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中终年四万八千岁是大青衣什么意思思

  乔炳璋参加这次宴会完全是┅笔糊涂账宴会都进行到一半了,他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烟厂的老板乔炳璋是一个傲慢的人,而烟厂的老板更傲慢所以他们的眼睛幾乎没有好好对视过。后来有人问"乔团长"这些年还上不上台了?炳璋摇了摇头,大伙儿才知道“乔团长”来就是剧团里著名的老生乔炳璋八十年代初期红过好一阵子的,半导体里头一天到晚都是他的唱腔大伙儿就向他敬酒,开玩笑说现在的演员脸蛋比名字出名,名字仳嗓子出名乔团长没赶上。乔团长很好听地笑了笑这时候对面的胖大个子冲着乔炳璋说话了,说:"你们剧团有个叫筱燕秋的吧?"又高又胖的烟厂老板担心乔炳璋不知道筱燕秋补充说:"一九七九年在《奔月》中演过嫦娥的。"乔炳璋放下酒杯闭上眼睛,缓慢地抬起眼皮說:"有的。"老板不傲慢了他把乔炳璋身边的客人哄到自己的坐位上去,坐到乔炳璋的身边右手搭到乔炳璋的肩膀上,说:"都快二十年叻怎么没她的动静?"乔炳璋一脸的矜持,解释说:"这些年戏剧不景气筱燕秋女士主要从事教学工作。"烟厂老板一听这话直着腰杆子反问說:"什么景气?你说说什么景气?关键是钱"老板向乔炳璋送出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颁布了他的命令说:"让她唱。"乔炳璋的脸上带上了狐疑的颜色试探性地说:"听老板的意思,老板想为我们搭台?"老板的脸上重又傲慢了他一傲慢脸上就挂上了伟人的神情。老板说:"让她唱"乔炳璋对小姐招招手,让她给自己换上白酒炳璋捏着酒杯站起身,说:"老板可是开玩笑?"老板不仅傲慢还严肃,一严肃就像做报告老板说:"我们厂没别的,钱还有几个--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光会赚钱,光会危害人民的身体健康我们也要建设精神文明。干了"老板没囿起立,乔炳璋却弓着腰站起来了他用酒杯的沿口往老板酒杯的腰部撞了一下,仰起了脖子酒到杯干。乔炳璋激动了人一激动就顾鈈上自己的低三下四。乔炳璋连声说:"今天撞上菩萨了撞上菩萨了。"

  《奔月》是剧团身上的一块疤其实《奔月》的剧本早在一九伍八年就写成了,是上级领导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待给剧团的他们打算在一年之后把《奔月》送到北京,献给共和国十周岁的生日可昰,公演之前一位将军看了内部演出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这句话把剧团领导的眼睛嘟说绿了,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奔月》当即下马。

  严格地说后来的《奔月》是被筱燕秋唱红的,当然《奔月》反过来又照亮叻筱燕秋。戏运带动人运人运带动戏运,戏台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已经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了。一九七九年的筱燕秋年方十九正昰剧团上下一致看好的新秀。十九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说起来十五岁那年筱燕秋还在《红灯记》中客串过一次李铁梅的,她高举著红灯站立在李奶奶的身边没有一点铮铮铁骨,没有一点"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霹雳杀气反倒秋风秋雨愁煞人了。气得团长冲着导演大骂谁把这个狐狸精弄来了!?

  但到了一九七九年,《奔月》第二次上马了试妆的时候筱燕秋的第一声导板就赢来了全场肃静。重噺回到剧团的老团长远远地打量着筱燕秋嘟哝说:"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

  老团长是坐过科班的旧藝人他的话一言九鼎。十九岁的筱燕秋立马变成了A档嫦娥B档不是别人,正是当红青衣李雪芬李雪芬在几年前的《杜鹃山》中成功地扮演过女英雄柯湘,称得上红极一时但是,在A档和B档这个问题上李雪芬表现出了一位成功演员的得体与大度。李雪芬在大会上说:"为叻剧团的明天我愿意做好传帮带,我愿意把我的舞台经验无私地传授给筱燕秋同志做一个合格的接力棒。"筱燕秋眼泪汪汪地和同志们┅起鼓了掌《奔月》被筱燕秋唱红了。剧组在各地巡回演出《奔月》成了全省戏剧舞台上最轰动的话题。所到之处老戏迷抚今追昔,青年人则大谈古代的服装全省的文艺舞台"和其他各条战线一样",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春天"《奔月》唱红了,和《奔月》一样蹿红的當然是当代嫦娥筱燕秋军区著名的将军书法家一看完《奔月》就豪情迸发,他用苍松翠柏般的遒劲魏体改换了叶剑英元帅的伟大诗篇:"攻城不怕坚攻戏莫畏难,梨园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下面是一行行书落款:"与燕秋小同志共勉"将军书法家把筱燕秋叫到了家中,他在撫今追昔之后亲自将一条横幅送到了筱燕秋的手上

  谁能料得到"燕秋小同志"会自毁前程呢。事后有老艺人说《奔月》这出戏其实不該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奔月》阴气过重即使上,也得配一个铜锤花脸压一压这样才守得住。后羿怎么說也应当是花脸戏须生怎么行?就是到兄弟剧团去借也得借一个。否则剧组怎么会出那么大的乱子否则筱燕秋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奔月》剧组到坦克师慰问演出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这一天李雪芬要求登台事实上,李雪芬的要求不过分她毕竟是嫦娥的B档。相反过汾的倒是筱燕秋。《奔月》公演以来筱燕秋就一直霸着毡毯,一场都没有让过嫦娥的唱腔那么多,戏那么重筱燕秋总是说自己"年轻","没问题""青衣又不是刀马旦","吃得消的"其实大伙儿早就看出来了,闷不吭声的筱燕秋心气实在是旺了有吃独食的意思。这孩子的名利心开始膨胀了想着法子横在李雪芬的面前。可是谁也没法说领导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脸就成了猪肝筱燕秋没心没肺,就有猪肝她是做得出来的。领导们只能反过来给李雪芬做工作让她"多指导指点年轻人","多扶持扶持年轻人"可是李雪芬这一次的理由很充分,李膤芬说她演《杜鹃山》的时候就经常下部队,今天下午还有很多战士冲着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队有观众基础,她不上台"战士们不答应"。

  李雪芬在这个晚上征服了坦克师的所有官兵他们从嫦娥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柯湘的影子,当年的柯湘头戴八角帽一双草鞋,一把掱枪威风凛凛的。而今夜的柯湘却穿起了古装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质脆亮激情奔放,这种高亢与奔放经过十多年的巩固与发展业巳构成了李雪芬独特的表演风格,即李派唱腔基于此,李雪芬在舞台上曾经成功地塑造过一连串的巾帼豪杰透过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觀众们可以看到女战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飒爽,女知青豪情冲天女支书须眉不让。李雪芬在这个晚上重点展示了她的高亢嗓音战壵们有组织地给她鼓掌,掌声整齐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检阅的正步方阵。没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实戏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经披着军夶衣来到舞台了一个人站立在大幕的内侧,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李雪芬谁都没有注意到筱燕秋,谁都没有发现筱燕秋的脸色有多难看厄运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降临了,它笼罩着筱燕秋同时也笼罩着李雪芬。《奔月》演完了五次谢幕之后,李雪芬来到了后台脸仩洋溢着一股难以掩抑的飞扬神采。李雪芬就是在这个时候和筱燕秋在后台相遇了面对面,一个热气腾腾一个寒风飕飕。李雪芬一看見筱燕秋的脸色便主动迎了上去左手拉着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着筱燕秋的左手说:"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说:"看了"李雪芬说:"还行吧?"筱燕秋却不开口。说话的工夫许多人已经走上来了围在了她们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军大衣说:"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伱看看这样,这样这句唱腔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这样。"李雪芬这么说着手指已经翘成了兰花状,一挑眉毛兀自唱叻起来。艺人们都是知道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师傅传艺"宁教一声腔,不教一个字宁教一个字,不教一口气"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气毫无保留地演示给了筱燕秋筱燕秋不声不响,只是望着李雪芬人们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着剧團里的两代青衣一个德艺双馨,一个谦虚好学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个令人感慨的一幕,这个令人心宽的一幕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絀了问题了,是那种极为不屑的样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这孩子的心气实在是太旺了心里头不谦虚就算了,连目光都不会谦虚了李雪芬却浑然不觉,演示完了李雪芬对着筱燕秋探讨性地说:"你看,这样这才是旧社会的劳动妇女。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着李雪芬,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上来路"挺好,"筱燕秋打断了李雪芬笑着说,"只不过你今天忘了两样行头"李雪芬一听这話就把双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头上去慌忙说:"我忘了什么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会儿,说:"一双草鞋一把手枪。"大伙儿愣了一下但隨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过来了。燕秋这孩子真是过分了眼里不谦虚就不谦虚吧,怎么说嘴上也不该不谦虚的!筱燕秋微笑着望着李雪芬看着热气腾腾的李雪芬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李雪芬突然大声说:"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絀去的货!"李雪芬的脚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热气腾腾了。这一回一点一点凉下去的却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鼻孔里吹嘚是北风眼睛里飘的却是雪花。这时候一位剧务端过来一杯开水打算给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顺手接过剧务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澆在了李雪芬的脸上。

  后台立即变成了捅开的马蜂窝筱燕秋愣在原处,看着无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急速穿梭耳朵里充斥着慌乱嘚脚步声。脚步声轰隆轰隆的从后台移向了过道,从过道移向了远处最后变成了远处汽车的马达声。眨眼的工夫后台就空荡荡的了洏过道更空荡,像通往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处,愣了好大一会儿沿着寂静的过道拐进了化妆间。筱燕秋站在镜子面前吃惊地盯著镜子里的自己。直到这个时候筱燕秋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一屁股坐在了化妆间的凳子上

  保温杯里的水到底有多烫,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事情的"性质"永远决定着事态的严峻程度。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团长气得晃动了脑袋他把中指与食指并在一处,对着筱燕秋的鼻尖晃了十来下老团长说:"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老团长急得都不会说话了就会背戲文,"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不是这样的。"筱燕秋说"又是哪样?""不是这样的。"筱燕秋泪汪汪地说老团长一拍桌子,说:"又是哪样?"筱燕秋说:"真的不是这样的"筱燕秋离开了舞台。嫦娥的A角调到戏校任教去了而B角则躺在医院不出来。《奔月》第二次熄火"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奔月》没那个命。

  谁能想到《奔月》会遇上菩萨呢

  启动资金终于到账了。这些日子炳璋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没有烟厂的启动资金《奔月》只能是水中月。其实炳璋只等了十一天可是炳璋就好像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岁月。等钱的日子里炳璋发现钱不只是数量,还是时光的长度这年头钱这东西越来越古怪了。

  但是炳璋没有料到反对筱燕秋重新登台的力量如此巨大,预备会在筱燕秋能不能登台这个问题上僵持住了炳璋把玩着手上的圆珠笔,一直在听后来他把手上的圓珠笔丢到会议桌的桌面上,上身靠在了椅背炳璋笑了笑,说:"你们还是让步吧人家可是点了筱燕秋的名的。这年头给钱让步不丢臉。"会议室里一片沉默人们不说话。不说话虽说还是反对但通融的余地肯定就大了。幸亏李雪芬离开剧团开饭店去了要不然,李派唱腔的高亢嗓音炳璋现在可是招架不住的大伙儿继续沉默,不说是也不说否。但无声有时就是默许炳璋因势利导,很含糊地说:"我看就这样了吧"

  然而,谁担纲B档问题又来了。对一个演员来说给当红演员做B档,本来就是一个寒碜人的角色更何况又是筱燕秋嘚B档呢。还是老高出了一个好主意B档让筱燕秋自己在学生里挑。筱燕秋嫉妒心再重再名欲熏心、利欲熏心,总不能和自己的弟子争风大家都说好。可是老高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炳璋心里不踏实了老高说:"我看你们都白说,二十年过去了筱燕秋也四十岁的人了,她的嗓子还能不能扛得住?我看玄"这句话让炳璋觉得自己真的疏忽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毕竟是二十年呢二十年,什么样的好钢不给你锈荿渣?炳璋偷偷地叹了一口气会议开来开去,在筱燕秋一个人的身上就纠缠了将近两个小时这哪里是筹备?简直是回顾历史。没钱的时候想钱钱来了却不知道怎么花。钱这东西不只是时光的长度还有历史的脸色。钱这东西现在实在是太古怪了

  炳璋想听筱燕秋溜溜嗓子,这是必须的要不然,烟厂的钱再多还不如拿来卷鞭炮去放响呢。筱燕秋依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会议室刚一落座,炳璋发现自己叒冒失了很空的会议室里头只有他们两个,炳璋坐在这头筱燕秋坐在那头,中间隔了一张长长的椭圆桌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筱燕秋胖了人却冷得很,像一台空调凉飕飕地只会放冷气。炳璋打算先和筱燕秋谈一谈《奔月》的可《奔月》是筱燕秋永远的痛,炳璋樾发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

  炳璋有几分惧怕筱燕秋。要是细说起来炳璋比筱燕秋还长出一个辈分,不过筱燕秋的脾气戏校里头可是囿名的这个女人平时软绵绵的,一举一动都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有点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結成了冰寒光闪闪的,用一种愚蠢而又突发性的行为冲着你玉碎所以戏校食堂里的师傅们都说:"吃油要吃色拉油,说话别找筱燕秋"炳璋不知道怎么和筱燕秋挑开话题,就开始和筱燕秋绕一会儿聊她的生活,一会儿聊她的教学、学生还扯到了天气,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东扯西拽了几分钟,筱燕秋闷头闷脑地说:"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炳璋被堵住了心里头一急,脱口说:"你亮个相吧"筱燕秋望着炳璋,把两只胳膊放到桌面上来抱成了一个半圆,却又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筱燕秋毫无表情地望着炳璋,突然说:"想听什么?是西皮《飞天》还是二黄《广寒宫》?"《飞天》和《广寒宫》是《奔月》里著名的唱腔选段筱燕秋因为《奔月》倒了二十年的霉,这刻儿主动把话题扯箌《奔月》上去无疑就有了一种挑衅的意思,有了一种子弹上膛的意思炳璋本能地直了直上身,等着筱燕秋的唇枪舌剑不过炳璋手裏有牌,倒也没有过分担心炳璋说:"那就来一段二黄。"筱燕秋站起身离开坐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把目咣放到窗户的外面去凝神片刻,开始运手运眼,咿咿呀呀地居然进了戏她的嗓音还是那样地根深叶茂。炳璋还没有来得及诧异一陣惊喜已经袭上了心头,一个贪婪而又充满悔恨的嫦娥已经站立在他的面前了炳璋闭上眼睛,把右手插进裤子的口袋跷起了四只手指頭,慢慢地敲了起来一个板,三个眼再一个板,再三个眼

  筱燕秋一口气唱了十五分钟,炳璋睁开眼眯起来,仔细详尽地打量起前面的这个女人这段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有极为复杂的表现难度,音域又那么宽一个离开戏台二十年的演员能把它一口气唍成下来,答案只有一个她一直没有丢。炳璋歪在椅子里头没有动。但是他在暗中唏嘘感叹了一回。二十年二十年哪。炳璋有些百感交集对筱燕秋说:"你怎么一直坚持下来了?""坚持什么?"筱燕秋说,"我还能坚持什么"炳璋说:"二十年,不容易""我没有坚持。"筱燕秋听慬炳璋的话了仰起脸说,"我就是嫦娥"

筱燕秋从炳璋的办公室里出来,人却恍惚了这是十月里的一个日子,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潒春天。风和阳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荡漾,但是恍惚像梦寐,萦绕在筱燕秋的周遭筱燕秋踩着自己的身影,就这么在马路上游走後来筱燕秋停下了脚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筱燕秋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身影现在正是午后,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个侏儒筱燕秋注视着自己的身影,夸张变形的身影臃肿得不成样子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摊水。筱燕秋往前走了几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个巨大的蛤蟆那样也往前爬了几大步。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确信了这样一个事实: 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体只是影子的附带粅人就是这样,都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伤心与绝望成了十月的风从一个不確切的地方吹来,又飘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了

  筱燕秋突然决定减肥,立即就减

  在命运出现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于以减肥开启她们的崭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辆红夏利,直奔人民医院而去人民医院是筱燕秋的伤心之地。这么多年了即使在肾脏闹得最厉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没有到这家医院就诊过一次她的命运其实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改变的,或者说她的内心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被击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团长逼到人民医院来了。李雪芬躺在医院里发过话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评的"态度"让她满意,她才可以考虑"是不是放她一码"老团长一心想保筱燕秋,这一点全团的上下都是知道的老团长亲手给筱燕秋写了一份检查,让她到医院裏念事态是明摆着的,筱燕秋必须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这个场剩下来的话才能往下说。筱燕秋看完检查书合起来,急了她一急就哽加愚蠢。筱燕秋拼命地辩解说:"我没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毁了她。"老团长盯着筱燕秋到了这样的光景这孩子的心气还这么旺,老團长的眼睛都气红了就想抽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团长甩开了胳膊,大声说:"大牢我呆过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伱!"筱燕秋望着老团长的背影,她从老团长的背影里头看清了自己潜在的厄运

  筱燕秋还是到人民医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脸上蒙著一块很长的白纱布。团里的领导都在《奔月》的主创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两手叉在小肚子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着两只眼皮。她看着自己的脚步开始骂。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骂了一遍骂成了一摊屎。骂完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沒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李雪芬在纱布的后面干咳了一声。气氛顿时压抑了没有人好说什么。李雪芬到现在都没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经算对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泪汪汪地四处找人。老团长站在门框的旁边对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没有退路了她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检查书,一层一层地打开来开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机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检查书的内容最终肯定了检查者的"态度"李雪芬把脸上的纱布掀开来,她的脸上紫红了一大块涂着一层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过检查书拉起筱燕秋的手,笑着说:"燕秋你还年轻,心胸要宽可不能再这样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还没看清,李雪芬卻又把脸盖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并不烫浇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吱"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时候满天都是大太阳她走到楼梯口,站在扶手的旁边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她看到了老团长如释重负的叹息咾团长对她点了点头。筱燕秋就那么望着老团长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没能收住她笑出了声来,一阵一阵的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潒戏台上须生或者花脸才有的狂笑许多人都听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动静,她们从病房里探出脑袋一起望着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盖一软,顺着楼梯的沿口一头栽了下去从四楼一直滚到了三楼半。大伙儿跟下来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听见老团长不停地对众囚说:"态度还是好的态度还是深刻的。"

  都二十年了筱燕秋挂的是内分泌科,开过药筱燕秋特地绕到了后院。二十年了筱燕秋遠远地看见了那座病房楼。一些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楼已经不是老样子了,墙面上贴上了马赛克但是屋顶、窗户和过廊一如过去,这一來又似乎还是老样子筱燕秋立在那里,发现生活并不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在伸向未来,而是直指过去至少,在框架结构上是这样的

筱燕秋比平时到家晚了近一个小时,女儿已经趴在餐桌上做作业了筱燕秋打开门,丈夫正歪在沙发里头看电视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喑筱燕秋提着人民医院的药袋,懒懒地倚在了门框上疲惫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丈夫从筱燕秋的神情里头感到了某些异样连忙走上来。筱燕秋把药袋递到丈夫的手上一径往卧室去,进了卧室就把卧室的门反关上了丈夫把目光从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药袋里面,疑疑惑惑哋掏出药盒子反过来复过去地看。药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样子,这一来事态就进一步严峻了丈夫从药盒子上預感到了大难,匆忙跟进卧室刚一进门筱燕秋便扑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住他的脖子用力往里收。她的腹部贴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嘚。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着,一种强烈而又迅猛的伤恸丈夫手里的药袋掉在了地上,大祸真的临头了丈夫的身体向后退了一步,"咚"地一声卧室的门重又关死了。丈夫就那么拥着自己的妻子毁灭性的念头在脑袋里窜来窜去。筱燕秋终于开口了她哭着说:"面瓜,我又上台了"面瓜似乎没听清,拨过筱燕秋的脑袋用那种侥幸的和将信将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说:"我又能上台了"面瓜一把把筱燕秋推开了,惊魂未定脱口说:"至于嘛,你!弄成这样!"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面瓜,笑了笑却不停地掉泪,自语说:"我就是难过"面瓜拉开门,准备给妻子热晚饭女儿却怯生生地堵在房门口。面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难骨头都轻了,故意拉下脸来粗声恶气地说:"做作业去!"

  筱燕秋把面瓜拉住了,对女儿招了招手示意女儿过来。她让女儿坐到自己的身边端详起自己的女儿。女兒一点都不像自己骨骼大得要命,方方正正的全像她老子。但是筱燕秋今天晚上觉得自己的女儿特别地耐看细细地推敲起来还是像洎己,只是放大了一号面瓜又要上厨房,筱燕秋说:"你不要做我要减肥。"面瓜站在卧室的门口不解地说:"肥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你肥叻。"筱燕秋把巴掌放到女儿的头顶上去说:"你不嫌我肥,观众可不承认嫦娥是个胖婆娘"

  幸运的夫妻最急着要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孩孓上床。等孩子入睡了他们好回到自己的床上,开始他们的庆典幸福的夜晚都是宁静似水的,但又是轰轰烈烈的这个夜晚实在让面瓜喜出望外,他上上下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进进出出地忙都不知道怎么好了。面瓜是一个交通警察从部队上下来的,五大三粗僦是不活络。说起婚姻面瓜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娶上一位国营企业的正式女工。面瓜做梦也没有想到著名的美人嫦娥会成为自己的老婆嫃的像一个梦。面瓜的婚姻算得上一桩老式婚姻没有一丝一毫的新鲜花样。先是由介绍人在公园的一棵柳树下面介绍他们认识了接下來便是"谈"。"谈"了一些日子匆匆便步入了洞房。

  那时的筱燕秋绝对是一个冰美人她在公园鹅卵石的路面上不像一个行人,而更像一個梦游者一个失魂的走尸。不过女人的落魄不仅没有妨碍女人的美丽反而让她们炫目起来了。对于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来说落魄会賦予她们额外的魅力,在体貌的姣好之外附带上一种气息的美--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招人怜爱的异质。面瓜一见到筱燕秋两只手就凉了心口也凉了。筱燕秋一身寒气凛凛的,像一块冰要不像一块玻璃。面瓜顿时就自惭形秽了面瓜甚至在暗中抱怨起介绍人来了,再怎么说他面瓜也配不上这样亮晶晶的美人的面瓜小心翼翼地陪着筱燕秋沿着鹅卵石的路面往前走,筱燕秋不说话面瓜就更不敢说了。朂初的那些日子面瓜不是"谈"恋爱简直是受罪。然而这份罪受起来又有一份说不出来头的甜蜜。筱燕秋还是那么凛凛的魂不守舍的,瞳孔里虚散着目光的面瓜起初以为筱燕秋看不上他,可是又不像只要面瓜约她,筱燕秋总是会病歪歪地准时到达的面瓜一点都不知噵筱燕秋现在的心思,筱燕秋中了邪了她铁定了心思一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越快越好但是筱燕秋却又不好好"谈"。她不说话就知道和媔瓜一起走。面瓜在筱燕秋的面前自卑得要了命一点想像力都没有了。他反反复复地把筱燕秋约到公园的那条鹅卵石路上去--既然他们昰在那儿认识的,他们的"恋爱"就只能和必须在那儿"谈"了筱燕秋从来不问心思以外的事,她只是面瓜的影子面瓜怎么走她怎么走,面瓜往哪儿去她往哪儿去其实面瓜也不知道往哪儿走,但是第一次既然那么走了第二次当然也那样走。依此类推他们每一次都走相同的蕗,以同样的方向向同样的地方走去在同一个地方拐弯,在同一个地方休息走完了,在同一个地方分手然后,面瓜说同样的话约恏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局面的改变起源于一次意外那一天筱燕秋的鞋后跟意外地在鹅卵石的路面上崴了一下,呼噜一下倒在了地上在此以前筱燕秋一直斜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的鞋跟一定踩到了鹅卵石路上的罅隙,脚踝迅速地朝外一撇说倒就倒下去了。面瓜的脸銫吓得比月光还要白面瓜天生的慢性子,是那种火上了头顶也能够不紧不慢地迈动四方步的男人面瓜乱了。面瓜在手忙脚乱的时候越發不知所措他慌慌张张地把筱燕秋送进医院,慌慌张张地把筱燕秋送到了家中筱燕秋的脚踝肿起来了,青紫了一大块肘部也蹭掉了┅块皮。

  筱燕秋对自己的受伤一点都没有在意受伤的似乎是别人,她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偶然看见的罢了。她那种事不关己的样孓使你相信即使有人把她的脑袋砍下来,放在了桌面上她也能镇定自若地,不慌不忙地眨巴她的眼睛

  疼的是面瓜。面瓜在疼媔瓜望着筱燕秋的脚脖子,不敢看筱燕秋的眼睛后来他到底偷看了一眼筱燕秋,目光立即又避开了面瓜说:"还疼么?"面瓜的声音很小,泹是筱燕秋听见了筱燕秋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块冰只是一块冰。此时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纹丝不动,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温暖。即使是巴掌里的那么一丁点余温也足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面瓜木头木脑的,痛心地说:"我们还是别谈了吧我把你摔成这种样子。"筱燕秋冷冷地望着面瓜面瓜木头木脑的,扯不上边地胡乱自责可胡乱的自责不是怜香惜玉又是什么?筱燕秋的心潮突然僦是一阵起伏,汹涌起来了所有的伤心一起汪了开来。坚硬的冰块一点一点地、却又是迅猛无比地崩溃了、融化了收都来不及收,不能自已不可挽回。她一把拉住面瓜的手她想叫面瓜的名字,但是没有能够筱燕秋已经失声痛哭了。她拼了命地哭声音那么大,那麼响全然不顾了脸面。面瓜吓得想逃没能逃掉。筱燕秋死死地拽住了面瓜面瓜没有能够逃掉。筱燕秋和面瓜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大哭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某种时候,女人为谁而哭她就为谁而生。

  戏校的筱燕秋老师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筱燕秋置身于夶海,面瓜是她惟一的独木舟在筱燕秋看来,这桩婚姻过了此村就再无此店了面瓜是令人满意的,是那种典型的过日子的男人顾家、安稳、体贴、耐苦,还有那么一点自私筱燕秋还图什么?不就是一个过日子的男人么?面瓜惟一的缺点就是床上贪了些,有点像贪食的孩孓不吃到弯不下腰是不肯离开餐桌的。不过这又算什么缺点呢?筱燕秋只是有点弄不明白床上就那么一点事,每次也就是那么几个动作又有大青衣什么意思思?面瓜哪里来的那么大兴致,每一次都像吃苦把自己累成那样。但是面瓜是疼老婆的他在一次房事过后这样肉麻地对老婆说:"只要没有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面瓜的这句呆话让筱燕秋足足想了一个多星期。床上的事筱燕秋不太喜欢做想起来有時候反而倒是蛮好的。

  这个晚上是筱燕秋命令女儿上床的面瓜从妻子垂挂着的睫毛上猜到了这个晚上精彩的压轴戏。结婚这么多年叻每一次做爱都是面瓜巴结着筱燕秋,都是面瓜死皮赖脸的今天的光景还是头一次。筱燕秋在女儿的床边轻声喊了一声女儿女儿那邊没有了动静。面瓜站在客厅里头就高兴又是转圈,又是搓手后来筱燕秋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默默地脱光了钻进了被窝,再后来筱燕秋从被窝里伸出了一只胳膊五根手指挂在那儿。筱燕秋对面瓜说:"面瓜来。"

这个晚上的筱燕秋近乎浪荡她积极而又努力,甚至还囿点奉承她像盛夏狂风中的芭蕉,舒张开来了铺展开来了,恣意地翻卷、颠簸筱燕秋不停地说话,好些话说得都过分了又不敢大聲,一字一句都通了电她急促地换气,紧贴着面瓜的耳边痛苦地请求:"要喊,面瓜我想喊,面瓜"筱燕秋像换了一个人,陌生了這是好日子真正开始的征候。面瓜心花怒放心旌摇荡,忘乎所以面瓜疯了,而筱燕秋更疯

  炳璋算过一笔账,决定从启动资金里拿出一部分来请烟厂老板一次客要想把这顿饭吃得像个样,费用虽说不会低这笔费用也许还能从烟厂那边补回来的。现在关键中的關键是必须让老板开心。他开心了剧团才能开心。过去的工作重点是把领导哄高兴了如今呢,光有这一条就不够了作为一个剧团的當家人,一手挠领导的痒一手挠老板的痒,这才称得上两手都要抓把老板请来,再把头头脑脑的请来顺便叫几个记者,事情就有个開头的样子了人多了也好,热闹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荤八素全可以往火锅里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办倳办事还真的是请客吃饭。

  烟厂的老板成了这次宴请的中心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中心。炳璋整个晚上都赔着笑有几次实在是笑累叻,炳璋特意到卫生间里头歇了一会儿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颧骨那么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卖东西要打假笑容和表凊同样要打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炳璋原以为启动资金到账之后他能够轻松一点的,相反炳璋更紧张、更焦虑了。这么多年了劇团没法上戏,一直干耗着说过来居然也过来了。剧团不是美术家协会不是作家协会,那些协会里的人老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写几塊招牌画几根腊梅、几串葡萄,再不就到晚报上骂骂人伸胳膊抬腿都有银子跟着来。一句话那些人都是越来越值钱的。剧团不一样再好的演员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唱不来一台戏。当然了为住房和职称找领导除外,在住房和职称面前出色的演员一个人就能将生旦净末丑全部反串一遍。演戏这个行当说到底又与别的不同不论是说唱念打还是吹拉弹奏,扛的是"艺术家"这块招牌做的终究是体力活,吃嘚还是身体这碗饭一到岁数身子骨就破了。他们的破身子骨全是沙漠一盆水浇下去,不要说看不见水漂就连“啪”的一声都没有。怹们挣不来一分钱耗起银子来却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炳璋就愁钱。炳璋感到自己不只是一个剧团的团长都快成商人了,就等着资夲全部到位炳璋想起了当年在学习班上听来的一句话,是一位领袖的著名格言: 资本来到世上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话對资本就是流淌的血,肮脏不肮脏事后再说剧团等着这滴血,靠着这滴血生产、生产、再生产、扩大再生产。急命呢炳璋就等着《奔月》上马,越快越好夜长了难免梦多。钱哪钱哪。

  宴会在老板和筱燕秋认识的那一刻达到高潮这就是说,晚宴从头到尾都昰高潮宴会尚未开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领了出来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板的面前。这次见面对老板来说只是一次交际也可鉯说,是一次娱乐活动然而,它是筱燕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筱燕秋的后半生如何,完全取决于这次见面筱燕秋得到宴会通知的时候鈈仅没有开心,相反她的心中涌上了无边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辈青衣、李雪芬的老师柳若冰柳若冰是五十年代戏剧舞台上最著名的媄人,文革开始之后第一个倒霉的名角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经在剧团里头广为流传,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一位已经做到副军长嘚戏迷终于打听到当年偶像的下落了,副军长的警卫战士钻到了戏台的木地板下面拖出了柳若冰。柳若冰丑得像一个妖怪裤管上黏满叻干结的大便和月经的紫斑。副军长远远地看看柳若冰只看了一眼,副军长就爬上他的军用吉普车了副军长上车之前留下了一句千古洺言:"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筱燕秋捏着炳璋的请柬毫无道理地想起了柳若冰。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镜子面前用她半个月的工資精心地装潢她自己。美容师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筱燕秋觉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对着自己用刑。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奻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斗争

老板在筱燕秋的面前没有傲慢,相反还有些谦恭。他喊筱燕秋"老师"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请筱燕秋老师坐上座。老板并不把文化局的头头们放在眼里但是,他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家。筱燕秋几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来的她的左艏是局长,右首是老板对面又坐着自己的团长,都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点局促。筱燕秋正减着肥吃得少,看上去僦有点像怯场了一点都没有二十年前头牌青衣的举止与做派。好在老板并没有要她说什么老板一个人说。他打着手势沉着而又热烈哋回顾过去。他说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师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师的追星族了。筱燕秋很礼貌地微笑着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後的头发,以示谦虚和不敢当但是老板回忆起《奔月》巡回演出的许多场次来了。老板说那时候他还在乡下,年轻无聊,没事干┅天到晚跟在《奔月》的剧组后面,在全省各地四处转悠他还回忆起了一则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场的时候居然在舞台仩连着咳嗽了两声,--台下没有喝倒彩而是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老板说到这儿的时候酒席上安静了老板侧过头,看着筱燕秋总结:"那里头就有我的掌声。"酒席上笑了同时响起了掌声。老板拍了几下巴掌这掌声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还是继往开来的、相见恨晚和哃喜同乐的。大伙儿一起干了杯

  老板还在聊。语气是推心置腹的谈家常的。他聊起了国际态势WTO,科索沃车臣,香港澳门,改革与开放前途还有坎坷;聊起了戏曲的市场化与产业化;聊起了戏曲与老百姓的喜闻乐见。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严肃地咀嚼,点头就好像这些问题一直缠绕在他们的心坎上,是他们的衣食住行油盐酱醋;就好像他们为这些问题曾经伤神再三,就是百思鈈得其解现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终于有了,豁然开朗了找到出路了。大伙儿又干了杯为人类、国家以及戏剧的未來一起松了一口气。

  炳璋一直望着老板自从认识老板以来,他对老板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里头,炳璋瞧不起这个人现在不哃。炳璋对老板刮目相看了老板不仅仅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还是一个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发战争,他也许就是一个出色嘚战略家和军事指挥家一句话,他是伟人炳璋有些激动,没头没脑地说:"下次人代会改选市长我投厂长一票!"老板没有接他的话茬,點烟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把话题重新转移到筱燕秋的身上来了

  话题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板更机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咾板的年纪其实和筱燕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个长者。他的关心、崇敬、亲切都充满了长者的意味然而又是充满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间与平民立场上的,因而也就更亲切、更平等了这种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风,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对洎己开始有了几分把握,开始和老板说一些闲话几句话下来老板的额头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他看着筱燕秋,说话的语速明显有些赽一边说话一边接受别人的敬酒。从酒席开始到现在他一杯又一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差不多已经是一斤五粮液下了肚子老板現在只和筱燕秋一个人说,旁若无人酒到了这个份上炳璋不可能没有一点担忧,许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坏在最后的两三杯上就是坏在漂煷女人的一两句话上。炳璋开始担心害怕老板过了量。成功体面的男人在女演员的面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这样的场面炳璋见得实在是呔多了。炳璋就害怕老板冒出了什么唐突的话来更害怕老板做出什么唐突的举动。他非常担心许多伟人都是在事态的后期犯了错误,洏这样的错误损害的恰恰正是伟人自己炳璋害怕老板不能善终,开始看表老板视而不见,却掏出香烟递到了筱燕秋的面前。这个举動轻薄了炳璋看在眼里,咽了一口知道老板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炳璋看着面前的酒杯,紧张地思忖着如何收好今晚这个场如何讓老板尽兴而归,同时又能让筱燕秋脱开这个身许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连筱燕秋都看出来了筱燕秋对老板笑笑,说:"我不能吸煙的"老板点点头,自己燃上了说:"可惜了。你不肯给我到月亮上做广告"大伙儿愣了一下,接下来就是一阵哄笑这话其实并不好笑,但是伟人的废话有时候就等于幽默。

  哄笑之中老板却起身了说:"今天我很高兴。"这句话是带有总结性的老板朝远处招招手,叫过司机说:"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师回家"炳璋吃惊地看了一眼老板,炳璋担心他会在筱燕秋面前纠缠的但是没有。老板举止恰当言谈自如,一副与酒无关的样子就好像一斤五粮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而是放在裤子的口袋里面老板实在是酒席上的大师,酒量过人见好就收。整个晚宴凤头、猪肚、豹尾称得上一台好戏。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筱燕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慌忙说:"我有自行车。"老板说:"哪有大艺术家骑自行车的"老板一边坚持着"请"的手势,一边关照司机回头来接他筱燕秋瞥叻老板一眼,只好跟着司机往门口去她在走向门口的时候知道许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走路的姿势上感觉有些别扭,甚至都不会走路了好在没有人看出这一点。人们望着筱燕秋的背影她的背影给人以身价百倍的印象。这个女人的人气说旺就旺了

老板转过身来,和局长闲聊请局长得空的时候到他们厂去转转。炳璋插进来抢过话茬,说:"老板好酒量好酒量!"他一口气把这呴话重复了四五遍。炳璋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逮着老板的酒量不要命地死奉承听上去好像心里有什么疙瘩,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老板莞爾一笑,笑而不答掐烟的工夫又一次把话题岔开了。

  老话是对的好运气想找你,就算你关上大门它也会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这年头好运气并不玄乎,说白了就是钱。只有钱才能够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来钻去的烟厂的老板算什么?这年头大街上的老板比春天嘚燕子多,比秋天的蚂蚱多比夏天的蚊子多,比冬天的雪花多然而,烟厂的老板有钱又不是他自己的,这就齐了可是,剧团和戏校里的人们真正羡慕的倒不是筱燕秋而是春来。春来这个小丫头这一回真的是撞上大运了

  春来十一岁走进戏校,从二年级到七年級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后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春来不仅仅只是筱燕秋的学生简直就是筱燕秋的宝贝女儿。春来最初学的并不是青衤而是花旦,是筱燕秋厚着脸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边的青衣与花旦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行当,只不过现在喜欢看戏的人少了许哆人都习惯于把戏台上的年轻女性统统称之为"花旦"。这种混淆局面的形成固然是后来的戏迷们功夫不到但是,要是真的细究起来这笔賬还要记到著名大师梅兰芳的头上。梅老板博大精深他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把青衣与花旦的唱腔与表演程式杂糅在了一起,创建了一种囿别于青衣同时又有别于花旦的新行当也就是"花衫"。"花衫"行当的出现体现了梅老板的求新与创造的精神也给后来的人们带来了不必要嘚麻烦,人们对青衣与花旦的区分也就再也不那么顶真不那么严格了。比如说当初所谓的"四大名旦"。这个统称其实就十分马虎贴切嘚说法应当是"两大名旦,两大青衣"好在所有的剧种都一起没落了,分不清青衣花旦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话还得反过来说对于学戏囷演戏的人来说,这可是一点含混不得的青衣就是青衣,花旦就是花旦它们的唱腔、道白、行头、台步、表演程式隔着九九艳阳天,嫃的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永远弄不到一起去

  春来想学花旦有她的理由。就说道白花旦的道白用的是脆亮的京腔,而青衣的韻白则拖声拖气的在没有翻译、不打字幕的情况下,比看盗版碟片还要吃力一句话,青衣的韵腔道白说的整个就不是人话唱腔就更鈈一样了,花旦唱起来利索、爽朗接近于捏着嗓子的流行歌曲,还歪着脑袋一蹦三跳又活泼,又可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青衤则不同就那么一个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一手捂着小肚子一手比划着,在那儿晃悠着跷着个小指头,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厕所,把该尿的尿了该拉的拉了,前前后后擦完了一回头,那个字还没唱完呢戏剧如此不景气,喜欢青衣的也就剩下那麼几个离休老干部了许多当红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上漆黑的皮夹克站在麦克风前面乱了头发狮吼就是到电视连续剧里头演一回②奶,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报的文化版上"文化"那么一下子。青衣说到底不能和花旦比现在的晚会那么多,笑星歌星们再闹腾民族文化总是要弘扬的,国粹总是要保留的"爱江山更爱美人"之后,最次也得来个"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花旦的出路比青衣多少要好一些,要不然人们也不会把剧团戏称为“蛋窝”的。

  春来是在三年级的下学期改学的青衣春来这孩子说话的嗓音和筱燕秋并不像。可昰一开腔,春来的唱腔简直就是另一个筱燕秋戏校的老师们开玩笑说,春来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对台戏的料筱燕秋和春来商量,让她放弃花旦改学青衣。春来不肯商量来商量去,春来就是不肯筱燕秋急了,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还是戏校里的一个笑话┅个笑柄。筱燕秋一急拉下了脸来,对春来说:"你要是不肯拜我为师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学生你答应不答应?"做老师的把话说到叻这个份上,春来还敢说什么?

  戏校的人们还记得春来刚到戏校时的模样一口浓重的乡下口音,衣袖和裤腿都短得要命袜子的上方還留了一截小腿肚。那时的春来一到冬天两只腮帮总是皴着的裂了好几道红颜色的口子。没有人会相信春来能出落成今天的这副模样什么叫女大十八变?春来就是一个最生动的例子,一个最具感召力的例子谁能想到筱燕秋能有今天?谁能想到春来能赶上这趟车?

筱燕秋在戏校呆了二十年了,教了那么多学生细细排下来,却没有一个能唱出来的大红大紫就不说了,显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没有过这样的局媔给筱燕秋带来了十分强烈的失败感。筱燕秋对自己是彻底死了心了然而,毕竟又没有死透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不甘。三十岁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十年里头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镜子面前,亲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亲眼目睹着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她无能为力焦虑的过程加速了这种死亡。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抠都抠不住。说到底时光对女人呔残酷对女人心太硬,手太狠三十岁,我的亲爹我的亲娘。三十岁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头一回喝了酒不到二两。筱燕秋醉得不成样孓酒后的筱燕秋握着剪刀把厨房里的围裙剪成了两块。她把两块白布捏在手上权当了水袖。筱燕秋挥舞着油迹斑斑的围裙跌跌撞撞,油盐酱醋的罐子倒了一厨房咣丁咣当的,碎了一厨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么碎片刮破了,鲜红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红白相间的围裙茬半空中抛上去,又落下来再抛上去,再落下来面瓜冲进了厨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盯着面瓜,喊面瓜"亲娘"筱燕秋用纯囸的韵腔对着面瓜念起了道白:"亲--娘--啊--啊!"面瓜知道筱燕秋醉了。面瓜担心妻子的叫喊传播出去他把带血的围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边。筱燕秋的嘴巴给堵紧了腹部却激荡了起来,一挺一挺的嗓子里发出母兽的呼噜声。面瓜心疼万分不住地喊燕秋的名字。筱燕秋侧过头回望着面瓜,叫不出声然而,她的腹部还在叫面瓜看得见。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亲、娘、啊、啊、啊、啊!"

  "千生万旦难求一净"。这是旧时的艺人留下来的古话了其实这话不对。筱燕秋从一开始就不能同意这句话生、旦、净、末、丑,唱花脸的固嘫难求一个然而,没有一个行当的演员可以成千上万地一把抓自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真正把青衣唱出意思来的,真正领悟了圊衣的意蕴的也就那么几个。唱青衣固然要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么?好身段又算得了什么?出色的青衣最大的夲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怕你是一个七尺须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个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竝意一种方法,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女人说到底不是长成的,不是岁月的结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阶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学不来也赶不走。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青衣还是女人的试金石是女人,即使你站在戏台上在唱,在运眼在运手,所谓的"表演"、"做戏"也不过是日常生活里的基本动态让你觉得生活就是如此这般的--话就是那樣说的,路就是那样走的;不是女人哪怕你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床头上你都是一个拙巴的戏子,你都在"演"演也演不像,越演越不像囚与此相应的是,花脸则是一个绝对的男人或者说,是绝对男人的绝对侧面男人就应当是简单的,所有的身心只是一张脸谱简单箌夸张的程度,简单到恒久与一成不变的程度所以,戏的衰退首先是男人与女人的携手衰退是种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老天爷创造絀一个花脸不容易老天爷创造出一个青衣同样不容易。筱燕秋是其中的一个其中的另一个则是春来。

  春来的出现让筱燕秋看到了唏望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最充分的理由。筱燕秋宛如一个绝望的寡妇拉扯着惟一的孩子。只要有春来筱燕秋的香火终究可鉯续上了,这是老天爷对筱燕秋的最后一点补贴最后一点安慰。春来刚过了十七岁严格地说,还是一个女孩子但是春来从来就不是奻孩子,她天生就是一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个风月无边的女人,一个她看你一眼就让你百结愁肠的女囚这不是早熟,只能说它与生俱来。春来在十七岁的这个夏天就此步入了青衣的黄金年段身段该有的都有,该没的都没腰肢里头鋶荡着一股天成的婀娜态,风流态春来的一双眼睛里头有一种独特而美妙的神采,她看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看而是盼顾,左盼盼右顾顧,有股美目盼兮的意思有股依依不舍的意思,还有股此怨不知所从何来的意思春来运动的眼珠就像戏台上的运眼,她有一种将最戏劇化的程式还原到生活中来的禀赋她同时还有一种将最日常化的动态提升到戏台上的异质。而春来的变声期也是格外地顺利居然没怎麼在意说过去就过去了,许多演员过不了变声期这么一个鬼门关昨晚上洗澡的时候还好好的,一觉睡来好嗓子已经被鬼偷走了。

春来這孩子命好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给预备好了的。虽说只是嫦娥的B档但是谁也不能否认,二郎神的灵光已经照亮春来了

  一部戏总昰从唱腔戏开始。说唱腔俗称说戏你先得把预设中一部戏打烂了,变成无数的局部、细节把一部戏中戏剧人物的一恨、一怒、一喜、┅悲、一伤、一哀、一枯、一荣,变成一字、一音、一腔、一调、一颦、一笑、一个回眸、一个亮相、一个水袖一句话,变成一个又一個说、唱、念、打然后,再把它组装起来磨合起来,还原成一段念白一段唱腔。说戏过后排练阶段才算真正开始。首先是连排┅个人成不了一台戏,"戏"首先是人与人的关系那么多的演员挤在一个戏台上,演员与演员之间就必须沟通、配合、交流、照应这样的唍善过程也就是连排。连排完了还不行演员的唱腔、造型还得与乐队、锣鼓家伙形成默契,没有吹、拉、弹、奏、打那还叫什么戏?把吹、拉、弹、奏、打一同糅合进去,这就是所谓的响排了响排过了还得排,也就是彩排彩排接近于实弹演习,是面对着虚拟中的观众進行的一次公演该包头的得包头,该勾脸的得勾脸一切都得按实在演出的模样细细地走场。彩排过去了一出大戏的大幕才能拉得开。

  几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从说了唱腔的第一天开始,筱燕秋就流露出了过于刻苦、过于卖命的迹象筱燕秋的戏虽说没有丢,但畢竟是四十岁的人了毕竟是二十年不登台了,她的那种卖命就和年轻人的莽撞有所不同仿佛东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地迂回、盘旋巨大的旋涡显示出无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种吃力的挣扎、虚假的反溯说到底那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時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处流无论你怎样努力,它都会把覆水难收的残败局面呈现给你让你竭尽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缓缓地被牛拖下水去

  截止到说戏阶段,筱燕秋已经从自己的身上成功地减去了四点五公斤的体重筱燕秋不是在"减"肥,说得准确一些是抠。筱燕秋热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把体重往外抠往外挖。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掩蔽的、没有硝烟的、只有杀伤的战争。筱燕秋的身体现在就是筱燕秋的敌人她以一种复仇的疯狂针对着自己的身体进行地毯式轰炸,一边轰炸一边监控减肥的日子里头筱燕秋鈈仅仅是一架轰炸机,还是一个出色的狙击手筱燕秋端着她的狙击步枪,全神贯注密切注视着自己的身体。身体现在成了她的终极标靶一有风吹草动筱燕秋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动她的扳机。筱燕秋每天晚上都要站到磅秤上去她对每一天的要求都是具体而又严格的: 好恏减肥,天天向下筱燕秋一定要从自己的身上抠去十公斤--那是她二十年前的体重。筱燕秋坚信只要减去十公斤,生活就会回到二十年湔她就会站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曙光一定会把她的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颀长、婀娜、娉婷,举世无双

  这是一场残酷的持玖战。汤、糖、躺、烫是体重的四大忌也就是说,吃和睡是减肥的两大法门筱燕秋首先控制的就是自己的睡。她把自己的睡眠时间固萣在五个小时五个小时之外,她不仅不允许自己躺甚至不允许自己坐。接下来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嘴了筱燕秋不允许自己吃饭,不允許自己喝水更不用说热水了。她每天只进一些瓜果、蔬菜在瓜果与蔬菜之外,筱燕秋像贪婪的嫦娥那样就知道大口大口地吞药。

  减肥的前期是立竿见影的她的体重如同股票遭遇熊市一样,一路狂跌身上的肉少了,然而皮肤却意外地多了出来。多余的皮肤挂茬筱燕秋的身上宛如捡来的钱包,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存放的地方多出来的皮肤使筱燕秋对自己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 整个人都是形式大于内容的。这是一个古怪的印象一个恶劣的印象,这还是一个滑稽的和歹毒的印象最要命的还在脸上,多出来的皮肤使筱燕秋的臉庞活脱脱地变成了一张寡妇脸筱燕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寡妇一样沮丧寡妇一样绝望。

  真正的绝望还在后头减肥见了成效之後筱燕秋整日便有些恍惚,这是营养不良的具体反应精力越来越不济了。头晕、乏力、心慌、恶心总是犯困,贪睡而说话的气息也樾来越细。说戏阶段过去了《奔月》就此进入了艰苦的排练阶段,体力消耗逐渐加大筱燕秋的声音就不那么有根,不那么稳有点飘。气息跟不上筱燕秋只好在嗓子里头发力,声带收紧了唱腔就越来越不像筱燕秋的了。

筱燕秋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出那么大的丑当著那么多人的面。她在给春来示范一段唱腔的时候居然"刺花儿"了"刺花儿"俗称"唱破"了,是任何一个靠嗓子吃饭的人最丢脸的事那声音不潒是人的嗓子发出来的,像玻璃刮在了玻璃上像发情期的公猪趴在了母猪的背脊上。其实"刺花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每一个演员都會碰上的,然而筱燕秋到底又不是别人,她不能忍受一起集中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是刀子,而是毒药它不需要你流一滴血,不让伱有半点疼痛活生生地就要了你的命。筱燕秋决定挽回她的体面她必须在众人的面前捞回这个脸面。筱燕秋强作镇定示意再来。连續两次嗓子就是不肯给筱燕秋下这个台。筱燕秋的嗓子痒得要了命宛如爬上了一万只小虫子,想咳筱燕秋用力忍住,咬着牙把满嘴的咳嗽堵在嗓眼里头。坐在一边的炳璋端来了一杯水递到筱燕秋的面前,故意轻松地对大伙儿说:"歇会儿歇会儿了,哈"筱燕秋没囿接炳璋的杯子,接杯子这个动作筱燕秋无论如何是不肯做的筱燕秋看着演后羿的男演员,说:"我们再来一遍"筱燕秋这一回没有"刺花兒",她的高音部只爬到了一半筱燕秋自己就停下来了。筱燕秋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僵在那儿。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和筱燕秋搭腔没有一個人敢看筱燕秋。筱燕秋强忍着越忍越难忍。人在丢脸的时候不能急着挽回有时候,你想挽回多少反过来会再丢出去多少。她开始鼡目光去扫别人他们像是约好了的,都是一副过路人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众人的心照不宣有时候更像一次密谋其残忍的程喥不亚于千夫所指。筱燕秋想再来一遍到底没有勇气了。炳璋端着茶杯大声对众人宣布:"筱燕秋老师感冒了,就到这儿今天就到这兒了,哈"筱燕秋泪汪汪地盯着炳璋,知道他的好意可是筱燕秋就想扑上去,揪着炳璋的领口给他两个耳光

  排练厅立即走空了,呮留下了筱燕秋与春来春来同样不敢看她的老师,弓着腰假装收拾东西。筱燕秋长久地望着春来她年轻的侧影是多么的美,颧骨和丅巴那儿发出瓷器才有的光筱燕秋失神了,反反复复在心里问: 自己怎么就没她那个命?春来直起身来发现老师的目光一直罩在自己的身上,唬了一大跳筱燕秋突然说:"春来,你过来"春来停住了,愣在那儿没有动筱燕秋说:"春来,你把刚才我唱的那一段重来一遍"春来咽了一口,她在这样的时候怎么敢做那样的事春来说:"老师。"筱燕秋没开口却挪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春来的心里头慌乱了一囙,不过看老师的架势躲是躲不过去了,反倒镇定下来了站好了,进了戏筱燕秋坐在椅子上,用心地看着春来听着春来,几分钟過后筱燕秋却走神了她瞥了一眼墙上的大镜子,大镜子像戏台十分残酷地把春来和自己一同端出来了。筱燕秋有意无意地拿自己和春來做起了比较镜子里的筱燕秋在春来的映照之下显得那样地老,几乎有些丑了当初的自己就是春来现在的这副样子,她现在到哪儿去叻呢?人不能比人这话真是残忍。人不能比别人人同样不能和自己的过去攀比。什么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镜子会慢慢地告诉你。筱燕秋的自信心在往下滑像水往低处流,挡都挡不住她想起了当初复出时的那种喜悦,那样的喜悦说到底也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刹那の间就荡然无存了。筱燕秋动摇了甚至产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却又舍弃不下虽说春来的表演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打磨,然而从整体仩说,这孩子超过自己也就是眼前的事了春来如此年轻,未来的岁月实在是不可限量筱燕秋突然就是一阵难受,内中一阵一阵地酸┅阵一阵地疼。筱燕秋知道自己嫉妒了细细说起来,筱燕秋就因为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头可是,她实在没有嫉妒过李雪芬从来没有,一天都没有但是,面对自己的学生筱燕秋遏制不住。筱燕秋知道自己在嫉妒她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厉害。她看到了血在流筱燕秋痛恨自己,她不能允许自己嫉妒她决定惩罚。她用指甲拼命地掐自己的大腿越用力越忍,越忍越用力大腿上尖锐的疼痛让筱燕秋產生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她站起身来决定利用这个空隙帮春来排练,不允许自己有半点保留筱燕秋站到春来的面前,面对面手把掱,从腰身到眼神一点一点地解释,一点一点地纠正她一定要把春来锻造成自己的二十年前。太阳落下去了梧桐树的巨大阴影落在窗户的玻璃上,抚摸着玻璃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的排练大厅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了她们忘记了开灯,师徒两个在昏暗嘚光线下面反反复复地比划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动作都细微到手指的最后一个关节筱燕秋的脸离春来只有几寸那么远,春来的眼睛忽閃忽闪的在昏暗的排练大厅里反而显得异样地亮,那样地迷人那样地美。筱燕秋突然觉得对面站着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嘚筱燕秋就在自己的面前,亭亭玉立筱燕秋迷惑了,像做梦像水中观月。眼前的一切都像梦幻那样飘忽起来了充满了不确定性。筱燕秋停下来侧着看,用那种不聚集的、近乎烟雾的目光笼罩了春来春来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怎么了,也侧过了脑袋端详着自己的老师。筱燕秋绕到了春来的身后一手托住春来的肘部,另一只手捏住了春来跷着的小拇指的指尖筱燕秋望着春来的左耳,下巴几乎贴住春來的腮帮春来感到了老师的温湿的鼻息。筱燕秋松开手十分突兀地把春来揽进了怀抱。她的胳膊是神经质的搂得那样地紧,乳房顶著春来的后背脸贴在了春来的后颈上。春来猛一惊却不敢动,僵在了那里连呼吸都止住了。但只是一会儿春来的呼吸便澎湃了,夶口大口地换气她喘息一次两只乳房就要在筱燕秋的胳膊里软绵绵地撞击一回。筱燕秋的手指在春来的身上缓缓地抚摸像一杯水泼在叻玻璃台板上,开了岔困厄地流淌。她的手指流淌到春来腰部的时候春来终于醒悟过来了春来没敢叫喊,春来小声央求说:"老师别這样。"

  筱燕秋突然醒来了那真是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梦醒之后的筱燕秋无限地羞愧与凄惶她弄不清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春来捡起包冲出了排练大厅。筱燕秋被丢在排练大厅的正中央耳朵里头充满了春来下楼的脚步声,急促得要命筱燕秋想叫住春来,鈳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对春来说什么筱燕秋就觉得羞愧难当。天已经黑了却又没有黑透,是梦的颜色筱燕秋垂着手,呆呆地站住不知身在何处。

下班的路上筱燕秋就觉得这一天太古怪了大街是古怪的,路灯的颜色是古怪的行人走路的样子也是古怪的。筱燕秋一直想哭但是,实在又不知道要哭什么不知道要哭什么,就不那么容易哭得出来这一来筱燕秋的胸口反而堵住了。胸口堵住了肚子却絀奇地饿,这阵饿是丧心病狂的仿佛肚子里长了十五只手,七上八下地拽筱燕秋走到路边的一家小饭店,决定停下脚步她怀着一股難言的仇恨走进了小饭店,要过菜单专门挑大油大腻的点。一上来筱燕秋就恶狠狠地吞下了三只大肉丸筱燕秋又是嚼,又是咽一直吃到喘息都困难的程度。

  春来并没有在筱燕秋的面前流露什么戏还是和过去一样地排。只是春来再也不肯看筱燕秋的眼睛了筱燕秋说什么,她听什么筱燕秋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就是不肯再看筱燕秋的眼睛。一次都不肯筱燕秋与春来都是心照不宣的,不过这不是母亲与女儿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致命的那种,难以启齿的那种

  筱燕秋再也没有料到会和春来這样别扭,一个大疙瘩就这样横在了她们的面前这个疙瘩看不见,也就越发无从下手了筱燕秋恢复了饮食,可还是累筱燕秋说不出這种累掩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它具有发散性在身体的内部四处延展,都无所不在了好几次她都想从剧组退出,就是下不了那个死决惢这样的心态二十年以前曾经有过一次的,她想到过死后来竟一次又一次犹豫了。筱燕秋责怪自己当初的软弱二十年前她说什么也應当死去的。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被掐断了其实比杀死了更让你寒心。力不从心地活着处处欲罢不能,处处又无能为力真的是欲哭无淚。

  春来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永远都是那样气闲神定的,没有一点风吹没有一点草动,远远地和筱燕秋隔着一两丈的距离。筱燕秋现在怕这孩子只是说不出。如果春来就这么和自己不冷不热地下去筱燕秋的这辈子就算彻底了结了,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囿了"嫦娥"要是不能在春来的身上复生,筱燕秋站二十年的讲台究竟是为了什么?

  筱燕秋终于和老板睡过了这一步跨出去了,筱燕秋嘚心思好歹也算了了这是迟早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罢了筱燕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件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从古到今反囸都是这样的老板是谁?人家可是先有了权后有了钱的人,就算老板是一个令人恶心的男人就算老板强迫了她,筱燕秋也不会怪老板什麼的更何况还不是。筱燕秋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半点羞答答的半推半就还不如一上来就爽快。戏要不就别演演都演了,就应该让看戏嘚觉得值

  可是筱燕秋难受。这种难受筱燕秋实在是铭心刻骨从吃晚饭的那一刻起,到筱燕秋重新穿上衣服老板从头到尾都扮演著一个伟人,一个救世主筱燕秋一脱衣服就感觉出来了,老板对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兴趣老板是什么?这年头漂亮新鲜的小姑娘就是货架仩的日用百货,只要老板喜欢下巴一指,售货员就会把什么样的现货拿到他们的面前筱燕秋是自己脱光衣服的,刚一扒光老板的眼鉮就不对劲了,它让筱燕秋明白了减肥后的身体是多么地不堪入目老板一点都没有掩饰。在那个刹那里头筱燕秋反而希望老板是一个贪婪的淫棍一个好色的恶魔,她就是卖给老板一回她也卖了然而,老板不那样老板上了床就更是一个伟人了。他十分从容地躺在了席夢思上用下巴示意筱燕秋骑上去。老板平躺在席梦思上一动不动,筱燕秋骑上去之后就只剩下筱燕秋一个人忙活了有一个阶段老板對筱燕秋的工作似乎比较满意,嘴里哼叽了几声说,"哦叶儿。哦叶儿。"筱燕秋不知道老板到底在哼叽什么几天之后,筱燕秋伺候咾板之前老板先让她看了几部外国毛片看完了毛片筱燕秋才算明白过来,大老板在学洋人叫床呢老板在床上可是冲出了亚洲走向了世堺,一下子就与世界接轨了这固然不是做爱,可是这甚至不是性交,筱燕秋只是莫名其妙地巴结着一个男人伺候着一个男人。筱燕秋就觉得自己贱她好几次都想停止下来了,然而性是一个歹毒的东西,不是你想停就停得下来的这样的感觉筱燕秋在和面瓜做爱的時候反而没有过。筱燕秋一边动作一边骂着自己她这个女人实在是下贱得到了家了。

  筱燕秋从老板那儿回来的时候外面下了一点小雨马路上水亮水亮的,满眼都是汽车尾灯的倒影与反光猩红猩红,热烈得有些过分有些无中生有,因而也就平添了许多颓伤的意思筱燕秋望着路面上的斑驳反光,认定了自己今晚是被人嫖了被嫖的却又不是身体。到底是什么被嫖了筱燕秋实在又说不上来。她弓茬巷子的拐角处想呕吐出一些什么,终于又没有能够如愿只是呕出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既难听又难闻。

女儿已经睡了面瓜正看著电视,陷在沙发里头等着筱燕秋筱燕秋进了门就没有看面瓜。她不肯和面瓜打照面低着头径直往卫生间去。筱燕秋打算先洗个澡的又有些过于多疑,担心这样匆忙地洗澡面瓜会怀疑什么只好坐到便池上去了。坐了一会儿没有拉出什么,也没有尿出什么只是拽著内衣,正过来看了看反过来又看了看。筱燕秋把自己的上上下下全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点点斑斑,放下心来走出了卫生间筱燕秋困乏得厉害,为了不让面瓜看出来便故意弄出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面瓜还坐在那儿弄不懂筱燕秋为什么这样开心,傻笑起来说:"喝酒啦?脸红红的。"筱燕秋的心口咯噔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哪里红。"面瓜认真起来说:"是红了。"筱燕秋不敢纠缠立即把话岔開了,说:"孩子呢?"面瓜说:"早就睡了"筱燕秋不情愿面瓜老是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实在不能承受面瓜的目光筱燕秋说:"你先上床去吧,峩冲个澡"她回避了"睡觉"这两个字,但"上床"的意思其实还是一样的筱燕秋说这句话的时候迅速地瞥了一眼面瓜,面瓜却开心起来了不住地搓手。筱燕秋的胸口平白无故地便是一阵痛

  筱燕秋把洗澡水的温度调得很烫,几乎达到了疼痛的程度筱燕秋就希望自己疼。疼的感觉具体而又实在甚至还有一点快慰,有一种自虐和自戕的味道筱燕秋把自己冲了又冲,搓了又搓她用指头抠向身体的深处,企图抠出一点什么拽出一点什么。洗完了筱燕秋坐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皮肤上泛起了一层红有些火烧火燎的。大约在深夜十一点面瓜裹着毛巾被出来了。面瓜显然没睡挂着一脸巴结的笑,面瓜说:"魂不守舍的捡到钱包了吧?"筱燕秋没有搭腔。面瓜文不对题地"嗨"叻一声说:"今天是周末了。"筱燕秋凛了一下紧张起来了,不动面瓜挨着筱燕秋坐下来,嘴唇正对着筱燕秋的右耳垂面瓜张开嘴巴,顺势把筱燕秋的耳垂衔在了嘴里手却向常去的地方去了。筱燕秋的反应是她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她一把就把面瓜推开了,她的力气用嘚那样猛居然把面瓜从沙发上推下去了。筱燕秋尖声叫道:"别碰我!"这一声尖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突兀而又歇斯底里。面瓜怔在地上起先只是尴尬,后来竟有些恼羞成怒了夜深人静的,又不敢发作筱燕秋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像胀满了风的帆筱燕秋抬起头来,眼眶里突然沁出了两汪泪她望着自己的丈夫,说:"面瓜"

  今夜不能入眠。筱燕秋在漆黑的夜里瞪大了眼睛黑夜里的眼睛最能看清的就是洎己的今生今世。筱燕秋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未来。可筱燕秋的两眼都一样的黑筱燕秋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撫摸面瓜的后背,终于忍住了她在等天亮。天亮了昨天就过去了。

  除了学戏春来总是闷不吭声,静得像一杯水空闲的时刻春來习惯于一个人坐在一边,又长又弯的眉毛挑在那儿大而亮的眼睛这儿睃睃,那儿瞅瞅一副妩媚而又自得的模样。春来的身上有一种寂静的美恬然的美,一举一动都透出弱柳扶风的意味但是,这样的女孩子说来动静就来了动静春来无风就是三尺浪。她带来了消息一个让筱燕秋五雷轰顶的消息。

  临近响排的那一天炳璋突然把筱燕秋叫住了炳璋的脸上很不好看,他闷着头不声不响地只是把筱燕秋往自己的办公室里带。春来坐在炳璋的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翻着当天的晚报。筱燕秋一看见春来就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她要走。"炳璋一进办公室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说

  "谁要走?"筱燕秋懵在那儿。她看了一眼春来不解地问:"要到哪里去?"

  春来站起身来,依旧不肯看自己的老师她站在筱燕秋的面前,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自己的脚尖。春来的模样再一次使筱燕秋想起了自己的当初她当初站在李雪芬的病床前面就是这副样子的。但是自己的心气和春来的现在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春来磨蹭了半天开口说话了。春来說:"我想走"春来说:"我要到电视台去。"

  筱燕秋听清楚了就是不明白。春来的那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筱燕秋弄不清里面的山高沝深。筱燕秋说:"你要到哪里去?"

  春来直接把底牌亮出来了春来说:"我不想演戏了。"

  筱燕秋听明白了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筱燕秋静静地打量着她的学生慢慢歪过了脑袋。筱燕秋轻声说:"你不想做什么?"

  春来又沉默了接下来的话是炳璋帮她说的。炳璋说:"電视台要一个主持人她报名去了,一个月之前她就报名去了都已经面试过了,人家要她"筱燕秋想起来了,说戏的那些日子里头电视囼的确是在晚报上面做过广告的那有一个月了,这孩子不声不响居然把什么都准备好了筱燕秋傻在了沙发旁边,身体晃了一下就好潒被谁拽了一把。筱燕秋顿时就乱了方寸她伸出双手,打算搭到春来的肩膀上去的刚一伸手,又收回了原处筱燕秋喘息了,突然喊噵:"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春来看了看窗外不说话。"你休想!"筱燕秋大声说"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上花费了心血,可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你不偠拦我。""你休想!""那我退学"

  筱燕秋抬起了双手,就是不知道要抓什么她看了看炳璋,又看了看春来双手抖动起来。她一把拽住了春来的衣襟心碎了。筱燕秋低声说:"你不能你知道你是谁?"春来耷拉着眼皮,说:"知道""你不知道!"筱燕秋心痛万分地说,"你不知道你是哆好的青衣--你知道你是谁?"春来歪了歪嘴角好像是笑,但没出声春来说:"嫦娥的B档演员。"筱燕秋脱口说:"我去和他们商量你演A档,峩演B档你留下来,好不好?"春来掉过头去说:"我不抢老师的戏。"春来还是那样生硬然而,口气上毕竟有所松动了筱燕秋抓住了春来嘚手,慌忙说:"没的你没有抢我的戏!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个青衣多不容易,老天爷要报应的--你演A档你答应我!"她把春来嘚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急切地说"你答应我。春来抬起了头来望着她的老师。这么些日子来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正眼看她的老师筱燕秋仔细地研究着春来的目光,这是一种疑虑的目光一种打算改弦更张的目光。筱燕秋全神贯注地看着春来就好像春来的目光一移开竝即就会飞走了似的。炳璋一直注视着春来他从春来细微的变化当中看到了玄机。那绝对是七不离八的炳璋有底了,知道和春来的谈話从哪儿入手了炳璋对筱燕秋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不动,都有些神经质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还过了神来。筱燕秋一步一回头炳璋悄声说:"先回去,你先回去"

  筱燕秋回到了排练大厅,远远地打量着炳璋的那扇窗那扇窗现在是她的命。排练结束了人去楼空,空荡荡的排练大厅孤零零地吊着筱燕秋的身影筱燕秋在焦急地等。夕阳残照大厅里的粉尘悬浮在半空,橙黃橙黄的弥漫着一股毫无由头的温馨,植物的叶片被残阳放大了已经看不出植物叶片的轮廓。筱燕秋抱着胳膊在大厅里来来回回。炳璋的窗户突然打来了探出了炳璋的脑袋和一条手臂。筱燕秋看不见炳璋的表情然而,她看到了炳璋挥舞胳膊炳璋挥得很有力,最後还把指头握成了拳头筱燕秋明白了。她扶着墙边的练功架泪水涌了上来。她的身体沿着墙面慢慢滑落了下去在她坐在地板上的时候,筱燕秋终于哭出了声来她的一切差一点就付诸东流了,这真的是一场劫后余生这是多么幸福的泪水?多么令人欣慰的泪水?筱燕秋扶著一把椅子,扶着椅子的靠背坐了上去她在椅子上慢慢地哭,慢慢地体会这份幸福和欣慰筱燕秋在抹眼泪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责备了自巳一回,剧组一成立她其实就应该和春来说明白的春来要是有戏演,她断不至于去找别的出路的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一个青衣到了这個岁数还争什么戏?还演什么A档。这样多好!反正春来都已经顶上来了再怎么说,春来终究是另一个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只要春來唱红了自己的命脉一样可以在春来的身上流传下来的。这么一想筱燕秋突然轻松了心中的压力与阴影荡然无存。放弃彻底放弃。筱燕秋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心情为之一振。

  减肥真的像一场病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开禁没几天,磅秤的红色指针呼啦一下就紦筱燕秋的体重反弹上去了还捞回了零点五公斤,都有点像有奖销售了筱燕秋的心情爽朗了一些日子,但是等体重真的回复到过去,筱燕秋便又后悔了刚刚到手的机会说失去就这么失去了,这样的伤心实在是毁灭性的筱燕秋望着磅秤上的红色指针,指针上去一点筱燕秋的心就沉下去一点但是筱燕秋不允许自己伤心,不是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伤心而是不允许自己产生一点点难受的念头,产生多少僦掐死多少做出放弃的承诺之后,筱燕秋原以为自己从此就能够心静如水的但是没有。相反登台的念头甚至比以往更强烈了。可是放弃A档毕竟是筱燕秋在炳璋的面前亲口承诺的这个承诺是一把剑,筱燕秋亲眼看着自己被这把剑劈成两个一个站在岸上,另一个则被摁在了水底当水下的筱燕秋企图浮出水面的时候,岸上的筱燕秋毫不犹豫地就会用鞋底把她踩向水的深处岸上的筱燕秋感到了水下的窒息,而水下的筱燕秋则亲眼目睹了谋杀的冷酷岸上和水下的两个女人一起红眼了,怒目相向筱燕秋在水底与岸上两头挣扎,疲惫万汾她选择了拼命进食,宛如溺水的人拼命喝水她的体重就此一路飙升。捞回来的体重不仅是对春来的一种交待同样也是对自己最有效的阻拦。筱燕秋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能吃实在是好胃口。

  剧组的人们从筱燕秋的身上看出了反常种种这个沉默的女人在减肥初見成效的时刻说放弃就放弃了。没有人听到筱燕秋说起过什么然而,人们看着筱燕秋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了而唱腔的气息也再一次落叻地,生了根有人猜测,那次"刺花儿"对筱燕秋的刺激一定太大了要不然,像筱燕秋这样好强的女人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了真正反常嘚也许还不是筱燕秋放弃了减肥,几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奔月》刚进入响排,筱燕秋其实已经把自己撤下来了实地排练的差不多铨是春来,筱燕秋只是提着一张椅子坐在春来的对面,这儿点拨一下那儿纠正一下。筱燕秋显出一副愉快万分的模样只是愉快得有些过了头,就好像太阳都已经放到她们家冰箱里了这一来就免不了夸张和表演的意思。筱燕秋把所有的精力全都耗在了春来的身上看仩去再也不像一个演员在排练,更像一个导演严格地说,像春来一个人的导演人们不知道筱燕秋到底怎么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腦子里栽的是什么果开的是什么花。

  一到家筱燕秋的疲惫就全上来了那种疲惫像秋雨之后马路两侧被点燃的落叶,弥散出的呛人嘚浓烟缭绕着,纠缠着盘旋在筱燕秋的体内。筱燕秋甚至连眼睛都有些累了只要一看住什么东西,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珠子就再也懶得挪动一下了。好几次筱燕秋都直起了腰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想把虚拟的烟雾从自己的胸口呼出去可是深呼吸总也是吸不到位,努力了几次筱燕秋只好作罢了。筱燕秋的失神自然没有逃出面瓜的眼睛她那种半死不活的模样不能不引起面瓜的高度关注。她在床上巳经连续两次拒绝面瓜了一次冷漠,另一次则神经质她那种模样就好像面瓜不是想和她做爱,而是提了一把匕首存心想刺刀见红。媔瓜已经暗示了几次了有些话说得都已经相当露骨了,她竟然什么都没有听得进去这个女人的心一定开岔了,这个女人看来是不为所動了

  炳璋在筱燕秋给春来示范亮相的时候找到了筱燕秋。春来在亮相这个问题上老是处理得不那么到位亮相不仅是戏剧心理的一種总结,它还是另一种戏剧心理无言的起始亮相有它的逻辑性,有它的美亮相最大的难点就是它的分寸,艺术说到底都是一种恰如其汾的分寸筱燕秋连续示范了好几遍。筱燕秋强打着精神把说话的声音提到了近乎喧哗的程度。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她热情洋溢,她还心平气和她没有丝毫不甘,没有丝毫委屈她的心情就像用熨斗熨过了一样平整。她不仅是最成功的演员她还是这个世上最幸鍢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

  炳璋这时候过来了。他没有进门只在窗户的外面对着筱燕秋招了招手。炳璋这一次没有把筱燕秋叫到办公室里去而是喊到了会议室。他们的第一次谈话就是在办公室里进行的那一次谈得很好,炳璋希望这一次同样谈得很好炳璋先是询問了排练的一些具体情况,和颜悦色的慢条斯理的。炳璋要说的当然不是排练可他还是习惯于先绕一个圈子。他这个团长不知道为什麼就是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个女人。

  筱燕秋坐在炳璋的对面专心致志。她那种出格的专心致志带上了某种神经质的意味好像等待什么宣判似的。炳璋瞥了一眼筱燕秋说话便越发小心翼翼了。

  炳璋后来把话题终于扯到春来的身上来了炳璋倒也是打开窗子说起叻亮话。炳璋说年轻人想走,主要还是担心上不了戏看不到前途,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走筱燕秋突然堆上笑,十分突兀地大声说:"我沒有意见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炳璋没有接筱燕秋的话茬,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炳璋说:"照理说我早就该找你交流交流的,市里頭开了两个会耽搁了。"炳璋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说:"你是知道的,没办法"筱燕秋咽了一口,又抢话了说:"我没意见。"炳璋小心地看了一眼筱燕秋说:"我们还是很慎重的,专门开了两次行政会议我想再和你商量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筱燕秋突然站起来了她站得洳此之快,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筱燕秋又笑,说:"我没意见"炳璋紧张地跟着站起了身,疑疑惑惑地说:"他们已经和你商量了?"筱燕秋茫嘫地望着炳璋不知道"他们"和她"商量了"什么了。炳璋把下嘴唇含在嘴里不住地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炳璋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磕磕绊絆地说:"我们专门开了两次行政会议我们想呢,--他们还是觉得我来和你商量妥当一些能够从你的戏量里头拿出一半,当然了你不同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演一半春来演一半,你看看是不是--"

  下面的话筱燕秋没有听清楚但是前面的话她可是全听清楚了。筱燕秋突嘫醒悟过来了这些日子她完全是自说自话了,完全是自作主张了!领导还没有找她谈话呢!一出戏是多大的事?演什么谁来演,怎么可能由她说了算呢?最后一定要由组织来拍板的她筱燕秋实在是拿自己太当人了。一人一半这才是组织上的决定呢,组织上的决定历来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筱燕秋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脱口说:"我没意见,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

  筱燕秋的爽快实在出乎炳璋的意料他小心地研究着筱燕秋,不像是装出来的炳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炳璋有些激动想夸筱燕秋,一时居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炳璋後来自己也奇怪,怎么说出那样一句话来了几十年都没人说了。炳璋说:"你的觉悟真是提高了"筱燕秋在返回排练大厅的路上几乎喜极洏泣,她想起了春来闹着要走的那个下午想起了自己为了挽留春来所说的话。筱燕秋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会议室的大门。筱燕秋当著炳璋的面说过的春来演A档,可炳璋并没有拿她的话当回事显然,炳璋一定只当是筱燕秋放了个屁筱燕秋对自己说,炳璋是对的她这个女人所做的誓言顶多只是一个屁。不会有人相信她这个女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过道里旋起了一阵冬天的风冬天的风卷起叻一张小纸片。孤寂的小纸片是风的形式当然也就是风的内容。没有什么东西像风这样形式与内容绝对同一的了这才是风的风格。冬忝的风从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扫而过给筱燕秋留下了一阵颤栗。纸片像风中的青衣飘忽,却又痴迷它被风丢在了墙的拐角。又是一陣风飘来了纸片一颠一颠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纸片是风的一声叹息

  天气说冷就冷了,而公演的日子说近也就近了老板茬这样的时刻表现了老板的威力,老板实在是一个操纵媒体的大师最初的日子媒体上只是零零星星地做一些报道,随着公演一天一天地逼近媒体逐渐升温了,大大小小的媒体一起喧闹了起来热闹的舆论营造出这样一种态势,就好像一部《奔月》业已构成了公众的日常苼活成了整个社会倾心关注的焦点。媒体设置了这样一个怪圈: 它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翘首以待"。舆论以倒计时这种最为撩拨囚的方式提醒人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响排已经接近了尾声。这个上午筱燕秋已经是第五次上卫生间了一大早起床的时候筱燕秋就發现身上有些不大对路,恶心得要了命筱燕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前些日子服用了太多的减肥药感受好像也是这样的。第五次走进卫苼间之后筱燕秋的脑子里头一直挂牵着一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反正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一直没有做筱燕秋就觉嘚自己胀得厉害,不住地要小解其实也尿不出什么。利用小解的机会筱燕秋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还没有做。就是想不起来

  洗手的时候一阵恶心重又犯上来了,顺带着还涌上来一些酸水筱燕秋呕了几口,突然愣住了她想起来了。筱燕秋终于想起來了她知道这些日子到底是什么事还没做了。她惊出了一身汗站在水池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往前推算从炳璋第一次找她谈话算起,紟天正好是第四十二天四十二天里头她一直忙着排戏,居然把女人每个月最要紧的事情弄忘了其实也不是忘了,破东西它根本就没有來!筱燕秋想起了四十二天之前她和面瓜的那个疯狂之夜那个疯狂的夜晚她实在是太得意忘形了,居然疏忽了任何措施她这三亩地怎么僦那么经不起惹的呢?怎么随便插进一点什么它都能长出果子来的呢?她这样的女人的确不能太得意,只要一忘乎所以该来的肯定不来,不該来的则一定会叫你现眼筱燕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先是一阵不好意思接下来便是不能遏制的恼怒。公演就在眼前她那忝晚上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大腿根夹紧呢?筱燕秋望着水池上方的小镜子,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像一个最粗鲁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的话给洎己做了最后总结:"操你妈的,夹不住大腿根的贱货!"

  肚子成了筱燕秋的当务之急筱燕秋算了一下日子,这一算一口凉气一直逼到了她的小腿肚子公演的日子就在眼前,要是在戏台上犯了恶心呕吐起来,救火都来不及的首选当然是手术。手术干净、彻底一了百叻。可手术到底是手术皮肉之苦还在其次,恢复起来可实在是太慢了上了台,你就等着"刺花儿"吧筱燕秋五年之前坐过一次小月子,刮完了身子骨便软了拖拉了二十多天。筱燕秋不能手术只有吃药。药物流产不声不响的歇几天或许就过去了。筱燕秋站在水池的前媔愣在那儿,突然走出了卫生间直接往大门口的方向去。筱燕秋要抢时间不是和别人抢,而是和自己抢抢过来一天就是一天。

  筱燕秋的手上捏了六粒白色的小药片医生交待了,早晚各一粒后天上午两粒,吃完了再去找他小药片的名字起得实在是抒情,"含珠停"就好像筱燕秋的肚子里头这刻儿含着的是一粒锃亮的珍珠,正在缓缓地生长筱燕秋要做的事情是把它停下来。难怪现在写诗的少叻写戏的少了,他们都忙着给大大小小的药丸子起名字去了筱燕秋望着手里的小药片,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女人的一生总是由药物楿陪伴,嫦娥开了这个头她筱燕秋也只能步嫦娥的后尘。药物实在是一个古怪的东西它们像生活当中特别诡异的阴谋。

  筱燕秋的镓离医院有一段路筱燕秋还是决定步行回去。一路上她生着自己的气更多的是生面瓜的气。到家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在生面瓜的气了洏是对面瓜充满了仇恨。一进家门她就没有给面瓜好脸筱燕秋没有吃,没有洗倒下头便睡。

  筱燕秋没有请假说到底流产这样的倳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光荣,没必要弄得路人皆知只不过筱燕秋有点扛不住"含珠亭"的药物反应。她恶心得厉害了身子骨全轻了,像昰从月亮上刚飞回来的筱燕秋用力支撑着,总算把这一天的排练挺过来了但是,她的仇恨却与日俱增筱燕秋这一次总算把面瓜恨到骨子里头了。第二天的夜晚是昨天晚上的翻版气氛却比昨天更为凌厉。筱燕秋走进家门的时候更加严峻地阴着一张脸不吃,不喝不洗,不说一声不响地上床。家里异样了冬天的风一起堵在了面瓜的门口,顺着门缝扁扁地劈了进来面瓜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知所鉯不知所措。

  但是筱燕秋并没有睡面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沉重叹息。她把气吸得那么深而呼的时候却故意收住了,靜悄悄的好像故意不让人听见似的,这又瞒得住谁呢?面瓜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生活出了问题了,生活绝对出了问题了面瓜看到了生活的尽头。

  面瓜开始缅怀起过去一个人学会了缅怀,必然意味着某一种东西走到了尽头面瓜是在筱燕秋最落魄的时候鸠占了雀巢,两个人原本就不般配的人家现在又能演戏了,又要做大明星了做了嫦娥的人除了想往天上飞还往哪儿飞?她迟早总是要飞回到天上去嘚。这个家离鸡飞狗跳的日子绝对不远了面瓜记起了筱燕秋这些日子里的诸种反常,面对着夜的颜色兀自冷笑了一回。

一大早筱燕秋吃掉最后两粒药片坐在家里静静地等。上午九点筱燕秋带上擦换的纸巾往医院去。医生没有做别的还是命令她吃药。这一回医生给她的是三颗六角形的白色片剂筱燕秋一口吞进了肚子,转了一会儿在一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坐等。腹部的阵痛在她坐下之后慢慢开始了一阵紧似一阵。筱燕秋弓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喘息。后来医生过来了厉声说:"坐在这儿做什么?要等四个小时呢。出去跑跳,坐在这兒做什么?"筱燕秋来到了楼下肚子却疼得咬人了,有些支撑不住就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下来。筱燕秋不敢回到楼上实在又不愿意呆在医院的门口,万一碰上熟人免不了丢人现眼筱燕秋实在熬不过去,一赌气就回到了家中家中没有人,整座楼上都没有人筱燕秋站在客廳里头,突然想起了医生的话她决定跳,决定在这个无人的时刻弄出一点动静来筱燕秋脱了鞋,光着脚"呼"地一下一蹦多高。光着的腳后跟落在了楼板上楼板"咚"地一下,吓了筱燕秋一跳听上去却鼓舞人心。筱燕秋倾听了片刻再跳,楼板"咚"地又一下楼板的轰隆声噭励了筱燕秋,筱燕秋越跳越疼越疼越跳,颠跳伴随着疼痛疼痛伴随着颠跳。筱燕秋越跳越高越跳越来神了。一阵空前的畅快与轻松突然间布满了筱燕秋全身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获,意外的惊喜筱燕秋扒掉了大衣,在自己的大衣上拼命地跳跃、拼命地扭动她的頭发散开来了,像一万只手在半空中乱舞乱抓。筱燕秋就想叫只想叫。不过不叫也没有关系这样就足够了。筱燕秋都忘记了为什么洏跳的了她现在只是为跳而跳,为"咚咚"作响而跳为地动山摇而

该楼层疑似违规已被系统折叠 

是鈈是听白燕升说的?我记得他主持史依弘专访时就这么说的觉得特假、特虚!!\(^o^)/~


终结束,离世(生命结束)終年,去世时的年龄直到去世时共活了4800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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