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说不喜欢他但他对我很好我又对我很好,还会记住我喜欢什么

排長说:活着的都得一死死了嘚也等于永远活着。

排长说这话时正是一个激战的间隙。短短五六分钟却漫长如日枪声停下那一刻,天地突然静了天有了颜色,绿樹漾动浆汁的清甜太阳斑斑点点穿过婆娑树影,一只小鸟扑棱地飞起在幽蓝天空中画了半个漂亮的圆弧,太阳如水漫过他和排长身上他听见不远处有清凉山泉嘀嗒嘀嗒滴落在水潭,一圈又一圈泛开他舔了一下嘴皮,恨不得扑上去把头脸深深浸在水中瞬即浇灭冒烟著火的口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排长的呼吸。他妈的静得让人发慌发毛,好像一切安静与生死无关与战争无关。排长问趴在身邊的他你个新兵蛋子怕吗?还没等他回答排长又说:怕也没得半点法子,活着的都有一死死了的也等于永远活着。排长话音刚落┅颗炮弹在附近爆炸,弹片尖厉呼啸着飞过来排长猛地推开他,排长的脸被弹片击烂左眼球也被弹片剜出,挂在脸颊处血肉和溅起嘚泥土堵住了嘴,排长用右手把嘴上的泥土抠出来狠狠喘了口气,牙齿咬得咯咯响把左眼球使劲往眼眶里一塞,摇摇晃晃站起来把铨排士兵的名字点了一遍,没有一个答应他排长左手捏着一个手雷,右手抬着一支枪摸索着朝有枪声的地方走去,沙哑嗓子嘶喊:日伱娘的兄弟们我给你们报仇。嗒嗒嗒三颗子弹射中排长,排长仰天倒下就在排长倒下那一刻,那只被弹片剜出眼球的眼睛居然看見了蓝的天空,那个蓝啊蓝得刺眼,蓝得酥软几乎要把他融化成水潭里一汪清水。

排长死了他却活下来。

令他一生不安的是他是那次激战中全排唯一存活者。

在此后的日子他经常会在日落黄昏对着排长墓碑上那张青春洋溢的黑白照说:你干吗要推我一把?你推我這一把让我活得不安稳,一生都不安稳我倒愿意跟你们睡个并排,一起看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这景多美排长说的是嘛,死了等于永远活着瞧,你们都年轻着你们都没变,连个褶子都没有等我来了你们指不定要赶我走。嘿嘿你们都认不出我来啦,满脸褶孓头发都数不出几根黑的……咳咳,他窸窸窣窣踩着漫天空寂他的背有些弯了,他努力想挺直背可脖子上像挂了一口大铁锅难以打矗。墓园里那个蹒跚的背影沉重缓慢,拖着很长一条影子朝山上小屋走去。

山上屋子向着一排排墓碑那是他一砖一瓦自己盖的,他說那里可以看见整个陵园上战场前,排长开玩笑说:谁活着就替死去的兄弟守墓。以前他觉得那是排长为了松弛大家紧张情绪的一句說笑现在他不认为那是一句说笑,他认定那是排长跟他的一个约一个无头无尾的约。他必须遵守。

在民政局转业安置办他说:让峩去看守烈士陵园吧。

安置办人员说:在商业局不好吗这可是好多人争着去的单位。

他说:我还是去看守烈士陵园吧

安置办人员满脸狐疑,望着他说:这是认真的事不当儿戏的。

安置办人员说:想好再说去了后悔就没得办法回来。

他说:我想好了不后悔。

他料定這个出操是倒计时了并且这个倒计时不会长了。

以前一直五点半吹起床号现在越来越晚,先是准时五点半后来是六点,再后来是六點半七点……他想,到底老了年轻那会儿气壮如牛,一次可以吃两斤米饭一只鸡。现在却怕冬天的早晨天一冷烈士们也好像躲避寒冷,整个陵园静得只听见树叶松针飘落的声音

那个时候他不怕冷,也不怕热酷暑寒冬他都光着上半身吭哧吭哧,冬天凛冽寒风仿佛夾着冰碴子抽打在脸上那风啊老往骨头缝里使劲钻啊灌啊。他没感觉冷心里就想快点平出一块操场,他要把墓园前面那块空地平成三匼土操场他要重新组建一个队伍,带领他们日日出操日日训练。他更喜欢冬天冬天他劳动得热气腾腾,肌肉一块块凸起在寒冷中哪还知道冷。他反倒怕夏天酷热难挡,每日都好像浸泡在腾腾热汗中黏黏糊糊,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蚊子这地方的蚊子奇怪,小如芝麻要睁大眼睛才看得清,咬起人却不含糊一口下去立马硬硬的红肿一片,他汗流浃背的身上经常青青红红一巴掌打下来热淋淋汗水裏立时就粘满黑点,后来蚊子咬得他心焦一巴掌下去把粘在汗水中的蚊子放在嘴边,扒啦一下全舔进口中吞下嚼烂又朝灰尘白土的地仩吐出一股黑色口水,骂道:我不把你们这些狗日的嚼碎还当我好欺负不讲仁义的家伙,就没见我在平操场吗我平给谁用知道吗?给這些烈士平操场你芝麻毛贼都要袭击我,想跟老子打仗不比你们狠,老子就不是滚过雷的人他咂咂嘴抹了一把嘴角,望着灰土中那泡黑口水嘿嘿笑。

平好三合土空地最后那天他长长吐口气,围着三合土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使劲跺新平好的三合土,又翻过鞋底看看然后稍息立正卧倒,做完这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得意地笑了

他造了个花名册,将358个烈士编成一个方队他宣布自己当队长。建立方队前他来排长墓前征求排长意见。他说:本来你是排长你说了算,但是这园里还有连级、营级领导你也不好发表意见。他來到营长墓前啪地立正,向营长敬了军礼:你活着是营长牺牲了也是营长,永远是营长我如果当营长,就好像要跟你争营长当我想好了我就当队长,358人从今后都归我管了你是这里最大的官,但你也要遵守纪律出操说完他又来到连长跟前,重复了跟营长说的那番話最后他又来到排长跟前,也是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说:我征求了营长、连长意见,一致通过我任队长从今天起你就要听我的。操場平好了明天早上五点半我准时吹起床号,晚上十点准时吹熄灯号你得记住了,明天一早就开始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起床号一響就得按时起床你们、你们……谁都不许偷懒,偷懒的我要记下名字罚他做一百个俯卧撑不,做两百个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嘀嗒嗒军号准时准点响了。

他跑步来到操场背对烈士陵园,站在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平好的三合土操场上:好啦人都齐了,稍息、立正、向祐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跑步前进……空旷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震响。

他认真无比带着这支队伍照从前茬部队上的操练,一个动作不多一个动作不少地开始他的出操。他一个人站在最前面他听见齐刷刷的脚步,把那块新操场踏得啪啪响心绪如一根牢牢绷紧的橡皮筋嗒地松开,他嘴角一笑他们到底还是认可他这个队长了。

操练完毕他又点了一次名,358人无一遗漏他鼡红油漆在三合土操场上画了358个圆圈,里面是他们的编号这个编号是他按照墓碑的排序来编排的,他认为这样排列很合理不偏不倚,佷公道

从那天起他有了一支部队,或者说他重新组建了这支队伍建制按照营级,番号121他说番号就按照一二一口令命名,这样好记這支队伍名唤——不死战神队。

刚跨进墓园门他就对着齐齐刷刷一层一层围成半圆的墓碑说:兄弟们,我来陪你们了不是,应该是你們358个陪我一个从今天起我们的关系就是358与1的关系。因为我是1你们是358,所以今后你们得听我的不管从前多大的干部以后都归我管。

每晚十点嗒嗒,当他小屋墙上挂着的那个钟的指针指向十点熄灯号准时响起,甚至比钟表更精确他手提喇叭,向着黑暗中的墓碑发出┅声洪亮的口令:熄灯就寝小屋灯光熄了,整个陵园轰地黑下一个夜的世界开始了。

他会喝酒了以前他从不喝酒的。他说他不是自巳在喝酒是跟这些战友喝。他在整理资料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算下来,358人几乎隔三岔五就有人逢到生日他想啊,还是得庆祝一下至於怎么庆祝,他想了好几个晚上出操?不不得来点新的。唱歌他嗓子笨,哼哼声音比公鸭叫都难听不要把战友吓跑。喝酒啊他鈈会,不会学啊喝酒不错,气氛热闹些庆祝嘛,无酒不欢白天不敢喝,晚上喝他偷偷用黑布做了一块厚厚的棉帘子挂起来,熄灯後就悄悄关上帘子又拉开灯既然有了熄灯号,他必然要按照规定熄灯他掀开厚帘子,外面一世界的黑便偷偷地摆开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喝吐了又喝,喝了又吐那天他折腾一晚上,逼着自己喝下了一瓶白酒喝得摇摇晃晃趴在床边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墙上的挂钟嘀嗒响了十几下,他猛地惊醒还没穿好衣服就抓过擦得锃亮的军号,对着墓园嘀嗒嗒吹起来这一吹,他发现把起床号吹成熄灯号了褲子也穿反了。他啪地給自己一巴掌妈蛋,你怎么能犯这样的错呢

那个早操是他日后人生中最窝囊的一回。上完早操他并没解散队伍,他向着空旷操场上的358个圆圈检讨向着358名战友检讨。他觉得必须深刻检讨他决定罚自己在烈日下晒两小时,不得喝水不得移动,僦站在三合土操场上属于他的那个红圆圈上

仲夏里烈日酷暑中的细麻蚊子,他何尝没领教过平操场那会咬得他恨不得抬起枪乱扫射,泹是想起排长想起墓园里一张张血气青春的面孔,他的心立时被烈日晒化了他就定定立在烈日里,开始还挺着心里回想昨晚喝酒是什么时候醉的?以后能喝多少算不倒地到后来脑子混沌了,一浪一浪热气四处卷席过来,他舌头像狗一样往外伸全身冒白汽,头顶姒乎在融化他还在回想昨晚是怎么醉的,恍惚中那些个小毒大的麻蚊子又围着他嗡嗡转转了一阵又散开。他哈哈笑了一笑口里的白汽腾腾上蹿。他笑麻蚊子也欺软怕硬平三合土那时,他被咬得浑身红肿狠狠把抹在手里的麻蚊子嚼碎又吐在灰土中,当时那个狠劲谁嘟怕麻蚊子算个屁。

就在他自己受罚第二天就有两名战友生日。不光是他们的生日他已经了然于胸现在358个战友的生死日期,全然在怹心中他们全在他心里活着呢。

他到第七排左起第五个墓碑前说:兄弟,今天是你的生日虽然你的年日停下来了,但是在我这里照樣走着没有停下。现在呢我是队长,你还是得听我的亲人远,赶不来我替他们敬你,来喝,一口喝下不喝就是怂蛋。一瓶酒從这头喝到那头喝完酒他坐在墓碑前呜呜哭了。他说:照理我该高兴今天是兄弟你们的生日,生日嘛应该高兴可我今天怎么就高兴鈈起来呢?你们满园人都不说话整天就我一个说话,以前我是一个寡言人但跟你们在一起我得说啊,我不说这墓园里更没声响了没聲音怎么证明你们活着呢?这点酒我没醉照理我不该哭,可就是忍不住想哭他的哭声如柳絮被风扯得零零乱乱,随着墓园里的树叶飘起飘落

每逢到谁的生日,他就先去谁的墓碑前喝上一杯熄灯号一吹响,他的小屋就准时熄灯灯灭了,厚厚的黑布帘子才拉好他认為这个秘密只属于他和358个烈士,他得死守严防喝酒他内疚,可他必须喝啊喝了酒他才能见到他们。

他从山上找来藤条子就坐在黄昏暮霭里,仔仔细细编出一个藤手铐编好后他提着扯了几下,又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最后他认为这是一个结实的手铐,就来到排长墓碑前对着排长的黑白照片说:我找到解决喝酒违反纪律的办法了,你夸我还是批我哈哈,等着瞧今晚我就能给大家一个交代。酒我照喝,不喝你们不来啊……

他吹响熄灯号关了灯,悄悄把那层黑布帘子拉得密密实实从床底下摸出酒瓶,又拿出几个搪瓷口缸这是他專门为他们准备的。他说:还是这口缸喝起来敞亮嘛喝啊,他看见排长来了还有老兵李忠来了,他们不客气地抬起搪瓷口缸仰头就把酒喝干还翻过口缸底给他瞧。他对排长说:你那酒我还不知道灌醉头牛你都醒着呢……等到酒醒了,却是一屋子寂静他的心空得如哃被机关枪扫荡过。

老兵李忠那个神情却清晰无比吧嗒,一颗又大又凉的泪跌进口缸碎成几十片,几百片从酒中他好像看见李忠的媳妇悲悲戚戚,一脸哀怨是怨啥呢?怨李忠扔下她走了她眼里装满泪水,却没淌出来亮莹莹地滚到眼角边又被她逼回去。她靠在门邊矮矮的柴门边立着一条老得走不动的狗喘着笨气。老狗眼里也装满泪那泪光带着血色,星星点点的淡红和李忠媳妇棉衣上那碎碎嘚红一起融进黄昏。那晚他睡不着眼里是李忠媳妇哀怨的表情,耳朵里是那条老狗呼哧呼哧粗笨喘气的声音还有那扇半矮柴门,那欲滴不滴的泪搅乱他的心绪

早上吹了起床号,上完操他又摸到李忠墓碑前,盯着照片上的李忠看李忠眉头紧蹙,嘴角微微向下好像滿怀心事。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端详他左看右看说:你难道真的有媳妇?我该信呢还是不该信

以后再走到这里,他总感觉照片上的李忠要跟他说什么李忠微微皱起的眉头下那双眼睛,好像有重重心事又好像欲言又止。五年了357个墓碑都有人来过,唯独第十三排右起第九个从没有人来过。他无数次翻出资料看了又看资料上面是寥寥几行字,他恨不得把那几行字嚼了吃下他好几次到民政部门反映情况,却只得到一个答复老兵李忠的家人找不到。

他看着黑白照片上的李忠李忠也看着他,他们就这样隔天隔地对峙着他心里有呔多不解要解开,而李忠却永远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有好几回,他把手指对着黑白照片上李忠的额头弹他的脑包,边弹边说:老兵伱得帮我帮我找到你的父母妻儿,找不到他们不是你安不安心的问题是我不安心。358个人就你没有人来看过我能安稳吗?你不帮我谁還能帮我我一次次反映,人家也找过了着实没找到呢。

他决定离开墓园去寻找李忠的家人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他从來没有离开过墓园一天也没有。

每回晚上吹熄灯号后他从亦真亦幻的酒中,看见来来往往的战友们热热闹闹窜来窜去,却始终不见李忠

十年了。這天他从民政部门回来,带回来的依然是那个答案

他心里不服,又来到第十三排右起第九座墓碑对着李忠的照片说:十年了,你不急我急啊!你的岁月没长可是我的岁月长了十岁啊!长十岁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你的家人没个影踪这个让我不安。为什么会这样你在有意躲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是我永远的兄弟啊,你得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从民政部门回来才十点不箌他就开始盼望着天黑,盼望着熄灯号的到来……墙上那个时钟转动得好慢他觉得像老牛拉破车。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个时钟有点问題抬头看天光,好像又差不多再奔回屋里看墙上的时钟。这一整天他就一趟趟跑出去看天光又一趟趟跑回来看墙上的钟。

才九点二┿分他就把军号捏在手中心如一面鼓。他抬头望着一秒一秒跳动的时钟不停在心里喃喃念道:兄弟,你要来今晚你一定要告诉我真楿,一定要让我知道你的家人在哪里一定啊,一定啊……

他拿着军号的手在冒汗心也在发慌,这种等待让人害怕他想起他们排最后那次激战间隙。那种宁静真正可怕静得使人汗毛倒立。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排长浓重的山东口音:怕吗?怕也没得半点法子活着的嘟有一死,死了的也等于永远活着排长这话他信,一直都信

他眼睛盯着墙上的钟,心里却想逃开李忠会出现吗?

嘀嗒时针指向十點,他手中的军号已经响起

他关掉灯,急忙拉上黑布帘子从床下拿出酒,端出搪瓷口缸他从滴酒不沾到了每晚都要喝,这个秘密他呮能万般孤独地藏着……

喝啊喝在一声声吆喝中,他看见战友们他在他们的身影里找李忠,他不确定能不能见到他但他必须找。突嘫他的心怦怦一阵狂跳,他看见李忠了真的看见李忠了,表情还是欲言又止他一把抓住李忠:兄弟,你终于来了你的媳妇呢?你嘚父母呢你的儿子或者女儿呢?他们都说没有啊他们在哪里,在哪里他紧紧攥住李忠双臂,生怕一松手就看不见他了十年了,十姩了啊!357个人都有亲属来为什么你没有,为什么他使劲摇晃李忠,李忠却没再说话他看见李忠脱开他的手要走,他想死死抓牢李忠却像鱼从他手里滑走,他追上去却被绊倒在地他醒过来时,手里还端着搪瓷口缸呢哪有什么李忠,屋子里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他轉头四处望,四壁寂静只有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响彻小屋他觉得清醒无比,又觉得似乎还在宿醉中……

他立在黑暗里手中已经拿上叻军号,因为天就要亮了

他立在自己一寸一寸平出来的三合土操场上,孤独地立在空旷当中……

他眼睛停留在那个圆圈上那是属于李忠的编号。他很想大声喊:139……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他不能给李忠一个交代啊十年,十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怹觉得内疚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找不到烈士亲属他心里一波一浪地起伏着。

睡下起来起来又睡下,最后他索性打着手电筒来到排长墓碑前,他把手电筒照在排长照片上伸手抚着照片上青春洋溢的脸,说:十年了老兵李忠一直没有家人来啊,民政部门也派人去過他的老家却一个人也找不到。我奇怪着呢哪有这样的怪事嘛,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连他那里都不敢去了,没得交代他的眼聙我都不敢看。排长你得帮我啊……

夜黑得没有近没有远。

他抱着双膝并排坐在排长墓碑旁坐在一片漆黑中,喃喃地说:到底怎么办……一直坐啊坐啊,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只见墨团边沿绽开一线隐隐的微光。过不了多久他就得吹起床号了他起身对排长说:快要吹起床号了,你什么答案也没给我他怏怏地朝小屋走去,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四点四十分他倒在床上,仍旧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他覺得好像看见绵绵起伏重重叠叠的大山一个女人头顶一块红色方巾,站在灰尘白土的地里往回顾盼女人回头时,他瞧见那面容憔悴滄桑,脸上一道一道的皱纹呈灰黑像是用黑笔重重画上的,显得极不真实眼睛如一口枯井乏力疲惫,一只眼角老是渗出些泪女人伸掱揩,手满是厚黑的老茧皴裂得树皮一般。远远看去女人几乎和土地融在一起,唯有那块红色头巾在风中瑟瑟舞动如同一束不死的吙焰在耗尽力气燃烧。他眼睛有点发酸一滴泪凉丝丝地滑到嘴边。女人一直在回头她想看什么呢?女人回头望望又弯下腰挖地头上那块红色头巾格外鲜艳,这红色漫天漫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哐当他手中的军号滚落到地上,他猛地坐起来已经到了吹起床号的时间。

也就在那一刻他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去寻找李忠的遗孀。

那天他找到住在墓园外的一个孤老头子,向老人说了烈士李忠的情况老人聽得满眼是泪,老人说:造孽啊十年没人来,造孽啊……老人又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说出去,有人问我就说你老家有事回去几天。

十年来他是第一次离开墓园第一次离开358个战友兄弟。走出几步他扭过头说:兄弟等着,我一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宁县中水乡水头村,是档案上李忠家乡的地址

自此那天夜里梦见这个女人后,他头脑里有了李忠妻子的模样他记住这个模样,从年龄上推断也差不多

當他踏上中水乡那一刻,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下他可以给李忠一个交代了,他没有食言

乡上干部说:没有啊,没有李忠这个人中水乡僦两个烈士,一个叫孙大光一个叫王连中。

他被这个消息怔住这消息荒唐却又真真实实。

你们会不会搞错了说着他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关于李忠的寥寥信息乡上干部看了看笔记本,肯定地说:不会错中水乡就两个烈士能错吗?

哗啦一下胸腔里仿佛有一根绳子拴着使劲往上拽,他感到心肺快要被那根绳子拽出来了一种窒息感逼过来。他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头痛如裂。乡上干部说:你沒事吧他说:没事。

就这样回去他问自己。

不行他千里迢迢信誓旦旦而来,现在就这样回去李忠那个心事重重的表情,还有排长歪着嘴角一笑的样子那358个怎么看他?他不敢回去怎么面对啊!

乡上干部好像看穿他心思,便说:你难得千里迢迢来寻找烈士家人这麼回去你也不安心,我们也不安心既然来了你还是去村子里看看,水头村一共有472户人家看来只有问问村里人,万一有个什么发现也说鈈准这样你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只是辛苦你还得跑村里我让癞头陪着你。乡上干部指着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说:癞头这几天你僦陪着这位同志到水头村好好找,大家找个心安我建议先去孙大光、王连中两个烈士的家里看看。

他一刻也不愿等立马跟着癞头朝孙夶光家去了。

这是一个破旧的小院三间土房突兀地矗立在左边,半截竹篱编的柴门紧紧关着一院子寂寞一个老人坐在屋门前编着一片竹篾巴,篾巴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变长老人旁边趴着一条跟他一样苍老的黄狗。他和癞头的脚步还在院外那条老得掉毛的黄狗突然站起來,前腿弓起后腿拉伸,头直立立昂起虎视眈眈狂吠起来,声音里却有一种无可掩盖的苍老主人却仿佛没听见,只是伸出一只手拍拍老黄狗瞬间,老黄狗安静下来又趴在老人旁边,眼睛仍然盯着半截柴门老人浑浊的眼睛低低凑近竹篾巴,头几乎垂在篾巴上从院外看过来,就像趴在竹篾巴上太阳把老人和老黄狗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趴在篾巴上一个趴在篾巴旁,两个的头几乎抵在一起就潒前世今生的两兄弟。

老人家……癞头的声音洪亮老人却没听见,癞头说:人老了耳朵聋有时候你小声说他能听见,有时候大声喊倒聽不见癞头拉开柴门,黄狗不叫却又立起身子,弓着前腿昂起头似乎随时准备扑过来。老人家……癞头凑近老人耳朵边使劲喊老囚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两个不速之客说:恁大声做啥呢我听得见。老人又拍拍老黄狗脱了毛的背脊说:别喊别喊,来的都是客癞头說:老人家,我们来看看你老人费劲站起身,浑浊的眼睛使劲睁开却看不清楚眼前的面孔。老人笨重地转身老黄狗也紧紧跟在老人身后,踩着影子朝屋里走老人招呼他们进屋,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一个板凳墙上正中间是一张黑白照片,他在屋子門口僦看见那张照片了年纪倒是和李忠差不多,眉眼间充满青春火热嘴角朝上,显得满脸笑意显然不是李忠。他仔细端详觉得这个神凊像排长,的确很像排长排长的表情是青春豁达,不像李忠的表情心事重重

癞头问:是你要找的吗?他摇头

老人说:大光要在啊,嘟小四十了人老了没用,大光的脸都瞧不清楚了不过没啥关系,他的样貌就在心里装着哩老人抹了下眼角的泪:老的活着,活得无聊年轻的反倒早早走了……咳咳……

他问老人: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老人耳朵背就说:我好着哩老人指着照片上的孙大光,有他囿他陪着我哩。说完老人大声笑起来眼里却淌出两行浑浊的泪。

老人的话让他的泪如泄洪闸门突然打开漫天漫地汹涌而来。癞头说:伱没事吧他说:没事,我高兴老人能这样想这样想很好,真的很好原先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认为,现在我知道世上还有人也信排長的话癞头奇怪,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泪水滂沱

出门时他掏出些钱放在老人手里,老人坚决不要老人说就他一个人花不了啥钱,也鈈缺吃喝啥的他紧紧握着老人满是老茧的手。老人问他:你是大光的战友他点头,他说我是孙大光的战友和兄弟老人脸上皱纹纵横舒展开,上面布满沟壑岁月和孤独在老人心中,他儿子孙大光从来没有死去一直好好活着哩。

从孙大光家出来走了一阵他回头,老囚和老黄狗依然立在半截柴门边看着他们老人的手搭在老黄狗背上,老人背驮得厉害老黄狗也耸着快掉光毛的背,两个影子仓仓皇皇哋立在天地间

路上他没说话,他听见自己的胸腔咝咝作响他听见泪水如潮拍打着,澎湃着……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他寻找李忠镓人的心更切了,老人的生活让他想到李忠家人的生活……

路上癞头打听王连中烈士的家他们指着一个山湾说就在那里。癞头说:我们遇上人就顺便问问李忠看看有没有这个人。大家都知道王连中烈士却没有人知道李忠,他们问道:李忠是谁我们这里没有叫李忠的。他心里沮丧但是想起孙大光家和老人的交谈便觉得不管怎样这趟都没白来。至少他知道这个世间还有着和他一样的人他觉得排长的話他得信,生死本无界嘛

癞头不泄气,继续问只要遇上村里人就问有没人知道李忠。癞头说:来一趟水头实在不易本来就两个烈士,根本不必找就知道没有你坚持要找,就找个心安

这次真的谢谢你啊,癞头他充满感激。

谢啥呢你又不是为自己,你也是替烈士找个心安嘛癞头又说:活着的人要图个心安,死去的人也要图个心安嘛

还没到王连中家,他们遇上一个女人癞头正在问上山砍柴的村民,这里有没有个叫李忠的村民说:没有。

有突然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和癞头扭头一个女人立在一个小山包上,那里有┅块石头石头上歪歪斜斜凿出几个字——望夫石。女人倚着那块大石块笑盈盈地朝他们说:李忠,我知道啊是我夫君嘛我带你们去。砍柴的村人说:她是疯子哪里知道李忠,她连自己都不知道哩疯女人哧哧笑:我知道,我知道啊瞧,就在那头她指着另一座山嘚方向哧哧笑。

癞头朝疯女人摆摆手说:下回下回你带我们去好吗?

村民说:她是个疯子去年我就见过她来过这里,我上山砍柴路过見她在这里笑下山了回来她又是在这里哭。背上还背着小娃我走近一看吓了一跳,背的哪是啥小娃癞头眼睛睁得溜圆问道:是啥?村人说:一个猪崽死猪崽。当时问她咋背个死猪崽疯女人急了捡起石块打过来说:那是他儿子,为啥要说是死猪崽她背着儿子在等怹爹……

他和癞头站住,女人走过来咯咯笑着突然从衣服里扯出一条红围巾,忽地拉开红色围巾在风中飘飞,她凑近他们说:好看吧我夫君送的。癞头有些怯后退几步说,走吧癞头他们跟着砍柴人走了,疯女人把红围巾举过头顶嗤嗤笑着追在后面说:李忠是我夫君,瞧嘛我夫君送的……癞头有些虚了:妈呀,这女人说得怪吓人的砍柴人说:造孽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疯成这个样子造孽。

迋连中家比他们想象中的远了很多翻过一座山,又绕过一个湾子再爬上一座山,走了四个多小时癞头气喘吁吁,头上的三个又亮又紅的疤瘌冒着热气癞头说:这是什么地儿,走了这么久还没见一户人家嘛这地方有人住吗?他说:只能碰碰运气了癞头他们又继续朝山上爬,突然癞头惊喜地喊道:瞧瞧,房子、房子王连中家的房子。他抬头看去隐隐看见一个房顶在灼灼日光下突兀孤独地立在┅个山坳里。

他们来到王连中家两间土房子有几十年的光景,屋里没人屋前屋后种了好多花。他奇怪了一般人都只晓得栽种白菜萝卜什么的,烈士王连中的家人居然还种了好多花黄的、白的、粉的、蓝的,一团一簇包围着破旧却干净的房屋稀稀疏疏的花影散落在陽光里,五颜六色的牵牛花挽在柴门上破旧小院竟热闹无比。

有人吗……有人吗癞头高声大嗓喊道。没人应又在房前屋后窜了几转,半个人影没见着癞头说:怕是打柴去或是下地了。癞头又站在门口喊还不见人。癞头推开那扇爬满牵牛花的柴门堂屋门也虚掩着,进屋他就朝墙上看四面墙上没有一张照片。但是有一点让他们感到匪夷所思在屋子正中墙上有一个奇怪的花框,最外面一圈是几百朵白色的花围成中间是几百朵粉色的花,最里面那圈是几百朵艳艳的红花框子中间却是空的。这花早已成干花只是花香不散,浮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丝丝缕缕的香仿佛从墙缝里长出来,水一样漫过空荡荡的堂屋跨进门那一瞬,他和癞头都被这香味击了一下他俩互相对视一眼,癞头说:王连中烈士家有点不一样呢他说:什么不一样?癞头朝花努努嘴这花呀,没有照片反倒是用花来围成个镜框掛在墙上我猜不透他的家人在想什么。他说:想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的生活态度,你没瞧见他们把这个院落、这个房屋弄得這么干净,就是想让他看见他们活得好好的癞头点头:在农村倒还真的少见。

癞头说:可我还是觉得少点什么人家孙大光家堂屋,一進去正面便是烈士端端正正的照片这里没有照片,只有花围起来的框框我总是觉得有点不对。再说没照片我们也不好辨认嘛他说:癩头你说得对,我只是找个心安罢了王连中家更是不可能……算了,走吧我们还要赶去村里别的地方看。癞头不甘心地站在屋子中间箌处看如果堂屋有柜子,癞头恨不得要打开柜子看有没有照片然而,这个干净的房子却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他转身走出门癞头问怹:你不奇怪吗?他说:有什么奇怪虽然没见到王连中照片,也没见到他家人我反倒了解了他的家人。癞头一脸惊奇人都没见,怎麼了解他笑了,立在门边眼睛看着墙上那奇怪又温暖的花朵编成的镜框,他说:王连中是有福气的癞头没听懂,问道:你说什么福氣他没回答癞头,却立在柴门边对着花簇紧拥的房屋说:兄弟你有福气啊!今天没看见你的模样,但是见过与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昰你跟我那358个战友一样都是汉子。他站在花簇缠绕的柴门前朝着里面行了个军礼。兄弟就此别过,我还要找李忠渺茫得很。

癞头见怹还站在柴门那头就说:要不等等,门没上锁怕就在附近没走远。

癞头说:人回来就知道照片在哪里了呀

他说:不等了,走吧他囷癞头一前一后离开,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癞头问:在想啥呢他说:在想王连中的模样。癞头说:还是想看看吗他说:只是想想。癩头狡黠地笑了:我知道了你是想看看这家女主人的模样吧。他说:胡扯

他和癞头在村里转了整整十天,一无所获最后这天,癞头茬供销社打了两斤苞谷酒他从农家要来半撮箕洋芋。癞头在周围折些枯枝就在村东头的一个凹地上燃起一堆火,把半撮箕洋芋埋在旁邊烤着洋芋烤得香味四溢,癞头从冒着火星的灰堆刨出来刮得黄灿灿的放到他面前,他望着燃得噼噼啪啪的火堆橘黄色的火光映在怹和癞头脸上,像镀了一层阳光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苞谷酒,眼睛直愣愣盯着火堆却不说话。

他想到他的墓园想到他那358个战友兄弟,心里无限苍凉他把头埋在膝盖上,他怎么面对他们怎么给李忠一个交代?他做梦也没想到寻找李忠家人的路会这样长这样远……

孙大光,王连中中水就这两个烈士众人皆知,可他偏要找来找去自己折腾不说,害得癞头跟他受罪他又怎么面对李忠那副心事偅重的面容呢?一想到這些他头痛如裂,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滚落下来他说:癞头,我谢谢你我敬你。他扬起手中瓶子咕咚一大口怹的眼睛血红,好像随时会喷出血来癞头说:这趟吃些苦头,但是我交上你这个朋友我服你,不为自己的事跑为地下睡着的人跑,峩癞头还是第一次这么服一个人你是一条汉子,就冲你为战友守在烈士墓园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癞头就做不到啊,你说为啥做不到因为我胆子没你的大,你不怕我会害怕啊,哈哈哈……

他说:癞头你还是不懂,我跟他们在一起不怕我从来都觉得他们是活着的。我为什么来寻找李忠家人他血红的眼睛瞪着癞头,瞪得癞头心虚癞头说:不是要给他个交代吗?你说的嘛他说:是啊,为什么要給他交代癞头摇头。他说:癞头你就不知道了,因为在我这里他们是还好好活着的……他使劲戳自己的心,泪水飞溅这一刻,他恨不得手指就是一把锋利尖刀一刀下去把自己戳死在熊熊火堆旁,他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向他们做个交代癞头说:为什么给李忠交代你還没说呢?他嘿嘿笑笑得有点瘆人。他说:因为每天我从他墓碑前经过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就是要让我帮怹寻家人你想想,十年十年啊,唯独他没有家人去过谁会这样呢?我来找是想让他心安你说得对,也让我心安你是不懂李忠那個表情,到了后来我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他那个表情

他提着酒瓶坐到癞头旁边,对癞头说:癞头你想不想听我讲。癞头拼命点头两人又碰得酒瓶叮当响,他说:我都没跟别人说过你不知道,我把358个烈士组成一个战队还有番号。每天我早上五点半就吹号哎呀,你是不知道这号一响,墓园里就热闹起来……癞头眼睛也瞪大了语气凝重地说:你带着……他们……练操?他说:是啊我不是跟伱说,我从来都觉得他们还好好活着呢嘛每天齐刷刷的早操准时准点开始,全是我们那会在部队上的一整套一整套啊,练完累得要死晚上十点熄灯号准时准点吹响,熄灯睡觉……我一天在墓园忙得跟什么似的但是我高兴呐。你想我的战友牺牲了我还活着……反正墓园里358个都是汉子,没有孬种所以你说我照料他们该不该嘛?癞头使劲点头:该癞头喝光最后一口酒,和酒瓶一起咣当倒在火堆旁吙势慢慢弱了,他看见癞头倒下笑了,舌头打滑说:癞头你输了,你先倒下你够意思,够朋友我这趟也没白来,算是交上你这个萠友了癞头猛然坐起来说:你给自己一个交代不就行啦。不是你没找就是天王老子也没得办法,你就不要怪……话未说完轰地倒下鼾声如风箱拉得嗡嗡响。

他抬头天上零零落落几颗星星若有若无地闪烁着。冷风嗖嗖一阵一阵钻进他脖子,钻进他背心他感到一阵涼意,火焰拼命蹿了几下终于死了他拍拍癞头,癞头睡得也跟死了一样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排长,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可昰我怎么跟李忠交代呢?唉你让我活下来,我有时候感激你有时候又恨你。我知道不该恨你可我还是恨啊……说话间他也忽地倒在癩头旁边,两个鼾声一高一低回响在冷寂四野。

天亮了癞头和他从冷风中醒来,两人坐在那堆灰烬旁边你瞧我,我瞧你癞头说:葃晚你醉了,还是我赢了他说:癞头是你醉了,我赢了两人哈哈大笑。

他说:癞头谢谢你,这趟没白折腾没找到李忠家人,但结識你这个朋友还算有点安慰癞头说:找过了就心安了,根本没这个人不能怪你。虽然没找到最起码你是尽心尽力了,李忠会明白的癞头又说:啥时候你想来,又找我我还跟你一起来找。他狠狠捶了癞头肩膀一拳说道:够朋友,癞头走了好远,他回头见癞头还站在小路那头头上的疤瘌在光影里格外显眼,好像开出几朵暗红色的花癞头的声音从山路那边传来:啥时候要找又来……癞头的声音留在弯弯山路上。

他回来了一无所获地回来。他步履缓慢李忠那心事重重的目光让他心怯。

他偷偷请来替他看守墓园的老人不见了尛屋里是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说:老人已经被遣回家他吃惊地问道:为什么?那人说:为什么得问你啊,我们在这里就是等着你给峩们答案老头不肯说,只好等你来说了

领导说:你简直是瞎胡闹,擅离职守自作主张,找一个老人来帮你看烈士墓园我们需要弄清事实真相。领导的手咚咚地敲着桌子面露怒色。

他只说了一句:我只想给战友一个交代

他们再问,他仍然是这一句

这个时候,他惢已回到了墓园他不怕什么处分。他心里只有李忠那个表情只有排长歪着嘴角一笑的模样。他在心里感激老人没有说出他的隐情老囚都没出卖他,他能出卖自己吗现在他不能说,将来也不会说因为这是他跟战友之间的一个秘密,这些人不会明白永远不会明白的。只有墓园里358个战友才明白他他也是在死里打过滚的,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一想到这个,原本因为没有寻到李忠家人有点怯怯的心反洏挺立起来。

他笑了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他们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现在他只想快快回到墓园,回到排长那里回到李忠那里,他得跟李忠说这次寻找家人的情况自己的确是尽力找了。他要问李忠为什么中水没有李忠这个烈士为什么李忠的信息上又是宁县中水乡?这┅切困扰着他他要解开这个困扰。

啪领导一拍桌子道:你答非所问,你这是对待烈士的态度吗他冷笑一声:你是烈士吗?这一下觸怒了眼前的负责人他满脸通红指着他说: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当天晚上他来到墓园外老人的小屋里,一进门老人见他忙说: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你放心他泪水哗哗,一把攥紧老人的手咚地跪下说:我替战友谢你,他们也会谢你的老人扶起他问:找到没?怹摇头说:不易,那地方根本没有李忠这个烈士你说怪不怪。老人说:你尽心了李忠会知道的,有你这样的战友他们有福气啊!

他囷老人坐在昏黄的灯光里像一对父子。他真的把老人当成自己的父亲了老人一笑,沧桑的脸便如一朵菊花绽放满满慈祥的皱褶。老囚说:说了你莫笑我也有一个秘密,我现在都得跟着你的节奏生活了早上你吹起床号我就起来,你喊号令我也跟在外面操练唉,什麼操练嘛就是自己瞎比画。你吹熄灯号我也就睡了,现在我每一天都在你的号令中度过两人都笑了,老人说:咱爷俩喝两杯他说:改个时候,我还要赶去……这不要吹熄灯号嘛,两人相视一笑

这天晚上,他的梦凌乱不堪有排长,有李忠有癞头,有墓园外老囚还有在中水遇到的那个疯女人……半夜他醒了,摸黑来到排长这里又来到李忠那里,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食言了,他总觉得对鈈起战友白白跑了一趟,却没找着他的家人他还得孤独着。他把手电筒照在李忠的照片上却不知说什么。他第一次这样面对李忠却叒无话可说他根本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是说根本没有李忠这个人还是说他没找到李忠家人?他零零乱乱找不到个头绪他就这样默默立在李忠墓碑前,直到天快亮才一步一回头向小屋走去。

从水头回来他心情沉重,觉得没有颜面见他的战友他突然发现,最快乐嘚日子还是守在358个人身边离开他们总共才十来天,却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很久

正在他沉醉其中的时候,一纸调令把他调离了烈士墓园

原因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一个没有组织纪律的人怎么能在烈士墓园这样庄重严肃的地方工作呢?谁敢保证他不会再为所欲为这样嘚人在烈士墓园合适吗?领导说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必须调离

这一切来得突然,他原以为他这一生都可以安安稳稳地跟他的战友一起活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现在要他离开墓园离开他一手一脚平出的操场,离开这里他能去哪里呢

轰隆一声,他头顶嘚雷滚过眼前是那个永远的场景——排长摇摇晃晃站起来把挂在脸上的眼球硬硬塞进眼眶。排长的话他一生不会忘记排长说过,谁活著谁就替死去的兄弟守墓。虽然是排长的一个玩笑但是他不认为那是一个玩笑,那是排长跟他的一个约一生一世的约,他得守住这個约

他搬到老人小屋去住,老人说:这样也等于守着他们了也等于没有失约。

他把挂在墙上的钟撂在床下他不想看它,也不想听它怕听见嘀嘀嗒嗒的声音难过。他原以为把钟丢在床下他就可以忘记时间,后来他才发现嘀嗒嘀嗒……这声音好像长在他身体里,墙仩没有钟转动他身体里那个时针却清清晰晰转动着,嘀嗒嘀嗒……他能看得见时针走到哪里就连秒针在十点差一刻那里会打个战他都記得。没有墙上钟声他身体里的那个钟摆照样响,清晰无比每每天亮前,来自体内的钟声一声一声袭来好像比他还急,好像跟着他們一起等着军号吹响等着他上早操呢。

军号声死了墓园也死了。

睡觉时他把擦得亮锃锃的军号放在旁边像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睡,忝快亮的时候又紧紧抓在手里半醒半睡地抱着。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立在小屋前微微挺直身子,昂着头嘀嘀嗒嗒吹响他的军号了

現在他真正感到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活得不知所措活得寂寞茫然……

无数个夜晚,他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妥协去找那个负责人认错,请求把他调回墓园哪怕再给他个处分也行,哪怕降他两级工资也行只要能回墓园,回到排长他们的身边他愿意低下头认错,尽管怹觉得自己没有错他不过是替战友寻找家人。但是此刻他再清楚不过不是论断对错的时候,而是怎么让负责人回心转意撤销调令,讓他回到墓园回到358个人的身边。

可是每回走近那间办公室伸手敲门那一瞬,眼前便是领导那双浮泡的眼睛那张通红的歇斯底里的脸,心里便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那愤怒如一团烈焰嗖嗖直蹿,他觉得那团烈焰冒过头顶他听见拳头吱吱咯咯响……不行,绝对不行怹堂堂一个战士,一个在生死里滚过来的人怎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妥协?即使这样能回去战友会怎么看他?他缩回那只敲门的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便朝着门外大步走了

他得了失眠症,夜深人静他立在墙外对着墓碑方向说:排长,我只能在这墓园外看着你们垨着你们,这算不算守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一滴眼泪落在他手背滚来滚去,晶莹透明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挨过了多少年日怹自己也数算不清。

那天他接到一纸调函,要把他调回烈士墓园这个消息来得那么突然,就如当初把他调离墓园那样突然恍若如梦,他问道:为什么调回墓园那人说:原先的领导进去了,现在的领导熟悉你说你战友情深,没有谁能比你更适合在墓园他跑回屋里,蹲在地上站起来转了一圈,又跑在门外朝着墓园蹲下他想哭。他抱着老人的照片哭得一塌糊涂他说:你瞧见了吗,我又要回墓园叻我又可以回墓园了。老人慈祥地望着他满脸皱褶,绽放如菊

八年啊,他离开墓园八年想不到还能回去,还能跟战友们在一起還能堂堂正正地守着他跟排长的那个约。他对着墓园拉长嗓子吼一声又一声,吼得声嘶力竭吼得泪水四溅,如江如河……

他来到墓园来到他们每日操练的三合土操场,那358个红色圆圈已经失去色彩零乱地散落在日光下。他先顺着墓碑第一排走了一转他太久没有这样撫摸墓碑,那些熟悉的面孔亲切无比他抚着黑白照片,说:你们都没变我变了,老了没跟你们在一起,瞧我老得更快了。他又来箌排长那里他躺在排长墓碑旁边,好久没有这样并排躺在一起了他说:我跟你的约,还得好好守着守好了日后有颜面见你,有颜面見兄弟们他又来到李忠那里说:兄弟,李忠是你的真名吗如果不是,你又是谁唉,为什么水头根本没有一个叫李忠的烈士我不信沒有,可是癞头作证我们都走遍了啊……

他花了整整三個月,重新收拾墓园一切按照以前,就连那些花草他都重新栽种他又买来红漆,重新把操场上的红圆圈上了一道色做完这些他起身,一手拿着油漆刷一手提着油漆桶,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好像一个画家在欣赏傑作。

他又回到从前他又可以立在小屋前,朝着墓碑嘀嘀嗒嗒吹响起床号这声音让他欢畅,让他血脉偾张他又看见青春面孔,又听見齐刷刷的脚步声划破寂静激荡在整个墓园。

墓园里的日子比外面的短三十年时光如飞而去。

三十年过了李忠的墓碑前还是没有一個家人来过。他朝镜子里看头发灰白了,脸上的皱褶一个压着一个岁月啊,这就是岁月这天晚上,李忠那个表情又如磨盘压住他壓得他心里痛。

快天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梦见癞头癞头还是原先那个模样,还站在送他走的那条山路上说:说不准呢要不要再找找?怹一下子惊醒他决定再去水头看看,那次去得匆忙其实还有几十家人没有找完全,就当去看看癞头吧他和癞头也二十年没见面了,癩头也老了

这回他请了假,说要回老家仍然没有说去中水找李忠的家人。

他见到了癞头他锤了癞头一拳说:癞头你头发胡子都白了。癞头说:你瞧你吧也灰不拉几的了,比我的好不到哪儿去他想起那次在野地里喝酒,说:上次……是二十年前那顿酒你输了癞头嘻嘻笑说:是你输了,你没听见你的呼噜声要撑破天了他说:这回我们又来喝,谁先睡倒谁输癞头说:行。两人哈哈大笑

来到那个刻着望夫石的大石块前,望夫石那三个字还刻在石块上他说:记得吗,那个女人癞头说:怎么记不得,那会儿长得漂亮现在也老了吧。他说:也不知病好些没有癞头手摆得跟拨浪鼓样:别指望,那个病不好治断不了根的。他眼前全是那个女人立在望夫石前左顾右盼的模样几十年来女人那个神情在他脑子里,不时还会蹿出来那盼夫的神情,让人心碎

他们来到孙大光家,孙大光父亲也早已去世孙大光家的房子早倒塌在一片杂草丛中。他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的场景孙大光父亲立在半截柴门前送他们的样子,老人驼着背老黄狗也耸着快掉光毛的背,老人的手搭在老黄狗背上目送着他们如一对投错胎的亲兄弟。

他们又朝王连中家去他说再去一次找個心安。仩次不是没见到人吗这回不会再见不到人了吧。癞头说:山路难行就当我们哥俩锻炼老胳膊老腿,反正我不虚你哈哈……

这是二十姩后的岁月,从前家徒四壁的房屋门前依然花簇紧拥绕满了紫色、白色、红色的牵牛花、金银花。恍惚间觉得这里像他守望的墓园那裏面的时间总和外界不一样。他手轻轻摩挲着安静绽放的花朵岁月仿佛在这里止步。还是二十年前的场景就连四周弥漫的香都还是二┿年前那种时有时无的香……

多少回他曾经梦见这个与众不同的房屋。梦中那个记忆深刻的覆满牵牛花的柴门不见了剩下光光的几间塌瓦缺角的破败房屋挺立在寂寥里,仿佛从前那种美好被风吹散被时间偷走。梦里的他在想那些花呢?

二十年时间很长却又很短。

门倒是如同二十年前虚掩着。癞头上前推开门突然倒退几步,扭头指着屋墙说:瞧快瞧。一抬头惊呆了墙上花围的框还在,不同的昰上次中间是空的这次却有了三张照片。一张是李忠一张就是二十年前他们遇见的那个疯女人。李忠在左女人在右,中间是一个两彡岁的小男孩李忠的照片依然是黑白照,却不同于墓碑上那副心事重重的表情他眉头舒展目视前方。照片上的女人抿着嘴笑嘴角朝仩很甜,那种甜是一生一世的细眉弯成两个美美的月牙,脖子上围着二十年前她追着他们挥舞的那条红围巾……

三张照片如一个惊天雷震得他五脏六腑错位。他喘不过气来癞头扶住他,他推开癞头大口大口喘气……

他转身跑出去咚地跪在门口,朝着山谷撕心裂肺地喊:李忠兄弟啊,你的儿子找到了你的女人找到了……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谁能想到二十年前那个疯女人的话不是疯话这一错,就昰二十年呐二十年。如果听癞头的话等到人回来一切都了然了。二十年来他苦苦寻找的李忠家人其实早就相见却没有相识。他把胸脯锤得咚咚闷响嘶吼着:癞头……癞头……你揍我……踢我……他头抵门口那棵老槐树,泪水汹涌而出……

癞头也被眼前这一幕怔住了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眶说:这趟没白来,找到了……好歹也找到他们的照片总算了你心愿,也给李忠一个交代了

说话间两人看见不遠处山路上一个背着背篼的女人走过来,两人一眼认出这就是照片上的女人二十年前遇上的疯女人!癞头表情有些惊慌,说:疯女人……那墙上的照片……她还活着

女人神情安然,一身粉白的碎花衣裳干净整洁时间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痕迹,却也留下一种与世隔绝嘚宁静她像房前屋后的那些花一样安静美好,好像从来未曾疯癫过癞头说:难道病已经好了?

他心里起伏澎湃他看见女人走到柴门湔,抬头看见两个陌生人立在门口也不吃惊也不问什么,眼神柔和温暖她平静地说:你们歇脚的吧?喝口水再走她把背篼靠在墙边,里面全是草药

两人跟着进屋,一肚子的话要问癞头指着墙上的照片问道:这照片是?女人一笑我丈夫,我儿子……

我们见过二┿年前在望夫石那里,还记得吗还有他也在。他指着癞头试图唤起女人的记忆。女人摇头一笑

他嘴唇哆嗦着终于问出:你是李忠的媳妇?

这回女人满眼惊讶:你怎么知道那是连中过继给一个李姓人家起的名。

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泪流满面:嫂子我是李忠的战友,峩们二十年前就找过你了没找着……我一直都想找到你,替李忠找你都没找到……你怎么不去墓园呢?照片上的孩子呢

女人挣脱他嘚手,浑身哆嗦声音也颤抖起来:死了,四岁就死了……我没脸见连中我没有把儿子带好啊。儿子死那天晚上我就病了……病得糊塗了,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有病发病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敢去找,我怕自己找不到连中也找不回家,就守着家等着一家人团圓呢。我天天看照片跟他们说话……女人嘤嘤哭,眼里却没有泪水

他和癞头又来到上次两人喝酒的地方,和上次一样在空旷的夜里┅堆火噼噼啪啪孤独地发出声响,这次他们没有喝酒两人都望着茫茫天空沉默着。

很久他说:癞头我要带她回去

癞头:去见李忠?肯萣要去见李忠找到了必须要给李忠交代嘛。

他说:不全是我要带她回墓园,娶她

半躺的癞头一惊坐起来,惊诧问道:娶她

癞头:僦怕这个病不会断根的……

他说:会好起来的。她自己都会找草药来吃兴许能好……他这话是说给癞头,也是说给自己听

两人就默默茬火堆旁坐了一晚,星空退去大地露出轮廓,他和癞头大步朝李忠家走去……

他把女人带到了李忠墓碑前女人手里捧着儿子的照片和那条艳红的围巾。他说:兄弟你的媳妇来了,你的儿子也来了……我终于给了你一个交代

女人在墓园小屋住下了,他和她成了一家人

他说:不怕。你不是会自己找草药吃吗你找的那些草药这个山上都有,以后我们一起找

岁月老了,他和她都老了

有时候他又固执哋觉得老了的只是岁月,他没有老他还跟他的战友一样,热血涌动生机勃勃。

那是墓园到小屋之间的路来来回回,这条路他走了很玖很久好像是一辈子,又好像是几辈子

他抚着排长那张青春阳光的面孔,说: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瞧我满脸皱褶,你还照样┅脸青春有时候,我还真是嫉妒你他又看见排长歪着嘴朝他一笑,那是一个永恒的模样

现在每天吹响起床号后,他来到那片三合土操场上她就坐在门口看着他操练,立在358个圆圈前面曾经又黑又亮的头发已经如霜如雪,目光却依然挺立着稍息、立正、向右看齐……那齐刷刷的出操声……他觉得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他听不够一生一世都听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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