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本小说,应该是民国的,男主应该会唱戏,求男主强要了女主的民国小说母亲曾经是下人然后被老爷看上了

一部民国电视剧……男主从小学唱戏的。 男主从小在戏班学唱戏,女主_百度知道
一部民国电视剧……男主从小学唱戏的。 男主从小在戏班学唱戏,女主
一部民国电视剧……男主从小学唱戏的。男主从小在戏班学唱戏,女主好像是班主的女儿。女主长大后经常在一个桥上绕红线然后和男主相认。后来男主好像抛弃了女主,女主被一个很有钱的中...
一部民国电视剧……男主从小学唱戏的。男主从小在戏班学唱戏,女主好像是班主的女儿。女主长大后经常在一个桥上绕红线然后和男主相认。后来男主好像抛弃了女主,女主被一个很有钱的中年人看上资助女主拍电影电视剧什么的……然后男主好像也在演电影还和一个很火的女明星在一起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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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西北有高楼by穆卿衣(民国背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好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无聊的冒泡,于是我又来发小说了,这一篇也有二战背景,不过是发生在中国。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下一楼开始,先
话说包子你不是听过这个的广播剧,来看小说吧,很好看!!!
上次你说的那个?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民国十七年,北伐告成。国民革命统一全国。中国在经历了鸦片战争,内乱,分裂,长期军阀混战之后,暂时性的重新出现了分久始合的统一局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十里洋场的上海几乎是立即重现一片奢靡繁华景象。堆满货物的远洋轮船一艘又一艘的泊在码头,先施百货公司里的洋货一季又一季的新换上柜台,西式电影的大海报在街头一部又一部的轮番张贴,跳舞厅里的新式小姐们在洋先生们的怀里旋过一圈又一圈的华尔兹。当时正值多雨之秋,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雨,弄得整个城市,屋顶,电车,树枝全是湿漉漉的。一地的泥泞。穿长袍的先生们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提着袍角走得小心翼翼,穿着西式西服的老爷们两只裤管后面全都溅着高高低低的泥点子。灰白色的是已经快干了的,浅黑色的是刚才溅上去的。大约那西式皮鞋的后跟特别惹泥。到了这天下午,天放晴了些,细雨象雾一样茫然纷飞,小姐太太们仍然撑着雨伞,只是挡也挡不住那无端飞雨四面八方扑入怀抱。远远的只见来了一辆马车,走得颇急,四个马碲子踏过的地方往东南西北都溅起地上的泥浆,行人见状纷纷走避。有躲避不迟的,衣服上被洒上几个泥点子,便皱着眉头对着那马车的后尘吐口唾沬,喃喃骂一句三字经。这时偏偏路边有一个小圆球一样的东西骨碌碌地向着这马车前直滚过来,跟着一个人影子飞快地从旁窜出,追着那圆东西直扑过去,眼看着就要钻到马碲子底下去了。赶马车的车夫大惊,把手里缰绳往后猛提不迟,往前冲的马儿突然受制,一声惊嘶人立,生生顿住,连车带人都是猛地一个踉跄。先前突然窜出的那黑影子似乎也被这马车吓了一大跳,一跤摔在地上滚出两尺远,此时怔怔地坐在泥地上发呆。车夫看清了,原来是个十来岁的小叫花子,一头鸟窝般的乱发直披到肩头,一身衣服本来又黑又破,此时在泥里滚两滚,敷满泥浆,倒也不会使它更脏。光着两只脚板,连草鞋也没着一双,破裤子底下露出两条瘦巴巴的黑泥腿子,象穿着一条黑花裤。孩子可能吓傻了,也不知道哭,光瞪着眼张着嘴坐在路中间,动也不动。车夫一肚子气,两只鼻孔宛如这拉车的马一般直直喷出粗气,车鞭一扬,立着眉毛竖着眼睛张口就大骂:“哪里钻出来的小要饭的,没长眼睛么!他妈的小心踩死你这小赤佬……”
这时车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孙三,出了什么事?”
声音不大,但十分清亮悦耳。这叫孙三的车夫涨红了脸,立刻换了一副态度,转过头去陪笑道:“二爷,不知道从哪儿突然窜出来一个小瘪三,惊了马。对不住了二爷。”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的门已经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只见他二十岁上下,容颜清俊,肤色极白,眉峰秀长,五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秀媚之气。他的一双眸子分外灵动明亮,黑如点漆,清如水银。眼光微转,已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呆呆的坐在马车之前,秀眉不禁微微一皱。孙三看见主子皱眉,立刻纠正错事:“二爷别担心,我这就赶走这小瘪三——哎,你这臭小子,还傻坐在那里干什么?好狗不拦路……二爷?您这是……哎二爷,这地面上脏,别……哎,小心您的衫角,仔细您的皮鞋……”
这二爷已径直下了马车,朝着那小叫花子走过去。小叫花子滚到地上之前其实被马脚斜带着踢了一下,亏得他人小身子灵活,在万分之一的时间里不知怎么闪了一闪,马蹄子只是擦身而过,这一下劲头也够让他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后只觉眼冒金星,浑身乱痛,还没缓过气儿来,定睛一看只见这高头大马在自己面前长嘶人立,一对巨大的马蹄子就象要朝着自己面门踩下去,顿时魂飞天外,吓得傻了。过了一会儿,意识突然回到自己身上,只见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大马已经乖乖的站到了一边,而自己手脚头颅仍然完好无损,心中正惊魂未定,突然看见一个脸儿白白,一身素色长袍的青年男子向着自己走来。很多年后这孩子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神采照人。只觉得从地上仰望过去,那混沌的天与地仿佛只因这一个人的身影而莹然生光。孩子呆呆的看着他,心中一片茫然,似乎连痛疼也不太觉得了。“你没事吧?”这二爷微微俯下身子,端详着他问。小叫花子一世人也不记得谁曾这样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过话,竟连回答也不会了,只是张大着嘴傻愣愣地死盯着他。这二爷见他一脸傻相,心里一愣,莫非这是一个痴呆儿?转念一想,只怕是刚才被自己的马吓傻了也说不定。于是从怀里摸出一个银元,递到孩子眼前,柔声说:“被马儿吓到了吧?真是对不住。”银元的光在孩子眼中一闪。孩子虽然看起来痴痴的,也知道伸出一只手来接。但是那只手里牢牢的握着一个东西,二爷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烂掉一半的梨子,还死死的被他拽在手心中。二爷微微一怔,突然有些明白了。抬头往不远处望一望,只见街边有个卖水果的摊贩正伸长头脖子笑吟吟地往这边看着热闹,那担子的一头正是秋梨。想来这烂梨子是被那人挑了扔出来的,谁知道这小叫花子不要命的去抢拾。“你刚才突然追的就是这个梨子?”
小叫花子一呆,低头看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握得实实的手,突然脸一红,好在他本来面庞甚脏,倒也看不出来。只见他点点头,急急的收回握梨的手藏到背后,将另外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摊到二爷面前。二爷略靠近他已经闻到一阵刺鼻酸臭,知道这小孩已经脏得不成人形,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家里人,若有,大概也不知道正在这城市哪一处行乞。他摇了摇头,说了声可怜,将那块银元放进孩子手心里。孩子死死的捏住那块银亮亮的沉甸甸的钱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出世到现在还不曾讨得过这许多钱。他突然抬起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少爷:“给我?……真的?”
这是那二爷第一次听他说话,倒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应该是北方人,不知道为何流落到上海。孩子直直地望着他,只见那一双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清澈如水,不染红尘。“给你。真的。”二爷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不许乱用,拿回去交给大人,可知道?”
孩子低下头,摇了一摇:“没有……大人了。”“哦?”二爷一怔:“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爸爸,死了,妈妈带我来这里找叔叔,找不到。”大概从来没有人和他正经聊过,孩子讲得不甚清楚:“妈妈也病了,找不到饭吃,我们都没有饭吃,我饿。妈妈死了以后。我好饿。”这孩子麻木地讲着父死母亡,只有那声我饿说得是格外凄切。年轻男子皱起眉头。环目这上海花花世界,淑女绅士,灯火酒绿的背后却尽是这种人间惨事。真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是在战乱时期,这样的流浪儿实在太多了。孩子见眼前的男子突然低头不语,若有所思。心里突然一下子害怕起来,只怕他突然反悔,不把钱给自己了。谁知这男子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小声说:“我娘叫我,柳,柳儿。”“柳儿,你几岁了?”
孩子一手握着梨,一手捏着银元,掰着脚指头数了一回,越数越乱。二爷看这孩子的骨架子,似乎应该有十一二岁,但因为又瘦又干,看起来倒象是只有八九岁。二爷一笑:“算了算了,你不记得就算了。不要数了。”柳儿不好意思的低了头,一双眼睛又落到手里那只烂梨上,看样子极想吃,又不敢在这二爷面前放肆。一只洁白素手突然在他面前伸了过来,从他的脏手上把那只宝贝梨一下子拿走了。柳儿猛地抬头看着二爷,好象一只挨了打的小狗,不明白这个脸儿白白,给他钱的好大爷怎么突然抢走了自己的梨。“这梨坏了,不要吃了。”就在柳儿嘴一扁,要哭的时候,二爷对那车夫说:“孙三,你去那边挑几个好的大梨来,再买两个馒头。”柳儿似乎有点明白二爷的意思,但又不敢肯定,不敢奢望,一颗心里七上八下的望着那车夫不情不愿的去了,又不情不愿的捧着馒头梨子折回来。“拿去。”二爷把吃食交到孩子手上。孩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馒头,立刻就翻了一个白眼,被噎住了。“慢点吃。”二爷苦笑:“别被馒头噎死。”来来往往的过客,无动于衷地往这边随意扫过一眼。有钱少爷在街边施舍穷小子,倒也并不怎么引人注意。突然传来女人一声尖叫:“这不是容嫣容二爷吗?”
那叫声激动得高音部分发了颤。因为太过突然,倒吓了这二爷一跳,不自禁地转过身循声望去。只见对面街一个身穿宝蓝缎子旗袍的白胖妇人,伸着一只戴得金光灿灿的肥手指,眼泪汪汪满脸通红地指定这边。登时过往所有行人的眼睛都往这边投了过来。“是容二爷,是容二爷啊!!”
容嫣这两个字在上海滩可谓是鼎鼎大名。只要是略知京戏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华连成的容二爷——同光十三艳之首的名伶容岱之孙,上海最出名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当今京戏最顶尖的红角儿。容岱的儿子容修,容嫣之父,也是一代名旦,扮相唱腔尽皆华美,长的是刀马旦工。只是近年来年事渐高,色驰意懒,于是便尽心培养小儿子,专注经营华连成的一份家业,已经彻底归隐后台做他的容老板去了。此时京剧界的形势已和过去不同。在北平一带唱红了的角儿,多千万百计来上海发展。在今时今日的上海唱红了,才是真的红了。梅兰芳是如此,程砚秋也是如此。容嫣十一学戏,十五登台,十八岁名满天下。他才华横溢,色艺双绝,唱腔清丽悠扬。被无数戏迷所追捧,称为“三代名旦一容嫣”。到如今平众小民看他的戏已是一票难求。无论他受邀往何处演出,戏票多被当地的那些高官大亨小姐贵妇们订包一空。若有散票,也是几经炒卖,有时甚至达到原票价的数倍以上。所以一般百姓只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模糊不清的小照。传说中是个天仙化人般的人物。而他的名字又多与当时上海江浙一带最出名的闻人联系在一起。比如杜月笙杜府堂会,黄金荣公馆宴客之类的。于是这个名字又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胖太太的一声尖叫立即引起了轰动。围观者立刻多了起来。连远处的行人也拔脚往这边赶来。当街撞到大明星,在场所有人都兴奋异常,觉得与有荣焉。容嫣十分尴尬,面色一沉,直起身就往马车上走。只听得他身后传来骚动的声音大了起来:“真是他本人啊!貌若天仙,名不虚传!”
“不得了,真是他。”“容二爷,容二爷,我是您的戏迷啊!容二爷!”
“容二爷您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更有甚者,在他背后摇头摇脑的吟起诗来:“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
容嫣皱紧眉头,快步上车。“孙三,我们走。”孙三答应了一声,等主子坐定立刻驱马向前。围观者看容嫣离开了,就象好戏散场,于是也议论着,搔着头,无趣四散。容嫣用手指挑起马车的窗帘,往后看,只见那小叫花子柳儿仍然呆呆地朝着马车方向,直着脖子,翻着白眼,不禁有点担心。跟着却见孩子脖子一抽,打了个嗝,突然又低下头来,继续咬起馒头来。容嫣一笑,放下心来,回身坐定。
马车过了几个街口,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巷。又东转西转的前行了一阵,在背街一座三层楼的小砖房楼下停了。容嫣下了车,吩咐孙三:“你不必在这儿等我了。去喝喝茶吃吃点心什么的,过三个时辰再回来接我。”“二爷,今晚陈府的堂会,容老板紧张着呢,可千万别迟了。要不然,连小的也要遭殃。”孙三看着容嫣的脸色,越说越小声:“上回我在这儿等了二爷老半天……”
“知道了。”容嫣不耐烦的说:“我有分寸。还用你说?”
说着转身进了那黑洞洞的楼梯间,素色长衫的影子一晃,消失在阴暗中。容嫣始终不喜欢这种新式住宅。一路走上去,只觉得楼梯间又黑又窄,扶手上满是灰尘。不知从什么地方还不时传来一阵阵垃圾的臭味。这房子里面也差。四面墙透风似的,冬冷夏热。房间也小。不大的一幢小楼,一层竟住了四家人,而且还共享一间厕所。这楼主是将从前的主屋拆了重新修的新式房子,不买只租。但因为地势偏僻,房舍简陋,所以租金相当便宜。在这里住的多是初由外地来上海讨生活的年轻人,白天出外工作,夜晚才回家休息。所以倒也清静,容嫣每次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撞见过谁。以容嫣今时今日的收入地位,也不是找不到更好更体面的宅子。只是那个人性子硬,从不愿在金钱上多沾容嫣的好处。就是现在这样子,也是诸般不情愿。容嫣软磨硬磨,好容易才勉强答应下来的。爬上三楼,容嫣在其中一间门前停下。屈指敲了敲那乌漆剥落的木门。门几乎是立即就打开了。来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旧长袍,国字脸,微黑皮肤,看上去十分忠直。“今天怎么这么迟?”
让容嫣进了屋,他关上门,有些不高兴的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没办法,赶戏啊。”容嫣叹了口气,径直走到屋角的床上坐下:“今儿早上赶了两个地方,饭都是在马车上吃的,还差点来不及。”那人听着这话,细细看了容嫣一眼,只见他眉目之间的确透出一层疲倦之色,心里一疼,口气已经软了:“累坏了吧?”
容嫣懒洋洋的道:“还好。”“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嗯。”他似有点撒娇的侧过身去。这男子屈膝也在这床上半坐下,伸出两只手指粗长的大手轻轻的按捏他的肩头。容嫣闭上眼睛,好象十分舒服。两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屋子里陈设也十分简朴。当窗一张书台,有时也权当饭桌。屋角地上堆了一只大木箱,木箱盖上摆着两只饭碗,一双筷子。书桌前有把椅子,椅背上搭着一件深啡色的棉长袍,袖子处已磨破了一个洞。左边靠墙是张小床,挂着一幅看起来已是淡灰色的白蚊帐。只是房子里到处都是书,书桌上堆着书,地上也散着书,就连床上也乱扔着几本。有洋装书,也有线装书。容嫣垂着肩膀,微仰着头,象猫一样闭着眼睛,突然嗤地一笑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这书生按摩手势倒很好,还是有点用处。”那浓眉大眼的男子闻言只是嘿嘿一笑,表情憨厚。“好了好了。”容嫣把身子往后仰去:“够了,很舒服了。难不成我大老远巴巴的赶来,就是为了让你替我捶背。”那男子伸出手臂,就势将他整个拥在怀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莫说替你捶背,就是……”这男子侧过头,想了想。容嫣本以为他会说就是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之类的肉麻俗话,这男子却表情认真的说:“就是替你洗脚我也心甘情愿。”容嫣有点想笑,觉得他真是憨直可爱,却偏偏微挑起眉道:“怎么,替我洗脚原是很委屈你的吗?只要我动动手指头,这外面还不知有多少人抢着来舔小爷的鞋底儿呢。”男子一时语塞,涨红了脸。容嫣飞着眼角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笑:“好了好了,跟你说着玩呢。这么认真干嘛,活象我在欺负你似的。”那男子老老实实的摇头:“没有,没有。你没有……”
容嫣反过身,笑嘻嘻的用手搂住那男子厚实的背脊:“我就是在欺负你。我就是喜欢欺负老实人。”那男子低头只见美人在怀,又见他如此轻嗔薄笑,说不出的妩媚风流,一颗心早已又酥又软,情魂难禁,低头就想吻那一片浅红薄唇。容嫣突然道:“汉臣。”男子一怔:“嗯?”
“我想喝水。”“啊?”
“一路赶来,饭也没吃好,水也顾不上喝,现在好渴。”沈汉臣抱着容嫣发了几秒钟的呆,突然回醒过来:“哦,是,是,我去给你倒水。”看着沈汉臣恋恋不舍的起身,走到屋角去拎水瓶的样子,容嫣忍不住又是一笑。沉汉臣找了一只碗,倒上水,递到容嫣面前。容嫣伸手接过,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汉臣,今天在来见你的路上,我的马差点踩到一个小叫花子。”沈汉臣一腔热情,屡被容嫣折挫,有点没情没绪的坐在他身边:“哦。”容嫣自顾自的说:“那孩子虽然脏兮兮的,却看得出来五官标致,眼睛也漂亮。做乞儿实在太可惜了。”“……”
“听他口音好象是北平那边的,只是听说已经父母双亡,一个人流落在上海街头。”“是吗,真可怜。”容嫣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我一看到这孩子的眼睛,就很喜欢。本想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华连成,好好琢磨琢磨也许是块美玉也说不定。可这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个老女人,咋咋呼呼的叫着我的名字,搞得我落荒而逃……”
沈汉臣侧过脸,看见容嫣一脸失落,好象为这事挺认真的,揽过他的肩头道:“算了吧,也是你们无缘。”停了停,又说:“再说了,你随随便便就拾个野孩子回去,不知底细,也不怕你老爷子责备?你不是说现在国家动荡,戏班子不是那么容易维持?你父亲为人又一向严厉,你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在他跟前找麻烦呢?”
容嫣一向不爱听人教训。听了沈汉臣的话,伸出手指笑嘻嘻的拎他鼻子:“教书先生就是喜欢说教。”
沈汉臣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容嫣到底是喜欢上自己哪一点。他当然知道围绕在这容二少爷身边的达人显贵多不胜数,比自己样貌英俊体态风流的公子哥儿更是一抓一大把,其中还不乏当今中国有名的才子词人,名家画师。可偏偏他就是喜欢上自己这貌不惊人身无分文的穷教书匠。每每想起来,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总觉得这是如传奇夜话般不可思议。沈汉臣出身普通农家。打小就热爱读书,好学不倦。家乡村里的人个个都夸他将来前途无量。父母兄弟也知道这个孩子最可能出息,一家老小省吃俭用,供他去绍兴读书,到杭州求学,只望他成龙成凤。沈汉臣十五岁来到绍兴时,本也少年意气,心比天高,但渐渐的发现,原来天底下兰心慧质,才高八斗的出众人物多了去了,自己在浙江乡下沈村也许算得上是个少年才子,那不过是井底之蛙,出到世界才发现天下之大,人才辈出,山外更有青山在。在社会里跌跌撞撞地碰几次壁,更学会了彻底收起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锋芒。但一想到在老家仍把自己当做最大骄傲的老父老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兄弟叔伯,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返家。男儿自有冲天志,只需静等时机。在生活的路上几经流连波折,最后辗转来到上海,于是做了一名最最普通无用的中学教师。每月老老实实的领取四十五元的工资,除去生活费二十元,其余的钱老老实实的寄回老家。父亲前年已经殁了,现在只剩老母,身子板儿也大不如前,可恨自己又没有办法在家里尽孝道。沈汉臣每每一想到这里就长吁短叹,无可奈何。母亲的喜乐何其卑微,每个月收到这在远方的儿子二十五元钱,就已经心满意足,人前人后提到他,只说他乖,说他好,说他出息。寄来的钱也不舍得多用,用剩余的拿小手帕包了藏在床下,她说是为儿子将来娶媳妇儿存起来。所以一家人的生活基本还是依靠那二分薄田,过得清贫艰苦。基本上每一封家书,沈汉臣都写信去请求他母亲不要太节约。他自觉赚钱是后生人的事,自己不能在家尽孝,已是良心不安,怎么可以再让母亲为他存钱?而母亲每一次央人回信,都是催他回家娶亲。沈村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小乡村,在那村里有一半以上的居民一辈子最远只到过二十多里外的胡家村,就连六十里外的绍兴城也从来没有去过。所以沈汉臣在上海做事,在老实巴交的村民心里面,已经如同飞璜腾达了一般。在这些村民眼中,沈家三儿子已经称得上是金龟婿。近两年来,主动上门提亲的人虽不能说是络绎不绝,却也时时都有。怎不让做娘的心动着急。但沈汉臣心里清楚自己恐怕是永远没有办法完成这份孝道。——这也是他不管怎样落魄,也抗拒回乡下沈村的原因之一。他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年少时,他曾经深深迷恋绍兴中学的一位英文老师。这位老师是当地一位乡绅的儿子,所以有幸去过英国留学。毕业后回中国以图报效国家。因为去过西洋,喝过洋墨水,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一举一动都特别与众不同。他剪短发,穿西服,喝咖啡,爱微笑。从来没有老师对学生如此温文。早上会问好,晚上会说晚安,请学生做了点儿小事会说谢谢你,如果责罚错了,还会说对不起。他与沈汉臣生活里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好象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清洁,美好,愉快的更合理的世界。为着仰慕这位先生,沈汉臣对在绍兴之外的,更广大的天地起了极强烈的好奇心。因为仰慕这位先生,他是如此的渴望能够进到他的世界,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是这位英文老师成为了沈汉臣同性意识的启蒙。不过真正令沈汉臣完全心醉神迷,让他认识到男性之美可以达到的极限,是他第一次看到容嫣。那是两年前,容嫣这个名字还没有象现在这样炙手可热,但在京戏界中已开始大红大紫。沈汉臣一个出身富家的同事生日,请他们平时几个要好的同事,一起去丹桂第一台听戏。沈汉臣记得当时听的戏码是<<别姬>>。著名的杨小楼扮霸王,容嫣扮的是虞姬。只是在那时,他们的名字对沈汉臣来说还太陌生。京戏对他来说,是有钱人的玩艺儿。生活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哪有闲情看台上才子佳人,啼笑姻缘。这一次是同事请客,他抱着好奇心去了。这一去,让他的眼睛惊叹于大千世界的万般奢华奇丽。离戏门口还有好远,已经远远可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又有一溜儿排开两行大花蓝,全是用鲜花堆砌,越是走近,越是觉得浓香扑鼻。好象整条道路都是以鲜花铺就一般。从身边驶过,停在戏院门前的一辆辆马车轿车,从里面走下来的男女个个锦衣玉带,珠光宝气。走到门口,已远远的看到数个巨大的水牌,奼紫艳红,金粉银带,那时在沈汉臣惊奇的印象里,错觉的以为就象小山一样高大。沈汉臣第一眼看到的,是正中写着的两个描金的名字——“容嫣。”“看到了吗?”身边的朋友用手指着对他说:“这就是当今的第一名伶。听说才十八岁,已经红得发紫了。”沈汉臣记不得自己这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答了些什么。但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一旁的富家同事回答:“是啊,他的票很难搞。还好我哥哥认识这个戏院的案目,给了一笔外赏才搞到的戏票。”沈汉臣忘不了的是那人说话时眉宇间的那份得意之情。对沈汉臣来说,那是迷醉之中的当头棒喝,提醒他不过是受人嗟来之食,来看隔岸风景。这份反感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后来,沈汉臣第一次拥抱着容嫣时,突然也会记起这同事当日的神情。如果他知道,我此时怀中抱的是谁,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无端很奇怪地这样想道。沈汉臣外表虽然木讷,内心却和中国一般读书人并无二致。敏感而多疑,自卑而自尊。虽然在戏院大门口,同事无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让一切刹那的浮华都变了味道,但当一袭白裘,轻挽水袖的虞姬出现在台上时,沈汉臣几乎忘记了整个世界。那低回的眉,那微颤的唇,那婉转的眼。那开不尽的春花绿柳满画楼,那听不尽的杜鹃啼红水潺湲,那风中乱红飞过的深深秋千院,那泪眼问花花不语的万般恨惹情牵。霸王别姬的传说沈汉臣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彻底忘我,痴迷投入。台上的虞姬幽幽道:“——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秋之声。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
众人只觉四周一片寂静,飒飒风声传来悲歌,衰草枯扬,旌旗猎猎,正是生死战场。一切都化为虚幻,只有一束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眼前这个末途佳人,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悱恻。哀极而艳,艳极而哀。沈汉臣惊讶的发现,自己已是热泪盈眶。千载之下,为着一个故事中的女人的命运,他竟然同感凄凉。很久以后,他对容嫣说起第一次听他的戏的经历感动,容嫣躺在他怀里听得哈哈一笑:“傻瓜。”末了又洋洋得意的补充:“唱得好那是当然,否则我还是容嫣?”
真正的认识了容嫣,和他越来越亲密,才觉得台上的他与台下的他有很大的不同。台上的他扮贵妃,扮公主,扮少妇,他扮嫦娥下九重。披了戏服描了脸谱,他有板有眼的演着别人的故事,念着事先写好的戏词,一举手一抬足每一个眼神都受着严格的训练。在台上他是绝代佳人难求,是红颜祸水倾城,是男人梦中尤物。下了台,他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男孩。好玩,好酒,好风流也好义气。干他们这一行的,成了角儿,钱来得太容易,免不了胡花乱花。虽然上面有容老爷子看着,但容嫣照样和别的角儿少爷们喝过花酒,下过赌馆,逛过窑子。除了他是名伶这一点之外,生活中的他和一般被宠坏的纨绔子弟真没什么不同。容嫣梨园世家,门风忠厚恕道,多年来得过他们家好处的人不计其数,在行内根深叶重,因此在江湖上也颇有地位。而且,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华连成的容老板与当今上海最有权势的闻人黄金荣是换帖兄弟。如此,方稳稳地保着华连成上海第一戏班子的名头,以及丹桂第一台那一盘衣食饭碗。在当时污秽横行的梨园,容嫣的艳名之下,引来的狂蜂浪蝶不少,当中更有些算得上是上海滩的狼子野狗,呲着獠牙,对着这份美色虎视眈眈。只不过任谁想打容二少的主意,也得想想法租界那位黄老爷子的面子。容嫣虽美,那也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倒影,看得见摸不着,弄不好还会被水淹死。容嫣的母亲据说曾经也是上海社交界的明星。是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上海天宝钱庄老板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怎么的,这位从小在天主教会学校长大的小姐就是死心塌地爱上了台上的戏子,拼着和家庭决裂不顾一切的嫁给了容老板。“富家小姐姘戏子”。这在当时,是炒得沸沸扬扬的桃色新闻。因为是老掉牙的故事,所以照样还是来了一套老掉牙的私定终身啊,断绝父女关系啊,登报声明啊之类的把戏。不过自家骨肉始终是自家骨,三五年之后,钱庄的老爷子气渐渐消了,再看到粉装玉琢般的两个外孙,什么心都软了。疼爱得不得了,不但分了身家,还另给容嫣的母亲补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所以容嫣虽然家世背景是操贱业的戏子,但是从小仍然算得上是娇生惯养,没受过半分委屈。这也难怪他一副没心没肺,娇纵任性的少爷脾气。自从那次在台上见了容嫣,惊为天人。沈汉臣三个月不知肉味。一闭了眼,都是那明媚春色自流连,耳边都是绕梁余音自袅袅。偶尔看着远方山水,只觉得人生一世,竟无可恋。都道相思苦,若一开始就不知道有这个人,倒也罢了。可是即然看见了,忘不了,相思令人恼。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如此奇妙。虽有幸生在同一时代,相逢对面不相识,也是枉然。他开始留意报纸广告,容嫣到什么地方演出,尽可能的话,他也一定会赶去。不是为了看戏,一个穷教师根本买不起那戏票。只是知道他在里面,离自己不太远的地方,已经心安许多。他在戏门外走走站站,有时只是看着容嫣那两个字发呆。猛然间听到里面爆个满堂彩,心里便砰砰乱跳。时间一久,看门的都认识了这个衣着寒酸的青年。长得倒是正正经经,可惜是个看不起戏的穷鬼,偏偏却又是个戏疯子。而且他专门赶容二爷的场子。这可真是笑死人了。上海滩多少有头有脸的老爷贵妇们见了容二爷也只有口水往肚子里吞,这个穷小子还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了。没多久癞蛤蟆的故事也传到容嫣耳朵里。一开始他只觉得可笑。到底是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好奇又贪玩,有一次便偷偷的跑去看这个傻子。结果看到的和容嫣想象的有很大出入。容嫣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棉袍,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看上去十分忠厚,丝毫不象个失心疯的癫佬,也绝不是那些色迷迷的流氓瘪三之流。虽然粗衣旧衫,眉宇间却自有一种耿直大气。此时他背负着双手,仰望着一个巨大的花牌,神情坦然专注,却另有一层无法言说的黯然。容嫣知道那花牌上是自己名字。容嫣出道至今,见的人面多,眼界阔,阅人经历已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一般男孩可以比拟。他十六岁就懂得了什么是女人。也曾经试过断袖。那是在更早的时候,十三四岁,情欲初萌。对方也是学戏的,只是学的小生。他的样子容嫣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两个半大的孩子,心惊胆战,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下,满怀好奇的互相探索。记忆中那发抖的嘴唇,冰凉的手指,战栗的快感。当然那些都只是为了好玩。情情爱爱,恩恩缘缘在台上唱过无数遍,可没一点入了脑子。那些都象戏服一样,唱完了下台,肩头一松,衣服一换,就是另一个世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那一天,在容嫣看到痴痴凝视着自己名字的沈汉臣时——他看到他的眼神,就象是突然间有人往他心中扔了个小石子儿。石子沉落湖水泛起,一层层涟漪缓缓扩去。那是第一次,他忽然想到一个爱字。这个人,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的名字?容嫣思索着,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象……就好象……就好象他是真的爱我。情根初种,只为一念之差。所谓一时糊涂,不过如此。心里突然轰的一声,空落落的,茫然若失。后来容嫣问沈汉臣:“你在那样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怎样看着你?”
容嫣凝目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展颜一笑。“……就是现在这样。”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沈汉臣的眼睛。“我在想……我能这样和你在一起,就象在做梦一样。”停了停,沈汉臣又说:“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怕我是在做梦。聊斋里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吗?有一个书生,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却进了华屋,遇见了仙女,结为夫妻。梦醒了,却发现只是一场空。他仍然睡在冷泥地上,靠着一个孤坟,枕着自己的背囊。我真害怕我就是那书生,南柯一梦,却误以为真。终需一日会来到梦醒那一刻,独自一人面对的凄凉。”“傻瓜。”容嫣带笑骂他。他的感情,他深信不疑。将他的头拥抱在自己怀里,容嫣想,当一个人美丽至此是多么的好啊,可以随心所欲,就象故事中的狐或鬼仙或神只,在世间任意播弄种种梦幻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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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阵秋风秋雨一过,天气骤冷。绵绵的下了差不多半个月的雨,这天一早起身,只见红霞满天,意外的是个好天气。容嫣本来已经睡醒了,先探了只脚出被窝,觉得冻,立即又缩了回去。在暖被窝里赖着不想起来。但一想到父亲那张严正的脸,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闭着眼睛也睡不安稳。拖拖拉拉的,终于还是起来了。披着棉袍打开房门,正看见院子里端着茶盅踱着方步的容老爷子。每天清晨,一杯热茶,半个时辰的散步,是老爷子的养身之道。“爸早。”容嫣揉着眼睛说。容老爷子大约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皮肤白腻,虽然已有些发福,脸庞丰满,但仍看得出早年眉目端秀的五官轮廓。听见小儿子招呼,他只是板着脸哼了一声:“还早呢!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做儿子的比做老子的起得还要晚,成何体统!”
说到太阳,容嫣咦了一声,仰头看天:“居然天晴了耶。今天黄府的堂会还真不错,遇上一个好天气。这些有钱人就是运气好。”“知道今天你黄伯父家堂会还不赶紧的,要是再象上回……”
“得了爸,我总共也不是就迟了那一回吗?你总说那事干嘛啊。”“混帐,有你这样和父亲顶嘴的吗?”
容嫣吐吐舌头,转头看见大哥远远的走来。他赶紧转移话题:“大哥早。”容修的大儿子容雅是个清秀沉默的人。一开始的时候,容修着意栽培这大儿子,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容派唱腔。而小儿子容嫣,自幼冰雪聪明,过目不忘,三岁能背唐诗,五岁能言诗经。容老爷子一直希望能小儿子以后能做个读书人,博个功名前途,也免得容家世世代代操持贱业。谁知两个儿子都让他心愿落空。大儿子对唱戏不感兴趣,却醉心于京胡月琴,学了几年的青衣,终于掷袍不干,一头扎进吹拉弹鼓里面去了。而小儿子容嫣,虽然进了学堂,读了几年圣贤之书,却依然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没事最爱泡在戏院子里听戏玩,一听到三弦锣鼓就来了精神。容修给容雅说戏时,他又时常赖在一旁不肯走,听得一对眼珠子溜溜的转。一句文姬归汉里的“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容雅听了多时,还是不能上口,在一旁的容嫣听了,却随口朗声唱出。虽然孩子声音尖稚,却听得出底子清亮不凡。容修仰天长叹,唯有苦笑。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好料子,祖师父的饭是赏给他吃的。这都是命。容雅现在已是京剧界出名的场面儿。京胡笛子样样精通,一手月琴据说是天下无双。但他个性孤僻,不擅与人交往。只除了他的乐器们和他亲近,外面的事他是一概不理。每当编什么新戏,得到什么新曲谱,一沉迷在乐曲之中,他做人做事便有点糊里糊涂起来,连走路都好象是在梦游,撞到墙头踢到柱子是时常发生的事。最好笑的是有一次容嫣在大街上与容雅面对面走过,容雅竟然好象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亲弟弟一样,一脸都是若有所思。本来他也是个相当清秀出挑的男子,但因为极不修边幅,头发长到肩头也不去剪,长衫破了洞也茫然不知。所以外表看上去,远不如弟弟容嫣那样灼灼夺目。其实若是现代的眼光来看,他应该算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造型,只是在当时,别人一提到容家二位少爷,都说这两兄弟完全不象。小少爷是开在枝头的白牡丹,大少爷是藏在叶下的兰花草。一个是人见人爱,雅俗共赏,一个是香远溢清,却貌不惊人。此时听到弟弟招呼,容雅仿佛才从什么心事中惊醒一般,露出点笑容:“青函。”一转头看见父亲:“爸。”容嫣的乳名青函,容雅乳名南琴,一般家里人方称他们小名。容老板向来颇欣赏这大儿子,常在人面前赞他淡泊宁静,有君子之风。现在两个儿子都聚齐在这里,当下一起教训:“今天黄府的堂会可同一般。我们华连成的生意一向蒙黄老爷子多方照顾,黄老爷子对我们那是恩重如山。这次又是黄老夫人六十大寿,你们兄弟二人可要好好的给我打起精神来,把你们最好的玩艺儿都使出来。你们黄伯父是爱脸面的人,今天请的多是贵宾,高朋。我不敢指望你们能让老爷子家增多少光彩,千万别扫了你爹这张老脸,倒了华成连的招牌,就谢天谢地了。”容雅恭恭敬敬道:“是。”容嫣却最不爱听这些罗索,当下打了个大哈欠:“行了爸,大清早的,您少说两句行不行?您慢慢散步吧,我吃早饭去了。张妈呢?张妈——肚子饿死了,张妈!”
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大呼小叫着一路去了。容老爷子在他身后直摇头叹气:“南琴,你看看这小畜牲,越大越没个样子了,唉唉,子不教父之过,子不教父之过啊。”容雅看着弟弟的背影,微微一笑,道:“爸,您别担心,青函不过是小孩子脾气,他心地善良,人又聪明,往后渐经世事,自然会慢慢稳重。”容老爷子还在摇头:“都二十岁了,该成家立业了,还没个大人样儿!都是你过世的妈把他给惯坏了。慈母多败儿!”
容雅道:“爸——”提到过世的容夫人,容老爷子莫名一阵伤感。容嫣的眉目嘴角都看得出当年妻子那秀丽的影子,本是他最心疼的小幺儿,谁知道……
他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南琴,你是他哥,你可曾听说过,青函和一个教书先生那些不清不楚的破事儿?”
弟弟有断袖之癖,在华连成上上下下,应是不怎么秘密的秘密,连孤陋寡闻如容雅也有风闻。但是看着老父忧心忡忡的样子,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火上浇油。容雅稳稳地答道:“爸,弟弟唱的旦角,红得又快,就是有些什么出格儿的事,也不过是一时贪玩。可难保有些人不心怀叵测的在一旁恶意中伤。您就别去听那些没踪没影儿的风言风语。自古流言止于智者。若真无凭无据的闹开了,不但伤了弟弟的颜面,也伤了咱们父子的感情,您说对不对?”
这些道理,在三教九流的人堆里游历了一辈子的容老板还会不明白?之所以一直没闹开,容修一辈子行走江湖,也是个能忍之人。只不这明白归明白,落到自己亲儿子身上,还是没那容易撒手撂开。当初容雅容嫣的妈妈跟自己时,那些小报纸沸沸扬扬,写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容修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真正人言可畏。只是从来只有红倌人姘戏子,富家小姐爱戏子,有钱大爷玩戏子,还从没听说过中学教师姘戏子的。这一次,恐怕是比上一次更大的丑闻。要真传出去,那些小报的记者还不象苍蝇见了血一样的蜂拥而至。容嫣这个金字招牌,只怕毁于一旦。这孩子太幸运,红得太快,只看见顶峰风光,根本不知道脚底下踩着多少无名艺人的尸骨成山。华连成虽然名声在外,但容修心里清楚,说到底,他们还是操贱业为生的人,只如浮萍,无依无靠,生不了根。纵然开得莲花万朵,也禁不起风吹雨打。老爷子一想起这些,难免忧思如焚,愁眉不展。所以思来想去,目前唯一靠得住的大靠山,也只有法租界的老朋友“麦歇黄”了。黄家大太太办生,光靠两个儿子那点玩艺儿,哪得够贺寿。因此早已亲自登门,送上了一套上海最出名的永隆银楼的裴翠首饰。连耳环戒指带项链共有二十八块裴翠,块块都如大姆指般大小,色泽苍翠欲滴。顶级货色。很昂贵。但是咬咬牙,这种时候不能心疼银子。多少人想送,还找不着门巴结呢。这世道年头,换帖兄弟是换帖兄弟,人情世故归人情世故。面子是人家给的,交情是自己做的。若真出个什么事儿,平时不烧香,临时到哪里去抱得了佛脚?
黄金荣在上海闻人四大金刚中多年来稳坐第二把交椅,在传说中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人物。容嫣自小就认识他,只觉得他是个挺爽快和气的老头。他成天含着一口法国烟斗,穿着黑锻子长衫,戴着巨大的绿玉班指,胸口挂着一个怀表金链,斜靠在昂贵的外国沙发里,一副清末遗老的样子。黄金荣与容老爷子相识于微时,但他为人向来以重义气自诩,发达后为示不忘旧情,仍以兄弟相称。容嫣比他哥哥灵巧会应酬。从来见了黄金荣,只叫他伯父,见了黄太,也只叫伯母,嘴甜舌滑,哄得黄太十分开心,一付亲如自家人的样子。就连黄金荣身边的人,也与容嫣相熟。当日点的戏,多是锁麟囊穆柯寨一类的,图个热闹喜庆。其中穆柯寨是刀马旦,容嫣身上紧紧的扎上一身靠,四面靠旗相当沉重,动作身段又多,一出唱罢,当然觉得有些吃力。不过总算是彩声不断,也对得住一番辛苦。正坐在后台喝茶休息,上海警察局便衣队长杜长发已呲着满口黄牙,笑嘻嘻的走过来。“二爷,最近怎么突然乖了?几次叫你出来喝酒都说没空。”杜长发名虽叫长发,可是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所以有个外号叫杜无灯。意思是有他在,不用点灯。又因他生性好赌,也有人叫他杜一把。他的口头禅便是“我们来赌一把。”这人长得虽难看,为人又心狠手辣,对朋友却很重义气,因此与黄金荣性格相投。再说他最爱女人,不好男色。所以待容嫣便如小兄弟一般,绝无邪念。这几个月容嫣几次推他相约,那是因为赶着去见沈汉臣。他笑笑答道:“算了吧,每次和你出去喝酒,都醉得不省人事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子管得我严,图个一时痛快,却要忍上十天半个月的唠叨。实在憋闷死人了。”杜发长搔搔光光的头皮:“你家老太爷也真是的……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他白多黑少的老鼠眼一转:“今天有没有空?咱们兄弟聚聚。回头把况老六他们叫出来。回去你就推说在黄府多唱了几杯。想来黄老爷子的面子,容老板总是要给的。”天擦黑的时候,容嫣落了妆,贺了寿,办完黄府的应酬事儿,便搭杜长发的轿车往“谈香”酒楼。一路上杜长发眉飞色舞讲起这段时间他的几次艳遇。容嫣听来听去,多半都是舞厅小姐之流,最多是钱肉交易,似乎算不得艳遇。但内容十分露骨大胆,其中又夹了不少杜长发最近新听来的荤段子。容嫣到底是少年心性,侧着脸看着街景,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笑答着,却也听得面孔发热。突然街边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一晃而过。光线虽不甚明亮,但容嫣一向眼利,只觉得小的那个好生面熟。心念一转,便叫停车。杜长发有点莫名其妙。容嫣弯身出了车门,道:“发哥,你等等我,我很快回来。”走近了看,果然是那日在街上险些被自己的马踏伤的小叫花子柳儿。一张脸仍然脏得象花猫似的,一双大眼睛仍然黑白分明。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拖着他细麻杆似的小手,在那一头鸟窝般的乱发上插着一根草标。看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那汉子加紧拖着孩子迎面上去,拉得孩子跌跌撞撞。“大爷,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们孤苦父子,逃难来此,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大爷,行行好吧……”
容嫣打量眼前这男人,只觉他虽满脸哭相,嘴巴上说得凄惨,但一边说话一边贼溜溜的往容嫣全身上下扫视,眼光凶狠,令人心惊。不知那柳儿认出容嫣没有。他只是乖乖的站在那男子身后,象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睁着一对大眼睛,不吭一声。“你说你们是父子?”容嫣看看这人又看看柳儿。“亲生血肉,那还有假?”
“那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这个……嗐,我们乡下人的孩子,不过是阿猫阿狗之类的贱名。”容嫣伸手抽出插在这孩子头上的草标:“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卖?”
“大爷,我这也是没办法啊。”那男人开始干嚎,愈更只见凶恶,不见可怜:“我们两天没吃东西了大爷,我养不活这孩子啊。我们穷苦人家惨啊!要是这孩子命好,卖到户好人家,就算再世投胎了啊!我这作爹的就是死也瞑目哇啊啊!”
一边嚎着一边使劲儿把孩子往面前拉。伸出三只指甲污黑的粗手掰起孩子的下巴让容嫣看:“大爷您看,孩子俊俏伶俐着呢。脏是脏点,您看这牙口多好,您看——”他就如同卖牲口般掏这孩子的嘴,两只手指深深掐进嘴角的肉里。孩子痛得一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小细牙。停了停,容嫣问:“这孩子卖多少钱?”
那男人做了这许多过场,只等这一句。他眼见容嫣衣着光鲜,容貌出众,又是从一辆高级洋车上走下来的,于是细细留神容嫣的神态表情,看起来是十分喜欢这孩子。世上事从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便把心一横:“一百块大洋。”容嫣一怔。他料到这江湖骗子会狮子大开口,却没想到一开口就是一百大洋。这柳儿不知怎么的落到这种无赖泼皮手里。若是被卖到妓院做娈童,这一辈子那就真毁了。还好在这里遇到自己。容嫣深感与这孩子有缘,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出来。但容嫣岂会甘心受这等瘪三盘剥。他微微一笑:“好,一百就一百。”那人没想到他这样轻易答应,一双眼都直了。几乎立刻肯定这是条极有钱的笨水鱼。一颗心直后悔没有开个更高的价码。当下只在盘算怎么和他讨价还价,加高酬码。只见容嫣不紧不慢的摸出个钱袋,掏出十来块银元。“咦,不好意思,我随身就带了这么多。”他转身指了指不远处停的轿车:“我的车就在那边,你跟我去车上取好吗?”
“那你得先把这些给我。”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容嫣的手。“好。这些算是订金。”那人心想,跟这傻瓜过去也无妨。反正十几块银元已经到手了。这时柳儿突然十分清楚的说:“大爷,别给他钱!他不是我爸。”那无赖捉了柳儿几天,从没听过他说一句话,只道他是个哑吧。谁知在这节骨眼儿上,口齿居然如此伶俐。当下大怒,转身就是一个大耳光扇向柳儿。谁知有人比他身手更快,一把抓牢他的手腕。容嫣向他怒目而视:“订金已经给你了,这孩子现在算我的人,岂是你再打得的?”
容嫣自幼练习刀马旦功,薄有功夫底子,虽然是台上的花拳乡腿,但动作快捷非一般人可比,一双素手,也绝非看上去那样秀气。那人对着容嫣,立即换了脸色,干打个哈哈:“是是是,这孩子命好,少爷已经这样疼他了。哈哈,哈哈。”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睕了柳儿一眼,心想这小混蛋险些坏了我大事。杜长发一直在车里注视着容嫣等人的一举一动。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当下早已猜出了个七八分。眼见容嫣带着这一大一小往这边走来,坐在车上忍不住阴测测的一笑。走到车边,容嫣一把抱起孩子放到杜长发身边。那无赖乍慌道:“咦咦,钱呢?还有八十八块银元呢?”
容嫣道:“慌什么,这不就要给你了吗?”
说着话,自顾自的登上车坐定。那无赖生怕他们一关车门就开走了,人财两空。也跟着一步爬到车上来坐了。这时忽见司机位上一个黄皮大汉转过头来,冲着自己露齿一笑。只见那人脸如刀削,鼻如鹰勾,一对三角小眼凶光暴射,饶是这泼皮顽横一世,也没见过这等狰狞的笑脸。当下心知不妙。这满眼凶光的家伙开口问道:“小老弟,这是谁?什么事?”
容嫣回答:“发哥,我遇见了一个朋友失散多年的小儿子,原来落在这个家伙手上。看在这孩子仍然四肢健全的份儿上,本想给他一点赏钱打发了他,谁知这位爷开口就要一百块。不巧今儿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你可帮帮兄弟?”
想不到那发哥竟然点头道:“好好好,有种的就伸手来拿吧。”泼皮壮着胆子,摊出一只手掌。忽然间觉得手中一沉,一只乌溜溜的手枪放在自己掌心。在那手枪之上,还盖着一双骨节粗大,又干又黑的大手。只听那发哥淡淡道:“不巧我杜某今天也没带多少钱出门,若有不够的,拿这个去抵了吧。”那泼皮的手上沉甸甸的压了这只手和枪,就象捧着一个烫手的火炭,满头大汗,接也不是,放也不是。到底是在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惯了的,最是善于见风使舵。见善就踩,见恶就拜。心里已明白眼前这人是自己绝对开罪不起的大恶人。立刻陪上笑脸:“哪里哪里,即然是这位少爷故人失散的儿子,当然完壁归赵,父子团圆,再好不过。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只是他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懊丧,一番话说得七零八落,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听这位爷的意思,可是想做个人情?”杜长发扯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说。那泼皮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这怎么好意思。你我素不相识……那剩下的银元?”
“不要了,当然不要了。”那人捧着枪,双手发抖:“大爷说笑不是?我当这孩子真是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宁可卖了自己,也绝不舍得卖了孩子。实在是见到这位公子慈眉善目,只道托孤似的托给一户好人家……”
容嫣在一旁看了,肚子里暗暗好笑。算这流氓还识趣。“哦?你懂得这样想就好。”杜长发缩回手,把枪在手掌中转了一圈,嘿嘿一笑,又道:“要是突然后悔了,觉得有什么委屈,以后只管到警察局里来找我。我杜某随时奉陪。”听到警察局,那人登时吓得脸都黄了,拼命挤出笑脸:“哪能呢哪能呢,小人哪能有什么委屈?”他忙不迭的从怀里掏出容嫣给的银元,手忙脚乱中散落了一车:“您们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照顾小少爷不周到,已是天大的赏赐了,哪还敢要钱呢?这位公子,这是方才您赏的钱,请收好,请收好……恭喜小少爷一家团圆,恭喜小少爷一家团圆……”
嘴里乱七八糟的说着,跌跌撞撞的从车上退下,一脚踩空,跌了个四仰八叉。爬起来还没有站稳,已经屁滚尿流地往远处跑去了。容嫣和杜长发忍不住相视大笑。柳儿虽是孩子,看着这坏蛋如此狼狈,也不禁觉得解气。容嫣转眼看到柳儿,想起他方才拼着挨打,只怕自己上了那恶人的当,心中更是喜欢。在他的小脏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好孩子。”柳儿只觉得一个又温又软的东西突然凑过来,印在自己的脸上。那感觉美妙无比。在那一瞬间,竟然呆了。“怎么样?小老弟,就为这个,今晚值得喝一杯吧?”杜长发笑道。容嫣重与这柳儿相聚,心情大好,拍手道:“不醉无归,不醉无归!”
柳儿偷眼看看容嫣,他正与杜长发有说有笑。柳儿又低下头来。偷偷的用手摸摸脸颊。刚才被亲过的地方还是热辣辣的,好象被什么烫的东西烙过一样。从此留下印记。
老宅里的张妈打了整整五桶水,用了半块香胰子,才把这个脏得不成人形的小东西洗刷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里全是蚤子,被一把刀剃了个精光。换了容嫣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他站在大宅院中间,一个白胖富态的老太爷围着他走了三个圈。“唔,料子倒是块好料子。”老爷子说,“就是太瘦。”洗干净后的柳儿,小模样果然水灵灵的。剃光了头发,一张小脸更显得楚楚可怜。在老太爷的目光下,他连头也不敢抬。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间。好久不曾穿过鞋袜了,一双脚只觉得又软又热。“小孩子吃几天饱饭就长起来了。”他听得出来,这是二爷的声音。“年纪恐怕也不小了。”一只白白软软的手指头伸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怕有十一二岁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十一岁才学戏吗?”
还是二爷在说话。二爷的声音非常好听。手指头从他下巴缩了回去。“好吧,试试看吧。明儿请姜六爷过来,给他说说戏。”柳儿垂头头,大气儿也不敢透。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忽然肩头一沉,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双明媚的笑眼出现在眼前:“成了,老爷子收你了。”柳儿不知道容嫣为什么高兴。不过看到他高兴,自己心里也无端端的一阵高兴。于是冲容嫣露出一丝腼腆的笑。“走,”容嫣拍拍他的小身体:“我带你认识认识戏班子里的师兄师伯们去。”——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个凤凰巢。如此这般的,小叫花子柳儿正式成为京戏班子华连成的一员,拜了祖师爷,开始学艺。他仿佛记得自己亲生父亲姓许。二爷亲自为他起了艺名:“柳儿,柳儿,就叫许稚柳吧。”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新的命运。柳儿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笨拙的学艺者。一句戏词,他记得最慢,一个身段,他僵手僵脚,一句唱腔,他荒腔走板。不知吃了师父多少记软竹板子。每天凌晨,东方未白,已经被叫起身。由师父带着几个师兄师弟,睡眼惺忪的往城根走。天色黑摸摸的,路看不清,走得跌跌撞撞。师父带着他们遛弯喊嗓。冬天的空气里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雾,他们被冻得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每次一张开口,寒冷的空气顿时充满他们小小的肺叶,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许稚柳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种胸腔被冷空气微微刺痛的感觉。记忆中那些薄雾如烟的灰色的早晨。然后是背戏词。整整齐齐一摞白铜大制钱放在眼前。一共十个。每唱完一遍,便拿起一个放在旁边。再唱完一遍,又拿一个重上去。重重复覆。到了十遍,再从头来过。一段词,大概要反复唱上个三四十遍。白铜钱被摸得圆活发光。拿在手里,光滑微凉。过程实在是太枯燥了。有时哼着哼着,眼皮象粘着似的胶在一起,头越来越沉,身子就轻飘飘起来。这时总有响亮的一声“啪”!
紧随而来的是火烧火辣的细细长长的疼痛,把人从恍惚中惊醒。那是师父手中的黄竹条,抽起人来象鞭子一样痛。夏天衫薄打身子,冬天袍厚打手指。被师父赏了戒尺的孩子一边挂着眼泪,一边拼命挣扎起精神,继续唱词。嘴里念的是什么,柳儿不懂。不能理解的词句,在“啪啪”声中,居然也记得滚瓜烂熟。一块长板凳,上面放了一块长方砖。这是柳儿最怕的酷刑。踩着跷,站在上面要一柱香的时间才可以下来。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冬天嘴里呼出来的气是一团团白烟,夏天流出来的汗一滴滴迷疼了眼睛。暑九寒冬,树枝都挂了冰凌。屋顶凝着薄薄的一层白霜。在冰地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踩着跷,打把子,跑圆场。一不小心就会摔跤。一开始的时候,柳儿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掌破了,额头也肿了。膝盖胳膊生疼,也不敢哭,不敢哼一声,爬起来,再跑,再摔倒。师父在后面吆喝着。谁私自敢停下来歇一歇,竹鞭子蛇一样就跟着过来。孩子们含着两泡泪,在冰上跑个不停。晚上睡觉时,脱了鞋,脚板上尽是血泡。身上脸上也尽是鞭痕。师兄弟们把伤痕累累的脚放在一起,数着比看谁脚上的水泡多。苦极了的时候,柳儿想过逃走。但念头只是象风一样一掠而过,就消失无踪。再怎么辛苦,也有开心的时候。按说真正开始学艺了,他不会有机会见到容二爷。容嫣是成了名的角儿,每天赶完了戏,还得不断排新戏,照理说哪有闲工夫理会后院的事。但一得闲,容嫣总不忘过来打一个圈。有时远远的看着他,有时拍拍他的小脑袋,问他辛苦不辛苦。一向不生性的弟弟容嫣在柳儿面前端起一副为兄为父的慈祥样子,容雅见了不免暗暗好笑。容老板见小儿子开始懂得关心人,有了一点大人样,实在是个可喜的进步,老怀稍慰之余,心里也渐渐接受了柳儿。没多久,华连成谁都知道柳儿是“容二爷的人”。和他一起学艺的师兄弟,多是穷苦人家卖给华连成的学徒。华连成是大戏班,得有自己的整套班底。但角儿只有那么几个。容嫣如今正当年华,风头正劲。学旦角的很难再盖过他去。因此有好几个原先学花旦的师兄都转做了青衣,小生。反正学成以后只看自己造化。若有幸成了角儿,也许还能为自己赎身,付一笔高昂的赎金后离开华连成到其它戏班子发展。如果一辈子成不了角儿,那你这一辈子就是卖给华连成,一辈子得在这里跑龙套。“你就好了,”三师兄庚子对他说:“有二爷照应着你。跟完师父以后再好好跟着二爷,若是伺候得他高兴,关键时候提点提点你,红起来的机会比我们谁都大。”庚子是唱丑角的,嘴小鼻子塌,一边说话小眼睛一边眨巴,看起来永远有点迷惘的样子。柳儿没想过那么长远的事。什么红不红的。但他喜欢听他们带着点羡幕的口气,说他是“二爷的人。”他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他是二爷的人。他学唱戏,不过是因为二爷想让他学唱戏。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转眼又是一年。时局已开始紧张。到处都在传言日本军就要全面进攻中国。但这传言非一日两日,听得久了,人的神经也开始麻木。尤其是上海,生活在各个租界的人们,在各个强权政府的保护下,多数百姓竟然会觉得安全无虞。在中国做生意的洋人们和中国人一样抱着侥幸的心理。外面哪管洪水涛天,只要不是在上海,只要不影响自己目前所过的日子。这一日容嫣唱完了戏,换了件便服就坐了马车赶往茶楼青莲阁。因为是熟客,小二满脸堆笑的把他请进了一早订好的包间。青莲阁位于青莲商场楼上,是当时上海最著名的茶楼之一,也是梨园名伶们平日里最常光顾的茶楼。在这里常常可以见到当时最著名的戏子或电影明星。名噪一时的画家齐白石王梦白,诗人徐志摩戴望舒等也常常出入此处,因此这里也被戏称为名人阁。容嫣接了沈汉臣的电话,心里也奇怪为什么这次他会主动约自己在青莲阁见面。他知道沈汉臣教师薪水低微,一向十分节俭。一进了包间门,就看见沈汉臣坐在窗边,正扭着脸看街外风景。听见容嫣进门的声音,沈汉臣转过脸来,一脸温柔笑意。叫了茶点,小二道了声二位爷慢聊就退下了。“今天怎么回事,突然把我叫出来?”容嫣微笑问:“可是沈爷有什么好事?”
沈汉臣脸上一红,笑道:“你就别取笑我了,青函。”停了停,又道:“我打算辞职。”容嫣微微一怔:“辞职,为什么?”
沈汉臣拿了茶杯,给容嫣倒上斟上。水泽清碧,蜜香扑鼻。“我记得你最爱喝这大红袍。别的地方喝,你总说人家是掺假的,这青莲阁应该不至于了吧。”容嫣拈了杯子,轻轻的啜了一口:“不做教师,做什么呢?你找到新的工作了?”
沈汉臣道:“嗯。”抬起眼来,按捺不住眉梢眼角的隐隐笑意:“上海晚报请我过去做编缉,写专栏。”“真的?”容嫣眉头一扬,笑了:“太好了。你不是一直很想搞报纸吗,这次总算得偿所愿。”“前些日子一直用子夜的笔名在向上海晚报投稿,十稿九中。我前天接到上海晚报主任编缉的电话,他说很欣赏我的才华,问我愿不愿意去晚报工作。初时月薪三百块,若胜任,当会再加。”沈汉臣搓了搓手,又笑道:“其实我看重的倒不是眼前的薪水。而是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若是干得好,甚至有可能升为主笔,或者主编,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容嫣知道他们读书人,一向心比天高,最看重文章千古,出人头地,偏偏一个个又自命清高,孤芳自赏。沈汉臣这么多年一直郁郁不得志,如今终于遇见个懂得欣赏他的,自然喜不自胜。容嫣也是男子,很明白男人活在这世上,安身立命,若无事业撑腰,走路也不得抬头挺胸。见他如此高兴,自己当然也为他高兴。于是微笑道:“你自然是有才华的,只是一直被放在口袋里罢了。如今有机会让锥子的尖儿露出来,日后定会越来越好。”沈汉臣闻言伸出一只手来,就在桌上握了容嫣的手:“青函,谢谢你。也只有你,一直看得起我……”
容嫣的小手指轻轻勾划着他的掌心:“又说傻话。”每每容嫣骂他傻,沈汉臣就真的只会傻笑了。两人手握着手,相视而笑。过了一会儿,沈汉臣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用一只手指头点着面前的糯米桂花糕和莲子蜜道:“来,青函,你尝尝,我记得你说过这里的桂花糕是全上海最好。”看着他老实巴交的样子,容嫣不禁宛尔:“什么都是我说过,我说过的话,你都记得?”
沈汉臣正色回答:“自然都记得。”容嫣心里一暖,依言取了一片放进嘴里。淡淡的桂花香气在喉舌之间弥漫开去。“你也吃啊。”看着沈汉臣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容嫣道。“哦,哦,好的。”“好吃吗?”
“嗯,嗯。”“喜欢就再多吃一块。”“好的。”沈汉臣含着桂花糕点头。容嫣靠在椅背上,微笑着看了沈汉臣一会儿。“汉臣。”“嗯?”
“这样的好消息,今晚我们怎么庆祝呢?”
沈汉臣心里一动,抬头对上容嫣那双灵秀的眼睛。眼角笑意如丝。***容嫣从沈汉臣处回到家,已经快深夜了。本来打算直接回房睡了。想了一想,又改道往学徒们住的后院去了。远远的看到一片屋子都黑洞洞的,熄了灯火,想是已经睡下了。容嫣回头一想,觉得自己也挺傻的。这一年多来,每天过来打一转儿,好象已经成了习惯,见不见得到人都要转一趟。这些孩子累了一整天,明儿天不亮就要早起,这会儿怕是已经睡得人事不醒了。一边笑自己傻,一边往回走。突然听得一个怯声声的声音:“二爷。”容嫣一惊,停步仔细分辨,原来墙角处还抱膝蹲着一个人影儿,黑暗里面目看不清楚,一点点微明的光,已经照亮了那双清亮亮的大眼睛。“柳儿?”容嫣讶然。“二爷。”柳儿已经站了起身来。“你怎么会在这儿?”容嫣一连串的问:“你怎么没有睡觉?你在这儿干嘛?”
“我……我今天没有看到你——所以……”
“你在这里等我?”容嫣愈发的惊讶。“因为,因为,二爷每天必来看看,可是今天……”因为怕容嫣生气,柳儿的解释结结巴巴,口齿不清。“你在这里多久了?”容嫣问了以后,立刻醒悟,换了个问题:“你一直在这儿?”
“我……”
柳儿低下头。容嫣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容嫣柔声说:“傻孩子,要是我一直不来呢,你就一直在这里等到天亮?”
柳儿想,可是二爷究竟还是来了。但他说不出来,只是把头更往下低了一低。“傻孩子,快回去睡吧。”容嫣拉拉他的细手臂:“让你师父知道你偷偷的跑出来,那可不得了。明天还要练功呢。”柳儿咬紧牙,硬把一声低哼吞回了肚子里。黑暗里,容嫣看不到他一张小脸蛋疼得皱了起来,只觉得孩子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中本能的缩了一缩。容嫣心思灵敏,已经觉得不对,立即松了手:“怎么了?”
柳儿摇摇头,不说话。“过来。”容嫣拖起他的小手:“跟我来。”带着这柳儿回自己房,柳儿一路上疼得呲牙咧嘴。容嫣只觉得拉着的小手特别柔软,开了灯一看,只见孩子两只小手掌红肿得活象两只小面包,几乎连掌纹都看不到了。容嫣不禁吃了一惊,一把拉过孩子,手脚利落的脱了他的外衣,只见两只胳臂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是师父打的?”容嫣皱紧眉头:“手也忒黑了!”
“不全是,有些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手呢,手也是你自己不小心?”
柳儿又不说话了。“你到底犯什么事儿了,他要把你打成这样?”
“是我笨,练快枪,老是打不上……”
容嫣不禁大怒。“杨金欉这老混蛋,我是知道他打徒弟,可没想到下手这么狠!为了这么一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这老混蛋!”
容嫣直起身,在房里转了两个圈子,“柳儿,今儿晚你就别回去睡了,这个破师父咱们才不跟呢!明天我跟你去见老太爷去,让他看看这姓杨的把你打成什么样儿了!”
“二爷!”
听说要去告师父,柳儿的一颗心都虚了。但是今晚可以陪在二爷身边,哪里还顾得上害怕明天的事?
初夏的夜,月色如霜,风清露凉。洗了脸,擦过药酒,柳儿躺在容嫣身边。他整个身子都是僵的。一动也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透。容嫣在他身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微暖热力,不知不觉间从二爷的身子里散发出来。柳儿当然不知道身边的二爷刚刚才经过一场缠绵已极的情事,现在从发梢到指尖,仍残存着情欲的气息。柳儿在心中敬二爷如神明,但毕竟已经十三四岁,仍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如今这样近距离的与他共卧一榻,感受到这莫名的暧昧情韵,全身发热,一时心跳都乱了,却又不明所以。正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暗暗痛恨自己之际,忽听得容嫣道:“柳儿,你没睡吗?”
柳儿一惊,象作贼被当场拿获一般,额头沁出汗水:“二爷……”
“是不是手还在痛,睡不着?”
柳儿惭愧之极,只庆幸当时一片黑暗,否则真不知如何面对二爷。“柳儿,我问你,你喜欢学唱戏吗?”
柳儿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喜欢不喜欢,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二爷让他学,他便学,二爷在哪里,他就想呆在哪里。黑暗中,容嫣的声音缓缓道:“我也一直睡不着。我在想,当初带你回华连成,也没问过你愿意不愿意,就让你学戏,让你吃这么多苦头,不知道是不是我错了。”柳儿一惊:“二爷没错。二爷是我的恩人。只怪柳儿太笨,老是惹师父生气。我……”
他听容嫣的口气,似有后悔之意,吓得从一骨碌爬了起身,就跪在床上:“二爷,你该不是要赶我走吧?”
“谁说我要赶你走了?”容嫣又好气又好笑,拍拍他的背:“傻小子,快躺下。”柳儿的心稍定了定,乖乖的在容嫣身边重躺好。“二爷也知道,学戏是一件极苦的事。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谁都是这么过来的。”容嫣侧过身道:“熬过了头两年,就会慢慢好起来了。凡事必须先难后易,方能苦尽甘来。”这些大道理,都是从前他爹说给他听的。“二爷你也练过跷工?”
“自然练过。”“你也会摔倒吗?”
“一开始的时候当然会。”“打把子呢?”
“灯笼炮,二龙头,九转枪,十六枪,什么都练过。”停了停,容嫣又道:“不过咱们唱旦角的学打把子,比起武行来,已经省事了不少了。”柳儿第一次这样亲密无间地和容嫣聊天,不觉来了精神,大着胆子问:“二爷,您喜欢唱戏吗?”
容嫣答道:“自然是喜欢的。”柳儿听容嫣缓缓的说:“当初我爹本来没想过让我入这一行,把我送到学堂去读书。结果是我自己从学堂跑回戏班子。因此学戏再怎么苦,也没人可怨。路是自己选的,再没人逼没人迫。”容嫣说着,自己微微一笑:“我这一辈子,大概生下来就是为了唱戏。”柳儿想了一想:“若是二爷喜欢,那柳儿也就喜欢。”容嫣伸手摸了摸柳儿的额角:“小孩子家,谁教你学得这样伶俐的?”
柳儿面一热,不敢再乱说话。欢爱之后,容嫣其实异常疲倦,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地就睡去了。柳儿听着身边的人呼吸停匀,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怅然。二爷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若二爷天生就是唱戏的命,那我也天生就是唱戏的命。柳儿这一生一世,就要象二爷那样。是真的,二爷。
杨金欉拧着脸,倔着脖子,站在容老板面前。容老爷子坐在红木制的太师椅上,手边放了一盏茶,皱头眉头,白胖脸上颇有些为难。在杨金欉的对面,是把头低到胸口的柳儿,和满面怒气的容嫣。柳儿赤着身体。一夜过去了,两只小手依然肿得象红萝卜,瘦小的身子上满是鞭痕和淤青。“话可不能这么说,二爷。”杨金欉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腰板硬朗,头发花白,下巴上疏疏几条山羊胡子说起话来一抖一抖的:“你也是练过功夫的人,自然知道修习过程中免不了磕着碰着。哪个学戏的在出师以前不是苦过翻身?”
“你看看他的手,这是磕着碰着弄出来的?”容嫣提高了声音:“杨师父,咱们唱戏的,一双手不是最紧要?若是照你这么个打法,落了残,他以后怎么上台?你养他一辈子?”
“黄荆棍下出好人啊,容二爷。”杨金欉一双堆满皱纹的眼角不屑地斜飞容嫣:“遇到笨徒弟就得好好教导!打他两打,骂他两骂,是给他长记性!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他好?严师方能出高徒,日后他红了,抖了,成了角儿,我也没指望过他知恩图报。从前我在三吉班教戏,哪一个弟子不是这样出去的?时凤仙,万七云,陈梦菊,哪一个不是我这样打出来的红角儿?我看你是太年轻,还不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你胡说!角儿是打出来的吗?”容嫣听见他讥讽自己年少无知,俊脸一红:“我十一岁就跟段嘉玉段师父,十三岁跟徐兰止徐师父,他们哪一个比你差了?他们哪一个是象你这样打骂徒弟的?”
杨金欉冷哼一声,抱了抱拳:“容二爷名满天下,自然是明师出高徒了。那就请带着这位小爷另寻明师去吧。我是个粗人,是教不了您这位身娇肉贵的小少爷了!”
容老板看看脸涨得通红的小儿子,又看看同样脸红脖子粗的杨师父。左右为难。华连成有华连成的规矩。天大地大,对学徒来说,师傅最大。容老板也向来不管师父带徒弟。华连成在杨金欉之前本来一直是段嘉玉师父。这是一位极厚道温和的老先生,本是原来容岱老爷子的徒弟,因受过容老爷子的恩,师满后一直没有离开过华连成,上了年纪以后就在华连成开班授徒。可惜三年前病故了。因此才请了杨金欉。他是听过杨金欉打徒弟的事儿,但这世上打徒弟的师父可太多了,戏园子里的人,根本没当一回事儿。说心里话,容修觉得杨金欉说得有理,有多少成名的角儿不是血泪浸泡出来的?
但儿子的愤怒,他似也能够理解。容嫣从人贩子手上救了这小孩出来,带回华连成,不知不觉中就对他有一种责任感。本是想让孩子过安安稳稳的生活,有个一技之长,谁知道却在受这种苦,遭这种罪,自然心里过意不去。容修一时沉吟不定。眼光扫过在一旁默默低头不语的柳儿,那一身伤痕累累,不得不承认这杨师父是心狠手辣了。再怎么说,只是个半大孩子,谁不是爹生娘养的,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要被打成这样?
容修低下头吹着茶叶不说话,在心里想了一回。然后又放下杯子到华连成后院,把跟杨金欉学徒的几个孩子都叫到跟前,一个一个细细看了一回。回来以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对杨金欉说:“杨爷,这事说起来,是我狗拿耗子,僭越了。我在这里先给您陪不是。但这儿不是三吉班。我没法儿看着你这样糟蹋别人家的孩子也不出声。您还是请了吧。”当晚他就托了梨园的老朋友,另外物色一位德高望重的好师父。没多久,华连成换了一位程师父。他是当时著名小生程仪的弟弟。这位程师父性格严肃却待人温和,孩子们总算是苦尽甘来。三师兄庚子说:“柳儿,这下子咱们可是跟着你沾光了。要还是那位杨师父,咱们还没出师准都得被打死。”小师弟春儿说:“柳儿,你去跟二爷说说,咱们能不能每天都吃上一顿五花肉?你去说,准成。”春儿比柳儿入门早,但年纪小,因此还是师弟。二爷说:“柳儿,你记词儿慢,是因为你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从今天起你临睡前每天到我房里来半个时辰,我来教你认字。”从此,柳儿每天临睡前到容嫣房里做功课。研墨临楷,从一二三四五开始认起。二爷说,有些角儿,唱了一辈子的戏,大字不识半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可不行。三个月之后,柳儿在容嫣的房里,生平第一次,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许稚柳。
元宵节后,戏园子就开始忙个不停了。粮行药行绸缎行,木匠行剃头行成衣行……行行业业都开始了自己的行戏。这一忙下来,就要忙到第二年春天的四月底才算完。在这一百多天里,行戏川流不息。一个个戏子角儿们这里那里,分包赶戏,疲于奔命,累得一个个都脱了形。虽然容嫣被安排的都是些上海大行的戏码,但这一趟行戏忙下来,也够他受了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更尖了,一张雪白的脸上,出现了两个淡青色的黑眼圈。好在上了妆,描了脸倒看不出来。这个人也倒真怪,平时在台下懒猫一样无精打采东倒西歪,打起精神上了台却一样的顾盼生辉,艳压全场,看不出丝毫倦态。容老板到底心疼儿子。忙完了行戏,就设法给了他半个月的日子歇一歇。正好沈汉臣老家祭祖,要回乡下一趟,容嫣又难得清闲,便在老爹那儿找了个借口,和沈汉臣一起高高兴兴的回去玩玩。临了不忘带上柳儿。初初沈汉臣不是太乐意。容嫣说:“柳儿这孩子命苦,没人这样带他出去玩过。后来跟了我,在华连成学戏,也是吃苦的营生。难得有个机会,只当是踏青郊游,让这孩子高兴高兴。”容嫣这样说了,沈汉臣当然只有同意。从上海到沈汉臣家的沈村,要先坐汽车到绍兴,然后从绍兴转水路到胡家村,从胡家村又要转道,差不多花了五六天的日子,才来到沈村。柳儿叫沈汉臣沈爷,只知道他是容二爷的朋友,又见他谈吐斯文,态度诚恳,对自己和容二爷细心周到,因此对他极有好感。从前从北平流落到上海的经过,柳儿的印象中已经模糊了。这一次,在他的记忆中,反倒是第一次真正的出远门。他看到不少新鲜事物,绍兴的乌篷船,狮子旗杆石,水乡那大大小小的桥,原野中迤逦散开的人家。再加上有容嫣在身旁陪着自己,指点风景,笑语晏晏,柳儿这一路都是心花怒放。一路上沈汉臣尽心尽力照顾容嫣柳儿,所以这二人虽旅途奔波,却也不怎么辛苦。过了胡家村,路越发难走。三人雇了一辆牛车,慢慢的摇向沈村。既是老牛,又拖破车,摇到沈汉臣的家是黄昏时分。走近沈家,只见青砖瓦房,虽陈旧,但十分整洁。门前一株枝叶茂盛的槐树,垂荫如盖,不知种了多少年了。进了大门,是一间半圆的泥地院子,一只母鸡带着数只半大小鸡在一角啄食,不远处摊开的竹盘子里,晾着黄色的干玉米粒。听到三儿子回来的消息,沈汉臣的娘早已擦着眼泪从里屋里赶出来。这是个瘦小朴实的女人,青布包着头,撩起衣角擦眼睛。跟在她身边的,是个又粗又矮的年轻女子,那是沈汉臣的堂妹。见了沈汉臣,叫了一声哥,就从他手里接过行李拎进屋,一直低垂着眼皮,连看也不敢看堂哥的贵客一眼。跟着跑出来四个农家孩子,脸蛋通红,叽叽喳喳叫那女子红姨,又拖住沈大娘的衣角,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在沈汉臣容嫣身上打了个转儿,就定在柳儿身上。柳儿被这群孩子看得有些害羞,反往容嫣身边缩了缩。母子久别重逢,本照例少不了看了又看,哭了又哭的老一套戏码。但这沈大娘却是个爽快利落之人,叫一声儿,擦干泪已是微笑。她把围在她身边的孩子往沈汉臣面前推,原来这是沈汉臣大哥二哥的孩子,天生,秀生,兰生和菊生。沈汉臣伸出一只手去摸孩子的脑袋,孩子怕丑,扭来扭去不肯。沈汉臣的手停在空中,有点难堪。看得出来他也是淡淡的,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孩子。沈大娘一早听说儿子会带两个客人回来,预先打扫了最好的房间让客人住,自己的儿子反而住在偏房。沈汉臣也没说容嫣是谁,只说是城里的朋友。沈大娘虽是农妇,却是个最知情重礼的。因见这容少爷看上去身娇肉贵,衣着修饰华丽,态度举止从容淡定,知道他是来自城里大户人家,生怕亏待了贵客,让人家受了半点委屈。一间不大的屋,陈设简陋,却窗明几净。床榻上是新缝的棉被枕套,雪白的床单散发出刚刚洗过晒干的阳光气息。沈汉臣的大哥二哥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吃饭的时候才抗着锄头,带着一身黄泥从田里回来。见了生客连话也说不出来,拿了只大海碗满满的装了两碗糙饭,夹了些菜就出了门,一前一后蹲在大院门口,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容嫣一早已知道沈汉臣的家人都是些乡下人,也不甚在意。倒是沈汉臣有点抱歉的看了容嫣一眼,仿佛为这样的兄弟觉得不好意思。一群孩子和他们的妈上不得饭桌,都在厨房吃。只留堂妹燕红在一旁不声不响的服伺客人,见柳儿吃完一碗饭,不待出声就伸手拿了空碗再添。容嫣的茶杯里空了,也立刻起身为他斟茶。容嫣一抬头,望着身旁的姑娘说声谢谢,燕红无意间与他眼波轻轻一触,茶水顿时溢了一桌子。容嫣急忙掏出块手帕来抹。燕红满脸绯红,匆匆忙忙地从厨房取了抹布擦干,又从容嫣手中取走了浸湿的手帕,却从此再也不敢看容嫣一眼。吃了饭。沈汉臣陪容嫣到村里到处走走。柳儿象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身后。这时夕阳已经斜斜西沈,淡蓝天边浅浅出现月亮的影子。吹来的晚风可以闻到初夏的气息。沈汉臣好久没有回到老家,这一次回来,见到乡里一草一木分外亲切。他忍不住轻搂过容嫣的肩头:“青函,刘邦说,游子悲故乡。我现在回到沈村,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容嫣靠在他怀里,取笑道:“哦?你当真明白?人家刘邦可是做了天子,荣归故里。你一个小小的无名编缉,只怕与刘邦不能比吧?”
沈汉臣脸一红:“青函,你别取笑我了。”想了一想,又道:“我有你陪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容嫣心里一动,抬头正对上沈汉臣的目光。情动之中,容嫣忽然记得后面还有柳儿,急忙伸手推开沈汉臣。回头一看,只见柳儿此时转头望着远方,仿佛不曾留意到二人。两人都有些讪讪的,分开各走各的。一开始还兴高彩烈的柳儿此时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容嫣找些话同他说他也不答腔。容嫣便问他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柳儿扭头望着别处不答。沈汉臣逗他说话也不理。容嫣想不到平时乖巧听话的柳儿也有倔脾气的时候,却又不明所以,只得由他。走到村尾,只见小溪旁有一株大树,根枝粗壮,青翠扶苏,叶叶相对。树上开满了一团一团红绒球似的花。容嫣有心引柳儿开心,便指了这树让他看。“柳儿你看这合欢树。”这时柳儿方开口问:“为什么叫合欢树呢?”
沈汉臣回答:“你看这树的叶子,是一双一双对着生的,到了晚上这叶子就会合起来,到了清早才会打开。”柳儿不知在犯什么别扭,偏偏不要听沈汉臣的解释。一双眼睛只望向容嫣。容嫣带着他上前,指给他看:“这树叶朝合夜开,所以叫合欢树,也叫夜合花。”柳儿见一朵一朵红花开得可爱,孩子心性,伸手摘了一朵,交给容嫣。容嫣拈着这红花,就如同有一团小小的野火在指间燃烧一样。柳儿不转眼的看着他。容嫣带着他并肩坐在合欢树粗壮的树根上。远远望去,只见夕阳如金,田中阡陌纵横,褐色的田地外是淡蓝的远山影子,疏落的村舍,在透明的天空中远远近近飘摇的炊烟,有一种旷达开阔之气。当下三人望着远景,各自无言。一阵夜风吹过,树叶轻摇,又有几朵绒球散落地上。容嫣轻叹了一声:“合欢花下留连,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柳儿仰头看着二爷:“二爷,你说什么?柳儿不懂。”身后的沈汉臣却拍拍容嫣的肩头:“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样凄凉的话?”
容嫣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这几句话而已。”紫色的晚霞如背景,容嫣的轮廓在风与暮色中越来越柔和,他的微笑仿佛带着些许怅惆。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这一生,人人都说他生得好,嗓子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红极一时,也从未受过生活的波折。后来遇到了沈汉臣,忠心相爱,感情事业似乎都了无缺憾,但望着这自然的无限美景,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不知怎么的,竟然有点迷惘恐惧。太完美了,近乎不祥。但他什么也没有再说。柳儿仰头望着二爷,容嫣的脸在这种光线下模糊不清,暗紫的晚霞衬出一个秀丽的淡黑剪影。柳儿已经把身后的沈汉臣忘掉了。这一刻的时光,容不下别人,只有他与二爷。远远近近传来蟋蟀的鸣叫,浅浅的月影变得清晰,黄昏过去,夜已经完全来临。人世的悲欢离合如同梦幻泡影,但至少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在他们三人的记忆中,那片刻的时光,似乎就是永恒。
第二天沈汉臣便和他的家人上山祭祖。容嫣因是客人,不方便同往,再加上前些日子实在是累坏了,便留在家里大睡特睡。柳儿这孩子平日里早起惯了,天刚亮就醒了,偷偷摸摸的下了床,洗了脸换了衣服便跑到院子里。清晨的风夹杂着农间作物清新的香气,槐树叶上的露水,在晨曦中闪着光。一只公鸡站在门前石头上,刚伸长了颈子喔喔叫了一声,就有一块小石头飞过来打在它的脚下,吓得它拍拍翅膀逃走了。那是柳儿,怕这鸡鸣吵了二爷的休息。打跑了公鸡,柳儿觉得无聊,又不敢跑远,就站在大门口往外看发呆。这时突然听见槐树后传来吃吃的笑声,原来沈汉臣几个小侄儿都已经起来了,正躲在树后探头探脑的向这城里孩子看着,又互相推推攘攘,只是不向前来。没一会儿出来了个年轻女子,正是昨天的燕红姑娘。却见她今天穿了一件新桃红夹衣,滚着明黄的边儿,领口上绣了彩蝶双飞。一条葱绿裤子虽是半旧的,但脚下一双粉红绣鞋却是簇新的,缝边处的丝线儿明晃晃的,不曾沾过半点儿泥。燕红出来叫那几个孩子:“几个小人儿在这里躲躲藏藏的作什么,还不快去吃饭?”
又叫柳儿小少爷也去吃饭。早饭是小米稀粥,又有糯米大糕,二寸见方,五分厚,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点着红点子,吃起来又香又甜。几个孩子一桌子吃饭,互相眉来眼去,没多久就全混熟了。吃了饭,沈汉臣打算把柳儿带上一块儿上山去。本来柳儿不欲跟他一起去,但无奈一个人在家,容嫣又呼呼大睡,实在无聊,再加上几个小孩子一耸恿,起了玩心,也就一起去了。容嫣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慢爬起身。慢条斯理的洗了脸,擦了牙,这才走出房门。燕红姑娘正坐在大厅里剥毛豆,看见他,赶紧放下豆子站了起来,转身走进灶房。容嫣正纳闷她干嘛躲着自己,忽又见她双手捧着一杯热茶走出来,一直递到自己眼前。“谢谢。”容嫣喝了一口茶,又问:“他们人呢?全出去了?”
燕红略一抬眼,正对上容嫣的目光,脸又是腾一下红到脖子根。低了头,用细得听不到的声音答了一句:“嗯。”答完以后,自己又羞怯得一阵风的跑掉了。容嫣望着她的背影,觉得与昨日似乎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又说不出来。直到她捧出了一个摆着几色早点的托盘走到容嫣面前,容嫣的眼光落到她那件鲜艳的桃红夹衣和那一双娇嫩欲滴的新绣鞋上才恍然大悟。燕红低垂着头,将托盘里的米糕稀饭一样一样取出,在容嫣面前的八仙桌上摆好。她今天的头发梳得也特别仔细,绞着两股又粗又黑的麻花大辫,又细意的从耳畔挽上去,象肩头顶了两只大大的圆环,用彩色玻璃丝扎好。摆好了早饭,照例是容嫣坐在那里吃,她在一旁服伺。容嫣心思伶俐过人,如何感觉不到。他本心无芥蒂,但这孤男寡女相对,不尴尬也渐渐的有了些尴尬在里头。就着咸菜喝了两碗粥,容嫣就推碗说饱了。刚想伸手到怀里掏手绢出来擦嘴,方记起手帕昨晚抹了茶水,已经被燕红拿走了。这时忽有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到面前。容嫣愣了愣,只见燕红姑娘羞涩万状地低垂了眼,齐眉举案似的将已经洗干净的手帕捧到眼下。容嫣没奈何,只得伸手去接。只见一方素巾,一边是又粗又短的手指,其中几节红肿破皮,应该是年初冬天生的冻疮未好。一边是洁白纤长,柔弱无骨,倒象是女人的手。看着这燕红姑娘收抢碗筷而去的身影,本该用来擦嘴的手帕被容嫣不知不觉的用来擦了额头。他心想古人言最难消受美人恩果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何止美人,就连这村姑的恩情他恐怕也是消受不起。容嫣在屋里实在闷得无聊,又有燕红姑娘一双眼睛紧跟着,只好走出门去闲逛。正值农忙时分,容嫣远远的看了一会儿男人们在田地锄草,又无所事事的到处乱走。这小村地处偏僻闭塞,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不知不觉走到村尾,只见昨日的合欢树下,坐着三个白胡子老头,精瘦健壮,看打扮是村里的富农,一人一把凉椅,摇着扇子搂着茶盅正在那里说戏。其中一个拿扇子的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嘿,胡家村那台点灯堂会算什么!那一年我去绍兴城里听的那场堂会啊,那才是人山人海!我还记得啊,那一出是穆桂英挂帅,绍兴城最出名的刀马旦陈若梅扮的穆桂英,那叫一个漂亮哟!一进戏园子门,金纸糊的陈若梅三个大字能把你眼晃花罗!那陈老板,一站出来,挑帘子就是个满堂彩!差点没把我耳朵给震聋了……”
陈若梅是谁,容嫣没听说过。想来也是一方红角儿,梨园前辈,只可惜最红也不过绍兴。那人说着,一转眼,看见容嫣在一旁听:“咦,这位小兄弟,是哪家的客人?”
容嫣走过去,施了一礼:“我是沈汉臣家的朋友,刚到贵地,因为听见老前辈在说戏,一时留心听了。如有打扰,实在对不起了。”另一穿着黑绸衫的老人道:“哦,原来是沈三爷家的贵客。看来这也是个喜欢听戏的后生。”旁边那端着茶盅的,却不以为然地对摇扇子的那人说道:“说到穆桂英挂帅,我听人说当世唱得最好的是上海华连成戏班子的容修容老板,陈若梅和他一比,连拎鞋子都不配!”
其实容老爷子退隐江湖差不多有五六年了,只是远郊村野的百姓们尚不知情。摇扇子的不服:“谁说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听过容老板的戏?”
那端茶盅的说:“我没听过,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听过陈若梅?”
摇扇子的急了:“我自然听过,不信也由你。”穿黑绸衫的却道:“我也听城的亲戚说过,当今唱穆桂英的,要数容老板第一。”容嫣见他们三人争论不休,眼见就要各自拂袖而去,伤了和气,不禁一笑道:“各位老前辈别急了。陈老板容老板,自然是各有各的好处。”端茶盅的道:“哼。”摇扇子的道:“这个后生人,倒象有点见识。你也懂戏?”
容嫣笑道:“别的不敢说,这穆桂英挂帅,倒是可以唱两句。”穿黑绸衫的大起兴趣:“哦?可否唱来听听?”
这穆桂英挂帅是容修的成名之作,容嫣当时学这出戏的时候,父亲的要求特别严格,一字字一句句打造得是结结实实,可以说完全得了他的真传。当下容嫣双脚一收,挺腰站好。只是一个站姿,三个老头只觉一种飒爽之气迎面而来。眼前的年轻人在刹那之间与方才判若两人。所谓顾盼生辉,流光烁彩。只见容嫣素手一抬,开口唱道:“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
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 ”端的是凤鸣梧桐,回鹤九霄。三个老头一齐张大了嘴巴,只觉得这荒荒四野,维有清音不绝。“杨家将舍身忘家把社稷定,
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
庆升平朝堂内群小争进, 烽烟起却又把元帅印送到杨门。
宋王爷平日里宠信奸佞, 桂英我多年来早已寒心。誓不为宋天子领兵上阵。”
三个老头子本来已被震得瞠目结舌,容嫣清亮凌利的眼波一扫:“今日里挂帅出征叫他另选能人!”
好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穆桂英!
啪达一声,一把扇子掉到了地上,茶盅一斜,茶水泄了半身也不觉得。容嫣收了身段,向三位抱了一抱拳道:“献丑了。”三个老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着容嫣,谁也说不出话来。容嫣见状,只得微微一躬身道:“三位老人家慢慢聊,晚辈告辞了。”走出去老远,方听见身后猛地爆出一声“好!好呀!”
“实在是好啊!只怕比那陈老板也不逊色了!”
“陈老板个屁!我说啊,只怕上海容老板也不过如此了!”
“我王老三这一辈子,听过这么一回穆桂英挂帅,也不枉此生了……”
“后生啊,留步!”
“请问高姓大名啊后生人!”
回到沈家,吃过午饭,容嫣有点害怕在大厅里与燕红姑娘两两相对,又不知道沈汉臣何时回来,只得回了房关了门再睡。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觉得有人开门进来,手轻脚轻的来到床边。他闭着眼睛问了一声:“柳儿,你才回来?”
那人也不答,在身边悉悉索索的脱了衣服,掀起被角就爬上床来。容嫣心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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