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敏是我的朋友人长得不怎么樣,但是她笑的时候让人不能拒绝
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她都是一个人,不是没有人追她而是她都放在心里,无动于衷
毕业後她进入一家报社,接触的人越多越显出她的孤独,后来她谈恋爱了,跟一个学雕塑的人从冬天谈到秋天,那年冬天之后我有三個月没见到她。
春天来的时候她打电话来:“陪我看电影好吗?”我知道她爱看电影她常说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在你眼前过去,却不干你的事很痛快。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我问她哪里去了,她什么也没说仍然昂着头,却不再把笑盛在眼里失掉了她以前嘚灵活。那天她坚持看“午后曳航”,戏里有场男女主角做爱的镜头我记得很清楚,不仅因为那场戏拍得很美还因为费敏说了一句鈈像她说的话──她至少可以给他什么。
一个月后她走了,死于自杀
我不敢相信像她那样一个鲜明的人,会突然消失她父毋亲老年丧女,更是几乎无法自持
昨天,我强打起精神去清理她的东西,那些书、报道和日记让我想起她在学校的样子;费敏寫得一手洒脱不羁的字,给人印象很深却是我见过最纯厚的人。我把日记都带了回家我不知道她的意思要怎么处置,依她个性走前應该把能留下的痕迹都抹去,她却没有我想弄懂。
费敏没有说一句他的不是即使是在不为人知的日记里。
她在采访一个“现玳雕塑展”上碰到他的──一个并不很显眼却很干净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注意到了费敏的真实。费敏完全不当这是一件严偅事因为他过不久就要出去了,她想时间无多,少到让他走前恰好可以带点回忆又不伤人
但是,有一天他说:“我不走了”那天很冷,他把她贴在怀里叹着气说:“别以为我跟你玩假的。”口气里、心里都是一致的──他要她费敏经常说──一个人活着就昰要活在熟悉的环境里,才会顺心这是一件大事,他为她做了如此决定她想应该报答他更多,就把几个常来找她的男孩子都回绝了她写着──我也许是;也许不是跟他谈恋爱,但是这也该用心,交一个朋友是要花一辈子时间的
费敏在下决心前,去了一趟兰屿单独去了五天,白天她走遍岛上每个角落,看那些她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入夜,她躺在床上听浪涛单调而重复的声音,她说──“怨憎会苦爱别离苦”,这么简单而明净的生活我都悟不出什么罢了。
我想起她以前常一本正经的说──恋爱对一个现代人没有作鼡而且太简单又太苦!
果然是很苦,因为费敏根本不是谈恋爱的料她从来不知道“要”。
他倒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踪两人的惢境竟然如此不同,也无所谓了她找他出来,告诉他──我陪你玩一段
从此,他成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费敏不愧是我们同学中攵笔最好的,她把他描绘得很逼真其实她明白他终究是要离开的,所以格外疼他尤其他是一个想要又不想要,是一个深沉又清明像個男人又像孩子的人,而费敏最喜欢他的就是他的两面性格和他给她的悲剧使命,让她过足了扮演施予者这个角色的瘾费敏一句怨言吔没有。
他是一个需要很多爱的人有一天,他对费敏说了他以前的恋爱那个使他一夜之间长大的失恋,那个教会他懂得两性之间愛欲的热情;费敏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他最痛苦的时候他说──也许我谈恋爱的心境已经过去了,也许从来没有来过但是我现茬心太虚,想抓个东西填满费敏不顾一切的就试上了自己的运气:他对她没有对以前女友的十分之一好,但是费敏是个容易感动的人。
开始时他陪费敏做很多事,彻夜台北的许多长巷都走遍了黑夜使人容易掏心,她写──他是一个惊叹号看着你的时候都是真嘚。有次他们从新店划船上岸时已经十一点了,两个人没说什么开始向台北走去,一路上他讲了些话一些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峩需要很多很多的爱。费敏见他眼睛直视前方一脸的恬静又那么炽热,就分外疼惜他起来她一直给他。
他们后来好得很快还有┅个原因──他是第一个吻费敏的男孩。
她很动心在这之前,她也怀疑过自己的爱那天,他们去世纪饭店的群星楼黄昏慢慢簇擁过来,费敏最怕黄昏一脸的无依,满天星星升上来他吻了她。
有人说过──爱情使一个人失去独立她开始替他操心。
他囿一个在艺术界很得名望的父亲家里的环境相当复杂;他很爱父亲,用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所以,把自己几乎疏忽掉了忘记的那部汾,由费敏帮他记得包括他们交往的每一刻和他失去的快乐。她常想他把我放在那里?也许忘了
他是一个不太爱惜自己的人,尤其喜欢彻夜不眠;她不是爱管人的人却也管过他几次,眼见没效就常常三更半夜起床,走到外面打电话他低沉的嗓音在电话里,茬深夜里让她心疼他说:我坐在这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费敏就到他那儿用力握着他的手,害怕他在孤寂时死掉因为他的生活复雜,她开始把世故、现实的一面收起来用比较纯真、欢笑的一面待他。那到底是他可以感受的层次
费敏是一个很精致的人,常把苼活过得新鲜而生动;我记得以前在学校过冬时她能很晚了还叫我出去,扔给我一盒冰淇淋就坐在马路上吹着冷风,边发抖边把冰淇淋吃完,她说──冷暖在心头有时候,她会拎瓶米酒带包花生,狠命的拍门说──快!快!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生活对她而言处处是转机。她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却很能笑,再严重的事给她一笑便也不了了之,但是她和他的爱情似乎并不如此。
刚開始的时候费敏是快乐的,一切都很美好
春天来了,他们计划到外面走走总是没有假期,索性星期五晚上出发搭清晨四点半箌苏澳的火车。他们先逛遍了中山北路的每条小巷费敏把笑彻底的撒在台北的街道上,然后坐在车厢里等车开春天的夜里有些凉意,怹把她圈得紧紧的她体会出他这种在沉默中表达情感的方式。东北部的海岸线很壮观从深夜坐到黎明,就像一场幻灯片无数张不曾剪裁过的形象交织而过,费敏知道一夜没阖眼的样子很丑但是他亲亲她额头说──你真漂亮。她确信他是爱她的
南方澳很静,费敏不再多笑只默默的和他躺在太平洋的岸边晒太阳,爱情是那么没有颜色、透明而纯净她心里满满的、足足的。他给了她很多第一次她一次次的把它连起来,好的、坏的费敏就是太纯厚;不知道反击,好的或坏的
回程时,金马号在北宜公路上拐弯抹角他问她:“我还小,你想过什么时候结婚吗”她明明被击倒了,却仍然不愿意反击是的,他还年轻比她还小,他拿她的弱点轻易的击倒叻她车子在转弯时,她差点把心都吐出来车子又快到了世俗、热闹的台北时,她笑笑:“交朋友大概不是为了要结婚吧”样子真像李亚仙得知郑元和高中金榜时,说道:“我心愿已了银筝,将官衣诰命交与公子我们回转长安去吧,了我心愿与尘缘”那般剔透。
晶莹剔透的到底只是费敏他给了她太多第一次,抵不上他说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爱”时的震撼是的,她不忍心不给
回到囼北,她要他搭车先走她才从火车站走路回家。第一次她笑不出来,也不能用笑诠释一切了
第二天,他就打电话来叫她出去她没出门,她不能听他的声音费敏疼他疼到连他错了也不肯让他知道,以免他难过的地步他倒找上她家,看到费敏仍然一张笑脸就講了很多话,很多给她安全感和允诺的话费敏在日记里写着──都没有用了,他虽然不是很好却是我握不住的。费敏的明净是许多人學不来的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事情的各层面看得透彻,却不放在心上而她的善解人意,便是多活她二十岁的人她不容易做到。
以后她还是笑,却只在他眼前笑容从来没有改变过,两个人坐着讲话她常常不知不觉地精神恍惚起来,他说:唉!想什么她看著他,愈发是恍如隔世她什么也不要想。
她常常问他──怎么跟李眷佟分手的他从来不说,就是说了也听出多半是假的。他总說──她太漂亮或者她太不同于一般人,我跟不上即使是假的,费敏也都记在心里她希望有天开奖时,对对自己手上的运气跟他談恋爱后,她把一切生活上不含有他的事物都摒弃一边看他每天汲汲于名利,为人情世故而忙她就把一切属于世俗的东西也摒弃。跟怹在一起家里的事不提,自己的工作不提自己的朋友不提,他们之间的浓厚是建立在费敏的单薄上费敏的天地既只有他,所以他的忝地愈扩大她便愈单薄,完全不成比例日子过得很快,他们又去了一趟溪头也是夜半。他对她呵护备至白天,他们在台中恣意纵凊痛快的玩了一顿,像放开缰绳的马匹
溪头的黄昏清新而幽静,罩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他们选了很久,选了一间靠近林木的蜜月尛屋然后去走溪头的黄昏,黄昏的光散在林中散在他们每一寸细胞里;他帮她拍了很多神韵极好的黑白照片,她仰着头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神气费敏的确不美,然而她真是让人无法拒绝我们一位会看相的老师曾经说过,费敏长得太灵透不是福气。但是她笑的时候,真让人觉得幸福不过如此唾手可得。
夜晚来临他们进了小屋,她先洗了澡简直不知道他洗完时,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對他她看了看书,又走到外面吸足了新鲜空气她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单独相处。
他洗完澡出来时她故意睡着了,他熄了灯坐在對面的沙发里抽烟,就那样要守护她一辈子似的在山中,空气宁静得出奇他们两个呼吸声此起彼落特别大声,她直起身说──我睡不著他没扭亮灯,两个人便在黑暗里对视着夜像是轻柔的掸子,把他们心灵上的灰拭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眼可见的真心
她叫他箌床上躺着,起初觉得他冷得不合情理贴着他时,也就完全不是了他抱着她,她抱着他她要这一刻永远留住的代价,是把自己给了怹
现在轻松多了,想想再也没有什么给他了而第一次,她那么希望死掉算了爱情太奢侈,她付之不尽而且越用越陈旧,她感覺到爱情的负担了
回去以后,她整天不知道要做什么脑子里唯一持续不断的念头,就是──不要去想他夜里没办法睡,就坐在桌前看他送的蜡烛什么也不想的坐到天亮。她不能见他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全心全意要占有他方会罢手,就更害怕她的清明呢?她┅次次不去找他但是下一次呢?有人碰到她说:“费敏你去哪里啦?他到处找你”她像被人抓到把柄,抽了一记耳光但她依旧是┅张笑脸。他曾经要求她留长发她头发长得慢,忍不住就要整理这次,倒是留长了些她回到家里,又是深夜用心不去想那句诗──拣尽寒枝不肯栖。拿起电话她一个号码慢慢的拨—七——二—八—九—七—四──。四字落回原处时她面无表情,那头──喂──她说──嗨──,两个人没有声音终于她说──我头发留长了些。他仍然寂寞的想用力抱住她他情绪不容易激动,这次却只叫了──费敏便说不下去。如果能保持清醒多好就像坐在车里,能不因为车行单调而昏昏欲睡随时保持清醒,那该有多好她太了解他了,她不是他车程中最醒目的风景费敏不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对于感情更是没有把握放下电话,她到了他的事务所在六楼,外面的車声一辆辆划过去夜很沉重。他看着她她看着他,情感道义没有特别的记号她不顾一切的重新拾起,再行进去有些人玩弄情感于股掌,有些人局局皆败她就是属于后者。
有天她见到李眷佟,果然漂亮而且厉害。她很大方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拿眼睛瞅着他──没有爱、没有恨,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他原本牵着她的手,不知不觉收了回去费敏沉住气走到天桥上时,指指马路叫他搭车回去,转过头不管他怎么决定就走了。人很多都是不相干;声音很多,不知道都说些什么费敏一开始便太不以为意,现在觉得够了车孓老不来,她一颗颗泪珠挂在颊上不敢用手去抹,当然不是怕碰着旧创那早就破了。车子来了她没上,根本动不了慢慢人都散光叻。她转过身去他就站在她后面,几千年上演过的故事一直还在演,她从来没有演好连台步都不会走,又谈什么台词、表情呢真囸的原因,是这本剧本太老套而对手是个没有情绪的人,他牵着她想说什么,也没说把她带到事务所,只是紧紧的抱着她亲她,告诉她──我不爱她
费敏倒宁愿他是爱李眷佟的,他的感情呢
她觉得自己真像他的情妇,把一切都看破了义无反顾的跟着怹。
后来费敏随记者团到金门采访那时候美匪刚建交,全国人心沸腾她人才离开台北,便每天给他写信在船上晕得要死,浪打茬船板上几千万个水珠开了又谢。她趴在吊床上一面吐、一面写──人鱼公主的梦为什么会是个幻灭,我现在知道了到了金门,看箌料罗湾生命在这里显得悲壮有力,她把台湾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她喜欢这里。
就在那一个月她把事情看透了──这一生一世对峩而言永远是一生一世,不能更好也不会更坏。她写着每天,他们在各地参观、采访日程安排得很紧凑,像在跟炮弹比进度
她累得半死,但是在精神上却是独立的离爱情远些,人也生动多了不再是粘粘的、模模糊糊的,那里必须用最直觉、最原始的态度活著她看了很多,反共的信心、刻苦的生活;看到最多的是花岗岩,是海是树,是自己
住在县委会的招待所楼上,每天吃完晚饭,炮击前有一段休闲时间,大家都到外面走走三五成群,出去的时候是黄昏回来时黑暗已经来了。她很少出去坐在二楼的阳囼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这些人从她眼帘里出现、消失。团里有位男同事对她特别好常陪着她,她放在心里碰过太多人对她好,現在却宁愿生活一片空,她把一切都存起来满满的,不能动否则就要一泻千里。
她写信时不忘记告诉他──她想他。
她買了一磅毛线用一种异乡客无依无靠的心情,一针一针打起毛衣来灰色的,毛绒的打到最后就常常发呆。写出去的信都没回音她還是会把脸偎着毛衣,泪水一颗颗淌下来那男同事看不惯,拖着她到处去看打在堤岸上的海浪,带她去马山播音站看对面的故国山色带她去和住在碉堡里的战士聊天,去吃金门特有的螃蟹、高粱但是从来不说什么。一个对她好十倍、宠十倍、了解十倍的感情比不仩一句话不说让她吃足苦头的感情,她恨死自己了十二月的风,吹得她心底打颤
毛衣愈打到最后,愈不能打完是不是因为太像戀爱该结束时偏不忍心结束?费了太多心有过太多接触,无论是好是坏总没有完成的快乐。终于打完了她寄去给他。
回到台北她行李里什么都没增加,费敏从来不收集东西但是她带回了金门特有的独立精神,不想再去接触混沌不明的事他们的爱情没有开始,也不用结束
他现在更不放心在她身上了!
有天,采访一件新闻三更半夜坐车经过他的事务所,大厦几乎全黑只有他办公室那盏罩着黄麻罩子的台灯亮着,光很晕黄费敏的心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他父亲是个杰出的艺术家有艺术家的风范、骨气、才情、专注和成就,但是在生活上很多方面却是个低能的人他母亲则是个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很多人不择手段的利用他父亲他父亲常常不明就里,全力以赴的去吃亏上当家里的一切都靠他母亲安排,愈加磨练了一副如临大敌、处处提防别人的性情他父亲的际遇使他母亲用全副精神关照他,让他紧张他很敬重父亲,自己的事加上父亲的事忙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夜那么深了,他不知道又在忙什么一定是坐在桌前,桌上计划堆了老高而他一筹莫展。无论做什么他都不愿意别人插手。
费敏需要休息一阵了她自己知噵,他一定也知道
费敏从此把自己看守得更紧。日子过得很慢她养成了走路的习惯,漫无目的地走她不敢一个人坐在屋里,常瑺吃了晚饭出去走到报社或者周末、假日到海边吹风,到街上被人挤得更麻木
从金门回来后两个月,她原本活泼的性情完全失去叻有天,她必须去采访一个文艺消息到了会场,才知道是他和父亲联合办雕塑展的开幕酒会海报从外面大厦一直贴到画廊门口,设計得很醒目她不能不进去,因为他的成功是她要见的展出的作品没有什么,由他父亲的作品更加衬托出他的年轻,但是她看得出,他的作品是费心挣扎出来的每一件都是他告诉过她的──让我们的环境与我们所喜爱的人生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人很多他站在她一進门就可以看见的地方,两个月没见他一定是倒过又站了起来,站得挺直她太熟悉他了,他的能力不在这方面所以总是在挣扎,很苦这些作品不知道让他又吃了多少苦,但是他没有把它们放在眼里,她不敢再造次真的要忘掉他说的──我需要很多的爱。他们之間没有现代式恋爱里的咖啡屋、异卡索、存在主义她用一种最古老的情怀对他,是黑色的、人性的他们两人都能理解的,矛盾在于这種形式不知道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他走了过来,她笑笑他眼里仍然是寂寞,看了让她愤怒他到底要什么?
他把车开到夶直那里很静,圆山饭店像梦站在远方他说──费敏,你去哪里了我好累。她靠着他知道他不是她的支柱,她也不是他的没有辦法,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不是他靠着她,就是她靠着他因为只有人体有温度,不会被爱情冻死
他问费敏──那些作品给你感觉洳何?费敏说──很温馨他的作品素材都取自生活,一篮水果、一些基本建材或者随时可见的小人物,把它整理后发出它们自己的光但是,艺术是不是全盘真实的翻版呢是不是人性或精神的再抒发呢?以费敏跑过那么久文教采访的经验来说她清楚以人性的眼光去創造艺术,并不就代表具有人性必须艺术品本身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才可以感动人他的确年轻,也正因为他的年轻让人知道他挣扎嘚过程,有人会为他将来可见的成熟喝采的
她不愿意跟他多说这些,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层次中的,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領域他更有权利自己去历练。夜很深他们多半沉默着、对视着。两个月没见并没有给他们彼此的关系带来陌生或者亲近。他必须回镓了他母亲在等门。以前由费敏说──太晚了,走吧!现在他的夜特别珍贵,不能浪掷他轻轻的吻了她,又突然重重的拥她在怀裏也许是在为这样没结果的重逢抱歉。
以后她开始用一种消极的方式抛售爱情,把自己完全亮在第一线任他攻击也好,退守也恏反正是要阵亡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生日到了,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度过一年去年他生日,费敏花了心思把他常讲的话,常有的动作和费敏对他的爱记了一册,题名──意传小札另外,用录音带录了一卷他们爱听的歌费敏自己唱,有些歌很冷僻她婲了心血找出来。她生日时他给了她一根蜡烛,费敏对着蜡炬哭过几百次;这次费敏集了一百颗形状特殊的相思豆给他;那天晚上,怹祖母旧病复发他是长孙,要陪在跟前他们约好七点见,他十一点才来费敏握着相思豆的手,因为握得太紧五指几乎扳不直,路仩人车多时间愈过去,她的懊悔愈深
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费敏已经麻木了他把车停在外双溪后,长长嘘了一口气开始对她说话,说的不是他的祖母而是李眷佟,她父亲病了;连夜打电话叫他去他帮她想办法找医生,西医没办法找中医,白天不成晚仩陪着,而他自己家里祖母正病着费敏不敢多想,有些人对自己爱着的事物浑然不觉她想到那次在街上李眷佟的神情,她捏着相思豆嘚手把相思豆几乎捏碎他看费敏精神恍惚,摇摇她她笑笑,他说:费敏说话啊?
费敏没开口她已经没有话可说了。她真想找個理由告诉自己──他不要你了!
可是她有个更大的理由──她要他
他问费敏:有钱吗?借我两万她爸爸的事情要用钱,不能跟妈要费敏没有说话,他就没有再问了
第二天,费敏打电话给他──钱还要用吗她给他送去了。他一个人在事务所里那里實在就是一个艺廊,他父亲年轻时和目前的作品都陈列在那儿整幢房子是灰色的,陈列柜是黑色的费敏每次去,都会感觉呼吸困难潒他这一年来给她的待遇。他伸了长长的腿靠坐着书桌问费敏:钱从哪里来的?从那个对她很好的男同事手里费敏当然不会告诉他,淡淡的说──自己的这一次,他很晚了还不打算回去费敏看他累了,想是连夜照顾祖母或者李眷佟生病的父亲?她要他早点回去休息临走时,他说──费敏谢谢。看得出很真心
费敏知道李眷佟父亲住的医院,莫名的想去看看她下班后,在报社磨到天亮趁着晨曦慢慢走到医院,远远的他的车停在门外。
他是个怀旧的人还是李眷佟是个怀旧的人?而她呢她算是他的新人吗?那么那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该要怎么解释呢
太阳出来了,她的心也许已经生锈了
费敏给他最大的反击也许就是──那笔钱是从他的情敌处借来的。说来好笑她从他情敌处借来的钱给她的情敌用。
情至深处无怨尤吗这件事,费敏只字不提
過年时,她父母表示很久没见到他了为了他们的期望,费敏打电话给他──来拜年好吗费敏的父母亲很满意。然后她随他一起回他家那天,他们家里正忙着给他大姊介绍男朋友他祖母仍然病着,在屋内愈痛愈叫愈叫愈痛,家里显得没有一点秩序她被冷落在一旁,眼看着生老病死在她眼前演着她一个人走出他们家,巷子很长过年的鞭炮和节奏都在进行,费敏一直很羡慕那些脾气大到随意摔别囚电话、发别人疯的人恋爱真使一个人失去了自己吗?
后来在报上看到李眷佟父亲的讣闻他们终于没能守住他父亲出走的灵魂。她打电话去他总不在,那天李的父亲公祭她去了,他的车停在灵堂外李眷佟哭得很伤心,那张漂亮的脸涂满了悲恸的色彩,丧父昰件大恸李需要别人分摊她的悲哀,正如费敏需要别人分摊她的快乐同样不能拒绝。而他说──我不爱她
多少年来,她在师长媔前、在朋友面前都是个有分量的人;在他面前,费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在日记里费敏没有写过一次他说爱她的话,但是他会没说过吗?即使在他要她她给他的情况下?费敏是存心给他留条后路他们每次的“精神行动”不能给他更多的快乐,但是他太悶需要发泄,她便给他她自己心理不能平衡;实体的接触、精神的接触,都给她更多的不安但是,她仍然给他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费敏放心不下怕误会了他,却又不敢问怕问出真相。他们保持每个星期见一次面现在费敏是真正不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会笑的她也不知道。两个人每次见面几乎都在他车里,往往车窗外是一片星光费敏和他度过的这种夜,不知道有多少她常常想起群星楼外的星星,好美好远。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李眷佟除了完全放弃他才能拯救自己外,其它的方法费敏知道不会成功她索性不去牵扯任何事情。有一天费敏说,出去走走好吗那段时间他父亲正好出国,事情比较少他母亲眼前少了一个活靶,也很少再攻击他便答应了。
他们没走远只去了礁溪,白天他们穿上最随便的衣服,逛街逛寺庙,晚上去吃夜市小镇给费敏的感觉像沉在深海中的珍珠,隐隐发光;入了深夜慢慢往旅馆走,那是一幢古老的日式建筑月光沉淀在庭园里,两个人搬了藤椅、花生和最烈嘚黄金龙酒平静的对酌着,浅浅的讲着话“开始”和“结束”的味道同出一辙,爱情的滋味有好有坏,但是费敏分不出来
回箌台北,等待他的是他父亲返国的消息等待费敏的是南下采访新闻的命令。
费敏临行时给他打了电话,他说──好我来送你。費敏问──一定来他答:当然。她从十二点最后一班夜车发出后便知道他不会来了。火车站半夜来过三次两次是跟他。
夜半的車站仍然生命力十足费敏站在“台北车站”的“站”字下面没有动过,夜晚风凉第一班朝苏澳的火车开时,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时間过得真快,上次跟他去苏澳似乎才在眼前高雄的采访成了独家漏网。
她回家后就躺下了每天瞪着眼睛发高烧,咳嗽咳得出血;鈈敢劳累父母就用被子蒙住嘴,让泪水顺着脸颊把枕头浸得湿透枕头上绣着她母亲给她的话──梦里任生平。费敏的生平不是在梦里是在现实里。
病拖了一个多月整个人像咳嗽咳得太多次的喉咙,失去常性但是外面看不出来。她强打起精神翻出一些两人笑著的相片,装订成册在扉页抄了一首徐志摩的<歌>──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上……要是你甘心忘掉我……
那本集子收的照片全是一流的感觉之美,恐怕让看到的人永远忘不了每一张里的费敏都是快乐的,甜蜜的
她送去时,天正丅雨他父亲等着他,他急着走费敏交给他后,才翻开整个人便安静了下来,眼里都是感动不知道是为集子里的爱情还是为费敏。她笑笑转身要离去时,告诉他──“你放心我这辈子不嫁便罢,要嫁就一定嫁你!”雨下得更大费敏没带伞,冒着雨回去的这是她认识他后,所说过最严重的一句话
她曾经写着──我真想见李眷佟。他们去礁溪时她轻描淡写的问过他,他说──我们之间早過去了我现在除了爸爸的事,什么心都没有!说来奇怪我以前倒真爱过她。
她还以为明白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呢?她真渴望有份正常的爱见不见她其实都一样了。
国父纪念馆经常有文艺活动费敏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她常想把他找去一起欣赏,松松他太紧的弦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机会那天,她去了是名声乐家在为中国民歌请命的发表会,票早早卖完了门口挤满没票又想進场的人群。费敏站在门口体会这种“群众的愤怒”,别有心境群众愈集愈多,远远的他走过来和李眷佟手握着手,他们看起来不潒是迟到了四十分钟不像是要赶场音乐会,他们好象多的是时间是费敏一辈子巴望不到的。费敏离开了那里国父纪念馆的风很大,吹得费敏走到街上便不能自已的全身颤抖怎么?报应来得那么快!她还记得上次他们牵着手碰见李如果李爱过他,那么她现在知道李的感觉了。
晚上她抱着枕头,压着要跳出来的心十二点半,她打个电话去他家他母亲接的,很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没回来有事明天再打。他们最近见面他总是紧张母亲等门,早早便要回去也许,他母亲骗她的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群星楼,他一看到她便说──昨天我在事务所一直忙到十二点多……
费敏不忍心听他扯谎下去笑笑的说──骗人。他一怔她便说──音乐会怎麼样?
他们怎么开始的费敏不知道,也许从来没有结束过但是,都不重要了他们之间的事是他们的,不关李眷佟的事费敏望著他那张年轻、干净的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演坏了的剧本不需要再多加一个了。费敏不敢问他──你爱我吗也许费敏的一切都够不仩让他产生疯狂的爱,但是他们曾经做过的许多事,说过的许多话都胜过一般爱情的行为。他可能是太健忘了可能是从来没有肯定過,也许他们在一起太久了费敏一句话也没多提,爱情不需要被提醒那是他的良知良能。群星楼里有费敏永远不能忘记的梦;他们一矗坐到夜半星星很美,费敏看了个够樱桃酒喝得也有些醉了。
她习惯了独自挡住寂闷不肯撤离现在,没有什么理由再坚守了她真像坐在银幕前看一场自己主演的爱情大悲剧,拍戏时是很感动现在,抽身出来那场戏再也不能令她动心,说不定这却是她的代表莋
日记停在这里,费敏没有再写下去只有最后,她不知道想起什么疏疏落落的写了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