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frame求助夜羽解锁,这个神秘通道怎么解锁啊 为什么都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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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巴拉的秘密通道
  Ⅰ 中国论文网 http://www.xzbu.com/7/view-2396247.htm  在村子里同时宰杀五头猪的那个早晨,父亲手握一把几乎还滴血的尖刀,爬上了他的小阁楼。他在沉睡,响彻整个村庄上空的凄厉的猪叫声对他的梦境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四周鲜花盛开,每一朵鲜花丛中都躺着一颗美丽的星星。就在他弯腰刚刚捡起其中一颗星星时,一阵剧烈的摇晃把他从草原拉回了小阁楼,星星从他张开的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黑暗之中,他睁开了双眼。借着从小天窗里透进来的微薄的晨曦,首先看见了那把尖刀,然后才是怒气冲冲的父亲。此刻,父亲的脸上有一股罕见的狰狞,像一头即将转世为人的猪。尽管他随后就意识到这个比喻对父亲相当不敬,却不愿意修正它。他盯着尖刀看了三秒钟就明白了父亲的意图:自他打职业中学毕业后,父亲就一天也没有放弃过这种打算。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采取任何抵抗行动就乖乖地接过了父亲手中的尖刀。事后,做儿子的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与其说自己怕那把尖刀,倒不如说是因为那个被强行中断的梦境过于美丽的缘故。或许那一刻他把父亲手中的尖刀看成了刚刚从指缝间滑落的星星罢。就这样,他正式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成了前桥镇市场街上的肉铺店老板。之前父亲还想把他培养成新一代屠夫,但没过多久,政府颁布了一项禁令,明令禁止在国营屠宰厂之外的任何地方屠宰生猪。这个禁令对父亲来说不啻于一个打击,对他,则恰恰相反。那些可怜的猪临死之前的剧烈挣扎在他看来,是对人类残酷的不满和控诉。在喷涌而出的猪血前,他感到无助和恐惧,仿佛那躺在厚木板上被屠杀的,不是猪,而是他。因此,当他听闻政府的这一禁令时,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他名正言顺地摆脱了屠夫的身份,成了一个单纯卖猪肉的。   他称得上仪表堂堂,却至今未尝过爱情的滋味。女人喜欢吃肉,但对杀猪卖肉的有偏见,认为他们性情残忍粗暴、脏,身上除了猪臊味,只剩油污。母亲有些着急,四处张罗着给他说亲。他倒也不反对,每次相亲,都乖乖地跟在媒人的后面去了。他这样做,完全是在应付母亲,每一次,面对女孩,他不是垂头丧气,就是一声不吭。意外的是,他这种种令媒人气愤的表现,并不妨碍一位姑娘对他的喜爱。那位留着长发、有一副圆脸蛋的姑娘把他的沉默寡言、垂头丧气看成了男人的深沉,认为他同其他卖肉人迥然不同,具有一种哲学家的气质。这姑娘在二十五岁以前,曾经疯狂迷恋过文学。她只喜欢别具一格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人。他暗自得意,但无意同那位姑娘有所发展。他对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有一双巨大、轮船一样的脚――虽然那双脚被颇费心思地藏在肥大的裤管之下,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眼睛相当敏锐。他不喜欢大脚女人。当他在餐桌上说出这个理由时,父亲抡起拳头扑过来想揍他。他用胳膊轻轻地把拳头挡了回去。媒人对此极为愤慨,没想到一个卖肉的,居然自命不凡,挑三拣四。母亲整日里唉声叹气,下决心不再过问儿子的婚事。他如释重负,继续过自己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上午卖肉,下午要么睡觉,要么到处闲逛。尽管现在,当他面对血淋淋的猪肉,还会抑制不住内心深处那种恶心的感觉,但多少已经有些习惯。   爱情来得有点莫名其妙。那个女人叫什么,多大了,家住哪,他一概不知。第一次注意那个女人,是一天清晨。因为时间尚早,市场上人并不多。淡黄色的曙光洒在各色棚布上,洒在石板路上,洒在缓慢走动着的人的头顶,到处都波光粼粼,世界变成了河流。他手里拎着尖刀,照样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盯着前方。突然,他的眼睛活了,那两条鱼游起来了,还是一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侧影。她站在离他一米多远的一家肉铺摊子前,等待店主人按她的要求把她刚刚买下的排骨剁成一指长。因为无所事事,她漫不经心轻轻地晃动着身体,于是,她的侧影便在清晨的光线里晃啊晃,他的心也跟着晃啊晃。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噼啪”作响,那是爱情的声音吗?她没有经过他的肉铺摊子,而是拿着店主递来的排骨朝相反的方向走了。那一整个早上,他都心不在焉,期盼能够再次看到她。她没再出现。她消失了。他心里的那盆火却烧了起来。他变了。就连他的那些大大咧咧的同行也感觉到了,过去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上下洋溢着活力的小伙子。他的眼神变得柔和,嘴角开始泛起微笑。他似乎在期待什么。时隔两天,那个女人再度出现,还是在离他一米多远的肉铺摊子前,还是买排骨,还是需要剁成一指长的细条。在等待的空闲当中,她照样轻轻地晃动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神就跟着晃啊晃。大概有一两秒钟的时间,她无意识地转过头瞅了他一眼,他们的眼神碰在了一起,天,他惊慌失措,灵魂出窍。等他回过神,她早就走远了。他注意到,每隔两天,女人总会来那个肉铺店买一次排骨。他按捺不住,找了一个并不巧妙的借口和那家肉铺摊子老板搭话,结结巴巴地打听女人的情况。老板笑了,他表示自己非常愿意告诉他那个女人全部的情况,可惜他对她一无所知。不过,老板提供了一条线索,有一回,他听到有人同女人打招呼,喊她的名字,小yue,小yue。当然,老板搞不清楚,这个yue字,究竟是愉悦的悦呢,还是月亮的月,或者是音乐的乐。他满心欢喜地回到自己的肉铺摊子。他自己喜欢愉悦的悦字,于是便喊她小悦。小悦。小悦。小悦。呵,多么动听的一个名字啊。他在牙缝间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感到自己的心幸福得快要融化了。他想着她的侧影,她漫不经心晃动的身子,她转身离去时的样子,她走路的姿势……这些细节将他的脑子塞得满满的。一天,好像是哪个传统节日,很多人早早地就来买菜,女人照常来买排骨,但她时常光顾的那家肉铺摊子前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女人只得走向另一家肉铺摊。她略微停留了一下,伸出一个手指头翻了翻案板上的排骨,似乎不大满意。她继续往前,她朝他走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那么大声。他赶紧捂住胸口,真担心心脏会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瞟了一眼他陈列在木案上的排骨,走了过去。他目送她离开,暗地里舒了一口气。他有理由相信,如果女人这时停下来买他的排骨,他恐怕连刀都握不稳。怎么会这样呢?他问自己。虽然他已经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可她住哪里,多大了,为人如何,他一概不知,怎么会对她有这么强烈的感情呢?现在,默念女人的芳名以及想象她,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时值夏季,在漫长而又闷热的下午,他在小镇上四处闲逛(猪肉一个上午就能售完。他没有办法安静地待在家里)。内心深处有一个极大的声音喊着,小悦,小悦,小悦。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渴盼紧紧地攫住他,使他无处逃遁,他想要牵她的手,紧紧地拥抱她,甚至、甚至于他想要用自己的唇紧紧地贴着她的唇……他没有办法再这样走下去了,便停住脚步,四处张望,然后走向街角拐弯处,一屁股坐了下去。他伸出舌头舔着自己干燥的嘴唇,仿佛小悦的唇刚刚离开,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女性柔软而又甜美的味道。一个有点面熟的男人朝他走来,他不得不摆出微笑准备打招呼。男人没有注意他,面无表情,低着头擦着他身边走了过去。他扭过头目送着男人。在一处破房子的墙根底下,男人掏出自己的生殖器,撒起尿来,尿液射到石块上,弄出很大的声响。他等着男人尿完,在他转身的瞬间,先他一步,站起来离开了街角。一个月之后,当小悦与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手挽手经过他的肉铺前面时,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件小事。一个胖女人站在他对面,伸出指头,示意他割下那块后臀肉。他诺诺应着,举起尖刀,伸向那块后臀肉。女人看见他的手在颤抖。他也感觉到了,抬起头茫然地望了一下女人,她左脸上有一块手掌大小的褐色胎记。他似乎被这胎记吓着了,手越抖越厉害。他拼命地控制自己,然而,手就是不听使唤。女人感到害怕,她后退两步,转身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女人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叫声,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肉铺摊子的年轻小伙子正举着自己的右手中指,惊悸地盯着它,那上面,一股鲜血无声地往外冒。然后,“扑”的一声,这个看起来很结实的男人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
  他以为自己死了,其实不过是晕血。他感到可笑,无法相信,我天天对着猪血,怎么不晕?   世上有很多事情,科学是无法解释的。何况,猪血和人血根本就是两码事。那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正在翻阅报纸的年轻男医生慢条斯理地说着,头都不抬一下,仿佛在自言自语。报纸上的某一篇文章吸引了他,他伸出左手,抓起桌上一把黑色剪刀,小心翼翼剪下他所需要的。   那会是一篇什么样的文章呢?他想。他躺在一张藤椅上挂点滴。众人已经散去。医院里冷冷清清的,连只苍蝇都没有。镇医院的处境相当尴尬,这是有目共睹的。小一点的病,人们愿意就近选择村诊所;严重一点的,则去县医院,反正又不远,半小时的车程。镇医院逐渐被人们遗忘了。它蜷缩在众多外表华丽的民居当中,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蟾蜍,那破败不堪的外表使它愈发萎靡不振。在本镇居民眼里,镇医院则更像一个死去多年的鬼魂。年轻男医生对此颇有同感。当初,他抱着雄心壮志,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从上海回到了家乡,他以为自己能够使医院起死回生。他高估了自己。一天当中,除了偶尔有一两名病人光顾以外,他只能坐在急诊室窗户底下翻着报纸打发时间。他的脸因为长期晒不到阳光,变得跟那把从来没有用过的手术刀一样,惨白惨白的。   两个沉默的男人面对面坐着,各怀心事。他们什么也不谈,却成了好朋友。每天中午从肉铺摊子下班以后,卖肉的,便回家用过午饭,换上干净的衣服,步行到镇医院,在一种难以分辨的怪味中,消磨掉整个下午。生活小小的变化,无疑使他忘掉了因小悦引起的痛楚。有一天,他突然想要跟医生说说小悦,他坚信医生是可以理解他的。于是,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医生却没有一点反应。他低着头,盯着报纸,把上面他所需要的东西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来。他做得如此专注,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一件事情才值得他去做。说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盯着墙,一直说啊说,好像他倾诉的对象是墙而不是那位男医生。直到他结束了话题,医生还是一言不发。他把刚刚剪下来的报纸用胶水贴在一本黄色硬封皮的笔记本里。他合上笔记本的时候,还顺手压了压。他这么做完全出于一种习惯。卖肉人站了起来。他听到不远处镇政府楼上传来的钟声。他们共同的下午到此结束。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步行到医院,在门口,一个穿灰色衬衫的男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对他笑啊笑啊,笑容十分亲切。他盯着那男人的面孔看了很久,才辨认出此人是医生。   我离职了。医生说。他来不及表示诧异,医生便拉他离开了医院门口。   医生说自己要离开。他厌烦了这个乏味的、连妓院都没有的小镇。待够了。医生突然提高声音说,你也应该离开这里,你不应该安心做个卖肉的。   然而,我能去哪里呢?除了晕血,他还晕车。他甚至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像我这样的人,除了卖肉又能做什么呢?除了待在这个丑陋肮脏的小镇,又能去哪里呢?   离开的办法有很多,徒步或者骑自行车。只要你想走,总会有办法。说完,医生就把他扔在大街上,自己走了。他想问问医生去哪里,往后怎么跟他联系。但医生走得飞快,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他站在街头,茫然地四处张望。或许医生是对的。只要你想走,总会有办法。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希望离开这个连妓院都没有的小镇呢,还是打算在此终老。他不考虑这个问题。卖肉这个职业几乎让他丧失思考的能力。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准备顺从命运。他认为,在他已经过掉的岁月里,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按照他的意愿安排的。他曾经拥有的抱负也早已被生活的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他准备顺从命运,不再做任何挣扎。该怎样就怎样吧。他同医生原本就不是一类人。他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他既没有这种魄力也没有这种勇气。当然,更重要的,他晕车。他认为,这一毛病使他变成一座孤岛,成了一条千疮百孔的小木舟,要想横渡汪洋大海,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在转身时看见了小悦。她孤身一人,正站在一家小店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店里的一样什么东西。依然是侧影,依然轻轻晃动着的身子。他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疼。他默然无言地望着小悦,无意制造邂逅的机会。他清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发展的可能性,便在尚未开始的时候选择放弃。来往的行人在他和小悦之间穿梭不断。小悦的脸和身子便在人群中时隐时现。   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一声长长的叹息。   惯性推着他重新踱回镇医院。医院一如往昔。所有的门和窗户锈迹斑斑。整个医院弥漫着一股毫无生命力的怪味,滞缓、腐烂,令人窒息。墙上到处都是来历不明的污浊的痕迹,细看之下,还会发现上面尽是用蓝笔、黑笔写上去的字。几名医生坐在各自的科室里,要么低头看报,要么夸张地张开嘴巴打呵欠,一个接一个,仿佛这是一种有趣的消遣。一个女护士从过道里迎面走来,瞪了他一眼,这个卖肉的,怎么又来了?急诊室没有了年轻男医生的身影。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像往常那样,坐在靠墙的白色木床上。一位肤色黝黑的女医生正在打电话。她拿眼角瞟了他一眼,继续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对方似乎是一个有妻室的男人,这位医生同他有着纠缠不清的暧昧关系。说着说着,女医生哭了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继而放声大哭。过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感到尴尬,迅速从木床上起身,退出了急诊室。几名医生和护士惊惶地冲了进来,怎么啦?怎么啦?已经挂上电话的女医生,满脸泪痕地抬头望着自己的同事,一只手死死地抠着桌子边沿,仿佛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半晌,她在女护士的劝说下停止了啜泣,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卖肉的,居然想占我便宜。话音刚落,两名男医生冲了出去。他们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镇医院平淡的生活如同他们人到中年的性生活,毫无激情可言。他们需要高潮,需要一点小小的花样,哪怕这花样不过是出自妻子或情人嘴里虚假的尖叫。他们看见那个卖肉的慢条斯理地走在过道上,一边走,一边研究墙上画得乱七八糟的字。他们二话不说就把他撂倒在地上。一个医生揍他的脸,另一个医生用脚踢他的屁股,边踢边说,叫你不老实,叫你不老实。莫名其妙的感觉远胜疼痛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脸,几乎忘了反抗。急诊室的女医生此刻在女护士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教训教训他就得了,反正他也没有占到便宜。男医生们停止了拳打脚踢。他们一人负责他的脑袋,一人负责他的两条腿,动作娴熟地把他拎起来,仿佛拎着一堆刚刚从死人身上褪下来的脏衣服一样,把他扔到了大门外。   人群迅速麇集过来,复又散去。他忍着疼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平时总是从医院的西门进入医院,因此,对医院前门的这条街市相当陌生。这是一条称得上繁华的老街,各种店铺鳞次栉比,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已经离开了吗?他想。莫名其妙地挨一顿揍,也是那位男医生所说的离开的方法之一吗?也许吧。这个荒诞的世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疼痛开始在身体里蔓延。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踩在刀尖上。路边的一家店铺正在装修,几名工人踩在高高的架子上,正协力把一块写有店名的木板安装到门檐上。其中一名工人低头幸灾乐祸地冲他笑了一下。他无意理会,一瘸一拐,艰难地前行。他想回家。蹊跷的是,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有看到一处熟悉的地方。一些无所事事的店主站在店门口,毫不顾及地打量着他,仿佛看着天外来客。他注意到,那些店主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围着五颜六色的围裙,缠着五颜六色的头巾。奇怪,什么时候,小镇流行起这种风尚来了?他是不是也要搞这样一条头巾围在自己的头上?
  他走上了一条斜坡。疼痛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恐慌,是匪夷所思,是莫名其妙。他从小在小镇长大,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斜坡。他感到累,每走一步,就得停下来大口喘气。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少。偶尔会有一两个人迎面走来。他们全都缠着五颜六色的头巾。这些人比街市上的那些人和善,他们满脸堆笑地看着他,亲切地朝他点头,好像同他素有交情。他终于鼓起勇气,拦住一个路人,向他打听前桥镇怎么走。那人微笑着摇摇头,对他说,他从来没听说过有前桥镇这么一个地方。他瞪着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路人,重复道,我去前桥镇。前面的前,桥头的桥。对方还是摇头。这里是香巴拉。附近没有前桥镇。然后那人客气地同他告别,走之前还问他,要不要去他家坐坐,喝杯茶。他茫然地盯着那人的脸。他还在微笑,笑得很真实。不像是梦境。怎么可能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从镇医院的西门进去,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揍,被扔出了大门,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到了这个叫香巴拉的地方。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他转过身往回走,他要回到镇医院,那是他回家的唯一希望,尽管有再次挨打的可能。然而,镇医院消失不见了。一个驼背女人拦住他,指了指边上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如厕一次五毛。仿佛见了鬼,他头皮发紧,毛骨悚然。这里不是镇医院吗?女人莫名其妙地白了他一眼,厕所和医院都分不清吗?要去医院,一直朝前走,到头,右拐。他没再说话。他看见刚才那几名工人此刻坐在路边休息,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他仿佛见了亲人,一个箭步冲过去,对他们说,刚才……刚才……你们是不是看着我被两个医生扔到大街上?那几名工人愣了一下,冲他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问,你是从神经病院里逃出来的吧?他想解释,想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工人们显然没兴趣听,扔下他,跑进一家饭馆吃饭去了。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他垂头丧气地转回身来,走到刚才是医院现在是厕所的那个地方,花了五角钱,进去了。他想,或许能在那里找到出口。然而,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厕所而已。灰色的四壁,裸露的管道锈迹斑斑。这让他想起了医院里的那些窗户和门框。除此之外,这厕所和医院毫无共通之处。他掏出自己小便的东西,在一个便池前站了许久,一滴尿都没有挤出来。他皱着眉头,最后晃了晃那东西,无可奈何地把它塞回了裤裆。他走出厕所,感到心力交瘁,似乎再也迈不动脚步了,只得一屁股坐在了厕所前面的台阶上。那个驼背女人瞅了他一眼,便把眼光移开了。也许这是个便秘的男人。她想。他灰暗的脸色充分显示了他的肠胃问题。当然,这还可能是个神经失常的男人,居然跑到厕所里找医院。她活了五十多岁,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碰到的事儿。   天逐渐黑下来,已是晚餐时分。街上的行人低着头,匆匆赶路。他想起了父母亲。他们会不会四处寻找他呢?也许父亲此刻正坐在餐桌前破口大骂呢。明天,后天,他们就会着急,会去派出所报案。对于前桥镇来说,他是个失踪者。而对于香巴拉而言,他又是谁呢?一个外来客,旅游者,游手好闲的盲流。这个荒诞的世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街灯亮起来,路人越来越少。守厕所的驼背女人也早已收摊回家。现在他身后是一个免费厕所,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进进出出而不需要付任何费用。他睁大眼睛望着前方,看见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宛如千军万马,整个香巴拉瞬间被深渊吞没。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街角左边拐弯处的黑暗中跑出来,跑进右边拐弯处的黑暗,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她乌黑的头发在街灯下晃了一下,泛起粼粼水波。这女人使他想起了小悦。如果他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么从此以后,他们将永远都没有相遇的机会了。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把身体放倒在厕所门口的马路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现实让他不知所措,也许只有逃到梦里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Ⅱ   那个白色旋转小按钮,因为粘着无数个重叠的手印而变得黑糊糊的,几乎失去了本色。我暗自寻问,自己会是第几个旋转这按钮的人?   这之前,在我准备就寝时,掀起被子赫然看见白色的床单上躺着几根蜷曲的毛发,长短不一,好像两个人刚刚交欢完毕的现场。我让它们保持原状,然后出门,在走廊拐弯处的一个小角落里找到穿灰色衣服的服务小姐。她背朝我站着,她的背影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压力,听完我结结巴巴的讲述,她老半天才从鼻子里吭了一声,冷冰冰地说,给个床单,自己换去。她说话的声音嗡嗡的,好像苍蝇在叫唤。或许是因为不屑跟我说话吧。   我对这一结果有充分心理准备。换掉了床单,清理掉了几枚留在床头柜抽屉里隔日的烟头。我和衣躺下,在这同样被无数个陌生人躺过的床上,闭着眼睛,却醒在那儿。这异乡空旷而又孤单的夜,被一种来历不明的嗡嗡声塞满。是那位服务员的说话声么?   我喜欢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行走。母亲痛恨我这种喜好,有一次,为了阻止我“继续乱走”,她居然把我反锁在家中。母亲肯定忘了,我爱旅行,实际上是受她影响。在我四五岁时,母亲经常同我玩的一种游戏:我们去旅行,从后颈开始,顺着一条凹道往上爬,穿过头发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抵达洁白光滑的额头,接受眉毛阿姨的邀请,喝一杯浓浓的绿茶,然后进入一片沼泽地,那里有两面孪生的湖,相隔一道鼻梁的距离。湖岸树木葱茏。湖中央有一座漆黑的岛屿,出产眼泪和眼屎,没有船可以通往那儿。在湖边休憩片刻,顺着鼻梁继续往前,路尽头,是两口溶洞,里边到处都是绿黑色的熔岩,洞内潮湿阴暗,不宜久留。离溶洞不远处有一处港口,你不妨一边在柔软的沙滩上散步,一边用手敲敲洁白林立的化石,不过你要千万小心,那化石深处,潜伏着一条暗红色的巨蛇,时常偷袭游人。旅行尚未结束,我们有些累了。啊,你瞧,顺着下巴,我们到了耳朵这个地方啦,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夜里在蜿蜒的耳孔里休息,白天在耳廓上玩耍,不怕风吹,也不怕雨打,我们一家三口,在耳朵里住下,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哦,不,从此我爱上了旅行。我无法接受我在的地方。我总是觉得我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我要前往一个叫香巴拉的地方。我曾经是个医生,在破烂且冷清的镇医院里,整日里翻阅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报以打发时日。香巴拉这个名字是我在小报的一角看到的,据说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是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那里美丽而神秘,有草地、雪山、峡谷、激流,亦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文章还透露,香巴拉最重要的一个特点便是,它只有一条神秘的通道与外界连接。而这个通道在哪里,目前尚无人知。这篇文章是一个自称误闯桃花源的人写的。他说,他后来多次寻找这条通道,但均无结果。   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认定这篇文章是那个作者根据《桃花源记》胡诌的,但我不否认,正是文章里那种故作神秘的说法让我下定决心做刘子骥,寻找香巴拉的秘密通道。靠着文章插图上那条很不明确的、模糊的路线我踏上了漫漫旅途,我不知道自己离它近了,还是远了。   穿过一座又一座相似的城市,有一天,我终于踏上了一片荒原。那里杂草众生,一坨又一坨的乱石阵宛如史前废墟。我感到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我坚信,只有远离人群,才可能找到通往香巴拉的秘密通道。我背朝世界站着。风有些大,我张开双臂,风把我吹得鼓鼓囊囊的,像一只随时都会起飞的气球。但我始终没有飞起来。我因此有些沮丧。我听见远处传来尖叫声,在风里呈螺旋状上升,“抵达了从空中返回的死寂”。一切被风覆盖,除了风声,其他的声音,在片刻之后消失得毫无踪影。走啊走啊。孤身一人,孑然独行,向每一位可能遇到的路人打听香巴拉,所有的路人均报我以茫然。香巴拉的神啊,请您示我以正确的方向吧。荒原上强劲的风毁坏了我的听觉,无边无际的空旷令我的视力模糊,长久的孤寂使我的内心变得如同一口漆黑的枯井,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抵挡我前行的步伐。我坚定不移地前行,在那条模糊不清的路线图上写写画画。现在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那条路线究竟是那个小报作者画出来的呢,还是我自己在行走的过程当中随手标下的。
     Ⅲ   梦境没有改变现实。他被困在了香巴拉。在市场街门口,一位衣衫褴褛、身有残疾的老者这样告诉他:香巴拉居民都是以各种方式突然之间“冒”出来的,他这一辈子,只见到进的人,没看到出的人,除非死了。当然谁也不知道,天堂或者地狱是否还在香巴拉的范围之内。老者四处张望了一下,沉吟片刻,俯下身子,将嘴凑到他的耳朵旁,神秘兮兮地说出这样一番话:这里有一条秘密通道。只有找到那条秘密通道,才能走出香巴拉。老者呼出的气吹进了他的耳孔,使他忍不住扭开头,将小拇指伸进去挖起耳朵来。等他把小拇指从耳孔里拿出来时,老者已经不见了,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似的。他根本就不信老者的鬼话。但到目前为止,他确实找不到一条能够出去的路。整个香巴拉如同一个迷宫,在里头绕着圈子走,你以为自己走出去了,其实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他随身携带的钱不多,如果精打细算的话,也许可以维持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星期左右。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在一家包子铺用过早餐后,他向女店主打听哪里有住的地方,便宜就成。那位大块头的女店主漫不经心地瞅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以沉默表示她一无所知。他不再发问,在包子铺继续坐了片刻,喝了好几杯白开水。对面那一桌围着五六个男人,大口吞食着包子,肆无忌惮地叫嚷,仿佛吃包子需得配上高声叫嚷才行。他很快就把目光从他们的脸上移开。独在异乡他地,还是谨慎些好,难保这些人不会因为他过分关注的眼光而感到不忿。他走出了包子铺。   他无所事事,一天变得跟一生一样漫长。因为年轻,他几乎从不回忆过去。于是童年在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一点零星的印象。现在他企图唤醒它。但除了一些残缺的、不值一提的事件以外,并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然而有那么一天,他正孑然一身,垂头丧气地走在香巴拉倾斜的街道上,在那些缠着花花绿绿的头巾的男人女人中间,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记了起来。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天资平平的人罢了。如上所述,父亲是个屠夫,母亲是个普通村妇。像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他的出生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当然母亲并不这样看。刚刚坐完月子,母亲就故意抱着一丝不挂的他在村头晃来晃去,为的是让人们看清他胯下那根小得可怜的生殖器。那个时候,母亲肯定想不到,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对他而言,这根东西真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它甚至从未行使过自己的权利,占领一块真正属于它的领地。他羞于承认这一点。他有时候手淫,因此引起的厌恶明显多于快感。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么做。任何一件事情如果不能给精神带来愉悦而只能引起厌恶的话,中止它,无疑是正确的。对此,他充分信任自己。   藉由这件小事,他打开了记忆的瓶盖,童年如同那位被关押千年的魔鬼在袅袅烟雾中显现出来。说不清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童年:没有同伴,却绝不寂寞;并不比别人多一双眼睛,却看见别人看不到的隐蔽的事物。那些终日陪伴在他左右的小鬼蹦跳嬉戏,向他挤眉弄眼。它们的样子如此相像。它们彼此模仿对方的手势,仿佛屋子里到处都是镜子。起初,他被这一番情形吓着了,持续高烧,说胡话。就在父母亲以为他马上就要死掉的时刻,他活了过来。那些东西依旧存在。他感觉到了它们的友好,便接受了它们这种隐秘的存在,并迅速和它们成了好朋友。他知道这是很不寻常的,因此跟谁都没有声张。他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同那些小鬼们凑在一起,摁住那些缓慢爬行中的蛞蝓(那个潮湿、阴暗的老屋子到处都是蛞蝓),把盐巴洒到它们身上,看它们蜷缩成一团,慢慢溶化,最后变成一汪掌心大小的污水。他并没有开怀大笑,当然也不会为此深感愧疚。那些小鬼们引导他,让他变得与众不同。母亲最早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她注意到,儿子总是躲在角落里喋喋不休地说话,却又不像自言自语。他能够预知台风什么时候来,雨要下几天。她带他去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在路上,儿子却已经把那个地方分毫不差地描述了出来。一个黄昏,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儿子走过来,说自己看见了几头白色的猪在墙根底下拱来拱去找食。还看见几十只排成长队的蜈蚣打墙头爬过。母亲以为儿子在说胡话。然而第二天一早,打开院门时所看到的情形几乎令母亲昏厥过去。她在惶恐不安中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天。当天夜里,她反复思想之后,终于起身摇醒了丈夫,把发生在儿子身上的一切告诉了他。这个性情粗暴没有文化的屠夫兼卖肉人深信打骂能够驱逐一切不祥之物。他是对的。在他高声叫骂和朝儿子身上狠狠砸下来的棒子声中,那些小鬼终于一一消失了。做儿子的,只看见那位最年幼最调皮的小鬼满含热泪、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他恢复“正常”,一路有惊无险傻子般地成人了。   他回忆着,却半信半疑,认为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多半缘于梦境。从来就没有小鬼,也没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童年。他强迫自己回到当下,认真考虑今后的生活。他并没有像自己计划的那样找到住的地方,香巴拉没有可供借宿的旅馆,因为从来没有旅客。他选择了马路。香巴拉似乎没有警察,都在马路上睡了五天了,也没有人过来要查看他的证件。他对此心满意足,一天三顿只在那个大块头女店主的包子铺里解决。到目前为止,那位女店主没有开口跟他说过一句话,但很明显,友好、和谐的气氛开始在这两个陌生人之间生长并蔓延。女店主是个寡妇。三年前,在一次出行中,女店主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失足掉进了身边的悬崖。片刻后,她才听到风中传来丈夫惊恐的惨叫声。她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朝悬崖下张望,深深的峡谷底有一条不知名的江静静地流淌着,因为距离太远,那条江看起来像根绿色的细线在峡谷底蜿蜒盘旋。她回想刚才惊险的一幕,感到丈夫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下悬崖的。也许他此番又将前往另一个新世界。许多年前,他们被一股神秘力量带至香巴拉。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要说这个地方是天堂,可所有的人都像凡人一样活着,吃喝拉撒。要说这个地方是地狱,却没有一人受到地狱该有的惩罚。人们一样看见天,看见地。太阳每天依旧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要说这个地方是人间,却没有一个出口能让他们和外面世界沟通。他们犹如生活在一个棋盘上(不知道下棋的会是谁)。棋盘之内阡陌交通,井然有序。棋盘之外,便是万丈悬崖。也许跃身悬崖会是一个新世界。她不敢冒这个险。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包子铺,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   一天,他走进包子铺,吃了六个包子,一口气喝下了好几杯免费白开水后,掏钱结账。大块头的店主走到他身边,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钱,而是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他感觉到板凳和他同时颤栗了一下。女店主将手搭在他的两腿之间,尽管包子铺里还有两名顾客,可她神情泰然自若,像一个妻子,毫不为此感到羞耻。   他跟着女店主进入包子铺后头那个阴暗、潮湿的家,眼睛迫不及待地寻找床铺。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大木床,上面铺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被单。然而对他来说,这张床不啻于皇帝的龙榻。他动作敏捷地爬上去,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汗臭味。接着,女店主也爬了上来,一声不吭地撩起了他的上衣。压抑多年的欲望像深渊吞没了他,如同深夜吞没香巴拉。他沉醉在深渊之中。他对女店主那双硕大的脚视而不见。这种时候,谁还会去注意对方的脚?他轻易放弃了自己曾经坚持的可笑的择偶标准。   夜里,包子铺后头多了一些生动的、令人想入非非的声音。白天,包子铺里多了一个人。香巴拉的居民对这个初来者的沉默多少有些不适应。死人般的沉默。人们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和女店主之间也甚少交谈。对此,女店主深有体会。即便是夜晚,男人也是一声不吭地在她那块伊甸园耕耘。有时候,女店主期盼他开口说点什么。但男人却认为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他们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做爱,直到双方因疲惫而睡去。
     Ⅳ   我从镜子里认出自己时,大吃一惊,这个胡子拉碴、满脸忧虑、疲惫不堪的男人是我吗?我伸手朝对面摸索,我以为那是一面墙壁的凹洞,里面站着一个陌生男人。我的手碰到了冰凉平滑的镜面。那确实是一片镜子。没想到漂流生活能让一个男人老得如此之快。我打开水龙头,迅速抹了几把脸,离开了镜子。男人不需要镜子。   今天早晨,我抵达了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城市。这个城市因英国作家詹姆斯《消失的地平线》而名扬四海。在城里闲逛,你会不断地和一些金发碧眼的老外迎面相遇。他们毫无心机地同每一个遇上的人点头微笑。在前往香格里拉的途中,我以为她会是我此行的终点,然而,我一挨近她,就立刻明白,她并非我所寻找的香巴拉。虽然她很好,符合我心目中对香巴拉的全部想象。但她终究不是我寻找的香巴拉。她四通八达,像无数旅游城市一样,游客们簇拥着而来,又分散着离去。现在,我沮丧地坐在香格里拉古城对面的马路边上。有阳光,但风很大。我感到冷。我打开笔记本,企图从中看出一点过去忽略了的暗示。然而,那里除了我看了上百遍的东西,没有任何新线索。我任凭笔记本敞开着仰躺在我的膝盖上。头顶上树枝的倒影很快成了那篇有关香巴拉剪报的一部分。风翻动着纸页,同时也翻动着树枝。因为是高原,天低低的,在最近的一座山上,你能看到云朵的倒影。那些云迅速聚拢,又飞快散去,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有趣的角逐游戏。我闭上了双眼,像过去躺在荒原上时常做的那样,试着让自己轮流充当盲人、聋子和哑巴的角色,我感到,这要比我作为一个正常人时所感受到的东西更多:鸟在无声地飞动;世界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些破碎的不连贯的声响;我喃喃自语,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我回到自我。一个背着双肩包、不知什么国籍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嚎哭般地唱着歌经过,当我抬头时,只看见那个一闪而过的黑色背影,他与我的世界毫无关联,却负责为我传递杂乱无章的生活碎片。也许我本身就是一座香巴拉,它同外界的唯一通道是眼睛?那么我的耳朵又为什么存在呢?我回忆着母亲跟我玩过的那个小游戏,让手指在脸上游走,久违的幸福又将我围绕,似乎我们一家三口一直住在耳朵里,不曾离开。   一个衣衫褴褛、身有残疾的老者朝我走来,他对我笑了笑。我亦报之以微笑。我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我停下动作,示意他坐下,并让他稍候,然后我跳跃着走上人行通道,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两个蛋糕和一瓶水。但等我回来时,老者已经不见了。在他刚刚坐过的地方,留有一张纸条,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条路线。在这条路的终点,标着“香巴拉”的字样。我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我认定,那位老人是神的使者,负责把香巴拉的正确路线指示给我。   不过眼下我只能在香格里拉作短暂的逗留。我住进了一家客栈。老板是个胖乎乎的高个子男人。客人不多。在餐厅里用过晚餐后,一个脸色铁青、身材魁梧的男人请我喝一杯当地产的青稞酒。我们坐在一起闲聊,全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我昏昏欲睡,终于决定回房休息。男人突然把脸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音同我说话,尽管那个时候餐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听见他说,你晚上敢不敢来我房间?我吓了一跳。这是一种粗俗的试探。他大概把我看成了他的同类。我赶紧摇头,他倒没有坚持,先我一步离开了餐厅。第二天,我在院子里碰到了他,他一副坦荡从容的样子,仿佛昨天他对我说的那番话出自我的幻觉。当天下午,男人背起行李走了,据说他要去西藏。他拉开客栈的玻璃门,侧身友好地同我挥挥手,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碰到他了。事情通常是这样,在我们的人生中,很多人见过一面,就不会再有第二次的相遇机会。就像某些疾病,犯过一次,永不再犯。   你去过香巴拉吗?   这里就是。   我说的是香巴拉,不是香格里拉。   香巴拉就是香格里拉。香巴拉是藏语,香格里拉是汉语译音。   不,不,我说的香巴拉与世隔绝,她只有一条秘密通道。   那些人诧异地盯着我,瞠目结舌。他们以为我不是疯了,就是在开玩笑。我拿出那本剪报,请他们阅读。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漫不经心地浏览完后随手把笔记本递还给我,他说,不知所云。还有人倒是愿意相信我,他对我说,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如果你找到了,请告诉我,我也想去一趟。然后他在剪报的下面,郑重地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小镇,因为被寂寞纠缠几近发疯,便在一个公共电话亭拨通这个电话号码,一个甜美的女声告诉我,你拔的号码是空号)。人们的种种表现,使我感到沮丧,但我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我决定离开香格里拉,根据老人画下的路线,踏上继续寻找香巴拉的旅途。      Ⅴ   我来跟你说说香巴拉:   人们把香巴拉叫做镇,事实上,它更像一个小得可怜的村庄。那些造得东歪西斜的房子聚集在一起,像一群怕冷的人,偎依着一起取暖。   它的东面是悬崖,悬崖边上有一条羊肠小道,一直走到头,拐个弯,你会惊慌失措地发现,你此时又置身在香巴拉唯一的街道上。你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转到街上来的。别这样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我在你眼里看到了绝望、恐怖。不过,相信我,你很快就会适应这一切的。你现在的表现同所有的新来者是一样的。你要是没有这些表现,反而是不正常的。悬崖边最好少去,有很多人因此而不小心丧命。你现在相好的那个女人的丈夫就是在那里丧命的。   香巴拉的西面是一座山,不高,但很巍峨。山顶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阳光灿烂的日子,无论站在香巴拉的哪个位置抬头一看,便能瞅见那上面闪闪发光。据说那里有一座神湖,湖岸住着一位白胡子老头。他是湖的守护神。早起的人们偶尔还会有幸看见老头子坐在湖岸细心地梳理长胡子。不过,究竟是谁有这么好的眼力能够看得如此清楚,那就晓不得了。香巴拉的居民最不愿意在这种问题上吹毛求疵。他们相信一切含糊的说法。似乎所说的话愈含糊,愈不可靠,就愈能说明某种神秘的东西。事实上,他们本身就是一种神秘的存在。谁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是个死去的人。据说灵魂是轻飘飘的,无法脚踏实地。要是从这一点上去考证,他们肯定是活着的人。算了,这些问题想起来总是很头疼。总而言之,他们都是从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被弄到了香巴拉,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这对他们来说,至少是新鲜的、有趣的。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一原因,他们相信神的存在。在这一点上,你和他们不同。在香巴拉,这座山是禁山,不允许任何人攀登。因为传说只要有人爬上山顶,香巴拉就会毁于一旦。香巴拉的居民把这山圈起来,围上一层又一层铁丝,别说是人,就连那些畜生都无法接近山体。他们凑钱请了一位六十岁的孤寡老人看守此山。有一年,圈山的铁丝网不知因什么缘故破了一个洞,守山老人一时疏忽,没有及时将它补好,被一头老母牛钻了空子,爬到半山腰吃了半天的草(因为从来没有牛羊去过,所以那里的草特别鲜美),当天晚上,香巴拉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历时三天三夜。从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几乎将香巴拉毁于一旦。直到居民倾城而出,冒着有可能被泥石流掩埋的危险,在这座山前虔诚地跪了一夜,大雨才止去。事后,愤怒的居民们撤了那位守山老人的职,换上了一位据说相当谨小慎微的老人。如今,十年过去了,香巴拉一直平安无事。为了表彰老人的辛勤劳动,去年春节,居民们出钱为老人翻修旧房子,以便使他能够在一种舒适干净的环境中,更努力谨慎地看守神山。那位被撤职的老人,因为内疚,一直活在郁郁寡欢中,不久也就死了,身后境况相当凄凉。不过善良的香巴拉居民们还是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毕竟他兢兢业业看守了神山五年。说起来,那次事故也不全是他的责任,牛主人也不应该放任自己的牛四处游逛。
  至于香巴拉的东面和北面,是两条不同名字的江(尽管它们明明是一条江)。东面的叫格扬,西面叫温姆。听这名字,似乎是一男一女。用当地老百姓的话来讲,它们在拐弯处交媾,生男育女。江边住着几户人家。有人透露,他们曾经在深夜看过一男一女,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彼此亲密地喊着名字,男的叫格扬,女的叫温姆。香巴拉的民间雕塑家根据江民的描述用泥巴分别塑造了一男一女,立在江边的一座小庙里,人们便时常来此烧香朝拜。听说那对江神有求必应,只要不中断地拜上一个月,挑个十五月圆之夜,两夫妻双双在小庙里住上那么一晚,那些迟迟不能怀孕的女人,肚子就会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至于江的那一岸究竟是什么地方,那就不得而知之了。因为那两条江宽阔凶险,像《西游记》里的通天河,没人敢冒险渡过去。   是那些小鬼在说话么?时隔二十多年,在香巴拉,小鬼们再度出现。它们没有长大,都是他小时候看到的模样,一样对他挤眉弄眼,一样在他身边蹦跳嬉戏。它们是怎么找到他的?通过那条秘密通道吗?也许它们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它们隐居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它们,只好整天严肃地盯着它们。他已经是女店主事实上的丈夫了。他帮她打理包子铺,他那么瘦,像一片阴影,是包子铺的组成部分,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女店主每晚都和他睡在一起,没有觉察到他身边多出的那些东西。他们现在做爱的次数明显少于过去,说的话倒是比过去要多。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女店主在说,他在听。至于她究竟说了一些什么,那都是不重要的琐事,不提也罢。两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初来乍到者变成了香巴拉的熟面孔,成了这个怪异地方极小的一部分。当然,关于这一点,他自己从来没有认同过。他认为,这是一场阴谋。他不相信那个陌生老者的话,也不相信面包店女主人后来说的很多话,那些话在他听来闪烁其词、模糊不清,什么多年前被一股神秘力量带至香巴拉啦,什么丈夫掉进悬崖啦,什么香巴拉像个棋盘啦,不知道下棋的人是谁啦,都是扯谈,目的无非是为了让他断绝出去的念头。他坚信,在香巴拉,只有他一个人是外来者,其他的那些,都是他的看守者。他们和那帮医生是同谋,他们囚禁了他,并搞出种种名堂,企图让他相信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还用女色引诱他,把那个并不美丽的面包铺女店主白白送到他面前(否则,女店主怎么会如此神情自若地坐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两腿之间),他在一种类似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接受了那个女人,然而他心里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表面和那个女人过起夫妻生活,但实际上对她多少存有一份戒心。他费尽心思寻找那条秘密通道,他想,即便不是为了走出去,也要搞清楚它究竟在哪里。每个下午,等到包子铺的买卖高潮一过,他便在香巴拉四处游逛,除了那座神山以外,他几乎什么地方都去过,悬崖、格扬和温姆江,他在那儿徘徊,细心地查看,很有可能,那条通道隐藏在悬崖边的岩石缝隙里,格扬和温姆江每一朵激起的浪花里。又一年过去了,他一无所获。那些小鬼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有一天,其中一个小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便把他引向了神山。那个守山老人毫不留情地驱逐了他,并把这件事情报告给了镇长。当天晚上,那位脸色发红、身材矮小、长得很像不倒翁的镇长先生不请自来,在包子铺后头昏暗的角落里,狠狠地批评了他,警告他如果再次接近神山的话,就将接受最严厉的惩罚。夜里,女店主在他的身体下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末了,她哭着请求他,别再接近那座山,那会给香巴拉带来灭顶之灾的。然而,事与愿违,她的眼泪在他的心中激起的不是怜悯之心,而是彻底要弄清事实真相的决心。他把女人看成了自己的对手,一个离他最近的看守。如果他离去,女人将第一个获罪。不过,这同他没什么关系。这就像战争,敌我之间,是不能存有怜悯和慈悲的。他想。   为了不引起镇上人的注意,现在,白天他哪儿都不去,没有买卖的时候,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包子铺最靠里的桌子前打瞌睡。一旦夜幕降临,他就频繁地向女店主求欢,弄得她精疲力竭,死人般沉沉睡去。然后,他起身穿好衣服,悄无声息地走出包子铺,穿过寂静的街道,向神山靠拢。有时候,经过某所房子的下面时,他会听到被抑制的女人的叫喊声。头几次,他总会停下来侧耳听听,猜测那对正在云雨的男女此刻的姿势。很快,他失去了兴趣,他大踏步地在女人持续的叫喊声中走过去,把它远远抛在身后。他知道守山老人相当警惕,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作出相关的反应,于是便在离神山一百米的地方,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在这里观察神山,决不会引起老人的注意。他盘腿坐在潮湿的泥地里,一会儿抬头仰望神山,一会儿用一小块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苦思冥想:直接破网而入,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何绕过铁丝网则是个大难题。第一夜,他一无所获。第二夜,他一无所获。第三夜,他还是一无所获。他有些焦虑,开始在泥地上走动,发出的动静惊动了守山老人,老人的屋子里亮起了灯。他赶紧将自己放倒,身体紧贴泥土,屏息凝视。好在老人的注意力只放在铁丝网上,四周检查了一遍,也就回房休息了。他难受得够呛,十指抠进了泥里,嘴巴不小心吃进了好多泥。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懊悔,刚才明明可以仰卧在地上,自己却偏偏选择了趴。他对此小题大作,认为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什么事情都做得不够好,活着也真够窝囊的。他一路生着闷气走回了包子铺。凌晨两点,女人还在熟睡。他打了一盆水,漱口后,便细心地洗起指甲来。泥巴深深地陷在指甲和肉缝之间,洗起来很费劲。他一声不吭地用指甲相互抠着泥巴。就在他把手放进水里打算洗掉那些泥巴的时候,一个念头像烟一样从他的脑门里冒了出来。他似乎有些激动,用一双潮湿的眼睛望了望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小鬼,伸出手想拉住其中一个小鬼的肩膀。他抓住的只是空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镇长总是心神不定,夜里尽做怪梦,总梦见自己被一头怪物追逐,没命地跑啊跑啊,没路了,张惶中回头一瞧,什么怪物都没有,只有一团黑暗,正暗自高兴,就一脚踩了空,径直坠进了一道深渊,然后他就醒了――吓醒的。这样的梦做一次倒不觉得什么,可以解释成疲惫啊、劳累啊、神经衰弱啊什么的。然而,一再地做,镇长就觉得很蹊跷。他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但究竟问题出在哪里,镇长也说不出来。这天,镇长一大早就到市场街上溜达。经过包子铺时,临时决定买几个包子当早餐。他没有看到那个阴影一样的男人。女店主也不知道他的影踪,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回来了。镇长感到自己的心莫名跳了一下。他甩下一把零钱,急急忙忙出了包子铺,直奔神山。守山的老人一贯早起,正弯腰在圈山的铁丝网上修修补补。一切正常。镇长舒了一口气。他和守山老人闲聊了几句,便转身往回走。在离神山一百米处的地方,镇长突然发现地上有一个可疑的坑。他用脚轻轻地踩了踩,坑里的土便陷进了一大半。镇长蹲下身仔细察看,发现那些土好像是从坑里面往外堆出来的。要真是这样的话,肯定有人在坑里头?谁会在这里挖坑呢?难道有人想自杀。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又来了。他喊来了守山老人。他们用锄头挖出那些松软的泥土,底下出现一个坑道,仅容一人匍匐前往。他们面面相觑,感到了事情的严峻性,同时已经意识到这个人是谁。没错,就是他。包子铺里那个阴影一样的男人。此刻,他已成功穿越铁丝网,从山脚往上爬。因为从来没有人攀登过的原因,神山上杂草和荆棘疯狂生长,相互纠缠。他的脸和裸露的胳膊上到处都是血痕。他全然不顾一切(那些从伤口浸出的血珠,还无法导致他晕血吧?),奋力地向上攀爬。爬啊爬啊,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那么就让毁灭来得更快些吧。
  铁丝网外,全镇的居民都来了,女店主佝偻着身子挤在人群中。她低声地啜泣。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没有人责怪她,所有的人都被一种灭顶之灾即将到来的恐怖感攫住,没有人顾得上去责怪她。六神无主的镇长在几名年轻人的帮助下开始准备抢救工作。一些人提议从铁丝网里直接进去抓捕那位正在爬山的男人。镇长有些犹豫,他担心碰触铁丝网,会使神山提前发怒,这些铁丝网因为年代久远,几乎成了神山的一部分。最后,他们决定指派一名身子瘦削的男人经由挖好的坑道实施抓捕行动。一个小时后,男人从土坑里冒出头来,他吐着嘴里的泥巴,气喘吁吁地对镇长说,坑道的那头被很多巨石堵死了,没法过去。镇长的脸变得惨白,他仰头长叹。他看见天逐渐黑下来。那是大雨即将来临的征兆。几名心浮气躁的年轻人不顾镇长的反对开始拆卸铁丝网。一颗鹅卵石般大小的雨点打了下来,狠狠地砸中了其中一名年轻人的手背。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更多的雨点随之砸下来,四处响起巨大的“噼啪”声。人们一下子就慌了,崩溃了,他们齐刷刷在雨中跪了下来,仿佛砸下来的不是雨点,而是一把把铁锤。人们期望十年前的奇迹再度上演。他们大声地祈祷着,顺着他们的脸流下来的,不止是雨水,还有泪水。然而,雨却越下越大,仿佛有人一手推开了天河的闸门,“哗啦”一声,河水一泻千里。周围是浓浓的雨雾,能见度非常地低。山上的那个男人,此刻满脸血污,雨水把那些血珠冲成了一片(为什么他还不晕呢?)。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被雨水砸翻到地上。他咬着牙关,顽强地,继续往上。一些石头夹杂在雨点中朝他砸过来,那情形,就好像在他的正前方,站着一排隐形人,不断地朝他扔石头。恐惧像烟雾一样在他的身体里弥漫。也许,真的是有神,他在帮助香巴拉居民。然而,这世界有神吗?没有。他自言自语。这世界只有魔鬼,没有神。他又看见了那些一直陪伴他的小鬼。他看见它们正朝着自己赞许地点头。它们在雨中飘来飘去,似乎找不到一样可以停靠的东西。   镇长木然地跪在雨中。他心里清楚,那个男人如果不主动退下山来的话,奇迹就不会发生。用不了五天,香巴拉就会被泥石流吞没。没有人敢上山去抓捕他,这场雨吓破了人们的胆。镇长想指挥那几名年轻人继续拆卸铁丝网,然而他已经说不了话了。他吃力地举起手,朝神山的位置指了指。在闭上眼睛之前,他清晰地看见几颗雨滴砸中他的手腕,溅出晶莹剔透的水花。真美啊。镇长想着,缓缓地倒在了雨中,像一摊正在逐渐融化的冰水。   现在,从天上砸下来的,是巨大的冰雹。      Ⅵ   我还走在寻找香巴拉的路上。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手中拿着那位老人画给我的路线图,向每一位可能遇到的路人打听香巴拉。   香巴拉?是香格里拉吧?   不,不是,我去香巴拉。   我不知道香巴拉在哪里。我只知道有个香格里拉。   我说的是香巴拉。它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据说只有一条秘密通道。   有人朝我哈哈大笑,有人报我以白眼,有人听我说完,就迅速一跃,蹦了出去,捂嘴离开了,仿佛我是一堆肮脏发臭的垃圾,他一开始经过时没有注意。不过,有一天,我终于遇到了一个似乎熟悉香巴拉的人。那是在一个旷野,我因为几天没有好好进餐,饿得头昏眼花,正躺在一块巨石的阴影里休息。我注意到,在我头顶,天空深蓝静谧,而天尽头却黑得可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处于毁灭之中。我盯着那团压得低低的乌云看了一会儿,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它使我心惊肉跳。与此同时,我发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它大步流星地朝我移过来。等我睡了一觉醒来时,黑点已经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男人。他衣衫褴褛,一头杂草般蓬乱的头发,身上的衣服被荆棘之类的东西撕扯过,变成了一片片披挂下来的布条,他走动时,风吹起那些布条,露出里面黑色的条状伤痕。这使他看上去几乎赤身裸体。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在草原上大踏步地走着。他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躺在巨石下面,等他擦过我身旁时,伸出手,不失时机地拽住他的裤脚。他停下来,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半点惊慌。他的眼神使我想起前桥镇那个既晕车又晕血的卖肉人。我想,现在,在前桥镇,他早已娶妻生子,过着猪一样安逸的生活吧。他肯定想不到,此刻我正躺在旷野上,饿得奄奄一息,为了打听香巴拉,拽住陌生路人的裤腿。   那人听我说到香巴拉的时候,抬了抬眉毛,似乎于他而言,那是一个很熟悉的地方。他举起手朝着那片乌云指了指,喏,就在那里。不过,你再也找不到它了。这个世界不会再有香巴拉了。      责任编辑⊙育邦      作者简介:    苏羊,女,1976年生,浙江乐清人。已出版随笔集《在藏地》,小说集《瓶中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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