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追求五迟疑

跟龙吉关在一个屋子里的斋藤茬上厕所去的路上,正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拘留房面前

“喂!”他听见那拘留房里有谁叫他。

“喂!”是渡的嗓音从里边把脸贴在小窗口上,果然是渡

“渡吗?是我呀!——怎么一个人吗?”

“一个人大家都好吗?”还是平常的、低而有力的嗓音

“好。——你昰一个人吗”听见是一个人,斋藤心里一跳

看守他的警察跟上来了。

“好好干吧”说着就往前走去了。

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看情形有点危险。回到屋子里斋藤把这事告诉了龙吉。龙吉没吱声咬住了下唇,这是他的老习惯

石田又在厕所里见到了渡,两人不能讲话可是看他那神气还很镇定,跟钢铁一样结实

“喂,你知道不知道潘克洛夫德”石田问斋藤。

“潘克洛夫德不知噵,是共产主义者吗”

“哪有时间记住这些玩意儿。”

石田见到渡的时候偶然想起在电影《黑暗的街》中见过的扮强盗的潘克洛夫德。渡——潘克洛夫德,两个人奇妙地结合在石田的脑海里

渡被关进单人房的时候(跟警察刚冲进工会那时候一样),想到这一定是以怹们为主体的地下活动给发觉了一刹那间,觉得脸上刷的一下失了血色但只是一刹那,立刻他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特别是在单人房坐定下来的时候他象出了远门刚回家的人那样,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不管是渡或是谁,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工作就跟等着他们┅样,把他们拉走了拿着传单四处奔走;跑到厂里的同志那里和市内的支部去,听报告商量问题,交代任务;中央的指示来了就得結合当地的实际情况,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执行;委员会开会了连续着跟扔石头吵架一样的讨论;油印机工会会员的教育讲演会——准備工作、传单、奔走、讲演、被捕——他们的身体象拴在轮转机上一样,忙得团团乱转没有一天例外。接连着接连着,无论到哪里總是好象无限的循环小数一样地连续着。——真够呛!几乎要这样说了而且在所有一切的时间,他们的心总得不断地紧张到最高的限度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上别墅”对他们是一种休息所以“上别墅”这句话除了幽默,同时也含有资产阶级所谓“休养”的意思可昰谁也不说出“休养”这一点,大家明白假使这样说,就会被人批评没有战斗性

渡伸着两条腿,从大腿、膝头、小腿、脚胫顺次地揉著以后又倒过来揉;用手掌的侧面敲敲头颈和肩膀,跟做深呼吸一样又深又缓地打了一个呵欠。忽然想起从来连呵欠也没有舒舒服服咑过一次不禁独自觉得好笑,就笑起来了

四五天前听到铃本唱,不知不觉记住了“太阳出来又落山啊监狱永远是黑暗”那首歌,他尛声地、快乐地哼了起来一句一句体会着,一边唱一边在小小的单人房里踱起步来。渡的头脑里现在可说什么也没有了。可是一想箌准备今天在全国各地普遍举行的打倒反动内阁讲演会现在开不成了,我们的运动不得不暂时停顿一下心里又有点懊恼起来。不过說实在话——很奇怪地,对现在的渡说来这样的事情好象只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断断续续地、淡淡地飘浮起来,┅会儿就会消失掉的

渡吹着口哨,踱着步用指头敲摸着板墙。他的心情是平静的有些人一进牢狱就变成消沉和忧郁,这样的心境渡昰不了解的他向来和这种心境无缘,他没有女学生那样娇嫩的高贵的神经而且更重要的,因为自己勇敢地担当了正确的历史使命所鉯被投进牢狱里这一事实,在渡的身上和因受不住痛苦而非反抗不可的愿望,是不用什么解释就能完全一致的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主义和主张会象长在身上的瘤一般,妨碍自己的自由行动因而感到拘束,不断地受到良心的责备渡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牺牲了什么,吔没有想过我是在为社会的正义而斗争只是一种天生的“仇恨心”,很自然地干他所要干的事情这就是他从心底发出来的感觉,而且怹还有坚强的意志他这种表里一致的完全赤裸裸的坚强性格,有时跟柱子一样成为大家的依靠也有时引起其他工会干部的疯狗一样的劇烈的反感。工藤在许多地方跟渡相象却不象他那样永远是直肠子似的把“心思”完全暴露在外面。因此大家开玩笑地说工藤是必须哏在渡身边的“恩格斯”。——渡是没有“两条心”的人他绝对没有那种一条心干事、另外一条心却想来想去的优柔寡断的情形。这在外边看来也许就是一种“钢铁的意志”。他永远就

是那么痛痛快快地干下去

他甩一甩脑袋,把掉到额前来的头发甩向后面在单人拘留房里来回地走着。他的又短又粗的腿象打拳的人一样向外弯着。因此他的身子看去好象放在一个结实的座盘上。他有一种一步一步紦气力用在脚跟上慢慢走道的习惯他的皮鞋跟就象那些习惯不好的人使用的墨,先在后跟外侧斜斜地薄下去他一边走,一边想那些同誌不知怎么样了他最担心有人会对这一次的弹压感到害怕,假如时候一久这种害怕的情绪就更加不好。他打算想出对付的办法

墙壁仩,有用指甲和铅笔之类所留下的各色各样的题壁渡闲着没事,就留心一条条瞧看

“我是小偷呀,嗨”“这儿警察局长的脸相,是偠死在刀下的——骨相家。”“火灾火灾,火灾火,火(这是用未来派的字体写的)”“不良少年是生活最严肃的人,哈哈”“社会主义者呀,请替我想办法吧”“你应该成为社会主义者。”“我没有饭吃呀”“局长,令嫒已经有了一个有名的情夫了”“什么,这种地方谁怕你。”“工人们强大起来。”“告一切到这儿来的人题壁颇不雅观,请勿再题”“放你的屁。”“在此被强迫丧失自由的人题壁是唯一自由的乐园,告一切到这儿来的人请放手题壁吧。”“工人现在骄傲起来啦”“混蛋,你再说打死你。——工人”“有妻有子,没有饭吃我恨这个社会。”“对实在可恨。”“劳动吧!”“劳动你以为这个社会,劳动就有饭吃吗混蛋。”“社会主义万岁”

渡每次来,总得题上几句从来没一次不题。

“我终于来麻烦警察了悲哀的人。”“在小樽有八个警察的老婆,因为生活困难在卖淫每次三圆。穴知生”

渡就在这两条题壁后边的空墙上,用指甲深深地、一心一意地刻起来因为贯注叻整个精神,可以不知不觉消磨许多时间这照绘画一样快乐,一心想题得长些他用肩头使了劲开始工作,照他每逢精神贯注时候的习慣把舌尖歪在嘴角上,一个字一个字刻下去

这个拘留所是专门为关我们穷人而设立的。

警察是住在高墙大院里的有钱人为了捞大钱雇來的看门狗

你见有钱人进过一次拘留所吗?

一次也没有那末,我们就应该用那发愁发闷的工夫去团结自己的力量打倒那些没用的有錢人和他们的走狗官府,打倒那种不合理的政治

你发愁发闷,只是白花眼泪

你害怕,就得一辈子受罪

第一,我们要握起手来紧紧哋握起手来。

警察的锈铁刀想打散我们的团结吗?好打打看!

我们工人,劳动劳动得倒在地上,还是一个穷天下有这样岂有此理嘚事吗?

我们要创造劳动人民的世界——工人和农民的世界打倒靠利润吃饭,把人脑袋抛着玩儿的有钱人的世界

我们要建设这样的社會。

渡花了很长的时间把那些字刻好又从头读一遍,感到很满意就吹着口哨,把手插在灯芯绒裤子的兜儿里走远一点瞧瞧,又走近點瞧瞧

天亮起来了。电灯灭了可是眼睛还没习惯,屋子里立刻黑起来墙上的题壁看不见了。苍白色的晨光从四方的窗框里射进来,向下形成三四十度的斜角渡忽然放了一个响屁。他一边走一边在肚子里使劲,接连着放屁因为他有痔疮,一放就是连珠屁臭得偠命,连自己也受不住“见鬼,见鬼!”渡骂着把腿抬一抬,就是一个屁

大概八点钟左右,门口钥匙声响了门打开来,一个腰上沒有挂刀的警察在分趾袜子上套一双草鞋,走进屋子里来

“我不是动物园的野兽呀!”

“让我回家吗?谢谢你”

他这么说着,忽然叫着“好臭好臭!”连忙跳到走廊里去。

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大声笑起来。越笑越好笑笑得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不知道为什么這样好笑就是忍不住地笑。

十五日一天中又带来了五六个工人。那屋子太窄了大伙被转移到练武厅去。练武厅一半铺着席子一半鋪着地板。屋子三边几乎全是玻璃窗光线很强烈,刚从阴暗的地方搬过来不习惯开头时大家都眼花了。屋子中心安着一个大炉子见媔的人有许多都是相识的,就围住炉子谈起话来大概有四个看守警察,他们也跨开大腿靠近到炉子边

开头,大家对警察还有些顾虑沒有吱声。可是憋得慌了就一边留意着警察,一边断断续续谈起话来准备被警察吆喝的时候立刻停止。可是警察对他们的谈话却一會儿表示同意,一会儿又催促他们原来警察也憋慌啦。

到了傍晚大伙被叫到外边去。从后门排队出去在警察局的院子里绕了半个圈孓,又从前门带进屋子里原来是被“秘密转移”(日本法律规定,被捕的人在十四小时内须确定罪名在三十天之内须送法院受审,否則到时候就得释放。但警察局对政治犯施用“秘密转移”的方法往往在拘留的第十九天内转移一下拘留地,就算没有到期了——译紸)了。大家的脸上立刻显出不安脚步声杂乱地走进练武厅里,大家靠近了脸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每个人立刻感到这回逮捕一定还有別的原因。喝着没有一点菜料的又咸又苦的汤吃过了没有粘性的又粗又黑的麦饭,大家又围到火炉边可是谈风已经健不起来了。

过了仈点钟工藤被叫出去了,大家紧张了一下眼看着工藤走出去的背影。

夜渐渐深起来烧着象在冒烟一样的廉价煤的炉子已经不大暖了,人们的背脊感到一阵阵的寒气龙吉到阴暗的屋角去取棉袍子,石田从他的后面跟上来

“小川君,这件事我不知道当大家的面说出来恏不好所以没有说。”他低声地说

龙吉胃又痛起来了,他蹙紧了眉头努力忍耐着。

练武厅外边有人走过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刚才石田到洗脸房去这儿只有一个公用洗脸房,分关在各个屋子里的人在那儿可以互相见面,碰上运气还可以讲几句话。大家仩洗脸房去都希望碰上这样机会。石田走进洗脸房去时看见正面板墙上挂着的横长的镜子前,正有一个肩膀宽厚的汉子背冲着他在洗臉那时石田也许正在心不在焉地想着旁的事情,走到那汉子的身边——这时候那人忽然抬起脸来正和石田无意中望着他的目光碰在一起。“啊!”石田确实发出了一声惊叫从头到脚迅速地瞥了一眼。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象纸片一样轻轻地飘起来一只手托住洗脸房的架孓,一只手不自觉地从眼到脸摸了一把脸!——这是人的脸吗?象烂茄子一样肿成紫色的是名副其实的“阿岩”(阿岩是戏剧《四谷怪谈》中的女主人公,被丈夫虐杀投入河中。——译注)脸这不是渡嘛!

“挨打了,”用手指一指自己的脸笑了一笑,好怕人的笑臉

石田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楞住了心窝的下边好象痒呵呵的,哆嗦起来了

那时候,只有机会说了这样几句话

“我看事情一定很大。”石田气愤地低声说

“嗨……事情也不是猜不到的,可是最要紧的还是不要害怕”龙吉望一眼炉子边的伙伴和警察。

“那是不错鈈过到了警察局里,还要虚张声势认为不胡闹就不算战士,这种想法要叫他们停止才行到了警察局老老实实呆着,也不一定就是害怕”

“斋藤那种人,”他望一望在炉子边指手划脚谈论着的斋藤“上次居然说,有些人给警察抓去判了最轻的罪名,还不害臊得去上吊这种人不是无产阶级的战士!”

“……晤,干革命的人多少会有这种心情……说起来,这也是一种感伤主义那时候,他觉得对不起同志当然,这应该利用每一个机会来改正”

石田瞅着对方,想插进嘴来可是没有说,做出沉思的脸色

“不过这是很困难的,过於严厉地批评他们是幼稚病什么的说不定会把他们最主要的优点,热情这一点都完全否定了当然幼稚病和热情完全是两回事。”

石田瞅着自己的脚趾头就在那里踱起步来。

“最重要的是要把热情直接纳入正轨——不管怎么说,我想热情到底是最主要的、根本的东西”龙吉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把话打断了一下“你也知道,有一句有名的话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可是我想光有理论箌底还不够,在这句话当中还省略了一件当然要有的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热情。”

“象线香火花一样的热情是错误的象牛一样,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总是一步一步走去,决不停止特别在咱们这样需要长期坚持的运动中,就得要这样的热情”

“对,不过表现热情的形式各人不同因为咱们这运动,并不是两三个情投意合的朋友可以干得了的这就得把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结合在一个巨大的感情里——能够把什么都团结起来的更高一级的感情里,尽可能地融和一切的差别——这在个人来说,有时也会感到不愉快可是只计较这种事,當然是不对的比方我对渡的某些方面,也有讨厌的地方不但对渡。但决不因此就离开他咱们的运动是一个组织的整体,离开了整体僦什么也做不成了”

“而且我们的工作还会碰到种种的困难,那时候说不定为了这种小事,会引起意外重大的分裂因此我想,咱们對于这种瞅不见的好象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必须特别认真地留心才好”

“嗯,嗯”石田嘴里连连答应。

他们走到炉子边大家正茬跟警察一起谈猥亵的话。有两三个莫名其妙被带来的工人开头的时候战战栗栗的,从旁人看来简直委靡得不得了可是在猥亵的谈话Φ,却不时插进嘴来笑着。当谈话中断大家沉默下来的时候,在他们的脸上就好象流云投下了阴影,忽然又暗起来了

斋藤指手划腳地谈论着女人的事。他是一个健谈家把大伙儿都吸住了。他讲完了话向那个正听得出神的、头发稀薄的肥胖的警察伸出手去:“喂,石山先生拿支烟卷来。”

石山警察下流相地嘻嘻地笑着从上衣的内袋中,拿出一支皱得快要断了的蝙蝠牌递给斋藤。

“好极了恏极了,再谈一个更精采的吧”

斋藤用狡猾的眼光,向对方瞥了一眼笑了一笑,拿烟卷仔细地在手心上搓直涂上口水,使它湿透了可以保留得更久一些。

“不太可惜了,以后慢慢儿再抽吧”他把烟卷搁在耳朵上。

“……快点处理我们吧”屋角上有谁自言自语哋说。

“晤”大家听了这句话,好象心头被电棒照亮了一样

“我是从码头上给抓来的,家里的人不知怎样在着急我不干活,老婆孩孓就没有吃的”

“这种活动,实在够呛真怕人。”一个很久前就参加工会的工人带着深切的同情说。

“为什么”斋藤插进嘴来。

被斋藤一说那工人就不吭声了。斋藤用显然生气的口气追问了:

“得啦得啦。”石田眼睛瞅着警察那边在斋藤身后捅了一下。

这个叫木村的工人在工会里已经很久了,对外并没有做过什么工作他老是嘀咕着——他在仓库里的工作实在太苦。他知道工会是帮助工人妀善生活的所以他参加了工会。可是因此得被警察抓起来他实在觉得苦恼。他不明白为什么硬要做这样的“坏事”。他又觉得可怕他认为工会应该好好工作,不该做这种坏事他转错了念头,他以为他得找一个机会退出工会才好他就好象被人家从后面推着,不知鈈觉地推过来的只要碰到什么跌撞,就立刻借此从轨道上滚下去他对工会的工作,从来没有积极过就跟傀儡一样,做一些分配给他莋的事

总选举的时候,因为撕了敌党候选人的宣传招贴劳农党必须推出一个人来让警察抓去。渡叫木村去告诉了他许多应该注意的倳情,说“说不定会挨几下揍,你得好好忍受”

“我不干!”一句话就拒绝了。

渡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啊?”反应地叫了一声僦默默地瞅住木村的脸。

“我这样干给警察关上一两天,就没有饭吃了我不干!”

“你对咱们的运动还不明白呀。”

“你们当干部的给警察抓去了,就会更加出名以后声望更大,我可不同呀”

渡把一口气憋在肚子里,马上不言语了那时在旁边的龙吉觉得“这空氣不好”,工会干部不能为“这样的事”跟一个普通会员闹别扭

“那末,叫别人去也可以”

龙吉只好这样说了。——对于木村这样的囚目前这件事,正是最好的“撒手”的机会他下了决心,放出去之后干脆不干

斋藤想起好久以前木村的那回事,故意掉过脸去

“朩村,工会会员就得象一个工会会员特别碰到这种时候,咱们就得坚强”

龙吉一边搔着因烤了火发起痒来的大腿,一边说可是木村沒吭气。龙吉忽然想到在这样名副其实的战斗的左翼工会里,出乎意外有大多数是木村这样的人,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最近由朩村介绍入工会的柴田,正抱着两个膝头望着大家他跟木村睡在一条被子里,因此知道木村已经从心底里消极了柴田自己开头也有些挺不住,特别是睡在工会里被警察冲进来的时候就吓得脸无人色。但他在平时已经想过知道这种事当然是非忍受不可的。他觉得自己昰一个没用的人在这些地方做得很不够,还应该比别人加倍努力地干因此他细心地瞅着渡、工藤、龙吉——那些人的一举一动,一向甚至“过分用心”地监督着自己这次事件对各种各样的人是一面严格的筛子,眼看着从筛子眼里一个个掉下去的同志心里很难受。但這也许是一个必要的过程——柴田想:我虽然是一个后来的新人,可是妈的,决不能掉下去呀

炉边的谈话,因这件事打了岔子就沉默下去了可是一会儿,不知由谁开头又谈起女人来了。

到八点钟在席子上铺开了被子,每两个人盖一床棉被睡下了“只要能够睡嘚着”,睡觉就是唯一的乐趣

好些人一齐解带子,脱袜子发出索索的声音。

“早点睡着做一个梦吧”有人这样说。

“拘留所里的梦可不好受。”

对方嗨嗨地笑了好象远足旅行的学生到了旅馆里,不断地吵闹着警察一次一次吆喝着“轻点”,“轻点”

棉被的沿ロ沾染过几十个人的体污,象乌贼干一样滑腻腻地碰在脸上很不好受。

“啊啊简直到了天堂啦。”被口掩着嘴喃喃地说

从相隔很远嘚地方,有人突然说:“真想做一个好梦”

不时地,东一句西一句,发出这样的对话调子渐渐松懈下来,间隔的时间也长起来了約莫过了十分钟,偶然听到象说梦话似的声音——就完全静下来了。

练武厅外边是冷落的漆黑的街道,不大有人行走可是这会儿,卻时时听到木屐咯吱咯吱拖过冰冻的雪路警察局的院子里有人远远叫唤,听起来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龙吉睡不着,悄悄向睡在┅起的斋藤问斋藤没有动,睡着了已经睡着了,这真象斋藤他独自笑了一笑。龙吉一只手象揉摩似地按着一阵阵从底里发痛(痛得鈈怎样厉害)的胃一边想着种种事情。

“喂喂”听见这声音,心想是谁呀自己正在读那么难读的书,不觉冒起火来“喂,喂”囿人用力抓住他的肩头。妈的!想转过身来瞅一瞅勉强睁开眼睛,人还非常想睡在这刹那间,象一张照重了的相片一样他瞪了好一陣眼,分清了梦和现实的境界对罗,眼面前有一张肮脏的毛胡子的警察的大脸

“喂,喂起来提审呀。”

龙吉一惊不自觉地坐起来叻半个身体。

迷迷糊糊地把人拉出去这是他们的老手段,钥匙锵啷锵啷在寂静的四周发出不祥的声响龙吉跟着警察走出去。

约莫过了彡十分钟工藤被警察带回来,脸色苍白得怕人收拾起留在练武厅里的行李,立刻又被警察催促着走出去了那时候,他向房子四边大镓睡着的地方望了一眼想说些什么话,可是把身子转了一圈就显出结实的背影走出去了!锵的一声,锁上了走廊上,好久好久传来兩个人的不一致的脚步声

屋子里,象淤泥里吹臭泡似的发出睡梦中翻身的声音唉声叹气的声音,和含糊的梦呓声

警察局里,一星期笁夫胡七乱八的,象赶猪一般赶进百来个工人运动者、工人和有关系的知识分子也有跟运动毫无关系的来探监的兄弟,被扣留起来的挨了打,一个星期还不释放但这样的事情,还不过是插话中的百分之一罢了

对于渡,即使没有这次共产党事件警察局也老早准备非收拾他“不可”了。他们象楔子似地硬钻在合法的政党和工会运动里想把他拔出来。可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他却名副其实象豹子似的活跃着。现在被他们抓住了他们都很高兴:“这家伙,这回可以揍个半死了”

渡在审问中一句话也不回答,光说:“随你们的便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司法主任和特高警察越来越感到棘手了

“你说什么意思都行。”

“瞧你现在硬装着天野屋(德川幕府时代的著名义士——译注)的样子等会儿可别变成龟孙子。”

“想不到你们眼光那么差你们早该明白,我是不是那种人挨挨揍,揍个半死僦会说的”

他们“真正”觉得棘手了,知道“渡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就发起慌来。因为如果他们从这共产党的“首恶”口里搞不到一點“口供”(他是首恶又不能随便把他治死),相反地自己的前程就难保了。——主要就是为了这个

渡的衣服给剥光了,马上一句話也不说就用竹板子从后边打来。这是用力打上来的竹板子发出呼呼的声音,每打一下就向下面弯曲一下。渡嘴里唔唔地哼着把渾身气力都使在身体的外部,熬住了疼痛大概打了三十分钟的样手,他就跟被火烤过的乌贼鱼一样蜷曲着身体倒在地板上,最后的一丅竹板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他象一条中了毒的狗手腿僵硬地伸向空中,哆嗦地抽搐了一阵就昏过去了。

渡有过长期受刑的經验学会了跟运气师一样能够毫不在乎地让针刺进胳膊,或是用手抓住烧红的铁筷因此一说要受刑,心里就来了一种紧张——这种紧張也许正是不知不觉中养成的运气术——越紧张刑罚对他越没有效果。

在这儿石川五右卫门、天野屋利兵卫受过的那种残酷的私刑,並不是几百年前的老话而是眼前的事实。当然文字上是这样写的。——刑法第一百三十五条:“对被告入必须态度温和使其有机会陳述有利本身之事实。”(!!)

“任你们怎样揍也是自费气力的——我绝对不会说什么的。”

“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说出來只是减轻你的罪。”

“你们已经知道就行啦我的罪可不用请你们费心。”

“老渡你这样子,可没有法子呀”

“我也没有法子呀——我对受刑是免过疫的。”

后面站着三四个拷问员(!)

“这家伙!”一个拷问员从渡的身后伸出两条胳膊,勒住了他的勃子“就是伱这家伙一个人,把小樽市闹得乌烟瘴气”

这样,渡又第次昏过去了

渡每到警察局来一次,心里总要苦笑就是这些家伙,地方上的居民称他们叫“警察先生”把他们当作保护“安宁”、“幸福”和“正义”的了不起的人物。资产阶级教育的基本方法——就是把“错覺法”当方法论他们巧妙地把内容跟外表弄成两回事,叫人人都相信一点不落形迹,实在叫人佩服

“喂,我告诉你不管对受刑免沒免过疫,东京有指示必要的时候,揍死个把人也没有关系呀”

“这是一个好消息,真的么——给揍死了也没有关系如果我给揍死叻,无产阶级的运动从此消灭那我倒要考虑一下,可是我们的队伍是越来越大的这一点,我很放心”

接着,渡又被赤条条地吊起来脚趾头离地只有两三寸。

“喂你就认输了吧,怎么样”

从下面,一个懂得柔道三段的警察用手背轻轻叩着悬在空中的渡的脚。

“嫃是笨蛋这回是新式的呀。”

这一回渡可有点受不住了。这是用席匠使的粗铁针刺进身体里每刺一针,他就好象触着强烈的电流身体咕一下跟逗点似的缩住。但扭曲着吊在空中的身体咬紧了牙齿,大声地吼叫起来:

“杀吧杀—吧,杀——吧!”

这比用竹板子、掱掌、铁棒和绳子鞭打更加难受

渡越是在受刑的时候,越产生一种不需要理论的仇恨对资本家的火一样的反抗。他觉得拷问正是无产階级从资本家那儿所受的压迫和剥削的最具体的表现当渡对自己的“战斗意志”特别觉得没有自信,情绪上有点犹豫不定的时候他就想起拷问。每次受到非法逮捕被打得走起道来都头昏眼花地回来,渡就意识到在他的身体中不可抑制地涌起一种“新”的阶级仇恨这種感情,只有渡那样的人才有;那些懂得马克思、列宁的理论抱着“正义”感参加运动的知识分子和学生们,是做梦也不能有的“真囸的仇恨难道能从理论中象虱子一样爬出来吗?”渡和龙吉常常为这个问题引起剧烈的争论

铁针每刺一下,渡的身体就向上一蹦

“妈嘚!人要长着神经干么呀。”

渡咬紧了牙齿在意识中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脑袋突然耷拉到胸口上去了。——“等着瞧吧!”这是最后的┅句话渡又第三次死过去了。

第三次回过气来渡感到自己的身体象纸片一样飘摇不定,意识上仿佛包上一张皮似的模糊不清人到了這样的情况,就决心“随便你们去摆布吧”人的意识变化到这种情况,对于所受的打击就有麻醉剂的效果

主任拿出警察局编造的共产組织表来,说“问题都已经弄清楚了”想瞅一瞅渡的表情。

“嗬了不起,果然是……”他象喝醉酒那样地说

“啊呀,承你这样佩服还是没有办法呀。”

审问的人差不多已经把所有的手段都使尽了

最后,警察又胡乱殴打用底上钉铁钉子的皮鞋乱踢。这样继续了一尛时的样子渡的身体跟芋头口袋似的任人转弄。他的脸变成“阿岩”了结束了连续三小时的拷问,渡跟猪下水一样被搁在拘留房里怹一动不动地哼着,一直到第天的早晨

工藤用比较直率的态度应付了审问。他能够克制自己不在这种场合光凭勇气,对不同的场面靈活运用不同的方式,很好地来适应

警察对工藤的拷问,大体跟对渡的差不离只是他赤着脚立在地上,拷问的人从后边用皮鞋猛力地踢到他的脚跟上踢得他突然往上蹦起来。这一踢嗡的一下一直刺激到他的脑顶心。他受了这样的拷问接连在审问室里旋转了两三圈。脚颈以下麻木得跟木杵一样从脚后跟流出来的血,在地板上画下一个圈圈工藤发出尖嗓子(他的嗓子一向是尖的)叫嚷着,跟瘦马┅样地蹦跳了最后他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

受完了这个刑罚警察又把他两只手掌心向上摊开,放在写字台上用力把铅笔钉在上面。鉯后就照常常使用的方法在指缝里夹着铅笔捏紧他的手指。——这样连续使用着这些刑罚每次所受到的强烈的刺激,使他的神经陷入極度的疲劳变成暂时的“痴呆状态”了。弹簧松了劲失掉了弹性,一切就“听其自然”警察抓住这个时机,使受刑者供出他们所需偠的供状

紧接着审问铃本,用的也是同样的手法从某种意义说,他受到的是更危险的刑罚他没有挨打挨踢,只是连续八次(八次!)被扼断了呼吸从开始一直到完毕,警察医(!)按着他的手腕试脉搏扣紧他的脖子让他断气,立刻又使他回过气来不到一分钟又偅新使他断气,然后再使他苏醒过来一次又一次……连续了八次。到第八次铃本完全跟喝醉酒似的昏头昏脑了。他完全麻木了不知噵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只有司法主任、特高警察、拷问警察、屋子、家具的影子在他眼睛里忽聚忽散,显出表现派的图画一样嘚形式在这祥意识朦胧的情况中,好象被大人抓住肩头摇晃的孩子似的进行了审问铃本想到:这好危险。到底他怎样回答一句一句的審问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佐多被关进去的那间拘留房有四五个以各种罪名被抓进来的人。这是那排拘留房中最尽头的一间斜对面不遠就是审问室。

他被警察抓来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想:我们所以受这样的罪,是因为英勇地担当了伟大的历史使命企图以此来说服自巳。可是他的精神却完全相反地从心里瘫痪下去了当他走进拘留房的时候,他感到“此生休矣”的黑暗的感觉好象汽车疾驰到悬崖的頂边,再也不能操纵心里啊哟一声,用手掩住脸他所感到的正是这一刹那间的心情。在这种心情占统治地位的情况中以前读过的列寧和马克思的书也都没有了。“此生休矣此生休矣。”只有这一句话象海带卷一样,一重又一重地卷住了他全部的身心

再加这个跟垃圾箱一样的拘留房,使他那绝望的心情加深了两倍三倍的黑暗。屋子里没有日夜早晚的分别始终是昏暗的,到处发出霉蒸气中间鋪着两张抹布似的席子,如果揭起来底下一定会爬出大堆的蛆子、昆虫和腐烂发霉的尘土。空气凝滞不动发出厕所的气味,是一种吸進去好象有渣似的留在肚子里胸头会翻腾上来的臭水沟似的空气。

他因为在公司里办事虽然没有出头露面,却也真正学了一些革命理論跟大家一起参加了实际工作,可是从各种环境生活的习惯来说跟处在低生活水平的工人,究竟不能不有所不同在平时,没有感到這一点当然只要他努力,这种事情也决不能成为他参加革命事业的障碍——拘留房的空气,不到两天之中已经在他高贵的身体上发苼了深刻的反应。他不时恶心可是没有吐出东西来。在家里的时候每天早晨上厕所,现在也不上了食物恶劣和运动不足,立刻在他嘚身体上引起了变化第四天早上强制自己到厕所去,可是努力了三十分钟只拉出了硬巴巴的老鼠尾巴那样细细的三段。

在拘留房里他獨自一人象孤岛似的离开着别人他总是不了解:那些人到了这种地方还能够那么舒服、高兴(看样子是这样的),大家谈这谈那可是佐多一动不动地呆着,马上又觉得受不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踱着。有时偶然靠在板墙上就那么一直沉思起来。他想到妈妈┅定比自己还伤心妈妈所说的那种“小康的,幸福的生活”不是已经实现了吗可是自己把它毁了。从此长时期的生活就只有牢狱和苦斗!一辈子将永远过一种没有休息、栽倒在地下、昏昏迷迷的阴暗的生活。他好象历历在目地望见了自己的一生他甚至想,我正是“枉费心机”了他好象浸透了水的海绵,从心里沉溺在感伤中了

一个眼光很尖的近六十岁的汉子,据说已当了三十年“小偷”的对他說了:“真可怜,这儿可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啊!”

这句话意外地使他胸头忽然发热,差一点哭出来了可是他不但不克制这种感情,却迷迷糊糊自溺在这种感情中甚至以此自慰。要不那样他可受不了

第一次的、而且是突然到来的对他的过于强烈的刺激,稍微有一點习惯之后佐多已能够从这种思想中一点点摆脱出来了。我们的运动不可能没有一点牺牲就能成功有一种人,光是兴奋着自己什么吔不干,单想一脚跨到(一定有人代干了的)革命成功的世界对于他们,眼前的这种经验正是最好的警惕。一一佐多终于有这样想的餘裕了中间阶级所特有的,认为自己不白费心思去管闲事就可以过小康日子的意识,总是时时露出头来工人们干这种运动,是因为洎己生活太苦并不是为谁而是为自己。可是象佐多这类人只要心里放松一下,好象是“为着别人”的那种感情就跟脱出链子的狗一樣,马上自然地跳出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陷入过去常常想到的、认为危险的陷阱里了。他对自己的糊涂大大地惊心

但佐多的这种思想,并不是很有力量的每天或是一天之中,这两种相反的情绪在他的心里反复交替每交替一次,他就一会儿变得忧郁一会儿变得快活。时间长得可怕没有什么事情干,不得不老呆在一间屋子里除了这件事,他没有别的可想了

晚上,也许已经过了十点钟佐多被睡在身边的一个“不良少年”摇醒了。

“喂……喂你听见吗?”在黑暗中很低很低的声音,就在他的身边

开头佐多不明白是什么事凊。

两个人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在耳朵里,耳朵里有一种深夜中常有的嘤然鸣叫的声音佐多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了。

远远地象击剑似的竹板子的声音(确实是竹板子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来了。不但竹板声其中还夹杂着皮肉声那样的声音,可是不很清楚

“听,听……听哪。”那声音每高一次不良少年就这样提起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佐多低声问他。

“……!”咽喉里好象突然吞进了一根铁棍。

“你再仔细听啊对不对,喂喂,那是受刑的人在叫唤哪?”

佐多不知道在叫唤什么可是这是一种悲痛的叫声,只要听过┅次就刺进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当他凝神静听的时候,仿佛半夜里发生火灾听到悲凉的钟声时一样,身体哆嗦起来了“牙齿龈”再也合不拢来。他不自觉地一只手抓紧了被口

“听出来了!好象在叫,杀——吧杀——吧!”

“是叫‘杀——吧’吗?”

两个人又屏住呼吸倾听叫声从远处,象提琴的最高音一样又细又尖针尖似的刺进他们两人的耳鼓。杀——吧杀——吧!不错,真是这样在叫

佐多双手掩住耳朵,脸埋在汗臭的油腻的棉被上耳朵和脑髓的深处,却还听见那个叫声过了一会,这声音停止了听到审问室的门咑开来。两人把脸凑近小窗子向走廊上望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被拖出来了瞅见前面有两个人走过来。电灯很暗瞅不清是什么人。只听见哼哼的呻吟和被压抑着的又低又粗的喘声,在静寂的走廊下传过来当两人走过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听见警察的声音:“你這人太倔强了”

佐多这一夜怎样也睡不着,脑袋一阵阵发痛终于起来了。

他想到“受刑”光是想一想,脊梁肉就抽搐发痛膝头自嘫地哆嗦起来,甚至想软塌塌坐在地上嗓子眼干得难受。

以后又过了两天值班的看守把佐多叫起来。他想:来了!站是站起来了可昰他的身体跟木头一样,不是照自己的意志来行动的他想对看守说话,可是他的下颏忽然掉下去意外地“噢呜,噢呜噢呜”发出婴兒一样的声音。

看守不懂他是怎么一回事把一直在口里喷着的烟圈停下来,问道:“怎么啦”

龙吉的审间又是另一种情况。当初他還在学校的时候,曾经被捕过三次不过,那时候在他看来,倒是警察方面对他还有点畏惧他们从不对他称“你”或“你这家伙”,洏称他做“您”他们的态度,倒似乎是向龙吉请教的样子可是从龙吉离开了学校公开投身运动以来,就渐渐变化了“你”和“你这镓伙”有时也混用起来,而且过去的态度露骨地改变了不过对付知识分子的他,跟对渡、铃本、工藤他们不同究竟是客气得多了,龙吉觉得好笑渡曾经说过:“假如在警察局里狠狠地挨过一顿揍,小川先生一定会变成更厉害、更有希望的人物”这种话,渡常常随便說的

“我的感受性比你敏锐,结果还不是跟你一样”

到现在为止,他不过碰到个把带威胁性的耳光罢了可是,这回的案件他跟渡怹们同样受到警察的注意。这样他就碰到“厉害”了。

审问室屋顶的横梁上装着一个辘轳辘轳两边挂下两个绳头。龙吉的两脚被拴在繩子的一头上人就倒吊起来了。然后跟“打夯”一样把他的脑袋在地板上咚咚地撞。每撞一下全身的血就跟打破了闸口的急流一样,全涌到脑袋上来他的头脸成了一个真正的火球。眼睛又红又肿地暴出来

做完了这个刑罚之后,又把他的手放在滚水里

龙吉知道有恏些同志,在警察局里受了非刑拷打结果“遭了杀害”,有的是直接在自己周围的人有的是在报刊上间接见到的。这些人变成遍体鳞傷的尸体从警察局引渡出来的时候警察局一定说他们是“自杀”的。明明知道绝对没有“这个道理”可是你到哪儿去控告呢?——法院吗不管外表怎样,它跟警察局是串通的因此在警察局里不管遭到什么,总是没有办法的这还不是一套把戏吗。

“这是这次案子里嘚大家伙”拷问员说。他在头脑里恍恍惚惚听到了这句话

接着,龙吉被副光了外衣用一条三股麻绳抽打。呼的一下整个身体缩成┅团。鞭子的一头反拨过来用全力卷到他的胸脯上一直嵌进肉里,这使他更加受不了他的棉毛衫裂成一条一条的。——当他把大部分夨掉感觉的身体好容易斜靠在警察的肩上,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走回去的时候他才知道,没有受过“拷问”以前想到“拷问”,感箌残酷心里害怕,但实际受了“拷问”以后原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想到自己终于身当其境受到拷问的滋味,才知道人身中有一種想不到的“抵抗力”那时嘴里虽然嚷着:杀——吧,杀——吧实际上在这一刹那间一点也不感到残酷和痛苦,这只是一种“极度”嘚是的,一种极度的紧张“人是不容易死的”,这句话果然不错龙吉心里这样地想。可是当他被送进关着流浪人和乞丐的拘留房的時候他忽然意识到已经关进屋子里,就突然昏过去了

第天早晨,龙吉发了高烧看守他的老警察,用湿手巾按在他的额上给他退烧怹一直说着呓语。过了一天他醒过来了。那流浪人说:

“你的胡话说得真厉害”

龙吉吃了一惊,不让对方说完就着急地问:“说了什么?”他慌张了是不是在看守的警察跟前,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呢他从一本什么书里看到过,在外国甚至有一种混账办法,在审问嘚时侯注射一种使人说呓语的药水,来盗取口供

“你说:‘不是那么容易死。’过了一会又说:‘不是那么容易死。’不知怎地咣说这一句,说了有几十次”

龙吉浑身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听了这话才透出了一口大气,立刻不自然地大笑起来可是笑声震动了伤ロ,不觉叫起痛来:“啊唷啊唷……”

在练武厅那边,听说斋藤受过拷问之后发神经病了。原来斋藤在受审问中当“照例”准备开始用刑的时候,突然“哇!!”的叫了一声站起来在屋子里手舞足蹈地乱跑,嘴里大声嚷着:“哇——哇——,哇——!!”开始警察们楞住了,跟木头一样站着不动大家觉得害怕,认为当“拷问”这一个念头传达到他脑子里的一刹那间他突然奋昂起来,发起神經病来了因此谁也没有动手。

司法主任倒拿着铅笔在记录纸上旋转着,冷冰冰地低声说警察象舞台上笨拙的跑龙套似的,围住象受驚的马一样发起疯来的斋藤——乱打乱揍一动手打人,大家就恢复了平常的“拷问意识”有一个警察用竹板横扫过去,扫到斋藤的脸Φ心鼻血跟火光一样“灿烂”地喷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斋藤衣服的前襟他发出“哇——,哇——”的叫声(其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空虛的感觉)跳起来他的脸染红了,好象刚从血水中捞出来似的

“这家伙现在问不出什么来了。”司法主任说“停止。——以后再审”

为了毁灭证据,警察没收了他的血衣

这样,斋藤有十天没有再受审其中三天留在练武厅,后来就移到拘留房去了可是经过拷问の后,斋藤的神气看来比以前更加精神了但这种精神饱满的神气,跟普通不同有不自然的地方。人家对他说话他常常发楞。偶然安靜起来就一个人喃喃地自言自语。

很多工人连工作服也没换掉,接连着被抓了进来每天——接连十天、十天,继续着这次的大逮捕不值班的警察,没有例外地每天发五毛钱加班费被派出去抓人从早晨到夜半,东奔西走身体累得跟鬼头豆腐4一样。他们由于疲劳过喥轮到来拘留房当看守的时候,马上就打起瞌睡来;连对自己亲手抓来的人也念叨起警察生活的苦经来。那些受警察拷问并且从各種机会明白警察都是反动的人们,发现了这样的警察完全出于“意外”。啊对啦,原来在“这一点上”也是一致的他们只是被人用種种方法蒙住了眼,被催眠术巧妙地迷住罢了那么,应该怎么办呢谁应该去拿开遮蔽他们眼睛的东西,谁应该让他们从催眠术中醒过來——出乎意外地,原来他们不是咱们的敌人龙吉和其他的人都这样想。

终于被捕的人们对那些受强迫劳动的警察,不胜同情了無论怎样恶劣的工厂,也不会这样“剥削”人

“反正什么都行,只希望快点得出一个结果”一个头发稀薄、脸色青苍、长着许多胡子碴儿的警察对龙吉说。“嗳连孩子的脸也有十天——嗨,十天——没有见了这不是说着玩的。”

“啊唷真难为你了。”

“不值班的時候上班——不给拉来上班的时候,给五毛钱加班费吃一顿午饭一顿晚饭就没有了,结果就是白干——实际上连饭钱也不够,把人鈈当人嘛”

“嗳,水户部先生(龙吉知道他的名字)对你说这样的话也许不合适,我们干的事情也都是为了你所说的情形呀。”

水戶部警察马上放低了嗓子说:“对呀老实说,你们干的事情我们心里也明白,不过……”

龙吉故意象开玩笑似地说:“不过你这个‘不过’实在是可以用不着的呀。”

“嗯”警察想了一想,没有哎声“……总而言之,这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你是当过教授的人,對你说句体己话(龙吉苦笑着点一点头)昨天,无论如何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在看守的时候不管一切就睡着了正想:这样也好。卻又来了逮捕令真要命。四个人还是勉勉强强出发了在路上,有人说:‘咱们也来罢一次工吧”“嚯,警察罢工”可是警察说得佷认真,他就马上停止了开玩笑

“这时候就有人说:‘讲到罢工,精通这门的先生可多着呢只要请教一下就行。而且这回的事件是铨国性的,到处都忙得不亦乐乎罢起工来,决不会失败保证胜利。”

龙吉对这谈话开始感到很大的兴趣了

“其中也有人说:‘我呢,只要把局长打倒伸开手脚,舒舒服服呼噜呼噜睡一个大觉——就是一次也行。’也有人说:‘局长那家伙精神为什么那样好原来這回的事件,本市的大地主、大资本家都捐了赞助金把他的荷包装满了。’……”

龙吉竖起耳朵来注意地听。

“事情可闹大了大家嘟说:‘不愿意再干啦。’说着故意把步子放慢。又说.‘咱们到那儿去休息休息吧’结果就跑到H派出所聊起天来了。”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

“说一句体己话袒开肚子来看,哪一个警察都是一样只不过因为自己是警察,在长时期的警察生活中改变了本性,一下子不是那么容易办”

龙吉显然兴奋了。他想:“这实在是重大的事情”他好象第一次见面一样,重新望了望水户部这个警察唑在橘子箱搭成的台子上,面对着走廊有一个又厚又宽的圆圆的向前微屈的肩头。在龙吉看来这形象特别有一种亲热的感觉,真想同怹紧紧地握一握手心里热切地感到一种冲动,想拍拍他的落满头皮屑和尘土的、钉着肩章的旧洋服的肩头叫一声。“不错呀老兄。”

这是龙吉从练武厅隔离两三天以前的事在那一日的四五天前,有一个从前在工会里认识的叫做木下的工人审问的结果被隔离到一号拘留房去了。大概晚上十点钟左右这人同警察一起到练武厅来。两个人动手收拾留在那里的木下的行李龙吉醒过来了。

“喂”龙吉低声叫他。

木下向龙吉那边一望好象把脑袋轻轻地动了一动,低声说:“解到札幌去”

龙吉只说了一声“嗯?”心脏好象突然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抓了一把解到札幌去,这就是说十之八九不能不断念了。

龙吉记得木下离开练武厅的时候头发很长,现在发见他已经剪短露出青青的头皮,就问:“头怎么啦”

木下脸色阴沉了一下:“老被抓住头发不好受,剃光了”

把行李收拾好,警察催木下走囸要出去的时候,木下迟疑地向警察说了什么警察就走到龙吉跟前,用不耐烦的口气说:“木下说你有烟卷给他几支。”

对啦想起來了。——在工会里木下也老向大伙一支两支要去了烟卷,抽得很有滋味龙吉很高兴,对解到札幌去的木下还可以送几支烟卷,这嫃是求之不得他象发了慌似的,走到自己行李包那儿连忙拿出蝙蝠牌的盒子。可是怎么回事,只有一盒而且那么轻!不如意的时候什么都不如意。三支盒子里只有三支,他好象无心中干了坏事的孩子一样

“朋友,只有三支了”他满心不安地说。

“行行,够叻谢谢你!”木下好象孩子接到人家的赠品一般,两手半叠着伸出来

站在旁边的警察,一下子就拿走了两支在一刹那问,两个人默嘫地楞了一楞

“让他抽烟,已经过分啦!”

什么“啦”不“啦”的!龙吉激动得浑身哆嗦了可是他说:

“对不起,只有三支木下对煙卷特别……”

警察不让他说完:“没有人说只有三支呀。”

木下做出石头一样呆木的表情没有吱声。放着只有一支蝙蝠牌的手掌微微顫动——两人出去之后,龙吉想象着木下的情绪心里都想哭出来,把警察交还给他的蝙蝠牌捏得粉碎。

“嘿他妈的,他妈的!”

彡天四天,十天过去了可是日子那么长,不是这么计数目那样简单——它好象是无穷无尽的。渡、工藤、铃本对于拘留所中的“沉闷”生活,倒有一点习惯了即使习惯的程度各人不同,但他们的神经较比龙吉和佐多要粗一些所以还能够受得住。特别是佐多他昰悲惨地垮台了。

佐多的屋子离渡的地方不远一到晚上,佐多坐立不安地闷着声心里焦躁得象中了毒变成半“白痴”似的糊里糊涂的時候,隔着几道门的对面听到低低唱歌的声音:

这是渡的歌声。值班的看守对渡似乎不再去干涉了。

最后“挣不脱千斤锁链”两句┅听就知道是渡用他特有的深沉有力的嗓子唱出来的,而且单把这两句几次几次重复地唱。佐多觉得渡的心情直接传到了他的胸头

这昰佐多时刻等待着的娱乐。时间每次都在黄昏从前佐多对于这样的歌,常常用轻蔑的口气称为“通俗艺术”现在也完全改变了。不但對于歌声就是外边行人的单调的脚步声,雪地上的木屐声之类的声音仔细听来,也第一次感到其中包含着复杂的音阶;从不知何处传來的听不清的喁喁的谈话声中也感到奇怪的音乐美的调子。他一小时、两小时地倾听雪花落在屋顶上的轻微的窸窣声引起各色各样的幻想,把自己的心从沉闷中解救出来他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声音”如果要证明他的心还是“活着的”,那也仅仅是每个对“声音”的反应罢了关在一起的不良少年谈怎样勾引女子,流浪人谈悲惨的生活等等每次都能引起佐多的兴味,可是听了两三天,也已经膩味了

小樽有一种有名的东西,是专门替商店做广告的人他们受市内商店的委托,扮成小丑的样子站在十字街口用滑稽声调念广告詞句,还加上打鼓吹笛有一次,这种做广告的人恰好在拘留所附近梆子声象震裂了冻结的空气,很响亮地传进来接着就听见滑稽腔嘚广告词。

“啊哟哟!!”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啊哟哟!!”拘留所里所有的人象“攻城”一样全都涌到小小的四角的高窗子那儿去,後边的人用力一跃跃上别人的脊梁,再后边又有别的人叠上来。——对于“声音”的饥渴可不仅是佐多一个人。

晚上他好几次梦見母亲。特别是母亲来探望的那天晚上迷迷糊糊睡过去,就梦见了母亲;再睡着又梦见了母亲……一直到早晨,接连梦见无数次

“伱瘦了,脸色不好呀”

来探望的母亲,一见他的脸就哽咽着说

“我每天都求告先人,让你快快出来”母亲拿出又皱又脏的手绢,掩住了脸母亲所说的“先人”就是死了的父亲。喜欢干净的母亲使着这样脏的手绢,他见了心里真难受可是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他脸冲外站着,这时候母亲伸过手来弄平他衣襟上的皱褶。他很窘迫地耷拉着脑袋直接在脸上感到毋亲的气味。

回到拘留房里打开母亲送来的包裹。在别的许多东西中间发见一瓶紫色小方瓶的眼药。佐多在家里的时候每晚上睡觉鉯前有点眼药的习惯。

“究竟是妈妈呀来看你的是你妈妈吗?”在旁边看着他打开包裹的不良少年见了就插进嘴来。“我也有妈妈呀”

过了四五天,佐多从警察局出去了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外面。——可是确实,这是外面不错,是明亮的雪光“照耀着”的外面他走到外面,觉得一阵眼花总之,这是“外面”呀!有某某的家有××店,有×××桥,什么都是熟悉的。天空还有电杆柱子,狗!連狗都真的在那儿孩子,人“自由”行路的人们,比什么都自由!

唉终于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他感到一种冲动,想跑过去对那些赱过的人不论男的、女的、小孩子,谈谈笑笑。这是一点没有夸张的情绪他的胸头激动着,抑不住从内心中发出来的欢喜“终于,终于终于出来了!”他不禁哭出来了。一哭眼泪象心跳一样,滴滴答答地接连着流出来了他也不管行路人停下脚来诧异地望他,卻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了他什么也没有想,除了自己再也想不到别的什么人和事!他没有那样的余裕了。

“终于出来了终于,终于!!”

——佐多出去这件事一传,传三传列各个拘留房里去了。

渡对于这件事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感触。他觉得佐多没有必要关在拘留所里出去了也好。他不大熟悉佐多虽然参加同一的运动,对于公司职员——知识分子出身的人总觉得不合脾胃。也不是什么讨厭就是不关心罢了。

可是工藤却跟龙吉一样认为这种知识分子,接连地投身到运动里来就会带来他们所没有的各方面的知识,给他們因为没有经验容易急躁冒进,简单从事的运动加上了厚度和深度。当然象佐多那样,虽然有他的许多缺点可是留在队伍里,只偠遇到非他不可的任务时能够好好地完成就行了。特别是工藤想到自己在这方面,还有许多应该要做的工作

审问,在警察们使用疯誑的方法创造出在这里写不完的(也许这就可以写成一本书)许多残酷故事中,接连地进行着那些“事实”已经确定的人,就解送到劄幌的法院去受预审

在被押解之前,各个担任审问的司法主任、特高警察就自己“掏腰包”()请大家吃盖浇饭和饭卷,自己也陪着吃立刻象拉关系一般向大家表示亲切。

“总而言之”谈话中顺便(顺便?!)用轻松的口气说“总而言之,照在这里审问时候的口供说就行口供不同,法官就会说你们态度不老实反而对你们不利……”

以后,就随便闲谈着重新用不在意的口气,反复说同样的话

“你们这样请客,当不起呀”渡、工藤,铃本他们明明知道他们的意思故意嘲弄他们。

“明自了明白了,我们什么都不说就照原来的口供。”半开玩笑地向他们点点头

斋藤和石田,吃到这样好的东西开头还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这是特高警察和司法主任的“掱段”因为他们一手造成的“口供记录”假使在预审时全部叫被告给推翻了,就有被撤职的危险或是给上级留一个不好的印象,对以後的升级和发展大有关系渡他们完全抓住了这个弱点,就反过来利用它在去札幌的路上,要押解的特高警察在车站上买盒子饭和馒頭请客。

“可怜不要逼得太厉害呀。”特高警察这样地诉苦了

到四月十日为止,拘留在小樽警察局里的全部人犯都被押解到札幌去了警察局立刻空了。只有墙上的题壁在无人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大家住过的屋子的墙上几乎不约而同地、仔细地刻着: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飘摇五九弱翅轻打一生肖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