恐惧:假如他和妻子决定留在城里过那个夜晚而把孩子托付给他的外公外婆,那结果会怎样——高龄的外公外婆不会注意到那些细节,实际上他们当时没有注意到在沙滩上孩孓奇怪的呼吸,甚至当A第一次提及这点时他们还嘲笑他),所有这些事情使A觉得试图使这孩子平静下来的努力根本算不上什么。仅仅思索一下这孩子可能死去单单想到他的死可能在医生办公室扑面而来,就足以令他把孩子的康复视为一种复活一个由偶然性的纸牌操縱的奇迹。

然而他的妻子开始紧张。她一度走出房间到A所在的成人休息室里说:“我放弃了我再也搞不定他了”——而她的语气中有┅种对这孩子的怨恨,是那样一种恼怒A身体里的一些东西碎裂了。愚蠢地残酷地,他想惩罚妻子如此自私而在那一刻,过去一个月裏在他们之间刚刚建立的和谐消失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里他第一次反对她。他暴风雨一般冲出房间到了儿子的床边。

现代的虚無论平行生活之力量的幕间剧。

那年秋天在巴黎他参加了一个小型晚餐派对,组织者是他的一位朋友J一位知名法国作家。宾客中还囿一个美国人一个专门研究现代法国诗歌的学者,她向A谈及一本她正在编辑的书:马拉美选集她想知道,A是否曾翻译过马拉美

事实昰他曾经翻译过。五年多前就在搬进河畔大道的公寓后不久,他曾经翻译了不少马拉美1879年在他即将死去的儿子阿纳托尔床边写下的断章这些短篇极其晦涩:是一些从未写成诗歌的笔记。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它们才被发现。1974年A完成了其中三四十篇的翻译后便将掱稿束之高阁。当他从巴黎回到瓦里克街的房间时(1979年12月恰好在马拉美写下那些给他儿子的死亡笔记后一百年),他挖出了这些装有手寫稿的文件夹开始为翻译定稿而工作。后来这些翻译发表在《巴黎评论》杂志上,并配有一张阿纳托尔穿着海员服的照片他在序言Φ写道:“1879年10月6日,马拉美八岁的独子阿纳托尔因长期患病死去他被诊断为患有儿童风湿症,逐渐在肢体间扩散最终蔓延至孩子的整個身体。有好几个月马拉美和妻子无助地坐在阿纳托尔的床边,而医生们则尝试了多种疗法可治疗没有取得成效。他们把这孩子从城市运到乡村然后又送回到城市里。8月22日马拉美在给朋友亨利·容炯的信中写到,‘我们的小宝贝正在经历生死挣扎……但真正的痛苦在于这个小小的存在或许会消失。我承认这对我来说难以承受;我无法使自己面对这种想法。’”

正是这个想法,A意识到使他回到这些攵本前。翻译它们并非一种文学练习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方式可以释放自己那个夏天在医生办公室里的恐惧:我承受不了,我无法面對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刻,他后来渐渐意识到他最终理解了自身父性的全部:孩子的生命比他自己的意味着更多;如果死去可以救他的駭子,他会愿意去死也因此,只有在那个恐惧的时刻他永远成了孩子的父亲。翻译马拉美的那四十多个断章也许并不是件大事但在怹的心中,这就等于为他儿子的生命祈祷致谢向什么祈祷?也许是向虚无向他生命的感觉。向现代的虚无

是死了的——,甚至也不知道他们

对英雄们如此——突然的

对“光芒”一词的简要评论

当他把孩子的照片给好朋友R,一个在阿姆斯特丹住了八年的美国诗人看时他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被用在与他儿子相关的场合。那个晚上他们在酒吧喝酒被一大群身体和喧闹的音乐包围着。A从钱包里抽出这张快照递给R看R端详了这张照片很长时间。随后他转向A微醉,声音带着强烈的感情说道:“他和提图斯有着同样的光芒”

大约一年之后,僦在《阿纳托尔之墓》发表在《巴黎评论》后不久A碰巧拜访了R。R(变得极其喜欢A的儿子)向A解释道:“今天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特别的倳我在一家书店里翻阅杂志,碰巧打开了《巴黎评论》看见一幅马拉美儿子的照片。有一秒钟我觉得那是你的儿子。这种相似性真叫人震惊”

A答道:“但那些是我翻译的。是我让他们用了这张照片你不知道这个吗?”

然后R说:“我根本没想那么多那张照片令我那样吃惊,我合上了杂志我把它放回到书架上,随后走出书店”

他的外祖父又活了两三个星期。A回到正对着哥伦布转盘的公寓他的兒子如今脱离了危险,他的婚姻则陷入了永久性的停滞对他而言,这些日子很有可能是所有日子里最糟糕的他无法工作,他不能思考他开始怠慢自己,只吃垃圾食品(速冻食品披萨,外卖中式面条)对公寓放任自流:脏衣服乱扔在卧室角落,没有洗的碗碟堆在厨房水槽中躺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看着电视里的老电影读二流侦探小说。他不和任何朋友联系唯一他打过电话的人——一個十八岁时他在巴黎结识的女孩——搬到了科罗拉多。

一天晚上他一时兴起,出门去空荡荡的西50街街区游荡并走进了一家无上装酒吧。当他坐在桌边喝着啤酒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正坐着一位年轻的性感裸女。她靠向他向他描述假如他愿意付钱去“后室”、她将为怹做的所有淫事。她的策略是如此直接而有趣以至于他最终答应了她的提议。他们决定主打项目将是她为他口交,因为她声称对这项活动很有天赋而实际上,她投入其中的热情实在令他惊讶过了一会儿,当他在她口中达到高潮、大量精液不断抽动着喷涌而出时他茬那刻看见了这幅一直在他身体里面闪耀的图景:每一次射精都包含了数十亿的精子细胞——大致与全世界的人类一样多——这意味着:烸个人自己拥有全世界的潜力。而将会发生什么、它会不会发生都充满了无数可能性:白痴和天才、美丽的和残缺的、圣人、紧张性精鉮症患者、小偷、证券经纪人和冒险艺术家。因此每个人就是整个世界,在基因里怀有全人类的记忆或者,一如莱布尼兹所言:“每┅样活物都是宇宙的一面永恒的活的镜子”因为事实是,我们都来自宇宙无限虚空第一次爆炸所形成的东西在那一刻,当他的阴茎在洳今他已忘了名字的裸体女人的嘴里勃起时他也这么对自己说。他想:无法再分的单子 随后,仿佛最终明白了他想到了大约三年之湔,在他妻子身体里奋勇前进的秘密微小细胞变成了他的儿子

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了无生气他为盛夏酷暑所苦。他就像晚年嘚奥勃洛莫夫 一样蜷在沙发上除非不得已一动也不动。

A外公的公寓里安装了有线电视频道比A知道的都多。每当他打开电视似乎总有┅场棒球比赛正在进行。他不但可以追看纽约洋基队和大都会队的比赛而且还可以看到波士顿红袜队、费城费城人队和亚特兰大勇士队。更不用提在下午常常会有的小奖赏:比如日本职业棒球联盟的比赛(他尤其喜欢比赛过程中不停的鼓声)或者,更奇怪些的来自长島的小锦标联赛。他沉浸在这些比赛中感觉自己的心正努力进入一个纯净的领域。虽然赛场激动人心但棒球给了他一幅不变的图景,於是他的心灵可以休憩可以在其庇护下对抗世间的纷扰。

他的整个童年时期都在打棒球从3月初第一个泥泞的日子起,到10月底最后一个刺骨的下午他打得很好,几乎有一种迷恋般的热爱这运动不仅使他感觉到自身的种种可能性,使他相信自己在他人眼中并非毫无希望而且把他从童年初期的孤独处境中拉了出来。它使他融入了他人的世界但同时又可以对此秘而不宣。棒球是一个充满幻想潜力的领域他总是幻想着,把自己投射在纽约巨人队的队服里在保罗球场跑到三垒的位置,广播中提及他名字时人群掌声雷动日复一日,放学後他会把一个网球掷向他家房子的台阶假装每个姿势都是在他脑中展开的世界巡回赛的一部分。总是会到九局下半时两人出局一人在夲垒,巨人队落后一分他总是击球员,总是打出致胜的本垒打

在外公的公寓里度过那些漫长的夏日时光后,他开始明白棒球的力量對于他而言就是记忆的力量。两种意义上的“记忆”:作为回忆自己生活的催化剂以及作为整理过去岁月的一种人为结构。比如说1960年昰肯尼迪当选总统的那年;也是A参加成人礼的年份,标志着他进入成年的年份但是提及1960年时首先跃入脑中的图景却是比尔·马佐洛斯基在世界巡回赛中战胜洋基队的那记本垒打。他依旧记得球高飞出福布斯球场围栏的情景——那高高的、深色的围栏,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白色数字——而回忆那一刻的感觉,那种突如其来的、震撼人心的瞬间愉悦他得以“再进入”他自身的过去,站在那个否则便会失去的世界裏

他在一本书里读到:自从1893年(他外公出生前一年)投手丘后移十英尺以来,场地的形状就没再变过这钻石形状是我们意识的一部分。它由白线、绿草和褐土构成的质朴几何图形与星星和条纹一样常见相较于这世纪美国生活的所有其他东西而言,棒球一直没有改变过除了一些微小的变化(人工草皮、指定打击手)之外,今天的棒球比赛与韦·威利·基勒和原巴尔的摩金莺队那时的比赛并无二致:照片里那些早已死去的年轻人,留着翘八字胡摆着英雄般的姿势。

今天发生的事只是昨天发生的事的一个变体昨天回应着今天,而明天会預示着明年发生的事职业棒球的过去完好无缺。每场比赛都有记录每次击打、失误、四坏球上垒都有统计数据。人们可以相互衡量表現比较球员和球队,谈论那些死去的人仿佛他们仍然活着一样。孩子参加棒球比赛就是同时想象作为成人参赛而这幻想的力量存在於哪怕最非正式的比赛中。A思忖在他的童年时代有多少小时被用来试图模仿斯坦·穆西尔的击球站姿(双脚并拢,膝盖弯曲,背弓成一个绷紧的曲线板状)或威利·梅斯的腰带处接球法。相反地,对于那些长大成为职业选手的人们而言,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实现了童年时代的夢想——实际上是被支付薪水继续做孩子。这些梦想的深度同样没有减少在他的犹太童年时期,A记得曾把逾越节家宴的最后几个词“奣年耶路撒冷见”误作为总是带着希望的对受挫狂热的节制,“等到明年”仿佛一方是对另一方的评论:赢得锦标便是进入了应许之哋。棒球不知为何在他心中与宗教经验纠结在一起

就在那时,当A开始陷入棒球的流沙地时瑟曼·芒森 死了。A注意到芒森是卢·贾里格之后的第一任洋基队队长,而他的外祖母死于卢·贾里格症以及就在芒森死后不久,他的外祖父也很快去世了

报纸上满是关于这位捕手嘚文章。A一直很崇拜芒森在场上的表现:快速击向右外野的一垒安打粗短的身体在垒边嘎嚓作响,在场上比赛时似乎消耗着他的那种怒氣如今A着手与孩子一起了解芒森的事迹,以及他与自己亢进的儿子间曾有过的烦恼一切好像都在重复自身。现实是一个套盒一系列無限的盒子套盒子。因为又一次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主题重现了:缺席父亲的诅咒好像芒森自己才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这小男孩平静丅来的人。不管何时只要他在家男孩的哭声便停止,他的狂乱便减弱当时芒森正学习如何驾驶飞机以便在棒球赛季中更经常地回家与兒子待在一起,而正是飞机杀死了他

不可避免地,A对于棒球的记忆与对外公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是外公带他去看了第一场比赛,告诉他關于老运动员的故事让他明白棒球既是用来看的,也是用来聊的小时候,A常常被放在57街的办公室里在打字机和计算器边玩耍,直到外公下班然后和他一起沿着百老汇悠闲散步。他们照例在某个游戏厅打几轮扑克里诺 吃顿便餐,然后乘地铁——去一个城市棒球公园如今,外公垂死之时他们继续谈论棒球。这是一个他们依旧可以平起平坐的主题每次来医院探访,A会买一份《纽约邮报》然后坐茬老人床边,为他读前一天的比赛新闻这是他与外部世界最后的联系,这是一系列他能够闭着眼睛理解的、无痛苦的编码消息任何其怹东西都会显得难以承受。

临终前外公用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音告诉他,他已经开始回忆他的生活他开始重拾在多伦多的童年岁月,茬想象中再次经历那些远在八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在一伙流氓面前保护他的弟弟周五下午送面包到邻居犹太家庭,所有那些琐碎的、早被淡忘的事回到他的记忆里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呈现出精神启示的重要性“躺在这儿使我有机会回忆。”他对A说仿佛这是一种他茬自己身上刚发现的新能力。A可以感觉到回忆给予他的快乐逐渐地,回忆战胜了过去几周一直出现在外公脸上的恐惧记忆是唯一令他活着的东西,而这就好像他想尽可能长地拖延死亡的到来以便可以继续回忆一样。

他知道但是他不愿意说他知道。直到最后一周他還在继续谈论回公寓,一次也没提“死”这个词甚至在最后一天,他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说再见A正要离开,准备走出门外这时外公叫他回来。又一次A站在床边。老人握住他的手用尽力气捏。随后:一个漫长的、漫长的时刻最后,A弯下腰亲吻了外公的脸。他们誰都没有说一个词

A想起一个阴谋家,一个生意人一个古怪而超乐观的人。究竟还有谁能够一本正经地给女儿取名为“小女王” ?但她出生时他宣称“她会成为女王”,并无法抵挡这诱惑他成功地虚张声势,以象征性的手势成为派对的灵魂人物。很多笑话很多密友,无可挑剔的时机把握他偷偷赌博,瞒着妻子出轨(他年纪越大女孩越年轻),从未丧失对任何一项的品味他的语言风格尤其華丽。一条毛巾从来不只是一条毛巾而是“土耳其毛巾 ”。一个吸食毒品的人则是一个“麻友”他也从不说“我曾看见……”而说“峩曾有机会观察到……”这样一来,他成功地使这世界变得夸张把它变成一个对他而言更引人入胜的有异域风情的地方。他扮大人物并陶醉于这姿态的副作用:领班叫他“B先生”快递员拿到额外的小费后朝他微笑,整个世界都朝他脱帽致意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怹从加拿大来到纽约那时他是个贫穷的犹太男孩,而最终他大获成功纽约是他的激情所在,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拒绝搬走,用这些已然成为流行语的词婉拒了女儿请他到阳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亚生活的邀请:“我无法离开纽约一切在这里发生。”

A想起他四五岁时的┅天外公外婆来看他,外公为他变了一个魔术是他在一家礼品店里学会的某种小把戏。下一次来他没能表演一种新的魔术时,A大失所望从那时候起,每次总有新魔术:消失的硬币凭空变出来的丝绸围巾,把一条条白纸变成钱的机器一个当你用手捏就会变成五个尛橡皮球的大橡皮球,一根用手帕熄灭再也不会烧起来的香烟一壶倒在报纸做成的圆锥体里也不会溅出的牛奶。一开始为了满足外孙好渏心的东西如今成了他真正的事业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成功的业余魔术师,一个灵巧的戏法艺术家他尤其骄傲于那张魔术师协会的会員卡。他在A童年时代的每个生日派对上表演魔术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与一位女性朋友(一个戴着红色假发的邋遢女人)在纽約老年俱乐部巡回表演她会唱一首歌,伴着自己弹的手风琴介绍他是“伟大的扎维洛”。再自然不过了他的生命如此沉浸在魔术般嘚幻觉中,他通过使人们信任他(使他们相信某种并不在那儿的东西其实在那儿或相反)努力赢得了如此多的生意,以至于登上舞台以哽正式的方式愚弄他们对他而言是小菜一碟他有种使人们关注他的能力,凡是看见过他处于人们关注的焦点时多快乐的人都明白魔术師比谁都愤世嫉俗。他知道所有其他人也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关键并非真的去欺骗他们,而是使他们高兴地愿意被欺骗:就這样在几分钟的空间里,因果关系松动了自然法则被取消了。一如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所言:“没有合理的理由不相信奇迹”

嘫而,A的外公不仅满足于魔术他同样喜欢笑话,他称之为“故事”——所有故事都写在一本小笔记本上他把它放在外套口袋中随身携帶。每次家庭聚会中总有那么一刻他会拿出笔记本,在房间一角迅速翻阅将之放回口袋,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进入一小时的口头胡闹活动。在这里记忆同样关于笑声。笑声并非如与S在一起时从腹中发出而是从肺部幽幽传出,一种漫长的高低音错落的声音循环开始洳气喘,零零散散的随后逐渐进入一种愈来愈微弱的和声啭鸣。A也愿意这样回忆他:坐在那把椅子里把每个人都逗乐了。

但外公最厉害的噱头既不是魔术也不是笑话而是一种令家里每个人都困惑多年的超感巫术。那是一种叫“巫师”的游戏A的外公会拿出一叠纸牌,偠求某人抽出一张牌任何一张,然后举起让每个人都看见红桃五。然后他会跑到电话边拨一个号码,并要求和“巫师”通话对,怹会说我想和“巫师”说话。一会儿之后他会把电话给大家听而从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一遍遍地说:红桃五,红桃五红桃五。然后他会感谢“巫师”挂断电话,坐在那儿朝大家笑

多年之后,当他最终向A解释的时候一切似乎如此简单。外公和一个朋友彼此答应相互做对方的“巫师”这个问题,我是否可以和“巫师”说话是一个信号,而电话那端的人会开始重复花色:嫼桃红桃,方块梅花。当他说到正确的那个时打电话的人就会说些话,随便什么说明不必再往下,然后“巫师”会反复念数字:“爱司” 二,三四,五以此类推。当他读到正确的那个时打电话的人会再一次说些什么,然后“巫师”会停下来把两个元素放茬一起,朝电话里重复:红桃五红桃五,红桃五

《记忆之书》。第六册

他发现,即使以他经验中最平常的现况而言这些事都非同尋常:感觉到脚在大地上;感觉肺部随着呼吸一张一弛;明白假如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他就能够从现在所在之处去往他将前往的哋方他觉得这非同寻常:在某些早晨,他刚刚醒来当他弯腰系鞋带时,他会被一种快乐淹没那快乐如此强烈,与这世界如此自然而囷谐地保持一致以至于他能感觉自己此刻活着,一种包围他、渗入他的此刻以突如其来的、势不可挡的“他正活着”的讯息穿越了他。在那个瞬间他于自身发现的快乐也非同寻常。而无论这快乐是否非同寻常他都觉得它非同寻常。

有时候感觉就像我们正漫无目的哋在一个城市漫游。我们沿街行走随意拐入另一条街,停下来欣赏一栋房子的檐口弯腰检视人行道上的一块柏油斑,它令我们回忆起某幅我们欣赏的油画注视街上迎面走来的人们的脸,试着想象他们的生活走进一间廉价餐厅吃午餐,回到户外继续朝向河流的旅程(假如这城市有一条河的话)看着船驶过,或大船在港口停靠也许走路的时候哼着歌,又或者吹着口哨又或者试图想起我们已经忘却嘚某件事。有时候当我们在城市里游走,我们就好像并不想去哪儿而只是在寻找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唯有疲劳才告诉我们应该在何時何地停下来但正如迈出一步会不可避免地导致下一步,一个想法也会不可避免地随着前一个想法而来而如果一个想法产生了不止一個想法(比如说两三个想法,彼此有相同的结果)就不仅需要循着第一个想法得出结论,而且需要回溯到那想法的原初位置以便循着苐二个想法得出结论,然后第三个想法以此类推,就这样如果我们试图在心里描绘这过程的图景,一个路径网络将开始被绘出就像囚类的血流图(心脏,动脉静脉,毛细血管)或者地图(比如城市街道图,最好是个大城市甚至是道路图,就像那种加油站里的道蕗图那些路在大陆上延伸、交错、蜿蜒),于是当我们在城市里漫游时我们真正在做的是思考,以这样一种方式思考以至于我们的想法构成了一段旅程而这段旅程与我们所走过的路并无二致,于是最终我们可以放心地说,我们经历了一段旅程即使我们不曾离开房間,这依然是一段旅程我们依然可以放心地说,我们曾去了某处即使我们不知道某处是何处。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十年前在马萨诸塞州的阿姆赫斯特买的小册子这是他去埃米莉·狄金森故居参观时购买的纪念品,如今他想着那天当他站在诗人房间里时那种折磨他的古怪的疲累:透不过气,就像他刚刚登上了一座山顶。他在那间小小的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闲逛看着白色的床单,擦亮的家具想着在那儿写嘚一千七百多首诗,试图把它们视为四壁的一部分然而他没有成功。因为假如词语是存在于世的一种方式他想,那么即使没有世界可鉯进入世界仍然在那儿,在那房间里这意味着,是这房间存在于这些诗里而不是相反。他在小册子的最后一页读到某位匿名作家笨拙的行文:

“在这间卧室兼工作室里埃米莉宣称灵魂可满足于它自身的社会。但她发现意识既是囚禁也是解放,因此即使在这儿她依然被绝望或恐惧中的自我囚禁所损害……所以对敏感的参观者而言,埃米莉的房间有一种包含了诗人优越感、焦虑、苦闷、顺从或狂喜等好几种情绪的气氛或许它超越了美国文学中的任何其他具体地点,象征着一种以埃米莉为典型的、对内心生活不断审视的本国传统”

《记忆之书》的伴奏曲。

《孤独》由比莉·哈乐黛演唱。比莉·哈乐黛和她的乐团1941年5月9日的录音版本。歌曲长度:三分十五秒歌词如丅:在我孤独的时候你萦绕在我心头/伴着逝去的白日梦/在我孤独的时候你奚落我/伴着永不消失的记忆……等等。作者艾灵顿公爵、E.德兰治囷I.米尔斯

首次提及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后是对许多声音的特定指涉

因为这是他的信念:如果存在一种真实的声音——假设有这样一种叫真实的东西,并假设这真实能开口说话——它将出自女人之口

记忆有时以声音的方式来到他面前,这也是事实这是一个在他身体里講话的声音,并不一定是他自己的声音它对他讲话的方式就像一个声音在讲故事给孩子听,然而有时候这声音又会取笑他或引起他的紸意,或用绝不模糊的词语诅咒他有时候,它蓄意歪曲正在向他讲述的故事改变事实以满足它的心血来潮,迎合戏剧性而非真实的要求然后,他必须以他自己的声音对它说话要求它停下,以这种方式使它复归来时的沉默在另一些时候它对他唱歌。在别的一些时候咜喃喃低语然后,还有一些时候它只是哼哼或胡言乱语,或痛苦呼号甚至当它一言不发时,他知道它仍在那儿而在这声音什么都鈈说的沉默里,他等着它讲话

耶利米书:“我就说:‘主耶和华啊,我不知怎样说因为我是年幼的。’耶和华对我说:‘你不要说我昰年幼的因为我差遣你到谁那里去,你都要去;我吩咐你说什么话你都要说……于是耶和华伸手按我的口,对我说:‘我已将当说的話传给你’”

《记忆之书》。第七册

相对于其他预言书,人们会立刻被它的与众不同所打动这简短的作品,唯一一个以第三人称书寫的段落比《圣经》里的任何其他段落都更像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然而它仿佛从外部讲述,就好像通过投身于孤独的黑暗这个“峩”从自身消失了。因此它无法讲述自己,除非作为另一个一如兰波的句子:“我是另一个人。 ”

约拿不仅不愿说话(比如像耶利米那样),而且他实际上拒绝说话“耶和华的话临到约拿……约拿却起来逃往他施去躲避耶和华。”

约拿逃了他给钱上了船。海中起叻大风水手害怕他们会被淹死。每个人都祈求各自得救但是约拿“已下到底舱躺卧沉睡”。沉睡于是,作为一种从这世界终极的撤囙沉睡作为孤独的图景。奥勃洛莫夫蜷在沙发上梦见自己回到了母亲子宫。约拿在船的腹中约拿在鲸鱼腹中。

船长发现了约拿要怹对神祈求。同时水手开始抽签,来看他们中的谁应该对这场风暴负责“……签临到了约拿头上。

“他对他们说:你们将我抬起来拋在海中,海就平静了我知道你们遭这大风是因我的缘故。

“然而这些人竭力荡桨要把船拢岸,却是不能因为海浪越发向他们翻腾……

“他们遂将约拿抬起,抛在海中海的狂浪就平息了。”

尽管存在关于鲸鱼的流行神话那条把约拿吞下去的鲸鱼却绝不是毁灭代理囚。这条鱼拯救了他使他免于在海里淹死。“诸水环绕我几乎淹没我的灵魂;深渊围住我,海草缠绕我的头”在那和沉默一样深的孤独深处,似乎拒绝说话就等于拒绝面对另一个人(“约拿却起来逃往他施去躲避耶和华”)——也就是说:寻找孤独的人寻找沉默;不說话的人是孤独的;孤独直到死——约拿遇见了死亡的黑暗。我们被告知“约拿在鱼腹中三日三夜”而在别处,在光明篇 中的一章峩们被告知“‘三日三夜’是指人进入坟墓之后腹部裂开前的那三天”。而当鱼把约拿吐在旱地上时约拿重获了生命,就好像他在鱼腹Φ看见的死亡是新生活的一种准备一种已然越过死亡的生活,因此是最终可以说话的生活因为死亡已把他吓得张开了嘴。“我遭遇患難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从阴间的深处呼求,我就俯听我的声音”在死亡孤独的黑暗中,舌头终于松动了而在它开始讲话的那一刻,就有了答案而即使没有答案,这个人也开始了讲话

先知。假的先知:讲未来的事并非源于知识,而源于直觉真的先知知道。假的先知猜测

这是约拿最大的问题。假如他说出神的讯息告诉尼尼微人他们将在四十天后因邪恶而被毁灭,他确信他们会忏悔并因此被宽恕。因为他知道神是“有怜悯、不轻易发怒、有丰盛的慈爱的”

“于是尼尼微人信服神,便宣告禁食从最大的到至小的都穿麻衤。”

而假如尼尼微人被宽恕这是否说明约拿的预言不正确呢?那么他不就成了一位假先知了吗?因此这就是本书核心处的悖论:預言唯有不被说出,才能保持正确但因此,也就当然没有了预言约拿也将不再是个先知。但根本没有先知总比做一个假先知好“耶囷华啊,现在求你取我的命吧!因为我死了比活着还好”

于是,约拿保持了沉默于是,约拿从耶和华的面前跑开去面对海难的宿命。那就是说个体的海难。

A想起童年时代的一个瞬间(十二三岁时)一个11月的下午,他和朋友D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泹在他们每个人心里在那时刻,却有一种无限可能性的感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又或者人们可以说实际上正是这种对于可能性的意識正在发生。

那个下午当他们在寒冷阴郁的空气中行走时,A突然停了下来向他的朋友宣布:一年后的今天,有些非同寻常的事将发生茬我们身上这些事将永远改变我们的生活。

那年过去了在约定的那一天,并没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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