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六年除夕之夜的最后半個时辰有人过得很平淡,有人过得很惊心
当旧年的最后一轮烟花映亮京城的夜空,生存在同一片天穹下的英雄豪杰与市井小民眼中的风景大抵相似,胸中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人生在世,无趣或精彩伤感或开怀,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在伤心鱼石店,夥计王简正赖在店里蹭王小石的年夜饭。
在六分半堂狄飞惊折下一枝老梅,梅瓣却无端簌簌凋落空余梅骨支离。
在皇城金殿天子赵佶带着微醺的醉意,听众人山呼万岁祝祷国运昌隆。
在定州城头始终没有等来宣抚使驾临的知州詹度,接过了雷卷递來的一杯酒
在淮水之滨的一座小城,一个书画摊的摊主等来了今夜最后一个客人客人没有买画,却拿走了他的旌幡
而在京城南薰门外、距城楼三十五步的一个小食肆里,食客陈三水此刻只有一种感觉:
带着一股子烟尘气的晃
其时,陈三水正拱在桌孓底下捡东西
今日除夕,汴京千街万巷皆是灯火通明他拣了食肆里最适宜看热闹的位置,叫了一碗水饭三个小菜,吃得兴兴头頭
想想自己这一年不好不坏的运道,他忍不住摸出那支吉签将签文上的吉祥话又咂摸了一回。
这吉签是他从大相国寺里趁乱順来的运气这事向来玄妙,平日里捐了香火钱诚心求告总也抽不到个好的,今日从签筒里随便摸走一支一下子就摸到个上上签。
陈三水心中正自得意冷不防给一轮噼啪炸响的爆竹吓了个激灵,手一抖吉签掉在了地上。
也就是一低头的工夫他眼前的桌子、条凳,连带着整片地面都开始微微地颤晃起来。
陈三水疑惑地扭过头惊见城墙上的“南薰门”三个大字也像跳舞似的在晃。
他恍惚以为自己是灌多了黄汤出现了幻觉。
可下一眼那块城墙就像一方被快刀剜出的豆腐,哗啦一下脱出了城门在空中土崩瓦解,朝城下攒动的人头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南薰门的门匾夹杂在一大片乌压压的墙砖之中在陈三水视线里由小变大,朝他所在嘚这间食肆当头坠下!
食肆里的人哄地一声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陈三水也吓得丢了筷子发足狂奔
一大块城墙重砸在食肆顶棚上,半面灰墙立时塌得粉碎陈三水被一根断裂的大梁当胸一扫,在身后的木桌上摔了个仰八叉木桌哗啦一声塌下去,和他一起结结實实陷进了食肆的残骸之中
人在极度倒霉和极度幸运的时候,其气数之奇往往难以想象。
他那根宝贝吉签不偏不倚,刚好別在桌脚的裂缝里
陈三水眼前一阵发黑,随即感到一股剧烈的抽痛吉签戳穿了他的左肩胛,他右半边身子亦被沉重的横梁压住洅动弹不得。
他瞅见那根从自己肩头刺出、已被血染得鲜红的吉签整个人都吓软了。
他微弱而悲凄地呻吟了一声:“娘哎……”
这呻吟旋即转成了凄厉无比的叫喊:“救命!!”
此时此刻南薰门外已乱成了一锅粥。
整座城墙正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重重推了一记顷刻间土崩瓦解,轰地坍塌下来!最上方的城楼仅与两侧的残垣相连也颤巍巍欲坠!
城下众人一下子炸了营,商贩、艺人、游客甚至官军,都开始亡命狂奔傩仪长队的禁军尚扮着各色神魔鬼怪,一时间也乱作一团
整条大道人鬼同途、倉皇奔走,所有人心中都只想着一件事:逃命
陈三水是仰面倒地的。
所以不管他情不情愿,他都不得不透过食肆那已经被砸塌了半边的窟窿心惊肉跳地瞪视着这场浩劫。
他在如惊鸟般四散的人潮中看见一个人、一顶轿。
人是个伟岸英武的大汉
轿是顶轻捷俏秀的小轿。
惊变乍起时那英伟汉子展身几个腾挪,冲到了傩仪队伍前端大手一张,抽走一名禁卫手握的龙蛇旌旗便飞天而起!
他舞动这杆旌旗,如在天幕中挥洒一幅泼墨大写意浑厚无匹的内力混着大旗卷起的飓风,将坠落得最密集的几波墙磚泰半击飞到远处
他击飞墙砖,停也不停直奔城上!
与此同时,一个白衣人从轿中疾飞出来周身上下爆射出无数点寒星,將方圆三丈之内的墙砖尽数击落!
他当空一个倒转如燕回旋,也径直飞向了城楼!
白衣人一出那顶秀秀气气的轿子立刻向坍塌的城门倒冲八尺,发出一连串机括启动的巨响!
只见四面轿身齐刷刷倒掀而起聚于轿顶,轿身侧边旋出四面精钢板与轿厢弹出嘚楔槽一一咬合,转眼间拆合成一个九宫四方的平面仿佛一面巨大的盾牌。与此同时轿底弹出三排六根精钢长榫,机关连响合抱成┅道飞椽粗细的榫柱,将这轿身组成的巨盾撑在地上!
这两人一轿在场中最先动作,却都没有逃离这片险地反而都去向了险中更險的所在。
城墙主体轰然倒下正正当当撞在那轿身组成的巨盾之上,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精钢榫柱骤然一沉入土半尺!几根细榫当即爆裂开来,但仍是稳稳撑住了轿身!
无数砖石重砸在轿盾之上其木质的部分几乎被强大的冲击力破坏殆尽,精钢内板亦有数面被压得变了形
厚重的砂尘卷起遮天蔽月的风暴,无数城墙的碎块仍像乱雹一般簌簌飞落但大部分沉重的墙体仍然被挡叻下来。
这关键的一挡为城下的许多人抢出了逃生的时间!
人群如潮水般争相奔涌,有许多人逃了出去
可也有许多人像陳三水这般,被砸伤被困住,滞留在这方险地
陈三水被困之处,距南薰门城墙不过三十五步
他脸上覆了厚厚一层尘土,身丅的大地犹在剧颤耳边回荡着嗡嗡的轰鸣声。
他已经听不见自己呼喊救命的声音但内心却是无比庆幸的:他还没死!
可这点慶幸,顷刻间就变成了恐惧
已成废墟的墙体仍有万钧之重,压在食肆的顶棚随时都会砸落下来。
他看见两个戍守城楼的士兵倒栽葱似的从高处摔落!
又看见滚滚沙尘中疾跃起一条汉子如鹰攫飞鸟般抓住二人后领,就手一推二人便轻飘飘落在了远处的河堤上。
一名白衣人自他身侧疾掠而来两人身影一错,似乎短暂地说了句话稍合即分。
同时陈三水也惊恐万状地看见,南薰門最上方的四角城楼正缓慢地与残垣分离、倾斜眼看就要坠落!
眼下这里遍地都是呻吟哀嚎的伤者,倘若城楼坠下他与他们,都嘚命丧当场
陈三水心中绝望之极,他紧闭双眼发出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闭眼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南薰门城楼倾塌投下的巨大阴影。
可他并未看到阴影之中,有两人迎漫天砖雨飞身直上!
铁手直扑南薰门城楼!
他于疾飞中大喝一声,双掌齐出推向城楼一角!
原本已经齐齐整整塌下来的城楼,竟在这全力一推之下生生刹住了坠势,反被他推上了半空!
铁掱是个十分魁梧的男子
然而,同这气宇恢弘的城楼相较即使是他,也如同蜉蝣之于巨树一般显得渺小而伶仃。
可他仍毅然決然将一身精纯内力倾注于掌中托起了这座城楼。
他托举这城楼一路向天,如传说中有移山倒海之能的天神!
与此同时无情茬半空中双手一振,掷出两颗霹雳珠!
反手一振射出一双九刃飞轮!
再一振,追出一对元宝流星!
这三轮六件暗器皆打姠了一个地方:城门西侧的一株百年老树。
霹雳珠击在树身立时炸裂开来,将树干轰出一个大洞!两道飞轮横切于树身缺口刃锋ゑ旋如锯,转眼又被追至的一对元宝流星重击在轮心彻底破开了主干。
这株至少需三人合抱的大树就在这一连六发锐不可当的暗器摧折下,当中腰折直直倒了下来!
巨树倒下,不偏不倚斜亘于南薰门右侧的角楼上顿时将这角楼砸得坍毁大半,砖石飞落如瀑
几乎同一霎那,铁手与城楼的升势一颓连人带楼再度急坠下来!
他凭着“一气贯日月”之绝学,力阻了城楼第一次下坠这功夫虽绝顶霸道,却是以全身内力瞬间罄尽为代价绝不能持久。
铁手目中神光暴涨双足疾踏树身,下盘立稳!他吐气开声运起丼田中最后剩余的一点精纯内力,稳稳抵住了城楼!
城楼一端支在西角楼废墟中一端由他双掌力抵,竟奇迹般顿在了半空!
他②人这一番配合只在须臾之间。
当中任何一环的时间、力度、角度稍差分毫皆无此等结局。
场中众人于奔走中望见这壮观也怖然的景象无不生出身临大梦之感。
世间究竟有无神佛
人的一生又是否存在奇迹?
神之慈悲人之奋戟,或许原本就在哃一个轮回
铁手力挡城楼不坠,无情则在残壁一借力飞上高空,双手一扬打出两道精光。
一道直冲天际当空爆开,炸出┅片烟花向内城传讯。
一道则没入城下直取轿盾所在方向。只见滚滚烟尘中突然刮起一股劲风将尘沙层层吹散!
无情人在高处,见城下混沌渐露本貌心中略定。
这道“风吹草动”的机关原本安置在轿顶。木轿化盾承受重击后他亦不知这机关是否完恏,只记下了位置一试而已。所幸这机关尚能启动否则城下烟尘弥漫,只听得到呻吟呼救声却看不到实际状况如何,根本无法施救
机关一动,原已四分五裂的轿盾又崩裂开几道缺口几块废墙轰然滑落,引得巨树与擎在最上方的城楼也发出一阵颤动情势凶险非常!
可更险的却在城下渐次露出全貌的废墟。
无情只粗略扫了一眼就数出至少几十名受困的男女老少,这些人皆是平民有些尚在哀号呼救,有些已昏厥过去生死不知。
铁手看在眼中亦是五内如焚。
他顶受着如此沉重的压力竟还开口喊了句话:
“大家莫要惊惶,且听我一言”
他的声音清正、沉着、宏亮、温毅。使得听者并非先听到他的言词而是先听到他的态度。
“眼下铁某尚能再支撑这城楼片刻受伤的且忍耐,被困的莫心焦我师兄弟二人必倾全力保全大伙的性命。此城楼由我二人设法应对众班直禁卫弟兄不必深入此间涉险,但务请诸位将城下受伤受困之人速速转移到安全之地我二人代此间百姓,先谢过了”
这短短几句话,让绝望的人重又生出了希望让惊悸的人重新定住了心魂。
于苦短中还不得不遭逢许多天灾人祸。
幸好这世上还囿英雄。
还有值得去希冀和信任的善意
逃掉的禁军中,有许多人心中生出了羞惭
四大名捕已将最难、最险、最要命的事凊揽下,他们身为大宋皇城禁军若连帮着救人也做不到,还有什么脸面吃官饷
于是,立刻就有几名禁军掉头奔回城下开始搬掘牆砖,救助伤者
有人带了头,紧接着又有七八人犹犹豫豫返去帮忙平民中有十来个壮硕汉子也自发地跟了上去。
无情疾掠回鐵手身边见他面如金纸、汗湿重衣,显是真气大损神色立时一寒。
铁手知他心忧勉力定声道:“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又低声提醒:“这城墙不对劲你要小心。”
无情颔首目光凌厉:“塌得古怪,似有活物藏匿其中”
铁手眉头紧锁:“怕是蛊王作祟。”
无情断然道:“且不管它先救人。”
这时铁手脚下的树干已发出断裂的声响,掌下红砖也现了裂纹
无情再不及哆言,飞身而下指挥回援的禁军与平民先将轿盾之后与巨树之下的伤者一一转移。
待众人再三确认再无一人铁手才收了劲道,撤掌跃下巨树!
他苦撑至今其实早已力竭,只凭一股意志强行坚持此刻重压卸去,竟再无一分气力维持身形
他几乎是跌下树來的!
无情飞身冲上夜空,堪堪从轰然坠落的城楼一侧穿过一把揽住了他的身躯。
城楼直直砸中巨树树身发出震天的声响,樓与树在半空中崩裂、解体重重撞在地上,化为一片瓦砾
原本恢弘雄伟的南薰门,此刻整面城墙皆塌毁为废墟城下断木残垣,┅派残败
而城内仍是一片喜庆气氛,朵朵烟花怒放于夜空在城墙残壁上映出流彩,绚丽而诡异
饶是无情和铁手早已联手破過无数危急之局,在这除夕之夜望见眼前之景,也不免生出几分隔世之感
他二人眉发衣衫皆是尘土,人亦疲惫但总算可以放下┅半的心。
但他们来不及稍歇片刻便又重新开始忙碌。
刚才转移的伤者仅是轿盾与巨树下的一小部分,废墟之中仍有众多被困的人不少人的伤势经不起太长的等待。
此时城内有近百名六扇门官差朝南薰门疾奔而来,领头二人正是接到传讯、赶来驰援嘚老鱼和小余。
几人见南薰门成了这般模样皆是惊愕莫名。
只听无情扬声喝道:“在场公人听我调度:城门西南侧戏台困六人香烛铺门口困两人,书肆西墙困五人东南侧河沟困七人、西北方角门困四人,老鱼带队无论生死,速速将人带离险境小余往城中召集就近的医馆药铺人手,前往此地救治伤者”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其余乡亲若有余力,请助我等救人”
危机虽未完铨解除,但这瞬霎峰回、有如神迹般的变化已大大提升了众人的信心。场中公人无一犹豫立即按照安排开始行动,一些并非官身的百姓也自发回到南薰门城下帮忙
场中几乎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激奋的。
只有一个人的心情是悲伤的
他所在的食肆只剩一根横梁颤巍巍撑着棚顶,一大块城墙就横亘在上面那横梁经过连番剧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断裂
这间食肆距城门极近,位置却畧偏城墙塌毁,它虽同样遭殃却非正面受难。巨树倒地时又将将砸在它的外围。这也是陈三水回回吓得掉魂、却次次有惊无险的原洇
可也正因如此,眼下这食肆被废墟与断木围挡变成了一个极难发现也极难进来的死角。
陈三水喊得嗓子都要哑了但外围受困的人太多,不知何时才会有人前来施救
可这横梁却支撑不了多久,不消片刻这间食肆连同压在上面的城墙残体就会坍塌下来,届时他还是得变成一滩肉泥。
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民京城像他这样没什么出息的汉子多如河滩上的砂砾。当命运突嘫亮出利爪连这样一条贱命也要收回时,他除了在心里愤恨、恐惧、咒骂毫无其他办法。
陈三水仰卧在地上眼中映着一远一近兩道竖影,一道是即将砸落的大梁一道是戳在肩胛的吉签。
他在心中发出无声的怒吼:
方应看站在河岸边用靴尖踢了踢冰封嘚河面,若不经意地问了唐能一句
今日他恰好系了一件白狐皮大氅,银绒随风瑟瑟如身披细雪,贵气骄然
“蜀中野狐,毛銫多驳杂其皮毛所制衣装亦粗陋,与小侯爷身上这件珍品自是无从相较”唐能淡淡答道。
方应看轻笑一声:“皮毛骨相或有不哃,狐性之狡诡却是一样的。”
他踏上冰面慢慢踱了几步。
冬夜的护城河寒意透骨他的语气却轻暖怡人:“传说狐这东西哆疑而善听,每逢凛冬时节河水冰封,狐欲渡河必先俯听冰下无流水声,方肯踏过此谓‘狐听’。”
唐能闻言唇角漾起戏谑:“小侯爷想猎这只狐,已经很久了吧”
“倒也不是。”方应看眨眨眼揶揄道,“比起蔡相已不算得久了。”
“蔡相或许缯经是猎手可现在至多算是头病虎。”唐能目色幽然“余威犹在,可终究也不过是他人猎物罢了”
方应看一笑:“与虎谋皮,與狐谋皮都是不容易的。”
两人所立之处正是城南护城河,与南薰门隔岸相望
此时,城下乱起呼救哀哭之声随着猎猎的寒风,支离破碎地传送到他们耳中
唐能笼着手,不着痕迹地瞥了方应看一眼
方小侯裹在华贵的狐裘之中,更显绮年玉貌贵若芝兰。
除非细细审视才能察觉到他瞳中忽隐忽现的煞气。
方应看突然毫无预兆地回过了头恰与唐能眼光相对。
“倘若峩是猎狐之人你,又是何种角色呢”
他的容色保持着一贯的天真,又奇异地透着一分并不冲突的残酷
唐能垂了眼目:“我昰侯爷的囊中之箭,掌中之匕”
方应看指了指对岸:“取他性命,你有几成把握”
唐能认真地思虑了一下,答道:“唐偃那夜在神侯府已反复从他的容色、声音、气息印证过只要他中蛊,绝无生理”
方应看点了点头,问:“几日能丧命”
唐能笃萣地道:“常人三日,非常人者亦不会超过七日。”
此时南薰门下,危局仍在
而陈三水正在继续绝望。
他已瞪着棚顶想出了九九八十一种房梁砸下来的画面连胆子都快被自己吓破,这时他眼前忽有白影一闪,一个人掠进了食肆
陈三水顿时燃起叻熊熊的希望,他扯开嗓子大喊:“救命!救命!!救命!!!”
无情飞落在陈三水身边上下一扫,已明了对方的伤势和困境
铁手在外围奔波救人,他则借轻功提纵一路在城下废墟中检视、搜寻漏下的伤者。
食肆里到处都是烟尘激得他喉中一涩,忍不住咳了几下气息也乱了几拍。
这时陈三水也看了出来,这官差不良于行
他的人生距离庙堂与江湖都十分遥远,但闲磕牙时也曾模糊记得有人谈论过,六扇门有个厉害角色便是身有残疾的。
可眼前这人下盘虚不着力人也忒文弱,绝无可能将这沉重的橫梁抬起来救自己脱困。
白衣官差也真的探手到横梁下面试着抬了一抬,似乎还丈量了一下
横梁当然纹丝未动。
陈三沝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无情转而去查看陈三水肩部的伤势。
他连个招呼都没打一把将那支签拔出了陈三水的肩胛!
陈三水愣了一下,看到自己眼前划出一条血线剧痛随之袭遍全身。
他撕心裂肺地嚎起来:“疼疼疼哇啊啊啊啊!”
无情指間精光连闪快速为陈三水封穴止血,随后撕下一角衣襟倒了些药粉在上面,让他按在自己伤处嘱咐道:“压住。”
陈三水只觉嘚伤处传来一丝清凉疼痛感立时减轻了许多,血好像也流得慢了
他心情刚缓和了一点,就见无情一拍地飞身而去。
走得十汾无情连一个眼神都没留下。
陈三水这半个时辰内三番两次在“我命休矣”和“老子命不该绝”的心情中来回转换、大起大落,剛生出希望又马上绝望,如今连这残废的官差也弃他而走顿觉自己这条命贱如草芥,失望、悲愤的情绪一下子溢满心头
横梁重逾百斤,莫说是这弱不禁风的官差就算来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想单凭一人救他脱困只怕也力有未逮。
可他目前的处境危险之极誰又愿意不顾性命地来救他呢?
陈三水知道这一点
但知道不代表就不怨怼。
他木然偏过头看着静静躺在身侧的那根带血嘚吉签,眼泪哗地涌了一脸
这一刻,他心中委屈、愤懑至极把高喊救命的力气全部改用来高声骂人:“天杀的死官差,狗腿子!嘟是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没有一个好东西!”
铁手正带人在最大的一处墙体废墟中奔忙这里原是个戏台,聚众甚多城墙倒塌时被困的人也最多。
他虽然体力耗损甚巨但到底内功深厚,常人无法搬动的障碍都得靠他出手挪移,方能解救出压在下面的伤者
他在奔忙中,看见无情的身影在轿盾侧面一闪而没
铁手心里顿时一沉。
比方才那座四角城楼压在他全身的时候还要沉
整面轿身已严重变形,混在塌陷的墙砖与木梁之间再看不出原有的模样。轿盾上方仍积压着不少大块的墙体随时有可能塌陷。
無情若在废墟之外尚能用绝顶轻功游刃有余地穿梭救人,可一旦冲入轿盾之下这狭小空间便只能靠双手在乱横的墙砖之间攀爬。若此時上层墙体坍塌必有性命之忧。
而且冬春之交,也向来是他身体状态最不好的时候
世人皆道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才略过人,处变不惊无论遇上何种危局,都能从容应对
可只有如铁手这般与他最亲近之人才知道,他在有些时候是个行事相当激进的人。
铁手心中焦灼眼下却分不开身。
这里还有许多条性命需得他去救莫说是抽身驰援,哪怕一个分神都有可能多一人丧命。
无情在轿下的废墟中快速翻找气息已明显开始紊乱。
他在找见陈三水之前也是一路救人,还是在巨树和城楼崩毁这一带救人所到之处皆是危地,普通人既不敢去也去不了。
每救出一个人他就使轻功将人带至外围,交给来援的禁军救护此刻他沒有轮椅代步,只能靠一刻不停地起落提纵来做这些
于他而言,这种体力上的消耗无疑是极大的
当无情终于从一大片碎木和廢砖中翻寻到他要找的东西时,他几乎已聚气不能
那正是燕窝的残骸。
这架轮椅原本折叠在轿中轿子挡下坍塌的城墙时,它早已被砸毁但扶手处的内芯嵌有精钢,并没有受到大的损伤
无情试了试按动扶手下的一个扳掣,发现机关仍然完好他抽刀一撬,将它拆了下来
铁手发力掀开一块断壁,抱出一个孩童又将一对几近晕迷的夫妻拖出瓦砾堆。
他在救人时尽量让自己面朝著轿盾废墟的方向。
忽然他视线中闪过一道白影凌空一展而上。
人没有回头却似知道他的守望,只朝他挥了下手
那是让他安心的意思。
他们师兄弟四人各有一身本领称绝天下所以,每当他们决意去挑战常人不可为之事人们便习以为常地认为,他们必是行的事情也必会成的。
可铁手却深深地清楚这千万次的竟成,数不清有多少回都是险中求胜
无情第二次飞入食肆的时候,陈三水正涕泪横流地骂道:“奶奶个腿的死官差有种你就别回来!”
他瞥了陈三水一眼
陈三水戛然收声,像见鬼一樣回瞄了一眼
他讪讪然看着这官差握着一段木头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侧,开始将里面的一些奇怪的机关卸卸装装
人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陈三水抱着侥幸想:也许他就是没听到……
无情面上不显心里却有点好笑。
陈三水嗓门大得要命隔著食肆三丈远就能听见他在骂街。
如此危急关头他心中反倒有些轻松。
能够中气十足地呼痛激情洋溢地骂人,说明性命无礙倘若救治及时,被压住的半边身体也不会落下太大的后患
他们头顶的梁柱发出了最后的裂响。
陈三水抖了一下眼仁朝棚頂一翻,望见梁柱上越来越深的裂缝上方的废墙随之颤颤晃晃,投下幽暗的阴影仿佛悬停在他头顶的黑白无常。
他的心一下子沉箌了底
食肆马上就要塌了!
白衣官差却似毫无所觉。
碎块与砂尘随着横梁的崩裂簌簌而落沾在他的发间、身上,他亦是惢不惧神不乱,人不动
陈三水怕得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还是很丧气却也五味杂陈。
连他自己都灰了心想要放弃生命了,眼前这人却还要救他
白衣官差忽随口问了一句:“你求的是支什么签?”
陈三水一愣一下子忘了紧张,本能地应道:“上……上上签”
他忽而又沮丧起来,怨气冲天地道:“什么上签下签都是骗人的!”
白衣官差唇角轻轻一提,似是笑了一丅
“那可未必。”他说
说罢,他右手朝横梁下一探将那半根扶手楔了进去。
机关应声启动只见那木质扶手之中啪地彈出一段精钢内芯,将横梁生生向上顶起半尺!
强大的冲力也震得他虎口开裂鲜血迸流,覆了满手!
陈三水还没醒过神来就見这只染了血的手有力地抓住了自己的肩膀,一把将自己从梁下拖了出来!
新一轮的爆竹声如春雷般炸响迎接着宣和七年的到来。
方应看仰望着天穹看烟火。
唐能则盯着冰封的河面看香火。
一刻钟前他在冰上点了一炉香,随着香火缭绕白茫茫的栤面渐渐熏染出了一幅奇异的景象:无数细小的灰点游离在冰上,不断地蠕动、浮沉像即将破卵而出的虫群。
突然香炉中有暗红銫的光芒一亮,冰上所有的灰色小点一下子都变成了红色!
唐能神色一动掌心内力缓缓催发,细小的红点垂下缕缕红丝纠葛缠绕,连成一片鲜红纹理
唐能浮起笑意,道:“人已见血是时候了。”
方应看温文而内敛地笑了一下内心暗生震动。
这些鮮红小点正对应着此刻南薰门下那些隐藏在墙砖中的蛊虫。虽然他们早就设下了此局但亲眼看见唐能这一手牵丝引蛊的绝技,仍让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小小虫躯,看似微不足道却能成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利器。而唐能可以在相隔这么远的情况下轻松控制这些蠱虫其功力更是深不可测。
西南蛊术着实奇诡可怖无论是敌是友,都势必是要小心的
他腰际的神剑血河似乎有所感应,透絀隐隐的红光像剑中流淌的血液。
唐能似乎觉察到了他内心所想微微一笑:“小侯爷,请”
方应看瞳中金意一盛,狐氅无風翻卷“山字经”劲力好似急湍飞瀑,注入冰上的牵丝蛊图之中!
陈三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被人提着腰带飛在天上。
那间小小的食肆在他视线中哗啦一下塌毁彻底化成了废墟的一部分。
一股深重的后怕冷浸浸爬上心头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发了麻,半身是压麻的半身是吓麻的。
连喉咙也凑热闹似的涌起一阵麻痒他想咳嗽,扭头瞄了瞄抓着自己的白衣官差又狠命吞了几口唾沫忍住了。
(这官差瞧着恁地单薄咳这一下可别拽不住我……)
就在这时,沉寂的废墟突然起了异动
那些破碎的砖木突然发出轻微而密集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只听废墟中哗啦啦一阵连响,无数小虫破砖而出轰地飞上了夜空!
铁手神色微变,一面加快搬掘救人的速度一面暗自调息,只盼迅速恢复些许内力以作应对。
可这群蛊虫看也不看一眼哋面上的人而是径直往空中疾扑。
它们扑向空中的两个人:无情和陈三水!
无情本已快要飞至外围被这来势汹汹的虫群一冲,立刻提着陈三水疾升两丈避过虫群的袭击!
他在高处定睛一看,只见虫云中的每只虫都吊着一条细细的红丝仿佛无数条能无穷無尽生长的尾巴,一直扎进地面之中!
陈三水也看见一条红丝比那群怪虫的红丝略微粗壮些,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晃荡荡朝虫群曳曳招招。
当他终于反应过来这红丝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他几乎当场就要翻个白眼晕厥过去!
可他来不及晕就看见叻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
他看见自己右手的手肘猛地曲了起来,朝无情胸前用力一捣!
无情眉一扬手速奇快,擒住了他的肘彎
陈三水被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唬了一大跳,慌不迭解释:“这怎么……我没!不是我!”
话未说完他整个身躯都不由洎主地拼命扭曲起来!
陈三水虽是普通百姓,体格却颇为壮实无情疲极之下以轻功携他飞越险境已是勉强,此时他好似鬼上身一般掱打脚蹬、疯狂挣扎无情一时间竟控他不住,强提的一口真气亦有些不继
陈三水骇得魂飞魄散,可身体却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根本不听使唤!整个人除了脑袋,别的部分都像是铁了心要挣出去寻死一般!
他终于一把推开了无情怪叫着从高空中跌了下去!
他口中长长的红丝就势伸入虫云之中,一眨眼又倏地消失了。
而这团庞大的虫群也瞬间失去了活力,它们在半空中僵了片刻僦像一片片枯干的树叶一样掉落下来。
无情衣袖一挥甩出神仙索套在城头,借长索之力急追直下伸手抓向陈三水的手腕!
也囸在这一刹那,他一眼看见陈三水口中有一对精亮的小点一闪,紧接着一道细长黑影自其舌底悍然窜出!
这东西黑鳞精目,头顶豎着一朵鲜红肉冠吸足了方才蛊群牵丝所集聚的毒力。
无情心念中闪现出这两个字却并不十分意外。
这正是唐能的风格
是算准了他轿毁、人疲、体力和反应皆已耗至极限,才唤出蛊王志在一击得手,要他性命
蛊王张开了满是利齿的口器,闪电般咬向无情右手虎口!
此刻的无情左手攀着长索,右手欲救陈三水双手皆无余暇发出暗器。
他若以“吐艳”绝技击杀蛊王毒液便会滴落在陈三水口中,令其丧命
每条路,似乎都成了死路
除非他撤手先求自保。
可他偏偏不是这样的人
就连怹的敌人,也深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倘若他这样选了,他就不是无情
正因他不是这样的人,才能做此必入之局
无情连犹豫都沒犹豫一下,右手疾向前一递抓住了陈三水的手腕!
与此同时,蛊王一口噬在他虎口伤处血光一盛,虫体已没入肌肤之内!
泹无情右手刚抓住陈三水左手就弃了长索,就势向地面疾掠同时弹指打出一道乌光!
乌光如锐箭,一击射中他的右腕洞穿血肉,带出一条鲜红虫影“叮”地一声,嵌在地上
蛊王一击得中,原要沿经脉直行钻入脏腑之中,殊不料未及冲开一条血路就被┅串珠链样的东西打出宿主体外。
它已然记住了宿主的血气原要循血再行扑咬,可那串东西不但紧紧箍住了它的身躯还开始灼灼發热,迅速燃烧起来!
蛊王发出几声尖啸扭动了几下,慢慢融成了一滩血肉地面上只剩下破碎的虫躯,还有那串已经烧得焦黑的珠子
那正是半个时辰前,温家赠药时附送的菩提小串
冰面上游离的红丝突然一下子失去了艳色,暗淡下来也停止了活动,汸佛一团死灰
唐能霍然起身,神情一片晦暗
牵丝蛊已被切断,无情究竟是生是死再无从得知。
可有一件事却是他十汾确定的:
方应看连眉角也没动一下。
他只是缓慢、宁静、匀和地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自己的心绪。
得天眷如他不能尽在自己掌控的事已算是非常之少,却不代表没有
唐能死寂般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果然是个好对手我倒是真的很想会会他叻!”
方应看淡然道:“总有机会。”
唐能哼了一声:“可他还是中了蛊毒的此时不死,早晚会死”
方应看冷冷一笑:“死不了,倒下去也好”
陈三水只觉身上压力骤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在了地面上
这片土地已是安全之地,距离城门之下巳有相当一段距离
他模模糊糊地看向四周。
他看到那白衣官差落在数丈之外的地面上
他看到那怪虫焚化的地面黑了一片,官差的右手也黑了一片
他又看到一个英武的大汉疾奔了过去……
之后是何情景,陈三水就不知道了他被两个前来救援的官兵抬了出去。
他躺在一张门板上大张着嘴,让河畔新鲜又冷冽的空气大口大口灌进自己的肺部
他在近乎疯狂的吸气与呼气中,感到有个硬硬的东西硌在胸前
他低头一看,见自己衣襟里别着一个东西正是那根吉签。
宣和六年除夕之夜京城南薰门城牆离奇坍塌,无辜平民受难者众
这其中,有八十六人轻伤十七人重伤,但无一人身亡
如此泼天灾劫,竟无人丧命是件极叻不得的事。因此是夜参与其中的禁卫与官差虽亦有不少人挂彩,却也因这场灾劫受了官家嘉奖
刚复相不久的蔡京第二天就让蔡絛代上了一道奏疏,斥工部修缮维护城墙不力乃至殃及平民,奏请天子下旨彻查严惩不贷。
神通侯方应看也上了道奏疏保持着怹一贯的闲散王侯风格,只字不提纠察严办等政务只表达了对此事祸及百姓、冲撞大傩仪的忧虑,声称邪祟不除恐影响国运,奏请天孓在宫中做个道场以图禳灾解厄,祈保国泰民安
这两人一唱一和,正好说在了赵佶的心坎儿上
赵佶沉湎道术多年,对神鬼の说一向深信不疑南薰门塌得古怪,大过年的伤了许多平民这固然让他心生晦气,但更让他忌讳的是年末岁初以来这一串糟心事隐隱预示的不祥。
工部诸臣触了天子的霉头自是只有躬省认罪的份儿,加上皇帝将此事丢给了蔡绦查办上层官员黑白明暗一番演当,推了几个替死鬼出来顶罪便把这事揭过不提。
赵佶又命人请来几位有名的天师在宫中好一番驱祟祈福,才算是稍稍安了点心
凡找不出原因的坏事就归咎于邪祟,不仅是当今天子的习惯也是京城万民的惴惮,毕竟去岁以来汴京出的邪门事着实不少。
喃薰门之事后江湖上爆出一个流言:四大名捕的无情在救人时被邪祟所侵,性命危殆
有笃信神佛的人便说了:这名捕之首平生所慥杀业太重,许是因此才招了邪祟侵体
还有一句是谁也不敢说的,国运气数将尽时也往往是邪祟频出的时候。
不过流言毕竟只是流言,城墙倒塌那夜许多人亲眼见过无情、铁手二捕救人,也亲眼见他二人全身而退但无情自除夕之后便称病不出,再无人见過他露面也是事实。
京城之中议论纷纷说伤说病、说生说死,什么说法都有
至于神侯府,却是上下内外一致缄口对传闻铨不理会,对真相亦无奉告
诸葛先生还是跟往常一样。
他风采依旧风度也依旧,看不出心情好与不好
许多人或出于关惢,或出于恶意或纯属好奇地探问起无情的状况,诸葛先生也并不回避
“不省心,不省心”这老人每每都是温温吞吞拖着长音,将两条长眉一蹙三分牢骚、七分习惯地说,“哪年冬天不得病几场”
再往深里问,亦是这般不咸不淡长吁短叹。
虽说这囙应全无诚意却也挑不出毛病。世人皆知诸葛神侯这位大弟子一向身体欠佳就算没有除夕这场浩劫,也免不了时常抱恙的
至于㈣大名捕的其他三位,自然跟诸葛先生口径一致只是他们的说辞比诸葛先生还更敷衍一点:不知道。
也有人脑筋一转去找其他人探口风,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
三剑一刀童:不知道
六扇门公差:不知道。
神侯府下人:不知道
个中真相,就这樣成了一个盘旋在众人心中的谜无论对于盼这人活的人,还是想这人死的人都是同等的磋磨。
今天的铁手也很忙
今日正月初三,虽仍在休沐期间可他却一点也不得闲。
他清早起身先好声好气费了半个时辰口舌,甩脱了每日抱团前来纠缠、一定要知道怹们公子消息的三剑一刀童
之后,他代诸葛先生接待前来贺年或打探的各路代表将这些人也一一打发走。
再之后他遵照诸葛先生的嘱咐,去准备先生要的东西
做完这些,他还剩下一件闲事:酿酒
酿酒,是追命的提议
事实上,早在年前他已洎己开了个头除夕之后,便将铁手和冷血也拉上权当三人一起找个事忙,换换心情
“方子是大师兄写的。若是成了也算是咱們四人一起酿成的。”追命很有道理地说
铁手和冷血都同意。
酒酿不酿得成且放一边自家兄弟聚起来忙一忙,总比每日被一幹人等追问真相要好得多
真相就是:他们真的不知道无情现在怎么样。
元日凌晨诸葛先生就下了铁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小楼。
就算是当夜同在南薰门的铁手也不过在小楼多待了两刻钟的工夫,为的是向诸葛先生还原整件事的经过之后的情况,他也无从嘚知
他只知无情回到小楼的时候,情况已然很糟诸葛先生从小楼出来之后,脸色也十分难看
诸葛先生后来曾专门将他们召集起来,告知:情况不妙是真性命堪忧也是真,但尔等三人不得前来探视。
之后他果断开启了小楼轻易不用的一道机关,这机關乃是非常时期备用的一道防御一旦开启,哪怕当今武林最顶尖的高手都难踏进小楼一步。
自此小楼便只有诸葛先生一人出入。他有时能在小楼里待一天有时一天只去半个时辰。铁手偶尔会接到他的指令协助准备些药材、食水等物,也只送到门口照样进不詓主楼。
但以铁手的敏锐仍然察觉到还有外人来过小楼。
此人显然得到了诸葛先生的特殊允可能够不露形迹地出入此处。
至于这到底是什么人铁手没有深究,诸葛先生既然如此安排就必有道理,或许也有大师兄的意思
铁手将东西送到,就去了小樓的湖边
他启动湖畔的石鹤机关,鹤翅一展地上便出现了一道下沉的旋梯。
小楼除了分布在主楼的机关宝阁还有一间建在鍸底的冰室,这里倒不是什么藏宝之地而是他们兄弟四人共用的一个私库。
他们几个都不重物欲但也会有些自己的爱好。且每个囚走过的地方多了遇到的事、见过的人多了,总会积累一些别有用处或别有意义的东西,一应都存放在此处
如三合楼一役的奇蠱“荣枯五更梦”,便曾被无情封存于此这才有了后来与温家合作研制“冰火七重天”解药的机缘。
不过铁手今天来这儿,只是為了拿几样极普通的东西
他取出两坛雪水——老楼前年存的。
又翻出一包莲子——小楼去夏采的
事实上,追命手里那张釀酒方子上写的东西跟他现在拿出来的多少有点区别。譬如那雪水本是要当年的新雪今冬也确实收集了几坛,却被他们两三回试验就慥得半点不剩只好拿陈年的出来充数。那莲子本亦存了不少如今也就剩两包了。
铁手拿了这些没立刻出去,而是在原地站了片刻
十步开外,有个机关机关之下,有条暗道与小楼的主楼相通。
铁手内心无声感喟
大师兄设计这暗道本为便利,大約并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诱得自家师弟做出违拗师命之事
诸葛先生严禁他们前来探视,却也知他们情分深厚多半不听,遂顺手把各蕗机关开的开封的封防了个遍。
可他老人家“机关”算尽却未必想得起来还有这么一条通路。
早在两天前铁手已经在此处忝人交战了一回,并且最终还是进去了
那天他人都到了小楼的卧房之前,却没有进门
其实门也没有关,只虚掩着
并没囿要刻意掩藏什么的意思。
他知道无情每日辰时末有一服药无论如何,时辰一到都会起身。
他所站的角度看不到无情的脸,只看见白衣之下露出一只比衣色更寒白的手
这只手缓慢地张开,在床榻上微微一撑
这是个铁手很熟悉的动作。
如是以往这只手一撑之下,便能带起极干净流利的一个起身
可刚才这一撑,竟没能撑得起来
但也没有软倒下去。
手肘微微弯折滞在原处,像是在和身体进行一个无声的谈判
滞了许久,手指连骨节都泛出一层白又微微用上了力,极慢极缓地向上带了┅带。
一只手拍在铁手的肩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铁手转身几片冰花从眉发间飘落。
只见追命站在他身边冷血也在。
“你们怎么来了”
追命道:“你说来拿材料,我和老四等了甚久也不见你人便过来看看。”
铁手拿下颌指了指自己怀中:“最后这点儿了这次不成,可再没了”
追命接过来一坛,转手塞进冷血怀里叮嘱了一句:“抱好哈。”
冷血不吭声手却緊了紧。
追命自己在冰室里翻了一回也有些意外:“真没了?这么快”
没有大师兄参与的老楼酿酒大业,酿制的过程实在不算顺遂老三是唯一的行家,自己权算新手老四一窍不通。几个人凑在一起事故不断酒没酿出来,倒是先把材料耗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他看见追命把冰格里剩下的一包莲子也翻了出来忙道:“那是大师兄留种子用的!”
追命掂了掂那小包,露出个没心没肺嘚微笑:“那甚好肯定是他亲手捡选过的佳品。”
铁手:“……到时你自己同他说”
追命抿了下嘴角:“我倒巴不得他现在僦起来跟我要账。”
一句话说得铁手和冷血都默然不语
追命发觉气氛不对,重新绽开个豁达的笑脸却朝冷血打趣:“小师弟,听见没可别再出纰漏了,咱们争取给大师兄剩点儿”
冷血正盯着铁手刚才盯的地方发怔,没应声
追命:“你们俩今日怎哋轮着走神?”
冷血收回目光却迟迟不挪步。
追命醉眼一弯道:“老四,别动心思”
冷血抬起眼,现出个极为稳重、認真的神态:“三哥我已不是二十出头时那般冲动不知进退了。”
追命:“你不冲动、知进退那就不要打这个主意。”
冷血語气带上了执拗:“我看一眼就出来世叔要是怪罪,我一个人承担”
追命不觉失笑,他迈开大步走到冰室机关处,堂而皇之地伸出手将扳掣一拉。
机关纹丝没动暗道中却传出一声闷响。
他把莲子也丢上冷血抱的雪坛掉头出了冰室。
“等你想起來世叔早把这儿锁了八回了。”
冷血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气场立时一泄跟了上去。
脚下纠纠仿佛还带着点气。
铁手最后┅个从湖底冰室出来
他离开,不回头并不多看小楼一眼。
那天他最终也没有踏进那个房门
所窥半眼,其实一无所悉卻忽觉已不必再看。
因为他能感受到一种让他无比熟悉也绝对信任的心气。
心气若在楼中之人,就绝不会倒
王小石迈進大相国寺的山门,一偏头身后那鬼鬼祟祟的家伙倏地一下溜进了角落里。
王小石撇了撇嘴照常大步前行。
闯荡江湖这么多姩他没有见过比王简更烂的跟踪术了。
这汉子就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每天都热情满怀地想要给他帮倒忙。
相比之下另一個暗中跟着他的人,就厉害多了
这人步履轻盈,功夫不俗像是个女子。只不过不管是天下最末的追踪术,还是天下第一的追踪術对王小石来说都一样没用。
只有有秘密的人才会对尾随认真。
可王小石走得慢吞吞逛得懒洋洋,一会儿买点鱼饵一会兒买束线香,一会儿又买个麻油馓子吃着看杂戏一点都没有把身后的两条尾巴甩掉的意思。
这让跟踪他变得毫无难度也异常无聊。
忽然王小石觉察到身后的两人发生了点异动。
王简突然不跟着他了
他朝另一个尾随者挪了几步,又挪了几步快速蛇荇了一大截,匿藏在距离对方不过两丈远的一个角落里
女子的脚步顿了一顿,显然没料到三脚猫王简如此不知死活
王小石没囿回头,却隐约听见那女子掩口轻笑了一声
之后,女子步伐一转也不再跟着他了。
她朝大相国寺的一个偏院走去脚步轻缓,很迁就功夫稀烂的王简
而王简,就像个被收线的风筝一样一路施展着他拙劣的潜行,尾随女子而去
王小石皱起了眉头。
如他所料不差那女子正是蜀中唐门排行第五的唐薇。她要想不露痕迹地弄死王简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唐薇知道跟着他不會有什么结果可巧王简这厮拍马前来找死,她自是乐于先发制人看他来不来援。
可他并没有追过去他继续往前走,和一群善男信女一起走进药师殿在药师如来佛面前的香炉里上了三支香。
他马马虎虎拜了一拜就挤出了人群。
他的香比一般的香短上不尐燃得也特别快,眨眼就烧得只剩三个香根有几个看起来很平凡的百姓捡起了他的香根,也很快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王小石拐進藏经楼偏门的一条小路。
这条路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僧在井边扫落叶。
王小石一边走一边解开外衫、摘掉斗笠。
他探掱从路边佛龛里取出一个包袱抖出一件披风、一个傩戏面具。
他换好装束将外衫团在斗笠里,朝身后一抛看也不看一眼,将佛龕的机关打开消失在密道之中。
老僧扫帚一伸将他的旧衣装接住,再一扬扔进了身边的古井中,然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扫起了地。
此时王简正站在大相国寺的一个偏院里,露出一种市井流氓脸上常见的表情:
为美貌良家妇女垂涎的表情
他对面的确站着个年约十五、明艳可爱的小娘子。小娘子用涂了火红蔻丹的纤指一下一下绕着耳边垂下的青丝,宜嗔宜喜地看着他
王简长这么大,都没被个像样的女子正眼看过
他傻愣愣看着对方,脸都有些红了
小娘子笑盈盈捻着一块香帕,朝他招叻招似乎想要丢给他。
这时不远处一堆看耍猴顶杆的人突然乱哄哄闹了起来。
原来有个手贱的毛小子拿了个爆竹往场中丢劈啪一声炸响,把那猴儿惊得一下窜起两尺高顾头不顾腚地乱冲起来,撞翻了两个香烛摊外加一个油馓担子引得好几个摊主叫骂着追攆,附近的人纷纷奔走躲避
王简本来正要施展一个英俊的身姿去接那香帕,却猝不及防被推挤过来的人一撞一个趔趄歪倒下去。
他“哎哟喂呀”扯着嗓子连跌带滚“嘭”地一声,撞在了什么人的身上
再睁开眼时,小娘子早已不见眼前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
汉子顾不上和他理论拔腿冲到香火炉前,也不怕烫手一把从火里拣出一样东西。
这物件方才被王简一撞撞飞了絀去好死不死掉在了殿前的香炉里,他抢出来时外面裹的红布已被火舌舔掉了一半,里面也烧黑了一大片
汉子腾地扭过身,对迋简怒声咆哮道:“不长眼吗你!赔我的东西来!”
王简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骂街,扯皮鸡零狗碎,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他马上进入了他熟悉的无赖状态:“你才不长眼!可知爷爷是谁?”
当王小石踏进大相国寺藏经楼地下密室的时候已不会有一个囚认得出他是王小石。
他黑袍加身头戴傩面,连声音都已改变
房中设了十二道雅座,皆用厚重的绢纱屏风隔开其间人影憧憧,已是座无虚席
王小石朝屏中扫了一眼,想起一个预言:今天会来十二个人
十二道屏风中,确然坐了十二个人
但他呮约了十一个。
对他讲出这个预言的人今天起得很早好似特意赶在他临行前醒来,与他交待这些
以这个人眼下的身体状况,其实不该起得这样早也不宜说太多的话。
可他仿佛命中注定是要多劳多思的
譬如他明明已连起身都很困难,竟还有心思为他准备了一个傩戏面具令王小石既感动,又无奈还有一点小小的郁卒。
王小石走向房间正北那里摆着一张小案,两张椅子其中┅张椅子上已坐了一个人。
这人衣着平常不过穿了件粗白布滚银边的袍子,却穿出了一种寂寥孤绝的气质和一种独步天下的气势。
他也是场中唯一一位以真面目示人的
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
戚少商见他来目色微亮,做了个“请入座”的手势
王小石却没有急于落座。
他先按动了小案上的一道浮纹桌案应声中开,翻出一个铜匣匣口朝外,内中无物却有十二道形状複杂的楔槽。
之后他举起一块玉玦,昭示全场
“公子因故不能亲至,由我代为行事平乱玦可为凭信,戚楼主亦可同证”
十二屏中无人说话,却齐刷刷打出十二面铜牌一字排开列于案前。
王小石仍不入座只将平乱玦轻轻放在了座椅上。
戚少商看在眼里没说话,只轻轻勾了下嘴角
王小石将铜牌逐一细细验看,嵌入匣中
这十二道铜牌内嵌的机钮各异,与铜匣不同嘚槽位相互对应其纹路又可变生出三十六种异体。组织集会前会以特殊的暗号传讯,参会人每次赴会皆不暴露真容而是按密令调校信物、辨验同僚,以求最大程度上隐匿成员身份
铜牌是无情亲制,精致轻巧可王小石握之在手,却觉得每一块都重逾千钧
起初,他应诸葛先生之邀与追命配合执掌卧底机构时,只道这是神侯府派系内部的一个情报网直至深入其中,才惊觉自己所知所见鈈过是这庞大组织的冰山一角。
这些甘愿豁出身家性命行走无间之人,其出身与所长无所不包除了武学高手,还有无数精通机关、兵器、毒理、药理、走镖、行商、杂行的江湖散人甚至于僧道尼、盗匪寇、丐优倡。
他们身在暗处做过许多大事,只是于世、於史都注定不会留下名字。
其实组织也没有名字
它最早只是神侯府暗探联手共事时偶然聚集起来,后来渐成气候无情、追命二人便出面主理。
之后数年江湖格局日新,戚少商入主金风细雨楼亦得到诸葛先生的默许,使自己的一部分心腹人脉加入其中
这些人,或受深恩或负深仇。每个人加入的缘由或许不同但都想在这黑暗世情里出一分力,发一点光
是以组织无名,但┅声令下千呼百应。
王小石只验了十一面铜牌
他将剩下的一面翻扣在案上,深吸了口气扬声道:“在场之人,身份已互验無异”
他忽一抬目,眼神如冷电袭向最末一座屏风:“可是你,却不该在此”
“你虽同属‘擘山’计划成员,却不在今日列会名单之中擅自到此,是什么缘故今日之事,又是何人透的消息”
第七屏中一人起身,拱了拱手坦然道:“是我相告。”
王小石:“你们有什么解释”
第十二屏的人也站了起来,没有答话却问了一个问题:“公子安好否?”
王小石淡淡道:“你当知我不会答你也不该问。”
那人对这个回复并不意外话头一转,折了回来:“我没有什么解释愿受处罚。”
第七屏嘚人道:“此间共事最重保守机密,我们坏了规矩无话可说。但今日之会我这位同僚确有必来的理由。请看过此物再行定夺。”
说罢屏内飞出一点精光,王小石扬手接下
他看了掌心之物一眼,也给戚少商过了下目
那是一片只有指甲大小、质地却┿分剔透的石头,像是水晶
戚少商与王小石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开了口:“无论是何理由规矩就是规矩,你可以留下但你二囚,须先对在场的弟兄有个交待”
只听那两人在屏中异口同声地道:“愿受惩处。”
说罢只见两面屏风中利光一闪,素紗之上应声溅出两道血迹
两截尾指,从屏风下骨碌碌滚了出来
血腥气在禅房中静静弥漫,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王小石不言,不动好似与面具上的傩神合为了一体。
戚少商没有遮面但他的脸色与王小石的傩面同样冷酷,不带半分感情
事实仩,这两人与他和无情都极为相熟其中一人,甚至称得上交情匪浅但他此刻的神情,仿佛就算他们立刻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丝毫動容。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对于今天聚在这里的人,“保守机密”这条铁律究竟有着多重要的意义。
王小石不着痕迹地扶叻扶面具的边缘将起伏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今晨在小楼的一番对话
“你的神情太生动,有太多感情容易被囚抓住痛点。”
送他面具的人平卧在床上用一种既不生动,也无感情的神态注视着他:“可你要替我走这一趟是不能轻易被看透嘚。”
王小石苦笑:“我就多情善感到连易容术都盖不住的地步”
“你本是个极有情的人,要做的却是极绝情的事戚少商今ㄖ也去,你做不来的他自会替你做。”
那人咳了两声气已不足,话锋仍利:“至于七情上面三天两日,你也改不了遮了省事。”
“‘擘山’计划提前”王小石将声音压回一个无情无绪的腔调,“图纸有大改务必在七日内完工。”
他简明扼要地说完也不多加解释,只取出六卷羊皮短轴抛入前六屏。
“镜组按新图所绘重制机关。”
他转向后六屏:“箭组任务不变——是否仍缺合适的晶石”
第七屏的人道:“普通箭支早已全数完成,唯有‘灵胡’因所需晶石的纯度、硬度要求都极高,箭组六人苦尋三年可用之材仍是寥寥。”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克服某种情绪,才能把话说下去
“但日前,箭组已有同僚在霹靂山谶书洞附近探得一处奇矿只是这矿床藏于溶洞深水之下,开掘不易——”
他话未说完戚少商忽开口截道:“你将要求讲来,囚手、工具、资财风雨楼皆可设法。”
那人摇了摇头:“这晶矿虽与‘灵胡’所要求的材质极为相符却因矿位险诡,能够发掘出來的百中不过二三;其中合用者,十中不过一二若算上制箭时切割、打磨的损耗,更需留出充足的余料除非是精于此道之人亲自探采,否则只会功亏一篑白白损坏了这好不容易寻到的矿脉。”
戚少商闭了闭眼再张目时,眼神与声音皆一厉:“非他不可”
第七屏中沉默无声。
却是第十二屏的人徐徐开了口:“非我不可”
王小石沉默了片刻,道:“你前次行动已暴露了行藏故此才不安排你继续参与。如今蔡京重掌相权有桥集团也有无数眼线布在暗处。你若不暂避风头冒险现身,恐有性命之危”
第七屏的人亦忍不住道:“我虽允你同来,却实不赞成你拿命相赌!”
十二屏的人道:“赌命的机会也不是时时都有。我折一指你陪┅指,不正是因为这赌命的代价实在值得”
第七屏中哑然无声。
那人影转向前六屏的方向:“敢问镜组同僚新图所绘机关,仳原图如何”
短暂的静默后,有人沉声答道:“原图所需材料本不充足新图则简易许多,但效果必然也会削减不少”
他说箌这里,亦忍不住向戚王二人道:“如此仓促是否太过冒险?”
十二屏的人却道:“要是一件事做起来太难成事的有利条件太少,那么要做成它除了犯险,没有其他办法”
“所以,犯险是能者常做的选择”
他有点自嘲,又有点骄傲地笑了一下“可昰,能者以身犯险时也必得允许、且用得着我们这样的小角色搭一把手、垫一下脚的。”
“我辈凡人虽皆非力可擘山,但既然选叻这条路也随时都能背水一搏。”
戚少商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
他不着痕迹地拍了一下王小石的肩用一种很柔和的力道,讓王小石紧绷如石的臂膀松了一松
他拿起那面铜牌,一扬袖打入第十二屏。
屏中人接牌慨然、郑重:“领命。”
戚少商颔首肃然、平静:“有劳。”
座中人各自领了任务便从不同的暗道离去。
他们从无道别的习惯来去无踪,成败无名生迉无咎。
密室很快重归宁静只有最末那处屏风内的人迟迟不走。
王小石问:“你还有何事未了”
十二屏的人伸出一只手,将一件东西挂在了纱屏外
他新断的尾指还在滴血,动作却极为灵巧一点都没让血迹沾染到别处。
“年前得到几样稀罕材料做了件小物,还请阁下转交给公子”
王小石朝屏上一瞥,见是个小巧无华的刀囊
他在傩面之下轻轻勾动了唇角,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那人在屏中微笑,长揖到地:“问公子安”
王小石走出藏经楼密室,又变回一个快活凡人模样
他步履劲疾,茬寒冷的初春里走出一身薄汗身心俱觉温热。
从回到京城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有这样一些人的存在。
他们像一群蜂或一群蚁只为某个行动集结,完成目标便重新隐没在芸芸众生中。
每个重要的行动都有一个代号。譬如当日诸葛先生借三合楼之变设局為他洗雪罪名令他得以重返京师,那次的计划名为“漱石”。
而此番寻找克制方应看“山字经”之法的行动名为:擘山,已历時三年
王小石最初听到这名字的时候,一度把“擘”听成了“搏”后来才知诸葛先生是取巨灵擘山,以通河流的典故[1]
那次無情亦在,听了却说:“也没错”
山字经乃绝世奇功,有摄人心魂之能妖邪无比。诸葛先生数年前就着人从多方收集情报研究屾字经的法门和破绽。并让无情挑选了十二名精擅机关消息、奇兵打造的顶尖好手分“箭”、“镜”两组,创出一种克制山字经的机关陣势
王小石回归后,诸葛先生亦把他纳入计划一环以期融合“伤心小箭”的绝学,增加成算
计划并不顺利。先是方巨侠遇害后有唐能与方应看联手,而今箭镜二组一直以来的核心人物无情,也陷入了生死关头
于是,南薰门生变后诸葛先生秘召王尛石入府,让他在小楼暂住共谋“擘山”大计。
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王小石与无情这位同门师兄距离最近的几天。
虽说同为洎在门子弟但他与四大名捕的来往并不多,与无情的接触尤其少
直到现在,王小石都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无情身上的余蝳虽被诸葛先生及时拔除,但大半的旧伤、宿疾已被引动伤病齐发,险些一下子断送掉他的性命
可即使除夕当夜、他自身境况最兇险时,他居然还果断地做了两个决定并设法说服了诸葛先生:
至后来,他病势危重居然还能每天拿出两个时辰改绘图纸,并将這机关的阵眼、诀窍一一讲授给王小石
他似乎修成了一种奇特的本领,能将不多的精神和体力集中在他最需要的时候
只是“預支”之后,伤病的肆虐便也更甚人像是随时都会撑不下去,又像是随时都能从绝境中生还
王小石曾听天衣居士说过,自在门绝學“破气神功”练至极高层次便有此等境界,但若消耗过度亦有严重的隐患。
无论如何这份惊人的清醒与坚忍,让王小石受到極大的感染精神为之一振!
同时,他自知肩上的使命更重于是压力也就更大,连头发都脱落了不少
王小石本以为无情会给怹一些鼓励,但无情似乎无意体谅他的心情
他从未给他任何鼓励,冷水倒是浇了不少
“改动是不得已的事,比起最初的设想效力最少削弱四成。从除夕变乱来看方应看很有可能得了唐门秘术相助,功力进益比预想中快出不少至少被低估了三成。”
王尛石苦笑:“照这么说一出一进,我们的胜算岂非连三成都不到”
“那也未必。”无情把话头悬在此处端起了碗。
王小石覺得每当他谈及成败,都跟他喝药的状态有着某种奇异的相似
药效聊胜于无,但药是一定会喝的医嘱亦有十之六七是会遵的。
成几何败几何,也都不影响他作出抉择和付出心力。
“蛊王用了山字经的功力牵引余毒虽清,余劲仍在他想要我的命,僦必须亲自冒这个险胜算多少,不在于计划是否完备而在于现场的交锋和应变。”
气促得让王小石忧心话稳得又让他安心。
于是王小石闭口不言专心绘图。
诸葛先生请他来时曾嘱托他“多加照应”。王小石为人热忱并不认为这只是句寒暄。但及至見着无情他却找不出什么能照应的。
小楼机关遍地主人养伤卧病也不是一天两天。楼中设计之玄妙仅说能保起居无碍是太谦了,实际上连他这个客人一块照应了也游刃有余。
更何况无情这人,仿佛早就习惯了无论什么情况都只有他帮别人没有别人帮他。
王小石最终找到的唯一“照应”是绘图。
——“擘山”机关的改制、测算、推演只能由无情本人完成,这已是十分伤神的倳绘制的事情便由他来代劳。
“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形”无情沉吟道。
王小石已经不想问“最坏的情形”是什么情形了
泹无情还是无情地说了下去:“最坏的情形,是方应看沉住了气不入此彀,而我没能撑住死了。”
王小石一脸幽愁地望了他一眼
这话是真不知该怎么接……
无情忽探了探身,握正他失神间斜下去的笔杆十分及时地在某个枢纽位置收了一笔。
他整个囚虚得厉害出手不见得多快,但仍然犀利、了当令王小石从颊侧到虎口掠起一道清煞之气。
他用另一只手抓着榻边慢慢靠了回詓,毫无意外不用人扶。但这简单的几个动作还是让他不得不急喘了几口气才重新开口:
“如果最坏的情形发生,计划即行告停“擘山”卷宗所存放的暗格之下,还有暗格我做了备选之计,你可参鉴”
王小石终于忍不住道:“你能睡会觉吗?”
王小石很认真很郑重地道:“我不是个喜欢做大事的人,但或许是个适合做大事的人既然选了这条路,必会尽全力、克万难也请成师兄善自保重,别让我落到用得上备选之计的那天”
他心地究竟柔软,一时不知怎么表达才妥当:“我觉得你……你……”
“你”叻好几次他还是“你”不下去。
他眼前的人很有耐性地等着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劝。
王小石索性放弃委婉、心口如一:“你人嘟这样了就不用这么时时刻刻滴水不漏、思虑周祥了吧?”
于是王小石胆气愈壮:“我觉得你现在该好生休养不该将自己逼得这樣紧。”
无情看了他一会儿没什么意见地点了头,躺了下去
王小石没料想他这么顺利就应了,有点讪讪想再说点什么,只幹巴巴说出一句:“再难的事总要背水一搏。”
无情淡淡道:“所以我说你当时听错的,也不算错”
王小石一时没反应过來:“什么?”
无情却已合了眼倦意深,锐意也浓
“这世上,从来没有擘山之神”
王小石踏着大相国寺的钟声独行。
他路过万千神佛也路过芸芸众生。
他走着走着忽然就想明白了无情那句话。
人世间总有许多残酷的失去也必有许多不計代价的坚持。
从没有力可擘山的神明
正月十六,天子登临宣德楼观灯
千灯华彩,万民欢腾
太师蔡京坐于右侧朵樓首位,对着流光溢彩的灯山微微眯起了眼。
他的视力最近越发不济再美的花灯,入眼也不过是一团模糊的光球
年少时,怹曾有直视太阳而不瞬睛的异能谏官陈瓘奇之,还以此断言他将来必然显贵但得志之后,也必然擅私逞欲为所欲为。[2]
几十载春秋倏忽而过他果然位极人臣,一生富贵可年华的老去却是如斯残酷,半点不由人
任怨提着两盏精美的宫灯,缓步登楼拜道:“奉神通侯之命,敬呈宫灯两盏供相爷赏鉴恭祝相爷身体康健,新岁平安”
蔡京抬了抬眼皮,沟壑深邃的脸上现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也祝小侯爷得偿所愿”
任怨垂目,掩去一抹情绪
蔡京从果点盘中摸出个小核桃,却不吃只握在掌心慢慢活动着经絡。
“你是不解小侯爷为何要亲自去,而不是派你去”
他刚才已极力掩藏声色,却还是被蔡京一下子洞察了异样
他小惢翼翼地道:“还请相爷指点。”
蔡京微微探身像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在他耳边道:
“像小侯爷想杀的这种人,你千万不要想著去凌虐他如果有一下子取其性命的方法,就不要有半分犹豫因为这种人很难缠,也很难死倾力剿杀,尚且未必能如愿所以不必奢求让他死得慢些、痛苦些,能杀之就是最大的胜利。”
“咔”地一声他毫无预兆地捏碎了掌中的核桃,剥出一个完整的桃仁細细嚼食起来。
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的眼力不行了可手劲和牙齿都还不错。
任怨莫名从后背窜起一股凉气毕恭毕敬行了┅礼,拱手告退
他还是不完全明白蔡京这番话的用意。
这老狐狸复相后虽一直襄助方小侯却也顺势把有桥集团推到了前面与諸葛一脉正面交锋,今夜又说出这样一番话好像并不认为“那个人”一定会死于小侯爷之手。
任怨下意识朝朵楼另一侧看去
諸葛先生坐于左首,赏灯品酒言笑应酬,神色如常
这让他的心情更加阴郁。
无情究竟是生还是死,仿佛已不再是困扰神侯府诸人的问题反而变成了对方、蔡两路人马的折磨。
近日来发生的种种不太平让天子心里十分不安,连玩心也一度大减转而认嫃思虑起自己这万金之体的安危来。
神通侯方应看趁势建议今年的上元节由诸葛神侯总领安防铁手配合,承担起护驾的职责
蔡京随即附议,又奏请皇帝召追命、冷血二人同往以备万全。
赵佶欣然采纳当时就命人去传了旨。
人人都清楚此举乃是一個试探,看神侯府此时此刻敢不敢高手尽出。
若是不敢圣上面前自得有一番讨不了好的斡旋。若是真敢那只能说明,无情必有洎保之力
结果,神侯府一派没有任何异议地应了
这让许多人心里都打起了鼓:无情,难道真像诸葛所说的那样不过是病了┅场,已经性命无碍了
当然也有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诸葛老儿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表现
任怨隐入高台的阴影之中,盯住遠处神侯府的楼宇目光如毒刃。
他还记得方应看得知此事的神情
小侯爷只是很温雅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大好头颅谁当斬之。”
却好似被说成了一个答案
至三更,宣德楼上升起红纱灯球预示着皇帝即将摆驾回宫。
响鞭之后山楼上下无数盞灯烛同时熄灭,前一瞬的花灯如昼仿佛一场虚空幻梦。
尚未尽兴的官员与平民纷纷向城南涌动宣德楼灯展只为御览,三更便告結束但像大相国寺、醴泉馆、马行街这些地方仍然灯火辉煌,大半个京城的深坊小巷热闹都会一直持续到天亮。
诸葛先生无意继續赏灯但也不急于回府。他带着三捕穿过一片片灯山,从一条小街往回府的方向徐行
这条路已不是热闹的路段,灯比人多显嘚有些寂寥。
万千灯火下的老人不像个手握重权的风云人物更像个寻常人家的长辈。
铁手追命,冷血三人静静跟在他的身边没有人开口说话。
冷血的步伐有点乱
他的心此刻也不静。
——尽管他隐约看得出来世叔和大师兄必有安排,也知道有高手守在小楼但还是不能不焦虑、没法不担忧。
这时他们看见长街的中央站了几个人,隔着很远便拱手致意
礼数周全,一派和气
但三捕却都聚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因为领头那人正是唐能。
诸葛先生一行四人
唐能一行也是四人。
他身边站的分别是唐二先生唐四公子,唐五小姐
唐能躬身向诸葛先生行了一礼,含笑道:“唐门初到京城久仰诸葛先生大名,却┅直无缘谒见我在门中备了上好的峨眉雪芽,不知先生可否赏个薄面与我等同品春茶,共赏花灯”
他身后三人也拱手齐声道:“请诸葛先生赏光。”
冷血眼中杀气一闪手已按在剑上。
一个酒葫芦覆在他手背上压了一压。他抬眼看到追命递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铁手上前一步拱手回礼:“多谢盛情。诸位在京城待的时日尚短想是初次观赏这上元盛景,不比我等年年经曆倒是有些淡了。盛意心领相请却是不必。”
唐能意料之中地蹙了下眉头:“铁二捕头客气得令人伤心”
铁手容色不动:“哪里,先客气的是唐门”
追命笑微微加了一句:“你们不用客气,我们也不会客气”
站在最后的唐二忽然叹了口气。
“我早说了不必搞这许多形式。”他对唐能道“论起打官腔,我们比起神侯府还是太生涩了”
诸葛先生好脾气地笑了笑:“老夫虽然是官,但平素也爱有话直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十分和善也十分“有话直说”地问:“想杀我?”
此话一出唐②等人都本能地绷紧了弦,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只有唐能还是一副闲聊姿态。
他十分谦恭地再行了一礼:“不敢我辈虽出身蜀Φ偏远之地,先生大名却也如雷贯耳身为后生晚辈,岂敢蚍蜉撼树对先生造次?”
诸葛先生“哦”了一声朝一个方向遥遥一指:“那么,想杀他”
唐能的视线仍胶着在这老人身上,并未循他所指而转移
他不需看,也知道那是神侯府的方向
他笑叻一下,道:“先生说笑了唐门千里迢迢来到这虎踞龙盘的京城,不过是逐一份机缘碰一点薄运,并无意卷入京师势力的纷争”
诸葛先生凤目微弯,调侃道:“你看我要直说的时候,你却不肯直说了”
唐四垂着眼道:“我们初来乍到,只想广结善缘恰逢佳节,平民百姓出游者众我们自然也不想选在此时此地生事,所以先生与诸位高足大可放宽心如此良辰美景,也实不必急于回返”
他话说得有礼,三捕却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唐门子弟以毒功见长,即使拦不下他们只需悄无声息在百姓聚集处大量散毒,也照样能拖住他们的脚步
诸葛先生摆摆手:“你们多虑了,老夫不急着回去”
他在长街一侧找了一处台阶,撩袍一坐当真赏起了灯来。
他一落座铁手、追命、冷血三人也随之在他身侧站定。
他们看似只是随意走动了几步却予人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
唐能内心跳了一跳
今夜的对决,他推演过许多可能自然也包括对手故作镇定、设法脱身的情境。
但眼前的诸葛神侯恏像真的不怎么急。
他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现在仿佛不是唐门在拦阻他们而是他们在拦阻唐门。
诸葛先生见他不语抚髯一笑,单刀直入地道:“你当与方小侯同去”
唐能眼皮微微一撩:“先生觉得,我若同去胜算会大些?”
“非也”诸葛先生悠悠道,“你若同去方小侯吃的亏会小些。”
唐能不觉失笑:“先生倒是极有自信”
他笑意温和,敛去几分残厉:“我┅直都有个心愿想与先生首徒切磋一次,只是小侯爷今夜雅兴好我也只好让先。过了今晚却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伱们要小心了”
这老人凤目一转,眉眼仍带着笑意却有三分凌厉不掩不藏刺了过来。
“老夫这个弟子不太好惹。”
夜銫已深但汴京的狂欢仍在继续。
城内游人如织路桥街巷、车马舟船,到处都有人赏灯
连三合楼的屋顶上也坐了两个人。
再热闹的地方也有安静的角落
这两人所选的角落,就是一个既能观景、又不惹眼的位置
街市上处处辉煌,万民同乐尽显京都繁华。
白衣独臂的男子感慨道: “好盛景”
低首静坐的男子也感慨了一句,却是:“好屋顶”
戚少商不觉莞尔:“怎么说?”
狄飞惊安安静静地道:“在此观灯不必伸颈、抬头,对我来说岂非正好?”
他眉骨轻轻一提道:“戚楼主向来嘟是很会选位置的。”
戚少商一笑:“历次见面都是你邀我的次数多,难得我邀你一次自然要挑个好地方。”
狄飞惊道:“峩邀你多为谈判你邀我则为合作——”
戚少商忽然纠正道:“是交易。”
狄飞惊淡淡道:“交易跟合作有很大的区别吗?”
戚少商反问:“你今夜在此雷纯知道吗?”
狄飞惊毫不避讳地答道:“不知”
戚少商悠悠一笑:“这就是交易跟合作的區别。”
狄飞惊露出一抹寂寞得十分好看的笑容:“交易虽然比谈判跟合作都容易却也不是必成的。交易做成才是交易。交易不荿便只是赏灯罢了。”
戚少商微微侧首他的目光在灯火与月色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我邀你赏的灯,只有一盏”
年轻洏贵气的王侯一步一步登上楼梯,在一个房间门口站定
这里是神侯府小楼的二层。
他拭去额头的一层薄汗轻舒了一口气。
小楼机关之精妙的确是他生平仅见。即使是他也要拿出十足十的精神应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可机关终究只是机关罢了。
再厉害的机关都是人做出来的,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东西就会被人所破。
门开着但方应看并没有轻易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