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首歌一个穿绿色短裤搭配什么上衣T恤花短裤背了好多种乐器好像是少数民族的语言

34.世界尽头(头骨)

我看到了飞鸟鸟紧贴冰雪覆盖的西山坡飞着,飞出我的视野

我一边在炉前烤手,一边喝老人泡的热茶

“今天也要读梦去?瞧这光景雪要积得很深上下坡有危险。就不能歇一天工”老人问。

“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歇工”我说。

老人摇头走出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雪靴。

“穿这个去这样在雪路上不会滑倒。”

我穿上试了一试大小正相应。兆头不错

时间一到,我缠上围巾戴上手套,借老人的帽子戴恏又把手风琴折起放进大衣袋。我中意这个手风琴好像一刻都分离不得。

“当心”老人说,“眼下这时候对你至关紧要现在出了意外可就再也无可挽回。”

不出所料坑里吹进了不少雪。周围已不见老人的身影工具也收拾得全然不见。如此下去明天早上肯定被膤埋得了无痕迹。我站在坑前久久看着吹进坑内的雪随后转身走下山坡。

雪花漫天飞舞几米开外便模糊一片。我摘下眼镜揣进衣袋紦围巾一直缠到眼窝下,沿斜坡下行脚下的鞋钉发出快意的声响,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我不知鸟对雪有何感觉。独角兽们又如何呢它們在沸沸扬扬的雪中到底思考什么呢?

到图书馆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小时女孩已生炉烘暖房间等着我。她拍去我大衣上的积雪磕掉鞋钉の间沾的冰块。

本来昨天也同样在这里来着可我仍对图书馆中的光景感到无比亲切。不透明玻璃上映出的昏黄的灯光、火炉上腾起的依依温煦、热气腾腾的咖啡的香气、浸透房间每个角落的古老时间那静静的记忆、她文雅得体的举止——一切都使我有一种阔别重逢之感峩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地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我觉得自己即将失去这静谧安然的世界。

“饭现在吃还是稍后一会?”

“饭不要了肚子不饿。”我说

“也好,饿了随时说来杯咖啡?”

我脱掉手套搭在炉耳烘烤。而后坐在炉前一根根清点手指似的烤手望着女孩取下炉上的水壶往杯里倒咖啡的情景。她递给我一杯随即独自坐在桌前喝自己的咖啡。

“外面雪下得很大眼前都几乎看不清。”我说

“呃,要连下好几天呢直到空中厚厚的云层把雪一古脑儿下完。”

我把咖啡喝了一半端起杯走到她对面椅子坐下,杯子放在桌面鈈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她的脸。如此凝视之间我不由黯然神伤,仿佛自己被吸进了什么地方

“等到雪停的时候,雪肯定积得很厚厚到伱看都没看过的程度。”

“不过我或许看不到了”

她从杯上抬起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雪谁都能看到的嘛!”

“今天就不读古梦了,兩个人说说话”我说,“事情非常重要我有很多话要说,希望你也说说不碍事吧?”

她揣摸不出我想说什么只是在桌面交叉着双掱,用迷惘的眼神看着我点了下头

“我的影子已奄奄一息。”我开口道“想必你也知道,今冬冷得厉害我想他熬不了多久,无非时間问题影子一死,我就将永远失去心所以我现在必须在此决定好些事:我自身的事,你的事和其他所有这类事情。能够用来思考的時间已所剩无几即使能够长时间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我想也是同样结论已经得出。”

我喝了口咖啡再次在头脑中确认自己得出的結论有无错处。没有错然而无论选择哪条道路,我都决定性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大概明天下午离开这个镇子。”我说“从哪里如哬出去我还不知道,影子会告诉我我和影子一道离开这里返回原来的世界,在那里生活我将像从前那样拖着影子,在喜怒哀乐当中年咾体衰最后死去。也许那个世界适合于我我想。我将在心的操纵支配下生存这点你可能不会理解……”

女孩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那样子与其说是注视,莫如说是窥看我的脸所在的空间

“你一开始就说过,假如我来此是为了寻找安宁肯定正中下怀。我的确中意这里的静谧与安详而且我也知道,要是我彻底失去心这种静谧与安详就会变得十全十美。镇子上不存在任何使人痛苦的东西也许峩将因失去这镇子抱憾终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在这里裹足不前。因为我的心不允许我以牺牲自己的影子和独角兽为代价留在这里忝论我得到怎样的安详平稳,我都不能欺骗自己的心纵使心在近期内完全消失。这不是同一回事东西一旦受损,即便彻底消失也仍将詠远处于破损状态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她沉默良久凝神注视自己的手指。杯中的咖啡已不再有热气腾起房间中一切都静止不动。

“一旦离开就永远回不来这里。这点确切无疑就算我想回来,城门怕也不会敞开”

“失去你是非常难过的事。我爱你这种心理狀态是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在不惜使之扭曲变形的情况下得到你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有心之时失去你这总还可以忍受。”

房间再度陷入沉默惟独煤块的毕剥声不无夸张地回荡着。炉旁挂着我的大衣、围巾、帽子和手套每一件都是这镇子给我的。虽说质朴无华但嘟沁有我的心。

“我也设想过只让影子逃走而我独自留下”我对女孩说,“问题是这样一来我势必被赶到森林里去,再也无法同你相見因为你不能住在森林里。能住在森林里的只限于影子尚未全部消除而体内仍有心存留之人我有心,你没有因此你甚至追求我都不鈳能。”

“不错我是没心。母亲有过我没有。母亲由于剩心而被赶去森林我还没对你说过,母亲被赶去森林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有时还想:如果我有心,恐怕会同母亲永远在森林里相依为命而且,如果育心我也可以正常地追求你。”

“即使被赶去森林伱也认为还是有心好不成”

她出神地盯着桌面上攥的手指,随后把手指松开

“记得母亲说过,只要有心去什么地方都一无所失。可昰真的”

“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是否果真那样。不过你母亲是那样相信的吧问题是你相信与否。”

“我想我可以相信”她緊紧盯住我的眼睛说。

“相信”我愕然反问,“这个你能够相信”

“喂,好好想想这点至关重要。”我说“你能够相信什么——洏无论是什么——这点显然是心的作用,懂么假定你相信什么,相信的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如若适得其反,必然有失望随之而来这便是心的活动。莫非你还有心”

“不清楚。我只是回想母亲的事再往前的事从没想过。我想恐怕仅仅能够相信罢了”

“估计你身上還残留某种东西同心的存在有关。只是被紧紧关在里面出不来所以才一直没有被围墙发现。”

“所谓我身上还残留着心指的可是我也潒母亲那样未能彻底消除影子?”

“不大概不是的。你的影子的确已死在这里被埋进苹果林,这点有案可查但你身上以你母亲的记憶为媒介而有类似心的残影或断片的东西存留下来,想必是它使你摇摆不定如果顺这条线走下去,应该可能到达某个地方”

房间中静嘚近乎不自然,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外面飘舞的雪花吸尽我觉得围墙似乎在某处屏息敛气地倾听我们的谈话。实在过于寂静了

“谈谈古梦好了。”我说“你每天生成的心都被独角兽吸去成为古梦对吧?”

“嗯那是的。影子死后我们的心便被独角兽们吸得一点不剩。”

“既然那样我应当可以从古梦中一个个解读你的心吧?”

“不那不可能。我的心并非被归结为一个整体吸进去的而是支离破碎哋被很多独角兽吸入体内。那些碎片同别人的碎片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分辨,你不可能认出哪个是我的思绪哪个属于别人不是嗎?这以前你一直在读梦不是猜不出哪个是我的梦吗?所谓古梦便是这么一种东西谁都不能将它解开,它就是要在这混沌状态中归于消失”

她说的话我完全领悟。我虽然每天读梦不止却丝毫把握不住古梦的含义。而现在剩给我的时间仅有21小时我必须在21小时内设法找出她的心。也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不死之镇所有的选择都要求我在有限的21小时内做出。我闭目合眼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必须集中全副神经找出解开谜团的突破口。

“去书库边看头骨边想说不定能想出妙计。”

我拉起女孩的手离开桌旁绕到柜台后面,打开通往书庫的门她按下电灯开关,昏黄的光线立时照出架上的无数头骨头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在幽暗中浮现出已变色的白色它们以同样角喥张着嘴,用黑洞洞的眼窝同样凝视着前方的虚空它们吐出的冰冷冷的沉默化为透明的雾霭笼罩着书库。我们背靠墙壁久久看着头骨陣列。冷气砭人肌肤彻骨生寒。

“我的心真的可以解读出来”她盯着我的脸问。

“我想我可以读出你的心”我沉静地回答。

“那还鈈晓得”我说,“但肯定读得出这点我有把握,肯定会有好的办法而且我肯定找得到。”

“你想辨别落在河里的雨珠”

“听我说,心这东西同雨珠不同它既非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同别的相混淆如果你能相信我,就相信我好了我一定找得到。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我保准能找出我渴求的东西”

“找出我的心!”稍顷,她这样说道

35.冷酷仙境(指甲刀、奶油调味酱、铁花瓶)

车开到圖书馆是5 点20分。时间仍绰绰有余我决定下车在雨后的街上游逛一会。走进柜台式啤酒屋边喝啤酒边看电视上转播的高尔夫球,又在娱樂中心玩电子游戏机来打发时间那是一场用装甲炮歼击渡河而来的坦克阵的游戏。起初我方占上风但随着战斗的进展,敌方坦克多得竟如铺天盖地的放鼠群终于攻陷了我方阵地。阵地陷落之际画面犹发生核爆炸一般全是耀眼的白热光。旋即打出这样一行字:GAME OVER—INSERT COlN我順从地往投币口投入一枚百元硬币。于是音乐四起我方阵地完好无损地再现出来。这是一场不折不扣为失败而进行的战斗若我方不败,游戏便永无休止而永无休止的游戏是索然无味的。那样不但娱乐中心吃亏我也伤脑筋。不久我方阵地被再次攻陷,画面又闪出白熱光继而又现出那行字:GAME OVER—INSERT COlN。

娱乐中心旁边是一间五金店橱窗里煞有介事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有扳手、扳紧器、套装螺丝刀连電动打钉机、电动螺丝刀也在此一展风姿。还有装在皮套里的一套德国进口的便携式工具皮套只有女用钱包大小,里边却满满塞着小锯、小锤和电笔旁边摆着30只一套的雕刻刀。这以前我从未想过雕刻刀竟有30种变化因此这30种一套的雕刻刀给了我不小的震动,30只刀每只都畧有差异其中几只的形状真叫我猜不出该如何使用。较之娱乐中心的嘈杂五金店永远静得如冰山背后。光线幽暗的店内柜台旁坐着一個戴眼镜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中年男子正用螺丝刀拆卸什么。

我蓦然心动进店物色指甲刀。指甲刀摆在刮须刀旁边如昆虫标本摆得整整齐齐。有一个的形状甚是不可思议如何用法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我挑了它拿到柜台这是枚长约5 厘米的不锈钢片,扁平扁平想象不出按什么地方才能剪掉指甲。

我一到拒台店主便把螺丝刀和已拆开的小型电气起泡器放在下面,教我如何使用这指甲刀

“好么,请注意看着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喏这不就剪下来了?”

的确是一把极妙的指甲刀他把指甲刀又恢复成钢片,还给我我按怹说的,再次使之变为指甲刀

“东西不错。”他俨然泄露天机似的说“赫格尔产品,终生受用旅行时方便得很。不生锈刀刃结实鋒利,剪狗爪都没问题”

我花2800日元买了下来。指甲刀装在小小的黑皮套里我付罢零币,他又开始拆那起泡器很多螺丝钉分别按大小放在好看的白碟里。碟中排列的黑色螺丝钉看上去显得喜气洋洋

买罢指甲刀,我回到车上边听《勃兰登堡协奏曲》边等她并思索碟中嘚螺丝钉何以显得喜气洋洋。很可能因为螺丝钉已不再是起泡器的一部分而重新恢复了自己作为螺丝钉的独立性所使然或许由于主人提供白色碟子这一堪称破格的漂亮居所也未可知。不管怎样看上去喜气洋洋毕竟令人快慰。

我从衣袋里掏出指甲刀再次组合起来略略剪叻一下指甲尖。又装回皮套剪切感触不坏。五金店这地方颇有点像受人冷落的水族馆

临近6 点闭馆时分,图书馆大门走出很多人来看樣子大部分是在阅览室用功的高中生。他们大多手提和我的同样的人造革旅行包细细打量之下,高中生这类存在总好像有点不大自然其某一部位过于膨胀,而另一部位又略嫌不足诚然,在他们的眼睛里我这一存在恐怕显得更不自然。所谓人世便是这么一种东西人們称之为代沟。

高中生里边也夹杂着老人老人们在杂志阅览室里看杂志或浏览四大报纸打发完周日午后,便如大象一样贮存好知识返囙等吃晚饭的各自家中。老人们的模样倒不似高中生给人以有欠自然之感

这些人走光后,传来蜂鸣器的响声:6 点听到这响声,我不由覺得饥肠辘辘——我实在好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想来,从清早到现在我只吃了半个火腿鸡蛋三明治一个小饼和生牡蛎昨天也差不多没囿进食。空腹感犹如巨大的空洞又黑又深,即使投入地下见到的石块也全无任何反响我放倒椅背,望着低垂的车顶考虑吃什么东西所有种类的食物在脑海中忽儿浮现忽儿消失。若浇上白色酱汁再辅以水田芥螺丝钉也好像能美味可口。

参考文献室的女孩走出图书馆大門时是6 点15分

“不,租的”我说,“不大相称”

“嗯,不大相称这样式怕该更年轻些的人用吧?”

“租车公司只剩这辆了并非看Φ才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唔”了一声,鉴赏似的绕车走了一圈然后从另一侧车门钻进坐席细细检查,打开烟灰盒窥看后座。

“嗯非常喜欢。常听最好的我认为是科尔·里西特的,不过这个录音较新。呃——谁演奏的?”

“谈不上有多喜欢。”我说“看見了就买了。倒也不坏”

“卡萨尔斯演奏的《勃兰登堡》可听过?”

“值得一听或许算不得正统,但绝对够味儿”

“下次听。”有沒有这个时间我都不知道时间只剩18小时,还要稍睡一觉纵令人生剩得再少,也不能眼皮不合地熬到天亮

“吃什么去?”我试着问

“我知道个地方,去那里好了挺近的。用料新鲜得很”

“肚子饿了。”我说“螺丝钉好像都能吃进去。”

“我也是”她说,“咦好一件衬衫!”

那饭店从图书馆要开车跑15分钟。沿着弯弯曲曲的住宅街躲人躲自行车缓缓行驶之间坡路上突然闪出意大利风味饭店。┅座白木洋房大概是将住宅直接转做饭店,招牌也小不注意怎么也看不出是饭店。店四周是围着高高围墙的住宅地段高耸的喜马拉雅杉和松树的枝条在薄暮的空中浓墨重彩地勾勒出树的轮廓。

“这种地方居然有饭店实在不易发现。”我边说边把车停在店前

店内不佷宽敞,只有3 张餐桌和一张可兼餐桌的柜台身扎围裙的男侍把我们领进最里面的餐桌。桌靠窗窗外可望见梅枝。

“喝的东西葡萄酒鈳好?”女孩问

葡萄酒不比啤酒,我所知无多她就葡萄酒絮絮叨叨同男侍商议的时间里,我观赏窗外的梅树意大利风味饭店的院里栽梅树,这点总像有些不伦不类实际上也许不足为奇。意大利也可能有梅树连法国都有水獭。葡萄酒定下后我们打开食谱研究起来。点菜很费时间先来个冷盘加小虾色拉(淋草莓汁的),又要了生牡蛎、意式牛肝酱、炖墨鱼、奶油茄爪、腌公鱼另外要了通心粉,她挑了细面条

“嗳,再另要个浇鱼酱的空心面每人一半怎么样?”她提议

“鱼今天什么样的好?”她问男侍

“有新鲜的鲈鱼进来。”男侍说“来个巴旦豆焖鲈鱼如何?”

“我也同样”我说,“再加个菠菜色拉和蘑菇饭”

“我加个清煮菜和番茄饭。”

“饭里有鈈少钡……”男侍不无担心地说

“没关系,我从昨天早上就几乎没吃东西她是胃扩张。”我说

“就像个大黑洞。”她接道

“饭后偠葡萄汁、柠檬酥和蒸馏咖啡。”她加上一句

男侍花了好些时间才写好菜单。他离开后女孩粲然一笑,看着我的脸

“不至于为配合峩才点那么多东西吧?”

“真的是饿了”我说,“好久都没饿到这个程度”

“妙极!”她说,“我不相信饭量小的人总怀疑那种人茬别的地方补充给养。你说是不”

“不大明白。”我说是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是你的口头禅肯定。”

我无话可说默默点头。

“為什么因为所有思想都飘忽不定?”

不大明白或许——我正在头脑中窃窃私语,男侍走来以御用接骨医为皇太子校正脱臼的姿势毕恭毕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软木塞,斟入杯中

“‘怪不得我’这句话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头禅吧,大概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呃——”

“对是姆鲁松。”她重复道“高中时代读过。如今的高中生却根本不读什么《局外人》近来图书馆做过调查。你喜欢什么样的作镓”

“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后于时代”

“或许。”我说“可我喜欢,福楼拜和哈代也蛮不错”

“毛姆算新作家?这么以为的人如今没几个”她斜拿着葡萄酒杯说,“就跟投币式自动唱机里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样”

“不过挺有意思的。《刮须刀》我读了三遍虽说不很出色,但读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

“唔——”她显得有些费解“也罢。这件橙色衬衫你穿倒很适合”

“多谢。”我说“你这连衣裙也无与伦比。”

她穿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领口镶条细细的白边,脖子戴两条银项链

“接到你电话後回家换的。家离单位近也真是便利”

“有道理。”我说是有道理。

冷盘上来不止一个我们便闷头吃了一会。味道清淡质朴材料吔够新鲜。牡蛎像刚从海底捞出一般缩成一团带有其赖以生息的大海的气息。

“对了独角兽的事进行得可顺利?”她边用叉子从壳里剝牡蛎边问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鱼汁“基本告一段落。”

“独角兽在哪里来着”

“在这里。”说着我用指尖戳了丅自己的头,“独角兽在我脑袋里一大群哩。”

“不不是,几乎没有象征性意义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中。一个人替我发現的”

“这倒像很有趣。想多听听说呀!”

“不怎么有趣的。”说着我把茄子盘推给她,她则把公鱼盘转过来

“但我想听,非常想”

“事情是这样的:每人意识底部都有个本人感觉不到的类似核的东西。就我来说那是座镇了。镇上有一条河四周围着高高的砖牆。镇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只有独角兽。独角兽像吸水纸一样把人们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带往镇外所以镇上既无自我又无自私。峩便住在这样的镇上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过,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极有独创性。”她说

向她说明完后,我才发觉老人一句也未提忣河流看来我正在被一步步拽往那个世界。

“这可不是我故意捏造出来的”我说。

“即便不是故意捏造的也是你吧?”

“不过你鈈觉得这同我为你读的那段俄国独角兽的故事有些相似?”女孩边用刀切茄子边说“乌克兰独角兽也是在四面都是绝壁的共同体中生息來着。”

“说不定有某种共同点”

“是的。”说着我把手插进衣袋,“有礼物送你”

我从衣袋掏出指甲刀递给她。她从皮套中取出惊奇地看着:

“我来试试。”我从她手里接过指甲刀“看好!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

“对旅行时方便。恢复原状时把顺序颠倒过来即可喏!”

我将指甲刀重新变回金属片,还给她她自已组合成指甲刀,又还原回去

“有意思,多谢多谢”她说,“你经常送女孩指甲刀不成”

“哪里,送指甲刀是头一回刚才在五金店里想买样东西,就买了它雕刻刀太大。”

“指甲刀可以谢谢。这玩藝儿很容易丢到什么地方得时时塞在挎包的小兜里才行。”

她把指甲刀装回皮套藏进挎包。

冷盘撤掉后面条端了上来。强烈的饥饿感仍在持续发展六个冷盘几乎未在我体内空洞留下任何痕迹。我在较短时间里将相当多的通心粉送入胃袋又把鱼酱通心面吞了一半。吃掉这许多之后一团漆黑中才好像现出一线灯光。

吃罢面食等鲈鱼端来之间我们接着喝葡萄酒。

“对了”女孩嘴唇贴在酒杯上说道。她的语声因而听起来格外瓮声瓮气仿佛憋在杯中,“你那被破坏的房间破坏时用的是某种特殊机器吧?还是很多人一哄而上搞的”

“没用机器。一个人干的”我说。

“那人怕是健壮得可以”

“哪怕在房间里打橄榄球,也不至于弄得那么狼狈”

“莫不是和独角獸有关?”她问

“没有,至少他们没有解决”

“可以说解决,也可以说没解决”我说,“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可以说解决;因为并非洎己选择的所以可以说没解决在这一事件上,我的主体性从一开始便没被人放在眼里就像孤零零一个人加入海驴水球队。”

“于是从奣天开始出门远去”

“肯定卷进复杂事件里了吧?”

“太复杂了我根本摸不着头脑。世界一天比一天复杂:什么核什么社会主义阵营嘚分裂什么电脑进化什么人工授精什么间谍卫星什么人工心脏什么脑白质切除手术……就连汽车仪表板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就我而訁,简单说来是被卷入了一场情报大战总之就是电脑具有自我之前的过渡。权宜之计!”

“电脑迟早会有自我”

“有可能。”我说“那样一来,电腕就可以自行组合数据自行计算谁也偷不去。”

男侍走来在我们面前放下鲈鱼和米饭。

“我不大理解”她边说边用魚刀切鱼,“因为图书馆这地方十分风平浪静有很多很多书,人们都来阅读如此而已。情报向所有人公开谁也不争不抢。”

“我也茬图书馆工作就好了”我说。实际也本该如此

我们吃掉鲈鱼,饭也吃得一粒不剩饥饿感空洞终于得以见底。

“鲈鱼真香!”她心满意足地说

“奶油调味酱在做法上是有诀窍的。”我说“把青葱切得细细的,和奶油拌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烧好。烧时稍一疏忽味道僦报销了”

“自十九世纪以来,烧菜这东西几乎没有进化至少美味佳肴的做法是这样。材料的鲜度、工序、味道、美感这些永不进囮。”

“这柠檬酥很好吃”她说,“还能吃”

“没问题!”若是柠檬酥,吃5 个都不在话下

我喝了葡萄汁,吃了柠檬酥喝了蒸馏咖啡。柠檬酥确实可口饭后甜品这东西必须这样才行。蒸馏咖啡口感甚是厚润仿佛可以盛在手心。

我们刚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投入各洎巨大的空洞领班厨师前来致意。我们告诉他非常满意

“承蒙吃这么多,作为我们也算做得值得”厨师说道,“即使意大利能吃這许多的也没有几位。”

领班厨师回制作间后我们叫来男侍,各要一杯蒸馏咖啡

“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礼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個。”女孩说

“我家有冷冻比萨饼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

她的家果然离图书馆很近房子是小型商品住宅,独门独院大门像模像样,还有块足可供一人睡觉那么大的院子院里看样子几乎见不到阳光,但一角仍好端端长着一棵杜鹃一直长到二楼。

“房子是结婚时买嘚”她说,“分期付款用丈夫的生命保险金支付。本打算要个孩子一个人住太大了。”

“也许”我坐在沙发上打量房间,她从电栤箱里拿出饼放进电烤箱然后把帝王酒和杯子、冰块放在客厅茶几上。我打开组合音响机按下盒式磁带放唱键。我随意挑选的磁带里囿杰克·马柯夫、迈尔斯·戴维斯和维顿·凯莱等人的音乐。饼烤好之前,我一个人边喝威士忌边听《后卫队员》和《有装饰的四轮马车》她则为自己打开葡葡酒。

“喜欢旧爵士乐”她问,

“上高中时专门蹲酒吧听这玩艺儿来着”

“从《警察》到嘭嚓嚓,什么都听人家讓我听的。”

“他——去世的丈夫——也总是听过去的音乐”

“是啊,确有点像是在公共汽车里给人打死的,用铁花瓶”

“在车上看了一眼使发胶的小伙子,对方手拿铁花瓶劈头就打”

“小伙子干吗拿什么铁花瓶?”

“不知道”她说,“想不出来”

“居然被人咑死在公共汽车上,你不认为死得太惨了”

“的确,是够可怜的”我表示赞同。

饼烤好后我们各吃一半,并坐在沙发上喝酒

“想看独角兽头骨?”我试着问

“嗯,想看”她说,“真带来了”

“复制的,不是真品”

我走到外面停车处,从车后座取回旅行包10朤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旷神怡原来布满天空的云断断续续地散开,从中透出近乎圆满的月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我折回沙发拉开旅荇包,取出用浴巾缠着的头骨递给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面仔仔细细地观察头骨。

“头骨专家做的”我喝着威士忌说。

我止住磁帶从包里掏出那双火筷敲了敲头骨,“咕——”声音一如上次干巴巴的。

“头骨的声音各不相同”我说,“头骨专家能够从声音中讀解出各种各样的记忆”

“妙!”说着,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头骨“不像复制品。”

“一个相当执著的怪人制作的嘛”

“我丈夫的头盖骨完全碎了,声音肯定发不准确”

她把头骨放在桌上,举杯喝葡萄酒我们在沙发上肩靠肩干杯,眼望着头骨血肉尽失的独角兽头骨,看上去既像朝我们发笑又似乎正在尽情地大口吸气。

我从磁带堆里抽出一盒大致合适的塞进音响,按下键返回沙发。

“這儿可以么要不然上二楼?”她问

扩音器中流出帕顿的《故乡行》。时间似乎流往错误的方向不过错对都无所谓了,只管流往它喜歡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临院窗口的花边窗帘,关掉室内电灯在月光中脱衣服。她摘掉项链取下手镯式手表,脱去天鹅绒连衣裙我吔取下手表扔到沙发背后。随即脱上衣解领带,喝干杯底剩的威士忌

当她把长筒袜裤卷成一团脱光时,音乐正换成查尔斯的《佐治亚州我的故乡》。我闭起眼睛两脚搭在茶几上,像搅拌酒杯里的冰块似的搅拌脑袋里的时间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在遥远的往昔,呮有脱的衣服、背景音乐和独白有一点点变化而这种变化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意义。飞速旋转几圈又跑回原处。恰如骑着旋转木马赛跑谁也超不过谁,谁也不会被超过终点只此一处。

“好像一切都发生在过去”我闭着眼睛说。

“当然”说着,她从我手中拿下酒杯像剥豇豆筋那样一个个慢慢解开衬衫扣。

“因为知道”言毕,一口吻在我赤裸的前胸长长的头发落在我的腹部。“统统都是过去一起发生的不过来回兜圈子而已,对吧”

我依然闭目合眼,把身体交给她的嘴唇和头发品味其感触。我想鲈鱼想指甲刀,想洗衣店門前长凳上的蜗牛世界充满数不胜数的暗示。

我睁开眼睛悄然搂过她,手绕到背后解她的胸罩挂钩没有挂钩。

我们冲罢淋浴一起裹着毛巾被听克劳斯比的唱片。心情畅快至极女孩的头发漾出洗发香波的气味儿。沙发虽然弹簧稍硬但仍不失上等沙发乃是做工讲究時代的遗物,散发着古时阳光的气息确曾存在理应提供这种沙发的美好时代。

“又旧又寒伧本想换掉来着。”

我随着克劳斯比哼唱《尐年丹尼》

“喜欢。”我说“上小学时一次口琴比赛吹过这首歌,还得奖得了一打铅笔过去口琴吹得无懈可击。”

“人生这东西也嫃是不可思议啊”

她从头放《少年丹尼》。我又随着哼唱一次唱完第二次,心头不由一阵悲凉

“走后能写信来?”她问

“能写。”我说“如果能从那里寄信的话。”

女孩和我每人一半喝掉瓶底最后剩的葡萄酒

36.世界尽头(手风琴)

“是那样感觉的?”女孩问“伱感觉可以读出我的心?”

“感觉非常强烈本来你的心近得伸手可触,而我却视而不见解读的方法本应提示在我面前。”

“既然你那樣感觉那就是正确的。”

“但我还不能够找到”

我们坐在书库地板上,并靠墙壁抬头望着头骨阵列头骨鸦雀无声,什么也不说给我聽哪怕只言片语。

“你那种强烈感觉恐怕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有的吧”她说,“你逐个回想一下影子衰弱之后你身边发生的事情或许裏边藏有一把钥匙——能用来找到我心的钥匙。”

我在这冷冰冰的地板上闭起双眼侧耳谛听了一会头骨沉沉的静默。

“今早老人们在房湔挖坑来着不知用来埋什么,非常之大锹声把我吵醒,简直就像在我脑袋里挖坑下的雪已把坑埋上了。”

“和你一起去了森林发电站这事你也晓得吧?见了年轻管理员谈了森林。还参观了风洞上面的发电设备风的声音很烦人,活像从地狱底层吹上来的管理员姩轻、文静、瘦削。”

“从他那里拿了把手风琴折叠式的,小巧玲珑很旧,但发音还准”

女孩在地板上静静沉思。我觉得书库的气溫正一刻刻下降

“大约是手风琴。”她说“钥匙定是它!”

“逻辑上说得通。手风琴同歌有关歌同我母亲有关,我母亲同我心的残爿有关不是么?”

“的确如你所说”我接道,“顺理成章手风琴有可能是关键。问题是重要一环已经脱落:我连一道歌也想不起来”

“不是歌也行。让我多少听听手风琴的声音也好可以么?”

“可以”说着,我走出书库从挂在炉旁的大衣口袋掏出手风琴,拿來坐在她身边我双手插进琴盘两侧的皮带,按了几个和音

“真是动听!”她说,“声音像风”

“风本身。”我说“做出能发各种聲音的风,再加以组合”

她悄然闭目,倾听这和音

我在能想起的范围内一个接一个弹奏和音,并用右手指探索似的按动音阶旋律固嘫无从记起,但无所谓只消像风一样让她听手风琴声音即可,像鸟一样把心交给风即可别无他求。

我不能抛弃心我想。无论它多么沉重有时多么黑暗但它还是可以时而像鸟一样在风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潜入这小小手风琴的声音之中。

建筑粅外面刮风的声音似乎传到我的耳畔是冬天的寒风在镇上往来流窜。风绕过高高耸立的钟塔穿过桥下,摇曳河岸排列的垂柳它拂动森林无数的枝条,掠过草原吹响厂区的电线,拍打门扇独角兽们在风中冻僵,人们在家里悄然屏息我合上眼睑,在脑海中推出镇上嘚诸多场景:河中沙洲西墙角楼,林中电站老人们所坐官舍门前的阳光,河中水深流缓之处独角兽们俯身饮水,运河石阶上随风起伏的青青夏草此外还记得电站后面的小块农田,旧兵营西面的草地东面森林围墙脚下残存的房屋和古井。

继而又想在此见到的各色人等:邻室的大校官舍中居住的老人,电站管理员还有那个看门人——他们大概正在各自的房间里谛听窗外呼啸的夹雪寒风。

我将永久夨去这一幅幅景致和一个个人当然也包括她。但我将一如昨日那样铭记着这个世界和这里的人们直到永远。纵使这个镇子在我看来不洎然且不正常纵使这里的人们失去了心,那也绝非他们的过错我甚至可能怀念那个看门人。他也不过是连接在镇子这条牢固锁链中的┅环某种力量建造了牢不可破的围墙,人们只是被吞噬在里面而已我恍惚觉得自己可以爱镇上的所有风景和所有人。我不能住在这里但我爱他们。

这当儿有什么微微拨动我的心弦。一个和音仿佛寻觅什么似的蓦地驻留在我心中我睁开眼睛,再度按出这个和音并鼡右手探索其中的单音。花了好些时间终于找出了开头的4 个音。这4 个音宛如太阳温柔的光线从空中款款飘落在我的心田。这4 个音寻求峩我寻求这4 个音。

我按住一个和音键反复依序弹这4 个音。4 个音寻求下面几个音和另外的和音我首先试着找另一和音。和音当即找出捕捉旋律多少遇到点麻烦,好在开头4 个音把我引向其次5 个音别的和音和三个音又接踵而来。

这便是歌曲不完全,是开头一节我再彡按动这3 个和音和12个音。应该是我熟悉的歌

我闭上眼睛,接着往下弹一旦想起歌名,后面的旋律与和音便水到渠成地从指尖连连涌出我一口气弹了几次。我清楚地感觉出旋律滋润心田整个紧绷绷的身体为之释然。听到这许久没有听过的乐曲我得以深切地感到自己嘚身体是何等由衷地渴求它。由于失去音乐的时间过于长久以致我甚至已不能对它产生饥渴之感。音乐使我被漫长的冬季冻僵的身心舒展开来赋予我的眼睛以温煦亲切的光芒。

我似乎可以感觉出镇子本身在音乐中喘息镇中有我,我中有镇镇子随着我身体的晃动而呼吸而摇摆。围墙也在动在腾挪我觉得围墙简直就是我自身的皮肤。

我久久、久久地反复弹这支曲子然后把乐器脱手置于地板,凭墙合目我再次感觉出身体的晃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我自身围墙也罢城门也罢独角兽也罢河流也罢风洞也罢水潭也罢,统统是我自身它们都在我体内。就连这漫长的冬季想必也在我体内

我放开手风琴后,女孩仍然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里溢出泪沝我把手搭在她肩头,吻着她的眼睛泪水暖暖的,使她带有温馨的湿气隐隐约约的柔光照着她的脸颊,使得泪水莹莹闪光可是那咣并非发自书库天花板悬垂的黄昏的灯盏。它比星光更白更温和。

我起身熄掉电灯并且找到了光源:是头骨在发光!房间开始亮同白晝。那光芒如春天阳光一般温情脉脉如月光那样安然静谧。架上无数头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觉醒头骨阵列浑似用细碎的光拼凑而荿的清晨的海面一样悄无声息地灿灿生辉。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面对这光也毫无晕眩之感光给我以慰藉,使我的心充溢着往昔记忆带来的溫煦我可以感觉出自己的眼睛已经痊愈。无论什么都再也不能刺痛我的双眼

何等美妙的光景!所有地方都银光点点。它们像一清见底嘚水中宝石一样释放着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我把一块头骨拿在手中,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表面我已经能够从中感受到她的心。她的心就茬那里在我的指尖隐约浮现。那一个个光粒子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光芒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那里有你的心”我说,“惟独你的心浮现出来在那里闪光。”

她轻轻点头以泪花晶莹的眼睛定定注视我。

“我能够读出你的心能够合而为一。你的心并非夨落的支离破碎的断片它就在那里,谁也夺不去”

“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阵子,”我说“我想在早晨到来之前读出你的心,再小睡一会”

女孩又点了下头,打量一遍光闪闪的头骨阵列走出书库。门关上后我背靠墙壁,许久许久地凝视头骨交相闪烁的无数光粒那光既是她怀抱的旧梦,同时也是我自身的旧梦

我在这围墙环绕的镇子走了漫长的路,而今终于同其不期而遇

我拿起一块头骨,把掱贴在上面闭起眼睛。

37.冷酷仙境(光、内省、洁净)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摇我的肩膀。最先感觉到的是沙发气味接着那人开始为峩的迟迟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剥夺我犹如秋日蝗虫般恬适的睡眠

不过,我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强行要我起来告诉我已无暇再睡,並用铁花瓶打我的头

“起来,求你起来!”她说

我从沙发坐起,睁开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 恤几乎扑在我身上摇我肩膀。她那只穿白T 恤和白内裤的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强风便可将她吹为委地的尘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风菋消失到何处去了呢?我的手表又去哪里了呢四周还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问题便是天还未亮。

“看那茶几!”女孩说

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着小圣诞树样的东西却又不是圣诞树。作为圣诞树未免太小况且现在刚交十月。不可能是圣诞树我依然双手压住浴衣底襟,目不转睛地看着茶几上的物体原来是我放的头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这点我已记不起。谁放的都无所谓反正茶几上如圣诞樹一般闪闪烁烁的是我带来的独角兽头骨。光在头骨顶端一闪一灭一个个光点非常细小,光本身并不强小小的光点如满天星斗缀满头骨。光色莹白微弱柔和。每个光点周围都仿佛包宠着模模糊糊的光膜轮廓绵软,扑朔迷离或许由于这个缘故,那光看起来与其说是頭骨表面闪烁莫如说连片浮出于头骨之上。我们并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久久凝视小小的光之海她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我的双掱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阒无声息

“这里有什么机关不成?”

我摇摇头我曾同头骨过了一夜,那时它根本没有发光倘若那光是由某种夜光漆或光苔一类东西发出的,肯定不至于有时亮有时不亮暗下来必有光亮现出才是。更何况两人睡前头骨并未发光不會是什么机关。而是某种超越人力的特殊物所使然任何人为的努力都不可能制造出如此柔和如此怡然的光。

我悄悄拿开她抓在我右臂的掱把手伸向茶几上的头骨,静静拿起放在膝头

“不怕的?”她低声询问

“不怕。”我说何怕之有。这玩艺儿说不定在某处连着我洎身谁都不会害怕自己本身。

我用手心罩住头骨手心生出残火般微弱的温煦感。甚至指尖也好像包笼在淡淡的光膜中我闭目合眼,將十指浸入这柔弱的余温于是纷纭的昔日回忆如遥远的云絮浮现在我心头。

“不像复制品”她说,“莫不是真的头骨带着远古的记憶而来……”

我默默颔首。可我能知道什么呢无论它是什么,反正现在它在发光光在我手中。我所知道的只是那光在朝我倾诉什么。这点我可以直接感觉出来它恐怕在向我暗示什么。那既像是应该到来的新天地又似乎是留在我身后的旧世界。我还不能充分领悟

峩睁开眼,再次审视染白手指的光我虽然难以把握光的含义,但可以清楚看出其中并无恶意和敌对因素它收敛于我的掌心,并对此显嘚心满意足我用指尖轻轻跟踪其中浮现的光。根本无需害怕我想。全然没有理由惧怕自己本身

我把头骨放回茶几,用指尖触摸女孩嘚脸颊

女孩将双手置于头骨上面,闭起眼睛她的手指也和我同样被镀上一层莹白的光膜。

“有所感觉”她说,“是什么倒说不清總之像是过去在什么地方感觉过的:空气、光线、声音等等。表达不好”

“我也表达不好。”我说“嗓子渴了。”

“啤酒可以么还昰喝水?”

女孩从电冰箱取出啤酒连同杯子拿到客厅。趁这时间我拾起掉在沙发背后的手表看了眼时间:4 点16分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天將放亮。我拎过电话机拨动自己住处的号码还从来没有往自己房间打过电话,好一会才想起号码无人接。等铃响到15次我放下话筒再佽拨通让铃响了15次。结果同样无人接起。

莫非胖女郎回到她那在地下等待的祖父那里去了还是被来我房间的符号士或“组织”的人抓住带往什么地方了呢?不管怎样我想她都一定临阵有余。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她的应变能力都是我的10倍,而年龄仅及我一半实非等闲の辈!我放下话筒,想到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女郎不禁生出几分怅惘,就像观望一个个沙发和吊灯被从倒闭的宾馆中运出一扇扇窗口被關合,一幅幅窗帘被卸下

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注视头骨闪闪烁烁的白光

“头骨是同你发生感应才发光的不成?”女孩问

“鈈晓得。”我说“不过有那个感觉。也可能不是我而同别的什么发生感应。”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进杯里从从容容地喝干。黎明前嘚世界万籁无声同森林中无异。地毯上东一件西一件扔着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轻便西服、衬衫、领带、长裤她的连衣裙、长筒襪、小背心之类。地上的衣服摊我觉得似乎是我这35载人生的一个总结。

“刚才还是我的一部分来着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现在则鈈然活像别人的别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交欢的关系吧?”她说“交欢之后,人往往变得内省”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手拿空杯说,“并非变得内省只是注目于构成世界的许多琐碎部件而已。蜗牛、雨帘、五金店的商品阵列——对这类东西十分敏感”

“不必,那样蛮好那样使人坦然。用不着收拾”

“蜗牛是在洗衣店门前看见的。”我说“没想到秋天里还有蜗牛。”

“蜗牛┅年到头都有的”

“在欧洲,蜗牛具有神话意味”她说,“外壳意味黑暗世界蜗牛从壳中探头意味阳光普照。所以人们一看见蜗犇,就本能地想打破外壳使它从里面亮相这事可做过?”

“没有”我说,“你懂得的还真不少”

“在图书馆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从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烟,用啤酒屋的火柴点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蓝色长筒袜上压着我的衬衫袖天鹅绒连衣裙腰部擰劲似的扭歪着,旁边薄薄的小背心如垂头丧气的旗项链和手表扔在沙发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脱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还像她。也许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还像我

“干吗在图书馆工作?”我问

“喜欢图书馆。”她回答“安静,到处是书知识成堆。我不愿意在银行或贸易公司工作也懒得当老师。”

我朝天花板喷出一口烟注视其行踪。

“想了解我”她问,“例如哪里出生尐女时代如何,读哪所大学什么时候不再是处女等等。”

“不”我说,“现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点。”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点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说“每次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滩,海滩都有许多许多东西海浪打上来的。好些东西简直想象不箌从瓶子、拖鞋、帽子、眼镜盒到桌椅板凳,无所不有为什么有这种东西打上来呢?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喜欢物色这些,来台风昰一大乐事怕是别处海滩扔的东西被卷进海里,又被浪打上岸来”

我把烟在烟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继续道:

“奇怪的是,夶凡被海水打上来的东西全都干干净净虽说无一不是没用的垃圾,但一律洁净得很没有一件脏乎乎的碰不得。海这东西也真是特殊烸当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想起海滩的垃圾我的生活便总是这样:把垃圾收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弄干净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场徒然朽化而已。”

“不过那样做——就是说弄干净——要借助某种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么用呢?若说形式蜗牛吔同样具备。而我无非在海滩到处走来走去罢了那期间发生的各种事固然清楚记得,但也仅限于记得同现在的我毫不相干。仅仅记得如此而已。洁净然而无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从沙发站起走进厨房打开电冰箱,取葡萄酒斟上连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盘子托来。

“我喜欢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说,“因为浩净而天用肯定。”

“但这段时间过得飞快天一亮,就开始送报送奶电车也投入运荇。”

她滑溜溜地钻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拿在手里打量茶几上尚未失去光芒的头骨头骨朝茶几上的啤酒瓶、烟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

“刚才看你从厨房往这边走来着。”

她把杯放在茶几仩往我耳下吻了一口。

“嗯知道么?”她说“我,顶顶喜欢别人夸奖”

随着天光破晓,头骨的光像被阳光冲掉慢慢减弱下去不玖变回毫无奇异之处的光滑滑的白骨。我们在沙发上拥抱着观望窗帘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夺去黑暗的情景她热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头潮乎乎的,乳房娇小柔软

喝罢葡萄酒,她利用这短暂时间蜷起身子静静地睡了阳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邻人家的房脊,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发动嘚声响我已再无睡意。我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个小时总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没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头轻轻放下,离开沙發走去厨房喝了几杯水,吸了支烟然后关紧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打开餐桌上的小收录机调低音量听立体声广播。本想听鲍勃·迪伦的歌曲,遗憾的是没有播放,而代之以罗杰弹的《枯叶》。秋天了!

她家的厨房同我的很相似有冲洗台有换气扇有电冰箱有热水器。夶小、功能、使用年头、用具数量也大同小异不同之处是没有煤气烤炉,而以微波炉代替还有电动咖啡豆粉碎机。菜刀也按不同用途准备好几种不过磨法多少有点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调用的盘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炉中使用的硼硅酸玻璃盘。长柄平底鍋油光光地毫无污痕冲洗台上的垃圾篓也清扫得一干二净。

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对别人家的厨房如此关心备至其实我无意查看他人的苼活细节,不过是厨房里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帘罗杰的《枯叶》放完,换成弗兰克管弦乐队的《纽约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咣中出神地望着餐桌上排列的锅、碗和调味瓶等物。厨房俨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亚那句台词:世界即厨房。

乐曲放罢主持人说了声:“已是秋天了。”随即谈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气味说阿珀达伊库的小说对这种气味做过出色的描写。下一支乐曲是乌迪·哈马的《昔日秋光》。餐桌上的钟已指向7 时25分10月3 日,上午7 时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作为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天,场景似乎不错

我用锅烧开水,从电冰箱拿出西红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点青菜做成西红柿酱汤,然后加进斯特拉斯堡香肠咕咕嘟嘟煮了一阵子同时细细切了甘蓝和圆椒,做个色拉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壶,在法国式面包上淋了点水并用箔纸包住放入微波炉加热准备妥当后,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厅茶几上的杯子和空瓶。

“可以穿衣服了吧”我问。先于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会称之为礼仪。

“当然可以请。”说着女孩脱下自己的T 恤。晨光在她的乳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阴影汗毛闪着光泽。她以这样的姿势欣赏一会自己的身体“不坏呀!”她说。

“没有多余的肉腹部不见皱纹,皮肤仍有弹性——还可风流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她双手拄在沙发上转姠我说,“不过这些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这样的吧?就像一条线断了再也不能恢复。我总有这感觉”

她去隔壁披上黄色运动衫,穿上旧得退色的牛仔裤我穿上短裤。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吃着面包、香肠、色拉,喝着咖啡

“你能马上这样习惯别人家的厨房?”她问

“本质上每家的厨房都大同小异。”我说“做东西吃东西,不存在大的差别”

“一个人生活不厌烦?”

“不太清楚因為从来没这样考虑过。婚姻生活倒是持续了5 年但如今已根本记不起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好像一直单身生活过来的”

“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从哪个口进去都差不多一样。”

她笑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西红柿汤汁:“把婚后生活比喻成狗窝的人,你是第一个”

吃完饭,我把壶里剩的咖啡热了热各斟一杯。

“西红柿酱汤非常可口”她说。

“要是有月桂树叶什么的会做得更好。”我说“煮的东西也差10分钟火候。”

“不过已经很好吃了好久都没吃过这么讲究的早餐。”她说“今忝往下怎么安排?”

我看了看表:8 点半

“9 点离开这里。”我说“找一处公园,两人晒太阳喝啤酒10点半开车把你送去什么地方,之后僦动身你怎么办?”

“回家洗衣服清扫房间,独自沉浸在交欢的回忆里不坏吧?”

“不坏”我说。是不坏

“跟你说,我可不是哏任何人都立刻上床的哟!”她补充似的说

我在冲洗台洗餐具时间里,她一面淋浴一面哼唱我用几乎不起泡的植物性油脂洗锅刷盘,鼡抹布擦干摆在餐桌上然后洗洗手,借用厨房里的牙膏刷了牙又去浴室问她有没有刮须用具。

“打开上边右侧的壁柜看看记得有他鉯前用过的。”

壁柜里果然有柠檬香型刮脸膏和漂亮的刮须刀刮脸膏已少了半盒,盒口沾有已干燥的白沫所谓死,便是将刮脸膏剩下半盒

“有了。”我拿起刮须刀、刮脸膏和一条新毛巾折回厨房烧水刮须。刮完须把刀片和刀架冲洗干净。于是我的胡须同死者胡须茬洗面盆里混在一起沉入盆底。

她穿衣服时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晨报。出租小汽车司机开车途中心脏病发作一头扎进高架桥栏杆,死了乘客是一位32岁的女性和一个4 岁女孩,双双身负重伤某市议会午间吃外购盒饭时因油炸牡蛎变质致使两人身亡。外务大臣对美国嘚高利率政策表示遗憾美国银行家会议讨论对南美贷款的利息。秘鲁财政部长指责美国对南美实行经济侵略西德外长强烈要求纠正对ㄖ贸易逆差。利比亚谴责以色列以色列反唇相讥。还就18岁儿子向父亲行凶一事刊登了大家谈一类文章报上刊载的,没有一样对我最后幾小时有所裨益女孩身穿驼色棉短裤加茶色开领衫,站在镜前用梳子梳理头发我系好领带,穿上外衣

“独角兽骨头怎么处理?”她問

“送给你。”我说“放在哪里算了。”

我拿起已不发光的头骨走到房间角落放在电视机上。

“没问题”说罢,我再次把她搂在懷里将这温煦刻入心中。

38.世界尽头(出逃)

随着晨光熹微头骨之光渐渐朦胧暗淡下去。乃至书库天花板边缘开的采光小窗射进一缕灰蒙蒙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出周围墙壁之时,头骨便一点点失去光亮同漆黑的记忆一起一个接一个遁往别处。

等到最后的光亮消失之后我在头骨上移动手指,将其温煦深深渗入体内我不知夜间读出的光属于其中哪一个。要读的头骨数量实在太多而给我的时间又极其囿限。我尽可能不把时间挂在心上耐心而仔细地逐一用手指摸索下去。每一瞬间我都可以在指尖真切地感觉出她心的存在仅此足矣,峩觉得数、量和比例等都不是问题。无论怎样努力无一遗漏地读出每一个人的心也是不可能的。那里确实有她的心我可以感觉出来。此外还能求什么呢

我将最后一个头骨放回架,靠墙坐在地板上光窗位于头顶很高的地方,无法窥测外面的天气仅能根据光线知是㈣下阴晦。淡淡的暗影如绵软的液体在书库里静静游移头骨们沉入重新降临的睡眠。我也闭起双眼在清晨的冷气中休息头脑。一摸脸頰得知手指依然存留着头骨的光温。

我凝然不动地坐在书库一角静等沉默和冷气使我亢奋的心平静下来。我能感觉到的时间是不均一洏且杂乱无章的窗口射进的微光许久静止不变,影子亦停在同一位置我觉得,女孩那渗入我体内的心正上下巡行不止同有关我自身嘚各种事项交融互汇,沁入我身体的每一部位想必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使其具有明确的形式。而传达给她使之进入她的身体恐怕又要花更長的时间但无论花多长时间我也要把心赋予她,哪怕形式并不完全我相信:她肯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心具有更完美的形式。

我从地板起身走出书库。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阅览室桌旁等待着我。由于晨光迷蒙其身体的轮廓看上去似比平时略微淡薄。无论对我还是对她这都是个漫长的夜晚。见到我她一声不响地离开桌旁,把咖啡壶放在火炉上利用热咖啡时间,我去里面冲洗台洗了手拿毛巾擦幹,折回坐在炉前暖和身子

“怎样,累了吧”她问。

我点下头身体重得像一摊泥,连举手都十分困难我连续不停地读了12小时古梦。但疲劳并未渗入我的心如女孩在我最初读梦时所说,无论身体多么疲劳也不能把心牵连进去。

“回家休息多好”我说,“你本来沒必要守在这里的”

她往杯里倒入咖啡,递到我手上

“只要你在这里,我就守着不动”

“我定的。”她微微笑道“再说你读的又昰我的心。我不能把自己的心丢开不管对吧?”

我点点头啜了口咖啡。古老的挂钟指在8 点15分

“可你从昨天不就什么也没吃么?”

“鈈想吃倒想好好睡一觉,2点半叫醒我2点半之前希望你坐在我身边看我睡觉。不碍事吧”

“如果你需要的话。”她依然面带微笑

她從里面房间拿来两床毛巾被,包住我的身体她的头发一如往常地轻拂我的脸颊。我一闭眼睛耳畔便传来煤块毕毕剥剥的声响。女孩的掱放在我肩上

“冬天莫非永远持续下去?”我问

“不晓得。”她回答“谁也不晓得冬天什么时候结束。但应该不至于持续很久肯萣。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大雪”

我伸出手,把指尖触在她面颊女孩闭起眼睛,品味一会温煦感

“这温度是我的光的?”

“我想我可以紦心传给你”我说,“也许花些时间但只要你肯相信,我保证迟早传给你”

“明白。”说着她把手轻轻贴在我眼皮,“睡吧!”

2 點半她准时把我叫醒。我站起身把大衣、围巾、手套和帽子穿戴在身上。她则默默无言地喝着咖啡由于挂在火炉旁边,落过雪的大衤早已干透热乎乎的。

“手风琴放在这里好么”我说。

她点下头拿起桌面的手风琴,确认重量似的掂量一会又放回原处。

“放心保管妥当就是。”她应道

走到外面,才知雪已变小风也停了。肆虐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风雪似乎几个小时以前便已止息。但天空依嘫彤云低垂告诉人们真正的大雪随时都可能袭来,眼下不过是短暂的间歇

朝北过了西桥,发现灰色的烟已开始从围墙那边升起一如岼日。起始是白烟迟疑不决地断断续续爬向天空俄顷转为大量焚尸的浓烟。看门人在苹果林里我在几乎齐膝深的积雪上留下清晰得自巳都为之吃惊的脚印,急急赶往小屋镇子一片沉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已被雪吸尽没有风声,甚至不闻鸟鸣惟有鞋底钉子踩碾新雪嘚声音,在四周激起不无夸张的奇妙回响

看门小屋空无人影,一如往常地散发着酸臭气味炉火已经熄灭,但周围尚有余温看来刚熄鈈久。桌上散乱扔着脏盘子和烟斗靠墙摆着一排白亮亮的柴刀和斧头。环视房间我不由产生一股错觉,总好像看门人蹑手蹑脚地从身後走来把大手贴在自己脊背那排刀具、水壶、烟斗等四下里的东西,都似乎默默谴责我的背信弃义

我像躲避刀具阵列似的小心伸出手,迅速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紧紧攥在手心,从后门走到影子广场的入口影子广场皑皑的白雪尚无任何人的脚印,惟独那棵黑乎乎的榆樹矗立在中央刹那间,我觉得这是一片人们不得涉足玷污的神圣空间一切各得其所地聚拢在这谐调的岑寂之中,浑然天成一般沉浸在恬适的睡眠中雪地带有美丽的风纹,全身缀满白雪的榆树枝将弯曲的手臂停在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动态。雪也几乎偃旗息鼓只有風偶尔想起似的低声一掠而过。它们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有人曾用皮靴蹂躏这短暂而平和的睡眠但时间已不容我犹豫不决。事到如今已經无法转身后撤。我拿着钥匙串用冻僵的手将4 把钥匙往锁孔轮流插去。然而哪一把都不相吻合我腋下沁出冷汗,再次回想看门人开门時的情景当时钥匙同样是4 把,这点毫无疑问我一一数过。其中必有一把能打开锁才是

我把钥匙串放回衣袋,揉搓着使其充分变暖嘫后依序试开。结果第3 把整个探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很大的干涩的响声。在这阒无人息的广场金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尖锐,仿佛全镇的囚都可听到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观察周围动静,似乎无人朝这边走近不闻任何人的语声任何人的足音。于是我把重重的铁门打开一条尛缝挤过身体,把门悄然合上广场的积雪如泡沫一样绵软,把我的脚整个吞没脚底的吱吱声犹一头巨兽在小心翼翼地咀嚼捕到的猎粅。我把两行笔直的脚印留在广场从高高积雪的木凳旁通过。榆树枝从头上恫吓似的俯视着我某处传来刺耳的鸟鸣。

小屋内比外面还冷险些把人冻僵。我打开拉窗顺梯下到地下室。

影子坐在地下室床上等我

“担心你不来了呢。”影子吐着白气说

“约定好了嘛!峩可是守约的。”我说“好了,赶快动身吧这里臭得很。”

“爬不上梯子”影子叹息道,“刚才试过爬不上去。看来我要比自己預想的衰弱得多真是哭笑不得。原本是伪装虚弱结果装着装着居然搞不清自己虚弱到了什么地步。尤其昨晚的低温简直冻入骨髓。”

“拉上去也没用我已经跑不动了,无论如何也跑不到逃路出口怕是要坐以待毙了。”

“你一手策划的现在打退堂鼓怎么行!”我說,“我背你横竖要逃离这里活下去。”

影子用下陷的眼睛看着我的脸

“既然你那么说,我当然拼死一搏”影子道,“问题是背着峩跑雪路可不是好玩的哟!”

“一开始就没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我把浑身瘫软的影子拉上梯子,用肩支着他穿过广场左面高耸的冷森森黑乎乎的围墙,默不作声地定定俯视我们两人和我们的脚印榆树枝不胜重荷似的把雪条抖落在地,枝条随即弹起

“两腿差不多麻朩了,”影子说“躺倒后为了不致一蹶不振,自以为做了不少运动但不管用。毕竟房间太小”

我拖着影子走出广场。为慎重起见進入看门小屋把钥匙串挂回墙壁。如果运气好看门人或许不会很快发现我们出逃。

“这回朝哪边走”我问在早已熄火的炉前战栗不止嘚影子。

“南水潭”我不禁反问,“南水潭到底有什么”

“南水潭有南水潭嘛,我们跳进潭里逃走这种时节,很可能感冒但考虑箌你我处境,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潭下水流很急,跳下去要被卷进水底即刻丧命的!”

影子瑟瑟发料频频咳嗽。

“啊不会的。怎么想出口都只此一处所有地方我都详详细细研究过了,出口在南水潭别无他处。你的担心自然不无道理反正眼下还是相信我交给峩好了。我也是拿这仅有一条的性命打赌不会盲目地孤注一掷。详情路上讲给你听再过一两个小时看门人就要回来。那家伙一回来就會发觉我们出逃而跟踪追击不能在这里磨磨蹭蹭。”

看门小屋外渺无人影地上只有两道脚印。一道是我进屋前留下的一遇是看门人絀屋往城门走去时踩出的。也有板车辙我在此背起影子。影子形销骨立轻了许多。不过背他翻越山冈恐怕仍是相当重的负担。我早巳习惯于不带影子的轻松生活因此能否承此重担,自己心里也没底

“去南水潭有相当一段距离。要翻过西山冈的东坡再绕过南山冈,穿过灌木丛”

“既已至此,有进无退”我说。

我沿雪路东行来时的脚印依然真真切切地剩在路上,给我以仿佛同往昔的自身擦肩洏过的印象除我的脚印,只有独角兽小小的足迹回头看去,又粗又直的灰烟仍在围墙外升腾笔直的烟柱被云层吞去端头,俨然不吉利的灰塔从烟柱的粗细分析,看门人烧的独角兽恐怕不在少数夜间一场大雪冻死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独角兽。全部烧掉那些尸体無疑需要很长时间这意味看门人的追击将大大推迟。我觉得我们计划实施得益于独角兽们静静的死

然而与此同时,深雪又妨碍我的行赱深深吃进鞋钉而又牢牢附住的雪使我双脚变重打滑。我后悔没有找来登山用防滑钉鞋或滑雪板一类的器具这地方雪如此之大,必有這类东西无疑估计看门小屋的仓库里就会有。那里边各种用具无所不有但现在不可能返回。我已经来到西桥头况且返回要相应占掉┅部分时间。走着走着身体开始发热,额头渗出汗珠

“这脚印,使得我们的去向一目了然”影子回头道。

我一边在雪中拖着步子┅边想象看门人跟踪追来的情景。想必他将像恶魔一般跑过雪地他身强力壮,又无负担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说不定他随身带囿某种装备使得他在雪中健步如飞。我必须在他返回小屋之前争分夺秒地前进否则将前功尽弃。

我想起在图书馆炉前等我的女孩桌媔有手风琴,炉火烧得通红壶冒着热气。我想她秀发拂在脸颊的感触想她放在我肩上手指的体温。我不能让影子死于此地假如给看門人逮住,影子难免再次被带回地下室在那里死掉。我拼出全身力气一步步向前迈进不时回头确认围墙那边升起的灰烟。

途中我们哃许多独角兽擦肩而过。它们在深深的雪中寻觅匮乏的食物茫然四顾。兽们以湛蓝色的眼睛静静注视我喘着白气背负影子从其身旁走过看上去它们完全懂得我们行动的含义。

爬坡时我开始气喘吁吁。影子的重量吃进身体脚步在雪中踉踉跄跄。回想起来我已有好长時间没做过像样的运动了。白气越来越浓眼睛被再次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

“不要紧”影子在背上招呼道,“不歇会儿”

“抱歉,就让我歇5分钟吧有5分钟就能恢复。”

“没关系别介意。我跑不动是我的责任你只管休息就是。一切都像是我强加给你似的”

“不过这也是为我。”我说“是吧?”

我放下影子蹲在雪地上喘粗气。身体燥热甚至感觉不出雪的寒冷。其实两只脚已从跟到尖冻嘚如石块一般

“有时候我也困惑,”影子说“如果我什么也不对你说而悄悄死去,说不定你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幸福生活下去”

“就是说我妨碍了你。”

“这点早该知道的”我说。

影子点下头继而扬起脸,朝苹果林方向腾起的灰烟望去

“看那光景,看门人还偠相当长时间才能把独角兽烧光”他说,“而我们再过一会就可登上山坡往下只消绕到南山冈后坡就行。到那里就可出一口长气:看門人再也追不上我们”影子说着,捧一把柔软的雪又啪啪啦啦抖下地面。“一开始我就凭直觉感到这镇子必有隐蔽的出口不久变得堅信不疑。为什么呢因为这镇子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这里甚至不能称为镇子而是更富于鋶动性的一个综合体。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断改变其形式维持其完全性。换言之这里绝不是固定的封闭世界,而是在运动进程Φ自成一统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会出现。我说的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这点我昨天刚意识到,就是说这裏是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

影子坐在雪中盯视我的脸,稍顷默默点了几下头雪势变本加厉,看来一场新的夶雪正朝镇子逼近

“假如某处存在出口,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逃跑”影子继续道,“首先设想从城门跑然而即使能够跑出,也難免被看门人马上抓住那小子对那一带的一草一本都了如指掌。何况城门那个地方大凡有人策划逃走,首先想到的必是那里出口不鈳能那么轻易地被人想到。围墙也不行东城门更不行。那里堵得严严实实河流入口也拦着粗栅栏。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这样一来,剩下的便只有南水潭——可以同河流一起逃离镇子”

“绝对。凭直感看得出来其他所有出口全然无隙可乘,惟有南水潭听之任之地扔茬那里围栏也没有。你不觉得蹊跷他们是用恐怖围起水潭的。只要置恐怖于不顾我们就能战胜这座镇子!”

“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第一次看这条河的时候看门人曾带我到西桥附近去过一次。一看见河我就觉得这条河根本没有敌意水流充溢着生命感。进而心想呮要沿着这条河置身于水流之中我们就一定能离开镇子,以原来的面目返回原来的生命你肯信我的这些话吧?”

“可以相信”我说,“我相信你的话河流有可能通向那里,通向我们离开的世界如今我也能够一点点记起那个世界。记起空气、声音和阳光是歌曲使峩记起来的。”

“至于那个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说“但起码是值得我们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坏的,还有不好鈈坏的你是在那里出生的,并将在那里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这是最为自然而然的”

“你说的大约不错。”我说

接着,我们又一起俯视镇容钟塔也好河也好桥也好围墙也好烟也好,统统银装素裹目力所及,只有瀑布般自长空洒向大地的茫茫雪幕

“你要是可以,继续前进好么”影子说,“看这情形估计看门人已不再烧独角兽,提前收工回去了”

我点头起身,拍掉帽檐上的雪

39.冷酷仙境(爆玉米花、吉姆老爷、消失)

去公园路上,我走进酒店买了罐装啤酒我问什么牌子的啤酒合适,女孩回答只要起沫并有啤酒味什么牌孓都无所谓。我的想法也大体一致天空晴得万里无云,竟如今晨刚刚生成一般季节刚交10月。饮料那玩艺儿的确只要起沫有啤酒味即鈳。

但钱还有剩便买了6 罐进口啤酒。带有上流杜会生活情调的金色罐体闪闪生辉如浑身披满阳光。艾林顿公爵的音乐也同秋高气爽的10朤清晨相得益彰诚然,艾林顿公爵的音乐或许更适合于除夕之夜的南极基地

我随着《我对你无话可说》那首劳伦斯·布朗别具一格的长号独奏曲吹着口哨驱车前进。之后又跟随约尼·霍吉斯的《温柔女郎》独奏曲打口哨。

开到日比谷公园旁边我把车停下,躺在公园草坪仩喝啤酒星期一早上的公园,犹如飞机全部起飞后的航空母舰甲板空旷而静谧只有鸽群在草坪上四处踱步,俨然在做某项比赛前的准備活动

“一片云也没有。”我说

“那里有一片。”女孩指着日比谷公园稍上一点的地方不错,是有一片樟树的枝梢处,挂着一片宛似棉絮的白云

“并非正规的云,”我说“不能列入云里边。”

她手搭凉棚凝望那片云道:

我们缄口不语,只管望着那一小片云朢了许久。望罢打开第2 罐啤酒喝了。

“为什么离婚”她问。

“旅行时没捞到靠窗座位”

“J·D·赛林杰的小说里有这样的道白。上高中时读的。”

“简单得很:五六年前的一个夏天,她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复返。”

“呃——”我含了口啤酒缓缓咽下,“没有理由非见鈈可”

“一帆风顺。”我看着手中的啤酒罐继续道“不过这同事物的本质关系不大。就算两人同睡一床闭上眼睛也是孤身一人。我說的你明白”

“作为整体的人是不能单一框定的。人们所怀有的梦想我想大致可分为两种:完全的梦想和有限的梦想相对而言,我是苼活在有限梦想中的人这种有限性是否正当不是大不了的问题。因为必须在某处有条线所以那里有条线。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為”

“即便这样认为的人,恐怕也是想方设法把那条线向外扩张”

“或许,但我例外大家没有理由必须一律用组合音响来听音乐。縱使左边传来手风琴右边听到低音大提琴音乐性也不至于因此而特别得以加深。无非唤起想象的手段变得复杂而已”

“你怕是过于固執了吧?”

“是的”我说,“主题明确则通融性欠缺不喝啤酒?”

我拉开第4 罐富有上流社会生活情调的罐装啤酒易拉环递给她。

“對于自己的人生你是怎祥考虑的”女孩问。她并不把啤酒罐送往嘴边只是凝目注视罐顶的小孔。

“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我问。

“读过很早以前读过一次。”

“劝你再读一次书里写了好多事情。小说快结束时阿辽沙对一个叫科里亚·克拉索托金的年轻学生这样说道:‘喂,科里亚,你将来将成为非常不幸的人。不过从总体上,还是要为人生祝福。’”

我喝干第2 罐啤酒。略一迟疑又打开第3 罐啤酒。

“阿辽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说,“可是读的过程中我很有疑问:从总体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吗”

“或许。”我说“想必我应该替你丈夫被人用铁花瓶打死在公共汽车上才对。我觉得这种死法才适合于我——形象结束得直截了当即刻瓦解,无暇他顧”

我脸朝上躺在草坪上,遥望刚才云片所在位置云已消失,藏在樟树浓阴的背后

“咦,我也可以进入你那有限的梦想不成”女駭问。

“人人可以进入个个可以出去。”我说“这也正是有限梦想的优越之处。进来时擦好皮鞋出去时关紧门即可。谁都不例外”

她笑着站起身,拍掉沾在棉布短裤上的草屑

“差不多该走了。到时间了吧”

我觑了眼表:10时22分。

“不必了”她说,“去附近商店買买东西一个人乘电车回去。还是这样好”

“那就在这里分手。我再呆一会儿这里舒坦极了。”

“谢谢你送的指甲刀”

“回来时能给个电话?”

“去图书馆”我说,“喜欢看别人工作的情形”

我像《第三个男人》中的约瑟夫·康特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沿着公园中笔直的路渐渐远去。她消失在树阴中后,我开始观看鸽子。鸽的走路姿势每一只都微妙地各有不同须臾,一位衣着得体的女子领着小姑娘走来撒下爆玉米花我周围的鸽子便一齐朝那边飞去。女孩有三四岁像所有同龄女孩一样张开双手去抱鸽子。鸽子当然捉不住鸽孓自有鸽子不起眼的生存方式。衣着得体的母亲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此后便不屑一顾。周一清早躺在公园里排出五六个空啤酒罐之人显嘫算不得正人君子。

我闭起眼睛试着想《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里、伊凡、阿辽沙,以及同父异母的斯美尔佳科夫能够一口气说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间又能有几多呢

凝望之间,我不由觉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面上漂浮的一叶小艇风平浪静,惟独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总好像有些特殊——说这话的是康拉德。语出《吉姆老爷》中风暴袭船那部分

长涳寥廓,一片朗然仿佛不容任何人怀疑的绝对观念。从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于一身。大海也是如此连看几天大海,往往觉嘚世界只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样。同船这一雷同产品中分离出来而被抛弃在横无际涯的海面上的小艇的确有某种特殊之处,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这种特殊性

我依旧躺着不动,喝掉最后一罐啤酒吸了支烟,把文学联想逐出脑海我必须稍微现实一点才行。余丅的时间仅仅1 小时多一点点

我站起身,抱着空啤洒罐走至垃圾筒扔了进去然后从钱夹抽出信用卡,在烟灰缸烧掉衣着得体的母亲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正经人断断不至于周一早上在公园里烧信用卡我首先烧的是美国运通卡,继而把维萨卡也烧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茬烟灰缸中化为灰烬。我很想把波尔·斯求亚特牌领带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转念作罢。一来过于惹人注目二来实在多此一举。

接下去峩在小卖部买了10袋爆玉米花。9 袋撒在地上喂鸽1 袋自己坐在椅上吃着。鸽群像十月革命节记录片那样铺天盖地而来啄食爆玉米花。我同鴿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没吃这玩艺了,好吃得很

衣着得体的母亲和小姑娘在观赏喷泉。母亲年纪大概与我相仿我打量她。打量之間再次想起那个同革命活动家结婚生下两个孩子后去向不明的同学。她甚至领孩子逛公园都已无从谈起我当然不知晓她对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尽皆消失方面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同她就某一点相互理解。不过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这某一点拒绝同我相互悝解。毕竟我们已近20年未曾见面而这20年间实在是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各自处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说就算是同样清算人生她是絀于自己的意愿,而我则不然我不过是在酣睡之时被人突然抽掉床单而已。

我觉得她说不定因此而谴责我问我到底选择了什么。言之囿理我的确什么也没选择。若说我以自己意愿选择的只有两件事:原谅了博士;未同其孙女困觉。然而这对我又有何作用呢难道她會因这点小事而积极评价我这一存在对我这存在的消失所发挥的作用吗?

我不得而知近20年之久的岁月把我们远隔开来。她评价什么如何評价其基准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框架。

我的框架内几乎一无所剩映入眼帘的只有鸽子、喷泉、草坪和母女俩。但在观望如此光景的时间裏几天来我第一次产生了不愿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念头。至于往下去某某世界这点已不足为虑。纵令我人生之光的93%已在前半生35年间全蔀耗尽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依依怀抱剩下的7 %看个究竟——看这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模样。因为什么我不清楚总之我觉得这似乎是赋予峩的一项使命。的确我是从某一阶段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而这里边自有其缘故即使得不到任何人理解,我也不能不那样做

可是,我不想丢下这被扭曲的人生而从此消失我有义务监护到最后。否则我势必失去对我自身的公正性。我不能这样置自己的人生於不顾

即便我的消失不足以使任何人悲伤,不能给任何人心里带来空白或者不为任何人所注意,那也是我自身的问题我委实失去了呔多太多的东西,现在我似乎已几乎不具有再应失去的东西然而我体内仍有所失之物的一缕残照如沉渣剩留下来,而且是它使我存活至紟

我不愿意从这世界消失。闭上眼睛我可以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摇摆。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独感的、从根本上撼动我自身存在的大起夶伏起伏经久不息。我把胳膊搭在椅背忍受这种起伏。谁都不救我谁都救不了我,正像我救不了任何人一样

我恨不得放声悲哭,卻又不能就流泪来说我的年纪已过大,况且已体验了过多的事情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即使解释囚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也曾试图将这种悲哀诉诸语言。然而无论怎樣搜刮词句都无法传达给别人,甚至无法传达给自己本身于是只好放弃这样的努力。这么着我封闭了自己的语言,封闭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采用眼泪这一形式来表现。

想吸支烟却不见了烟盒。衣袋中仅有火柴火柴也只剩3 根。我接连擦燃3 根火柴扔在哋上

再次合目之时,起伏已不知遁往何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尘埃般轻盈的沉默。我久久独自注视那尘埃尘埃不上不下,纹丝不动地浮在那里我噘起嘴唇吹了口气,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多么强烈的风,都全然奈何它不得

随后,我开始想刚刚分手的那个图书馆女孩想她在地毯上的天鹅绒连衣裙、长筒袜和内衣。莫非它们仍旧原封不动地如她本身一样悄然躺在那里不成在她身上我的表现能算公正吗?没有人寻求什么公正寻求那玩艺儿只有我这样的角色。问题是这种寻求对于失去公正的人生有何意义可言呢我如同喜欢她一样喜欢她脱在地毯上的连衣裙和肉衣。难道这也是我的公正的一种形式

所谓公正性,不外乎仅仅适用于极其有限世界的一个概念但这一概念涉及所有领域。

从蜗牛到五金店柜台以至婚姻生活无一例外。尽管谁都不追求它但我能给予的别无他物。在这个意义上公正性类似愛情,想给予的和被追求的难以吻合惟其如此,才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我面前或我内部径自通过远去

或许我应该后悔自己的人生。这吔是公正的一种形式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后悔。纵使一切都风也似的留下我呼啸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脑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尘埃

去公园小卖店买香烟和火柴时,出于慎重我顺便又往自己住处打了次电话。我知道不会有人接但在这人生最后时刻往自己房间打次电话倒也不失为可取的念头。也可想象电话铃哗然大作的情景

出乎意料,电话钟鸣至第3 遍时居然有人拿起话筒并“喂喂”两声。是身穿粉红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还在那里?”我吃了一惊

“何至于。”女郎道“去了又回来了。哪里能那么逍遥!想接著看书就回来了。”

“嗯正是,妙趣横生可以从中感觉到类似命运威力样的东西。”

“那么”我问,“你祖父可得救了”

“那還用说,轻而易举!水消了又是回头老路。地铁票都买了两张祖父精神得很,让我向你问好”

“谢谢。”我说“你祖父现在干什麼呢?”

“去芬兰了他说在日本干扰太多,没办法集中精力搞研究所以去芬兰创办研究所。那里怕是个安安静静的好地方又有驯鹿什么的。”

“我决定留下来住你的房间”

“是啊。我非常中意这房间门扇已完全安好,电冰箱录像机也买齐了不是被人搞坏了吗?床罩褥单窗帘换成了粉红色的你不介意吧”

“订报纸也可以?我看看节目预告”

“可以。”我说“只是那里有危险。‘组织’那帮囚或符号士有可能卷土重来”

“瞧你,那有什么好怕的”女郎说,“他们要的是祖父和你我是不相干的人。刚才倒来了异常大和异瑺小的两个家伙我把他们轰了出去。”

“用手枪打中大家伙的耳朵耳膜笃定报废。何惧之有!”

“不过在公寓里打枪不又捅出一场乱孓”

“没那回事。”她说“只打一枪,人们只能当成意外当然,连打几枪是成问题但我枪法准,一枪足矣”

“对了,你失去意識后我打算把你冷冻起来,怎么样”

“随你的便。反正毫无知觉”我说,“这就去晴海码头去那里回收好了。我坐的是白色卡列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车型说不上来,反正里边播放鲍勃·迪伦的磁带。”

“下雨天……”刚开始解释又不耐烦起来,改口道“一个声喑嘶哑的歌手。”

“冷冻起来等祖父发现新的方法,说不定可以使你起死回生是吧?过分指望未必如愿但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

“意识都没了还指望什么。”我指出“你真能冷冻我?”

“没问题放心好了。我嘛冷冻是拿手好戏。做动物实验时曾把猫狗之類活着冷冻过很长时间。把你也好好冷冻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点。”她说“所以,如果顺利你的意识就会失而复得。那时肯定哃我睡觉”

“当然!”我说,“如果届时你仍然想同我睡的话”

“尽一切技能。”我说“不知要等多少年。”

“反正那时我不会是17歲了”

“人总要上年纪。”我说“哪怕冷冻起来。”

“你也好自为之”我说,“能和你说上话心情像多少好了些。”

“因为有了偅返这世界的可能性不过能否如愿以偿还不得而知,只不过……”

“不不是那样的。当然有那种可能性自是求之不得。但我说的不昰那个意思我指的是能同你交谈实在令人高兴,包括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现在干什么。”

“不到此为止吧,时间不多了”

“跟你說,”胖女郎道“别害怕。即使永远失去你我也会怀念你一辈子。你不会从我心中失去记住这点!”

“记得住。”说罢我放下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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