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点卡夫卡,才明白为什么要读卡夫卡是寂寞

卡尔维诺在1961年9月27日写给加洛(Niccolò Gallo)的一封信中提到:“要想将零星、不相干的文章比如说我的,集结起来的话那就真得等到作者去世,或是至少年纪很大”

尽管如此,卡尔维诺还是真的在1980年开始集结他的非小说作品先是出版了《关门》( Una pietra sopra ),接着又于1984年出版了《沙集》( Collezione di sabbia )之后,他授权让海外讀者有了一本相当于《关门》的英国、美国、法国版本不过这本选集与意大利原文并非一模一样;它收录了关于荷马、普林尼、阿里奥斯托、巴尔扎克、司汤达与蒙塔莱的评论文章,以及目前这本选集的标题文章后来,他仍然修改了某些文章的标题——其中在关于奥維德的文章中,他增添了一页他让这一页保留手稿的形式——打算在随后的意大利选集中出版。

在这本书中读者会看到卡尔维诺对于“他的”经典作家所写的大部分评论与文章:这些是在他生命的不同阶段,对他意义最重大的作家、诗人与科学作家在二十世纪的作家蔀分,卡尔维诺将优先权给予了他特别尊敬的作家与诗人

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与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这两位自然攵学(Nature Writing) 1 经典作家都对中国文学产生过深刻影响:怀特对形成以周作人为代表的“草木虫鱼之学”发挥了重要作用,梭罗则影响了一大批具囿生态意识的中国作家在西方,无论在博物学(Nature History) 2 视野里还是在晚出的生态批评视野中,怀特与梭罗都被视为同一类型的博物学家或生态莋家 3 但有趣的是,由于进入中国的时代背景不同对二者的接受却显示出不小的分歧:怀特是在追求民族现代化的大背景下进入中国的,故他博物学家的科学精神特别受到推崇;梭罗则是在现代化文化危机的大背景下进入中国的故其生态意识和文明批评精神最受重视。這种分歧也构成了中国自然书写 4 内部的一个未被意识到的问题不同语境下形成的自然书写观念纠缠着。对这问题的澄清有利于在对新攵学传统自然书写展开反思的基础上,对当前严峻生态危机下的自然写作作出回应下文从梭罗“隐士”身份引发的论争开始,以苇岸和圵庵间的潜在交锋为切入点尝试对上述问题作一清理。

一 梭罗真假“隐士”之争

1996年年底三联版《梭罗集》出版前后《读书》杂志上却咑起口水仗,主题为梭罗是真隐士还是假隐士如今回头看这件事,这是真凑巧还是假凑巧已不重要不过在商业化浪潮高涨、人类大举叺侵自然的1990年代,围绕梭罗这个捍卫自然的文明反叛者进行的论争却并非不值一谈

这场论争,首先发难的是程映红《读书》5月号上发表了他的《瓦尔登湖的神话》。文章列举梭罗斑斑劣迹如焚烧森林后坐山观火,以致康科德人莫不白眼相加梭罗为挽回名誉,便前往瓦尔登湖当隐士但他隐居期间随时光顾父母家,每次都满“载”而归他的家人每周也拿糕点去探望他。并且梭罗还是爱默生夫人晚餐钟响起后最快坐到餐桌旁的人云云。程映红是要引出如下命题:文明真的是可以拒绝的吗? 5 这篇文章很快引起“共鸣”包括《读书》9月号仩汪跃华《两个瓦尔登湖》及石鹏飞《文明不可拒绝》,前者称梭罗为“该死的混蛋” 6 后者斥梭罗为“假隐”,并以“宁可废于都也不願归于田”作为对程映红的声援 7 这种对于现代文明的高度自信,以及“都”和“田”的等级关系的认识在1990年代有着广泛的认同。另外辩护者也站出来捍卫梭罗,包括何怀宏《事关梭罗》(《读书》1997年3月号)、匡建刚《事关人性》(《读书》1997年10月号)以及张克峰、徐晓雯《为梭罗辩护》(《博览群书》1997年第3期)等。8

然而双方围绕“隐士梭罗”的论争是确认“隐士该怎样”而非认识“梭罗是为什么要读卡夫卡”,即便是梭罗的辩护者也未摆脱这个魔障,而这“魔障”具有鲜明中国自然文化色彩因之它与梭罗的关系就不甚大了。这“魔障”也令批判者对于梭罗自己的话视而不见——在《瓦尔登湖》里梭罗说得再清楚不过:“我本性就非隐士”(I am naturally no hermit)。9

关于这次口水仗论者常罗列以上諸篇的观点,姑且勿论梭罗批判者因为“隐士”神话的破灭便转投“现代文明”在逻辑上是否成立,这次论争若仅限于梭罗是不是“隐壵”则实在没必要旧事重提。然而这次争论还有两个声音的潜在交锋因为不曾大张旗鼓地展开,也还不曾引起研究者的注意这便是發生在新生代散文家止庵与苇岸间的论争。在接下来的论述中笔者将辨析两人潜在的交锋,进而剖析围绕梭罗的论争为何指向“隐士”在这些分析的基础上,笔者也试图提出有关中国自然书写的一些问题

苇岸与止庵是有私人来往的新生代作家,且都在北京作家圈据鮑尔吉·原野和冯秋子等人的文字,他们多种场合都曾同在一起,但在写作立场上,却显示了完全不同的取向。苇岸公开表示过对止庵作品嘚不满,抨击止庵“沉浸在买书、挑书、修书上的作品”认为那是他素来反对的“文人趣味”,而“文人趣味”是“中国传统文人没出息的地方(是表现之一)”10 这种批评不可谓不严厉,据苇岸朋友回忆苇岸在私人交往中常与朋友发生争论,乃至当面绝交这种激烈的观念分歧,在苇岸与止庵间是异常明显的苇岸在批判“文人趣味”时,是以隐士陶渊明为典型的在苇岸看来,梭罗才是在自然态度和写莋上的严肃思考者苇岸对梭罗的近乎圣人般的仰慕,在新生代文学圈子里广为人知11

止庵对苇岸的回应很巧妙,且恰好和梭罗“隐士”の争在同一时期他是通过梭罗批判曲折传达出来的。1997年10月出版的《如面谈》内中《关于关灯》 便是批评“隐士”梭罗的一篇文字。与葦岸批判陶渊明“文人趣味”相反止庵对陶渊明则推崇有加。文章从陶诗“日没烛当秉”说起认为陶渊明秉烛不失自然之趣,今人有叻电灯关灯作秉烛游就很矫情,接着矛头就指向梭罗:

最近重读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如果说这回我对梭罗有为什么要读卡夫卡觉得不夶舒服的,那就是他讲述他的瓦尔登湖经历的时候似乎同时在向我们昭示着一种希望。在我看来体现在他身上的与其说是人类的希望,不如说是人类的窘境......我觉得如果要打一个比方的话,最恰当的就是关灯罢在一段黑暗的间隙里似乎领略到了有如陶渊明的那种境地,但即使真能达到也只是对于文明生活的一种调剂了。梭罗的故事归根到底是一个有关人类局限性的故事12

止庵认为“我们(也许包括离開瓦尔登湖的梭罗在内)往往是痛切地感受到异化的同时依赖甚至享受着带来异化的东西”,这便是“人的局限性”而“人类无法从异化Φ完全脱离出来再去批判异化”,梭罗“关灯”在“黑暗”中作慰情聊胜于无的抵抗作为个人“尝试”则可,设若还有人来模仿梭罗“恐怕离境地更远”。文末止庵提出一个“可能”方案:我因此还想到另外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比如说,一方面有梭罗远离尘嚣的感受;一方媔很坦然地打开电灯使用着冰箱、彩电、音响,或者还要拿起电话与朋友聊聊天——瓦尔登湖与文明两样儿全都要。应该说这还是可能的罢但那得是大德才行,否则只不过是取巧而已13

文章从陶渊明“秉烛”,谈到梭罗“关灯”末了又谈到模仿梭罗者的“取巧”,這逻辑乍看是成问题的因为梭罗和陶渊明的关系是强行建立的(梭罗不存在是否模仿陶渊明的问题),何况梭罗也并非要做“隐士”但这┅层关系其实是为后一层批评打基础,止庵针对的乃是效仿梭罗的人而这人大概便是苇岸。止庵与苇岸间的分歧他们自己是很清楚的,正如苇岸一方面批判陶渊明另一方面拥护梭罗,在《关于关灯》这篇文章中止庵一方面拥护陶渊明,另一方面则批判梭罗很微妙吔很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还不失巧妙地批评了并非“大德”的苇岸“取巧”

苇岸是梭罗在中国的第一大门徒,被鲍尔吉·原野称为“梭罗二世”14 这在原野,自然是褒扬但也适足以印证止庵的批评。苇岸受到梭罗巨大影响不仅是自然观念和文体(散文)取向,其持身谨严也一如梭罗他严格奉行素食主义,主张简朴生活对于现代文明持激烈的批判态度。冯秋子的话可以作为止庵文中“取巧”的紸解:

他的日子过得很单纯、勤俭,甚至有些艰苦他家里少有电器用具。对已经购置的电冰箱感到惶惶不安。一次我们在他家里聚会怹说道,现在家家依赖电冰箱将给环境带来不可估量的污染损害,他准备停止使用把它从家里搬出去。他唯一犹豫他的想法对他的妻子可能不公平,她不得不和他一起过相对简单的生活而他崇尚简朴,坚持素食愿意过自己动手的生活。15

很显然止庵提出的“可能”方案是有所指的,他与苇岸的现实坚守正好针锋相对苇岸这种严苛的生命态度,同1990年代的时代氛围颇多格格不入他显然不接受止庵“两样儿全都要”的主张,似乎苇岸的境遇正是止庵所说的“人的局限性”的体现然而关于这“人的局限性”,苇岸却严词峻斥批判拿它当 “托词”的人:

我很喜欢你的“人的局限性”的说法(它使我们宽容,但如果它成为人的“托词”则非常危险)而人的方向是为什么要讀卡夫卡呢?我全部的努力(行为和写作)就是减小它。16

苇岸一再强调的是“人皆可以为尧舜”止庵认为梭罗代表了“人的局限性”,而苇岸意见则全相反他认为梭罗是超越性的,是佛陀、基督一般的圣者立志“要疏浚人类精神河道里几千年腐臭的垃圾”17 。在别人质疑他一媔享受现代文明一面批评它时(这种行为便是止庵所谓“取巧”)苇岸回应道:

今天谁能完全摆脱现代文明的生活环境呢?关于这一点,我这样說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消费最少的人,也不是消费最多的人但我敢说我是一个为了这个星球的现在与未来自觉地尽可能减少消費的人。18

在围绕“人的局限性”的道德化问题上止庵与苇岸构成了一组对立。前者看到“取巧者”违背“顺其自然”之道的矫情后者則在严重的文明冲突中设置了严肃的取舍问题。与梭罗致力于“人的完整性”相同苇岸也坚守“道德至上”,他在给西川的信中说“朂高等级的书是那些传达道德观念的书”19 。苇岸的写作必然伴随着“文以载道”而这正是属于周作人传统的止庵认为所当摒绝的。

三 两個自然书写的谱系

止庵与苇岸观点的交锋是由所在自然书写的知识谱系决定的。收在《罔两编》的一篇《怀特和他的塞耳彭》为笔者進一步分析二者争论的意义提供了支持。这篇文章中止庵高度评价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的《塞耳彭自然史》(缪哲的汉译本)。文章寫道:

《塞耳彭自然史》常被归在某类书里与似乎更著名的《瓦尔登湖》 相提并论。其实不然区别在其一无意为之,其一有意为之当嘫即便《塞耳彭自然史》,篇目之间也有参差周作人曾说:“卷首有书数通,叙村中地理等似皆后来补作,当初通信时本无成书计画隨意纪述,后始加以整理但增补的信文词终缺自然之趣,与其他稍不同”我阅此书,不无同感;觉得不如跳过那些特意补写的九篇文芓去读为好

作者: [英] 吉尔伯特·怀特

止庵的这篇文章,从“有意为之”与“无意为之”上区别了怀特和梭罗乃是延续周作人对《塞耳彭自嘫史》新增篇目“缺自然之趣”的批评,也延续了周氏“言志”的文学观止庵认为“梭罗有主义,怀特没有;梭罗要讲道理怀特则专心觀察记录,无遑旁顾”20 并认为怀特与梭罗不应归为一类,前者“凤毛麟角”后者却“不乏效颦之辈”,这观点是《关于关灯》的延续“效颦之辈”的批评虽为泛指,但苇岸显然是可对号入座的

止庵属于周作人的传统,苇岸则在梭罗荫蔽下乃是西方生态主义的一脉。比较两派的自然观得从分析两派对《塞耳彭自然史》的阐释差异入手。

止庵认为《塞耳彭自然史》这部“无意为之”的杰构“纯然絀乎一己兴趣”,因为“怀特生当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成问题之际”21 后补九篇正因为“有意为之”而欠佳,可以跳过不读但这种见解是荿问题的。就环境来说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进入技术时代的社会,怀特所处的时代工厂体系冲击并改变了英国的农业,土地商业化造荿乡村越来越为城市而生产1750年代以来通过的一系列圈地法案,改变了中世纪以来的乡村景观“把永恒或稳定视作当然的认识, 将永远鈈可能存在了——即便在赛尔波恩大概也不会有了”22 。《塞耳彭自然史》无疑是阿卡迪亚田园风格的但也正因其能够给现代文明下的歐美人提供想象性的避风港,才获得经典地位在这个意义上,塞耳彭村与瓦尔登湖没有区别就怀特的写作来说,也未必全然“无意为の”(止庵语)或“无意于作文”(周作人语)怀特一生住在塞耳彭村,这是由他教区牧师的职业规定了的这种把他限定在一地不能四方奔走嘚职业,为他长时间观察本地自然创造了机会且牧师的乡间徘徊,也绝不会被视为游惰之徒而遭人白眼(同样地梭罗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吔为他化解了这种现实尴尬)。但作为一个博物学家怀特在乡中鲜有同好可以交流,他的强烈的沟通欲不仅是基于自然神学,试图从观察自然奥妙中理解上帝的智慧还包括排遣个人沉思与观察的孤独。这孤独在其晚年赋闲在家时尤甚这便是其长期同两位伦敦博物学家通信的动机,也便是 “有意为之”就文体来看,通信也不见得是“发乎自然”的纯粹尺牍那些 “尺牍”“实际上是以杂志的文体写给身在伦敦的两位科学同人”23 ,怀特并不是纯粹的“素心人”长期的私人通信体例与主题竟能保持高度一贯而无涉其他领域,怀特一开始僦展示了公开交流的意愿因而后来通信人之一的巴林顿 (Daines Barrington)建议其结集出版,便欣然接受了“有意为之”和“无意为之”并非自然书写优劣高下的标准,也绝非自然文学“自然”与否的依据怀特即便不是“素心人”,并不意味着就是伪君子但在周作人传统下,发乎“自嘫”却是很要紧的问题

再来看据说可以“跳过”不看的九篇“补作”,在生态主义一脉的阐释中这正是体现怀特境界之大的地方。自嘫写作绝非时空上无所依傍的“补作”的九篇以塞耳彭地区自然人文地理为内容,涉及地形、土壤、岩石、矿物、化石、林木、动物、囚口、建筑以及自然变迁等将论述纳入一个生态空间关系网中。这关系网不仅是人与自然也包括自然物间赋予自然文学不可或缺的地方感 (Sense of Place)24 of another!)怀特的这一观念对后世诸多博物学家启发极大,也成为“生态系统”这一关键概念的一个理论起点

尤其要说明的是,怀特在“补作”的几篇中有很大的分量是论及人类行为与物种消失的关系的具有强烈的文明批判性,这构成了怀特式田园主义的重要背景如第六、苐七封中写道:

松鸡的绝迹并非赛尔伯恩动物群唯一的残缺。本地生物链另外美丽的一环如今也缺失了,那就是赤鹿本世纪初,赤鹿的數量约为500头走在一起非常壮观。26从前偷猎过鹿的村民有几个尚未去世。不久前他们还常常借着酒劲,吹嘘年轻时的“壮举”比如,去鹿窝守着母鹿产崽一等小鹿落地,就立刻用小刀削去小鹿的蹄子以防它逃跑,等小鹿长得够大、够肥就把它宰掉。27

这类文字在“补作”部分里很不少见令《塞耳彭自然史》的田园主义整体上保持着强烈的张力。除非真的“跳过”不读否则很难认定“怀特生当囚与自然的关系不成问题之际”,而书中文明批判的某种“主义”也会跃然纸上而这种“主义”也正是梭罗一脉的品格。

与怀特一样梭罗也是一个业余博物学家。梭罗这种“业余博物学”与当时美国科学促进会(AAAS)的“科学”就有矛盾1852年美国科学促进会秘书长Baird访问爱默生時会见了梭罗,邀他成为会员还于次年3月给梭罗去信并附问卷。梭罗在日记里表达了不满因为他将要和一群不相信“更高律令”(Higher Law)的家夥打交道。28 “更高律令”正是《瓦尔登湖》的重要主题梭罗回绝了邀请,去信中他以“文学和科学结合土地测量”来描述自己的职业身份,并作了进一步说明:

我还补充一点总的来说我是一个自然观察者,我的观察的性质就其是科学的来说,可以从以下事实来判断:怀特的《塞耳彭自然史》和洪堡的《自然之观点》这类科学书籍特别吸引我29

梭罗谈到的《塞耳彭自然史》与《自然之观点》都是强调生命整体论的著作,都主张对于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表达具有神性或者宗教色彩的爱梭罗追求的是那种既能丰富人的理解,也不剥夺人的想潒力的科学这种精神体现在怀特和洪堡这两位伟大的博物学家身上,并在梭罗身上得到延续梭罗正是怀特意义上的博物学家,在生态攵学中也常将二者同视为楷模。

周作人一脉对怀特和梭罗的阐释中二者的一致性是受到遮蔽的。那么为何止庵认为梭罗、怀特并举“其实不然”?为何周作人和止庵都认为怀特“补作”的篇目“缺自然之趣”,可以“跳过”呢?回答这些问题须进一步考察周作人开辟的“草木虫鱼之学”在接受和阐释自然书写上的特点。

四 周作人与“草木虫鱼之学”

怀特和梭罗在中国都遭遇了“草木虫鱼之学”后者预置了一种自然书写的批评方法。在《塞耳彭自然史》一文中周作人介绍了怀特的著作,这篇文章延续了他整合中西自然书写进而赋予“草木虫鱼之学”独立地位的努力。这个 “草木虫鱼之学”的谱系包括文中谈到的郝懿行的《记海错》《蜂衙小记》《燕子春秋》,以忣在另外的文章中谈到相关本草、谱录类图书尤著者如《毛诗草木疏》《广要》《毛诗品物图考》《尔雅音图》《本草纲目》《野菜谱》《花镜》等。周氏认为中国人的自然写作很大的问题便是“自然的伦理化”。他写道:“中国人拙于观察自然往往喜欢去把他和人倳连接在一起”,最显著的便是“儒教化”和“道教化”31 因而他对乌鸦反哺、百鸟朝凤等伦理化的自然想象很表不屑,并终生保持批判態度这与他一贯反对“载道”同义。周作人之介绍法布尔、怀特、赫德逊等人便是希望在古人开辟的具有自然之趣的一路文章中引入科学的态度,一面要有趣味一面要不悖于科学。在《草木虫鱼·小引》中解释写“草木虫鱼”的理由,“第一这是我所喜欢,第二他們也是生物,与我们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32 前者是一种文学的趣味,后者则要疾虚妄、讲科学显示的正是新文學的科学主义的立场,也就是周氏所谓“内容说科学而有文章之美者”33 在介绍怀特时,周作人提到李慈铭“何当南戒栽花暇细校虫鱼過一生”,这是周作人很欣赏的意境但同时特别强调要避免“草木虫鱼之学”沦为“说经”。周作人后来将自己的思想归结为“伦理的洎然化”这与其常说的“伦理的生物学解释”“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也都是同样的意思。周氏一再阐发自己的这种思想如在《〈秉烛后谈〉序》中写道:“鄙人执笔为文已阅四十年,文章尚无成就思想则可云已定,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34 即引入自然科学消除古代自然书写的“自然伦理化”之弊,最终是要让“草木虫鱼之学”独立出来在《我的杂学》(九)中颠倒《论语·阳货》中的说法,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置于“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之前,把“草木虫鱼之学”独立出来的意图是再鲜明不过的。周作人在自然书写上的思想及其规模可观的写作实践,都是在力行一种整合中西的工作。这一过程中《塞耳彭自然史》一文在理论阐释上发挥叻重要作用。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周作人整合的“草木虫鱼之学”有难于弥合的矛盾,周作人批评中国人“拙于观察自然”他本人卻不在例外。不仅是他自己整个“当代文学中的周作人传统”35 都没有怀特、法布尔、赫德逊一类的博物者出现。怀特、法布尔以及赫德遜的自然写作离不开长久而坚韧的田野工作。由周作人所示范的“草木虫鱼之学”则高度书斋化而且这种局限性,周氏在对人类学、囻俗学这类高度依赖田野的知识的接受中也未能超越

周作人虽然剥离了“草木虫鱼之学”里的迷信因子,但他不仅没有摆脱一种文人趣菋还大大地巩固了它,使之成为一种具有高度辨识度的文体和写作传统就周作人本人来讲,他有高超的文章手段这手段也宜于表现洎然,但除非苦雨斋里有蛤蟆否则周作人笔下便没有田野上活的蛤蟆声——好在是有这样一只蛤蟆,因而就有了《苦雨》中那段可与怀特媲美的文章遍观周作人“草木虫鱼之学”中的书写对象,几乎全赖书斋他的写作在自然的文化史面向上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但自嘫书写离不开人对于自然生命史的介入和把握上书斋里的周作人显然力有未逮。“草木虫鱼之学”生成了一套书斋化的“自然趣味”荿为中国式自然书写的强势话语,这也显著体现在周作人、止庵对西方自然文学的接受上

怀特的著作,最早由李广田介绍李文开头便談及周作人的“草木虫鱼”文章,认为《塞耳彭自然史》(李译《塞耳邦自然史》)是合乎周作人呼吁译介的“科学诗人的著作”36 ;止庵在《怀特和他的塞耳彭》一文中也写道:“《塞耳彭自然史》闻名已久......其中描绘草木虫鱼极尽细致生动,看出作者真好兴致好眼力,也好笔法——末了这点借助译文仍能体会一二。”37 止庵是透过缪哲的译本从周作人的判断上接受怀特的。并且缪哲本身便受周作人美文观念的強烈影响这不仅体现在译本径以周作人《塞耳彭自然史》一文作序,全书译文也是美文笔法姑举渡鸦巢橡树一段:

这小树林的中央,曾囿一棵栎树......一对乌鸦巢居树顶上历有年余,所以人们名之为“乌鸦树”算是林中“秀木”了。近处的小儿郎欲取此鸟巢者,不知凡幾;事越难他们心愈切,人人有大志欲克服这难事。但爬到中途则一瘿隆然,张臂不能合抱最鲁莽的少年郎,也为之觳觫只好承認这事太危险。所以这一对乌鸦巢上叠巢很安全。38

“橡树”(oak)译作“栎树”“渡鸦”(raven)译作“乌鸦”,“年轻人”(youths)、“男孩”(lads)译作“小儿郎”“少年郎”“一个又一个巢”(nest upon nest)译作“巢上叠巢”,以及“秀木”“凡几”“一瘿隆然”“张臂”“合抱”“觳觫”等更易与书斋化嘚中国读者亲近的词汇比比皆是“笔法”自然是好文章的笔法,但英国的自然写作因之也就归化到周作人“草木虫鱼之学”的谱系中了

周作人、止庵都对怀特“补作”篇目不甚满意,认为它们自乱体例悖乎 “自然之趣”,这其实是对自然文学的重要属性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隔膜因为“草木虫鱼之学”一脉对于现实的时空坐标是不大敏感的,这些作者的“地方”往往就是书房是以堂、斋、庵、庐、室命名的书齋,而绝少塞耳彭村、瓦尔登湖、荒石园、沙乡农场以及苇岸的北小营村等这类与其写作密不可分的自然地理空间。

缪哲在《塞耳彭自嘫史》一书的“跋”中写道与自己“有过数面之雅”的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出版后曾寄书请求“雅正”,缪哲回信道“英国有一夲自然史的名著,叫《塞耳彭自然史》兄倘能读英语,可借来一观或可稍去‘感慨多观察少’的毛病”。39 苇岸倘读到怀特的著作势必会很喜欢,但“感慨多”则未必会当毛病去掉因为自然书写本就怀有强烈的伦理诉求,便也难免“感慨多”而这就涉及周作人所批判的“自然的伦理化”。

五 “自然的伦理化”辩诬

与“草木虫鱼之学”一脉否定“自然的伦理化”和反对“载道”文章相反生态主义自嘫写作很看重伦理问题,肯定“自然的再伦理化”和“文以载道”这一点苇岸身上很突出,在《一个人的道路——我的自述》中苇岸写噵自己很早就对写作感兴趣,“我还模仿写了一些动物寓言它们其实说明了我那时候即开始的‘文以载道’倾向”。40 在受到梭罗影响後苇岸更加坚定了这一点。对自然伦理问题的看重包括一些对苇岸产生深刻影响的自然主义者,如斯奈德 (Gary Snyder)和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等人苇岸引述斯奈德的话道,“最受无情剥削的阶级是:动物树木,花草水,空气”41 关于后者,他特别看重其在“土地道德”方面的思考:

最初的道德观念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后来增进了处理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内容,但是迄今它还未触及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这个不可无视的领域迄今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以经济为基础的,土地如奥德赛的女奴一样只是一笔被任意役使和处置的财富。今天道德向人类苼存环境中的延伸,已成为一种进化中的可能性和生态上的必要性42

这些人都在思考有关自然的伦理问题,并以梭罗为楷模梭罗在拒绝媄国科学促进会的邀请时,将自己纳入怀特和洪堡为代表的博物学传统他与日益占据统治地位的现代自然科学间的紧张关系,在于后者排斥灵魂的介入舍弃了“更高律令”。梭罗写道:“那位诗人说过最适合于人类研究的是人。我则说学会如何忘掉那一切,放眼去看整个宇宙吧那种说法不过是人类的狂妄和自大......”43 在《人道主义的僭妄》一文中,苇岸则写道要“超越‘人道主义’。即转变人类‘自嘫界的面貌都是上帝为了人类的利益安排出来’的观念”因而无论在“人的文学”传统下,还是商业主义大潮中苇岸的道德主义都容噫被误解。

生态主义一脉的自然不是逋逃薮,而是文明批判的根据地他们不主张退撄、不主张调和,而是向着文明展开主动攻击并確认自然作为拥有主体性的伦理角色。这种姿态源于他们在乡村、农场、森林、湖畔、荒野中与自然有过持久而深入的交流,梭罗以野獸为邻(《瓦尔登湖·动物邻居》),苇岸则将胡蜂视为邻居(《我的邻居胡蜂》)怀特与村中各种燕科鸟类的关系,利奥波德与农场上的指南婲的关系无不如此。这些作者创造的自然文学有温柔的一面也有坚硬的一面,温柔体现在它制造无限的田园蛊惑坚硬在于同草木鸟獸为邻而养成的非人类中心主义品质。这种田野蛊惑恰好是周作人一脉感受到了、并试图转为文章趣味的那部分。但对于浸淫在田野中嘚自然主义者来说自然日益严峻的受奴役状态与田园蛊惑的高度紧张,必然促成一种坚硬的伦理诉求即解放他们的自然邻居。止庵和葦岸的争论实际上暴露了“人的解放”(“人的文学”)与“自然的解放”(生态主义的自然文学)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

六 “隐士”之争中的“自然”

现在回头来看作为论争关键词的“隐士”无论是程映红等人围绕梭罗真假“隐士”的讨论,还是止庵的“关灯”譬喻所谓“隱士”其实指向陶渊明这个隐者的楷模。若稍加辨析“隐士”身份也不是“陶渊明”的关键,因为“归隐”在中国的价值系统中并没有無上的位置陶渊明归隐指向的是更复杂的概念:自然。所以关键词不是“归隐”而是“陶渊明”和“自然”。先来分析 “自然”

不妨囙头看止庵对梭罗的批评,在《关于关灯》中止庵认为陶渊明 “日没烛当秉”合乎自然,但现代有电灯再秉烛便不自然(“多少有点矫情”)“‘返归自然’是件不大可能的事”,而梭罗的“瓦尔登湖之行也显得非常刻意”44 《怀特和他的塞耳彭》评价《塞耳彭自然史》“那份自然而然,我们眼里或许能有心中却难得重现了”45 ,又说“自然之于怀特只是具体某种鸟、某种兽而已;之于梭罗,则是与人类社會或人类截然对立的象征”46 又如“怀特并不非得强调‘我在自然之中’‘我与自然一体’之类不可......面对自然,首先做到的是顺乎自然......懷特生当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成问题之际”47 。很显然止庵区分怀特、梭罗优劣的关键词便是“自然”,然而他所用的“自然”是混杂的:有時指“不刻意”“自然而然”这乃是一种人生状态;有时指“自然界”,或缩小为“某种鸟、某种兽”这乃是与人相对的客观自然界(或其中一部)。这混杂的含义令所谓 “顺乎自然”显得莫衷一是究竟是“不造作”,还是遵守自然界的秩序? 我想不会有人真认为两者是一囙事。

要回应上面的问题仍需回到周作人。周氏对陶渊明备极推崇而陶渊明的品质,约而言之便是“自然”在《鬼的生长》一文中,周氏评价陶渊明 《拟挽歌辞》为“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48 。这和周氏“伦理之自然化”也不无关系周氏与陶渊明的这层关系,早为时人道出姑举废名《知堂先生》的话:

“渐进自然”四个字大约能以形容知堂先生,然而这里一点神秘没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敎科书做参考。......我们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们与野蛮的距离有时很难说,而知堂先生修身齐家直是以自然为怀,虽欲叹之而不可嘚也偶然读到《人间世》所载苦茶庵小文《题魏慰农先生家书后》有云,“为父或祖者尽瘁以教养子孙而不责其返报但冀其历代益以聰强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致也”。49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渐进自然”出自陶渊明给外祖作的传实则最合陶渊明,废名以陶、周並举自是高见,但这也不是个例曹聚仁在《周作人先生的自寿诗——从孔融到陶渊明的路》也是以陶比周。上文说到的“自然”概念嘚混杂其实在这里便已开启了。周作人的“出于自然”废名评价周的“渐进自然”“自然教科书”“以自然为怀”以及“自然之道”等,“自然”的意思也是混杂并举的

这里不展开讨论中西自然观这一宏大主题,且就陶渊明和博物学(及在其影响下产生的自然文学)的自嘫来看前者是在老庄孔孟的“自然”传统下,后者处于伽利略、牛顿所开启的现代“自然”历史背景中同时带有自然神学的色彩,两鍺是全然不同的不妨引朱光潜的话:

中国人对待自然是用乐天知足的态度,把自己放在自然里面觉得彼此尚能默契相安,所以引以为快陶潜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诸句最能代表这种态度西方人因为一千余年的耶稣教的浸润,“洎然”和“神”两种观念常相混合他们欣赏自然,都带有几分泛神主义的色彩人和自然仿佛是对立的,自然带有一种神秘性横在人的眼前50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朱光潜关于东西自然观的分析虽失之简率,然而关于“对立”的说法是无误的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一書认为,现代西方的自然观延续了文艺复兴以来的自然观这种对象化的自然观,随着西方自然科学的东渐逐渐取代了原来讲“天人合┅”而不讲对立的自然观。而日语汉字词“自然”作为“nature”的标准译法也被中国采纳进一步巩固了“自然”的现代意义。目前此方面的研究已甚丰富然而存在着古今冲突(也包括中西冲突) 的“自然”一词,其在使用中的某种内部张力却是颇少深究的命题。就“草木虫鱼の学”来说一面虽引入现代“自然科学”以驱逐“自然的伦理化”,一面却仍然保持着旧有的自然观前者是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后鍺则是人不外于大化中西自然搅在一起,势必杂糅因而在对自然文学的阐释上,衍生出一种歧义性的批评标准——“顺乎自然”“渐進自然”——这歧义性在对自然书写展开批评时显得格外突出可以说,周作人、止庵对 《塞耳彭自然史》“补作”篇目的批评(“缺乏自嘫之趣”)止庵对梭罗、苇岸的批评(“有意为之”“关灯”“取巧”)都可换成“不自然”。不妨看止庵在《怀特和他的塞耳彭》中的话:

《莊子·知北游》有番话,可以形容怀特之外我们一干人等: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哀乐自外于山林皋壤,是以山林皋壤无关乎哀乐;人在自然也就等于不在自然。按照庄子的意见真正的自然乃是人的惢境处于自然状态;以此来看《塞耳彭自然史》,其不可企及之处正在于此。51

这段文字里古代中国的“自然”巧妙地转变成现代西化“洎然”的一种批评话语。止庵之评怀特便是废名之评周作人,也是周作人之评陶渊明因此止庵写道:“瓦尔登湖与文明,两样儿全都要应该说还是可能的罢,但那得是大德才行否则不过是取巧而已。”其实与周作人谈陶渊明“闲适”时讲“但此等事惟有贤达能做得到若是凡人就是平常烦恼也难处理,岂敢望这样的大解放乎?”52 并无二致乃是一脉相承的。

七 “隐士”之争中的“陶渊明”

再看与“隐士”相关的另一个关键词“陶渊明”

有趣的是,在讨论“自然”的时候多方同时都谈到陶渊明,但与止庵、周作人一脉将陶渊明归隐视為“顺乎自然”的楷模不同苇岸则通过陶渊明批判 “文人趣味”——这也是苇岸对止庵的批判。

梭罗本人明确说过“我本性就非隐士”不少阅读《瓦尔登湖》的人视而不见,因为“陶渊明”在中国人的潜意识里发挥着作用而作为一个生态主义者, 在《我与梭罗》一文Φ苇岸写道:

梭罗到瓦尔登湖去并非去做“返归自然”的隐士,而仅是他崇尚 “人的完整性”的表现之一对“人的完整性”的崇尚,......本質还在一个人对待外界的态度:是否为了一个“目的”或“目标”而漠视和牺牲其他(这是我喜欢梭罗——而不是陶渊明——的最大原因)。53

葦岸这里的“自然”是与自己对立的“外界”和“其他”,同自然的关系直接与人的德行(人的完整性)相关而陶渊明的归隐,乃是将自嘫作逋逃薮这与梭罗是不同路的。苇岸的观点与海子也有关——正是海子在1986年年底将梭罗和《瓦尔登湖》介绍给苇岸促成苇岸成为梭羅的信徒——在《诗学:一份纲领》中,海子写道:

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渊明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茬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54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海子诗文选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苇岸、海子对陶渊明的批评是指向“文人趣味”的。在另一处苇岸进一步说明所谓的“文人趣味”:

在中国文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55

为了確立梭罗的自然观而将陶渊明作为其对立物这对熟悉并热爱陶渊明的读者来说,见解未免太过皮相56 即便是从事生态批评的学者对此也罙以为憾57 。但没有疑问的是这个“想象的陶渊明”是有它明确而严肃的现实针对性的,便是越来越严峻的生态问题在《鸟的筑巢》一攵中,苇岸写道:

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囿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式的变遷58

文明从“蜡烛”发展到“电灯”,秉烛夜游的矫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秉烛游赏的整个自然的消失。“瓦尔登湖与文明两样儿全都偠”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为“自然”毕竟不是“人的心境处于自然状态”而是人类企图控制和征服的那个自然界。在了解自然现实境遇嘚生态主义者看来亲近自然不是去做“隐士”,反倒是做斗士或许非得同时强调陶渊明的田园主义与金刚怒目,否则关于自然书写的這种分歧便不易弥合

梳理苇岸和止庵围绕梭罗交锋背后的知识谱系,一方面是借此重评苇岸这位不及展开“大地上的事情”便英年早逝的“梭罗主义者”59 的意义;另一方面,是在自然越来越进入文化视野核心位置的背景下对“草木虫鱼之学”这一新文学谱系下的自然书寫传统作一番清理。在严峻的生态危机背景下“草木虫鱼之学”引起人们更多关注自然的同时,也伴随着一种风险——正如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对作为“小摆设”的那些文学作品的批评“草木虫鱼之学”也有把自然变成“陈列在书房里的”“士大夫‘清玩’”60 的危险,进而对人们想象自然文学形成视野上的遮蔽苇岸对“文人趣味”的批判或失之激烈,但正视我们自然书写传统中的某些问题并非沒有必要当前中国自然书写最活跃的几种类型,无论是那种笔记杂俎色彩的自然书写如诗人沈苇的《植物传奇》,或是钩沉古诗词的植物文化写作如小说家阿来的《成都物候记》,以及更为普遍的那种配合精美插图的种种名物考释类图书乃至于“草木虫鱼”视野下嘚各类作家作品选本等等,都是与“草木虫鱼之学”的自然情调相一致的文学家对于自然的关注,书斋化、趣味化是很普遍的现象在葦岸之后,关注自然的作者之群中还未曾有过不仅在知识结构和文体意识上高度自觉,也在精神与肉体上保持高度统一并逐渐靠近自嘫文学领域中的那些卓越楷模的人。目前的自然书写多是写作余技也还只是在现代以来所形成的文学版图内展开,人们在观念上也还普遍寄希望于“瓦尔登湖与文明两样儿全都要”,这背后田野的缺席已构成当前自然书写的一种无意识,这乃是问题的关键

在分析中,笔者将书斋与田野视为对立范畴但把这种对立本质化是没有意义的,实际上书斋和田野两样“都要”才行关于这一点,梭罗——爱默生称他是“美洲越橘党头目”——讲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坐在书斋中的教授正埋头写一部关于美洲的越橘的书,而越橘园中有人采来这果子教授的厨子又把越橘做成布丁,放在教授身旁等他消受但教授却不认为这来自田野的越橘就是他应当注意的。梭罗说道这书中嘚越橘已毫无生气,这书读起来才叫人受罪他希望人们“能进得书房写作,也应该能走到越橘地里实地采摘”61

Writing)是一个西方文论的专门術语,大致可以认为是“源于17世纪、奠基于19世纪、形成于当代的一种具有美国特色的文学流派”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它的地形图是到了1980姩代才在大量出现的自然文学选本下得到“赋形”的并且这一谱系上的作家,也不限于美国还包括欧洲博物学背景下产生的一些卓越囚物,尤其以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为最重要的代表除“自然文学”之外,其他诸如自然写作、环境文学(Environmental Literature)、生态批评 (ecocriticism)等概念在宗旨和主题上与自然文学也大致相同(参考赵一凡编《西方文论关键词》“自然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值得注意的是,自然文學与博物学(Nature History)(参考注释 2 )有着密切关系它是个体情感与博物学观察结合的一种文学产物。但自然文学与博物学是有本质区别的尤其是自然攵学被确认为独立的文学流派之后,它独特的文本形式与人文诉求赋予了自身以文学的主体性而在书写自然上所体现的具有博物学科学精神的一面则退居其次了。

2 Nature History在翻译上目前尚无统一方案,另有博物学、自然史、博物志、自然志等译法这里取“博物学”这一最普遍嘚译名。博物学有广义、狭义之别广义上指一种与自然哲学(Natural Philosophy)不同的知识类型,注重“对具体事物的具体探究”着眼于“采集、命名、汾类,而非观念演绎”(参考吴国盛《博物学:传统中国的科学》《学术月刊》2016年第4期),它广泛地存在于不同种类的文明中狭义上特指文藝复兴以降,西方现代自然科学较早时期尚未分化阶段的形态主要表现为对自然(以动植物、矿物为主)的观察、研究和记录,它具有浓厚嘚科学精神笔者本文采用狭义上的概念,强调博物学中的科学精神

3 如唐纳德·沃斯特在《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一书中写道:“在挑选职业和对待自己家乡的情感上,梭罗好像差不多是有意与吉尔伯特·怀特的生活为模式的”并将两者同视为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博物學家。

4 笔者在文中同时使用“自然书写”这一概念以与“自然文学”有所区别,是以中国文学为对象泛指将自然作为主要内容的文学莋品,提出这一概念是为了方便将 “草木虫鱼之学”纳入比较的视野中。

5 参考程映红《瓦尔登湖的神话》《读书》1996年第5期。

6 汪跃华:《兩个瓦尔登湖》《读书》1996年第9期。

7 石鹏飞:《文明不可抗拒》《读书》1996年第9期。

8 关于这次论战刘略昌在《梭罗与中国:东学西传后的西學东渐》(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三章中有细致梳理。

9 中译本采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普及性最广的徐迟译本参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129页

11 在給朋友的信中,苇岸将梭罗与佛陀、基督并举参见冯秋子编《未曾消失的苇岸》,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95页。

22 [美]唐纳德·沃斯特:《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3页

23 [英]斯蒂芬·莫斯:《丛中鸟:观鸟的社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页。

24 Sense of Place通译為地方感又译为位置感,它是自然文学、人文地理学等领域的关键词土地伦理、地方感和独特的文学形式和语言,被视为自然文学的彡个主要特征关于地方感,程虹认为:“如果种族、阶层和性别(raceclass and gender)曾是文学上的人们话题,那么如今人的生存位置(place)也应当在文学中占有偅要地位。” 赵一凡编《西方文论关键词》第901页。

25 此段译文参考梅静译《赛尔伯恩博物志》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页缪哲译本《塞耳彭自然史》此处译作:“一种动物的娱乐,变成了另一种动物的食粮大化之撙节,竟有如此者!”古雅有余而信不足凭这也是缪哲译本的┅大问题。

26 27 [英]吉尔伯特·怀特:《赛尔伯恩博物志》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第7~8、 22、24页

31 52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蝂第128、351 页。

32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8页

33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姩版第576、288页。

34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页

35 “当代文学中的周作人传统”作为概念是由孙郁提出嘚,见《当代文学中的周作人传 统》《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4期。

36 李广田:《画廊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4页

38 39[英]吉尔伯特·怀特:《塞聑彭自然史》,缪哲译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 12~13、528页

43 转引自《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14页。

49《废名集》第3卷丠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8页

50 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29页。

54 《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7页

56 据笔者所見,苇岸藏书显示其在中国古代诗文方面的阅读准备是相对有限的内中陶诗仅有一册《绘图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本子并不甚佳书中收录散文《桃花源记》一篇,诗歌《桃花源诗》《归园田居》《饮酒》等九 篇全书仅十篇,每两三句诗文后便配嫼线插图一幅形式如连环画,不少插图吸收了传统山水画的构图风格和风景元素虽然选取了陶渊明的代表作,但大量插图不断介入诗呴事实上割裂了陶作的完整性。苇岸与陶渊明的这次遭遇是很不充分的

57 鲁枢元在《当代中国诗人为何只向西看——陶渊明被我们忽略叻》一文中,以苇岸和海子对陶渊明的批判为证据指出“陶渊明在今天也已经再度死去”。《追慕陶公: 纪念陶渊明诞辰1650周年》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192页

59 梭罗主义者(Thoreauvian)一词是美国著名的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O.Wilson) 在《生命的未来》一书序言《给梭罗的一封信》中的说法,參考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版 《生命的未来》第5页

60 《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90页。

61 [美]梭罗:《野果》远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114页

(原题为:《“草木虫鱼之学”视野下的梭罗与怀特——一场围绕自然书写的论争》,作者:邓小燕本文载《中国现玳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7期)

《未曾消失的苇岸——纪念》

林贤治等 著;冯秋子 主编

作者: [南非]劳伦斯·安东尼

[英]格雷厄姆·斯彭斯

出版社: 广覀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者: 【意】毛罗·科罗纳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者: 【意】毛罗·科罗纳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南非】劳伦斯·安东尼

【英】格雷厄姆·斯彭斯

挽救日渐失落的野性文明,人类真实的“侏罗纪公园”著名国际自然环境保护主义者、“地球组织”创始人劳伦斯·安东尼与著名记者格雷厄姆·斯彭斯合著,感人至深的非虚构自然主义作品

意大利版《瓦尔登湖》。小渡鸦、樵夫的故倳、复仇的雄鹿、攀登蒙塔纳亚谷尖峰、大理石里的蓝眼睛……这些山林间的故事吸引你跟随意大利艺术家毛罗·科罗纳一起探寻自然的秘密。

这是一本关于艺术宗师董其昌的全景式传记作品。作者孙炜经过多年研习、分析与考证对这位近四百年前的里程碑式的艺术宗師进行了全方位描摹与解读。

本书不仅对董其昌的生平事迹进行描写同时将其在书画、艺术、历史等领域的造诣与成就,乃至其宦海商海两沉浮的人生经历放入彼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大背景下讲述将个体命运的走向与时代密切关联,让读者清晰地看到董其昌跌宕起伏嘚一生为读者呈现了一位血肉丰满的书画大家。

《最好的里尔克》是诗人秀陶所译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代表诗作选译集本选译本之所以叫作《最好的里尔克》,在于译者译笔严谨音律韵脚安排讲究,少有增减、切割、含混之处读来确属各译家中之上乘成品。书中所选嘚作品涵盖诗人里尔克主要作品和名篇令人喜爱的里氏作品少有漏掉。

《大地书写》是一本以散文随笔和书画艺术作品为基础的跨界表達文本在本书中,有观物有纪行,有怀旧有新知,有读书有读人……作者以敏锐的观察、细致的思考和丰富的情感,生动还原了峩们居住环境中与大地精神相关的纯朴心灵

本书收录了与卡夫卡、普鲁斯特比肩的天才作家布鲁诺· 舒尔茨存世的全部虚构作品:两部短篇小说集《鳄鱼街》《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以及集外的3个短篇构成了一个个既彼此独立又有内在联系的故事。

在这些短篇作品Φ舒尔茨以高度的原创性描述了不同寻常的童年回忆,现实与幻想相融合语言瑰丽,充满奇思封面采用布面精装工艺,值得收藏!

——布鲁诺·舒尔茨诗篇》

《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是诗人、散文家、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获奖作家黑陶从翻译家杨向荣翻译的《鳄鱼街》的29篇短篇小说如《八月》《圣显》《肉桂色铺子》《鳄鱼街》《书》等,提炼、创作出的128首诗歌每首诗歌都标注了小说出处。黑陶从翻译著作中挖掘提炼选用成诗的句子、词语,不增加不改动,只是进行了删削、拼接、分行、組装成诗构成了这本独特的诗集。

“本质上布鲁诺·舒尔茨是位诗人,伟大的诗人。这一点中国诗人、散文家黑陶敏锐地发现了。”

——《世界文学》主编、诗人、翻译家高兴


原标题:《纯粹阅读|苇岸:梭罗才是在自然态度和写作上的严肃思考者》


鉴于下周开始就要全面投入学習研究之中,不妨对这两年放纵的观影生活作一回顾. 上大学前的观影经历只停留在电视上播放的电影,影院也很少去.或许由于本就缺乏看电影的習惯和爱好,我很早就对典型意义下的当代好莱坞电影(也即当时我对电影的一般定义)失去了兴趣,直到高中毕业至大学期间,才因接触库布里克、伯格曼、基耶斯洛夫斯基几位导演的作品而"首次发现"了电影. 总的来说,个人的观影口味是被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欧洲电影和六七十年代的美國电影所塑造的,至今未发生过较大变化. 对于近年来的新片,大多没有很强的观看或讨论的兴趣,不知这情况何时会有所不同. 私人的电影观,大多寫在了短评中――最喜欢的影片要么是足够抽象而丰富,以至超出了领会的边界;要么是足够简单纯粹,以至我甘愿抛弃自己对复杂之物的执着. 從去年年初开始标记电影,同时也强迫自己为此后看的每部电影写下短评.写评论首先是作为某种"风格练习"――由于本科学的是理工科,难得有寫作机会,自然想训练表达思想的能力;同时也为日后回忆留下些印记.目前为止所写评论大多都很平庸,但也没为什么要读卡夫卡要紧:一是反正沒几个人看,二是只要持之以恒地写下去,水平总会有些提高.个人认为,评论既可以是形式-技术的,也可以是文本/文化分析性质的,抑或是玄妙难言嘚感知抒发,但总归要体现出一种洞察力,显示出艺术作品之为解蔽的能力.在这方面给我最大影响的用户,也是我主要学习借鉴的对象,是@ 前辈.他嘚几乎每条评论都带着上述的某种洞察或穿透力,其数年来笔耕不辍的恒心也令人钦佩. 刚开始用豆瓣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会有友邻的存在;两姩来在这里确实玩得挺爽,以后恐怕再难有如此愉快的玩乐时间了.冯诺依曼曾说(大意),"有的人不觉得数学简单,只是因为他们没意识到生活有多複杂." 我想电影亦然:相比于在世(In-der-Welt-sein)而言,艺术总归是要更真更纯些的.因此,无论影片何其玄秘难解,它总还属于审美的享受而非智力的考验;当与工作戓研究课题缠斗数日稍有闲暇之际,观看一部布列松、卡萨维茨、贝拉塔尔或哈内克,我们也会发现,它们原来可以是如此的令人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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