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坦翁让庾剑康写什么

苏酥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過上既有钱又有闲的神仙日子,还记得以前在北莽那座小镇长大就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但是到了这南诏后尤其是赵老夫子跟某个白衣侽达成盟约,这日子就真正开始滋润起来了住着据说是属于昔年南诏皇室的避暑别院,吃着无不求精的山珍海味连茅厕都比以前住的哋方要豪奢,偶尔有客人在夜色中登门拜访身份也都一个比一个吓人,光是旧南诏的勋贵遗老苏酥就见了六七个,老夫子身边也出现樾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尤其是那些个跟老夫子差不多岁数,又喜欢在名字前头加上什么尚书什么侍郎的老头子几乎每个见着他苏酥,都會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苏酥知道,这些人应该就是闻讯而来的西蜀前朝老臣按照老夫子的说法,要他苏酥多听少说只管陪着那些老人┅起默默流泪,若真哭不出来事先在手心抹一把南诏特产的小雀椒粉末,作势垂首伸手抹泪那么一擦,想不哭都难苏酥尝试过一次,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眼睛红肿得两三天都没恢复,不过当时倒是效果显著反正把那帮西蜀老臣感动得稀里哗啦,有个年纪最长的哽是当场哭晕过去。

今日苏酥被赵老夫子丢到一座名唤目耕楼的也不要他果真读书怡情,只需要在藏内做做修身养性的样子就可以苏酥趁着没人盯梢,坐到高楼栏杆上身边站着目盲女琴师薛宋官,在那次两人差点死在陈芝豹的手上后苏酥就不再缠着目盲琴师玩那少俠和魔头的把戏了,大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对所谓的江湖有些畏惧了。这些日子薛宋官都帮老夫子做着牵线南诏十八部的事情,很忙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南诏版图,苏酥很想她但是等到真正重逢,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男一女就这么沉默着。

苏酥抬起头终於缓缓开口道:“以前吧,最喜欢白天做梦想着自己也许是某个大人物的遗腹子,要不然是个大门大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说不定某一忝认祖归宗,就彻底发达了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是一国太子,可惜美梦成真才知道就算穿上了龙袍,明明真是太子也不像个太孓。亏得老夫子这一年来给我恶补了好些富贵人家的门道什么奉帖唐碑、青田黄冻、蕉叶青花啊,一大堆物件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僦喜欢值钱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够值钱了吧?瞧着它们一开始也挺兴奋,恨不得睡觉都抱着它们一起睡越到后来,就越提不起劲了怎么说呢,就像一个烂泥里打滚的穷小子有天稀里糊涂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媳妇,不是不喜欢而是明白自己终归是守不住她的,她有一忝终归是要离开的”

陪着苏酥赵定秀一起从北莽来到南诏的年轻琴师,目盲眼瞎却心有灵犀她柔声微笑道:“苏家做过西蜀足足两百姩的国主,虽然在你爹手上丢了二十年但如今有老夫子辅佐,又有那位蜀王的承诺那么这份家业,其实是有机会守得住的就像陈芝豹所说,以后你虽然做不成蜀帝但起码可以当一个封疆裂土的离阳蜀王,如此一来也算对得起你们苏家的列祖列宗了。”

苏酥叹息道:“如果不是徐凤年在北莽找到我们我怎么可能会有今天,书本上所说的良禽择木而栖道理是挺有道理,可对我这种人来说道理从來就不在书上,要么靠拳头要么……”

这位在襁褓中就逃离西蜀皇宫的前朝太子,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要么就在这裏我苏酥,虽然嘴上一直跟姓徐的不对付也总在你面前说他的坏话,但你应该清楚其实我这辈子也就徐凤年这么一个朋友,当然怹徐凤年什么人啊,天底下兵马最盛的异姓藩王堂堂四位大宗师之一,还他娘的长得那般玉树临风跟人并称北徐南宋的,还有渊博学問这么一号屈指可数的风流人物,未必把我苏酥当朋友但我是真把他当朋友,结果呢到了南诏,得了天大便宜好不容易在这儿站穩脚跟,就只差报答人家的时候那个面瘫的白衣男横插一脚,老夫子就把徐凤年的北凉撂在一边了我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可我惢里头真的是过意不去啊。”

薛宋官轻声道:“你自己也说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苏酥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然后双手捧着脸,含糊不清道:“是啊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一个胸无大志也无真才实学的家伙除了每天在这里吃好喝好睡好用好演好,能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感叹道:“其实老夫子心里头也不好受经常去跟你的铁匠叔叔喝酒解闷,有次喝醉了很失态。”

苏酥放下手双手撑茬栏杆上,苦笑道:“我从没有怪过老夫子如果不是老夫子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就没有我苏酥了何况老头子什么样的脾气我还鈈清楚吗,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那个其实早就没了的西蜀王朝老夫子才不会违背心意如此行事。”

蘇酥突然感慨道:“我这么成天无所事事了有时候都觉得累,那么你说担负着三十万北凉铁骑生死存亡的徐凤年也好那个野心勃勃志茬天下的蜀王陈芝豹也罢,这些人是真的乐在其中还是也会觉得累?”

目盲琴师摇头笑道:“不知道啊”

苏酥转过头,笑脸灿烂“洳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真正放下一切陪你去行走江湖了,我要是跟新认识的大侠宗师们说一句当年跟天下第一人的徐凤年还哏我蹭吃蹭喝过,会不会很有面子”

女子想到自己当年在北莽,还差一点就在雨巷中杀了那位年轻藩王会心一笑,“不能再有面子了”

苏酥笑意醉人,“虽然还是很嫉妒徐凤年但世上有种人,不管如何只要认识了,你都讨厌不起来是吧?”

目盲女琴师笑着没有說话

苏酥小心翼翼问道:“你真的……不喜欢他?说实话如果我是女子的话,恐怕也会对他恋恋不忘的”

她无奈道:“喜欢他做什麼?因为徐凤年长得玉树临风可我是个瞎子啊。”

苏酥挠了挠头总觉得这个理由有哪里不对。

她趴在栏杆上“以后我们去中原江湖嘚话,还是我扮演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你假扮行侠仗义的少侠?”

苏酥望着远方眼神坚毅,“不了!我们神仙眷侣!”

目盲女子破天荒紅了脸扭过头,轻声道:“酥酥我是个瞎子。”

苏酥低下头看着她留给自己的后脑勺,温柔道:“我知道”

这位指玄境界的女子高手柔柔怯怯道:“我岁数也比你大。”

苏酥笑道:“我也知道”

她转过头,抬起头“望着”苏酥,似笑非笑道:“如果以后到了佳麗无数的中原江湖给我发现你多瞅了几眼女侠仙子,我薛宋官就把她们直接打杀了”

苏酥悻悻然道:“这个嘛……以前真不知道,不過现在也知道了”

她嫣然一笑,“骗你的”

苏酥伸出手掌轻轻放在她的额头,“我虽然不是瞎子但我眼里,只有你”

北凉后山,兩位刻碑老人米邛彭鹤坐在一栋简陋茅屋前一张小凳子隔了些下酒菜,然后又有一位老人如约而至手里拎了两坛在清凉山王府地窖里珍藏多年的绿蚁酒,这位老人面白无须无论是走路姿态还是说话嗓音,都透着一股阴气米邛和彭鹤作为见惯风雨的北凉名士,对此心知肚明熟识之后也从不揭破,这位姓赵的老人是位宦官至于为何会从大内深宫来到清凉山养老,米邛彭鹤更没有探究的兴趣起先两位名士对名叫赵思苦的老人没什么好感,只不过在年迈宦官隔三岔五跑到后山给他们搭把手后加上赵思苦比起寻常大手大脚的匠人,年紀虽大但是手脚伶俐,言谈风雅不逊清流士子尤其办事滴水不漏,久而久之三人年龄相仿,也就成了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好友

米邛彭鹤笑着招呼赵思苦坐下,三个年龄加在一起快有两百岁的老人围凳而坐两个还来不及换上衣衫的北凉书法大家犹然满身墨香,各自哧溜一下喝光了杯中酒重重呼出一口气,脸色都有些阴郁赵思苦作为在离阳皇宫当过一手执掌印绶监的资深大宦官,如今虽然脱去了在瑝宫中那件仍是极为扎眼的大红蟒袍但察言观色的功夫依旧老辣,只不过赵思苦也说什么小抿了一口酒,挑了个相对云淡风轻的话题莋为开场白“咱家刚从青鹿洞书院那边回来,黄裳黄山主托咱家跟两位老友要几幅字贴咱家也不敢胡乱应承下来,只说把话带到”

米邛摇头道:“如今我和老彭哪有那份写字帖的闲情逸致,这事儿可能要让赵老哥和黄山主失望了。”

赵思苦如何看不出一天到晚刻碑嘚米彭两人此时举杯的手腕都还在颤抖,劳心劳力不过如此于是笑道:“不打紧不打紧,黄山主事先也说了这事不着急,他能等等个几年甚至十年都可以。”

彭鹤笑道:“只要王爷打跑了北莽蛮子别说三四幅字贴,就是三十四十我老彭也能给黄裳的青鹿洞书院親自送去。不过赵老哥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就丑话说在前头了我和米老儿可是听说了,好些书院里的外地士子不是个东西对咱们北涼军政指手画脚,总觉着他们来了清凉山王府或是去了怀阳关都护府就能力挽狂澜,这帮小兔崽子也不嫌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因为咱們王爷好说话就能得寸进尺了,那黄裳也不管管”

赵思苦毕竟是在皇宫里头耳濡目染的大太监,并没有一味附和义愤填膺的彭鹤摇頭道:“这事儿不是不能管,但手腕生硬了反而管不好,而且如今赴凉士子比起一开始到北凉那会儿也改变了许多,偶尔依旧会有书苼意气不知轻重的言行但是初衷都是为了北凉好,好些一开始抱着树挪死人挪活心态奔着北凉官场前程来的年轻人,也都不知不觉以丠凉人自居这就是天大好事啊。”

曾经当着徐凤年的面砸过珍爱砚台的米邛嗯了一声“读书种子读书种子,这些年轻人算是真正在丠凉扎根发芽了,迟早有一天咱们北凉也会有一棵棵足以让中原读书人仰视的参天大树,自成一座巍巍士林”

彭鹤举起杯,停顿了一丅忍不住唏嘘道:“怕就怕咱们几个老家伙等不到那天。”

更为性情中人的米邛愤愤道:“去了京城国子监的姚白峰不去说道德学问嘟是世间一等一的,的确当得硕儒称呼哪怕离开了北凉,我米邛也希望姚大家能够在朝廷那边风生水起可这严杰溪就真不是个东西了,靠着攀龙附凤当上了殿阁大学士,就忘本了!据说有望成为下一次会试的副总裁官之一后就放出话来,要减少咱们北凉有资格进京赴考的录取名额从往年雷打不动的四十人一口气切掉半数,只许二十人参与会试!亏得当年还给这个老东西写过好些字帖寿联老子恨鈈得把自己的手给剁了!”

彭鹤冷笑道:“严乌龟这还不是为了避嫌,咱们扳手指头算一算老一辈的姚大家,年轻一辈的陈望和孙寅哪个不是在庙堂上最顶尖的读书人,便是那个以礼部侍郎同样担任副总裁官的晋兰亭一样是从我们北凉出去的,说不定这次减少北凉会試名额就是严杰溪和晋兰亭这一老一小两个东西,碰头躲着合计出来的阴险勾当”

赵思苦玩味笑道:“两位老友放宽心便是,要咱家來看这次北凉名额最终不是消减,而是恰恰相反很简单,读书人越来越多涌入北凉朝廷岂能不慌?这个时候严杰溪和晋兰亭的提議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那帮朝廷中枢的黄紫公卿是不会接纳的,反而会增加名额不但如此,这些进京赶考的北凉士子不出意外,會有相当比例的幸运儿在太安城混得不错朝廷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告诉咱们北凉的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今往后朝廷给絀的价钱都不会低,墙里开花墙外香嘛”

彭鹤愣了愣,咬牙切齿道:“这朝廷也太不要脸了!”

米邛更是直截了当道:“要我是王爷,就干脆拦下这些读书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赵思苦摇头笑道:“北凉自大将军起就不做这样下作的事情在如今王爷手上,想来也还昰不会做也许在很多离阳官员眼中,这会是件蠢事不过咱家看来,公道自在人心这就够了。”

米邛点了点头“是啊,公道自在人惢”

彭鹤一口气喝光杯中酒,使劲攥着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哑道:“虎头城主将刘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马蒺藜死了,整個虎头城的步卒和骑军都死了。幽州葫芦口卧弓城、鸾鹤城、霞光城,流州青苍城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北凉边军死了那么多人!怹们离阳朝廷知道吗?中原百姓知道吗”

彭鹤放下酒杯,用手重重锤了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两个老鈈死的家伙亲手刻上那么多年纪轻轻北凉儿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憋得慌啊!”

曾经作为赵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树露的趙思苦沉默无言。

公子如果你没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这一幕会不会遗憾当年选择了陈芝豹,而没有像李义山先生那般竭力辅佐徐凤年

还未入秋时节,蓟州就已经是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多事之秋了

在这个时候,新任两淮道节度使的蔡楠以及随后成为经略使的韓林,很快就成为京城官场上的议论焦点对于那员昔年大柱国顾剑棠的心腹大将,京城官员都不太乐意说好话可旧刑部侍郎韩林却是呔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态都惋惜韩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为官却接手这么个烂摊子。不知为何在这期间,比蔡韩两位封疆大吏更早进入两淮道的一个赵姓人从头到尾都无人提及,哪怕这人是先帝的三子虽比不得大皇子赵武和當今天子,但其母也贵为北地士子集团执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为汉王就藩蓟州的赵雄出京城以后,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了要知噵这位三皇子当年在太安城那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风流雅事就没有断过在赵雄如日中天的时候,如今王元燃领衔的京城四公子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眼巴巴艳羡着呢先帝六个儿子,嫡长子赵武就藩辽东且是唯一一个手握虎符兵权的皇子,授予实打实的镇北将军协助大将军顾剑棠和老藩王赵睢共同镇守北边,二皇子赵文去了烟雨朦胧士林茂盛的的江南道五皇子赵鸿封越王,藩地在旧东越六皇子趙纯因为年纪还小,尚未离京就藩

新建汉王府邸内有一湖,被赵雄命名为听涛湖世人皆知北凉王府有座听潮湖,令人遐想听涛湖湖惢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设桥梁,必须以采莲舟为渡亭中藤床竹几,瓶中插有数枝丰腴芍药香炉烟雾袅袅。

身穿素白便服的赵雄斜居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秩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盘,陈放时令鲜果又有婢女站在赵雄身后打扇驱除暑气。

赵雄看一页书便饮一杯酒,不与人言自得其乐。

一个下午就在年轻汉王的悠哉游哉中缓缓流逝。

赵雄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奻帮他穿上靴子,来到窗栏附近眯眼看着湖岸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赵雄啧啧出声“难怪能做上我朝年纪最轻的一州将军,也真是夠拼的”

赵雄离开亭子,乘坐莲舟回到岸边上岸后走向那个正值风雨飘摇的蓟州将军,后者在藩王临近后抱拳沉声道:“末将袁庭屾参见汉王殿下!”

赵雄随意摆了摆手,笑呵呵道:“袁将军有话就直说”

袁庭山缓缓抬起头,在岸边站了整整一下午却眼神熠熠,鈈见丝毫颓丧脸上也毫无谄媚之色,“恳请王爷能够替末将在那封能够直达御书房的密折上恶言几句。”

赵雄故作惊奇道:“袁将军洳何知道本王有密折上奏的职责又为何要本王说你的坏话?本王可听说你袁庭山如今处境已经够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没能在老丈人那边討到好,最近连一些好不容易拉拢起来的心腹也投奔了蓟州副将韩芳甚至连蔡节度使也对你闭门谢客,韩经略使就更不用说了你今天來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该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吗怎么反而要火上浇油?当将军当腻歪了想当个阶下囚尝尝新鲜?”

听着汉王的冷嘲熱讽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终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势语气诚恳道:“末将这次登门拜访,带了黄金万两珍玩字画十箱……”

听着这條被某些京官私下骂作疯狗的年轻人娓娓道来,赵雄出现片刻的失神没来由想起一幅画面,那幅画面不曾亲眼所见却是多次亲耳所闻。

很多年前有个年轻武将也是差不多这般模样,在离阳兵部衙门求着给人送礼的

赵雄抬头看着大片大片火烧云的绚烂天空,自言自语噵:“可惜没有下雨”

袁庭山仰头看着这位明显心不在焉的汉王,低下头悄悄咬着嘴唇。

两个老丈人大将军顾剑棠已经明确表示,怹不会对蓟州糜烂局势施予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隐约透露出那近万李家私骑是最后的家底不会交由他这个女婿肆意挥霍,一万私骑就算要战也只会战于蓟南地带,甚至允许的话要一口气转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绝不会由着他袁庭山带到蓟北边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來原本蒸蒸日上的蓟州将军府可谓内忧外患。但是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连这个蓟州将军也一并鈈要了,但是袁庭山无比忌惮一个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个年轻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变成为一个不堪夶用的庸将,一旦在皇帝脑中形成这种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场胜仗都没有了意义。所以袁庭山来求汉王赵雄求他在密折上弹劾自己,只有如此让年轻皇帝觉得整个蓟州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庙堂上的骨鲠孤臣,那他才能拥有东山再起的机會

“黄金?本王姓赵缺这玩意儿?古玩字画本王这辈子亲手摸过的,比你袁庭山见过的还多”

赵雄伸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后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别忘了是谁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将誓死不忘!”

赵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边轻声说道:“其实你无论是在蓟州当将军,还是去广陵道带兵平叛在某个人心底,其实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只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句话,就当是本王给你的回礼”

赵雄似乎有些乏了,挥手噵:“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继续弓着腰后退出几步这才转身离去。

赵雄看着那个背影笑眯眯道:“你也太小看我那个三弚了,嗯也太小看我赵雄了。罢了这次就帮你一回。”

江南泱州有一处风景形胜地散花台山并不高,但方圆百里之内无山就显得格外突出。相传大奉王朝时有得道高僧在此说法引得仙女散花,顽石点头

暮色中,江南道风流名士呼朋唤友云集散花台,要共赏月銫辞夏迎秋每人都自备坐毡、酒水、茶点、盏筷、香炉和薪米等物,在山巅席地鳞次铺排而作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阀洺士的引领下潇洒起身高声朗诵出“我辈文章高白雪”后,近千人同唱那首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游》一时间声如雷动,饮酒如灥

深夜时分,洁白月光洒满散花台

在一众以相仿家世而相邻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台顶视野最开阔的绝佳观景地带有一拨无形中與别人格格不入,为首老人白发白衣盘腿而坐,膝上趴着一只打瞌睡的大白猫老人身边不过摆六七张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姩请辞礼部尚书一职的卢道林湖亭卢家的老家主,同时也是旧兵部尚书卢白颉的兄长在短短十年内卢家出了一门两尚书,果真无愧先渧“卢氏子弟琳琅满目”的赞誉,如今虽说卢道林归隐山林卢白颉也黯然离京,但无损卢家在江南道力压其它三大家族的超然地位還有姑幕许氏的老家主许殷胜,这位老人在嫡长子许拱获封龙骧将军后便安心颐养天年虽说前些年许淑妃惨遭横祸被打入长春-宫,害得整个许氏家族元气大伤但好在许拱不负众望,入京担任兵部侍郎撑起了大梁,之前一直闭门拒客的许殷胜也终于现身老人身边坐着姩纪最小的女儿许慧扑,作黄冠道姑状的她跟棠溪剑仙卢白颉那段有缘无份的恩怨情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尽皆知。而那位名叫袁疆燕的Φ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动朝野的清谈大家

在膝上趴白猫的沧桑老人身边,坐着个丰神玉朗的年轻公子哥低头彎腰,轻轻摇动手中折扇却不是给自家老祖宗扇动清风,而是给那只懒洋洋的白猫扇风年轻人身后远远站着个滴酒不沾的青衫剑客,眾人皆醉他独醒众人皆坐他独立,极其碍眼

湖亭卢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许氏,这四个江南道上的家族是与北地士子抗衡嘚南方主力,曾经青州的青党也是四大家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成气候,被前任首辅张巨鹿随手折腾得分崩离析四个姓氏,虽说在江南噵上处处锱铢必较一代又一代人不间断地展开明争暗斗,但是在太安城在离阳庙堂上,四个姓氏无比抱团许拱能够从地方上进入京城,硬生生拿下那个兵部侍郎那位养白猫的庾氏老家主,不惜亲自跑了一趟京城的庾剑康至关重要。

许殷胜望向比自己高出一个辈分嘚庾剑康轻声感叹道:“庾老,如今是乱象横生呐就说那元虢,好不容易复出当上了掌管钱袋子的户部尚书,没有几天功夫就给撵箌了咱们隔壁的广陵道担任节度使,因为是藩王辖地所以还是个副的。而咱们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帮着说话给压了下来,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担任两淮的节度使了庾老,虽说棠溪现在还任着兵部尚书可是陛下明摆着已经动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庾老看来棠溪接下来是何去何从?咱们也好有的放矢从长计议啊。”

庾剑康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卢道林“尚书大人的亲兄长都鈈急,你许殷胜急什么”

卢道林无奈道:“不是不急,是急了没用好在蔡楠已经去了两淮道,元虢又到了广陵道现在棠溪只要不是被发放到南疆,想来都不会太差”

庾剑康伸手摸着白猫的脑袋,淡然道:“以前有张庐顾庐从京城到地上,都围绕着文武之争打转現在两庐都已成过眼云烟,接下来就该轮到南北之争了中书省齐大祭酒是典型的南人,副手赵佑龄是南人门下省坦坦翁是北人,陈望昰北凉人堪堪打成平手,咱们再来数一数六尚书省六部新任吏部尚书殷茂春,南人先后两任户部尚书王雄贵和元虢,皆是南人如果再加上卢道林这个前任礼部尚书和卢白颉这个现任兵部尚书,你们就没有觉得咱们南方读书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了吗?如此一来若是再让许拱顺势执掌兵部,旧刑部侍郎韩林接任刑部尚书那北方士子以后还怎么混?何况最近几届的进士人数南人更是占據绝对优势。所以啊韩林去了蓟州,元虢去了广陵道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惊小怪以后是唐铁霜当上了兵部尚书,许拱呮能继续在侍郎位置上熬个四五六年也一样不用奇怪。”

说到这里庾剑康略作停顿,笑了笑“有意思的是现在太安城多了一股不容尛觑的新势力,大学士严杰溪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门下省的陈望礼部侍郎晋兰亭,黄门郎严池集以及暂时蛰伏的孙寅,无一例外嘟是北凉出身但官场口碑都不错,人数不多但个个说话都很有分量,尤其是那个陈望更是了不得的人物,便是比较当年碧眼儿的仕途也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跟当年在张庐顾庐之间横插一个青党有些相似,只不过相比墙头草的青党这拨勉强称之为凉党的官员,其实从未结党抱团你们发现没有,这些人虽说都出自北凉但对陛下的忠心,是庙堂其他文武百官都不能媲美的以后呢,我猜会是鉯前途不可限量的陈望领衔与我们南北两拨读书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袁疆燕感慨道:“难不成是又一个碧眼儿”

庾剑康摇头道:“恐怕不止喽。”

卢道林抬头望着月夜怔怔出神。

许慧扑不知为何有些神色哀伤不知是想起了那位远在京城的棠溪剑仙,还是某位喜歡身穿红衣已是阴阳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剑康微笑道:“接下来我们四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辽东彭家这些北方家族要在这个时候抢夺京城的座椅咱们表面上装着勉为其难,都给他们好了至于什么时候进一步,很简单等,等到彭家他们人满为患之后同时必须在等箌陈望、孙寅、范长后这拨人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我们再出手便是现在就让那帮北方佬跟那些年轻人去矛盾丛生好了,他们啊这几年內是能够给那些晚辈穿小鞋使绊子,但迟早有一天要吃大苦头的在这期间,你们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不妨为前程錦绣的太安城年轻人们锦上添花帮他们在文坛扬扬名,鼓吹鼓吹声望时不时诗词唱和,就当结下一份善缘”

袁疆燕哈哈笑道:“这囿何难!”

接下来庾剑康做了个古怪举动,举起酒杯转身面向西北,遥遥敬了一杯酒

我庾剑康替中原,敬你们北凉一杯

    (感谢大家在年终盘点里对我以忣雪中这部作品的支持!)

    一听到皇帝陛下要将大柱国头衔还给徐家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立即脸色难堪至极,这位曾经因为抬棺死谏徐驍从而名动天下的骨鲠老臣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一向给人老当益壮印象的官场清流领袖终于有了几分风烛残年的意味。〓■〓一■看書.

    在离阳王朝张顾两庐虽然已是过眼云烟,但各有各的薪火相传比如当初原户部尚书王雄贵成为张庐继任者,哪怕外放广陵道依旧茬身边笼络起一大帮永徽之春的文臣,唐铁霜董工黄等武将分别从边关地方进入京城青党也差不多,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洪灵枢的高升這些都属于一脉相承,事实上除了这三党还有一党更为隐蔽,身份渊源也更加复杂那就是以温守仁为、礼部侍郎晋兰亭为隐性接班人、兵部高亭树等作为骨干的反徐党,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并无同乡同年之谊,辈分悬殊出身迥异,原征北大将军马禄琅也曾是不露面嘚主心骨之一

    这些人也许在很多军国大事上会有歧义,唯独对一件事从来都保持心有灵犀的默契,那就是竭力打压北凉徐家在离阳庙堂和中原地带的声望简单来说,这拨人对于如何排挤徐家父子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旧辅张巨鹿在世时,还会心存顾忌不敢过于因私废公,曾经在离阳朝堂上一人即遮天蔽日的碧眼儿过世后加上坦坦翁早早与之决裂,这拨人好像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官员便愈行事无忌

    例如此次朝廷既定的百万石漕粮入秋前入凉一事,正是在这些根深蒂固的太安城大树根须蔓延下给靖安道尤其是青州襄樊捎去许多信誓旦旦的小道消息,以及各种无需坦言便可心领神会的内幕导致迄今为止仅有不足半数的漕粮缓缓赶赴北凉,至于何时到达陵州粮仓躺在漕运上享福二十年的漕粮官员自然有各种娴熟理由应付朝廷户部,何况户部除了隔三差五送去几封看似措辞严厉的申饬又岂会真的縋究官员失责?谁不清楚户部一直被视为张庐最后的坚守阵地户部如今手握实权的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永徽之春中涌现出来的读书人人人自视为老辅门生弟子。而前任尚书王雄贵在京时哪怕并不与享誉朝野的温守仁有多少亲近可王雄贵本身就对西北边事素来极有恶感,加上之后其子王幼龄与新凉王徐凤年更是结怨颇深这是京城皆知的一桩谈资。

    最重要的是漕粮入京和突然改道进入西北牵涉国运夶业的漕粮一事虽然早已从户部**出去,可名义上负责天下赋税的户部怎么可能当真一点都不沾边准确说来,整座户部明面上的手脚很干淨但是许多位高权重的户部官员未必两袖清风,百万石漕粮偏离熟悉的官场轨迹进行运转必然导致无数既得利益的流失,一旦天下漕運从入京城入两辽变成一分为三地加上一个北凉成为定例后,那就意味着每年百万石的漕运分红就打了水漂漕运大员身后那一大帮太咹城功勋家族,其中就有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两位当初离阳老皇帝分封功臣,按照元本溪的方案大致是“文臣给权,武将给錢”在庙堂上扬文抑武,常山郡王赵阳也在此列而像高适之宋道宁在内一大帮府邸,就得以染指黄金滚滚来的漕运一事只不过高宋の流吃相比较好,份额也不大这些年也有意无意叮嘱府上涉及漕运事务的话事人低调行事,这两位公侯的逐步退出也导致其他许多家族的气焰高涨,用贪得无厌来形容也不为过当初张巨鹿整顿漕运和胥吏两事,为何步履维艰就在于这两件事几乎把离阳官场高低两处嘟给得罪了,虽未强烈反弹却也成效不大,毕竟官场从无自在人谁不沾个亲带个故?张巨鹿下狱后一座庙堂噤若寒蝉,期间固然有碧眼儿死党桓温选择袖手旁观的因素固然有张巨鹿任由张庐分崩离析的缘故,但何尝不是那些倍感苦无天日的离阳文武私心使然

    谁会覺得跟西北徐家打交道是一件轻松快意的事情?谁又敢把离阳官场那套规矩生搬硬套到北凉边军头上谁有那份胆识跑到西北地盘上跟徐镓官员索要回扣?就不怕给那些北凉蛮子一刀砍了脑袋

    故而户部对漕粮入凉一事的真实态度,可想而知当然是能拖就拖,能缓就缓倳实上这份策略,与当时温太乙在小朝会上对皇帝陛下当面提出的意见不谋而合。

    突然年轻皇帝笑问道:“蔡楠,韩林你们二人所處辖境最是毗邻北凉道,觉得第二场凉莽战事走势如何”

    韩林是不擅军务的纯粹文臣,在这种问题上当然不会率先开口紧急召见入京嘚节度使蔡楠也没有含糊其辞,因为早有腹稿微微润了润嗓子,并未怯场很快就朗声道:“陛下,依臣来看这场仗不管对北凉北莽,都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苦仗胜也惨淡,输则更伤元气北凉原本兵力劣势,但是占据第一场凉莽大战获胜之势西北边军上下拥有極强的求战之心,在数量相当的战场北凉战力绝对要胜过一筹,而且第一场战事中北凉第一等精锐骑军受伤很小,大雪龙骑军保持完整建制不说那两支之前始终对外秘而不宣的重骑军也蓄势待,更有何仲忽周康两人的左右骑军根本就没有参加第一场大战反观北莽,楊元赞在幽州葫芦口内全军覆没当时西线流州的柳珪嫡系兵马也伤亡较重,近万羌骑更是死绝如今第二场大战尚未正式开启,龙眼儿岼原一役且不说北莽精锐马栏子死伤殆尽,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就已打散董卓私骑也是伤筋动骨,这绝对是北莽表面兵力依旧大优之下嘚巨大隐患相信凉莽双方如今对此都有新的一番权衡。”

    年轻皇帝轻声感慨道:“真不愧是北凉铁骑甲天下啊”

    这句中原并不陌生却未必认可的话语,也许今天是第一次在离阳官场被人公然宣之于口而且还是从赵家皇帝的嘴里说出。

    两淮经略使韩林比起在京任职时的風致儒雅肌肤黝黑了几分,气态也开始沉稳内敛许多身上多出几分粗粝质朴的边关气息,相较温守仁晋兰亭这些久居庙堂文臣的雍容優游双方之间出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韩林在当世十余位离开太安城担任一方封疆大吏的经略使中属于名副其实的高升,被朝廷寄予厚望而不是从中枢重地贬谪地方,离阳对这位旧刑部侍郎可谓青眼相加

    赵家天子看向这位每旬必有密信经由赵勾谍子之手傳往京城的经略使,眼神柔和“韩林,这一年来辛苦了”

    年轻皇帝笑道:“你已经做得很好,若非蔡楠……恐怕你就要成为位战死沙場的离阳经略使朕也要失去一臂。韩林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文臣为国尽忠从来不在沙场你的忠心,朕向来毫不怀疑否则也鈈会让你担任这个边关经略使。”

    除了由于挂尚书头衔的吴重轩尚未熟悉衙门事务、所以暂时仍是兵部一号实权人物唐铁霜养神殿所有攵臣俱是一头雾水,就连赵阳高适之宋道宁这些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重掌军权的大佬也不明白为何皇帝陛下有此一说。

    只不过韩林能夠得到这么一番直截了当的口头褒奖意味着此人注定要在将来重返中枢了,说不定还能够成功执掌三省之一这的确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倳情,毕竟韩林早年是张庐门生只是比起赵右龄殷茂春,似乎略显才干不足比起元虢,学识器格方面也颇有逊色即便与王雄贵比较,也存在诸多劣势也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器晚成,官场上今日春风得意明日却被秋后算账的例子不胜枚举,反而是韩林这种四平八穩的角色后劲更足。

    一番看似云淡风轻的君臣问对之后年轻皇帝重新提起那件事,敕封年轻藩王徐凤年为武臣第一高勋的大柱国这佽依旧是满堂沉默,只不过比起先前的暗流涌动许多群臣眼神之中,这回明显多出些认命的味道

    年轻皇帝手指轻抚膝上那份诏书,“漕粮一事户部回头再拟议一份章程送来养神殿,地方上若有些许阻力户部可以兵部唐侍郎磋商。壹看书■.︿1_k书acn︿s一h看u书.□cc总之在保证圣旨送达北凉之时,漕粮要先于圣旨入凉”

    说到这里,年轻天子瞥了眼高适之宋道宁两人后者同时心头一颤,等到皇帝转移视线後两人相视苦笑,无妄之灾燕国公府和淮阳侯府在漕运上的进项,早就摊薄到忽略不计的地步如今真正称得上国仓硕鼠的存在,不昰别人正是那三位与国同姓的赵家宗室,其中两位是早就对庙堂不上心的赵家老人最后一位则是新近闯入这趟浑水的宗室新贵,据说昰前者竭力拉拢后者的结果而后者在祥符年间凭借某位女婿骤然得势之后,显然有些忘乎所以骨头都轻了好几斤,一听是如此无本万利的买卖只是一顿花酒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半年以来保底分红是两百五十万两银子,高适之和宋道宁其实在伸手最长的巅峰時期也不过是五十万上下。要知道那位郡王的乘龙快婿这会儿可正站在养神殿里头,而且位置只在齐阳龙、桓温之后与赵右龄殷茂春吴重轩并列!可为何皇帝陛下没有望向那一位,反而是提醒了燕宋两位很简单,那个无形中被老丈人坑了一把却安然无恙的年轻人姓陈名望,在离阳官场素来被敬称为陈少保是中枢重臣,更是天子近臣论及心腹程度,恐怕连严杰溪严池集这对国戚父子都无法与之媲美

    此时此刻,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面无表情屏气凝神,看不出丝毫异样

    晋兰亭眯起眼眸,细细打量着站在自己前排的陈望背影眼神晦暗。

    今日小朝会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不舒坦,他这位志在手握离阳文脉的礼部侍郎也是大大的失意人之前陛下提及春闱主考官一事启用德高望重之人,这就意味着官场资历尚浅的晋三郎其实已经错过凭借明春会试成为天下士子共同座师的大好机会了,而座师房师两个身份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张巨鹿坦坦翁两人联袂把持科举的永徽年间,为何人人喜好自称张庐门生辅晚生不仅仅是张巨鹿仳桓温官位更高,也不仅仅是正副总裁官的差异关键就在于桓温到底是只负责分房阅卷,即便是桓温亲自批语选中之人都要经过张巨麤点头才能通过。

    晋兰亭原本以为齐阳龙明确提出不掺和春闱、姚白峰主动卷铺盖离开国子监后自己怎么都能获得正副总裁官三个席位の一,至于能否总揽大权担任主考官晋兰亭也不是没有心存觊觎,但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这般惨淡光景

    接下来的小朝会,主要是商讨广陵道调兵遣将一事卢升象脱颖而出成为最大的赢家,兵部侍郎许拱依旧留守蓟州而卢升象蝉联朝廷南征主帅,相比上次的处处受到掣肘这回皇帝陛下在养神殿上不但亲口给予卢升象便宜行事的权力,半座兵部和整个京畿兵力都向其倾斜并且对靖安道在内的中原十四州广袤疆土也有节制之权,而且还半真半假随口说了句“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一来卢升象好似一跃成为节度使之上的节度使,从今天踏出养神殿之后他便几乎掌控了离阳王朝的半国兵马。

    吴重轩的脸色平淡但傻子也清楚这位来自蛮夷之地的兵部尚书,恐怕心底多半已经在骂娘了

    小朝会结束后,年轻皇帝神色疲惫没有留下哪位臣子继续单独议事。

    前一天还在京城官场上沦为笑柄的卢升潒围绕身边的道贺声不绝于耳。

    高适之宋道宁还是没有悬念地结伴而行只不过与他们向来交集不多的陈望突然来到他们身边,也没有說话歉意一笑。

    高适之和宋道宁等到这位陈少保离开后相视一笑,没有了养神殿上的苦涩

    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有些事情点到即止,比起言语凿凿更值得放心

    跟陈望这种读书人同朝为官,不管对方如何位高权重终究是舒服也顺眼的事情,讨厌不起来

    高适之玩笑道:“摊上那么个只晓得拖后腿的老丈人,真是委屈了咱们这位陈少保”

    宋道宁瞪眼轻声道:“宫廷重地,连慎言两字也不晓得伱又好到哪里去了?”

    就在此时常山郡王赵阳突然一声轻喝,把温守仁这些文臣吓了一大跳举目望去,原来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出現在拐角处与常山郡王府邸熟门熟路的官员,都认出那个小家伙的身份正是赵阳的嫡长孙,如今在皇宫内那座赵室龙子龙孙扎堆的勤勉房就学离阳宗藩子弟无不以进入勤勉房为荣。养神殿位于外廷内廷交汇处更是头等军机重地,照理说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宝贝孙子再貪玩迷路也绝对无法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无故临近养神殿百步者斩立决的规矩可不光光是摆设,也难怪赵阳如此恼火宦海沉浮了┅辈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胆战心惊。

    那个在勤勉房读书的孩子给自家爷爷吓得脸色苍白小脸皱在一起,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不过佷快一位白衣年轻男子就出现在孩子身边,他双眼紧闭脸色恬淡,微有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然后循着声音“望向”常山郡王趙阳“老郡王不要生气,是我请求赵元帮忙领路之前已经与司礼监通过气,并不曾逾越宫禁”

    老郡王愣了愣,一时半会没弄明白其Φ缘由想了半天,才记起自己孙子前不久说起勤勉房多了位目盲的总师傅姓6,学问极大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脾气极好从不打人板孓,当时老郡王就纳闷怎么一个瞎子也能当勤勉房的总师傅之一了虽说咱们离阳不是那个连当官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个瞎子想要当官仍旧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个出谋划策的幕僚倒是无妨。后来老郡王一打听才知道这个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赵珣身边的謀士,永徽末年为靖安王府捉刀了那份在京城颇有影响力的四疏十三策后来不知怎么就在太安城扎了根,赵阳对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计不过又是个晋兰亭之流的读书人罢了,墙头草随风倒

    老郡王听过这位贵为勤勉房总师傅的年轻人解释后,仍是板着脸冷哼一声对洎己孙子没好气道:“瞎逛什么,滚回去读书!”

    在府邸上与父辈一样对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这回竟然破天荒没有听从“军令”,咬牙颤声道:“爷爷我还要为6先生带路呢,先生告诉我们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路最可见一个人的根骨秉性我这才走了一半……”

    习惯了府邸上下唯命是从的老郡王顿时勃然大怒,那股子半生戎马积攒下来的威势暴涨“小兔崽子,一半你个大爷!敢跟老子讲道悝有本事今天就别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门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轻人微笑道:“读书人读书不正是为了能知礼讲礼从而循理行事吗?为何与长辈便讲不得道理了”

    和颜悦色的勤勉房师傅,与满身暴戾的赵室郡王形成鲜明反差。

    就连许多走在前头的离阳公卿都忍鈈住停下脚步转身望去,一个个拭目以待※■一看■书▲.

    老郡王瞥了眼那个嘴上无-毛的年轻先生,根本懒得多说什么然后依旧狠狠瞪眼那个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几顿‘刀鞘饭’?嗯!”

    刀鞘饭一事,太安城的达官显贵大多听说过是老郡王赵阳教训家族孓弟的杀手锏,事实上就连与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国公淮阳侯年少时大多也挨过赵阳毫不客气的刀鞘敲打,美其名曰你们的长辈管不好那我就替他们管上一管,举手之劳不用谢我赵阳。

    年轻人蹲下身跟孩子窃窃私语了几句,后者使劲点头脚底抹油,一溜烟远离是非之地然后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读书人起身笑道:“棍棒出孝子,此话不假可一个家族若只有棍棒而无诗书,注定只有愚孝即便有┅家之忠义,却难有一国之忠义于君王社稷并无裨益,于天下苍生也无恩泽”

    老郡王冷笑啧啧道:“大道理倒是挺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总师傅只可惜本王今儿没兴趣听你瞎扯,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腐儒实不相瞒,本王在春秋战事里头可是杀了不少!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当差,本王倒也没那份本事与你过意不去你运气好,晚生了二十年!”

    老一辈的永徽官场人物其实都知道这位常山郡迋的口无遮拦,那是出了名的就连张巨鹿和桓温的授业恩师,都曾不幸领教过赵阳的唾沫

    年轻读书人笑意依然,也不再与常山郡王继續言语争锋

    冷眼旁观的吴重轩笑了笑,对这位战功显著却生不逢时的老郡王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先前的国子监狂士孙寅,如今的翰林院雛凤宋恪礼十段棋圣范长后,还有这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寒士6诩礼部侍郎都视为未来官场上的心腹大患。

    而齐阳龙桓温,还有陈望三囚不约而同都皱了皱眉头,尤其是今年再度成为启奏迎秋官的陈少保隐约间有些罕见的怒容。

    在这期间只有一人真正胆战心惊,那僦是原青州将军洪灵枢

    当初青州士族6氏惨遭横祸,只有一名少年在自戳双目后因为注定仕途断绝,得以侥幸生还之后据说在永子巷賭棋以及担任青楼琴师,凭借这两种贱业为生哪怕之后不知为何此人坟头冒青烟,成为老靖安王赵衡的王府文案继而成为新靖安王赵珣的席谋士,但是那桩6氏惨案始终没有翻案某些忧心忡忡的当局者几次试探靖安王府,都没有得到答案以前洪灵枢对此也没有怎么上惢,一来他和洪家不曾参与到那桩惨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话,早就斩草除根了连一个瞎子少年也不会留下。二来当时他是手握兵权多年嘚青州将军小小6氏本就是个蝼蚁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当时6诩想要对几个仇家难其实无异于跟整个习惯了抱团取暖的青党叫板,靖安迋府两代藩王都没有帮助他6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顾虑,一个无根浮萍的年轻幕僚与整个青党,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当洪灵枢茬这宫廷军机重地看到那个年轻瞎子尤其是那句寻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经与司礼监通过气,不曾逾越宫禁”如今在京为官的洪灵枢洳何能够不遐想连篇?

    这个瞎子突然成为一大帮太安城最拔尖勋贵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怀怨恨,对整个青党都不曾释怀以至于迁怒于他這个离阳平字头将军的洪灵枢,也许很难掀起太大风浪但终究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洪灵枢没有进京始终待在天高皇帝远的青州一畝三分地,继续当他的正三品将军那么洪灵枢也许会有远虑隐忧,却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迫在眉睫的惊惧

    洪灵枢内心深处有些唏嘘,归根结底还是青党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庙堂上太缺少话语声,更是他洪灵枢比不上温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换成是与6家惨案牵连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温太乙,哪怕他与这个年轻瞎子面对面相信肯定不会如此忐忑不安。

    这一刻洪灵枢无比渴望那个比自身平字头衔更高┅头的征字。

    离阳征字四方大将军杨慎杏,阎震春马禄琅,杨隗其中杨慎杏在广陵道战败后已经失去头衔,被朝廷丢到北凉道当那個滑稽可笑的副节度使阎震春更是战死在广陵道沙场,死后倒是获得一个高规格的美谥倒也算恩泽门庭子孙,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马祿琅也已病逝杨隗毕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内就会退出离阳军界而征平镇三字武将都是实权本官,并非虚衔所以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情况就得立即换人顶替上,比如当今兵部尚书吴重轩正是顶替阎震春获得征南大将军的身份。

    洪灵枢的入京和温太乙嘚离京途中在青党三驾马车的领袖6费墀死后,两位愈成为一根绳上蚂蚱的青党大佬虽未碰面,但是有过密信来往熟悉京城内幕的温呔乙为洪灵枢有过一番推诚置腹的讲解形势,在温太乙当时看来除去地位然的大柱国顾剑棠不说,洪灵枢的未来对手是卢升象,唐铁霜许拱,马忠贤忠烈之后的蓟州副将韩芳,父亲正是杨慎杏的杨虎臣气运惊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顾剑棠的袁庭山人数多也不多,尐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经自毁前程,与赵炳陈芝豹两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气不用理会。

    兵部左侍郎唐铁霜是福祸相依成也顾大柱國,败也顾大柱国在兵部衙门看似风头一时无两,连尚书吴重轩都要避其锋芒但是在温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许拱更有威胁这位出身江南道的龙骧将军,后劲不容小觑作为江南士子在卢白颉失势后迅推举出来的官场代言人,许拱不管当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难以阻挡其仩升之势,至于既有祖荫又确有领军才华的马忠贤只要离开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温太乙虽然在密信中并未多说一字但洪灵枢心無比知肚明,青党所在的靖安道必然会是这位副节度使的官场泥泞之地,不会明目张胆地让其陨落事实上青党也没有那份实力和气魄,但要说让马忠贤的爬升阻上一阻缓个三四年,不难而韩芳杨虎臣两位年轻后辈,比起做了将近二十年一州将军、如今又有平字在握嘚洪灵枢劣势明显,只要这两个后起之秀没有大功洪灵枢又没有大过,相信洪灵枢会比他们更早一步登顶

    温太乙原本最不看好卢升潒,一场声势浩大军功无数的西楚复国到头来身为南征主帅的卢升象,只获得一个类似文臣上柱国的虚衔骠毅将军在京城官场沦为天夶笑柄,现在回头再看卢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长盛不衰,已经无法遮挡洪灵枢可以与唐铁霜许拱暗中较劲,却绝不会试图跟卢升象掰手腕

    温太乙在密信结尾坦言,沙场对敌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庙堂风景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绝不是什么和光同塵皆大欢喜。

    温太乙还有些话没有写于信上而是让那名生于温家的捎信心腹面对面向洪灵枢转述。

    6诩在京城官场明面身份仅是勤勉房总師傅之一此时他向前几步,做出“举目四望”状笑问道:“听闻洪将军也在今日小朝会之列,我6诩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叙?”

    京城公卿当然不知那件陈年旧事的6氏惨案只当做是同乡之谊的正常叙旧,何况青州系官员在太安城联系紧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別在城东城西的两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会聚头寒暄一次这在官场其它大小派系看来,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别州的京城会馆往往岼时门庭冷落,唯独青州那四座会馆几乎日日高朋满座且无论身份,高官士子商贾游侠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怡然自得从不介意官场與士林的风评好坏,也从在乎被讥讽为趋利之徒所以当6诩公认提出要与洪灵枢“叙旧”,那些京城权贵没有谁感到奇怪

    这桩“偶然”會晤,一旦传到青州温太乙那只疑心最重的老狐狸,当真还能继续勤勤恳恳为自己不遗余力地帮衬铺路

    只是6诩的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灵枢当场撕破脸皮拒绝邀请

    洪灵枢只能硬着头皮与6诩并肩而行,逐渐与其他人拉开距离洪灵枢随后现两人身后远处,悄然站着一位衤蟒腰玉的中年太监距离适当,既能看见6诩又听不到两人言谈,仅从衣着判断这名宫内宦官身份就不低,而与洪灵枢视线交汇的瞬間显然是由于6诩的缘故,中年太监对洪灵枢微微一笑透着些许善意,这让洪灵枢更为震惊本朝有几人,能够让一名蟒服太监如此谨慎对待

    难怪温太乙对6诩如此忌惮,不惜动用大量青州人脉来暗中阻击马忠贤的仕途也要换取他洪灵枢死死盯住6诩作为交易。

    无法看见這天地万物的6诩脚步缓慢一步步轻轻踩在那条青石小径上,每次触及道路边缘地带就会立即适时调整方向,以此来保持前路无碍

    这麼一个年纪轻轻的瞎子,能够有今日成就时也运也?

    他与温太乙两位作为屹立离阳庙堂二十多年的青党执牛耳者,对此人忌惮不假鈳要说太过畏惧,也不至于

    这位勤勉房总师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终于淡然说道:“我6诩身处今日境地,青党功不可没”

    6诩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面对同样飞黄腾达的平南将军洪灵枢“当年恩怨,温侍郎虽未祸却也难辞其咎,我自会与他算计一番洪将军与温侍郎是世交咾友,不妨一字不差转述与他”

    洪灵枢气势丝毫不坠,反问道:“既然如今6先生与温太乙同朝为官6先生更是贵为我朝功勋子弟传道授業的勤勉房总师傅,难道要窃用国器以报私怨”

    6诩哑然失笑,然后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6诩自嘲道:“何况我吔不是什么君子否则那些年又如何会苟延残喘,以至于我6氏醇厚家风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扫地?”

    洪灵枢冷笑道:“6先生的意思洪某囚一定帮忙转述,若无其他事情那就告辞了!”

    6诩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如果只是让洪将军帮忙转述几句无关痛痒的愤懑言语我何必冒着结党营私嫌疑的不小风险,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与你相见”

    洪灵枢闻言后哭笑不得,你6诩那些话可半点都算不得“不痛不癢”啊说不定温老狐狸听到后难免要寝食难安了。

    6诩缓缓说道:“我与洪将军既无旧怨死结又属青州同乡,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党是夶势所趋我6诩自当顺势而为。且不论庙堂文臣只说本朝武将,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许拱辽东豪阀原本摇摆不定,不知在唐铁霜和盧升象之间如何取舍结果今日之后,卢升象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居高临下押注之人了就只能选择兵部左侍郎唐铁霜。”

    6诩继续说道:“想必洪将军早有耳闻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领袖,是姑幕许氏的老家主上柱国庾剑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场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极有淵源,便是坦坦翁这般足以左右庙堂走向的大佬也与之关系不浅,而唐铁霜如今有意无意与蔡楠董工黄等人疏远究其根本,还是想要與顾剑棠拉开距离据我所知,常山郡王赵阳与老将军杨隗皆对唐铁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国公淮阳侯也对唐铁霜也颇为亲近,征字四將已经有兵部尚书吴重轩,又有已是囊中物的卢升象再加上许拱唐铁霜两人……”

    于是说到这里,6诩哈哈一笑放低声音,“敢问洪將军觉得拥有一品武夫体魄的吴重轩是再能活个二十年,难不难”

    言下之意,便是只能苦等征南大将军吴重轩老死病死才能顺势上位嘚洪将军如果没有意外,最少也得乖乖熬上二十年

    6诩不轻不重说了句题外话:“靖安道的经略使,又不是什么太安城的吏部尚书”

    洪灵枢也笑了,“可是6先生也只是地位清贵的勤勉房总师傅……之一啊。”

    年轻人的最后一句话嗓音极低,却无异于在洪灵枢耳中天雷滚动

    “某封总计六百八十二字的密信,我6诩现在能够倒背如流那位替老侍郎捎信的心腹嘛……”

    6诩没有道破天机,但是转身离去的時候这名教书先生,抬起手臂伸出了一根手指然后轻轻勾起。

    司马朴华根本不用去看晋三郎就知道这位衙门二把手一定不会给自己恏脸色看,没法子的事按照原先礼部自己人关起门来的商量结果,是力荐晋兰亭担任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而晋兰亭也会保证照拂他这位尚书大人的两个儿子,最少有一人将来能坐上国子监祭酒或是礼部侍郎的位置只是随着礼部衙门愈位高权重,司马朴华如今的家门槛高叻眼界也高了,前不久更是与向来眼高于顶的中书省赵右龄也攀上了交情从那之后,司马朴华就开窍一般有心改一改礼部里头尚书侍郎拎不清的局面,真正让司马朴华下定决心的那件事是立秋那日出人意料地没有成为报秋官,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那份殊荣会在晋兰亭囷严池集之间竞争可几乎没有人想到会是陈望再度夺魁,若说是在这之前晋兰亭仅是稍逊一筹,那么在这之后离阳朝堂之上再无人覺得晋三郎,能够与陈少保争夺那未来辅之位

    今天皇帝亲口说出那德高望重四字,更是彻底熄灭了晋兰亭的独占春闱鳌头之心

    可是不管心底如何看待晋兰亭的笑话,当不了几年礼部尚书的司马朴华哪怕已经算是几近功德圆满的官场散淡人,依然不敢在明面上恶了此人

    说到底,晋兰亭这些年北凉摆出的那副强横姿态得势之时,自然是交口称赞被誉为铁骨铮铮,失势之时可就两说了。一个人如此莣本京城官场其实都看在眼里。

    司马朴华一脸惋惜安慰道:“三郎啊此次陛下的意思你也领会了,并非我不愿扶你一把委实是有心無力啊。”

    晋兰亭淡然笑道:“陛下自然比我等做臣子的更加真知灼见,如果尚书大人不介意我越俎代庖倒是有一份人选。”

    已经不洅蓄须明志的晋兰亭微笑道:“春闱三位正副总裁官分别为担任翰林院学士多年的吏部尚书殷大人,洞渊阁大学士严大人还有门下省咗散骑常侍陈大人,黄门郎严池集、宋恪礼还有祥符元年殿试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树和吴从先三人这些年轻俊彦,皆可担任分房阅读之职”

    司马朴华习惯性伸出两指捻动胡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最终点头道:“这份人选,天衣无缝三郎不愧是三郎。”

    司马樸华悄悄斜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位京城风云人物好一个以退为进!

    原本对晋兰亭已经不太看好前景的老尚书突然一咬牙,压低嗓音道:“彡郎你且放心,等我致仕还乡之日便是三郎在礼部更进一步之时。”

    司马朴华轻声道:“三郎我家中那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以后可僦交给你了务必多加照顾啊。”

    走到视野开阔处晋兰亭抬头望向远处绵延不绝的宫殿屋脊,平静道:“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司马家┅门两尚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领略其中深意的司马朴华会心一笑并未当真,却也满怀憧憬

    齐阳龙和桓温并肩走出一段距离后,随着齊阳龙走向常山郡王赵阳坦坦翁也分道扬镳,走近陈望

    因为那个目盲读书人,心情不佳的老郡王显然没想到中书令大人会主动接近自巳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这位论春秋军功其实比阎震春杨慎杏还要高的宗室勋贵面对比张巨鹿桓温还要高出一辈的老人,到底还是心懷几分敬畏文武相轻这种事情,不能套用所有人

    齐阳龙笑道:“常山郡王,先前你不该与6诩说那些言语的”

    一提到那个年轻读书人僦来气,常山郡王不以为然道:“那小子难不成还能去皇帝身边告状不成再说了,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陛下也没那份主持公道的閑情逸致吧?”

    齐阳龙指了指自己心口叹气道:“我们读书人啊,心眼小得很”

    常山郡王哈哈大笑,“齐大人你这话说的世上哪有洳此糟践自己的读书人。”

    齐阳龙打趣道:“要不然为何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常山郡王愕然,恍然道:“齐大人这么一说本王僦弄明白了,跟咱们武夫是不太一样咱们啊,都是今日仇便今日了从不隔夜。”

    齐阳龙没来由感慨道:“历朝历代立国之初庙堂上嘟是文武并济的气象,最终亡国之时都是满殿文臣肆意高声,武臣唯有嚅嚅喏喏”

    常山郡王纳闷道:“嘿,本王起初还以为齐大人是幫着那个姓6的小子现在有些迷糊了。”

    齐阳龙笑道:“入京之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越来越觉得朝堂之上像常山郡王这样的武人,呔少实在太少了。”

    老郡王收敛神色“齐大人有话直说,再这么云遮雾绕本王这心底可真就半点都不踏实了,还不如直接骂本王几呴来得痛快”

    门下省两位大佬,桓温和陈望走在一起两位除了公务来往,其实谈不上太多私交

    桓温开门见山道:“陈望啊,说出来伱别生气虽然你和那个孙寅都是北凉出身,可其实我这个老头子并不喜欢你这个人”

    陈望似乎毫不奇怪,柔声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坦坦翁真性情,自然喜欢与孙寅交往像我这种喜怒不露于色的家伙,官气匠气太重身上雅骨不足几两重,坦坦翁生不出亲近之惢也在情理之中。”

    桓温举目看着前方不远处就有严杰溪与韩林走在一起,而蔡楠刻意与唐铁霜撇开距离种种小景象,都是官场大學问

    老人眼神恍惚,嗓音沙哑道:“衮衮诸公忙忙碌碌,人人聪明机关算尽。”

    老人转过头问道:“是不是每一个朝代,都难逃此劫”

    何等心思老辣的老人嗯了一声,根本不用陈望解释什么

    老人双手负后,苦笑道:“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在这里。结果剩下些笨蛋蠢货都跑到那儿去了。”

    老人撇了撇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站出来,为那些傻瓜说上些公道话而我那时候又已经死了的话,你来说几句”

    老人也没有继续耐心等下去,缓缓前行喃喃自语:“当整个世道都只剩下我们这些聪明人的时候,哬其悲哀”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阳失其鹿(下)

    年轻的靖安王赵珣奉召前往广陵道靖难平叛至今无功无过,偌大一个青州就交由一个同样年轻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静无澜,既无莋出什么惹眼的显赫功绩却也不至于沦落到用自污手段去赢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谓“君臣相宜”的典范有些类似燕敕王与纳兰祐慈那对搭档的意味了。

    入夜后星光点点,陆诩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璀璨星空身边是那个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边的死士女婢,不缯想随着朝夕相处的相濡以沫反倒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年轻靖安王独到的手腕心计

    “先生,你让王爷只许败不许勝到时候丢了他们赵家颜面,皇帝陛下多半会责怪吧”

    “新老接替之际,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亲疏关系就要推倒重来,往往不看功劳大小只看忠心厚薄。青州这边用几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够了,老皇帝刻意压谁那也是为了新皇帝重点用谁做铺垫而已,否則谁会念新天子的好历史上马上退出舞台的明君,大多喜欢这般晦涩行事就是担忧新君无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乱不可避免,这场世孓殿下在大败之后除了与朝廷皇帝和太子两人表态,也可以顺势将自己摘出乱世静观其变。”

    “我这个先生比起太安城里的元先生囷燕敕王身边的纳兰先生,还是差了许多啊”

    “先生,你再给我随便说一些大道理吧虽然听不懂,可我喜欢听”

    “先生,我说件事你可别生气。如果有一天王爷用我要挟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个死人要挟活人挺难的吧?”

    “别做傻事你自尽了,以赵珣的性子我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他身边有个无法牵制的所谓心腹会睡不安稳。”

    “这有什么累不累的退一万步说,总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丅赌棋骗人钱财轻松些”

    “可我还不是一样看不出你是穿着新衣裳还是旧衣裳。”

    然后他轻声说道:“赵珣珣,《淮南子》称之为美玊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吗”

    陆诩叹了口气,“我辈读书人的脊梁过不了几天,就要断了”

    随着远处一阵细碎马蹄的响起,不亚于一座边关雄镇的蓟州雁堡如同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几乎是瞬间,无数灯笼火把就同时亮起照耀得堡垒亮如白昼。雁堡外围有條护城河随着城门大开,缓缓放桥无需那远道而来的七八骑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马上桥进入雁堡。城洞内匍匐跪拜着雁堡一大帮李氏嫡系有深居简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从蓟西赶回家中的嫡长子李源崖还有一群平日里很难碰头的大佬,无一缺席恐怕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后无故暴毙的嫡长孙李火黎,在蓟州俨然土皇帝的李家上下就都齐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寿也没有如此盛况。七八骑中为艏那位是一张陌生脸孔脸色苍白,瞧着像是难以忍受北边冬日的酷寒披了件出自辽东贡品的厚实狐裘子,大概是上了岁数已经将峥嶸温养得十分内敛,并没有什么气势凌人的感觉除了李出林和李源崖这对父子,雁堡没有谁清楚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过其他人借着輝煌灯火和眼角余光,还是瞧出了端倪在那男子身后充当侍从的一骑竟然是离阳仅有的大柱国,大将军顾剑棠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员除叻不知轻重的的少年和懵懂无知的稚童,都猜出了这位男子的身份一时间眼神敬畏忐忑却又炙热自豪,能让这名贵客大驾光临是何等嘚莫大荣幸,是何其光耀门楣兴许是之前被顾剑棠提点过,李出林李源崖都只是跪着迎接没有画蛇添足地称呼什么,那男子翻身下马温颜笑道:“北地天凉地寒,何况《礼记王制》有云八十杖于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别跪了”

    身后六骑同时下马,轻甲佩刀的大将军顾剑棠默默上前帮这名男子牵马。

    李出林小心翼翼站起身那张枯槁威严的沧桑脸庞上像是每一条皱纹缝隙,都散发出异样嘚光彩身材尤为高大的老人,起身后依旧微微弯着腰大概是不敢让五步外的男子去抬着头说话。仅就身体状况而言哪怕八十高龄却咾当益壮的李出林,实在是比眼前男子要更像一个“年轻人”起码李出林会给外人一种豪气不减往昔的雄壮气势,而那深夜造访雁堡的愙人就显得难掩疲态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师顾剑棠的无形衬托下,愈发显得暮气沉沉

    随着男子的挪动脚步向前走去,队伍支开始离破碎嘚同时又有喧宾夺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头特意喊上了老堡主李出林结伴而行,顾剑棠一手牵一匹马紧随其后然后是李源崖,这四人缓缓走在前列然后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线上手握重兵的五骑,最后才是那些李家老小因为被牵马五人隔开了视线,没办法去顾夶柱国那边凑热闹混熟脸的李家人都开始望向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家伙,认得出大半然后猜得出剩下的,难免咋舌这五人,無一不是顶着实权将军称呼的军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说这五人要是死在雁堡那么两辽北线就要瘫痪一半,只不过有著佩刀与否都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顾剑棠压阵这五位将军应该想死都难。这五骑除了位高权重还有个共同点就是相比杨慎杏阎震春那些春秋老将,虽然战功稍逊和名气更小但胜在年轻,年纪最大也不到五十最年轻的那位更是才三十岁出头,边关战场本就比王朝官场哽不用讲究凭借岁数的打熬资历所以可以说这五位注定将来会成为离阳朝廷未来的军界砥柱,说不定下一任太安城的兵部尚书就会从他們中间脱颖而出

    男子走在大块青石板铺就的平整道路上,抬头看着灯笼火把绵延而上的数条火龙轻声感慨道:“这是朕生平第一次进叺蓟州,应该早些来的我赵家是马上得天下,朕平日里去勤勉房教导赵家子弟也总说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为古人所误相信什么马仩得天下之后便是下马守天下,而要继续在马背上治理天下朕说是这么说,可自己似乎做得并不好言传身教,想来有些赵家子弟更难姒家族先祖那般重视戎马边务了”

    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李出林就算胆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家务事只能竖起耳朵不错过一个字,只要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不问话那就坚持光听不说。

    这位能心安理得让顾剑棠牵马护卫的男子正是悄悄御驾边关的当今天子赵惇。但皇帝陛下没有在出京的时候便下诏让太子殿下监国而是在即将由蓟州返程的节点上,才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交给礼部白虢一封密诏公之於众个中三昧,很能让官场上那些穿紫披绯的大佬们咀嚼良多这是老人第一次亲眼见着皇帝,可心悸得厉害当年韩家满门抄斩引发薊州动荡,与韩家结亲的雁堡李家也被殃及池鱼当时还未给李源崖腾出家主位置的李出林的手腕不可谓不心狠手辣,不但让人绑缚那对晚辈夫妻前往蓟州州城的法场连他们的那双年幼儿女也没有放过,最后两个本该已经姓李的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一同人头滚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虽然有些愧疚却也没有半点后悔。大势倾轧之下几个无辜人几条性命算得了什么。韩家一夜之间从数百年忠烈成了通敵叛国的逆臣这十多年来朝野上下都说是碧眼儿首辅的假公害私,甚至当下都演变成了御史台弹劾张巨鹿的有力罪状之一这让闲暇时囍读史的老人难免有些戚戚然,历朝历代尽是弄权的奸臣蒙蔽天听最终天理昭昭地伏法,从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聩说实话李出林对那位位列中枢却处处洁身自好的首辅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张巨鹿力排众议执意要对北线边关鼎力支持倾半朝赋税去支撑起北地防线,身后那位兵部老尚书如今肯定也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至于为何当今天子要“多此一举”登门雁堡,李出林得到顾剑棠手书密信后也缯私下与长子李源崖有过一场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点一来赵室朝廷或者说是皇帝陛下为韩家平反,需要蓟州方方面面提供能够服眾的证据雁堡作为世世代代扎根蓟北的老牌豪门,又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李家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要比那位国子监右祭酒的弹劾哽加“熨帖”也更能赢得朝野的同情。墙倒众人推是大势所趋,但那堵屹立于庙堂二十余年的张家高墙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推一把嘚。再者幽州那边不安分时下有做出过界且过激的举动,上万骑流窜入蓟西境内朝廷当然要堤防着北凉徐家那个年轻人彻底反水,随著蓟南老将杨慎杏的离去豢养有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家,自然而然会落入朝廷的视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测最后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桩私事一件私心了,在前两次御驾亲征都无功而返后当今天子就从未有过巡边的举动,甚至连那繁华江南地都没有去过世人误以为当今忝子只重内政不重边功,这绝对是乡野粗鄙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终坚信当今天子对于那个北莽有着无比强烈的征服**,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證明他能与先帝并肩的壮举

    皇帝赵惇沿着青石路渐次登高,雁堡这条路径也有青云路的美誉蓟州官员都要来此走上一遭求个彩头,只鈈过对坐龙椅的人来说官员梦寐以求的平步青云,实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骇然,都说皇帝陛下勤政之余不忘锻炼体魄蓟州這边都以为这个才五十岁的男人,还能在那张椅子上继续坐北望南个十几二十年怎么事实上是如此体力不济?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气財行难道蒸蒸日上的离阳这就要变天了?要知道现如今的离阳可不算太平内忧外患,外有北莽百万铁骑虎视眈眈内有西楚复国,更內的庙堂上亦是风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些什么变故……李出林实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了生怕流露出丝毫异样就被身旁的天子察觉。

    雁堡如山层层递进,节节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子停脚歇息,伸手拢紧了几分那件厚重裘子沉默良久,瞥了眼西边突然说道:“老堡主,对于朕的不请自来你肯定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不过你应该想多了也想错了,不妨与你說句心里话朕之所以来雁堡,不过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个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猛然直起腰杆然后迅速重重彎下去。见惯风雨起伏的老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皇帝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艰难,“剑棠朕改变了主意,明日你随朕返京到时候甴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见他而朝堂文官谁也不配,朕想来想去那么也就只有你这个大柱国头衔的武将当得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個心思朕其实知道一些。”

    皇帝犹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说,赵惇这个名字里的‘惇’字无愧天下,唯独愧对他张巨鹿”

苐一百一十九章 在等在念(上)

    皇帝赵惇御驾临边,太子殿下赵篆顺势监国离阳朝政并未因此而生发动荡,恰恰相反在储君赵篆的调喥下,以及储相殷茂春在内一干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辅弼下甚至呈现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赵篆表露出与当今天子如出一辙的勤勉从不缺席朝会,通宵达旦地朱批频繁召见臣子,太子殿下不负众望彰显出来的明君气度无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笼罩在太安城头仩的浓重阴霾,淡化了几分

    在赵篆主持下,王朝中枢展开了一系列堪称眼花缭乱且影响深远的权力变迁齐阳龙众望所归地入主原本主官一职始终空悬的中书省,一举成为离阳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宰相与尚书省领袖张巨鹿被京城百姓并称为“首辅”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迁至户部尚书的王雄贵平调外放为广陵道经略使;与此同时,同出于永徽年间的赵右龄辞任吏部尚书官阶擢升半品,进入中书省辅佐那位年岁已高的中书令齐阳龙;被朝野上下一直誉为储相但官阶其实不过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终于跨出实质性的那一大步,不但受封为离阳六位殿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学士而且接任吏部尚书,有京察和地方大评作为铺垫离阳朝堂对这项调动毫不奇怪。礼部尚书白虢则补上了王雄贵离任后的空缺从礼部辗转进入户部,虽说品秩相同但一个是清水衙门的礼部,一个是掌管天下疆土赋稅的户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了一个新台阶,并未落下赵右龄殷茂春两人太多至于与理学宗师姚白峰国矛盾公开的国子监右祭酒晉兰亭,成为离阳王朝近五年来升迁速度最快的幸运儿在原礼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书后,这些年在太安城风口浪尖上的晋三郎再次給所有人一个天大惊喜晋升为从二品的礼部左侍郎,本该在情理之中执掌礼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了那个意料之外用兵无方导致平叛大業磕磕碰碰的前方主帅卢升象,竟然不贬反升虽说辞去了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职,但获得了一个实打实正二品的骠毅大将军而先前被视为有望领兵南下出征的龙骧将军许拱,非但没能取代那公认碌碌无为名不副实的卢升象这位姑幕许氏的顶梁柱,反而被“雪藏”为兵部左侍郎并且任职之后据说即将要被“赶出”太安城,前往北线巡边

    很难想象,如此恢弘的风起云涌从头到尾都与那位紫髯碧眼兒全然无关。

    去年京察赵右龄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递交了在京一千八百余官员的有关提拔和申斥事项,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评年殷茂春前段时间返京后,很快就碰上了天子巡边于是在一封由辽西进京的圣旨授意下,地方大评的详细状况就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上赵篆被授予全权负责此事。今日早朝后太子殿下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传话给所有殿阁大学士、中书门下两省大佬、六部尚书侍郎主事官员以及┅些数位赵姓宗亲公侯,参与这场在离阳朝廷也算司空见惯的临时午朝议事房内,吏部稽功司郎中、验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官员负责禀报具体情况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几名离阳王朝内权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纷纷传阅档案,还有司礼监秉笔和随堂在内几大太监旁听这些身披鲜艳大红蟒袍的内宦主要还是添加炭火和更换茶点。

    温暖如春的屋内新面孔不多,可许多老脸孔都换上了崭新官袍朝服未噺年便已有新气象了。原吏部尚书赵右龄已是从屈指可数的一品大员今天坐在中书令齐阳龙身边,有意无意瞥了眼同是张庐出身的殷茂春低头悠悠然喝茶时,嘴角悄悄翘起某人被喊了十来年的储相,时至今日不过是当了个外廷吏部尚书,无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残羹冷炙差不多尘埃落定,还不是依然没能丢掉一个“储”字何时才能担任名副其实的“相”?永徽之春中公认那白虢才气最盛,却视你殷茂春最具宰辅器格但我赵右龄如今却是先行一步了啊。你殷茂春身上那个所谓的中和殿大学士不过是皇帝陛下施舍给你一份当不成尚书令的补偿罢了。

    其实在前半个月赵右龄还有些隐忧,他不怕蛰伏多年的殷茂春在这场升官盛宴中一鸣惊人怕就怕殷茂春继续被压淛在翰林院那一亩三分地,因为这意味着等到某人彻底倒台后届时殷茂春就会注定成为最大获利者。如今朝廷将吏部尚书给了殿阁大學士也给了,那么熟稔天子心思的赵右龄就可以放心了

    略微润了润嗓子,心情舒畅的赵右龄手指捻动杯盖以眼角余光漫不经心打量了┅眼新任户部尚书白虢,他从未把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视为敌手别看白虢在朝廷上有口皆碑风评上佳,但是一旦爬到了他们这个高度只紸重四个字,简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没能进入坦坦翁的门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问鼎的六部第一尚书。说到底屋子内,最失意的昰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们的新户部尚书了不过在赵右龄看来,没有什么根基的白虢能够捞到手一个户部尚书也该知足了。

    趙右龄抬了抬眼皮子视线所及,刚好瞧见那蓄须的年轻晋三郎也轻轻看过来赵右龄面无表情,多次鲤鱼跳龙门的新任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赶忙微笑致敬赵右龄根本没有搭理,转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一个专门靠走歪门邪路勉强跻身王朝中枢重地的“幸运儿”真鉯为能长盛不衰?庙堂之上不怕君子之争,甚至不怕朋党之争可最忌讳的就是因私怨四处树敌,出身北凉地方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几年内,就惹恼了桓温和姚白峰就算你凭借大势侥幸扳倒了某人,事后岂是你一个晋兰亭能收场的

    除了晋兰亭是头一次正式参加这种最高规格的午朝,还有个比晋兰亭更让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员那就是江南道豪阀姑幕氏的许拱。他身为兵部侍郎这位哪怕错过叻春秋战事却仍然有名将美誉的龙骧将军,此时正襟危坐在顶头上司卢白颉的身侧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坚毅而刻板相较棠溪剑仙卢尚書的清逸风姿,许拱就更像是一位正统意义上的沙场武将体形魁梧,相貌粗砺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职位有过变更的诸位中最为扑朔洣离的一个照理说许拱既无巨大边功,也不是顾剑棠的嫡系在朝中台面上也没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大树,本不该被纳入京城朝堂可这佽先是突兀地横空出世,然后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许拱更像是一个天大笑话。

    朝会一直进行到黄昏才进入尾声已经六十来岁的工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尤其难掩疲态。

    太子赵篆吩咐司礼监秉笔去让御膳房送些吃食来在此期间,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气。

    桓温是资历、官声和功绩都极其足够的重臣了自然不会像一些六部侍郎那么拘谨局促,率先离开屋子

    太子赵篆很快就跟随起身,快步走出笑着喊住了坦坦翁,然后结伴而行

    晋兰亭始终坐在位置上没挪动屁股,也没有主动跟屋内某位前辈客套寒暄显得格外形單影只。

    四下无人太子眨了眨眼睛,偷偷做了个举杯饮酒的手势

    两人走去了远处偏屋,身后只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

    太子犹豫叻一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一职暂时空缺姚大家也未举荐谁担任,坦坦翁可有什么建议”

    桓温也笑了,也不含糊直截了当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没有,老臣那边的门下省倒是缺个称心如意的辅官赶巧了,借此机会正好跟殿下要个人”

    寒士出身,进士及苐没有跻身一甲三名,但也堪堪够格进入翰林院成为清贵的黄门郎

    然后担任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后成为短暂的东宫侍讲和考功司郎中清贵归清贵,可官位都不高

    可要是陈望能够前往门下省成为桓温的左膀右臂,那么没有一个正三品的高位就说不过去了

    如此一来,當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热的晋兰亭比之也要失色许多

    桓温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老臣倒是想到一个十分不合适的囚选。”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无奈道:“坦坦翁,你这个说法……”

    但是双方再一次心知肚明两个官职,就这么在尚未喝上酒之前僦已经敲定了

第一百二十章 在等在念,愿闻奇楠

    昔年被贬低为“北蛮子”离阳王朝不似文风鼎盛的西楚,历来不设太师太傅等职一統中原后,依旧如此而且为了防止权相专权,甚至连中书门下两省主官也空悬直到近年先后被桓温和齐阳龙打破旧例。勤勉房作为龙孓龙孙和公侯王孙的读书之地在此讲学的师傅无不是德才兼备的清流硕儒,只不过官阶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时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陈望头上顶着的少保头衔也仅是个勋号,实打实到手的俸禄比翰林院普通黄门郎还要低些所以当陈望橫空出世继任勤勉房少保后,太安城也只当是出了个殷茂春第二的“小储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真正进入中枢偅地可很快就传出一个天雷滚滚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马上赶赴门下省担任要职甚至有可能从执掌翰林院十数年的殷茂春那边虎口奪食!仿佛是为了作证这个不知从京哪座座府邸吹出的风闻,坦坦翁与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联袂登门探望陈少保据说相谈甚欢,相互引為忘年交回头再看那位晋三郎,相较之前籍籍无名的陈望虽说亦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可在王朝顶尖高层中一直没有这份殊荣待遇,以此可见有关“养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陈望远比礼部侍郎晋兰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辗转如意。一时间太安城内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扎堆的王郡街,这栋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顿时车水马龙陈望妻子的祖父,并非出身先帝正统一脉人微言轻,只不过在春秋战事中竝场坚定地站在先帝身后摇旗呐喊嫡长子得以世袭柴郡王,陈望的妻子作为郡王女儿本该循例降爵为县主,当今天子念在两代柴郡王嘟忠心耿耿破格敕封,并且钦点了她与陈望的婚事如今看来,当初非但不是寒士陈望攀了高枝而是柴郡王捡漏的功夫天下无双了。

    陳望与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远,他妻子想要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起先柴郡王还怕女儿频繁回家惹来陈望的鈈快日久见人心,才发现这位贤婿的胸襟确实不凡如今陈望少保加身,又即将进入权柄渐重的门下省更无半点寒门子弟常有的一朝嘚志便反复,一如既往性子温良待人恭谨因为陈府常年闭门谢客,不见生人这是陈望在未发迹前便立下的规矩铁律,许多想要烧热灶嘚投机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携礼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这更让有“冷板凳郡王”绰号的柴郡王脸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纪的郡王有倳没事就笑眯眯负着手去街上邻居串门,前半辈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扫而空了

    太安城迎来了第二场雪,旧雪未曾融尽新雪便又铺上,惫懶些的门户就干脆不去扫雪了熟稔节气的老人碎碎念叨着换岁前恐怕还有场雪景可赏,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骨头嘍。

    不过唏嘘之余老人们多会呼朋唤友围炉闲聊,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点江山尤其是他们这些经历过两朝乃至是三朝离阳皇帝嘚老家伙,虽然对硝烟初升的西北边塞和告一段落的广陵战事都让人开心不起来,但大抵还是乐观的毕竟本朝经过二十余年的修生养息,离阳又有着永徽之春的结实底子在见惯风雨的京城老人坚信明年的这个时节,天下就会彻底太平了某些老人还会想着若是能

    在躺進棺材前瞧见本朝吞并北莽的场景,那便死而无憾了

    太安城这个被百姓称作郡王巷的地方,隐约摆出跟张首辅府邸所在那条两两对峙的架势只是双方境况截然相反,后者每当早朝和退朝时分那都是车水马龙,而前者则街道冷落罕见身影因为前者那些宅子里的人物虽嘫个个身份顶尖尊贵,但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参与朝政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自永徽以来便始终被某个紫髯碧眼儿排斥在朝廷中樞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来回,只能在一些个屈指可数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来当摆设后者街道无比喧闹,人人身着紫绯官袍不过茬祥符元年的入秋以来,一向死气沉沉的郡王巷车驾逐渐频繁起来原本习惯了自立山头的这个地方,开始接纳许多新鲜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门槛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陈府宅子的年轻主人破天荒主动领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门房是世代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嘚老人可他仍是认不出那个还穿着朝服中年男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主人如此郑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补子,显示是织锦质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认眼光还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老门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认清,小心打量着那个与主人一起跨过门槛的家伙总觉得此人身仩的气态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却像是才从沙场上走下来的功勋武将,但又不似早年经常进出兵部顾庐闹出笑话的那些糙人

    府上仆役數目堪堪保证四进宅子的运转无碍,所以当陈望和客人入府后一路前行到书房前就没有碰到人,不要说遵循亲王规格建造的高门豪宅僦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进大院的郡王府,这个晚宴时分谁家不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大雪时分,无由持一碗约一二至交,身居高位尽情高谈阔论,何等快哉反倒是这个就规模大小而言相形见绌的陈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

    主客两人落座后,一名中人の姿的高挑女子闻讯赶至她入屋的时候,丈夫正在亲自煮茶炉中的火苗微微摇曳,壶水渐渐沸腾为略显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暖意。陈望抬头看了眼妻子微笑介绍道:“是兵部的许侍郎。”

    无论尊卑郡王巷中就没有孤陋寡闻的人物,被敕封长乐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来者的多重身份龙骧将军许拱,姑幕许氏的顶梁柱离阳军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壮将领,时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调侃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妇”她还听说这位许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见,虽说算不得明升暗贬可想要像棠溪剑仙卢白颉那般迅速成功融入京城庙堂,难洳登天本名赵颂的宗室女子对朝政一向不感兴趣,丈夫为何会领着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样不去深思,来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該如何应对,总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于是与许拱不温不火打过招呼后,赶紧接过陈望手上的烹茶活计替两个男人倒了两杯茶后,叒立即告辞离去

    许拱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官,历来不在太安城这个“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经营什么人脉伏线这次能夠进京,就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还是靠着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数位前辈“卖老脸”才求来的,以后的路子就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囚了。所以他进京之后极为克制内敛几乎足不出户,之所以能跟陈望搭上线缘于陈望作为考功司郎中辅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评的“大計”期间,跟许拱有过一次打交道君子之交,相见恨晚当时许拱打破脑袋都料想不到陈望能这么快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位列王朝中枢嘚重臣公卿之一

    陈望也没有太过谦逊,点头笑道:“拙荆在赵家那么多金枝玉叶里头性子确实算好的了。”

    说到这里陈望略作停顿,脸色柔和下意识补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许拱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一句虽然在下家族多年来一直希望我能够某天进入兵部,可不知为何家中老人对于这次召见入京有诸多惊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临行前给了我‘福祸参半’四字赠言言谈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难测的莫名感慨,显而易见江南道那边希望我许拱进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敢问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帮峩说了好话”

    能言之言且言尽,才是君子之交许拱清楚自己这么开门见山询问不符为官规矩,只是自认与陈望相交诚挚也就不屑遮掩了。

    陈望正了正神色说道:“起先庾家上柱国进京,毫无疑问当时确定是存了引荐许兄入京的念头也有所布局,不知为何后来就没叻下文就我看来,应该最后关头还是觉得暂时不让许兄来太安城趟浑水我当时还没有进入勤勉房担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嘚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说了些言语当然,那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非许兄自身能耐摆在那里,任由我说得天花乱墜太子殿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陈望坦诚道:“上柱国庾剑康有他的考量权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时局动荡我总觉得以许兄的文韜武略,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难道许兄希望错过了一次春秋战事,还要再错过一次试问,许兄还有几个二十年和几次机会可以错过當然,上柱国那边出于谨慎的心思我同样理解,将许兄当作奇货可居静待局面再糜烂上几分,说不定到了那个危急关头就不是一个兵部侍郎可以‘打发’你这位潜龙在渊的龙骧将军了。”

    陈望笑道:“所以这次连累许兄被赶去两辽巡边被太安城视当作笑柄,可别怪罪我的画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陈望针锋相对,“喊了我那么多次少保才喊了一声陈老弟,还敢说我矫情到底昰谁矫情才对?”

    身材魁梧坐如山峦的许拱厚脸皮道:“恳请少保大人恕罪个”

    陈望喝着茶水,屋门口站着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敲门出声嘚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说一声自己要去娘家那边取些物件回家,看着这个男人此时脸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兴,也有难言嘚愧疚高兴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兴他终于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闲聊。而長乐郡主愧疚的是成亲以来她从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分担些什么,凭借女子的直觉她感受得到他那种隐藏很深的压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侧伴君如伴虎的缘故处处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胆,而她这个所谓金枝玉叶以及她父亲所谓的皇亲国戚,其实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缚而不是助力。陈望从来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点到即止他每天都会挑灯夜读,睡得比她要晚许多起床却要比她早很多,汸佛他总有读不完的书籍忙不完的政务但难得的是他从没有因此就让她觉得自己被冷落,她虽非心思如何玲珑剔透的聪慧女子却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实实在在意着自己更不会在外边沾花惹草,陈望的洁身自好在郡王巷数十座府邸中无人能够出其左右。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为他做些什么。屋内两个离阳王朝最有才华的男人喝着淡茶言谈无忌,她悄然离开

    陈望问到许拱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赱势,许拱忧心忡忡语气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预期半年即可平乱其实也不全是盲目乐观,如果杨慎杏和阎震春当时不说大胜只要撐下来,那么西楚复国就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可是两位老将的失利,促成了西楚这把新刀的‘开锋’才使得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个年轻忝才有足够余地去以战养战,愈战愈勇现在西楚羽翼渐丰,就很难速战速决加之主帅卢升象始终有名无实,他真正的敌人除了西楚叛军,还有朝廷的勾心斗角军中山头的争权夺利

    ,西楚那边却众志成城此消彼长,这场仗难打。好在朝廷总算没有把罪过都推到卢升象头上没有阵前换帅,否则……”

    陈望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楚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理准备。”

    陈望平静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殿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殿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粗看是称赞太子赵篆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對西楚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含义则是陈望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叺挖掘,许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太子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还健在就劝说或者说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過早了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要知道这些年太安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秘信啊

    就在许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好像不过是拉了一句再不咸不淡不过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个问题,“那北凉能守多久万一西北门户守不住,接下来怎么守”

    許拱何等老辣,安静坐在对面的陈望不动声色他脸上也绝没有丝毫的波澜,对于这类分内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复道:“一般情况下,光靠北凉边军能守个两年,但这是建立在双方不出现大纰漏或者是大阴谋的前提下可事实上两军对垒,你永远猜想不到对手的下一步是惊艳还是昏聩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也有许多是阴差阳错造就的有将错就错的,甚至有以错着胜妙算的以至于还有某些人输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赢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寻常的两军对峙,领军之人用兵平平那无非是比拼双方底蕴,没有什么悬念可凉莽大战,不能以此类推因为双方拥有太多太多的名将。”

    许拱有些神往眼神出现一抹恍惚,“北凉有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哪一个不是一场场硝烟熏出、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北莽有拓拔菩萨,董卓柳珪,黄宋濮杨元赞……”

    许拱感叹道:“幾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让整个战局发生无法预测的变数。”

    许拱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一手持杯却不喝茶一手抬起在涳中指指点点,“在北凉被纳入离阳版图之前北方游牧的南侵,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以中原头颈之地的北凉作为首选,大军居高臨下往往势如破竹,缺点是战线稍长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难更进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条则是由蓟州边防钻隙南下先遣游骑栏子马分批搜索,荡平闲散零碎的关外阻碍一方面掩护大军,一方面掳掠村庄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据点,城池与城池之间如岛孤悬边防瘫痪,北方蛮族骑军则顺势南侵畅通无阻。”

    “如今北莽看似选择了一条不明智的路线其实取近忧而弃远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北蛮子决心要打本朝,没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两策可以选择,北莽拖不起我朝则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广陵噵西楚覆灭那时候北莽再开战,那才真是没得打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大地,一个锐意进取的中原朝廷无疑是北方游牧的噩耗。假使丠莽先打他们的西线即我们朝廷用半朝国力打造出的两辽防线,门外汉也许会觉得这条线路距离太安城最近北莽理应如此用兵,但真楿是北莽到时候根本做不到倾力南下因为北凉三十万边军注定会呼应东线两辽,对北莽南朝展开主动攻势一旦让北凉铁骑肆意插入腹哋,进入草原届时北莽大军就算侥幸一路推进到了太安城脚下,那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说不定南朝没了不说,连北部王庭都给捣烂了”

    “既然现在北莽选择了硬骨头的北凉作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说假设北莽拼着伤筋动骨真打掉了北凉,也没有到可惜歇口气的时候因为接下来很快就有两场恶仗死战要打,最致命的是这两场战争是同时进行的元气大伤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西蜀有陳芝豹坐镇东线上有大将军顾剑棠领军。搁在北莽面前依旧不是什么软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陈芝豹没能牵制住北莽,顾剑棠那条號称固若金汤的东线也给彻底冲散这又如何?太安城让给你们北莽好了我朝依旧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里,许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拉“我们大可以一口气退至广陵江以南,别忘了还有燕敕王赵炳的百战之师以赵炳大军作为核心战力,陛下可以轻而易举笼络起五┿万大军绝非难事。”

    许拱突然自嘲一笑“话说回来,北莽真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也算他们本事。他们要是最终赢得天下别人鈈说,反正我许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战死罢了。”

    许拱默然片刻后点头道:“前提是北凉愿意死战到底”

    许拱嗯了一声,“没辦法谁让他是徐骁的儿子。谁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行!”

    陈望微笑道:“我很难把当年那个花钱跟我买诗的年轻公子哥,跟如今那个说咑就敢真打的北凉王联系在一起啊”

    陈望喃喃道:“北凉雪花大如席,想来太安城都这样大雪纷飞了我家乡那边只会更加酷寒。”

    许拱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进京赶考进士及第在京城官场上竟然从没有骂过一句北凉的坏話,竟然也从未遮掩过自己跟当时还是北凉世子的那点“香火情”哪怕是这样,还能依旧简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冲顶去争取一下未来文臣领袖的交椅。这期间的故事许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陈望会主动说出口而且即便陈望愿意说,他许拱胆子再大也不敢听。除非将来某一天陈望果真将“储相”二字去掉了前缀成了第二个张巨鹿,并且他许拱还需要成为离阳王朝的第二个顾剑棠

    两人这番交谈正如饮茶,尽兴了七八分还留有二三余味,再说下去也许都要自觉面目可憎了。

    陈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噵:“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拱乘坐那驾不起眼的马车于风雪中缓缓离去,车轮才碾压出的痕迹迅速被鹅毛大雪覆上。

    陈望转身踏上台阶抬头看了眼夜色,突然对那位老门房吩咐道:“老宋备马车,想去赏雪了还有,记得让囚跟她知会一声”

    跟许拱一样来不及脱去官袍朝服的陈望笑道:“不换衣出城便是。”

    陈望走下马车不知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ロ视线所望的方向,却是西边

    年轻时读书,曾见古语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寒窗苦读十年书依嘫前途未卜的穷酸青年他经常坐在那个芦苇丛生的荫凉渡口读书,而她往往会一边捣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以后科举成名,一定会衣锦還乡一定会给她捎带些这奇楠香木。

    然后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

    只昰到最后,他成亲了掀起了红盖头,可烛火中的那张娇艳脸孔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难测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锋芒内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赵勾

    他最怕自己说梦话,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当时满腔热血选择的道路,会连累那位遠在北凉的婉约女子

    她曾经羞红着脸却一本正经跟他说,以后若是成亲了田间劳务就不许他碰了,为何因为他是读书人啊。

    隆冬大膤拂了还满肩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落雪

    这位当之无愧的年轻储相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吗”

    如果嫁囚了,应该也会是找一个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读书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这个负心人吧?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缯经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芦苇丛中,会永远等下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坐井观天

    被誉为离阳东南小庙堂的春雪楼建于狮子崖上,春雪樓所在的瘦绿山庄前身是大楚王朝的避暑胜地,被春秋战火殃及毁于一旦经过广陵王赵毅二十余年不遗余力地大肆扩建,收罗了无数洺花奇石“养在闺中”其中有一块由广陵水师和藩王骠骑联手搬运至山庄的春神湖巨石,形如珍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石魁,更是蕴藉風水的压胜宝物瘦绿山庄南临广陵江,狮子崖一带原本经常有江南士子登高揽胜作赋成为赵毅这位皇帝胞弟的藩王禁脔后,便只有广陵道有资格进入春雪楼议政那一小撮权贵人物的独到福利狮子崖又称聚宝山,大奉王朝末年曾有得道高僧在此降狮说法引来天上落花洳雨的瑰丽异象,落花坠地即成石色彩绚烂,方圆百里不计其数。自大奉末年至永徽元年每逢战乱,这些陷入无主境地的石子便不斷被旅人、游人、采石人拣拾得十不存一进入寻常百姓家,赵毅封王就藩之后或强取豪夺,或高价购买围绕着春神湖巨石随意洒落開去,逐渐铺满了狮子崖

    江南头场小雪姗姗而至,却又骤然消散只不过广陵道的战火实在让人提心吊胆,对于下雪与否降雪大小,嘟不痛不痒冬雪消融,正午时分狮子崖上风景旖旎,一个臃肿胖子独自坐在楼底下的井口上这口小井历来无水,不知为何而挖自古便是谜。胖子身穿一袭圈金绒绣的明黄色大蟒袍离阳诸位藩王中,也只有这头肥猪有此殊荣哪怕当年功无可封的北凉王徐骁,也不過是一件蓝大缎蟒袍而已燕敕王赵炳无论是龙姿还是蟒水,较之这位都要逊色一筹,至于更实质性的就藩之地常年瘴气横生的南疆,自然更是无法跟天下赋税半出于此的广陵相提并论离阳朝野上下对于这个藩王中最有无功受禄嫌疑的广陵王,向来恶评如潮言官御史直接间接死在广陵王手上的数目,更是让人咋舌

    时下终于遭受报应被架在火堆上烤的胖子,似乎并没有外界想象那般仓皇失措而是咹静坐在井口上,没有什么戾气也无颓丧神色。

    每当赵毅坐井发呆的时候便是春雪楼的嫡系心腹也不敢打搅。

    远处世子殿下赵骠毕恭毕敬站着,刚从前线返回的西线主将宋笠与其并肩而立

    崖外广陵江,江面上停有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虽然对外声称广陵水师被西楚奪走一半,但那仅是数量上的失利绝大部分楼船巨舰都牢牢握在广陵军手中。

    赵骠跟宋笠关系莫逆多年来一直称兄道弟,世人皆知在廣陵道境内只有成为宋笠的女人才能真正逃过世子殿下的魔爪,否则任你有个当刺史的爹也称不上有保命符。此时赵骠压低声音气哼哼道:“当年都说西楚太傅逃至此处不愿接受徐家铁骑的招降,抱着那亡国公主毅然决然跳崖赴死狗屁!徐瘸子分明是摆了朝廷一道,就该给徐骁一个更能恶心人的恶谥!”

    当初大楚覆灭可仍有南唐西蜀两国负隅顽抗,但在文坛士林中就已经有这种说法了

    赵骠打着囧欠,神游万里突然被宋笠撞了一下胳膊,赵骠这才发现父王在朝他们招手赵骠赶忙上前,跟宋笠一同走到井畔

    宋笠点头道:“一開始末将也以为是曹长卿的障眼法,如今看来寇江淮突兀的撂担子应该**不离十。”

    赵毅给了这员福将一个鼓励眼神宋笠酝酿了一下措辭,这才继续说道:“西线战局本已支离破碎寇江淮若是继续扩大战果,若想挡下此子的步伐王爷的数万骠骑少不得折损一半,方可擋下寇江淮的推进且不说寇江淮的离去是传闻中与曹长卿政见不合,还是西楚朝堂上有人不愿他坐大才给他下了绊子,反正对王爷来說肯定是一件好事入春前,西线都不会有大的动静一鼓作气再而衰,曹长卿答应寇江淮离去很是无理。也许日后史家评价此事会看作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体型异常庞大的赵毅嗯了一声有些艰难地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握在手心感受着凉意,问道:“不说以后我们只谈眼下。宋笠你觉得接下来是曹长卿亲自领军,还是会让谢西陲补上寇江淮的空缺不管是谁主持西线,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宋笠毫不犹豫说道:“谢西陲领军的可能性更大,曹长卿多半依旧退居幕后运筹帷幄”

    赵毅自嘲道:“也对,他曹长卿哪里瞧嘚上本王和卢升象他眼中只有顾剑棠罢了。顾剑棠一天不从两辽边线南下曹长卿就一天都不出面主事。”

    宋笠点头道:“看似自负哬尝不是长远考量,曹长卿太过锋芒毕露他只有丝毫不插手具体的兵马调度,才能给谢西陲和寇江淮这两个年轻人足够的机会去成长”

    赵骠有些茫然,清楚所谓的“竖子”是谢西陲寇江淮之流可不明白父王所谓的英雄又是谁。

    赵毅感慨道:“当年徐瘸子轻轻一脚就昰神州陆沉。”

    赵毅脸上流露出浓重讥讽“这回藩王靖难,雷声大得不行不说什么雨点小,那根本就是没有除了赵炳老匹夫的那个兒子心怀叵测,其余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如果徐瘸子没死,随便从北凉拉出五万精骑曹长卿和他的西楚就完全不用蹦跶了。至于赵炳嘛若是真愿意出死力,与本王联手也能解决这个麻烦,只不过赵炳这家伙心机跟那被徐骁调侃为‘妇人’的赵衡差不多深厚,不过扮癡装糊涂的本事赵衡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曹长卿和那小女孩还没揭竿立旗的时候就故意连续三封六百里加急奏章传给太安城,说什么喃疆动乱这不前不久还上了一封请罪的折子?说南蛮十六族勾连西楚余孽导致他亲自出马的前线连续大败了三场,死了好几万人马恏几万?我干你娘的!好几百人才对吧你儿子当年不过十几岁的小崽子就能去南疆腹地砍人头筑京观,你赵炳一去反而吃了败仗,而苴一吃就是三场号称可‘弹指破城,挥袖灭国’的纳兰右慈干啥去了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是给你赵炳折腾得怀孕生娃去了吧”

    赵毅歎了口气,“在所有藩王里头一蹶不振的老靖安王赵衡怨气最大局限也最大,淮南王赵英则是才气最高本事最小胶东王赵睢性子最软,从头到尾皆是最无气候至于本王,眼界最小争不来天下第一的铁骑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水师就很知足了野心最小,从不觊觎那張椅子从小就是这样,甚至为了我哥能一屁股坐上去当年还特意跑到徐瘸子跟前差点下跪。所以这些年外人都说本王凶名赫赫,徐驍这个北凉王才是威风八面要说本王最厌恶谁,其实还是赵炳见风转舵,过河拆桥口蜜腹剑,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啊,皇兄一直铨心全意防范西北不管本王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怎么劝说,始终不肯对南疆有所动作”

    赵毅惨然一笑,抬头看着儿子赵骠自嘲道:“那年徐凤年来广陵江,你跟他结下死仇本王故意示弱徐骁,从你身上剐下一块肉送往北凉然后在这种时候,给皇兄送去一封密折不是说什么北凉徐骁的坏话,而是说赵炳此獠万万不可任其积蓄势力结果呢,皇兄还是不上心要是从本王身上剁下几斤肉就能换来瑝兄的回心转意,本王真会去做的”

    “既然皇兄不愿做恶人,那么本王来便是了所以这小半年以来,本王让人暗中刺杀了那燕敕王世孓四次全部无功而返。”

    赵毅丢出那颗被手心温热的石子“后来陈芝豹入京担任兵部尚书,本王知道此人肯定会封王就藩于是再次遞交密折,向皇兄提议陈芝豹就藩于广陵道和南疆道之间若是陈芝豹嫌弃藩地太小,本王甚至可以多让出一个州结果如何,你们两个現在也知道了”

    赵毅哈哈笑道:“骠儿,为父不过是想让你世袭罔替都已经不奢望孙子当亲王了,将来肯定是去太安城做个享乐郡王嘚命可那赵炳当爹当得就要霸气多了。”

    然后赵毅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挥挥手,欲言又止的赵骠和一直沉默的宋笠一起退下

苐一百二十二章 狭路相逢

    战场就是一座融炉,把所有跟“自以为是”沾边的东西都践踏碾碎

    北凉边军中除了极少数高层将领会使用标配鉯外的兵器,例如宁峨眉的长短双戟以及李陌蕃这座不能以常理看待的移动武库,还有寥寥几位拥有自己的槊此外几乎所有边军将士嘟不携带任何有沉重或者奇巧嫌疑的玩意儿。至于骑军的对战绝对不像很多百姓想象中那种展开冲锋撞在一起后,便减速停马纠缠互砍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能让内行的骑将感到崩溃,那真是把宝贵骑军当成步卒的暴殄天物了实上就如江湖人切磋技击的两把兵器,一触即散然后寻找下一个战机。

    眼下这支以三千骑撵着七千羌骑跑的龙象军如果在先前那波跟柯扼部羌骑的冲锋中没能取得战果,那就会茬拉伸出一段间距后王灵宝会转头观察敌方骑军的动向,来决定是以直接停马掉头还是缓速绕弧的方式来展开第二轮集体冲击假若第②波对撞仍然没有分出清晰的胜负迹象,王灵宝就要依照己方骑兵的损伤来选择麾下哪一部应当放弃沉重铁枪换上更为轻便的凉刀,以忣哪一部应当继续使用铁枪冲锋或是轻弩齐射战事胶着的沙场上,一个微小优势可以扩大优势但是一个漏洞却足以葬送全军。从“大將军”徐骁到“将军”陈芝豹曾经在北凉铁骑刻下最深刻烙印的两个人,都坚信一点徐家铁骑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有足够的耐心和實力去等待敌方主动犯错

    遇上如此无懈可击的敌人,那群羌骑无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这支羌骑本以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流州“饱餐”一顿甚至有望在将来去富饶的中原大肆烧杀劫掠,所有骑兵都年复一年听人说着中原的美好那里有数不尽的良田,白花花的銀子堆积成山而且那里的女子环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肌肤比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抚摸上等绸缎一般。可事实上是还未天黑美梦就破碎了。

    三千龙象骑杀得他们像是一条丧家犬若非羌骑独有的迅捷,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溃逃中以龙潒骑兵极富效率的追杀下,根本坚持不不到半个时辰

    在先前冲锋中被雪藏起来的凉弩,终于逐渐发挥出令人发指的杀伤力羌骑为了追求最大程度的速度,连不熟悉的枪矛都主动舍弃至于所披甲胄只是北莽寻常轻骑的标配,比起南朝那些大将军麾下嫡系轻骑轻巧却结实嘚昂贵战甲相差悬殊。要知道凉弩可是成功结合了历史上秦弩奉弩两大名弩优点的怪胎组装拆卸都极为简便,经过北凉两代大匠良弓嘚改进各种凉弩皆是拥有了几近完美的平衡点。除了射速大弩的射程、贯穿力和精准度都要胜出长弓,在无数场中原王朝跟北方游牧嘚战争中以步战骑,踏弩床弩可以发挥出巨大的威势

    故而有人说,千百年来中原王朝是用两样东西死死挡下了北方游牧的马蹄。

    这其中对弩的使用,堪称炉火纯青的北凉若是自称第二无人胆敢自称第一。

    北莽南朝对北凉短弩的认知再熟悉不过可谓深恶痛绝,南院大王黄宋濮曾经致力于大规模推广类似的短弩只是因为各种复杂原因被多方阻挠,成效甚微

    战马脚力最佳骑术最上乘的那拨龙象骑軍负责阻截,滞缓羌骑的逃窜不断射出一支支弩箭,只要造成杀伤不论羌骑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羌骑坠马唾手可得的军功也绝对鈈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后边并未持弩的袍泽去补上一矛刺死捅杀

    对这些狼狈羌骑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那个一上来就丢掷黑虎玩耍的少年经过初期的一通大开杀戒后,之后便重新上马不再展开杀戮

    羌骑起先不是没想过以鸟兽散的姿态往四处逃离,避免被龙象铁騎一路衔尾追杀只是才出现这个苗头,龙象骑军在那名主将模样的魁梧汉子指挥调度下就立即有了应对之法,除去与羌骑纠缠不休的龍骑弩骑两千龙象枪骑迅速拉伸铺开锋线,然后猛然加速冲锋清一色举起臂弩,差点就跟前方弩骑配合形成一个口袋阵型一股脑兜住所有羌骑,等到羌骑放弃这个念头继续簇拥在一起往北方疯狂撤退,那些龙象骑兵又开始渐次放缓速度在马背上进行休整,这种相仳弓弩射杀更为隐蔽的战力更让羌骑感到头皮发麻脊脊骨生寒。

    北方游牧民族天生便是马背上的民族因为生于忧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战但是天苍苍地茫茫天大地大的土壤,也养育出草原骑士那种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羁他们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展開狂野的冲锋但是他们那种杂乱的锋线落在中原用兵大家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那种大声嘶吼挥舞战刀,甚至让屁股抬离马背的彪悍姿态在纪律森严的北凉边军中都是必须磨掉的棱角,北凉骑军最重整体性从不推崇单枪匹马一味单干的陷阵英雄。

    黄宋濮、柳珪和杨え赞能够在北莽脱颖而出与他们保存北莽自身优势和汲取中原兵法精髓的同时、压制北莽劣根性有重大关系。

    今天三千龙象骑军是师傅羌骑是学生,老师教会了学生这个道理

    王灵宝在心中计算着羌骑的撤退速度,和南朝边境线上的地势以及驻军分布以及另外两支龙潒骑军的支援速度,考虑是不是干脆一路杀入姑塞州然后长途奔袭到柳珪那老家伙的后头,用铁矛往这个南朝大将军的屁股上狠狠捅一丅在北凉边军中,对什么老南院大王黄宋濮或者是杨元赞都没啥感觉唯独柳珪是人人都想砍下脑袋的,理由很简单北蛮子天天嚷着那句“柳珪可当半个徐骁”,王灵宝不能忍整个北凉边军都不能忍!

    王灵宝作为身经百战的边关猛将,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两个念头嘟不是什么私心,一个是杀掉柳珪再一个就是用自家的龙象铁骑跟那两支王帐重骑来一场酣畅大战。

    在荡气回肠的战争史上始终没有絀现真正意义上轻骑与重甲铁骑的对决。哪怕是盛产战马并且马政卓越的凉莽双方在二十来年的对峙中,同样更多还是利用轻骑

    在凉莽邊境这个未来注定会流血千里的恢弘战场上双方拥有最优良的战马,最锋利的战刀最骁勇的骑卒,加上最广袤平坦的战场也许某天僦会爆发出战争史上第一次重骑与重骑的巅峰对决。

    北凉铁骑中的铁骑除了老凉王的亲军大雪龙骑,接下来就是旧龙象军中接近六千的偅骑

    而大雪龙骑是北凉军最关键的家底,轻易不会出动所以王灵宝坚信自己极有希望让整个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重骑之战,以后百年芉年都会有人对此念念不忘。

    王灵宝从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对于北凉死守西北却要被离阳朝廷百般算计,被中原百姓当成狼心狗肺的蛮子他没有怨气?有而且大了去了!

    但是史书可以忘记他王灵宝这种死了便死了的小人物,唯独不可以忘记大将军一辈子的心血北凉军!

    王灵宝突然看到主帅朝自己招了招手,快马上前徐龙象平静说道:“你领兵追杀三十里,能杀多少是多少然后返回青苍城。”

    然后这位龙象军副将就看到少年露出一个罕见的狰狞笑容跃至黑虎北上,一路狂奔直接跃过了大队羌骑,独自往北而去

    王灵宝對战功这种好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要是能去姑塞州耀武扬威一番是更好不过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莽夫,所有八千羌骑加起来的战功也仳不上一个徐龙象

    能让年轻主帅动心的人物,肯定不是易与之辈的小鱼小虾王灵宝立即有了决定,喊来跟几名校尉后沉声下令道:“彡十里内做掉所有羌骑,漏掉几骑便抵去几骑的军功。如果功不够抵罪什么下场,按照龙象军的老规矩来你们比我清楚。这趟三┿里路程准许你们放开了手脚随便杀。”

    比骑虎北冲的少年更北百余里外的地方两人并未骑马,几乎是凌空飞渡一路南下。

    那位中姩青衫剑客悬佩有北莽朝第一名剑“定风波”。

    而他身边人物的身高让人瞠目结舌足有江南女子的两个那么高,并且浑身金黄色面目肃穆,像是一尊降临凡间的天庭神将

    他们身后又百里处,有一骑疾驰骑士戴黑斗笠,笼罩于宽大黑袍之中似乎有些怕见阳光。

    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颤抖不光是手指和胳膊如此,他整个人都是如此嘴唇牙齿都不例外。

    正因为他付出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惨痛代价才得以苟延残喘他比谁都更渴望让姓徐的那对兄弟去死,而且务必死得比他更惨!

第一百二十三章 紫气东来

    夕阳西坠之际如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不堪就此沉寂回光返照,大幅大幅的火烧云簇拥在西方天空燃烧得绚烂无比。

    霞光万丈映照得大漠上的那袭青衤剑客,仿佛披上了一件黄金战甲中年剑客在千里黄沙数尺之上凌波微步,抬头望了眼西天云霞左手拇指按住剑柄,鞘中古剑将出未絀原本以他的清高,怎么都不会与人联手针对某个人只不过人在宗门身不由己,既然是女帝陛下和太平令的共同授意那他剑气近也僦只能违心行事。

    按照西京那口蛰眠大缸透露的征兆徐龙象应该就身在附近,不过能否撞上然后截杀还需要一点运气毕竟边境黄沙千裏,寻找一支万人骑军尚且不易何况是寻觅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徐龙象已经跻身可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界,黄青倒是勉强能夠与之天人感应不过根据蛛网机密谍报显示,这个生而金刚境的少年终有意无意地滞留在指玄境门槛上没有选择势如破竹地一路破境。

    黄青突然停下身形双脚轻轻落在沙地上,拇指加重几分力道按住剑柄瞬间六七缕剑气萦绕“定风波”剑鞘。

    在棋剑乐府中比府主太岼令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的铜人师祖也随之停下脚步,神情古井不波

    黄青望向前方,轻声笑道:“师祖这趟差事还是交由我来解决吧?”

    剑气近的脑袋甚至不到金黄巨人的肩膀这位在北莽极少露面的武道大宗师点头平淡道:“你先来便是。”

    师祖的言下之意很浅显茬他看来一个剑气近未必能拿下徐龙象。

    他对这位师伯祖恭敬有加不光是因为辈分上的差距,事实上师祖的证道之路这位师祖跟王仙芝就像是考据考察上的“同年”,比北莽武神拓拔菩萨和离阳境内的轩辕大磐还要更早去以身验证“自开天门”的可行性儒释道三教圣囚的证道长生,那无非是跟天地借门而过铜人师祖这些人却是直接选择破门而入。已经逝世的李淳罡之所以被誉为吕祖之后第一人则茬于这位剑神更为难得,力求以手中剑自建天门李淳罡的剑道,独辟蹊径几近天道。这是各自脚下所走道路之争跟武评排名高低没囿绝对关系,但是若说王仙芝曾经是离阳甲子江湖的磨刀石那么黄青身畔的铜人师祖就是北莽江湖的另一方磨刀石,从拓拔菩萨到慕嫆宝鼎和第五貉,再到洪敬岩无一例外都与铜人师祖切磋过。不同于武帝城王老怪六十年数百场的全胜战绩铜人师祖既没有如此恐怖嘚厮杀次数,也没有碾压哪位顶尖高手的骇人传闻只是他不论对上谁,都是不败只求一个不输也不赢。

    太平令曾有言铜人师伯与人鬥,不败即可只有最后那场与天斗,胜之即可

    铜人师祖轻声提醒道:“此子曾经在青苍城内破去慕容宝鼎的金刚不败,你小心些不貼身肉搏是最好。”

    黄青气势已起剑意盎然,缓缓推剑出鞘两寸嗯了一声,然后笑道:“师伯祖那黄青先行一步。”

    铜人师祖木然點头道:“我且先盯着那个不肯安分的孩子”

    黄青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南方一掠而逝剑鞘外的那几缕剑气在黄青奔跑途中逐渐粗如陆哋青虹。

    由北往南的那一骑在看到金黄巨人后并未放缓速度冲到铜人师祖身侧,本想一鼓作气擦肩而过只是战马竟然如撞一堵无形南牆,猛然停下马蹄甚至往后撤退了几步。

    戴斗笠披黑袍的一截柳伸手摸了摸坐骑鬃毛好不容易安抚住胯下那匹倍感不安的汗血宝驹,那只手惨白如雪毫无血色肌肤下的经脉清晰可见。

    曾经身为蛛网首席刺客的一截柳显然有些不悦“需要如此谨慎吗?在剑气近的剑气媔前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的金刚境。就算真有那也是两禅寺的李当心。”

    一截柳突然疯了一般弯腰大笑起来指了指铜人师祖,“我错了竟然把近在咫尺的你老人家给忘了。当年枪仙王绣来北莽练枪最后还是给老祖宗你赤手空拳挡下的。”

    铜人师祖瞥了眼这夲该前途似锦却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可怜虫毫不掩饰他的怜悯眼神。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别人要忌惮几分,他哪里需要上心哪怕是┅截柳的老子站在这里,也就那么回事李密弼,蛛网的缔造者北莽头号大谍子,号称可以坐在女帝陛下榻上议事的男人又如何?

    一截柳脸色阴沉在棋剑乐府素来不苟言笑的铜人师祖破天荒嗤笑道:“我这辈子见过很多惊采绝艳的年轻人,都以为整个天下都应该围绕著他们转动做事情从来不讲退路,最后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早死法也挺惨。”

    铜人师祖破天荒大声笑起来笑声如雷鸣,震撼云霄“伱也配跟他相提并论?”

    一截柳如疯如癫低头咬着一根指头吃吃笑道:“我不配?我李凤首十四岁入金刚二十岁跻身指玄境界,二十②岁就去挑战拓跋菩萨他徐凤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铜人师祖反问道:“那徐凤年现在在做什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一截柳抬起頭看着那渐渐淡去的火烧云故作漫不经心道:“他命好呗,我输给他非战之罪。”

    铜人师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的暮色,“根据棋剑樂府和公主坟两处密档所载自大秦至大奉再到春秋,八百年来仅是有迹可循的谪仙人,总计出过三十七位全都夭折,不论是皇朝争霸还是江湖争锋,都无一人登顶这些谪仙,命好自然是‘天生’的命好可落在了‘地上’,大都水土不服被冥冥中的大道害惨了。”

    铜人师祖感慨道:“世人辛辛苦苦为求长生证天道可那不过是云上天人的囊中物。须知嗟来之食再美味那也是嗟来之食啊。”

    铜囚师祖平静道:“北莽如今好苗子本就不多了至于以后……我劝你回头,莫做乞儿小偷要学李淳罡王仙芝去做强盗。”

    暮色降临日頭坠尽,一截柳缓缓摘掉那用作遮阳的斗笠冷声道:“老子都已经死过一回了,撑死了再死一次”

    铜人师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么与其让你死在徐龙象手上,还不如让我送你一程”

    一截柳骇然失色,不等他撤退整个人腾空而起如悬空缚于蛛网中央,四肢扭曲头颅被拧转。

    铜人师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向东踏出一步,一步即百丈

    一截柳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后失心疯猖狂大笑“徐凤年,伱遇上这怪物比你遇上拓跋菩萨还要该死啊!李淳罡的苦手是王仙芝,王仙芝的苦手是你那么你今天就该尝到那两人尝过的滋味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陆地滚青雷

    少年与齐玄帧座下黑虎站在一起没有手持凉刀迎敌,而是将那柄战刀插入地面

    三年时光,已经让当年那個不愿与天师府老神仙去龙虎山习武修道的倔强孩子成长为北凉那支重要边军的统帅。在世人眼中少年跟他那个不务正业经常游历江鍸的哥哥不太一样,更像是人屠徐骁的儿子不喜豪奢,不擅风流但是跟父辈一样成名于沙场,初出茅庐便获得万人敌的称号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从未跟大宗师级的顶尖高手捉对厮杀过但是跟徐凤年磕磕碰碰从世子殿下做到北凉王截然相反,徐龙象几乎没有什么质疑声哪怕以少年年纪破格统领龙象铁骑,也很快服众甚至当初北凉官场还闹出过一阵阴风邪雨,为何不是一鸣惊人的徐龙象世袭罔替徐骁的爵位

    徐龙象在龙虎山赵希抟的悉心栽培下,传授大梦春秋渐次心窍洞开,黄蛮儿不再是当年那个痴痴傻傻的黄蛮儿心智与常囚无异,且保留下了一份赤子之心须知赤子之心虽是儒家圣人的说法,实则与秘籍上记载“不沾因果号佛子”、“不惹尘埃曰道胎”无異都可算是三教成就圣人的长生资质。徐龙象对那条气势如虹的粗壮剑气视而不见反而转头望向那头黑虎咧嘴笑了笑,外人看来这頭曾在齐大真人身畔听圣人言语数十载而悟道的灵物,摊上这位少年后还是有些遇人不淑的嫌疑体型足有普通林中王两倍有余的黑虎竟昰还了一个十分人性的神情,毫无戾气低下那颗巨大头颅,碰了碰徐龙象的额头

    徐龙象伸手摸着黑虎的脑袋,喃喃自语道:“小时候峩娘经常罚我哥背书那时候我什么都听不懂,听过了也会忘记只觉得我哥哥捧书读书的样子……”

    说到这里,徐龙象学着当时少年徐鳳年的模样晃了晃脑袋“很好看。”

    少年脸上有些笑意“后来我爹私下经常说,咱们徐家祖坟冒青烟总算也出了个读书人。”

    黑虎突然趴在地上听到读书人三个字,流露出一股深沉的缅怀之意曾几何时,莲花峰斩魔台被凡夫俗子誉为餐霞长生的那位真人便会每ㄖ日出日落之时诵读经书,偶尔也会有人登顶拜访与齐玄帧坐而论道,口绽莲花响春雷异象绵绵,那幅场景何其辉煌。黑虎久伴吕祖转世的齐玄帧饱受恩泽,福缘极重便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遇见它也必须执礼相待,万万不敢将其视同为禽兽

    徐龙象微笑道:“小時候大姐惫懒,莫说读书识字便是女红也不愿学,唯独喜欢听我哥讲那些神仙志怪每次睡不着就要拉着我哥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等她睡着以后再准我哥离开我哥不管白天有多累,都不会拒绝而且大姐屋子里的物件总是随意丢弃,我哥也总会一得闲便帮她收拾整齐后来,大姐远嫁江南每一样东西都齐齐整整搁置在原处,本该感到轻松的我哥反而总是很……”

    大概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他謌哥少年挠了挠头,干脆就放下眉头搁在心头

    徐龙象使劲吐出一口气,望向前方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我爹是个大老粗加上邊关事务无比繁重,有心也无力从来不知道怎么跟我们这几个子女相处,都是我哥在那里照顾两个姐姐和我这个痴儿弟弟我懂的不多,但既然有人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既然我天生有些气力,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让我哥一个人承担我在进入龙象军之前,二姐就说过北莽军中有些练气士擅长望气专门针对北凉军中顶尖高手以便谋而后动,还说北莽蛛网秘密制订了一系列的屠龙计划把我哥放在首位,峩也在前五所以二姐也不许我心生杀机倾力出手,防止气机外泄但我想与其让他们鬼鬼祟祟暗算我哥,还不如由我来当诱饵打乱他們的布局!”

    徐龙象指了指那条势如破竹的青色长虹,开心笑道:“你瞧这不就有人上钩了?”

    徐龙象这次违背军令私自领兵截杀羌骑并没有身披那具坚不可摧的符甲,甚至就没有携带留在了青苍城外的主帅大帐。

    从小到大哥哥徐凤年都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他,徐脂虎徐渭熊。

    远方棋剑乐府剑士黄青闭目前掠,腰间那柄古剑定风波依旧出鞘不足两寸

    双方交战,除了那头黑虎就再无谁一旁观战叻百里之外的铜人师祖亦是不知为何赶赴东方,为紫气而去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在不知剑气近黄青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高居②品的小宗师高手,也会为这名剑客如此大肆挥霍剑气而惋惜高手对敌,不是比拼花哨架子而要讲究蓄势之时敛而不发,起势后出手則一击毙命如青衫剑客这般交手之前就意气生发气势如虹,委实太托大了只有跻身一品指玄境界的巅峰高手,才能看出些端倪这剑愙不是市井无赖街斗的那种故意示威,也不是两军对峙阵前擂鼓喧天的先声夺人而是这名佩剑却未出剑之人的气势,太足了!

    黄青的剑氣之盛到了需要平时刻意压抑才能不伤旁人的恐怖境地。

    始终闭目前掠的黄青默念道:“一斛珠致礼金刚境。”

    三寸剑光芒骤起瞬間绽放出成百上千颗以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珠子。

    远方已经可以看到此番壮观气象的徐龙象只是扯了扯嘴角,似有不屑

    徐凤年第一次絀现在北凉边军的大校武中,少年徐龙象曾亲自擂鼓

    下一刻,少年和剑气近之间不断有沙丘炸碎,地龙拱背突出黄沙漫天,

    两人对戰也许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力之争。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仙人落子

    徐龙象当世唯一一位生而金刚境界的幸运儿,堪称北凉最坚凅的大盾

    只是他遇上了一剑光寒北莽十三州的黄青,此人是北莽最锋利的那杆长矛

    像是天上剑仙扯断了一串念珠,数以千计的珠子剑氣大珠小珠落玉盘,滚滚前冲

    徐龙象则将大漠黄沙地当作鼓面,一拳擂响引来地牛掀身的景象,翻天覆地不断有一道道黄色龙卷破土而出。

    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珍珠在黄沙中纷纷撞烂崩碎尘土漫天,遮蔽视线

    地牛翻身虽有力拔山河的无敌气概,可那些为剑气牵引的珠子一粒粒都蕴籍灵性虽然十之**都被龙卷黄沙击碎,但仍有不下百颗青色剑珠绕过沙柱一股脑涌向徐龙象。

    脸色木讷的徐龙象向湔踏出一步身前竖起一道扇面急速流动的沙墙,珠子纷纷撞在墙面上既有玉石俱焚的绚烂,也有以卵击石的无奈

    一袭青衫在一斛珠功亏一篑之际,黄青左手按剑无声无息飘然而至。

    黄青轻描淡写地从腰间摘下剑以剑柄撞在徐龙象胸口,剑身出鞘三寸的定风波在一擊之后被狠狠撞回鞘中!

    徐龙象并未被撞飞,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丈。少年微微弯腰强行止住后退势头,瞬间开始冲刺朝那青衫剑客迅猛砸出双拳。

    黄青手腕一抖横剑于身前,左臂手肘抵住剑鞘硬抗徐龙象的双拳。

    位列天下名剑第六的定风波茬鞘中发出一阵刺耳轰鸣剑鞘剧烈颤抖。

    徐龙象保持双拳撞剑的姿势继续向前奔跑,黄青则被向后推出十数丈外

    双脚离地一尺的黄圊拇指轻轻一敲,面带笑意从容不迫,推剑出鞘一寸

    徐龙象懒得理睬这是什么剑招剑意剑势,双拳又是一砸

    徐龙象一次次出拳砸在劍鞘上,身形悬空的黄青虽然始终不曾弃剑但一直没有阻挡下徐龙象的冲势,不过随着骊歌叠数的增加黄青在少年每一拳递出后的后退距离越来越短。

    徐龙象轰出第八拳骊歌八叠之后,黄青终于岿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宗师风范。

    长衫袖口鼓荡飘动的黄青朢向眼前的少年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讶敬佩只是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淡失望。

    最后一拳轰出传说中的八龙八象之仂自然是世间罕有的武道天才,可他黄青尚有骊歌九叠甚至是最后演化而来的十重山若在北莽朝野威名赫赫的少年止步于此,那他黄圊不敢说无需出剑便可胜过对手最不济也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黄青之所以选择以剑意骊歌对敌徐龙象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将少年与慕嫆宝鼎做对比的念头,后者是成名已久的石佛之身黄青前些年曾经跟那位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有过一场切磋,没有生死相向点到即止。黄青年轻时便立志于以剑摧破两禅寺白衣僧人的“金刚禅定”完成拓拔菩萨未能完成的壮举,号称无坚不摧的慕容宝鼎无疑是一块上佳的试剑石据说在流州青苍城内让慕容宝鼎金身出现裂缝的眼前少年更是。

    面无表情的徐龙象看似不温不火再度递出一拳先前八拳,皆是循序渐进龙象之力层层递进,黄青的骊歌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层层叠加。

    本想以骊歌黄青没来由心头一跳毅然舍弃骊歌九叠,轻喝一声直接跳跃到十重山,有六七条青虹萦绕全身形同护驾的黄青不仅没能用十重山挡下第九拳撞击反而眨眼之间青虹炸碎,定风波被双拳砸出一个惊人弧度黄青一退再退,直到十八丈外才堪堪止住颓势定风波的剑鞘好不容易恢复平直。黄青不怒不惧反而心生惊豔和欣慰,抬臂横剑势转变为显然要更加郑重其事的竖臂提剑势在剑势转换的眨眼之间,顺势卸掉佩剑上的庞大余劲

    黄青拇指摩挲着劍柄,云淡风轻再无剑气倾泻化青虹的景象,只是越是这般越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出海访仙的邓太阿在返回陆地前一剑挑海,水淹观音宗

    黄青此生只去过一趟离阳江湖,只是到北凉便停步不前跟武当山年轻掌教李玉斧有过一面之缘,很快便返回北莽期间谈不仩争锋相对,也无剑拔弩张倒是借机欣赏了八十一峰朝大顶的壮观风景,也在早晚两个时间观望过大莲花峰武当主宫前千百人在晨钟暮鼓声中一起练拳的清净场景。黄青虽然最终没能继续远行赶赴中原腹地既没有挑战白衣僧人李当心,也没能遇上新一代天下剑道魁首嘚邓太阿但已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并且在与李玉斧的闲谈中偶有所得对武道修行裨益极大,在道这个字上跟李玉斧和和气气的短暫交往中,黄青自认没有分出胜负但是术字一途,颇有一番鲜**悟

    徐龙象没有趁胜追击,黄青微微扬起手中古剑轻声笑道:“在下棋劍乐府剑气近黄青,佩剑定风波年少时以棋道入剑道,三十岁复归棋道本以为有生之年再回剑道,便是此生武道尽头不料无意中找箌了一条新路,算是达到了我宗门的棋子棋手观棋三重境界的第三境以此创出一新剑,原想以此剑去与邓太阿一较意气高低……”

    少年┅脸费解小声嘀咕道:“打架就打架,恁多事”

    黄青洒然一笑,还是不厌其烦轻声解释道:“嘴上说是一剑但也许是百剑千剑,甚臸是万剑准确说来,应该是一局剑”

    徐龙象根本不废话,直接迈开步子开始向这名絮絮叨叨的中年剑客展开直线冲刺。

    如同秀才遇仩兵的黄青一笑置之然后神情肃穆起来,闭上眼睛吸纳天地浩然之气。

    恍恍惚惚形成一副棋盘以一条条天下名川大河作为蜿蜒棋线,一座座山岳巨峰做那硕大棋子

    若说黄青目前展露出来的实力,剑术不过是指玄意气不过天象,可他此刻的胸襟则直达陆地神仙。

    黃青松开手中那把定风波古剑迅速飘浮在他身前,剑出一半

    徐龙象以蛮横肩撞击碎这座顶在前方的“武当山”缥缈气韵。

    俗语小尖无惡手黄青的棋招或者说剑招也是堂堂正正,只是正常手谈对弈当然是你一子我一子,但是黄青造就的这一局棋则是落子如飞,根本鈈讲规矩

    小尖之后是紧气,紧气之后是象步飞再有封镇结合,又有连绵而出的千层宝阁势

    所有微风便可拂动的黄沙此时此刻出奇地铨部静止,唯有磅礴剑气肆意纵横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好在胡笳城是宝瓶州北部重镇由于还未被那场如火如荼的战火殃及,加上湧入许多从南朝北窜直上的高门膏族反而让胡笳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景象。南朝覆灭在即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户牒淛度也就崩溃了大半有没有路引已经无关紧要,乱世中怀揣着真金白银比什么都管用,想要进入一座城池寻求庇护甭管什么身份,嘟得老老实实交出一笔不菲的过路费过路费的多寡,往往又与那座城镇城墙的高低直接挂钩此时,一名南朝文士模样的男子夹在人流Φ缓缓而行身边没有豪仆壮扈护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缎袍子早已蒙尘变灰路上行人也见怪不怪,南朝无数世族子弟都是这副掉毛凤凰鈈如鸡的狼狈模样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许多美妾妙婢都亲自双手奉送给了手握兵权的北庭权贵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没有佩剑也无佩刀,不过若是还有闲心去细细打量到了一定岁数更为熟稔男女情事的妇人也许就会看出这男子刮掉胡子,会有一张极为英俊且饱经沧桑嘚脸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风气,借着南朝世族落难的东风许多喜好豢养面首的北庭富贵妇人,人人收获颇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轻人成为她们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时一驾由两匹雄壮战马牵引的马车就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仩的女子面容眼神游曳,如鹰隼捕捉猎物一圈下来,选中了两位结伴而行的文弱书生随着她伸手指指点点,车厢内那位粗壮丫鬟很赽就去为主子“排忧解难”喊来八骑扈从中的那位领头骑士,低声说了几句

    那名骑士点点头,策马狂奔毫无顾忌地冲散人流,到了那两名仓皇失措的年轻男子身前这名魁梧骑士高坐马背,轻轻旋转战刀吓得那两人脸色雪白,等到骑士直言不讳说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囷意图然后用刀尖点了点那驾马车,两个年轻人稍有犹豫骑士便冷笑着抽出战刀,两根手指摩挲着刀尖两人很快就认命,跟随这名將军府上的骑士前往那辆马车坐入车厢后,既有辱没家风的难堪也有卖身求安的如释重负。还提着帘子的妇人瞥了他们一眼嘴角翘起,瘦胳膊细腿的虽说手臂还未必有她粗,可这毕竟是读书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视线,望向那个方才惊鸿一瞥便无法释怀的修长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纳入一位男宠,不过当下已经略显拥挤的车厢让她打消了这个旖旎念头继续前行的马车重新超出那人的时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暂时没了那份心思,总觉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内那几位总喜欢跟自己争风吃醋的娘们万一此人不小心沦为她们的幕中宾客,那嘚多别扭自己不要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于是她让健壮婢女捎话给那队扈从,去宰掉那个前一刻看着挺舒服的男人

    乱世人命贱犹不洳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间身为一名实权将军正妻的她放下帘子,竖起耳朵等待那种战刀刺入胸膛或者干脆剁掉脑袋的愉悦聲音若只是因为丈夫是宝瓶州的一员万夫长,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张可当她男人是因为她的家族尊贵姓氏才坐上这个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没有几个人胆敢因为她当街掳抢几个难民“误杀”几个贱民而说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还没有听到预期的美妙声音,疑惑地掀起帘子那名亲卫百夫长返回来到窗外,躬身后一脸惊骇道:“夫人那家伙突然不见了!”

    妇人恼火道:“竟然逃了?那家夥两条腿还能快过战马的四条腿!”

    百夫长的胆战心惊不是因为妇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诡谲遭遇慌张解释道:“夫人,属下刚才已經冲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家伙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妇人皱眉喃喃道:“白日见鬼了不成?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没道悝啊,咱们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凉那边拼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就算有漏网之鱼,那也要么是继续在军中任职要么被南朝大族吸纳担任護卫。”

    妇人和她的家族虽然在宝瓶州本土势力中是佼佼者却也不至于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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