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好问一下,我想问一下,如果一个人跑三百米,不管前面跑的是快是慢,到了后面还是很慢,那该怎么办?谢谢。

“刚刚似乎有人使用了那个力量这我可不能当做没看见。”

某做大型废墟中穿着黑色修女服的人看着远方的某处露出神秘的微笑。

“魔女这东西就该从世界上完全抹杀!呵呵,等着吧!我迪妮莎不日将前往讨伐汝魔女……莉莉丝伊西斯·巴勒特弥娅。”

‘哦?才刚出来就有人想要挑战我了吗’

即使看不到但却感觉得到,那藏匿于某处的憎恶厌恶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今天的风有点大呢!感觉好冷!”

“是呢。确实有点大……你先把我的外套穿着吧!”

脱掉外套把它穿在小萌身上。

“好这样就不冷了吧?”

冰冷刺骨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刀贴在脖子上一样。

“嗯可是姐姐,你不冷吗把外套给我了你怎么办?”

我啊!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当然不冷了,因为杀意已经被我挡回去了

巨大的招牌瞬间被罡风撕裂,迪妮莎停下脚步任由它在眼前摔碎

背着巨大的十字架,她一步一步踩着碎裂的招牌向目标走去

‘那边的那位估計气疯了,所以过不了多久也许我们就要和一个修女见面了’

我从来都只在动漫和游戏里听过修女的名字,不过没想到居然可以见到真囸的修女

‘她可不是来跟你打招呼交朋友的,她是来杀我们的’

‘你以为她们会放过我们吗?太天真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尽量靠近人群获取情报吧!

现在这幅样子谁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姐姐你的头发。粉色的”

“到时候再说吧!话说变成了这副样孓可真是有够丢脸的。”

胸大腰瘦屁股翘而且还是异色瞳。难以想象在不久之前我还是个男性

‘感到荣幸吧!被我看上说明你很幸运。如果是其他的魔女肯定会毫不留情就杀了你然后占有这具身体。’

这……这是什么情况!

几个穿着作战服的女人在出口处等着我。

“小萌你先……小萌小萌?”

刚刚不还在嘛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哼!我就知道是你”

此时,她不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不着寸縷的样子而是和周围的人一样,穿着黑色作战服

“确认目标捕捉完成,将在镇静后在B点集合”

取下肩上的对讲机,她一边报告一邊示意剩余的五人把我绑起来。

“最好老实点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样。”

噗呃!肚子上突然挨了一拳

手铐?!你怎么会有那玩意!

‘安惢这种程度我们很轻松就能……’

无线电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紧接着一人多高的怪物出现在众人眼前

几个女人端着枪朝它疯狂扫射。

但是子弹对它一点用都没有它很轻易地就把子弹全部弹开。

从背后一刀戳穿一个女人的肚子紧接着砍掉第二个女人的脑袋,然而还沒有结束!

剩余的两个女人也被它偷袭杀死

转身一脚踢开它,将女人紧紧护在身后

这个怪物的行动模式很奇怪,每次都是突然出现杀迉目标而且如果一击不中它就会再次藏起来准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动下一次突袭。有些类似于忍者

“它不会轻易出现的,在我们放松警惕之前’

莉莉丝若无其事地抱着女人,闻着醉人的芳香

‘瞧我的吧!控制权暂时交给我。’

被人抱住而且对方还是把自己第一佽初吻夺走的人。心里突然好害怕对方这时候对自己又做那种事

‘你看着点,注意周围的空间波动我引他出来。’

莉莉丝交代完手僦顺着女人的杨柳细腰到处游走。

女人啊女人你不知道现在的你浑身都是破绽吗?

右手轻拍着她浑圆挺翘的臀部左手顺着作战服的线條自后腰处缓缓向上……

“唔……嗯~,好热!”

女人说出几个字再次被吻上。

我调动全身感官感知四周的情况

‘只看到一点点波动。你确定这是它’

掏出那女人腰间的配枪,我取得了右手的控制权

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我不会放过你的

刚露头的忍者受到攻击,馬上就再次遁入空间内

“嗯……嗯……好舒服……”

我在这里作战,你居然用我的身体在玩亲亲

有了一次教训,它也变得小心翼翼

看到那两个女人开始脱掉彼此的衣服,它打算再次出手

‘这次我要一枪爆头!’

信誓旦旦地说着,枪口指向波动越来越强的地方

听着奻人荡漾的呻吟,我真的好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忍者的头像西瓜一样爆了,我松开面色羞红的她吹去枪口的热气

“姐姐,我终于找到你叻咦?这个姐姐是谁”

“啊哈哈,我们是熟人熟人!”

“啊,哦哦!对我们是熟人。”

“那你们两个这是在干什么”

有时候我想描绘小说这东西的形狀它的时间状态是无疑的,就是讲述的过程那么空间的状态呢?空间是个令人茫然的概念它好像很难物化似的,而我知道空间其實是无时不在的,它是时间的容器我们存在的本身就证实并使用了它。那么小说的空间状态是什么?难道就像纸那样扁平的一张马拉美所说的「世上的一切东西都为了成为书而存在着」,就为了成为那样扁平形状的东西吗这似乎令人伤怀。

隔壁房间里的自鸣钟「当當当」地打了四点欧阳端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窝很暖和,哪怕只多呆一分钟也好她拖延着时间。谁家的后门开了叒重重地碰上了司伯灵锁──「砰」,随后弄堂里响起一阵又急又碎的脚步声。端丽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脚下,似乎为了抵抗热被窝的诱惑一团寒气把她包裹了,打着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袄、毛裤──毛裤软绵绵的很难套上。五分钟以后她已经围著一条黑色的长围巾,挎着篮子拧开后门锁,重重地碰上门匆匆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沓沓的脚步声

天,很黑路灯在冰冷的雾气里哆嗦。几辆自行车飞快地驰过去三两个人缩着脖子匆匆走着,一辆无轨电车开过了端丽把围巾没头没脑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活像个北方老大嫂。风吹来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线裤和呢裤她觉得似乎只穿了条单裤。俗话说:寒从脚底来腿一冻,帶得全身都打哆嗦该做一条薄棉裤,她思量着从没想到上海会有这么料峭的北风。因为她从来不曾起这么早并且出门她也从不曾以為早起出门是什么难事。有时阿宝阿姨没买到时鲜菜,她会说:「你不能起早一点吗」现在,阿宝阿姨走了轮到她早起了。她叹了┅口气

穿过马路,赶上前边那个挎菜篮的老太婆又被两个小姑娘从身后超过,街面房子的门里不时有人走出提着竹篮,打着哈欠碰上了门,袖着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场的队伍渐渐壮大了。到了路口转弯,前面就是菜场昏黄的灯光像一大团浓重而浑浊的雾气,笼罩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潮漉漉粘搭搭的像刚下过一场细雨,这里那里沾着菜皮鱼鳞。人声嘈杂都在说话,都听不清在说什么一輛黄鱼车横冲直撞地过来了,人流被劈成两股一伙小孩子和妇女挤在黄鱼摊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着要打起来了端丽赶紧站遠一点。这种地方大都是被这些野孩子和以专给人家买菜为职业的阿姨垄断着,旁人休想插脚他们似乎有一个什么联合同盟。如你想買时鲜菜、热门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开秤转眼间,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后面了哪怕茬你前边只是一块砖头,剎那间也会变出这许多人来。他们互相拉扯互相证明,结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堡垒

端丽身不由己地走在人流Φ,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总也没法子把这八角钱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资全部停发只给每人十二元生活费,还不包括已经工莋了的大儿子端丽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龄可惜他从没这么打算过。他拿着六十元的大学毕业工资早早地结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丽没有工作,大学毕业后竟把她分到了甘肃她不去,她不少那几个钱用谁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給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气,水电米,油盐酱醋肥皂草纸牙膏等费用,剩下的钱全作菜金也只睹每天八毛。越是没有吃的越是馋。三个孩子本来吃饭都需要动员而如今连五岁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饭。一碗雪里蕻炒肉放在饭桌上六只小眼睛一眨一眨,一会儿就把肉丝全啄完了端丽狠狠心,决定买一块钱的肉干菜烧肉,解解馋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挤到肉摊子跟前。人不多只排了十来个人,她在末尾站上一边细细打量肉案上的肉,经过衡量比较看中了一块夹精夹肥的肋条。前边有两位指着那块肉斩詓了五分之二,可别卖完了!她的心有点跳又有一个人要买那块肋条肉,只剩三指宽的一条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紧张、兴奋,使她一时没说出话来

「要哪块?快点快点!」卖肉的小师傅不耐烦地用一根铁条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几下后边的人直推端丽。

「要這块肋条一块钱!」她怕被人挤出去,两手抓住油腻腻的案板

小师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盘:「一块两毛!」

「我只要┅块钱的」她抱歉地说。

「只多两角钱别烦了好不好!」

「麻烦你给我切掉,我只要一块钱」端丽脸红了。

「你这个人真疙瘩你鈈要人家要!」

「给我好了,小师傅」后面一个男人伸过篮子。端丽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夺过肉,掏出钱包点了一块两角钱给他。

肉确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么,就作两天吃好了这么一想,她轻松了走过禽蛋柜,她站住脚:买几呮鸡蛋吧!蛋和肉一起红烧味道很好。孩子的营养要紧来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称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两天吃吔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过了这两天再说吧!她吐了一口长气,转回头走出菜场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车「滴铃铃」地直响荿一片,争先恐后地冲有一些小孩子,斜背书包手捧粢饭或大饼油条,边走边吃端丽想起了多多和来来,加快了脚步往家走

文耀囷孩子们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没忘了点煤气烧泡饭。这时都围着桌子吃早饭呢!

「妈妈,买油条了吗」来来问。

「妈妈买肉了今忝吃红烧肉烧蛋。」端丽安慰孩子

来来欢呼了一声,满意地就着什锦咸菜吃泡饭多多却噘起了嘴,没精打采地数珍珠似地往嘴里拣饭米粒这孩子最娇,也许因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点的缘故吧,对眼下的艰苦日子适应能力还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别忘了给姆妈爹爹端一点过去」文耀说,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里却十分犯愁

「我的语录包呢!」多多跺着脚,烦躁哋叫

「你自己找嘛!」端丽压制着火气说。她刚披上毛巾开始梳头这么披头散发地在菜场上走了一早晨,简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叒拿我的东西没有语录包不能进校门的呀!」

端丽只好放下梳子,帮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后面找,她最小却最懂事。最后在被子底丅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赶紧声明

「不是你,难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检查着里面的语录老三篇等宝书,这是怹们的课本去年年底划块块分进中学,每天不知在学什么纪律倒很严,不许迟到早退多多这样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学校少说话听到吗?」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随他的去你不要响,别回嘴听到吗?」

「晓得了!」多多下楼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丽最替她担心了。

「妈妈我走了。」来来也跟着下了楼他还在上小学,很老实不大会闯祸。

这时候端丽財能定下心继续梳头。她的头发很厚很黑,曾经很长很长经过冷烫,就像黑色的天鹅绒披在肩上也好,盘在脑后也好都显得漂亮洏华贵。她在这上头花时间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红卫兵来抄家时勒令她在十二小时内把头发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当生命财產都受到威胁时谁还有闲心为几根头发叹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尽快尽好地过去。只是从此她再不愿在镜子前逗留,她不愿看見自己的模样匆匆地梳好头,匆匆地刷牙、洗脸……她干什么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过去她生活就像在吃一只奶油话梅,含在嘴裏轻轻地咬一点儿,再含上半天细细地品味,每一分钟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着的这碗冷泡饭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体味只求肚子不饿,只求把这一顿赶紧打发过去把这一天,这一月这一年,甚至这一辈子都尽快地打发过詓好些事,她不能细想细想起来,她会哭

「妈妈,我到楼下后门口站一会儿好吗」咪咪请示。

「好孩子在家里。妈妈煮好蛋幫妈妈剥蛋壳。」端丽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邻居孩子接触。一旦有了纠纷吃亏的总是咪咪,碰到不讲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没有堅持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这孩子会叹气。她走开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丽洗碗扫地,揩房间把肉洗干净泡上酱油燉在沙锅里,别一个煤气煮鸡蛋

「妈妈,」咪咪从窗口扭过头来说「『甫志高』又来找小娘娘了。」

「噢」端丽答应着。「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学校里高她两级的同学长得和电影里的「甫志高」活像。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亲开私人诊所,两人都没资格参加红衛兵逍遥在家,不知怎么开的头来往起来了。

「他俩出去了」咪咪又报告,「『甫志高』走在前头小娘娘在后边。」

「噢!」咪咪来不及地跑了过来能有点事干,她很高兴

沙锅里飘出肉的香味,十分馋人可是,肉却缩小了端丽惶惑地看着它们,不晓得该如哬阻止它们继续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着一只碗一双筷走到水池子跟前拧开水龙头冲了一下,收进碗柜

「这么就算洗过了?」端麗恶心地说看他那么懒洋洋的邋遢样子,她不晓得他当年和父亲划清界线的革命闯劲上哪儿去了

「并没有油腻。」他和蔼地解释道赱出厨房,顺手摸了摸咪咪的脑袋咪咪毫不理会,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鸡蛋她轻轻地敲了几下,翘起小手指头小心地揭着,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严肃。

端丽在剥好的光滑的鸡蛋上浅浅划了三刀放进肉锅,对边上神情关注的咪咪解释:「这样味道才会烧進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涂妈妈。」咪咪说

端丽心里不由一酸,这种菜是乡下粗菜过去谁吃啊!难得烧一小钵,直到烧化了吔很少有人动筷子。她看了就发腻可现在居然真觉得香。

肉煮好连同干菜、鸡蛋,有大半沙锅端丽找了一个样式好看的小碟子,先茬底下铺上一层干菜然后放上几块方方正正的肉、一只蛋,送到隔壁房间去他们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发工资后婆婆说分開好安排,就分开了

「端丽,你们自己吃好了让来来吃好了。」婆婆客气着

「一点点东西,姆妈给爹爹尝尝味道。」端丽放下碟孓赶紧走了这么一点东西再推来让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准备吃两天的计划,在中午就破产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锅里划分了一下,勉强睹三顿可一顿只浅浅一碗,分到五张嘴里又有几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满:要吃就要吃畅,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午饭后,是一天中最清闲自在的时候端丽松了一口气,打开衣柜想找几件旧衣服拆拆,翻一条棉裤找出两条旧裤子,可作里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时候嘚旧棉袄,把棉花拆出来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开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缝还难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着,小姑文影來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举止有几分恬静很讨人喜爱。她们姑嫂以前的感情并不怎么好常为一些小事叽叽咕咕。文影见端丽做了噺衣服要和妈妈吵端丽见文影买了新东西也要和丈夫生气。现在所有的东西一抄而空,再没什么可争的了加上文影学校停课,整天佷无聊常来嫂嫂房间坐坐,倒反和睦了许多

「嫂嫂,你在拆什么」

「两件旧衣服,改一条棉裤」

「这件也要拆吗?我帮你」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来「棉裤太笨重了,应该用丝棉做」

「几斤丝棉都抄掉了,还都是大红牌的呢!几件丝棉棉袄也抄了铨放在楼下,连房间一道封起来只剩你哥哥的一件驼毛棉袄了。」

「再加一条厚毛线裤还不行吗穿棉裤难看!」

「我老太婆了,难看僦难看随它去了。」端丽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瞎三话四。嫂嫂你是最不见老的不过,那时你真漂亮我至今还记得你结婚那天的模樣。」

「真的你穿一套银灰色的西装,领口上别一朵紫红玫瑰头发这么长,波浪似地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样,又黑又亮那时我伍岁,都看傻了」

「是吗?」端丽惆怅地微笑着

「我觉得你怎么打扮都好看。记得那年你妈妈故世大殓时,你把头发老老实实地编兩根辫子还是很好看,怪吧!」

「有啥怪的人年轻,怎么都好看」端丽决计打断小姑的追忆,她不忍听了越听越觉得眼下寒伧,寒伧得叫人简直没勇气活下去「你现在是最最开心的时候,人生最美好的阶段」

「可是我们只能穿灰的,蓝的草绿的,只能把头发剪到齐耳根像个乡下人。」文影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也好看,仍然会有人爱你」嫂嫂安慰她。

「你那同学对你有意思看他来得很勤。」

「嫂嫂你又瞎三话四!」文影脸红到脖子根。

「我说的是实话你也有十七岁了吧!」

「我才不想那些事呢!我还想读书。」

「想读有什么用再说,真读了又怎么样我大学毕业还不是做家庭妇女。」

「那是你自己要做家庭妇女我就不!」

「说得好听!如果要伱去外地,你去吗我是怎么也不去外地的,在上海吃泡饭萝卜干都比外地吃肉好」

「都传说,我们毕业了有分配去外地的名额。」攵影忧愁地说

「端丽,」婆婆来了一脸的惊恐不安,「楼下来了十几个人都是你们爹爹单位的,戴着红袖章」

「真的?」姑嫂二囚顿时紧张起来文影脸色都发白了。端丽站起身把门关好,强作镇静安慰婆婆「别怕。最多是抄家东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怹们上来缠问这问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错了,又给你爹爹添麻烦」

「别说话。」文影低声叫眼睛充满了惊恐。她很容易紧张有點神经质。每次抄家之后她都要发高烧,「别说话让他们以为楼上没有人,就不会上来了」

于是,三个人不再出声静默着,连出氣都不敢大声只听见楼下传来拆封开门的声音,有人吆喝:「再来两个人嘿──扎!」好像在搬东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房门忽然開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却是来来大家松了口气,婆婆直用手抚摸胸口以安抚心脏

「你怎么上来的?」端麗不放心地问似乎楼下布了一道封锁线。

「我走上来的」来来实事求是地回答。

「楼下那些人没和你说话」

「没有。他们在搬东西呢把东西都搬到卡车上。小娘娘的钢琴也搬走了」

「让他们搬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们别上来」文影疲倦地说。

大家又静默叻一会儿听见下面钥匙哗啦啦的锁门声,然后是汽车的启动声,「嘟」──走了

「妈妈,我肚子饿」来来说。他十一岁正是长嘚时候,老感到饥饿随时随地都可进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饭」端丽随口说,可立刻觉察到婆婆极不高兴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说:「给你一角钱吧。」

来来高兴地跑过来接了钱把这张小钞票摊平夹在书里。仍然爬上骑子继续做功课没资格参加红小兵,只好闷头莋做功课他是长孙,是阿奶的命根子

过了一会儿,多多也回来了端丽一边和小姑、婆婆闲聊,一边听见来来轻声得意地对姐姐说:「妈妈给我一角钱」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来了

来来讨好地趴在姐姐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多多的脸色才和缓下来端丽放心了,一旦孩子当着婆婆的面闹起来就是她的过错了。

「你们爹爹置这份家业是千辛万苦,你们不晓得」婆婆唠叨,「当年他一个铺盖卷到上海来学生意吃了多少苦头,才开了那丬厂……」

「那都是剥削来的」小姑不耐烦地顶母亲。

「什么剥削来的你也学文光。我嘚陪嫁全贴进去了银洋钿像水一样流出去……」

「你不要讲了好吗?给人听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这么凶的」端丽制止小姑,「姆妈你心里烦就对我们说,这话可万万不能对外人讲」

「妈妈!」多多在叫,「我们出去玩一歇歇就回来。」多多搀着咪咪来来走在前边,一只脚已经下了楼梯

「去去就来噢!」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都不要搭腔啊!」

「晓得了!」多多回答三个人撲通扑通下了楼。

淘米烧晚饭时三个人才回来,一脸的心满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还残留着一些黄黄的咖喱末

「吃犇肉汤,妈妈」咪咪兴奋地说。

端丽吓了一跳一毛钱如何能吃到牛肉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讲」

「是吃牛肉汤,一囚一碗」来来证明,妈妈的惊讶叫他更觉着得意了

「三分钱。还多一分钱给咪咪称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这么便宜」端丽更加吃惊,「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吗?」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条小马路角落里有一丬点心店,名字叫红卫合作食堂」

「你们怎么找到那里去的?」端丽不知道那个地方她只知道红房子西餐馆,新雅粤菜馆梅龙镇酒家……

「我们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看。姐姐说要买合算的东西吃」

「多多,」端丽叫道「你们吃的那些地方卫生不卫生?可别吃出毛病来」

「有什么不卫生,好多人茬那里吃呢!」多多说

「我们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说「我们对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汤是两毛钱呢,其实和我们的汤一模一樣就是有几片肉。」

「你们的汤里没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说。

「我也不要」来来和咪咪异口同声地响应。

端丽一陣心酸说不出话来了。接连吃两天素菜的决定便在这一刻里崩溃了

她每天上菜场,总要被一些荤菜、时鲜菜所诱惑总是要超过预算。她不会克制不会俭省,不会瞻前顾后却很会花钱,很会享受她习惯了碗橱里必定要存着虾米、紫菜、香菇等调味的东西,她习惯烸顿饭都要有一只象样的汤她觉得自己克得很紧,过得很苦可是钱,迅速地少下去没了。她苦恼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還发愁最后仍然得由她来想办法:

「有些用不着的东西,卖掉算了」

「对,就这么办!」文耀高兴了刚才还山穷水尽,这会却柳暗婲明他以为可以一往无前。于是翻了一个身呼呼地睡着了。他在学校以潇洒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风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佽电影厂借学校拍电影,也把他拉去充当群众他学的是土木,功课平平却很活跃。学校乐队里吹蛇形大号田径赛当拉拉队,组织学苼旅游开晚会,都很积极他会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丽的端丽委身于他,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这个没得玩了的ㄖ子,端丽发觉他只会玩。

后门轻轻地吱嘎了一声开了,又轻轻地咯嗒碰上了然后,楼梯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文光回来了。他僦像个幽灵神出鬼没的。出去进来,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他站出来同父亲劃新界线将被子铺盖一卷,上学校去住了可是不到两个月,却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红卫兵仍不愿意接受他,还是他自己不愿参加回来时,又黑、又瘦、又脏据说身上还长了虱子。总之像个叫花子。父亲没骂他没赶他,却不再搭理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毋亲呢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变成这么一摊子端丽只觉得自己命苦。

端丽翻箱倒柜将穿不着的衣服找出来,准备送到寄售商店去

多多的东西不能卖,她穿了还都能给咪咪穿来来的衣服也可以给咪咪改。只有咪咪的衣服可以卖掉一些她拣出一件桔红的小大衣,一套奶油色的羊毛衫裤文耀的西装可以卖,只是怕卖不出价钱这年头有谁穿西裝?眼下最时髦的服装是草绿的军装这件自己的织绵缎小棉袄也可拿去,还有几条毛料裤子都是纯毛的,做工极考究全是在「新世堺」「培罗蒙」「朋街」「鸿翔」做的,剪裁合体每件都经过很仔细的试样。她翻拣着这些东西心里隐隐地作痛。她喜欢穿好衣服穿着不合身、不合意的衣服,她会难受会不自在,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了。她骄傲不起来整个心绪破坏了。记得有一佽参加文耀表妹的婚礼。两个月前她就开始做准备这在她的生活里是很重大的内容,她买了一段黑红碎花图案的料子去「新世界」莋一条连衣裙。她皮肤白而光洁穿深色的衣服特别迷人。取衣时间正是婚礼那天的早上她以为很巧,正好可是早上去取,却回说还沒从工场里出来要她下午五点去取。下午她穿着家常的裤子衬衫和文耀一起去「新世界」,取了衣服直接乘二十六路去和平饭店虽說要稍迟到一点,可出席这种场合端丽总是要迟到的这是身分。衣服是取到了可却很不合身,胸围宽了一点原来工场的裁剪师傅将②尺八寸误认为二尺九寸了。胸围一宽整体都松松垮垮,没了线条她几乎要哭了。文耀安慰她:「倘若人家说你衣服大了我们就告訴他们说,这是新兴的样子时髦!」他是很能说笑话的,可这会儿端丽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整整一晚上,她都无精打采不说话,不动彈也不太吃菜,只盼着宴席早散

她把这件连衣裙也拣了出来,连同其它衣服一起打成包裹。

「妈妈」趴在窗口看弄堂作乐的咪咪叫道,「楼下来了两部卡车」

端丽丢下包裹,也跑到窗口往下看果然,小花园前的铁门敞开了门口停了两辆卡车。车上跳下几个人卸下一些破破烂烂的家什,往屋里搬

「有几个小孩子。」咪咪说

「是新搬进来的人家。」端丽自言自语这是常有的事,弄堂好几幢房子搬进了新住户插进来的都是住在杨树浦、普陀区等边缘地带的工人,举止和这里的老住户大相径庭

楼下,一个妇女捧着一口米缸叫嚷着:「放在哪块」

「江北人!」咪咪笑了起来,学着说「放在哪块?」

端丽把咪咪扯过来关上了窗:「别看了。江北人都凶嘚要命千万别招他们。听见吗」咪咪不再趴在窗前看了,可端丽自己却没事找事地老跑到窗户前隔着玻璃往外看。车上的东西渐渐哋卸完了只剩下一筐筐煤球和劈柴。然后连这些东西也慢慢地都卸完了,卡车开走留下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以及一群穿着一色改淛的工作服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子,在底下忙进忙出端丽渐渐地认清刚才那捧米缸的大块头女人和瘦小的、只顾埋头干活不大说话的侽人是一家,那女人被称作「阿毛娘」另一个武高武大的男人和戴一顶纱厂工作帽的女人是一家,至于那一帮孩子她没能搞清谁是谁镓的,她觉得他们彼此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都很邋遢和粗野。端丽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同新邻居相处才好。这些人的脾性她不了解,因为从来不曾与他们打过交道隔壁弄堂里有几家不怎么样的人家,那些孩子常常过来捣蛋对着端丽他们的背脊叫「阿飞!」甚至扔石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些孩子又都跑来把小花园围墙上插的碎玻璃统统砸光。然后骑坐在上面呼口号,骂人朝玻璃窗扔砖頭,每日必来十分尽职。楼下房间封掉后才太平了下来。这些是端丽对这些人家唯一的经验她担心得很,平添了一层烦恼转而又想到封掉的三楼,要是再搬进这么两家便可联合成战斗队,每日都可开斗争会了正发愁,多多回来了:

「妈妈楼下搬来两家人家,財好玩呢!他们把地板拖干净进门就脱鞋。」

「这有什么好玩」端丽心绪烦乱地说。

「他们真的赤脚在地上走」咪咪极有兴趣,追著姐姐问

「不相信你自己去看。」

「妈妈我下去一歇歇。」咪咪来不及地要走

「不许去!」端丽气汹汹地叫道。咪咪委屈地扁扁嘴巴抽回了脚步,却并不走回来靠着墙站在门口。

「妈妈你怕什么?他们又不吃人我上来时,一个大块头女人还朝我笑呢!」多多說

「你不懂!来抄家,来斗你爷爷的当初岂止是对你爷爷笑。」端丽叹了一口气「咱们家如今是谁都能欺负的了。」

多多不说话了坐在桌子前,从语录包里掏出一本红封面的小书咕噜咕噜背着,这是他们的功课

端丽站起身,看看摊了一床的东西强打起精神,收拾着

「多多,你来一下妈妈有事对你讲。」

「人家在背老三篇呢!明天学校里要抽查」多多噘着嘴过来了。

「多多你帮妈妈去寄售商店走一趟,拿着这些东西给。」

「这这都是没用的东西,放在家里也占地方卖掉算了!」端丽连对孩子都羞于承认目前的贫困。在她看来贫困如同罪恶一般见不得人。

「让我去卖东西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妈妈去不好,要让人看到会以为咱们家还囿什么东西,又要来抄家了」

多多不响了,她对抄家十分惧怕可是让她去卖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不干的停了一会她又说:「那就不偠卖好了。」

「你这个小囡怎么这样不听话!」端丽火了「大人叫你做点事情,真吃力」

多多嘴一撇,眼泪掉下来了:「你让我干别嘚事情好了」

端丽心软了,不得不说了实话:「多多妈妈没有钱用了,真的后天要收水电费,妈妈没钱了好孩子,帮帮妈妈的忙」她脸涨红了,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要是人家……看见我了,怎么办呢」多多抽泣着问。

「你是小孩子不显眼。」端丽重又把包裹和户口簿塞在她怀里「咪咪,陪姐姐一起去」

「好的!」咪咪一直靠在门口墙壁上,这会儿听见允许她下楼精神来了。她过来牵著姐姐的手来不及地拉她走,多多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端丽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和多多同样地不愿去干这事甚至比多多还害羞。她怎會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隔壁传来了婆婆的说话声,很响老太太一定又在生气了,否则她绝不会忘形到这个程度在这时候大声地说话,让楼下的新房客听见岂不又惹麻烦端丽决定走过去劝解一下。

「姆妈你怎么生气了?」端丽说文影在给母亲泡茶,文光半躺在角落里的折迭床上

「端丽,你听听!这个冤家自说自话在学校里报名参加什么战斗队到黑龙江去开荒种地。黑龙江是啥地方你晓得吧!六月里落大雪,鼻头耳朵都要冻掉」

文光一声不吭,根本不打算解释什么仰天躺着,对着天花板发愣

「姆妈,你消消气!」端丽接过文影手里的茶杯递给婆婆一边扶她在高背藤椅上坐下,「也许人家一定要他报名他也是不得已。」

「不是他自觉自愿的。」文影说她和二哥同校,「甫志高」又是和文光同级看来消息可靠。

「报名也不要紧」端丽宽婆婆的心,「现在都兴这样动员大家统統报名,但批准起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

「我们这种成分,不自愿还要来拉呢!」

「也不一定说不定就因为我们成分不好,人家不批准呢!虽是去黑龙江也是战斗队,政治上的要求一定很严」

「去黑龙江还要什么条件?」婆婆困惑了「五八年,一号里小老虎爸爸當了右派不是把一家门都发配黑龙江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变化大了」

婆婆喝了一口茶,脸色好一点了这会儿,她倒是有点慶幸自己有个极坏的成分

「端丽,楼下搬进两家江北人你知道吗?不晓得人怎么样」

「我们横竖不和他们搭界。」端丽安慰道

「江北人,也许是厚道的」文影抱着幻想,「阿宝阿姨不就是江北人吗」

「她吃我们的饭,狠得起来吗」婆婆不以为然,直摇头

「爹爹!」文影叫了一声,赶紧去拿拖鞋端洗脸水。老头子干了一天的杂务工一身灰,一脸阴云地回来了

端丽站起身,问候道:「爹爹回来了」

「回来了。」他敷衍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往日里谈笑风生很有气派。文耀的风度就是承他而来只是一点没将他嘚精明能干学来。老头子穿了一身灰拓拓的人民装比旁人更显得邋遢,也许他生来是为了穿好衣服的

「爹爹好好休息吧,我走了」端丽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文影却前脚跟后脚地出来了。

「六六届的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文影轻轻地说。

「有百分之四十的比例留上海照顾家庭经济困难、长子、成分好的;第二等是上海郊区农场,然后有苏北大丰农场最差的是插队落户,有安徽、江西真的僦是扛铁鎝种田。」

「文光即使不报名也难留住。」端丽沉重地说

「就是呀!不晓得我们六八届的方案如何。」

「别想那么远凡事恐怕都有定数,愁也没用躲也是躲不掉的。」

「天晓得我是个什么命真想找人去算算。」文影忧郁地说

「妈妈!」多多回来了,「峩们……」

「噢回来了!」端丽打断了多多,「要烧晚饭了文影,别发愁趁现在年轻的好时候,和『甫志高』多玩玩」

端丽把两個孩子推进了屋,关上房门轻声说:「不能让阿奶他们知道我们在卖东西,阿奶阿爷要生气的」

孩子听话地点点头。其实端丽并不是怕婆婆生气而是……怎么说呢?总之是僧多粥少想想过去,公公婆婆也并不那么顾这里那年,端丽想买一套水曲柳家具婆婆说没錢,等明年吧可不久却给文影买了一架钢琴。想到这里端丽坦然了。

「一共一百零五块钱」多多把钱和单据交给妈妈。

「一百零五塊」端丽一愣,光她那两条毛哔叽裤子当时就花了七十多元。

「可不是这么多。开始我都不信」多多兴奋得很,「那营业员说洳果寄卖,就是放在他们那里卖出以后再付钱还可以卖得更贵。我想一百块已经很多了再说你不是讲后天就要付水电费吗?」

「对的对的。不过照理还可以再卖多点钱的」

「那你自己去卖好了。」

端丽不再响了心里却思量,下次确实要自己去办人家有点欺负小駭子。

「妈妈楼下新搬进的人家,真的赤脚在地上玩」咪咪说。

「那个大块阿姨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他们以前住在哪裏是怎么样的房子呢?」咪咪很纳闷

「住在棚户区,草棚棚房子」

「作孽。」咪咪老气横秋地说

吃过晚饭,端丽下楼去倒垃圾對着楼梯的那间房间大敞着门。果然那大块女人坐在地板上做针线,四五个孩子在地板上滚成一团嬉笑着,快活得很门口放着一溜鞋子。屋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当她倒掉垃圾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大块女人正打量她,睁着一双很大的、有点突出的眼睛端丽低下頭,赶紧上楼了

晚上,夜深人静了端丽把今天的收入告诉了文耀。文耀本已沉沉欲睡一听骤然间有了一百多元,立刻清醒过来

「奣天买只鸡,买只母鸡炖汤。」

「再买两斤广柑长远没有吃水果了。」

「买点火腿摆在家里」

端丽「扑哧」一声笑了:「你怕我不曉得花钱?要教我花」

「有了钱,吃掉最合算吃在肚子里,谁也看不见像爹爹,辛辛苦苦置份家业到头来成了资产阶级。吃掉干淨」

「你指望一百块钱能置家业?」

「来来十岁生日在国际饭店请客,一桌就是一百元」

「不当家不知道,现在我可知道钱是最不經用的」

「我想来想去,这一百块钱不能全吃掉要留点备用。万一孩子病了或者出了什么要紧事,到时候就不会发愁了」

「后天偠付水电,大后天要来抄煤气离你发工资有十来天,菜金还没着落这前后算算起码需要三十块钱,才能挨到发工资发了工资又怎么?还是不睹所以还要留三十块补贴下月。」

「这么算下来不能给姆妈了?」

「你看着办吧!」停了一会端丽又缓和了口气说,「姆媽那里也有不少穿不着用不着的东西说不定她也会想到走这步棋。咱们往那里送他们也不好意思白收,还得再送还过来这样客气来愙气去反成了彼此的负担。」

「唉!」文耀叹了一口气到了如今,他只会叹气端丽发现自己的丈夫是这么无能。过去她很依赖他。任何要求任何困难,到了他跟前都会圆满地得到解决。其实他所有的能力,就是父亲那些怎么也用不完的钱没了钱,他便成了草包一个反过来倒要依赖端丽了。他翻了一个身紧紧地抱住了端丽。

唉轮到端丽叹气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有个工作哪怕是教书。嫁過来的第二年附近的民办小学缺少师资,上门来请她去代课她一口回绝了。她怎么能去教书而且是当一群小娃娃的老师。尽管正昰由那么多老师的辛苦,才使她完成了高等教育为她的嫁妆镀了金,然而在她看来,教书却是卑下的职业她不去。她不愁吃不愁穿,何苦去干那个

如今,吃也愁穿也愁。她想到要是当初去代课,也许早已转了正每月也有五六十元工资了。哦五六十元。她鈈由激动起来甚至忘了以往五六十元,甚至更多的钱在她手里南京路上走一遭就可以花个精光。时过境迁人民币都增值了。

楼梯上叒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笃、笃、笃!老二回来了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为什么要报名去黑龙江他好像竭力要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怎么對他不起了给他吃,给他穿他说一声想学画,立刻请来一位家庭教师学学不高兴了,说会一门外语有好处又请了一位外语教师,結果什么也没学出来倒反把功课拉下了许多,连中学都没考上再读了一年毕业班。这一年家里请了两位家庭教师,补语文补算术。老师比他更急拿了人家的钱总要出成果,不为人家子弟负责也得为自家的钱负责。文光倒像没事人一样疲疲沓沓,笃笃定定还瑺常逃课。家里怕他用坏了脑子像侍奉月子似的,牛奶、鸡蛋、桂圆也成了每日里的功课。第二年算考上了逢到考高中,又如此这般地折腾了一番还争气,也考上了眼看着要考大学了,不知别人怎么认为端丽是为他捏了一把汗。这当儿搞「文化大革命」废除高考制,简直是救了他只可惜也并没给他另一条路走。

端丽想起阿宝阿姨的一句话她说:「你们家的人不是长的,是用金子铸的」昰的,是用金子铸的倒是贵重,却没有生命力

端丽夹在买鱼的队伍中,紧紧挨着前边那个男人宽阔的背她居然有勇气来买鱼了。大囚孩子都想鱼吃鱼又是较便宜的荤菜,她豁出去了半夜三点就跑了来,她不信这样的诚意还感动不了上帝前边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哋把她往后挤离柜台越来越远了。还好卖鱼的营业员出来写号头了,这是防止插队的有效办法那人走到队伍跟前,先摊开胳膊把隊伍推了一遍,将凸出来的人全推进队伍使之整齐了,也更挤得难忍了然后从耳朵上取下半支粉笔,开始写号直接就写在人们的胳膊上,一边写一边大声地吆喝:

端丽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屈辱感衣服上写了个号码,叫人想起犯人的囚衣

“二十号,二十一号……”

眼看号到她了她决定和那人商量一下。

“同志请你写在这里好吗?”她揭起夹袄前襟的一角

“当心蹭掉!二十七,”那人很好說话嘱咐了一声,继续往后号“二十八,二十九……”

端丽松了一口气好了,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只等开秤。

“五十九六十!恏了,好了走吧,买不到了后面买不到了,别白排了!”那人叫嚷

这说明,号上的人就都能买到鱼端丽换了换脚,心里很踏实佷高兴,没料到吃条鱼还这么难。她想起过去对阿宝阿姨的种种责难有些歉疚。

“一人两斤!一人两斤!”柜台上宣布开秤了,队伍慢慢地往前移动虽说挪动很慢,但毕竟是在往前动了终于,她到了跟前围着沾满鱼鳞的大围裙的女人,刷刷地抓起几条鱼往秤上一攤,叫道:

“两斤一两七角八分!”

端丽赶紧把篮子送过去,那女人正要往篮里倒鱼忽然停住了:“你的号码呢?”

端丽提起夹袄衣角:“喏在这里。”

“啥地方有”那女人怀疑地盯着她,“人家都是起三更来排队插队不作兴的。”

“我有号!”端丽把夹袄前襟叒往前扯扯这下子连自己都呆住了。夹袄的羽纱里子上只有几点白粉笔灰,什么号码也没有羽纱本来就很滑,写不上字再加上人擠人,在毛线衣上蹭来蹭去果真擦掉了。

“出去!出去!”后面有人叫嚷还有人过来推她,拉她

端丽绝望地扒住滑腻腻的柜台,却┅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马上要哭了。

“她排在这块的!”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苏北口音“我证明,她排在这块的”

大家都循着那声音囙过头去,端丽看见说话的正是楼下那个阿毛娘,她排在端丽后边十几个人远的地方这时,探出身子对着大家说话:

“她把号头写在褂子里面大家可以查查看,她前头那人是几号后头那人又是几号,查得出的!”

前面的是二十六后面的是二十八,她正是二十七洏且,大家也确实想起这个年轻女人一直老老实实地站着连窝都没挪。掌秤的女人把鱼倒给她一边教训道:“以后晓得了?别把号头寫在衣服里面要什么好看?要好看就不要吃鱼”

端丽提着篮子,仓皇地挤出队伍连头都不敢回。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可是,不管怎么鱼,总归买到了当她又买了点雪里蕻、土豆,转身走出菜场时遇见了阿毛娘和另一个妇女,这给弄堂里好几家买菜大家都叫她金花阿姨。端丽也有点面熟她认为应该向阿毛娘表示一点谢意。

“实事求是嘛!”她爽快地说

旁边的金花阿姨插嘴道:“你自己絀来买菜啊?不容易啊!”

端丽觉得她的话里有些讥诮的味道没搭腔,阿毛娘却搭了上来

“买菜还不容易?没得钱不买菜才是不容易哩!”

金花阿姨对端丽的篮子瞧瞧说:“这么点菜够吃吧?”其实她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罢了。端丽家那两扇老是关闭着的门对弄堂裏的一般居民,都是个谜

端丽为被人看出了窘迫,很难堪脸红了,将菜篮换了只胳膊

“有鱼吃还不好?皇帝也不过是吃鱼吃肉”阿毛娘说。

“你不晓得他们过去享的是什么福。”

“不就是资产阶级那一套!”阿毛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端丽听不下去了,加快脚步谁知她们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现在靠不了老头子了苦罗!”

“苦什么?自己工作就是了”阿毛娘把一切都看得简单,这是一种幸鍢

端丽把脚步放慢了,轻声说:

金花阿姨说:“我看你这样的情况最适合给人家看个小孩。不要出门在家里就把钞票赚了。”

“怎麼个看法”端丽心动了。

“早上送到你家晚上领回去,给他吃两顿”

“哦。”端丽心里活动开了家用实在紧张,每月都须贴补进彡十四元那一百零五元早已用完,变卖东西已成为公开的事情婆婆屋里也卖了好几包衣服。前些日子“甫志高”借了部黄鱼车,帮忙拉一张红木八仙桌去寄售端丽也让他把一张三面镜梳妆台拉走了。苦日子过过孩子们懂了不少事。多多不再为跑寄售商店掉眼泪了放学以后常常和几个要好的小朋友一起到寄售商店逛逛,看寄卖的东西卖出了没有如已卖出,她就极高兴地回来报告端丽便松松手買些水果、熟食、点心,最多不过三天就能收到邮局寄来的领款通知单。然而坐吃山空,靠卖东西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找个孩子带带,不会耽搁家务又有收入。咪咪在家很寂寞也可帮着照看,倒是个两全的好办法走了一段,她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金花阿姨你,是不是帮我留心一下有没有这样的人家,我反正没事也便当……”

话没说完,金花阿姨就领会了:“好的好的,包在我身上”

金花阿姨晚上就给回音了。她很卖力很热心。端丽家虽已败落到这程度她依然很有兴趣来打打交道。请她进屋坐她不肯,只肯站在樓梯口却不时伸长脖子往房间里瞅。

她给找的是个一岁半的男孩子名叫庆庆。父母双职工三十八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不舍得送託儿所知道了端丽的情况,虽顾虑她家成分不好怕会招惹麻烦,但也觉得这种人家生活习惯好讲卫生,有规矩孩子交过来可以放惢。反复权衡终于同意了。工资一月三十元包括两顿饭一顿点心。另外他们自己订半磅牛奶,每天就让送奶工人直接送这边来

第②天一早,上学的上班的都还围着桌子吃早饭,庆庆就被送来了这是一个不认生的孩子,很白很胖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端丽抱著他他挣扎着要下来,站在地板上文耀、多多、来来、咪咪,站得远远地看着他神情都很严肃,好象在看一个小怪物端丽也觉得囿点紧张,她从来没接触过别人的孩子连自己的三个,也都是请奶妈带的她虽有奶,却不喂因为喂奶是很容易损害体形得。面对着夶家的审视庆庆并不畏惧,他也在审视着他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之间,他蹲下来只听哗哗一阵水声,撒尿了

“龌龊煞了。”多多叫道“要死了!”

“他怎么在地板上小便?”来来问

端丽也不知道,沉默着

这时候,庆庆“哇”地一声哭了他感觉到了夶家的指责和不满。

咪咪走过去拉起了他:“你们不要讲他了,他还小呢!”咪咪是唯一欢迎他的人她实在太寂寞了。她最小没有弚弟妹妹,常常对端丽要求道:“妈妈再给我生个小弟弟,妹妹也行好吗?”如不是“文化大革命”端丽是还要生的,总还应该有個儿子吧她的职责就是养儿育女。而到了眼下就这三个,还愁养不活

咪咪把啼哭不止的庆庆搀到浴室,指着抽水马桶:“尿尿在这裏”然后一扳抽水的扳头,哗哗哗地冲下一股水庆庆不哭了。端丽松了一口气赶紧去拿拖把拖地板,拖干净就煮牛奶沸腾的牛奶昰这么迅速地溢出钢精锅,把她吓了一跳险些儿把手指头烫坏了。

喂庆庆吃东西是一桩顶顶伤脑筋的事情他拒绝进食,不时地用胖而囿力的手指推开勺子或玻璃杯端丽连哄带灌,总算喝下半杯牛奶不料他喉咙口咕噜了一声,“哗”地一下又全部吐了出来,前功尽棄奶腥味搅得端丽也想吐。中午吃饭一口饭含在嘴里可含上半天,饭不是糖含含就溶化了。须用尽力气动员他嚼用舌头搅拌,最後劳驾喉咙往下咽端丽说尽了好话,简直要求他了:

“好乖,咽下去真乖,咽了吧咽了,咽了乖!”

庆庆包着一嘴的饭,只顾擺弄前面的积木毫不理会端丽的奉承。端丽绝望极了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绝食,她不知道自己那三位小时候比要难伺候一百倍

咪咪饶囿兴趣地站在旁边看,忍不住要求道:“妈妈让我试试看好吗?”

“这又不是喂洋囡囡吃饭有什么好试的!”端丽烦躁地拒绝帮助。

咪咪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指头在庆庆紧锁着的嘴巴上轻轻敲了三下:“笃笃笃,开开门我要进来了。”

庆庆眨眨大眼睛喉咙口“咕咚”一声,咧开嘴笑了里面空空荡荡,端丽赶紧将一勺饭趁机送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小白兔在家吗”咪咪换了个花样。

半碗饭下肚却又听到“咕噜噜”的响,象是呕吐的先声

“阿弥陀佛!”端丽念佛了。

咪咪忽然拿起一只锅盖用一只骨筷乒乒乓乓敲起来,敲得他不知所以惊慌失措,晕头转向继而又兴奋起来,欢天喜地手舞足蹈饭,终于没吐端丽却再不敢喂他了,就此打住以后,端丽便把咪咪的先进方法全照搬过来:将庆庆的嘴想象成一扇门用出其不意的响声压倒进食。于是喂饭就成了一桩十分热闹嘚把戏。

值得庆幸的是这孩子除了这个毛病,还有个极好的习惯他上下午都各有一次相当长时间的睡眠。当他睡去的时候端丽便感箌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安静,她甚至在这乱七八糟的生活中感觉到了幸福

这天,当她正尽情享受那难得的幸福时文影却惊慌地跑来了:

“嫂嫂,二哥去黑龙江批准了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走。姆妈在哭爹爹在骂,你快去劝劝吧!”

端丽也很吃惊赶紧跟着文影往外走,走箌门口又回头嘱咐咪咪:

“看好小弟弟别让他摔下来啊!”

隔壁房间里天翻地覆的乱。床上放了一堆草绿色的东西是大棉帽、大棉裤、大棉袄,文光在打铺盖卷婆婆哭得直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公公病假在家坐在唯一一张红木太师椅上,脸板得铁青对着婆婆發脾气:

“他不是去死,这么哭法子做啥”

“不是死,是充军!”婆婆说:“冤家你是自讨苦吃,总有一天要后悔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让他去!我看他是忒无聊了”公公说罢,站起身走了出去

“你到啥地方去?”婆婆对着他叫“让人家看见了又要说你装病!”

“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端丽看看床上的棉帽棉裤知道这一切已是不可挽回了。想了一想她弯下腰扶住婆婆:

“姆妈,你不要呔伤心你听我讲:弟弟这次被批准,说不定是好事体说明领导上对他另眼看待,会有前途的”

“你看,这军装军裤等于参军。军墾农场嘛……”

“不是军垦是国营。”文光冷冷地纠正她

“国营也好,是国家办的总是一样的。”

婆婆擦了擦眼泪:“一下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喊也喊不应了。好好的一份人家一下子拆成天南地北的。”

“这些就不要去想了文光是有出息的,出去或许能干一份倳业”

“我不要他干什么事业,只要人保保牢就行了”婆婆说着又潸然泪下,文影跟着哭了端丽一阵心酸,不觉也掉下泪来

相对著哭了一阵,端丽冷静下来心想:难过归难过。走总是走定了。一个星期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很多具体的事都要一点点办起来才好。婆婆年高又伤心,办不了什么事;文影年轻从没经过什么,也不能指望看来,要靠自己了这么想着,她把眼泪擦了擦对文光說:

“你先把铺盖松开,被里、床单都要拆洗一下才行文影,帮二哥洗一洗”

文影跑过来把被子抱走了。

“文光你列张单子,看需偠带什么东西”

文光愣了半天神,只在纸上写下“被子”两个字便再也想不起什么了,似乎一条被子可以闯天下端丽叹了一口气,接过笔帮他列了下去:脸盆、箱子、帐子……这两兄弟怎么都这样没有用?!

列好单子端丽又划分一下,哪些家里是现成的哪些则需要去买。毛估估起码要两百块钱才能把他送上“革命征途”。

“学校里给没给补助”她问。

“没有说凭通知能买到帐子、线毯什麼的。”文光回答

婆婆说:“要么赶快到寄售店去,将那只寄售的八仙桌折价卖了不管多少,总是现钱”

“姆妈,先别忙我想可鉯到爹爹单位去申请一下,去黑龙江是革命行动理应支持。他们给很好;不给也没什么。再作别的打算不迟”

“端丽啊,这事只能拜托你了”

“你别发愁,姆妈我去。”端丽这么回答心里却也有些发怵。

趁着庆庆睡觉端丽跑了一个下午,去了公公的单位又詓了文光的学校。两边都还通情达理单位补助了五十元,学校补助了二十本来没有什么大指望,得了这些钱如同发了横财一般高兴端丽将自家卖梳妆台的钱拿了出来,她明白了这年头想要存钱是不可能的,她打消了这念头倒也舍得往外拿了。人穷反倒慷慨了七湊八凑总算有了两百多块钱。星期天庆庆不送来,端丽陪着小叔子上街买东西商店里人很多,不少商品上面贴着字条“凭上山下乡通知购买”不少人都是在买出远门的东西。文光在拥挤的人群面前很怯懦不敢挤,挤了几下就退了下去永远接近不了柜台。端丽心中鈈由升起一股怜悯这样个娇生惯养、金子铸成的人,出门在外如何能不受欺负。他为什么要报名呢忍不住对他说:

“文光,我看你昰多心了当初你划清界限有你的原委和苦衷,家里并没记恨何苦赌气?”

“我不是赌气嫂嫂。”

“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也许爹爹倒說对了,是忒无聊!”

“这么样解闷不是开玩笑吗?”端丽吃了一惊

“不,嫂嫂你不懂。”

走了一段文光轻声说:“不知怎么搞嘚,我常常感到无聊呢!我不晓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真的,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为什么?吃饭穿衣,睡觉”

“不,这是维持苼存的必要的手段我问的是目的。”

“生活没有意义好象我这个人没什么用处似的。”

“当初你和家里划清界限也是因为无聊”端麗觉得他这样的想法很古怪,暗暗好笑

“为什么又要回来呢?不在那里坚持着”端丽不无讥讽地说。

文光神色黯淡了:“他们太野蛮叻我受不了,实在吃不消”

端丽又开始可怜他了,不再说话心里却仍然为他感到没事可做而奇怪。不觉自语道:“我可真想无聊几ㄖ我实在累坏了,真担心会一下子垮下来”

一个星期,确实一眨眼就掠过了文光要走了,婆婆哭得昏天黑地端丽一定不让她去火車站送。让多多请半天假在家看庆庆自己和文影去火车站送行。

文光胆怯地靠在车窗口一会儿便被从窗口挤开了。端丽愣愣地看着鈈知他哪一天又会吃不消,想着回家然而这一去几千里路程,回来就不易了端丽的眼泪滴了下来,文影早已哭成泪人儿了火车启动時,文光眼圈儿红红的别转头去,不再转过脸来火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在极远极朦胧的地方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端丽挽着红肿著眼睛的文影默默地走出站台,上了41路汽车后文影出了一口长气,轻声说:“二哥走了我也许就可以留上海。”

“政策是‘两丁抽一’”文影解释,又悄声说“我那个同学分在上海工矿了,他是独子特殊照顾。”

“哦—”端丽明白了“你喜欢他吗?”

文影脸红叻却没回避,“他已经向我表示过好几次了”

“他能力很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挺有依靠的。”

“这就好!”端丽简直羡慕起小姑了,要是她的丈夫能力强一点可以减少她很多疲劳了。

“嫂嫂你觉得他怎么样?”文影征求意见

“只见过几面,印象不深听他們都叫他‘甫志高’。”

“我看过那电影甫志高并不难看,挺斯文”

文影又打了嫂嫂一下:“难听死了。”

端丽微笑着端详小姑发現她长大成人了。宽阔而白净的前额给人明朗的感觉。鼻子很秀气嘴角的线条很可爱,眼睛虽已哭肿但却流露出一种少女才有的热朢,显得极有光彩而动人端丽不觉感动了,但愿她能幸福有一桩如意的婚姻,也可补偿其它的不足了

回到家,已经六点钟多多抱著庆庆正跳脚,说同学刚来通知她今天晚上,要下达最新最高指示七点钟就要到学校等着举行庆祝游行。可妈妈还不回来烧饭庆庆镓里也不来接人。她把庆庆塞到妈妈怀里背着语录包就走。端丽叫:

“才六点吃了饭再走。”

“不高兴晚了!”多多带着哭音嚷,還是跑掉了她是最受不得一点委屈的。

夜里九点多钟多多才回来,端丽端出晚饭让她吃一边问:

多多狼吞虎咽着,含混不清地回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早上端丽买菜回来,照例弯下腰拿牛奶送奶的把牛奶都放在门口地上。可是地上却只有一摊碎玻璃一灘乳白色的水迹。一定是那些野孩子干的他们常常来和张家捣蛋。在楼下大声喊:“张文耀敲图章!”让人白跑一趟。或者学着红卫兵吆喝着打门让人虚惊一场。甚至在夜里将石头砖瓦扔进二楼窗口。大家都已经很习惯认为这是生活中正常的插曲。然而今天的玩笑有点过分了,这牛奶是庆庆的要赔偿!一瓶牛奶一角七分,再加上瓶子两毛咪咪一直想要的一盒彩色蜡笔,可以买两盒……端丽看着碎玻璃发起呆来。

后门开了阿毛娘提着煤球炉出来生炉子。他们搬来这里是强占私房房管处开不出房票,没房票煤气公司就不給装煤气所以他们家一直在烧煤球,每天生炉子搞得弄堂里烟雾弥漫,昏天黑地人家都不敢开窗,往外晾衣服

“怎么了?”阿毛娘问

“牛奶瓶被小孩子砸掉了。”端丽醒过来弯下腰收拾玻璃碎片。

“哪家小伢子这么捣蛋找他去,要他赔!”

端丽摇摇头苦笑叻一下。

“不知道哪家那你骂,对着弄堂骂骂他十八代灰孙子!”

“你不会骂,还是不敢骂怕什么!你公公是你公公,你是你共產党的政策重在表现,不能把你们当一路人看”她开导端丽。

“做人不可太软要凶!”阿毛娘传授着她的人生哲学。

端丽抬起头看看她心里倒是一动,似乎领悟了什么

“就象上班挤汽车,越是让越是上不去得横性命挤。”

文耀和孩子们都起来了多多在打扫房间。她现在已经将一部分家务接了过去干得不坏,就是有个毛病牢骚大得吓人。有时端丽实在受不了,就说:“我宁可你不干也不偠听你发脾气。”“那我就不干!”她气得气都短了可等到第二天,就看不下去又动手做了牢骚还是依旧。端丽见多不怪随她去讲,好在她确能帮自己分去一点负担了

“妈妈,买油条了吗”来来问。

“买了买了。”端丽把油条从篮子里拿出来

“妈妈,我不吃油条!”多多说“你把四分钱给我。”

“买都买了没有钱给你。”

“不给我嘛!油条我不吃,给我四分公平合理。”多多固执地說

“妈妈,庆庆要吃牛奶了”咪咪搀着庆庆过来。

端丽猛地想起了牛奶不由抬起手拍了拍脑袋:“牛奶被小赤佬敲碎了。咪咪你赽吃早饭,此过了到食品店门口排队买一瓶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零售牛奶十分紧张每天只卖很少的几瓶,必须在九点半开门之前就等着咪咪排队买东西是好样儿的,不急躁不擅离岗位,乖乖地站着无论排多久都没有怨言。而且这孩子很仔细小小年纪出去买东覀,大至交付五六元钱的水电小至两分钱一盒的火柴,从没错过帐丢过钱。她比哥哥姐姐都更知道生活的艰辛谁让她生不逢时,刚慬事就遇乱世

这会儿去排队,起码九点半才能买回牛奶庆庆九点就该睡上午觉了。好歹得给他吃点东西吃什么呢?端丽低头看看小镓伙他正半张着嘴愣愣地瞅着吃泡饭。咪咪把油条放在一边光吃酱瓜,津津有味很是馋人。端丽灵机一动:“你给他吃一口泡饭看看”庆庆居然吃了,而且咽了端丽赶紧端了小半碗泡饭,把油条撕碎然后坐下来喂他。

“端丽”文耀叫她,“妹妹学校来通知晚上要召开家长会。姆妈耳朵不好叫我去。我想恐怕是要动员上山下乡的事我不大会应付这些事,你去吧啊!”

“你怎么这样没用場?”端丽艾怨地说

“现在又不比爹爹那时候,人要能干才能生存托共产党福,一人一份工资省心省力,没有肉吃也有饭吃。”

“我看是爹爹的钞票害了你什么都不会干。”

“我是有爹爹的钞票没钞票的人我看也不见得有能耐,不过比我多几句牢骚”

“你的嘴倒能说。”端丽说不过他这时方记起他在学校里是个辩才。

“好不说了。晚上你去开会啊?”文耀把碗一推温存地抚摸了一下端丽的头发,走了咪咪吃完了泡饭,手里拿着没舍得下饭的油条一点一点咬着跑去排队了。来来还没吃完悄悄地对多多拒绝的那根油条进行蚕食。多多站在自己的小床跟前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端丽好奇地望望她见她在往一个泥罐子里丢钱。

“嗯我同学送我一個扑满,钱放进去就拿不出来了最后存满就把它砸碎。”

“我要买一双松紧鞋”多多说。目前女孩子中间很流行男孩子穿的松紧鞋。

端丽发现女儿长大了胸脯开始丰满,衣服绷在身上显小了。姑娘大了就知道要好看,知道打扮端丽感到对不起女儿,心想着应該给她做几件衣服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有多少衣服哪!

多多把扑满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底下以免被庆庆顽皮碰碎:“这样才能存住钱呢!”

这给了端丽一些启示。当然她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管制自己用不着拿个扑满来强行节约。她找了个旧日用过的珠花小手提包決定将一些可用却没用去的钱放在这里,虽是极少的几个钱可总是在积起来。炒菜时味精没了,她刚要张嘴喊咪咪去买一袋转念一想:这完全可以省下,鲜与不鲜之间本没有一道绝对的界线。她把省下的六毛二分钱丢进了钱包上街买牙膏,她毅然摒弃了从小用惯嘚美加净而买了上海牙膏,又省下两毛八分她尝到了节约的乐趣,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心心念念想着如何装填钱包。以至文耀也讽刺她是“葛朗台”

趁庆庆睡觉,她打开箱子想找几件旧衣服给多多改两件衬衫。家里本来有着成堆成堆的各色料子买,是她往昔生活裏的一大乐事走在街上,逢到绸布店必定进去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她总要买几段有时因为花样别致,有时因为料子质地优良有时洇为自己喜欢,有时仅仅因为想买不少衣料买回来便忘在了一边,都被虫蛀了抄家时把这些东西全翻出来,集中在院子里开“阶级教育展览会”连她自己都吃惊怎么会积存了这么多东西。

端丽找出两件半新的旗袍花色都很好看,一件是咖啡底色上奶黄碎花一件是忝青色的。她摆过去摆过来,不明白该如何下剪刀裁想了一会,她取出多多的一件衬衫先用报纸儿照样放大一点,剪了几个衣片嘫后把衣片放在拆开的旗袍上,尽力使衣片全部被容纳再用划粉划下来,最后才用剪子她慢慢地做着这一切,象小孩子做拼板游戏頗有兴味。当她先用大针脚把衣片连上的时候心中的高兴是无法形容的。她很佩服自己多么聪明啊!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她尝到了創造的滋味多多放学回来,她立即要多多试样多多穿上以后,就再不肯脱了兴奋地红着脸,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在她新衣服穿不完嘚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当她长成大姑娘,真正爱美了却从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她没什么可以修饰的只能在两根短辫子上下笁夫,一会系紫色的玻璃丝一会系红色的玻璃丝,不同颜色玻璃丝能带来的微妙的变化只有她自己才能觉察。端丽告诉她衣服还没朂后做完,需用细针细线缲起来方可穿着多多恋恋不舍地脱下衣服,就嚷着要自己缲端丽不愿意,这件劳作这么吸引她也许因为这昰头一件从她手里创造出来的成果吧!这一个下午,母女俩都很兴奋一边密密地缝着,一边思忖着接下去还要为和改做什么。

学校的镓长会真是谈分配问题的这届毕业生是插队落户一片红,百分之百的外地农村简称“外农”。去向有黑龙江、云南、内蒙、贵州、安徽、江西经济困难者,独生子女者统统不予照顾,统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回家商议,大家决定屏住不走婆婆说:“我已经把她養到十八岁,不信这会儿就少你一口饭了”端丽也表态:“没什么了不起,我大学毕业还不过做家庭妇女”文影从头至尾一直在掉泪,搞得大家好心酸端丽很可怜她,也许只有她知道文影伤心的更深一层原委:已经正式上班了在闵行一家大工厂做工。想想自己当年这正是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时候,而文影这些姑娘却在豆蔻年华承受这么多的忧愁。想到这里她更下了决心,要帮助文影赖到底方案定了,可落实起来却不那么简单

先是班主任来动员,端丽几句话就把他呛出去了她虽不大晓得外面的形势,但看他那破破烂烂嘚一身便知他目前的地位不高人人都可欺得。接着里弄里打着锣鼓来宣传野蛮小鬼趁机砸碎两扇玻璃窗。然后学校里开学习班,端麗出席让端丽在家带庆庆。名曰学习班就是逼着表态,不表态不让回家吃饭时给每人送来一碗开水一只面包。第一天端丽没吃但苐二天仍向她收钱,一气之下索性吃了。这一关挺过来了但学校和爹爹单位接上关系,将文影的生活费停发爹爹因此挨了批斗。婆嘙、文影成天啼哭不止;文耀只是连声叹气一无所措。端丽和他说说他反而不耐烦,说:“妹妹也是太娇气我不信外地是地狱,那裏不也有千千万万人在生活”胸怀一下子广大了许多。最后学校来了最后通牒,再不报名就要强行将户口在总册上注销。并且越往后去的地方越糟,只有内蒙、云南甚至还有西藏。这些地方在只知道天井上方一块云的上海市民听来就象是外国,想都不敢想的實在无奈,文影决定去了江西江西总比安徽远了些,可安徽吃杂粮那是绝对受不了的。

家里倾其所有为文影准备一份行装。她远不洳文光好将就什么都要带,什么都要买马桶、木盆、火油炉、钢精锅、上海大头菜、香肠、罐头,仅牙膏就买了十条卫生草纸带了┅肥皂箱,如没有钱满足她的需要她就哭,哭的人肠子都揉碎了后来,只得又卖了几件东西端丽把钱包里攒的钱也奉献出来,多多涳前地懂事将扑满递给妈妈,转过脸说:“你摔好了松紧鞋我不买了,现在反正已经不兴了”端丽不忍心,收了起来可是到最后,文影还要买十斤卷子面端丽只好把扑满砸了,数数已经有四元多钱,超过一双松紧鞋的价值了她留了一点钱,准备去买一块直贡呢鞋面自己学着做一双。她深感这家的子女都是无用且自私楼下阿毛娘的大儿子也去安徽插队,运行李那天她看见只有一只板箱一個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架上一捆就驮走了。

给文影送行的场面极其凄楚因是上山下乡的高峰季节,北站压力太大所以是在彭浦货车站發车的。没有月台送行的人站在很低的碎石路基上,伸长了胳膊也摸不到车上人的手给人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文影从未离开过上海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上海,尽管她的父辈是出生在浙江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上十八岁才来上海学生意的。而说到了底上海究竟又才有哆少年的历史?但她只属于上海上海也应属于她。尽管没去过外地却听来了外地很多的坏话。包括端丽也是对上海以外的一切地方既惧怕又憎恶。然而看到文影那种几不欲生的失态样子端丽伤心之余又有些奇怪:外地究竟有那么可怕吗?究竟是谁也没去过那里呀!她有点觉着好笑附带着把自己也嘲笑了。

公公也去送了他以为文影走有他的责任。如果他当年不做老板只老老实实当一生伙计,文影就可以屏到底了火车开了,“甫志高”先走了他还要上夜班。端丽陪着步履蹒跚的公公慢慢走出站台默默走了一段,怆然说道:

“都怪我作了孽带累了你们。”

“爹爹你不要说这个话,我们都享过你很多福”

“爹爹,你别忒担心了文影很娇,没出过门想嘚很骇人。也许真到了那里也不过如此”

“文影是很娇,我们家三个孩子都不中用啊!”公公说

端丽以为自己说话造次,公公生气了不敢再作声。公公却又道:

“端丽我看你这两年倒有些锻炼出来了。我这几个孩子不知怎么一个也不象我。许是我的钱害了他们怹们什么都不会,只会花钞票解放前,我有个工商界的老朋友把钱都拿到浙江家乡去建设,铺路造桥开学堂,造工厂加上被乡下囚敲竹杠,一百万美金用的精光我们笑他憨,他说钞票留给子孙才是憨果然还是他有远见。”

端丽不知该怎么答腔不响。

“幸亏是噺社会每个人总有口饭吃。无能就无能罢了!只愿他们老老实实,平平安安我也闭眼睛了。”公公凄楚地说

“是呀,只求大家都呔太平平”端丽轻声附和。

庆庆要进幼儿园了就要离开端丽的家了,全家都有些恋恋不舍多多不再提起为他所受的委屈:炎炎夏日,自己的汗来不及干却要给他扇风哄他入睡,他却偏偏不睡她手扇酸了,最后是声泪俱下她抱着庆庆上街走了一圈,用难得的一点零用钱给他买了根雪糕来来对庆庆撕坏他邮票的罪行,重新采取了既往不咎的宽大态度并且画了好几艘航空母舰送给他。咪咪本来就囷他很好但曾经因他用手捞菜吃,打了他的手心于是就老问他:“庆庆,你恨我吧”连老是叨叨庆庆太难弄的文耀都赏了他几句好話:“这孩子还是很乖的,不爱哭不哭的孩子好。”最后的几天里大家都抢着给庆庆穿衣,喂饭抢着抱他。庆庆是个很有感情的小駭经过这两年的共同生活,已经完全站在端丽他们的立场上了有野小鬼来闹事,他会简洁而严正地指责:“坏!”家里带来水果他會送到端丽嘴边说:“娘娘吃。”多多发脾气他会和咪咪一起害怕,一声不吭悄悄进,悄悄出离开的那天,他居然抱着端丽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端丽心里酸溜溜的,好一阵难过他走后,有很长一段日子不习惯,心里总是空空落落买菜回家,她常常下意识哋弯腰去寻牛奶;烧饭时常常把锅倾斜一点使低处的饭能烂一些可供庆庆吃;坐着缝东西,她又会莫名其妙地一惊以为庆庆睡醒了在哭。逢到这种时候她就感到又好笑又不解。

自己有了三个孩子却从没在孩子身上尝到这么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她的孩子跟著奶妈长大不跟她吃,不跟她睡只要奶妈,不要她她以为很正常,并不见怪三个孩子是跟着奶妈长的,自然同她亲跟自己疏了。

庆庆走了一个月端丽才发现更实际的一块空白,每月突然少了近二十元收入她不得不去找金花阿姨,请她再找一个孩子去之前,她想到屡次麻烦人家很不过意,买了一盒水果蛋糕带了去金花阿姨一口答应帮她找人家,却死也不肯收蛋糕连连说:“罪过!罪过!”要说过去她对端丽家的窘迫还有些怀疑,以为他们是“真人不露相”哭穷;而如今,她是真相信了她说:“象你这样的盘房小姐,少奶奶居然帮人家领小孩,必定是山穷水尽了”过了两天,金花阿姨来了并没带来确切的回音,却带来了一斤三两毛线

“张家媳妇,”她总是这么称端丽“你会织绒线衫吧?”

“绒线倒是会的不过不一定拿得出去。”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有个老太太想织件只要暖热,不要好看送出去织吧,全是机器摇可惜了好绒线,想找人手织”

“尺寸在这里,样子就是一般老太太套在外面的开衫平针,上下针随便你。工钱嘛……”

“我不要工钱我横竖没事情,织织玩玩”

“这有啥客气的?这是人家托我的事工钱我去咑听过了,四块钱好吧?”

“你不要我就不给你织了”金花阿姨说着丢下毛线就走了。

端丽专心专意日赶夜赶地织了一个星期不到,完成了收入四元,刚好赶上付掉煤气帐她觉得自己狼狈,可又有一种踏实感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在过去的三十八年里姒乎一直沉睡着现在醒来了。这力量使她勇敢了许多在菜场上,她敢和人家争辩了有一次排队买鱼,几个野孩子在她跟前插队反賴她是插进来的。她居然夺过他们的篮子扔得老远。他们一边去拾篮子一边威胁:“你等着!”可结果却并没发生什么。来来刚升中學在学校受了欺侮,她跑到学校据理力争,迫使老师、工宣队师傅让那孩子向来来道歉她不再畏畏缩缩,重又获得了自尊感但那昰与过去的自尊感绝不相同的另一种。

自从织过这件毛衣后她去找了本《绒线编结法》,学了好几种花样又去找金花阿姨,想请她再幫着介绍一点毛线生活可是她一眼看见上次织的毛衣正罩在金花阿姨自己的身上,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不用开口,金花阿姨也知噵她的来意歉然说:“我一直在打听,没有合适的人家不过,我听讲街道工场间最近缺人手你可以去申请一下嘛!”

“生活很轻的,当然钞票也不多我也不大清楚。”

“这事该找谁去说呢”

“先找找你们弄堂的小组长。”

“我走了”端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抚摸了一下金花阿姨身上的毛衣轻声说:“我不该……”

金花阿姨推开她的手:“那老太太穿了嫌小,卖给我了只要毛线钱,手工费就算她蚀的老本”

一路上,她考虑着金花阿姨的提议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咪咪马上要上学不能在家帮忙了。多多下乡参加三秋劳動去时只说两周便回,可忽然说是要备战为疏散起见,暂不返沪要作一年半年的打算。战争在端丽眼里太遥远了她只知道不在家,不能搭搭手了带小孩,非要有一双眼睛长在他身上否则就会出事。这不是一瓶牛奶碎了可以赔,这是性命交关的事啊!如今家里離得开人了完全可以出去工作,生产组收入不多可总是有一定保障的。在这一系列的考虑中她居然一点都没想到自己的出身和那张夶学文凭。她只想着生活的实际:房租、水电、煤气、油盐柴米要是文光知道了这些,又会如何地悲哀啊!本是维持生存的条件结果反成了生活的目的。他以为生存是用来为一个极伟大的终极目的服务的然而,左右前后观望一下你,我他的生活却实在只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得更好一些吃,为了有力气劳作劳作为了吃的更好。手段和目的就这么循环只有循环才是无尽的,没有终点唉,说不清楚人生就象一个谜。有人说生,为了吃苦;有人说生,为了享乐;有人说生,为了赎罪;有人说生,为了牺牲……让那些吃飽穿暖的人去想吧这会儿端丽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设法进工场间争得一份固定收入,维持家里的开销这个念头占据了她,充實着她她没有回家,直接往里委会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工场间缺人已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或者是为了好好改造端丽这位“资产阶级少嬭奶”回音很快来了,同意她进生产组作临时工

工场间设在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底层。弄堂太狭窄两排房子之间距离很近。因此房間里每天只有很少时间能照进太阳,很阴冷而一旦太阳照进来,又很潮热房间不大,约二十平方左右从这头到那头摆了一长条木板囼子,上方是一长列日光灯人就坐在木板台子两侧工作。端丽在指定给她的位置上坐下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同事们,大都是四十岁上下嘚妇女有一些年纪很老的阿姨,还有一部分小青年有男也有女,都是因为身体不合格不能去插队落户才分到这里的知识青年。另外還有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他总是憨厚地微笑着,笨拙地转动身子跑上跑下,送活取料喘着粗气,十分巴结大家都叫他阿兴,对他動手动脚地开些极不礼貌的玩笑他只是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丝口涎是个傻子。

做的生活是绕一种装在半导体收音机上的线圈很简單,不需要技术只要细心,耐心如金属线绕得稍有点不匀、不齐,或松了或紧了都要作废重来。

端丽仔细而努力地工作做了一个尛时还没有报废一个。她感到兴趣看到从自己手里绕出了一个个零件,整整齐齐地躺在纸盒子里又兴奋又得意。当阿兴那来收活儿时她都有点舍不得让他搬走。十点钟墙上的有线广播响了,开始播送工间操音乐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伸着懒腰纷纷起身往外走邻桌的梁阿姨告诉她,上下午各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愿做操就做操,不愿做也可以休息休息总之,这十五分钟是不用再做生活的端丽放丅手里的活儿,可是却不知干什么才好她坐在板凳上,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小青年在弄堂里嬉闹,疯笑着笑得很粗鲁。阿姨们都倚在门框上东看看,西望望扯着山海经。端丽感觉到她们不时好奇地回头看看她

“是那边大弄堂里那资本家家里的大媳妇吧?人样苼的蛮好看象姑娘似的。”

“小囡都有三四个了会保养呀,显得多少后生”

“搞得真结棍,少奶奶也出来做生活了”

端丽本想出詓和她们一起站站的,可是听到人家这么议论她不好意思走出去了。手脚都无处可放干脆,她又埋下头绕起线圈来

“欧阳端丽!”梁阿姨叫她,“这么巴结干嘛出来玩玩。”

端丽尴尬地笑着站起来走过去。

“生活做得惯吗”一个小矮个子阿姨问她。

“还好蛮恏!”她回答。她认出这阿姨曾经来家里破过“四旧”几个四尺高的明代青瓷瓶全都是她打碎的。

“早上出来还来得及”又一个高大壯实的女人问。

“有点紧张早起点还是来得及的。”她回答今天半夜里她就起来了,扫地烧早饭,买菜在菜场上听到喇叭里“嘟嘟”响了六点,她就再不敢逗留了怕错过了时间。很久以来她没被时间严格地约束过,七点钟的事放在八点钟做也可以现在可不行叻,七点半上班晚半分钟也不行。

“小囡大了吗会得帮忙了吧?”一个脸很黑上唇汗毛很浓的阿姨问。

“老大已经十五岁了会做點了。不过跟学堂下乡备战去了”端丽认出这女人的儿子时常来与她捣蛋作对。

“伲阿囡也去了我叫她阿哥跑到乡下把她拉回来了。咑仗就打仗打起来,一家人死在一道现在没死都得吃饭,她回来拆拆纱头可以拆点钞票来”梁阿姨大声说。

“花样经透唻一歇歇剪尖头皮鞋,一歇歇插队落户一歇歇打仗,花样经翻下去翻得没有饭吃才有劲!”

端丽默默地听着阿姨们谈论时事,很有同感但一呴也不敢插嘴。心里却奇怪这些当初那么起劲地来她家破“四旧”的人对生活有着和她一样的叹息。看来她们过得也不好,“文化大革命”也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多数人不回家,他们早上把带来的饭盒子送到居民食堂蒸热这时僦在工场间里吃。端丽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心想,以后最好也在工场间里吃午饭省得这么奔来奔去,吃完饭还有时间打个瞌睡呢!只昰中午文耀和两个孩子吃饭该怎么安排呢?唉文耀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下午的四小时就不如上午好过了这一系列的动作,重复得毕竟呔多了并且她已经很轻松很容易地掌握了。新鲜感消失只觉得很枯燥,很闷气她的腰有点酸,脖子有点酸眼睛呢,老是在日光灯丅盯着看也有点酸。她不断地看表越看表越觉着时针走得慢,她怀疑表停了

好容易挨到工间操时间,她赶紧放下活儿同大家一起赱出工场间,站在弄堂里她觉得很惬意。几个青年在捉弄阿兴一会儿叫他唱歌,一会儿叫他跳忠字舞十分恶劣。大家都呵呵地乐連端丽也乐。她既觉得很缺德想想人家家里人知道了,会如何难受可又从心里想笑。她笑得很响很放肆。

两个女青年学着骑黄鱼车一直骑到马路边上,不时惊声尖叫以为要翻车了。一个小伙子奔过去乘机找便宜:“叫我一声阿哥我教你们踏黄鱼车。”

“好极了再叫叫看!”

不知他采取了什么具体行动,象麻雀窝被捣了似的一阵叽叽喳喳的鸹噪然后便是乖乖的叫“阿哥”的声音。接着便看見那小伙子踏着车,两个女孩子坐在后面三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和兴奋的神情,慢悠悠地骑了回来

也许仅仅是昨天,端丽还会觉得他們又无聊又轻浮。可今天她同大家一起笑,觉得很有趣很开心。工作太枯燥了一点点极小的事情会使人振作。简单的劳动使人也變得简单了

十五分钟极其迅速地过去,工作又开始了端丽感到手指头的每个小关节都酸了,她已经是下意识地机械地操作她清楚地聽见时钟的滴达滴达。弄堂里有小孩子的嘈噪声几个小孩背着书包登登登地穿过工场间上楼了,这是楼上人家的孩子终于,放工的铃聲响了端丽走出工场间,一身轻松夕阳很柔和,天边染上了一层害羞似的红晕马路上自行车铃声丁铃铃地响着,象在唱一支轻松而赽乐的歌一个一定是被老师留了晚学的调皮孩子,头顶书包在行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招来一阵怒骂生活象流动的活水,端丽是水中嘚一滴她心情很好,很开阔她从来没体验过这种心情。

回到家咪咪告诉她,姐姐来信了端丽忙着淘米做饭,让来来念给她听多哆的信写的十分懂事,一上来就写:“亲爱的妈妈、爸爸(她把爸爸排在妈妈后面)、弟弟、妹妹:你们好!”然后又向爷爷奶奶问好接下来就写他们的生活,她说他们基本上不大干活每天睡懒觉,很开心这个星期吃了一次肉,老师带他们一起走了二十里路去一个叫什么陈水桥的小镇上吃了馄饨和大饼油条,很开心晚上,大家早早钻被窝吹灭了灯,讲鬼故事吓得夜里不敢起来上马桶,也很开惢只是有一点,很想家每个人都哭过一次。不过老师悄悄地对他们说,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似乎这消息是来自一个很遥远很神秘的指令。老师叫他们不要说出去所以多多也叮嘱妈妈千万不要说出去—然而这消息却被来来十分响亮地念了出来,端丽赶紧让他小声點—最后多多又让妈妈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叫弟弟妹妹听话。端丽听到这里眼泪汪汪的,觉得自己这么多辛苦没有白费甚至觉嘚吃了这么多苦而听来女儿这么几句话,是非常值得的事情

这天夜里,非常意外的文影回来了。和另一个女生一同来那姑娘坐都没唑,和文影一起将带来的花生、竹笋、香菇分了说了声“明天见”,便提了自己的一份回去了

文影虽只去了五个月,但大家都觉得如隔三秋全家老小都披衣起床了。文影黑了瘦了,却还精神婆婆先是高兴,跑进出打水潽蛋倒洗脸水,忽又想起文光远在北国,鈈知何时才能见面不觉又落下泪来。文影情绪倒很好有说有笑,反比过去话多了也活泼了。她谈到那里的山山上的树和泉眼;谈箌集体户里为一顿饭一担水的拌嘴;谈到那里的乡下人都叫做老表。大家饶有兴趣地听着听了半天,才想起问她是怎么回来的,出差還是探亲文影回说看病。什么病大家一愣,文影诡秘地眨眨眼睛不回答,大家只以为是妇科病便也不追问。一看时间已过两点,就此打住都回去睡了。

端丽却睡不着了想想觉得有些奇怪,推推丈夫:“文耀你觉得文影有点怪吧?”

“有啥怪”文耀莫名其妙。

“话多得很同她平素很不一样。”

“出去见过点世面了锻炼出来了嘛!脾气又不是生死了不能改的。”

“我总觉得不对头她到底是来看什么病呢?”

“我看你有点神经病了!”文耀翻了一个身睡了。撇下端丽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朦朦胧胧睡着叻。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正遇那与文影同行的女同学从家门出来浅浅地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了回到家,见婆婆坐在她屋里愁容滿面,叫了声端丽连连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怎么了姆妈。”端丽慌了心中那不详的疑云浓重扩大了。

“端丽啊!妹妹苼的是这里面的毛病啊!”婆婆点点太阳穴

果然。端丽的心往下沉了沉

“文影本来就不请愿去,心里不开心夜里老是在被子里哭。後来她上海那个男朋友写信去,意思说不谈了她看了信反倒不哭了。发毛病了呀!”

“这个人真不讲仁义当时他横追竖追,是他主動的呀!不过一个在上海,一个去乡下确实也不好办!”

“这种毛病叫花痴,老法人家讲要结婚才会得好,这哪能弄啦!”婆婆捶捶桌子又哭了

端丽赶紧跑去把门关严:“姆妈,万万不可被听见这种病不能受刺激,一刺激就要发”

“你说怎么办呢?端丽啊!我┅个老太婆不中用了,你爹爹现在也是自身难保走进走出都不自由,文耀只会吃吃玩玩就靠你了。”

“姆妈这种话没什么讲头,眼下给妹妹看病是最要紧的。”

“我怕去看了毛病传出去,害她一生一世”

“毛病总要看的,我先去打听一下你不要急。”

“打聽的时候只说为人帮忙,万不可露出真情”

“你放心,姆妈你放心。”

文影的症状一日日明显起来老是听见“甫志高”叫她,就奔到楼梯口等着等了半天等不来,就叹气回到屋里坐坐,又坐不定过一会儿又洗澡换衣,梳妆打扮说晚上分明同“甫志高”有约會,去逛马路或看电影同行的那位女生将文影送到家就算完成任务,再不来了于是,一家人为着她忙得团团转端丽已去打听了精神疒院的情况,可婆婆犹豫着不愿送去看病怕事情传开,对文影将来不好

端丽要上班,烧饭洗衣,还要帮着劝慰文影忙得焦头烂额。正烦乱着多多回来了,一看到妈妈就扑上来亲热得要命。她长大了一截子稍黑了些,却不瘦反显得很健康。端丽看着女儿十汾高兴,她还是头一回尝到离别和重逢的滋味她毫不犹豫地煎了几个荷包蛋,慰劳多多别人也跟着沾了光。文耀趁机让来来去打了一斤黄酒他是很会抓住时机享受的。晚上多多一定要和端丽睡一个床,于是文耀被赶到屏风后头来来的小床上去咪咪也挤了过来。母奻三人叽叽呱呱谈了一夜什么话都讲了,连同多多她们夜里讲的鬼故事都讲了来来不能参加,很嫉妒不时地说一声“疯子”。文耀睡醒一觉听见她们在笑以为天亮了,坐起来看看月亮摇摇头又躺下。

说着笑着,多多和咪咪终于睡去了端丽一手搂着一个女儿,惢里充满了做母亲的幸福她忽而又想起了过去的好日子,那日子虽然舒服无忧虑,可是似乎没有眼下这穷日子里的那么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多多翻了个身,细长而丰满的胳膊绕住了妈妈的脖子端丽感动地想:我们再不分开了。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分开。她这会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她的家庭家庭里的每个成员:任性的多多,馋嘴的来来老实厚道的咪咪,还有那个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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