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小说我要看追风剑小说十七式

追风的马(小说)
1943年初秋的时候,一场台风悄悄逼近了这座海滨城市。已经立秋多日了,可这座海滨城市依然燥热难耐,城区的好多居民夜里依然开门开窗,甚至有的人铺一张席子,光着脊梁睡在门前过道里。尽管夜里时常有宪兵队巡逻,可天气太热了,人们在蜗居的屋子里实在憋闷得受不了。
小野正吉那天在市区转了一下午,傍晚转到了日侨一条街的聊城路,在一家日本酒馆的院子里喝了几杯清酒,吃了一碗乌冬面,才乘最后一班交通车回到了位于汇泉角的东海饭店。交通车的终点站是旭公园,从公园门前往南路过体育场就到了海边,沿着海边再往东南便是汇泉角。此时海边的风已经狂放起来,空中也飘起了雨星,海面上汹涌的波浪扑向汇泉湾小码头的防波堤,溅起了一丈多高的浪花。码头里挤挤挨挨地停满了避风的渔船,他走过的时候,看到一个渔夫站在船边上向海水里撒尿,看来这些常年在海上的水手不简单,如此汹涌的波涛令渔船摇摆不定,他们却依然会稳稳地站在那里撒尿。
小野正吉是应驻守这座城市的海军长官的要求,奉命调到这里的做专项情报工作的。
据资料显示,驻防日军不断遭到崂山游击队的骚扰与袭击,在郊区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与战斗多次,尽管驻防部队也对其进行过多次围剿与打击,均收效甚微,游击队成员由崂山本地人所组成,他们凭借熟悉地理环境和崂山天险,神出鬼没,出重兵无异于拳头打在石头上,对方没打到,自己却伤痕累累。不仅如此,游击队开始将触角伸向了市区,仅在1943年的上半年就发生了好几次袭击:
3月2日夜十时,四方警所遭到游击队的猛烈攻击,历经两小时的激烈战斗,被击毙警官一人,巡佐一人,警察十一人;被俘虏五人;被虏获七九汉阳步枪十九支,自来得手枪两支。
当夜,女姑口以东的铁道遭到严重破坏,被劫走钢轨上千米。女姑口车站守军与驻流亭部队迅速出击增援时,却遭到游击队的伏击,战斗中,两名日军被击毙。
7月25日夜十一时,沙岭庄车站遭到袭击,被击毙日军三名,协军一名,被虏获三八式步枪一支,子弹二十八粒,七九汉阳步枪一支,子弹三十三粒,子弹盒四个,皮带两条。
尽管发生袭击的地点都在距离市区相对较远的地方,但是都在铁路线上,而且是日本纱厂集中的地方。等到大批军警赶到的时候,游击队已经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了。
这些本地人不仅熟悉地理,而且身份变幻莫测,一会儿是挑担卖菜的,一会儿又是穿大褂戴礼帽的体面人物,见了日军岗哨与宪兵,低头鞠躬,看上去都是大大的良民。因此,这种隐形的存在,成为驻防军队的心头之患。他们现在在市区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小试锋芒,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会袭向更重要的地方,甚至会袭击军事要地与码头舰船……
小野到来之前,本田大佐带领海军陆战队于6月对崂山游击队进行了大规模的围剿。陆战队二千余人,又抽调胶县一个警备大队,教导队一个大队,共计三千余人,在三架飞机的掩护下,于6月28日兵分两路进入崂山。一路向崂山东麓的明霞洞砖塔岭一带进攻;另一路由沙子口、登瀛、大河东一带包抄。结果还是如前几次一样,伤财损命不说,游击队神龙见首不见尾。信报在某某山村里,扑过去却是一场空,连村民都见不到;或在山崖上有几个人打冷枪,追过去那里只有他们吃剩的地瓜干……只发生了一次正面接触,游击队凭借崂山天险,与日军激烈对峙了约一个小时,将本田的部队压制在山坳里,等调集了有效兵力冲上去的时候,游击队却不见踪影了,只在崂顶缴获了游击队的一个机械所,俘获了镟床三台和一名技师,却付出了三十多人伤亡的代价。
小野正吉看完了这些战报与大量的资料之后,无声地笑了。本田大佐是舍本求末,他只看到了真刀实枪的游击队了,而事情的发端应该就在他驻防的这座城市里,是没有枪声的较量。
路过岗亭的时候,小野斜眼看到里面头戴钢盔的哨兵在向他敬礼,不由得想起下午出去的时候,哨兵的那副瞌睡的嘴脸。当然哨兵两小时一换岗,现在哨兵不一定是下午的那一个。那时酷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人的脚步走在地面上,仿佛踩在一张热鏊子上。那个岗哨的士兵显然是头脑昏昏然了,只见他大睁着眼睛,却看不到眼前的事物,小野从他面前走过他不仅不敬礼,居然毫无觉察。小野当时想:这还是堂堂大日本皇家海军的机要部门呢,如此岗哨,被人抹了脖子还在梦中……
随着海上的狂风卷来一层水花打在身上,小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回到驻地自己的房间,打开浴缸的热水洗澡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脖子上有一个被蚊虫咬过又被抓破的红点儿,便又想到了白天在街上看到的一幕。
他从山东路转到四方路以后,在路旁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手上抓着一只老鼠,向一个穿黑色绸布上衣的男人索要一块五毛钱,那个男人把老鼠拿在手里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说,太小了,只能给他一块。那孩子不干,说着要夺回老鼠。绸布男人一下子把老鼠塞进手边的布袋子里,然后丢给那孩子一块钱,说爱要不要。
拿着一块钱的男孩儿恨恨地说,让老鼠咬死你这个没良心的汉奸!
你骂谁汉奸?男人做出要打人的样子,那孩子已经跑出老远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小野忍不住嘴角扭了扭,他知道这是关东军731部队派给这座城市的指标,他们需要这座城市提供一万只活老鼠做试验用。那个男子的手上确实已经有几个被老鼠咬出的圆圆的伤口,有的已经开始发红恶化了。小野心想,这个男人活不了多久了,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鼠疫是怎么回事儿。不过这种人,只要为了钱,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干的。想到这里小野的心中掠过一丝印记,此人也许可以派上某种用场。
还没洗完澡,电灯突然灭了,听到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小野判断大概送电线路出了问题。外面已经狂风大作海浪滔天了,送电的线路被风刮断的可能性很大。
夜里他还被狂风刮断树干的声音惊醒,他翻了一下身,又沉沉睡去。白天在市区冒着热浪奔走,真有些疲劳了。
早晨,在地下工事的餐厅里还没吃完饭,便有士兵来到他的桌前说有他的电话。电话是旭兵营那边打来的,本田大佐让他马上过去,那边出事了,需要他到现场勘查。
乘坐偏斗摩托车往旭兵营赶的时候,空中依然飘着零星小雨,只是风已经小多了。一路上不断看到被台风吹倒的树与断裂的树枝。在心中默默揣度旭兵营那边会是什么事的小野,还是忍不住故作轻松地跟开车的士兵说起了闲话:看来这场台风的破坏力不小啊——他真的希望旭兵营发生的仅仅是台风造成的事故。戴着风镜的士兵专注地看着前面的道路,不知如何作答。
在一个槐树林子边上的露天变压器前,小野看到了人为剪断线路痕迹。便问谁是电器技师?
一个四十多岁的军曹上前回答他是。
小野问,这里的线路与汇泉角那边的是一条线路吗?
技师摇着一张干瘦的脸,懵懂地说不上来。
你在旭兵营多久了?
三个月,技师回答。
旭兵营所发生的事情是:那天夜里,旭兵营的工兵所,被拉走了一台镟床;相隔不远的军用马厩里,被拉走了三匹军马。
走出旭兵营,小野往跑马场方向走去。站在跑马场的看台上往东看,旭兵营所在的位置正在旭山的怀抱里,南面是八大关别墅区,西面是旭公园与体育场、跑马场,再往西就是市区了。东面是马号和汽水厂,再往东是湛山村浮山所山东头等村庄,大约三十公里的地方便是崂山,在方圆五百里的崇山峻岭里,处处潜藏着崂山游击队的身影。
离跑马场不远的地方便是远东浴场,台风过后的汇泉湾码头里,渔船张起了船帆相继驶离了港湾。小野突然下意识地跑下看台,往海边紧跑了几步,远远看到码头上已经没有停泊的船只了,他突然泄了气,颓然地在沙滩上坐下了。
一个穿和服的宽大脸盘的女人挽着戴草编礼帽的男子,缓缓地从他面前走过,那女人一边与男子用日语说着什么,一边斜着眼睛向他瞥来,随着眼神飘过来的还有女人身上的雪花膏味儿。这让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乡福冈,那里距离青岛最近,向西的也就是面向青岛的海岸上有一片松林,小野正吉的中学时期,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挟一本书,到松林里等一个人,那人的身上也有这种雪花膏味儿……
早晨风渐渐弱了,院子里被风刮落了满地树枝。二姨出现在窗外,孙尚香把写好文字的纸条儿揣进怀中隐秘的地方,赶紧迎出来。
二姨手中提着一只元宝型柳条篮子,里面装了几只莱阳梨和两盒月饼。孙尚香一边接过篮子一边扶二姨进屋。
你起的这么早?孙尚香问。
二姨没接她的话,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走进的屋子。
屋子里靠墙摆了一张方桌,旁边一只半橱,上面摆着闹钟和孙尚香与两个孩子的照片,上面“宪兵分队检阅济”和“昭和18年”的字样,显然是不久前照的。对面是两只弹簧座椅。桌子上有刚刚吃过饭的饭碗。
扶二姨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后,问:你吃过点心了吗?二姨夫是江苏人,一贯把早饭叫做点心。孙尚香在考进师范住校前一直住在二姨家,所以对于姨父的生活习惯比较熟悉。
哪里顾得上啊,你二娘的那个孩子不愿意上学,要早早的起来哄着他吃饭哄着他出门。你二娘领着他去学校了,我又想起你们。这两天过得怎么样?那个王亦山对你和孩子可好?
他还在里屋睡觉呢。孙尚香答非所问地将下巴往另一间屋抬了一下。没吃的话就在这儿吃吧。说着匆匆收拾桌子,听到外面有动静,说了声:送奶的来了。转身出去了。
孙尚香自幼失去双亲,跟着二姨长大,十七岁从师范毕业后,到山东头的乡村小学教书,不久嫁给了小学校长。“七七事变”后,小学校长跟着崂山游击队上山了。1938年1月日本人从山东头的海上登陆,小学校那年春天没开学。秋季再开学的时候,日本人推行强化日式教育,孙尚香接受不了,便以需要在家照看孩子为名,辞去了学校的教职。
二姨视孙尚香为己出,听说她辞职了,便将她娘儿仨接到了身边。二姨夫是常州人,原来在码头上搞货栈,后来参股几家商号。其为人正派宽容却不乏精明,二姨从女子高中刚毕业就嫁给了他。二姨夫后来做到了商会的头面人物,便不再具体做事情,而是靠投资的几家商号每年的红利过活。
孙尚香带着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到了二姨家后,有一天在山东路上碰到了在某小学教书的师范同学,孙尚香原本是要说说让两个孩子到她的学校插班上学的事儿,这位在学校就有进步倾向的同学,一向与孙尚香比较投契。听说她蹲闲在家,不仅答应孩子上学的事,还要介绍她到学校教书,孙尚香便把自己为什么辞去乡村小学教职的原因说了。两个人来到一家咖啡馆,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在慢慢细聊中,孙尚香忍不住吐露了丈夫跟着游击队上山的事情。
你还在读书吗?所谓的“读书”是只有她们两人心领神会的,就是接触进步思想与书籍。
听到孙尚香说在读,而且一直没有间断,这位同学会心地笑了说,有读书会你愿意参加吗……
从咖啡馆出来,夕晖正映在山东路一排排商号的橱窗上,孙尚香感到心情从“七七事变”以来少有的充实与舒畅。
成为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成员以后,她的任务就是按时把二姨夫所在商会高层的情报用一种小学课文一样的暗语,譬如“大羊大,小羊小,大羊为什么大,今天吃了西海边的草……”按约定的暗语写成一段类似这样的文字,对方根据指定的暗语破解其中的含义,便会获得情报。因为孙与同学的身份都是小学教师,这样的情报即便被特务得到,不仅破解不了,因其符合儿童作文的特点,还不能把她们怎么样,除非确实查有实据。
孙尚香离开二姨家的原因,是因二姨没有生育,姨夫又娶了一房太太,这位太太生了一个男孩儿,所以在家中的地位呈现僭越二姨的趋势,然而由于文化水平不高,屡屡自取其辱,令姨夫大为不满,遂将教育孩子的责任交给了二姨。孙尚香住进二姨家后,这位太太暗中挤兑这娘儿仨还倒罢了,孙尚香明白寄人篱下的处境,尤其还有使命在身,凡事让她三分。然而,出了暗杀汪精卫事件,虽然暗杀未遂,国民党驻这座城市情报站被日本76号间谍组织破获后,日本76号间谍组织将这座城市各阶层的要员都列为监视对象。孙尚香感觉是撤出二姨家的时候了,她确实不想给二姨家添麻烦,更不想让日本间谍从她这儿捕捉到地下组织的蛛丝马迹,便一方面借口忍受不了二太太的排挤,另一方面说要和相好的男人王亦山住到一起,于是搬了出来。虽然前面的理由二姨不是很赞同,但刚刚三十岁的孙尚香提出后一个理由,二姨说不出阻拦的话。
送奶的是一位十几岁的男孩儿,本来每天送奶的时间是在天刚刚放亮的时候,可是那天由于夜里的台风,奶牛房的送奶车来得晚了,所以孩子们吃完饭上学去了,奶才送到。
二姨透过窗子看到孙尚香在斥责送奶的男孩儿,憋屈着脸的男孩儿,从门上的小盒子里拿出空奶瓶,将装满奶的新奶瓶递到孙尚香的手上,然后低着头,听孙尚香的训斥,最后接过孙尚香递给他的奶资离开了。
回到屋子里后,二姨说,小孩子送奶不容易,不要过分地责怪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我看你把钱藏得挺深,知道你把钱看得挺重,可也不要太难为了自己和孩子。那个王亦山的工厂生意还好吧?哎,日本军队在这里,百业萧条,他的厂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挺过这一段就好了。
孙尚香的目光在二姨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意识到了她所指的是什么,不由得眼圈儿红了。显然,她从内衣掏出那张纸条的时候,被二姨看见了。
姨夫身体还好吧?市面不太平,让他晚上少出去应酬……孙尚香边说边把奶倒进一只奶锅,拿到厨房去了。
你姨夫最近好像也不算好,昨天说想辞去商会的差事儿……
东海饭店如果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应该是专供海军高级将领休息娱乐的地方。譬如在这里举办军人周末舞会、生日party之类的活动。
德国人占领这座城市时,在汇泉角修筑了炮台与地下工事,地面上的所有建筑都与地下工事相连。自从小野正吉从东北调到这里几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会看到岗哨外面汇泉湾码头上,有渔船随着潮汛,将捕获的海鲜在那里出售,食堂伙夫的身影也每天会出现在那些买卖的人堆里。
午餐时,桌上被端上了两条一尺多长的黄姑鱼。伙夫站在餐桌前,一边擦着手一边说:这是这个季节黄海最新鲜的鱼了,同桌的几个军官赞不绝口。一般情况下掌厨的伙夫不会出现在餐厅里的,只是在他认为做了不同一般的菜,才出来显摆一下。在大家热情高涨地吃鱼气氛中,小野脑子里又出现了码头上的景象与一个身影,一个会说几句日本话的中国人的身影。
印象中他见过那人两次。一次是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小野出门路过小码头时,看到那人手上提着几条用水草串着的黄姑鱼,他咧开嘴露出两颗大门牙,正向身边的东海饭店伙夫兴致勃勃地说,这是这个季节黄海里最新鲜的鱼了。伙夫伸出大拇指一个劲地“吆西吆西”……
再一次是在马号与旭兵营相隔的那条佛涛路上。由于常常有军事辎重车辆从那条路上走过,令那条黄土路破烂不堪,七月的时候,把那条路挖开重修了。下面铺了碎石,上面又压上了一层拳头大的石头,要用石磙子反复碾压平整了,然后要在上面泼了沥青,铺成柏油路。
那天小野徒步从那里走过,见到十几个人在炎炎烈日下拉石磙子,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被一个穿短裤的军曹,从拉磙子人群里拉出来,挥动着鞭子恨恨地抽打。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日本土话。小野听明白了,那位军曹说,别人拉磙子的绳索是直的,而唯有他的是弯的,显然是在磨洋工。
这时,从后面赶来一位中国人,上前向军曹深深鞠了一躬,嘴上说,太君太君,息怒息怒,这个人不懂事,你绕过他吧,绕过他吧……说着朝那个高瘦的男子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马二板,还不快滚!
那人赔着笑脸的时候,裂开的嘴里露出了两颗大门牙。
军曹居然就听信了那位大门牙说的中国话中夹杂着半生日本话,把那个人放走了。
小野虽然穿着中式便装,但他忍不住上前低声用日语了解了一下那人的情况。
王的,跑马场骑师……军曹向小野伸出大拇指说。
你认识他?小野追问。
他就住在马号里。我看过他赛马,还买过他的马票,他骑的马叫“追风”,就是他的马快得能追上风的意思……
心事重重的小野那天中午没有胃口,叨了几筷子细嫩的鱼肉在嘴里,居然吃不出什么滋味儿,便悻悻地放了筷子。饭后他走出驻地,来到小码头。中午的码头上锚着几只船,船夫们正在吃午饭。一只小铁锅里炖了一些小杂鱼,其中还有一只红红的螃蟹。六七个人围着小锅,一只盛了烧酒的粗瓷海碗,在几个人的手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是喝一大口便递给另一个人。他们表情呆滞地望着远处,空中有几只海鸥围着船儿飞来飞去。
果不出所料,小野从街头买到的《大新民报》上,看到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居然有《旭兵营被盗走镟床与军马》的报道。此消息虽然仅有几十个字,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却印证了小野的判断。
三十岁出头的小野正吉不仅形貌看上去跟中国人没有区别,而且操着一口东北口音,令人误认为他是东北流亡学生。他十几岁便随父母作为移民开拓团成员到了东北,在东北大学毕业后,才应征进了关东军的特高课。因此不仅汉语说得好,中国文化与民俗都了解一些。六月从关东军的特高课奉调到这座城市的海军情报部门后,凭借自己那种流亡学生的形象,走街串巷,经过反复摸索与排查,大致搞明白了这座城市的三教九流与社会帮派的状况,特别了解了1941年和1942年所进行的“治安强化运动”之后城市市面的状况。说实话,他从心里还是对崂山游击队与共产党散布在各个角落里的地下组织很是钦佩。汪精卫的伪政府官员与警备力量,以及各路密探汉奸完全都是些走狗,至于安清帮、刘子山贾文修蓝荆山之流有奶便是娘的黑社会帮派,完全可以不放在眼里。在这些组织中,崂山游击队的所谓“保安团”是在明处,他们敢于真刀真枪地挑战大日本皇军,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则在暗处,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搞些什么。所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应该指的就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9月8日夜里所发生的事情简单的归结为崂山游击队所为,从表面上看,也许说得通,而从内在的各方面情况分析,绝非那么简单。因此,在军情研究会上,本田大佐意欲再度清剿崂山游击队,夺回被拉走的机床与军马的意见被小野严词否定了。小野的理由有两点,一则,如果是崂山游击队所为,那么他们不会不防备皇家海军陆战队的打击,我们盲目出击,恰中其下怀,集中力量打伏击是肯定的;再则,你能说这件事不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所为?从种种迹象看,声东击西,借我们缴获崂山游击队三台镟床一名技师之机,拉走工兵队的镟床与军马,嫁祸于崂山游击队的可能性非常大。
小野说着把手上的报纸铺开在桌子上,指着那则消息给本田看。
本田大佐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几圈,懵懂地呢喃道,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有人在告诉崂山游击队吗?那么报馆有可疑分子……
小野接着说:去报馆查问没用,对方但凡做就有防备。你只要想想这个消息会是谁透露到报馆的就行了。
本田盯着小野看了半天,再没支吾出什么。显然他在沿着小野的思路往下想。
小野又问:你们抓起来审问的电工和开镟床的技工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了么?
说出这话后,他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的面孔,有人小声说:那两个人已交宪兵队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想了没有?小野步步深入地问:那么重的一台镟床,他们是怎么运走的?
有人说,不是同时拉走了三匹军马吗?
是的,小野接着往下说:不错,他们的确同时拉走了三匹军马。可是,请注意,马通人性,这三匹军马是有专人照料且训练有素的东洋马,属于蒙古马的一种,性子很烈,除了喂养照料它的马夫与马的主人,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近身的。即便是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安装在工兵所里的镟床拆卸开,分别驮在三匹军马身上,那军马是否就那么听话呢?
有人嘟囔了一句什么,小野接茬说道:对了,是需要有熟识马性的人让军马不仅不叫,而且乖乖听他的话,才能把镟床运走……我们的军马现在说不定已经在莱阳八路军山东纵队的马厩里了!
很有作战经验的本田道:不对啊,一匹军马一天最多行军50公里,而到莱阳八路军的驻地至少也要150公里,更何况还要驮着机床,途中还有那么多的关卡,除非有崂山游击队接应……
非也。我怀疑他们走的不是旱路……如你所说,如果真是崂山游击队接应,那么报纸上出现这个消息就讲不通了。
小野的一席话令本田大佐等人目瞪口呆,也显示出关东军特高课超强的判断力。
那那,当该何如?本田皱着眉头拍着桌子问。
寻找如何运走机床与军马的线索,沿着线索找到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在东北与抗日联军打了多年交道的小野,对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厉害是领教多次了。本田哪里知道小野所掌握的情报与侦察手段。
到了这个时候,本田似乎也理解了小野为什么经常到马号与跑马场穿来穿去的原因了。自从小野来到这座城市那天起,本田便动用了眼线,把小野每天的一举一动全收入他的眼底。而小野自始至终都知道他身后的影子与本田的目的。平心而论,作为一个特工人员,这些在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事,问题就在于对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的理解与判断,才见真功夫。
还有一点,也是小野在被侦察中的反侦察,据他了解,这位本田大佐居然也是一位爱马如命的主,如果不是紧急军务,每当礼拜天跑马场有赛事,他都要换了便装前往观看,甚至还请人来旭兵营给他讲马经……
台风过后,转北风了,城市黄昏的天空被火烧云映照着,显得分外明亮。孙尚香住的小院在一个坡道上,坡道下面是基督教会同道堂的礼拜堂,高高的建筑门脸儿映在夕晖中,亦显得分外高大。
王亦山近几天总是早出晚归,而且时常半夜而归,令她的心中总是感到惶惑不安。
与王亦山搬到一起住,名义上是由同学介绍的半路夫妻,实则王亦山是地下组织的交通员。他原来在跑马场做骑师,“七七事变”后接受组织的安排,辞掉了骑师的职业,转手接过了一家被遗弃的铁工厂,表面上是给日本纱厂机械做配件加工,实则是为莱阳兵工厂提供设备。因此,他接手这家工厂以来,不仅工厂没有什么发展,而且越来越衰败,在外人看来,王亦山属于不会经营机械加工这行的,实则各种机械设备的零件都经过各种渠道转运了出去。
晚饭后,孙尚香安排两个孩子做完功课睡下了后,开始认真分析白天搜集来的各种报刊,从那些字里行间,捕捉各种信息的蛛丝马迹。
在昏黄的灯光下阅读期间,窗外好像有影子闪动了一下,引起了她的警觉,迅速关掉室内的灯,有关的文件与可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的资料,她随时进行了处理,不怕特务或日本间谍的侦察,而当下所需要的就是保护自己和孩子。于是,孙尚香赶紧奔向孩子的卧室,刚要推门,一只手捂在她的脸上,脑后有人说:不要出声。
声音居然是那么熟悉,回头一看,果真是她的丈夫。
灯光下的丈夫消瘦得厉害,显得更大的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像当年做校长时一样,仍然透他独特的魅力。他把驳壳枪放在桌子上,问:这里安全吗?
孙尚香点点头。她知道丈夫问的不仅是屋子里,还有外面的周边环境。就说这里离日本人的军队驻地不远,不会受到汉奸的骚扰。
丈夫显然已经知道了孙尚香现在的一切,包括她的身份和与王亦山同居的情况。
我们只是住在一起,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孙尚香说。
丈夫笑笑,问孩子的情况时居然这样问:他对孩子好吗?
孙尚香警觉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他对孩子好你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吗?你在乎我吗?说着孙尚香流下了心酸的泪水,你跑到崂山里拖起一条枪,就可以占据民族的正义了,而我呢?我们娘儿仨怎么活你打听了吗?我的正义在哪里?
说着,孙尚香忍不住抽泣了起来,牙齿紧紧咬着袖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丈夫伸手抚着孙尚香的肩头:对不起,本来想接你们进山的,可是,你也知道山里的条件艰苦,日本人隔三差五的进山围剿……
孙尚香抬起泪眼,看了一眼丈夫瘦削的脸,一下抓住丈夫的手,恨恨地咬着,丈夫忍者痛,没有抽回,任她咬……
那晚孙尚香的丈夫是来谈判的,他摊牌说,既然把拉走镟床的“黑锅”让崂山游击队来背,那么希望镟床能给崂山游击队,他们确实需要那样的机床。说着他拿出了一份《大新民报》。
而孙尚香则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装不懂地问:镟床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丈夫说,你不说不要紧,我也知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我能等,等王亦山回来。
丈夫说着起身去了里屋去看孩子。两个孩子早已睡下了,他打开房门,任外屋的灯光射进里屋,他借着光影看两个孩子熟睡的面孔。孙尚香跟过来,倚在门框上,看丈夫伸出骨节粗大的手,欲抚摸孩子的脸,嘴里低语道:让他们好好读书,将来会是有用的人……
此时,窗下传来一声蛐蛐叫,丈夫猛然转身,回到外屋坐在桌前,驳壳枪就在身前手边的位置。
王亦山进屋后,看都不看屋里的人,而是从容地脱下外衣,把草编礼帽摘下来,挂在门后的钉子上。边挂边对孙尚香说:我饿了,你弄点花生米,打开那瓶老烧酒,我想喝一杯。
转过身来对桌前的男人说:你的人做地下工作可不行啊,隔着老远就看到他的影子伸出来了,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下,互相盯视着,半晌没说话。直到孙尚香端来了花生米和烧酒,王亦山为两只酒盅倒满酒后,端起酒盅说:兄弟,不管你想说什么,我们先干一杯吧!
王亦山告诉对方,机床与军马已经转走了,当天晚上就到了目的地,至于怎么走的,你就别问了。这次的确是我们“借风使船”让你们背了“黑锅”。你们所需要的东西,目前一时难以解决,但是我可以帮你们搞到一些钢材……
孙尚香红着眼圈回到屋子里的时候,王亦山说,这个地方不能再住了……看到孙尚香有些吃惊,王亦山接着说:这些日子海军的情报人员活动得挺频繁,不是特务与76号间谍组织。说着又看了一眼孙尚香红红的眼睛说,无论什么情况下,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与孩子。铁工厂尽管只有几台破机器,除了能给日本纱厂加工简单的配件,几乎是一个空壳,但是正因为空,出与进才是合情合理的……
这座城市的赌风很盛,每天华灯初上,市区的有钱人家便摆开了麻将桌,劈啪之声闻于窗外。湖南路有一家以游艺场的名义开办的赌场,小野进去过。一楼设有筹码兑换处、典当处、西餐部、经理室等部门。赌徒进门先买筹码,买筹码时要扣去抽头钱百分之五,即100元只能买到筹码95元。如果输光,可将戒指、金表、皮大衣等物送到典当处,抵押了换成钱再赌。二楼各房间都是赌台,计有牌九赌台两个房间,宝局赌台两个房间,大小点赌台四个房间。三楼单间备有鸦片,赌徒上瘾可在这里吸食鸦片。赌台服务人员,都是由上海聘来的富有专业经验的人。赌徒们都是抱着赢了还想再赢,输了更想捞本的心理,一赌再赌,但最后总是输个精光。有很多赌徒输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跑马场也属于博彩业,每当礼拜天赛马日人们纷纷涌到跑马场,争抢着买马票,然后在看台上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马票押中了,奖金很可观,而大部分投注只赚了个热闹,这也是买马票赌一把的魅力所在。为了宣示大日本建立的大东亚共荣局势,在日本人主导的地方商会支持下,跑马场办得挺红火。
秋天的阳光终于廓清了天地之间的阴霾,从海边往旭山方向看,山上郁郁苍苍的墨绿色渐渐变得更加深重起来,有些地方开始发黄变红,整个旭山变得丰富多彩。
明媚的阳光下,跑马场那边传来阵阵呼喊声,那声音划过天空向海边传来。中午小憩之后的小野穿着一件中式对襟小褂,戴了一顶麦秸草帽,沿着海边的林阴道转到了佛涛路,往马号那边走去。
今天是礼拜天赛马日,马号里静悄悄的,除了家眷,连马夫与帮工都去了跑马场,在那里制造着一阵阵狂呼小叫的欢乐。洋喇叭不断报告着上场马匹的名称与编号,报告员的嘴像被热黏粥烫了一样,不断念叨着现场的状况:“追风”已经过了最后的弯道……“追风”已经超出跑在最前面的“闪电”半个马身了……“追风”赢得了下午的头彩……
小野知道,这些“追风”、“闪电”的,都是著名跑马的名字。是由有钱人花大价钱买来的什么蒙古马、山丹马、伊犁马、汗血马、哈萨克马、柏布马,以及纯血半血马、温血半血马、阿拉伯半血马等等。小野对马没有多少研究,只知道它们被寄养在马号里的驯马师这里,平时训练,专为礼拜天在跑马场举行的赛马而准备的。马通人性,谁驯它听谁的,因此多半驯马师也是骑师,如果跑出好名次,不仅可以获得大笔奖金,还会提高所拥有名马的身价。也有的马主人愿意自己骑马参加比赛的,能否获名次还在其次,主要是图一个乐呵。
马号分南北院,小野是从南院进入马号的。南院的住户比较杂,有养马的,也有做小买卖的,其中有几家是从天津跑马场迁来的。天津由于华北战事,跑马场倒闭了,从事养马相马驯马的人,不会干别的,只好迁到这里的跑马场,凭本事挣口饭吃。北院相对纯粹一些,是专门养马驯马的。四周一圈马厩连着住屋,中间是遛马圈,遛马圈中间有几口盛水的铁槽子,是专门给马洗澡用的。
穿过南北院之间的小门,就来到了北院。北院的西南角上有一个小门,小门外面有一口井,因为靠近旭山南麓的一条峡谷,水源丰沛,因而这口井的水清澈甘洌,用这里的水给马洗澡,马的皮毛油光铮亮。沿着墙角来到北院的小野正巧看到一个人挑了一担水,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往马圈中间的水槽走去。烈日下那人戴了一只苇笠,放下担子提起水筲往水槽里倒水的时候,整个动作像被放慢了节奏,且嘴里哼唱起了俚俗小调:王呀么王老三,抽呀么抽大烟……
小野上前与之搭讪:马二板,挑水哪!
叫马二板的人吃了一惊,转过那张长长的马一样的脸,张大了口望着小野。
此人就是七月的那天小野看到拉石磙修马路被鞭子抽打的人,听到替他说情的人叫他马二板,小野便记住了。猛丁地有人叫他“马二板”令他吃惊,显然眼前这个人他不认识。
你给谁干活哪?
没,没给谁。都去跑马场了,我给他们挑满水,马回来要洗澡的……
小野笑了,说:你挑水,他们不给你钱啊?
说到钱,马二板的脸上有了笑意,说:挑满一个槽子五毛钱。说着手往整个马圈里的所有水槽一划拉,这些五块钱。
噢,五块钱够花的吧?
够够,够花的了。
都,都给。
王复山给你吧?
给,他给的多,他的马多。
他怎么马多啦?
他养的马好,能跑第一。
为什么他养的马好?
他会。他会调理。
哦。他怎么会调理了?
他哥哥王亦山厉害,是老跑马场了。他跟着哥哥王亦山学的。
噢……他哥哥现在还在跑马场?
早就不在了,听说开工厂去了。
工厂?什么工厂?
铁工厂。说到这儿,马二板上下打量起了小野。问:你是谁?
我不是谁,是想买匹马找人养,不知道找谁养好,来访听访听。
噢,你就找王复山吧,他养马的手艺好,人也好,马号的人都听他的。
小野还想了解王复山都和什么人接触,最近是否出过远门,可马二板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曰,看看院子里走动的人多了起来,便掏出一块钱给了马二板,说:你先别告诉王先生,过两天我亲自上门拜访。说着往王复山的马厩走去,挨着往每个马厩梭巡了一遍,在外人看来,还真像来看看养马条件的。
从马号出来,小野乘车去了市里,在一个线人家里知道了这座城市里的铁工厂分布情况。因为纺织业的发达,纺织机械的易损零件需要维修与制造,因而专门的机械维修与加工厂应运而生。但是1937年以后,有些人不愿意在日本人的管制下过活,纷纷丢弃厂子,带着核心技术与器械去了农村或干脆歇业,整座城市只剩了十几家,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日本人,开办了一些新的铁工厂与机械维修加工厂。而像王亦山这样的在1937年以后接手厂子,显然是有什么背景的,商会是在日本人的管控下,可从表面上看,此人与商会没有过深的交往啊,他属于哪一方的呢?小野知道,在这座城市的地面上,如果没有哪一方的支撑,那是很难生存的。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尤其是中途岛战役之后,战争形势开始发生逆转,种种迹象令小野感到迷惘。本来想向本田大佐将他一个阶段的侦查结果兜底,他却突然犹豫了。
犹豫的原因,是另一位军佐被调往东南亚的告别酒会上,令小野有所警觉。或者说,如果他现在将手上的疑案案底揭开的话,他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东南亚的新加坡。他从关东军转来的,而那位军佐也曾是关东军的将领。
那天晚上在东海饭店地下工事餐厅里,小野看上去很平静地站在角落里,看驻守这座城市的高级军官们走来走去地相互碰杯,其实他感到很烦躁,心中像有25只老鼠——百爪挠心。
本田走过来说,今晚的生鱼片很好,可以吃一点。
小野答非所问地说,你喜欢马吗?本田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说我家在北海道,家父专门养马为生,早年养的是叫做木曾马的马种,属于蒙古草原马的一个分支。后来又有了松风、黑云、白石、百里黑、望月等等马种,还有小云雀。那些名贵的马卖到东京等著名的跑马场,有的还卖到青岛、香港、新加坡等地方。
哈哈,看来你也想了解马了,下个礼拜我请你去看赛马。
哦,小野显然对赛马不感兴趣,想转移话题,便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机床与军马怎么走的吗?
本田将手上的酒杯凑过来一边要与小野碰杯一边说,你什么意思,我们的军马总不至于夜行300里吧?
它们不能,而那些张开帆的船能。
你是说我们的军马与机床是被渔船运走的?
是的。你记得那一夜的风向吗?
哦,那夜的台风,是由南向北的。
对了。那些渔船在顺风顺水的时候,一夜间便会到从这里驶到莱阳的丁字湾,再经五龙河便可直达八路军胶东纵队的驻地。
本田张大了口,半晌才说,那可是台风啊,那样的夜里什么人敢在海上行船?
是啊,那一夜谁也不敢开船,可是过境的台风在那天早晨还刮吗?
噢,我明白了。那一夜他们用军马把镟床驮到了小码头,就在大日本海军陆战队岗哨的眼皮底下装到了船上,等风头过了渔船追着风尾北上去了八路军的驻地,是这样吗?
小野将碰过的杯子里的酒一口喝下说,是的,我们的军马与镟床就那么随着台风的风尾去了八路军的马厩。说完小野转身离开了本田。
本田杯子里的酒依然端在手上。
小野尽管不喜欢看赛马,但还是应本田大佐的邀请,在赛马日去了跑马场的看台。他有点被本田北海道养马的父亲所感动,同时他也思念福冈县中学时期的小松林。
本田穿了白色的西装,栗色的皮鞋,手上持有一根银手杖,另一只手挥动着窄边草帽迎向他的时候,小野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这还是那个总是皱着眉头气势汹汹的本田大佐吗?
你买马票了吗?坐下后,本田问。
小野摇摇头。
买吧,我保证你会赢钱的。说着本田把一张印着一匹匹马的名字的报纸伸到他的面前,指着其中的几匹马的名字说,你买这几匹的票吧,这几匹都是王复山驯出来优种马。今天他也要出场的,我看到了他的牌子。
本田以为小野在看他手上的报纸,歪头看了一下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睛望出去很远,在看远处的白云。便不满地说,看什么哪,马不在天上跑。
小野就像没有听到本田的揶揄一样,喃喃地说,你知道王复山的哥哥是干什么的吗?
王复山的哥哥是什么人?
也曾经是一个驯马骑马的人。
他哥哥也驯马骑马?我怎么不认识啊。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实王复山驯马骑马的本领,是从他哥哥那儿继承过来的。
哦,他哥哥这么厉害……
这时看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前后左右坐满了人。有一个人似乎挡了本田一下,本田挥挥手叫那人让开,那人便绕到他们后面去了。小野觉得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有些不习惯,便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看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伸出手,把帽子的帽檐儿往下压了压,小野没能看清他的脸,可是那只手上红红的被老鼠咬的伤口却令他想起了什么。一万只活老鼠,731部队派给这座城市的指标,这座城市的市长为了讨好日本人,居然用一块多钱一只收买活老鼠,完成了指标。
噢,这人也喜欢赌马?又一想,那人连一只老鼠的钱都要和一个半大小子讨价还价,而这意味着能中大奖的赌马,大鼓塞的奖金,这种人能不往前拱吗。可是,他把帽檐儿往下压,是什么意思?
小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猛然一惊。他下意识地转而看了看身边的本田,本田此时已经沉浸在点名出场的一匹匹马上了,全然不顾身边的小野。
小野谎称上厕所,从看台上匆匆挤了出去。他边往外挤边想,我小野正吉也不是吃素的。
日夜,位于市区商河路的大港车站西南的警务总段遭到了包围,被击毙日军三名,警务段长一名,警察十五名,被虏获步枪二十六支,自来得手枪五支,子弹三千发,拆走铁轨五百米……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小野正沿着海边匆匆往不远处的旭兵营走,没想到他的线人已经耸着肩膀在路边等他了。
线人带来另一个令小野极为吃惊的消息,王亦山死了。
这个消息令小野感到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失态地一把抓住线人问:怎么死的?
好像是暴病吧,今天早晨他弟弟从医院把他拉回马号了。
小野仰天而叹,显然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然后像是问线人:真的是暴病吗?
说这话的时候,小野的脑海里掠过本田大佐总是转来转去的眼神和被老鼠咬手人的诡异行为。显然,握有军事权力的本田要比他知道军事战况早得多,应该是当夜就知道了,尤其是这次袭击就在市区内……
当小野来到马号的时候,王亦山的弟弟王复山已经将其装殓,并在马号北院遛马圈中间搭起了灵棚为其守灵,雇佣的吹手班子为逝者吹奏凄楚而悠扬的乐曲。一个精瘦而高个儿的中年汉子在人群中探出半截身子仰着脸吹一只唢呐,吹奏的曲调犹如魂灵在大地上时而滚动时而奔驰,时而缠缓悠长。其他笙箫器乐手也都随着唢呐的主旋律或鼓腮憋气,或闷声敲打,一班人都黑着脸眯着眼睛忠实于他们的营生。
期间,不断有人前来吊唁,他们在灵位前行过礼后,便放下帛金,在烧纸盆里烧化几张纸,便是尽到了礼数。
傍晚时分,湛山寺的和尚来了,调动各种执事为亡灵超度。吹手们便在搭好的帐篷内坐定,领班的唢呐声又高高扬起,丝丝缕缕穿透云霄,其他的各种器乐相继而起。
小野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观察着每一个细微的环节,尤其是对每一个前来吊唁者的身份做种种判断与猜测。在这里,他居然看到了社会各界的名流,以及本田的马弁和旭兵营里的军曹。这些人中,有没有崂山游击队和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人呢?小野睁大了困惑的眼睛,端详着每个人的表情。此时他想到了一个叫做“疑人盗斧”的中国成语,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可疑的对象,甚至连湛山寺的和尚也不例外。小野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但是就是抑制不住要往那方面去想。
海上的刮来的南风挟带着丝丝缕缕凄冷的海腥味儿。天空阴得厉害,像有一场雪在空中集结。
就在小野回驻地准备吃晚饭的时候,被派在那里盯视的人回来说,王家闹起了矛盾,事由是为了谁摔盆而起。
按照中国山东人的风俗,谁为死者摔盆谁便为继承人。那么在王亦山的后人来说继承什么呢?显然是铁工厂。
据这之前小野的侦查,王亦山与其家眷有一男一女。按他们的风俗,其名下的无论男还是女,谁摔盆都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然而,王复山的媳妇却坚决不同意,提出王亦山名下的这一男一女并非王亦山的骨血,也就是说,王亦山与其家眷并没有生养!那么他们的两个孩子是谁的呢?进而想,王亦山与其家眷是否真正的夫妻呢?
想到此,令小野正吉大吃一惊。自诩已经进行了缜密的侦察,掌握了王亦山的全部信息,然而,如果不是王复山的媳妇计较谁摔盆继承遗产这件事,还不知道其中还隐藏着如此之大的情节。
盯视的眼线接下来说,王亦山的家眷也不含糊,回敬王复山的媳妇,你们倒是有血脉亲缘的后人,但是只有两个女孩儿,没有男丁……也就是说,没有男丁,也是不能继承的,尤其是大家都明白继承的是铁工厂。
王家最后的决定是,王复山的仅有十岁的女儿摔盆,而由王亦山家眷已经十多岁的女孩与男孩继承铁工厂。听到这个结果,小野感到自己脑子里的沟回不够用了。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为了争夺铁工厂的继承权?可是即便继承了那个工厂又怎么样?据小野进一步了解,那个铁工厂已经是一个空壳了……从前面摔盆的意思分析,是说明王亦山的家眷及孩子与王家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没有血脉传承的意思;而后面的含义是,既然争着要继承铁工厂,也就是名义上的继承,反正也是空的。
事情真像表面显示的这么简单吗?而据小野的理解,那个空壳的工厂无疑是一个衣钵,其中的含义在佛教中指的是师父传授给徒弟的袈裟和钵,后来泛指传授下来的思想、学问、技能等等。因此,在这里是有一层传承的意思,王亦山的家眷及孩子传承的真的仅仅是一个吃饭的家什吗?是不是还有其他含义?尤其还有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儿,王家越是要撇清与那个女人及孩子的关系,越是在说明什么……
接下来,又一个令小野感到智力不够用的事情是:果然那位军佐从这里调用情报人员了,然而,奉调前往新加坡的居然是本田,而不是他。显然那里更需要本田那种老谋深算的人,而小野依然留在这里,也显然被认为经过一个阶段的摸索与锻炼,小野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是表面现象,小野心里明白。情报工作是随着战事的方向而动的,战线越拉得长,需要有经验的情报人员越多。没有被调往更重要的战事区,小野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失落的,甚至还隐隐的有些庆幸。
本田走后,通过多重渠道的情报显示,本田早就掌握了王亦山的情况。原来王亦山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或者说和他小野一样,也是从事情报工作的,叫法不同而已。本田掌握了他的所作所为后却没有动他,是要通过他钓到更大的鱼,甚至本田认为破获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通过他们的动向,随时掌握各方力量的行为踪迹。譬如政界商界的某些要人开始向重庆或延安方面示好,有的是以双重或三重身份多面讨好赚便宜,有的开始为自己的退路做准备,甚至有的想戴罪立功,洗白自己的汉奸罪名。当然其中不乏潜伏者,进一步潜伏在政府或者各个重要机构里,像小野一样专门搞情报,为共产党的抗日组织提供线索等等。
然而,在本田南下之前,也就是大港车站西南的警务总段遭到袭击的夜里,还是发出了暗杀令,这令小野有点恼怒,他觉得被始终掌控大局的本田涮了。在小野下令追缉那个被老鼠咬手的人时,发现那人已经因传染病,也被本田交给日本防疫人员处理掉了……
1944年的元旦即将来临,一场鹅毛大雪终于覆盖了这座城市,整个旭山与旭兵营,乃至旭公园与跑马场都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从东海饭店搬到旭兵营的小野望着窗外的茫茫白雪,又想到了福冈与北海道,想到了本田大佐养马的父亲。于是,他提了两盒日本糕点,来到王复山在马号的家,他想让王复山给他讲讲马经,甚至他想在王复山的指导下,买一匹优种跑马,让王复山给他驯养。当他敲开王复山的房门,出来的是一位方头方脑的中年汉子,他操着一口天津话告诉小野,王复山已经携家眷离开这座城市了,去了哪里不是很确切,一种说法是去了香港。那里跑马场老板早就相中他了,多次专程来游说,这次大概他真的去了香港;还有一种说法,是回了胶东老家了,据说家里还有老人健在……
站在雪地里的小野眼前出现了王复山骑在那匹叫“追风”的马上的形象,心想,他是不会回老家的……像本田大佐一样,南边的战事需要情报人员。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追风者小说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