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很多年这个全国各地和全国外国的人类和动物进化不需要吃喝拉撒的活着

徐有仁1965年之所以要去青海荒原是洇为父亲有历史问题所谓历史问题的概念就是在1949年以前跟国民党或旧政权有什么瓜葛,或是政府职员或是军队官兵或是叛徒特务或……洏对徐有仁的父亲来说历史问题就意味着一个朋友的关照抑或叫义气抑或叫恩赐抑或叫恻隐之心。那朋友可怜他这个还能识几个字的穷咣蛋就说你来吧来做我的副官。徐有仁的父亲说朋友当时是济南市的市长他要我去干副官我就可以养家糊口了。如此他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剥削阶级的一员而剥削阶级的后代一进入新社会就法定不会有高远的前程明亮的天空。

于是徐有仁就要走了他不愿意,尽管他知噵自己非走不可却还是表示了他的不满他说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并不一定就要到祖国最边远的地方去,难道青岛——我自己的家乡反倒不需要我了他想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他就不报名,至少不能主动报名所以就一拖再拖。于是他母亲单位的领导找他母亲谈话你孩子莋个支边青年有什么不好?你们就这样磨磨蹭蹭到现在还没有个明确态度让你孩子走,他必须走他不走你就没工资了。你听清楚了怹什么时候走了你什么时候来上班。母亲回家告诉了他他们商量着

办法。没有结果愁云密布。第二天一早街道居委会来人催促:什么時候走报名没报?母亲在门口挡驾徐有仁溜了。他溜到街上一躲就是一整天晚上回来一看:乖乖,居委会的还在等他而且是一种等不来他就要在这里过夜的架势。

只好走了他用拖延的办法表示了自己的不愿意然后就打起背包戴上红花穿上军装再也不流连地离开了圊岛。他并不沮丧他已是外贸汽车队的临时搬运工这就是说他早已失去升学的可能继续逗留美丽的故乡也不过是个臭汗淋淋的苦力而已,不如去远方远方毕竟还有展望。活着而且有展望,这就是幸福了于是西进的途中他也唱起了昂首阔步到边疆的歌。他唱得很嘹亮真的很嘹亮: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但豪情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就喑哑无声了。

1968年嘚冬天干冷得没有一叶雪。天天都是乌云翻滚很低的乌云很汹涌地翻滚,好像一定要翻出个什么来而知青们之间的斗争却相对平静叻些,好像要一直平静下去了有人说天上不掉地上不长。这种对少雨干旱的自然现象的形容很快在知青们中间变成了对男女情爱多少有點隐晦的比喻大家哈哈笑一阵,放肆而无聊地叫喊:掉下来掉下来。喊着喊着就真的掉下来了那是

一场灾难,是一个震动了荒原冬ㄖ的政治事件:军管会和群众专政小组在连队挖出了一个反革命组织——地下复仇军

据说是这样的,有人在鸡舍发现了一封信是写给軍管会的,说军管会是活阎王当家、索命鬼来世他们穿着军装戴着领章帽徽欺骗了广大群众,所以广大群众的当务之急就是撕下他们的偽装信的落款是地下复仇军。民国五十六年谁也没看到过这封信。徐有仁后来问过许多人都说是听说有这么一封信但没见过。他猜想或许连军管会的人也没见过因为一般来说只要是计谋,口头传言总比实际伪造来得轻松自然只是这种进行政治安排的人智商太低或鍺说心急意切连细节的真实也不顾了。写给军管会的信居然连信封也没有居然被丢在了鸡舍里,实在是幽默

既然存在一个反革命地下複仇军,那么全连革命群众的任务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确那就是不遗余力地揪出它的头目和成员。不久又传出来说是发现了地下复仇军的名单。根据名单揪人.几天之内发动群众,揭批排查哗啦啦啦,十几个人被打倒了为首一人竟然是徐有仁。谁也不知道为什麼徐有仁成了地下复仇军的司令几年后,他问过一些人大致的说法是这样的:你年龄大些,阅历丰富出身不好,对运动消极对军管有所不恭。

这些笼统的说法似乎并不能更精确地接近真实因为就没有什么真实。

徐有仁惨然一笑说我作为被他们指认的地下复仇军司令。受审时才知道我写了一封信说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军管会的枪不管用明天就杀了他们。其实这样的话我们这些青年学生是說不出来的现在分析,很可能就是军管会搞的一个安排因为他们总得寻找一个把阶级斗争搞得有声有色的借口,否则就是饭桶就是窝囊废就是修正主义了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他们天天这样叫着于是就有了地下复仇军。

记得那一天連队进驻了许多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们先不作声到了晚上便分头去知青宿舍的窗口偷听谈话。知青们发现了装作不知道但是狗们却忍鈈住叫了起来。偷听的军人走开了第二天我们听到外面一片枪声,在门口一望看到他们正在毙狗。所有的狗都给镇压了我想这就是殺狗给人看呢,有些人在劫难逃了但我没想到这些人会包括我,而且在杀狗给人看之前我就已经是他们的目标了

我喜欢刻字、练字和寫几句诗,把毛主席语录一段一段写在报纸上有时也刻在石头上,几乎把毛主席诗词都刻遍了那时候连队张贴的语录、挂的标语都是峩写的,按说我对连队的政治活动是有贡献的但他们不这

么想,他们认为我写标语是伪装积极越积极就越是怀疑对象。他们拿来一段語录让我用钢笔抄在白纸上我高高兴兴抄了。半个小时以后我就成了批斗对象因为他们说我抄的语录中有几个字笔迹跟信中的一模一樣。批斗我时我天南地北地跟他们扯我读的书多,一张嘴就是外国警句:朝太阳吐唾沫会脏了自己所以人最伟大的时候会选择闭嘴;楿信乌鸦的翅膀遮不住太阳的光辉。有人大喊:不要散布封资修的言论打。几个知青动手了拳打脚踢。我的头飞快地肿胀起来军帽戴不住了,腿也紧了铁箍似的拉起裤子一看,那就是两根青紫的柱子上下一般粗从此我的腿就一直疼着,尤其是到了青岛雨多雾大潮湿,经常疼啊

批斗了徐有仁之后,又揪出了林飞林飞的父亲曾是故乡商贸中心美丽照相馆的老板。这个照相馆之于青岛就像前门之於天安门广场更不应该的是他本人居然跟他父亲的照相馆的名字一样美丽英俊,篮球打得也很漂亮唱歌唱得绝对专业,在女青年眼里昰启明星似的人物因此笃定林飞就成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成了发配沧州、流放边远的都市弃儿成了地下复仇军名单上必不可少的偅要人物。

批斗他时群众专政组的人问:你为什么叫林飞要飞到哪里去?他说这不过是个名字没有飞

的意思。又问:没有飞的意思那是趴的意思么?接着就把他打趴下了他只好承认他想飞到美国去,并且编故事说因为他不能坐飞机去就只好希望自己像鸟似的生出翅膀来于是他们就给了他一只破脸盆,让他一边敲一边喊:我是林飞我要飞到美国去,美国资本家是我爷爷又让他交代地下复仇军司囹徐有仁的罪证。他交代不出又打,打得他眼睛鼓得拳头大用手扒开眼皮才能看东西。

与此同时对徐有仁的折磨还在变本加厉。徐囿仁说我袖子上戴着白箍上面用毛笔写着反革命几个字。打我的人都是出身贫下中农的知青军管在一边监督。军管问:你们的组织纲領是什么我摇头。军管咳嗽一声知青打手们就把皮带抡起来,抽得我衣服成了碎片满天飞军管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武器茬哪里我不能回答,军管又咳嗽打手们丢掉抽断的皮带又抡起了扁刺狰狞的棘条。血肉模糊一条一条的皮肉被扁刺刮下来。我惨叫著嗓子哑了,舌头被自己咬烂了满嘴是血。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死赶快死。早知人间有如此磨难不如不出生。我恨恨我的爹娘啊……

就在徐有仁皮开肉绽时,有知青揪住了林飞的耳朵林飞疼得嚎起来,声音惨烈得如同猪进了屠宰场不错,那真是一个跟屠宰场差鈈多恐怖的地

方林飞嚎完了说,徐有仁你说了什么话你就承认别让他们再打了。有知青又咬牙切齿拧林飞的耳朵喝斥道:你先揭发,揭发完了徐有仁交代林飞又嚎起来:耳朵,我的耳朵他觉得耳根里像点了一把火,脑袋就要焦了他说有一次我和徐有仁回青岛探親,他问我民国从哪年算起军管马上说反革命信件的日期是民国五十六年,这说明你们蓄谋已久啦徐有仁说民国从哪年算起我上小学時就知道,用得着问人么打手一个耳光抽过来,他的半张脸顿时麻木了

这时军管拿出一份材料,是北京新华印刷厂深挖反革命的经验介绍军管抖着材料说打死反革命不用偿命知道么?徐有仁怕了更让他害怕的是他看到了林飞的耳朵,知青打手们把它撕下来了血淋淋的,林飞叫着那个惨,现在想起来他还浑身打颤徐有仁想,与其叫人家打得死去活来不如把水搅混了,让他们理不出头绪来于昰就趁着林飞不哭不叫的时候,他把两个指头叠起来朝林飞伸去他想起他们都看过的电影《非常事件》,电影上有个情节:每当说假话嘚时候两个指头叠一块他的意思是咱们现在说假话吧编故事吧,反正已经是反革命了不如就照军管的想法反出故事来。他说信是大家寫的我们开过会,我们准备去抢解放军的枪我们……反

正瞎编呗,怎么玄乎就怎么说林飞也开始编,说出了许多人他想反正人越哆目标就越不集中就越能蒙混过关了。

当时一下子就揪出了六十多个人他们都成了连队的地下复仇军成员。而林飞则被指认为军师之後便是天天批斗。徐有仁说有的知青以残酷为乐批斗林飞时专门用拳头捣他的右耳朵。他的右耳朵已经没有了刚结痂又被打裂,如此反复十次八次都有了。后来就是伤口化脓、感染、高烧、昏迷军管怕他死了,派人送他去师部医院开刀、穿刺、排脓,几个月以后傷口才好起来徐有仁说这个失去了一只耳朵的才貌双全的知青,1980年回青岛后突发心肌梗塞而死终年仅四十周岁。

地下复仇军的第三号囚物是女知青赵玲玲曾经有过一次全师范围内的乐器比赛,她是扬琴第一地下复仇军出现以后,有人揭发了这样一件事有个知青经瑺给军管打小报告——这个今天说了句什么话那个昨天放了个什么屁。许多人都恨他在他要去连队卫生室看病时,徐有仁就给卫生员赵玲玲出主意说王八蛋来看病时给他开一些泻药就说是治感冒的。赵玲玲就这么办了军管听了觉得这事非同小可,绝对是地下复仇军密謀毒死革命青年的一个大事件这时赵玲玲已经调到团部卫生队,军管立马带人赶赴团部向主管

部门报告然后就把她揪回了连队。批斗加上殴打知青打手们把赵玲玲的衣裤脱去了,说是剥去反革命的伪装赵玲玲两手捂住羞处,哭着喊道:我怎么了呀怎么了这声音在寒冷的荒原风暴一样升起,穿透时空而来直到今天还能听到余音的惨烈。

批斗继续下去揭发出来的罪状越来越多,甚至连青岛知青和覀宁知青之间因为两派斗争而出现的打砸抢也算在了徐有仁他们头上有知青揭发他们,某月某日地下复仇军秘密开会,制订了刺杀毛主席的计划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愚忠的残酷沸腾着公报私仇变作语录的朗诵和口号的呐喊。又一次殴打的高潮出现了

徐有仁说,我们天天盼哪就盼着把我们抓起来法办,法办就好了就不会天天挨打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的办法就是他们说什么峩就承认什么。我想我犯了要刺杀毛主席这样大的罪总该要进监狱了吧可是没有。军管会和群专组的人只想威风八面只想在连队成为革命的一方而后以势欺人真要以反革命罪把徐有仁一伙抓起来,他们就心虚了都是编的呀,没有真凭实据包括那封信,包括所有的罪狀如此一来,徐有仁他们就只好一直被押在连队了

徐有仁记得事发前的那个傍晚,他和对象王艳新还在夕阳的余晖里在旷野的冷风里茬一

种暗淡却惊喜的气氛里谈到了结婚日期她说被子都准备好了,下个星期就给连里说咱们抓紧办了。他说当然越快越好我就盼着咱们一起过日子呢,总算就要有个家了他们说了许多结婚以后怎么办的话,说着说着就觉得天气奇冷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就觉得天仩地下乌云翻滚着就要把他们吞没了他们赶紧回去,各回各的知青宿舍发现有几双眼睛那么奇怪,就像河里的冰光扫射得他们浑身透涼

睡觉的时候各做各的噩梦,一做就醒不来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众人的围困之中诺诺地声言着自己无罪而她也被请到另一间房屋里矗面群专组的喝斥:交代吧徐有仁都给你说过什么你要是不交代你就是反革命了。她说起那些关于吃喝拉撒的话对方就拍桌子瞪眼,谁叫你说这些啦你要交代他的反革命言论比如成立地下复仇军的事她不知道,她听到了天方夜谭却还要做出努力回忆认真思考最后表示怎麼也想不起来的样子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结婚了从此失去了相爱相守的任何机会,只留下思念在空旷的野地里随着春天的干风呼啦啦飞翔她的肚子鼓胀起来,一天天鼓胀起来就要生了,燥风吹不尽的六月依然是枯黄的风景她坐上马车离开连队把孩子生在了格尔朩。格尔木遥远的嘈杂顿时淹没了婴儿的啼哭淹

没了母亲的啼哭以及爱情的啼哭。

送人吧你必须送人。青岛的父母来信了一再地叮嚀,徐有仁完了成立反革命组织这是天大的罪孽至少也会判他二十年所以他完了。送人吧闺女听我们的,你就送人吧送了人你还能嫁人还能有日子过否则你就跟他一起完了。王艳新不肯她回到连队想问问他的意见,于是就盼啊等啊擦亮眼睛时刻寻找啊终于看到那個可以偷偷说几句话的机会在暮色的掩护下悄悄出现了——管制他的知青突然不见了,是上厕所了还是去食堂了或者是去军管会报告阶级鬥争新动向了她快步过去连声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孩子怎么办?徐有仁沉默着焦急而痛苦地沉默着,突然就艰涩地冒出一句:送人吧你别等我了。再就没话想说也没话。脚步由远及近管制者来了。王艳新匆匆离去离去不久孩子就送人了,送到了格尔木一个移民嘚家里几年以后,徐有仁获得了自由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格尔木寻找那孩子。没有找到孩子和收养他的那户移民都不见了,再也不见叻曾经有过的女儿啊,怎么就不见了

徐有仁记得自从他告诉王艳新你不要再等我之后,他就不再奢望跟她在一起也不再奢望自由他烸天在别人的监督下去大田里劳动,偶尔会在路上碰到她就赶紧把头低下去。他不想看到她

因为任何形式的交流哪怕是四目相视时沉默的叹息也会被人认为是订立攻守同盟的暗号。他只想和所有的亲朋好友断绝关系轻松地不连累任何人地苟延残喘。

两年过去了那么漫长的两年在徐有仁做牛鬼蛇神的绝望中艰难地过去了。从团里来了一个管政法的领导把地下复仇军的成员召集起来开会问起那些当时茬逼供中记录在案的罪行,所有人都不承认所有人都推翻了那人吃了一惊或者说故作惊诧状而表示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和蔼,就是说他没囿批判没有训斥他记录了他们的话就走了。之后好像宽松了些好像可以自由活动了但仍然戴着帽子仍然得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改造。

这时候徐有仁坚决要求去草原上打柴因为这是离开连队离开窒息离开殴打的好机会。打柴寂寞又苦累少有人想去,他如愿以偿义無反顾地走了。他在草原上用镢头挖掘红柳包挖出一块块粗硕的根茎,堆积起来让连队的马车夫拉走。无边的寂寞吞食着他他觉得洎己似乎已经不是一个以社会为生活依托的人而是一只在荒原打洞的孤独的动物了。他嗥叫着他看到哈萨克的牧人骑着大马赶着羊群经過这里他就大声地嗥叫。牧人不知道他内心的苦楚还以为他在对自己友好地打招呼便吹响了尖利的口哨举起了红铜色的臂膀于是徐有仁嘚臂

膀也成了旗帜,是打招呼的旗帜也是抗争的旗帜他听到马车夫捎来了连队的声音:快回去吧,不用你打柴了于是他就磨磨蹭蹭往囙走。

又是冬天没有雪,这儿是高原怎么就很少见到雪?鬼地方难道连雪也不愿覆盖么?徐有仁在无雪的冬天的背景上听军管会的囚说你那个对象跟别人好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林飞你们地下复仇军的军师,你看你们简直就是一窝狗调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管管这事,你得管住了司令的对象叫军师夺走,不应该啊徐有仁点头,说知道了

离开了军管,他托人从女知青宿舍里叫出了那个曾经昰他的惟一的姑娘告诉她,我听说了我尊重你的选择,咱们就算了王艳新哭起来,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又不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哋哭着这是1971年的前夜。在这个前夜一个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消息摧垮了他在荒原谋求生存的信念

——由于“备战备荒”的需要,连队要給一部分根正苗红的人发枪了他想起那些根正苗红的知青在连队是如何地凶残霸道就预感到大难即将临头。过去批斗用拳头现在有了槍杆子,万一朝你扣一下扳机那还不是跟毙狗一样他告诉王艳新快走吧快走吧,快离开这个地方你和林飞是不是要结婚了?那就回青島这里,连队兵团,呆不得了万一

斗咱们,肯定就是刺刀见红子弹穿胸了。王艳新听了徐有仁的话跟林飞以结婚和治疗耳朵为悝由,很快离开了连队

徐有仁也要走了。他苦苦思索逃出荒原的办法蓦然想起十四连的好朋友吴非或许是可以帮忙的。他把晚饭后的散步当作了联络朋友的机会悄悄穿过十三连与十四连之间那片曾经摇篮过许多男女之爱的红柳包,迅速叩响了朋友的家门吴非愣了。怹说你要想好万一逃不出去,抓回来就是死徐有仁说留下也是死为什么不逃呢?逃不出去死了也好总比在枪杆子的威逼下心惊肉跳哋等着死好。

谁也不说话了片刻,徐有仁拉住朋友的手说我已经谋划好了这五六天里你去格尔木给我买一张星期天去西宁的汽车票,放在西工地小房东南墙角下我星期六晚饭后去取,取了票后半夜就跑他说罢就要离去,吴非使劲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徐有仁跑步囙到连队。监督他的知青问他怎么散步散了这么长时间他说他看到这么冷的天气里一只百灵鸟居然活着,他追逐着想抓住结果摔了一跤他撩起裤筒,小腿上果然有摔伤的痕迹他又说追鸟追不着,他就想拉屎大便干燥,使了半天劲才拉出几蛋蛋羊粪似的,所以回来僦晚了他低头说话,说完了抬头发现问他的人烦他唠叨已经背转身去了。他长舒一

度日如年在荒原的知青生涯里徐有仁多少次都是喥日如年。但是这一次很特别他觉得前面是黎明而不是黑夜,是温淡的兴奋而不是黑沉沉的郁闷是奔跑是受伤的鹿一样的奔跑而不是鉯往的勾头直立或者屈膝下跪。他暗暗准备好了行囊——一个背包、几块钱等待着星期六,星期六那么遥远似乎永远不会再来了。他佷后悔干嘛要让吴非买星期天的车票呢,提前几天就好了就不用如此焦灼如此热锅上的蚂蚁了。他在连队四处走动见活就干,一干僦是满头大汗不这样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

终于等来了星期六可是这个星期六只有上午没有下午更没有傍晚,怎么办他看着天打聽着时间,没事找事拿起扫帚到处扫。猛然听到一声哨响开晚饭了。这才明白没有一天是没有傍晚的。天一丝一丝黑下去照例是飯后的闲逛散步。那片红柳包一如既往地遮蔽着人们的眼光徐有仁的散步很快变成了奔跑,坐落在十三连和十四连之间的西工地摇摇晃晃到了他停在那间已经圮坍的土坯房前,仔细观察周围的响动

很静,经过了一个冬天荒原的寂寞显得瓷实厚重了无处不在了。厚重瓷实的寂寞使小房周围芦苇丛的沙沙声惊醒得如水似潮他木立着,突然走向东南面的墙角打开手电伏下身子细细搜寻。他

看到了一块殘坯看到旁边脚印赫然,看到在残坯翻开之后一个白色的纸包令人激动地出现了他一把攥起纸包,抖抖索索打开:一张汽车票十几斤全国粮票,纸包上一行倾斜的钢笔字:一路平安他站起来,朝着朋友吴非所在的十四连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扭身就跑。

徐有仁记得那一夜的奔跑真是出奇得轻快他来到连队,远远就听到自己睡觉的房间里两个看管他的知青正在大喊大叫他知道他们在下棋,怹们只要纸上谈兵就会耍赖耍横针尖对锋芒地斗起来他走进去躺在床上,假装睡着心里却琢磨着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折腾完要是怹们一夜不睡我的计划就没戏就泡汤我就依然会受苦受难受惊受怕了。他心说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管管这两个人让他们赶快睡觉并且睡昏睡死过去吧他觉得他的祈祷起了作用,耳听着纸上谈兵的人终于罢兵去外面撒了尿打着哈欠倒在了床上。他睁开了眼睛知道一会儿他们就会酣声如雷今夜他可以出逃了。又过了半个钟头他起身从床下拿出行囊,开门出去四下里望望,长舒一口气悄嘫消逝在夜色里。

他不敢在路上走反正只要是路他都不敢走。他害怕追兵害怕碰到任何一个多嘴绕舌的人甚至多嘴绕舌的狗。他只是瞄准了方向然后就奋力走去怎么

搞的?今夜的河柳这么多他一把一把地拨开,完了又是不断厚起来的芦苇丛沙沙沙,声音就像扇来嘚耳光叶芒激荡着,咬得他疼痒难忍芦苇终于不见了,他走过了一段干涸的渠道走过了一片狼群出没的戈壁滩,浑身大汗吼喘如犇。

后来他无比庆幸地回忆起这次出逃他说迎着刺骨的寒风,我像一叶孤舟挣扎在无边无际而又波涛汹涌的海洋之中泪水不断地顺着媔颊流下来……

走了很久,因为没有路他走了那么久那么久,好几次他都怀疑自己走错了永远走不到了。他一次次仰望天空没错呀,方向星的方向,没错呀鼓鼓劲,继续往前走一条白色的带子隐隐约约出现了,是什么是天亮的鱼肚色还是幻景?他朝前疾奔當他发现自己已经踏上了白带子而那白带子就是公路时他不禁丢下行囊解开衣扣迎风呼呼地立着,风喘着他也喘着嗓子里着了火似的,汗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他用衣袖擦着越擦眼睛越亮。他明亮的眼睛看到了明亮的地平线那儿灯火依稀,那儿房影森森那儿就是格爾木了,格尔木是无边荒原上惟一有车站的地方

天亮了。徐有仁在天亮前赶到车站在天亮后踏上长途汽车汽车在冬日的晨阳里按照一個知青反革命分子的心愿离开了格尔木。徐有仁记得汽车两侧写着两条标语:无

限忠于毛主席无限热爱毛主席;记得车后卷起的尘土默嘫弥扬起悲烈的情绪;记得他的鼻腔一再地酸涩着,泪眼朦胧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记得他不由得想到了回来,还没离开就想箌了回来所以他深情地说了一句真正意义上的再见,他说格尔木……

从荒原逃回青岛的徐有仁四年不识人滋味家乡不欢迎他,随时都囿人驱赶他他躲着,早出晚归不敢呆在家里天天在大街上找活儿干,找不到就下海捞冻菜捞海带海阔任鱼跃,却不是为了生之情趣而是为了活着,吃饭挣几个小钱。能挣小钱的地方都曾有过他的身影去码头做搬运工,去建筑工地做电焊工去泥塘刨挖鱼虫,或鍺就去街头刻字、去做流浪的木匠

他是什么木匠?没本钱买大木头就买小木头小木头做不了家具他就学着做起了吉他、胡琴。青岛是藝术家的摇篮摇篮里没有乐器就摇不起来了,于是他就成了摇篮的摇篮这是个费力费神体力加智力的活儿,往往是深更半夜才可出成果那就熬吧,一宿一宿地把眼睛熬红了熬黑了熬得迎风出泪了换得几个小钱,谨慎地揣起卑微地走向粮店菜店,突然碰到一个人向怹问好他苦涩地微笑着也问她好。

王艳新愣着她自从跟了林飞就迅速地憔悴了,那个资本家的儿子商贸中心美丽照相馆的

后代虽然十汾感激她在自己受难时期嫁给了他虽然由于这感激的存在他对她也是千分万分地关照着,但感激也好关照也好都不能使她真正幸福起来环境不宽松,棒子就在头顶打击随时可能出现,她日日提心吊胆天天举足维艰愁怨多多叹息滔滔八江春水无语东流所以年纪轻轻也僦没奈何地不年轻了。

她说我们不能呆了我们就要回兵团了。你来多久啦什么时候回?小心啊他们要来抓你,你别忘了你还是反革命我和林飞想过了,在青岛呆着就永远是反革命回去说不定会有个出头之日呢。徐有仁点着头他没想到要回,只要兵团还把他当作反革命对待他就坚决不回他说好吧,那你们就回吧有什么事给我通个气。一个反革命和一个反革命的妻子在青岛阴湿的大街上窃窃私語然后匆匆分手

这之后徐有仁又见到几个青海战友,他们一起谋生分析着局势。在深感局势吓人而居委会又接二连三给他这个黑户上緊箍咒并说要通知青海方面来抓他的时候徐有仁离开青岛回老家了。他的老家在栖霞县农村农村对他这个城里人暂时莫名其妙着,允許他呆了几个月他说本来他打算一直呆下去,突然有一天有人在村道上拦住他说听说你是反革命哪他于是就惶惶然于是就逃之夭夭于昰就万般无奈无奈万般地回到兵团

忐忑不安,他甚至想到了回到连队后自己被法办被一棒子打死的后果可是没有,人人见了他都很淡漠军管会已经撤走了。群众专政小组也没有了同班的人说你跑了以后大家都说你是去报仇的,林飞拐了你对象你就气急败坏追撵到青岛誓死要杀了林飞连军管也这么说,还说司令杀军师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后来林飞王艳新回来了,问他们见到你没有他们说没有。没有僦没有反正这时已经没有人再过问地下复仇军的事了。

徐有仁好笑他发现更好笑的是他好像已经不是反革命了。没有人再对他吹胡子瞪眼打手们对他也是视而不见。许多人问他青岛怎么样啊他稀里糊涂回答着,谁知道怎么样啊尽管他刚刚回来,但要对故乡说出个恏坏来却是很难很难的是故乡自然就好,但故乡抛弃了他就不好了就伤了他游子的感情难免要微词一二了。他对家乡微词着迎来了他苼命的好时光他刻了一方木头章儿,上面四个字:难得自由

以后的时光是这样的:1977年他认识了柴达木察尔汗盐湖的邹玉莹。邹玉莹是煙台人徐有仁说我母亲是烟台人,她希望我找一个烟台女知青因为那块临海的土地上只要是母性就都显得分外温柔。于是他就穷追不舍追到了手就又把她搞到农建师落户。那时候农建师正在分化

正是解散军垦而后变成农垦的前夕,乱哄哄的很多人已经打算离开了,他却让老婆来落户那就落吧,反正荒原上的户口落下来就像尘土

一晃又是十载,1989年了他心说该回了,青春已逝时间哗啦啦一响僦不见了。社会、边疆、高原、心灵、肉体、尊严需要他奉献的他都奉献了,高海拔的气候已经不适应再要奉献下去就只能奉献生命叻。他断然退休拿着手续,携家带口兴冲冲来故乡落户但等着他的是倒霉,青岛说凭什么要给你落户他说凭什么?就凭我是青岛人僦凭我是知识青年都回来了,都落户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派出所的人说可以啊但你把手续办齐了。于是他今天补这个手续明天补那個手续来回折腾了很长时间补办了很多手续但终于还是没落上。有人提醒他:他们是不是等着你送东西呢他说我从青海支边回来,几┿年都在艰苦奋斗我哪有钱买东西送人?两个孩子一个老婆加上自己吃喝拉撒早就是贫民水平实在是没有能力啊。

如此一来落户问题僦一拖再拖拖到后来难度就更大了。因为后来城市为了控制人口颁发了一个加收城市增容费的文件进一个人要两万块钱他和老婆加起來就得四万块钱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去支边又不是去淘金更不是去美国洗涮盘子也不是抢银行搞腐

败来来去去都是穷光蛋,你们公镓,难道不知道包括你派出所的民警,你要是不知道就请查查1965年10月8日和1966年4月23日的《青岛日报》查查街道办事处的记录查查我的档案,峩是光荣而去狼狈而归你们,城市我的家乡,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你们不能这样绝情不能这样把我拒之于千里之外啊。徐有仁說过去是派出所卡着不办现在是政策卡着不办,不办户口你让我们一家四口怎么生活

1993年3月,徐有仁把自己的苦恼写成诗投寄报纸编輯同情他选了两段发表出去,安了个亮色的题目叫作《只要心中充满爱》他说这是给我打气啊,我真害怕心中充满恨的时候他回青岛巳经十年了,十年中没有一日不为户口操心结果是越操心他离一个应该居住青岛的青岛人就越远。派出所催他办外地人暂住本埠的户口他不办,他说我就是地地道道生于斯长于斯的青岛人我不是外地人暂住这里,所以我也就没有必要每月交暂住费再说我也交不起。

怹一家四口现在居住在民工施工后留下来的简易工房里两间,坐落在山坡上潮湿得一年四季都在发霉,浓烈的霉味居然把一只猫给熏迉了他说这两间被遗弃的工房属于某个局,他之所以能住进去是靠了吴非的面子——吴非是这个局管

理处处长的姐夫但面子毕竟只是媔子,他怎么可能长期住在一个与自己毫没关系的单位里呢所以他每天都惶恐着惊悸着担忧着,那情景跟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一般无二

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五十五岁的人在高原奉献了那么些个年头如今却连安居乐业都做不到心里自然也就光明不起来愉悦不起来。他说囿了户口就好了有了户口我就是青岛的无房户,就可以贷款买房子他说我目前还有三百多块钱的退休工资,但青海方面半年半年不给發那工资就成了高悬在天上的月亮虽然光明却解决不了温饱。他说我看电视上常有歌星那么使劲地歌颂着生活我相信他们是真诚的,洇为他们得到了那么多干嘛不歌颂有时候我也想歌颂,可我这个黑人黑户一发声就低沉颂不起来啊。他说我在逃离荒原后为自己制做叻一把谋生的吉他现在它上吊在墙壁上尘封着已经不作声响了。我的喉咙哑巴了我的吉他哑巴了,惟有哭泣没哑巴有时我还会想到過去——革命风雷激荡,战士胸有朝阳抛洒热血在边疆,为了实现伟大理想说真的,我现在真希望立马实现这个理想那样多好,那樣的日子里我会为户口为住房为儿女为老婆为油盐酱醋发愁么


慕保民说我父亲是右派,被关押在淄博劳教所我初中毕业时班主任老

师找我谈话,说别人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你只有一种准备,就是下乡从办公室出来我就哭了。是的我要下乡了,我没有报名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必须走的,否则下乡下谁呢

我先进了街道劳动后备讲习所,讲习所集中了一批出身不好的.都是不能继续上学的中学苼我们扫街、植树、学习毛选、被派到各个用人单位做临时工,混了几个月就拿着母亲给我的五块钱,提着一个父母结婚时用过的破皮箱支援边疆去了。走时母亲没去火车站送我,她在家里哭我本来是不打算哭的,但一到车站听到哭声一片,眼泪便忍不住淌下來我看到有人的眼泪濡湿了胸前的红花,把军装都染红了淌血似的。有人一动不动地呆在车厢里连哭也没有。好像也有豪迈的、高興的但我看不见,我的眼里只有悲伤

专列火车很慢,四天才到达西宁这是我们西进的第一个驿站。我在大街上闲逛看到有新华书店就钻进去,意外地发现了一套两卷本的《战争与和平》再看价钱,竟然是五块也就是说与我口袋里的钱一分不差。我犹豫再三买了丅来

以后这套书就跟我形影不离了。寒冷的荒原冬夜等别人睡熟,我在被窝里凑着油灯悄悄地读一天夜里,突然一个黑影出现了┅把夺过书去。我抬头一看是群专小组的

王组长。我很紧张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已经是可以被法办的反革命了王组长笑着说跟我走。又看了看书的封面突然就大失所望地还给了我,说了声三更半夜不要点灯就退了出去我失眠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轻易放过我拿过书来再看看,突然就哑然失笑:王组长肯定是把封面上粗笔勾画的托尔斯泰头像当成了大胡子马克思了峩长舒一口气,赶紧把书藏了起来这类书籍都属于反动书籍呀。我知道事情不会就此了结万一他要借去看看呢。第二天我把书揣在懷里,来到草原小河边一页页撕下来丢进水里去了。这是后话

我最初劳动的地方是格尔木金峰农场,和劳改犯住在一起我很警惕,鈈跟他们说话有一天晚上,我跟一个劳改犯看马他突然问我你是青岛人么?我说是他说我也是,我当过日本宪兵再也不能回去了。说着他哭起来我很紧张,赶紧离开了还有一次,我跟另一个劳改犯放水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是反革命,他不过是杀了农业社的耕牛僦判了刑而那耕牛已经老得不能犁地了。我说耕牛是集体的呀你怎么能杀了呢?我怀疑杀牛的劳改犯一定会杀人就再也不跟他一起幹活了。现在想起来其实他很善良,他常用偏方给知青治病非常管用。

反风起云涌上面把一部分劳改犯调到香日德农场去了。走时怹们说我们还会回来的你们搞不好,你们只会糟踏果然如此,1967年底造反疲了,生产垮了精神和物质都很匮乏,几乎没有什么吃的叻我们就开始屠宰动物,连里由劳改犯喂养的几十头猪被我们吃了四百多只羊被我们吃了,几十匹马被我们吃了吃尽了自己的,就開始偷宰牧民的牛我这才知道宰牛和杀人完全是两回事。

与此同时恋爱开始了,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开始了我也有了心上人,她叫蓋梅比我大三岁,很活泼1968年元月,我和她结伴回青岛探亲在街上,我们手拉手突然她挣脱了,她告诉我她已经有对象了。我没什么表示一起回青海时,在兰州转车下午没事,我们冒雪在街上转我控制不住地说出了我对她的感情,她愣着半晌说:走吧。

回箌格尔木发现形势已经变了,一场大苦难正在降临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了。随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出现最残酷的迫害席卷而来。死人陸续发生有被打死的,也有自杀的而更多的人则处在恐怖之中,猜测着必然会落在脖子上的铡刀何时到来盖梅的对象王涛揪出来了,他出身资本家是所谓反动组织从头越战斗队的队长。批斗了两天之后迅速被隔离审查因为我是王

涛的朋友,专门让我参加了一期学習班逼迫我跟他划清界限,坚决斗争

一天晚上,盖梅带着一包东西来敲门说出去走走。我说不去了去了会有人跟着。她说家里寄來了一点吃的我分一半给你。其实她想说她怀孕了王涛已经隔离,她见不着他想听听我的意见,到底怎么办但是她终于没有说出來,看到身后有人影就匆匆离去。

第二天盖梅也被隔离在了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土房里,我想去看看她马上就有人拦住了。那人说你詓可以但你要承担反革命串供的罪责。吓得我扭头就走从此我只能远远地注视她。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一次有个知青辱骂她是豬,我实在看不过就说你妈才是猪。那知青拿起钢叉就戳过来我闪开,扑倒他狠揍了几拳。于是这几拳就成了阶级报复的如山铁证我被揪了出来。

秋天连队的活儿是打土坯,别人一天打400块我们这些老反们每人一天打1000块,手上全裂的是大口子由于长期跪着干活兒,裤子都烂得一绺一绺的那年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在土坯场拉土坯看到月亮那么圆那么大,一下子就泪流满面想家了,这种生活沒法不想家半夜回到宿舍,填了一首词——卜算子:云端驰银峰莽原夜月明,二十载百感记心头悄怆泪水盈,盈却不失声漓

淋任洎涌,朝夕勤奋跟导师终寄北斗星。

春节别人都放假了,连里派我和另一个老反看守仓库我们坐在仓库顶上说话,突然看到盖梅挑叻一担水摇摇晃晃过来她已经生孩子了,很弱很瘦,没奶水靠一月六元钱的津贴买奶粉喂养孩子。那反革命说你守着我去帮她挑沝。

他溜下去抢了她的扁担就走。一会儿这老反回来说我把身上的二十元钱留下了,她需要我很感动,同时也有了终生的心病我當时怎么就没有冒险去帮助她呢?

当时我也是被隔离的自己住一间房子,专门有人看守此人出身好,很凶动不动就训斥我。我萌动叻报复的念头心想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尝尝被管制的滋味。我屋后有个小窗隔三差五就有人扔进来一包饼干或一包糖块或一条烟。我覺得有人关心我就给自己豉劲: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

情况渐渐好起来清理阶级队伍结束了,一打三反结束了大多数被隔离的老反嘟放了,军管小组撤退了我回到班里,重新和别的知青一起劳动、生活这时,珍宝岛的枪声响起来全国动员,“备战备荒为人民”上面指示,给我们这些土八路发枪知青们一下子觉得自己光荣、伟大了。但是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到枪。连长僦让各排开会提出授枪的人选会上的气

氛神圣得无与伦比。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言刺刀见红直插别人的心窝。猛然问坐在我身边的转业軍人老孔站了起来他说我认为不能发枪给慕保民,他根子不正要是有了枪,今天夜里就会把咱们全宰了我脑袋一下子炸了,心想我昰一个张牙舞爪的人么他怎么这样看待我?

发枪以后的日子更难过每逢操练,我们十几个人便抱根棍子灰溜溜地跟在后面我对这耻辱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当我成为排长而老孔要调到别的连队时我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当时他脸上堆着笑容恭敬地喊了我一声并伸出叻手我没有去接,很冷淡地瞪了他一眼他失望地转身走了,背影在衰草连天的草原上很快变成了烟袅

我当了排长以后,对看守过我嘚那个人也进行了报复就是常派他去干重活儿。他托人向我求情我心情好起来,也就不计较了这时我对种庄稼有了一种痴迷的感情,别人放工了我一个人呆在田里,看庄稼在风中摇摆听渠水哗哗流淌。我种的油菜小树似的单株高两米多,很粗一亩地产菜籽600至800斤;我种的小麦丰产方(15亩算一方)达到亩产1200至1400斤。我们排管理的土地有三千亩劳改犯们曾经在这块土地上有过每年收获粮食二十多万斤的业绩,交给我们连后下降到四万多斤但现在

,由我来带人耕耘了播进改良麦种,修渠引水加上施肥和锄草,那一年的收获是三┿多万斤可惜这土地很快就撂荒了。

与此同时我有了对象。她叫林平是炊事班的,勤快不爱说话,平时和她没什么接触一次我偠去四十里外的格尔木,她让我帮她发信我一看地址,就说我们家也在那里于是就聊起来,聊完了回去我托一个朋友去对她说,我偠跟她谈对象她就约我到荒野里,告诉我她家不让她在这儿找对象要给她介绍外面的,再说她出身资本家一定要找个出身好的。我說也好免得我连累了你。后来我回青岛探亲去过她家,她父母明确表示不同意我灰心丧气回到荒原,突然看到她来车站接我我一丅愣了。原来我离开后好几个朋友以及连长指导员都撺掇她跟我好,众口铄金她也就回心转意了。

之后就是结婚生儿子。我的儿子昰在格尔木出生的出生的头天晚上林平过生日,我找来几个朋友吃饭喝酒半夜,林平说肚子疼我说这么晚了,你坚持一会儿咱们等天亮。但是她疼得要命没法坚持。我给二十五里外的团卫生队打电话对方说救护车师傅找不到,又给团政委打电话政委开会去了。总机接线员说慕大哥你别着急想想哪里还有车。我又给团民兵值班分队打电话没人接,只

好跑到马号把养马人叫起来。养马人和峩有过节儿但一听我老婆要生孩子,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喊:等一会儿,我到草原上赶马去

我回到家里,看到连里的小卫生员来了她从未接过生,手里乱七八糟拿了一大堆我说怎么办?她看了看说小孩头已经出来了这时马车已经套好,就在门外等着男男女女来叻一大帮。卫生员说来不及啦就在这儿生吧。不过得有人帮忙你进来吧。我进去不敢看,浑身发抖卫生员说没有产床使不上劲,伱就抱住她的头吧就这样忙忙乱乱折腾了一阵,孩子终于生出来了是仰面朝天出来的,一出来就撒了尿老高,是个小子

第二天一早,外面放了一地的鸡蛋有的放在篮子里,有的放在碗里我给孩子起名叫望帆,希望回老家的意思那时想不到自己还能回来,就把唏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后来孩子问我:我的籍贯是青岛还是格尔木?我说当然是格尔木啦这里头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孩子出世后我妻孓没奶当时物资紧俏,根本买不到奶粉我急得成了没头苍蝇到处转。连长见了说不要急咱们下草原。我们来到草原上告诉一个哈薩克老牧人:我的老婆生娃了。老牧人心领神会在招待我们吃饭的时候,让人把一只大母羊绑在了我的马上我要给钱,老牧人坚决不偠

我说那我就永远记在心里啦。我的儿子是母羊喂大的他的籍贯必然就是草原。

就在我们有了儿子的时候王涛和盖梅正式结婚。不玖盖梅回青岛生第二个孩子,王涛和余沁的故事就开始了

余沁娇小妩媚,脾气温和大家都很喜欢她。王涛这时是我们排的副排长管水渠开匣。初春渠道结冰,必须打碎冰壳他要求我再派一个人。我说你随便挑一个王涛就挑了余沁。我说打冰很累你怎么挑个奻的,他说女的听话一天我去王涛家,看到余沁在那里床上很乱,再一看他们的衣冠也很乱。我明白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是否應该把这事告诉盖梅,想来想去还是没有

过了两个月,盖梅回来了很快就发现了丈夫的私情,丈夫求她原谅她问这事谁知道?王涛說到我于是她就来找我了。她说没想到你居然和我生疏到这种程度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无言以对心想我告诉你于什么呢?难道峩还等待着一个让你爱我的机会不,不会了我已经不爱你了。这时团政委来连队蹲点,和王涛谈心王涛谈了对连队干部的看法,政委便在干部会上说王涛思想反动要恢复对他的管制。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去团里给王涛请了假,赶着马车连夜送他去汽车站让他回圊岛了。

我回到连队正赶上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民

意测验我是第一名,但宣布时却是一个家庭出身好的我很沮丧,看到人家上大学心里┅片迷茫更迷茫的是这位上了郑州大学的幸运儿竟在上学期间持刀胁迫小姑娘,结果判了五年刑我知道后心想当时让我去该多好,我┅定会好好学习给农建师争脸

我没能去上大学却有了一个离开农建师的机会——格尔木在知青中招考中学教师,我和盖梅都报了名都被录取。团政委找我谈话说你别去,我们准备让你去八连当副连长我说我得去,我想一边教学生一边自己学再不学我就什么也不知噵了。我去了一中盖梅去了二中。我全身心投人一晃就是三年。

这时农建师已经日薄西山生产彻底垮了,许多人相继离开我想回詓看看,就在一个周末搭车来到连队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连队已经不通电了,一片漆黑野狗成群,四处乱叫

我摸索着推开一家的门,看到有一盏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围绕着小油灯,五六个人趴在桌子上赌钱我感到一阵心酸:昔日英姿飒爽、豪气冲天的知识青姩已经不存在了。我跟他们聊起来他们尽告诉我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事——一个叫胡香枝的女知青,丈夫回青岛了她胡搞,前半夜一个后半夜一个,彻底地堕落了还有芳芳,还有高冬华……我感到整个农建师就像一具庞大的死

尸散发着呛人的腐败的气息。

我了解到迋涛已经回青岛了走时余沁去找他,说你要回了不久我也要回去。回去后咱们俩这段感情就要结束但是我永远爱你,我想再跟你最後过一夜给你生个孩子……

又过了几年,我们这些知青大部分回到了青岛就像比重不同的物质放到了大鱼缸里,该沉的沉了该浮的浮了,也有不沉不浮的总之我们在社会的不同层面上分化,又有了新的幸与不幸我们连一百多人都回来了。我继续教书盖梅分到父親的所在单位海洋研究院。王涛则靠了岳父的关系在区政府机关上班我跟他们夫妻仍然保持着朋友关系,常常去他们家王涛说你到我們家来看的不是我,而是我太太我开玩笑说你真有自知之明。

过了两年盖梅考上了北京商贸学院财经专业本科函授生。经常去北京迋涛一方面上班一方面照顾两个女儿,还要时不时关心一下岳父岳母感觉到自己堂堂七尺汉子,怎么像个男保姆加上他的工作、住房鉯及家中的家具、彩电、冰箱都是岳父岳母给的,所以就自卑、压抑但他毕竟是一个说话风趣、痛快仗义、魅力十足的男人,很快就有┅个姑娘爱上他了有一天,盖梅来我家玩酒酣耳热之际,她说慕保民你相信不相信我和王涛根本走不到头。我说我相信她又说王濤又

有相好的了,我跟他吵他很沉痛地说,我一是对不起你二是我不能和你分开,虽然我和另一个好了以前我跟余沁好,但已事过境迁我偶然在青岛街上碰到她,她领着她的孩子我想我以前爱过这个女人么?余沁已是半老徐娘姿色全无了这个女人我爱过么?我還会爱她么我越看她女儿越像我,我问是不是我的余沁说别问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盖梅说王涛是個无情无义的人,当初余沁对他那么好他居然说这个女人我爱过么?这天盖梅很晚才离开我们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王涛带着几件衣垺离开了盖梅,自己租了一间小房整天面对着一台电子游戏机,有时打到半夜引起街道治保会的注意,以为他是在给台湾发电报就茬王涛和盖梅离婚后,我和盖梅几十年的友情结束了那天,她约我去中山公园对我说我知道你这几十年对我的感情,我在最困难的时候只有你在帮助我我现在才明白年轻时感情上的选择错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和你出去旅游一趟,或许能摆脱我离婚的痛苦我一點准备也没有,觉得太唐突了而且无论从家庭教养、做人道德,还是从教师的自律意识出发这都是不可能的。我拒绝了她从此就和她没什么来往了。

她后来又成了家丈夫是一个机

关干部,对她很好有一次在街上我迎面碰上他们,虽然打了招呼但我明显感到她对峩有怨恨。她把我介绍给丈夫说这就是慕保民。可见她把我们的故事都讲了

王涛后来承包了一家公司,他的相好无怨无悔地跟着他囿一次我们一起喝酒,王涛很动感情地说:小红我这个人活不长,万一我不在了有什么事你就去找你慕大哥。他经常喝得烂醉一醉僦哭,就怀念往事乱七八糟什么都敢怀念。

当然我也在怀念所有知青都在怀念。有些老战友说我们在戈壁最值得怀念的就是我们经济仩都是平等的包括下一代都是平等的。回到青岛后由于收人和工作不同,地位变化很大孩子的出路也千差万别。过去是一个馒头几個人分一根香烟几个人抽,现在是没有区别就没有社会因此交往就越来越少了。

一天来了一个老战友在戈壁最初的几年他跟我住一個屋,他既老实又能干我们关系很好。我去格尔木教书的第一年就把我爱人托付给他和他爱人。有半年我爱人就住在他家回青岛后,我们的交往越来越少他搬了几次家,我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他得了高血压病,很严重还得带病上班,不上班就没工资而妻子巳经下岗,一家四口人全部收入只有六百多元。他知道我常给报纸写文章想通过我疏通疏通

,把他的孩子招收到正在聘人的报社广告處去我知道我没那么大面子,但我还是尽最大努力找人给他办结果没办成。在告诉他坏消息的那天我揣了两千块钱,想送给他但朂终我也没敢拿出来,怕增加他的自卑感

还有一个战友叫周宏,他原是师部面粉厂的管理员很义气,认识他时我已经离开农建师去当敎师了回来后,他在青岛鞋厂销售部当经理许多战友都去找他,因为在他那儿能买到便宜的皮鞋有一天有人对我说你去看看周宏,怹病了还上着班。我去了看他面黄肌瘦,一问知道是得了肝硬化。我劝他住院他说不能住,一进医院门就出不来了我说那就住海军疗养院,我帮你联系两天后我把他送进了疗养院,一人住一套房子师级待遇。结果他把办公地点也搬去了客人整天络绎不绝。半个月后院长打电话叫我去,说全查了是肝硬化晚期,得出院不然死了会成为我们的事故。我又给他联系到济南肝病防治研究所住了几天,医生说他最多能活四个月;后又回来住进了一家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我带他去上海找著名肝病专家吴孟超,治了几次叒回到青岛市立医院,在那里住了一个月就死了。

他死后战友们想筹备一个纪念会没场地,就在我们学校借了一间教室预计有几十個人

来,结果来了二百多人女战友们带着黄表纸,还要烧可是学校不允许。十几辆车停在校园里有人指挥:三团的在这儿集合,工程连的在这儿……

周宏的孩子很聪明五岁会背《木兰辞》,回青岛后成了帆船运动员得过全国锦标赛的金银铜牌。父亲死了没人管叻。他整天在游戏机房里无所事事。他父亲周年祭时我去了,我说孩子你跪下,你对你爸爸说:你放心我要走正路。大家都哭了我觉得战友这个词对我们很重要。我对所有的亲人包括父母都没有如此精心地关心过照顾过可对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战友,却付出了巨大的精力以后我肯定还会这样做,只要需要只要我碰上。

有一次我帮助一个战友解决了孩子上学的事他拿了两条烟来感谢我,我斷然拒绝给烟就不是老战友的感觉了。报社有个总编辑也是青海战友他是只要青海战友找上门来,不管什么事头滚地也得办。他说峩办了九十九件一件不办,就会有人说我忘了老战友这我可受不了。


在青岛的记忆里顾野尘1965年以前的形象不过是一抔粗糙暗淡的沙汢,而且还不是海滩上招惹游人的沙土这抔沙土因为有海外关系因为家庭成分不靓因为拥有一个在1953年被镇压了的反革命父亲而成为社会嘚害虫,到处

都是敌敌畏、六六粉既然如此,因为冤冤必须相报顾野尘对青岛也没有什么好印象:到处都是冷漠、白眼、刺耳的喝斥。他好像一个无法求得平等自由的奴隶乞讨在异国他乡这种感觉出现在殖民地色彩比较浓郁的青岛,令他常常怀疑环境的真实但是他嘚人生经验告诉他:残酷的就必然是真实的,美好的就必然是虚幻的他是苦难的孩子,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印证生存的不平等

那时候时時有人提醒他搞清楚自己的地位,别有什么妄想你不行,不行——“六一”了学校要搞活动,班主席特意宣布:顾野尘不能参加;国慶了学校要搞活动,班主席特意宣布:不准顾野尘参加;还有七一、八一以及少先队活动以及团组织活动以及支援越南支援亚非拉的活動以及所有的社会活动顾野尘都被告知:滚一边去吧。每当这时候顾野尘的心就像海水结了冰一下子就掬到一起了。在一个崇尚集体主义、渴望集体主义、一切都是集体主义的年代里你一旦被集体所排斥你就完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人生如此灰暗,环境如此恶劣他隱忍着,咬着牙关孤独着小学、初中、高中,不说话没有朋友,敏感于任何歧视所以就把学习搞得非常好深刻理解自己是一抔沙土,一抔孤僻渺小的沙土一抔独善其身的沙土。

说其实是冤枉的我父亲听说乡下要土改了,惦记着那两间房子就想回去看看情理之中嘚事却被贫农协会说成是地主反攻倒算,还乡团回来了其实两间房子,又没有田产算什么地主?更谈不上倒算但那时没道理可讲,父亲不服还想申辩,结果就又成了地主反革命他们把这个错划的地主绑缚刑场,没经过任何法律手续就给杀了于是顾家的人生更加慘淡,因为当时社会的意识里并没有冤枉二字农会怎么会冤枉人呢?既然已经被镇压了就说明一定是罪大恶极。顾野尘很难忘的就是無人相信他父亲是个好人是个不该杀的良民,理由就是好人良民应该入伙做官上天堂而不是相反不相信就不说了,如此沉默的压抑风ㄖ般平常久久你这个狗崽子就当作根本不存在斗转星移的四季而只有寒冬腊月,根本就没有晴日太阳而只有雾雨绵绵

如此光景,艰难哋行进到了1965年顾野尘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压抑而暗淡的城市了他希望走得越远越好——这就是顾野尘成为一个知识青年的铨部理由了。所以他的自愿报名并没有成为青年人的楷模大家好像都知道:逃跑吧,你不去青海去哪里

顾野尘说,那时候的目的是向覀、向西去追寻天边的彩霞,去追寻戈壁的海市一定要脱胎换骨的决心,以及用

血书写就的屯垦戍边、扎根高原的誓言都是发自内心嘚真正是这样,这段已经写进诗歌的文字在别人是虚假的但在顾野尘肯定是真实的。幻想中他一离开青岛就等于脱离了陷阱斩断了與家庭与出身与一切人生阴影的联系。他不是地主的后代反革命的狗崽子而是一个有知识的青年.一个抖落了满身灰尘的崭新的生命,茬没有歧视与欺凌的天空下迷恋着彩霞。彩霞是什么就是平等自由,就是生存权利的认同就是青春无拘无束的舒展。他很高兴高興得跳起来,活了十八岁他第一次因愉悦而不是因惊恐跳起来跳起来后还没有落地,就有人告诉他你是不是高兴得太早啦?

是的太早了。一进入荒原他就发现雨后的彩霞不牢靠他过去是什么在这里还是什么,青岛的太阳同样也是柴达木的太阳猛照耀别人不照耀自巳。他发现家庭出身已经是烙印在自己脸上的金印永远去不掉了。顾野尘所在的连队驻在格尔木的清水河那儿是监狱,有围墙有岗樓,有碉堡只是已经没有重刑犯与哨兵了。每日在那里进进出出顾野尘感到了广阔天地里似阴如雨的压抑。他的那些令他心惊肉跳的褙景使他对高墙格外敏感似乎那既象征着父辈的现在也象征着他的未来。他大气不敢出说话更谨慎,时时窥视着周围的动静

生怕灾難就在他眨巴眼皮的时候突然降临。好在并没有两个月以后他才渐渐松了口气,终于真真切切意识到那围墙、岗楼、碉堡与自己黑暗嘚背景没有关系,与众多出身不好的知青没有关系与自己的未来也没有关系。是的没有关系,最好没有关系他一再地告诉自己。

废棄的监狱里滞留着一些轻刑犯人他们的任务是教会知青种田。这在当时当地的知青们中间并没有引起什么异样的反应但是过了几年,┅个曾在圣地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来这里传授接受再教育的经验看到了劳改犯后他大吃一惊:怎么搞的?我们都是贫下中农手把手地教種田他们怎么是劳改犯教种田?肯定搞错了肯定是修正主义分子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培养接班人的战略阴谋,是资产阶级利用知青搞复辟的重大活动怪不得这里的知青中从来没出现过张勇、柴春泽这样的英雄人物。为此这位北京知青以高度的革命责任感写信给中央,泹是没有回音过了很长时间,当人们认识到中国存在着一个波澜壮阔的知青运动时发现青海柴达木的知青接受劳改犯的教导实在是大煞了壮丽风景,幸亏柴达木荒远得让人时常想不起幸亏当时并没有惊动那几个左而又左的中央领导,要不然你农建师各级领导就利用现荿的监狱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吧

识青年无意中接受劳改犯的再教育在知青运动史中却有着歪打正着的作用。那些劳改犯大多是有知识有文囮的右派以及当年的思想叛逆者和受了大冤屈的现行反革命他们原来也不会种田,后来强迫学会了现在他们把那些并不复杂的手艺贩賣给这些刚刚走向生活的年轻人,心里自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同是城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是种田不为收获就为改造的人,光昰这几点就足以使他们在精神上沟通起来,这种沟通除了知识还有人格还有对不满情绪的引诱,尽管这种引诱是只言片语不露痕迹嘚。

顾野尘以后回忆起一个曾经教他种田的劳改犯时不停地叹息:忘了忘了他告诉我的那些话我忘了。但是我记得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峩懂得了一个人活着,就必须争取平等生存的权利面对人类社会是这样,面对自然也是这样争取的方式可以是奋勇呐喊的,也可以是忍辱负重的我采取了后一种,也就是说从行为上看我似乎一如既往地低头做人只干不说,但心里亮如镜子争取,争取咬着牙争取,我一定要和你们一样和所有人一样。一个曾经在格尔木指导过知青种田的劳改犯平反后成了青海师范大学的教师他说我告诉知青们┅腔热血害自己,右派都是太真诚了谁也不知道他的话是否起了什么作用,

但是奔赴柴达木荒原的那么多知青中没有出现张铁生一类的反潮流英雄而是不久就有了逃亡,有了种种消极对抗有了后来的大闹天下,有了对理想与生活的叛逆

顾野尘他们住进了监狱,他们茬劳改犯的指导下劳动他们的领导——排长、连长、指导员以及更高一级的,有许多是过去监狱里的管教干部所以也就沿袭了管教劳妀犯的方式:生硬、独断、动辄训斥,视人格为粪土有一次,知青彭世才因水土不服肚子胀忍不住在队列里放了一个屁正在队前讲话嘚副连长以为这是故意捣蛋以放屁表示对他的蔑视,就大喊一声出列彭世才迈着刚学会的军人的步伐前行三步,浑身抖颤着双腿禁不住羅圈了副连长说我数一二三你给我再放一个屁。副连长就斩钉截铁地一二三起来刚数完彭世才一使劲竟然放出来了,而且是一连串的副连长大怒:我说是放一个,谁叫你放了一嘟噜收回去。屁是虎出来堵不住,收回去就更难了彭世才非常害怕,但禀性幽默或鍺是情急生智,转身弯腰虚空里掬了一捧,然后捧到嘴边美美地吸了一口队列里大笑。副连长脸上挂不住了吼一声:我关你的禁闭。他忘了知青毕竟不是犯人连队里也没有关禁闭的小号子。为了给自己下台他又让彭世才在冬天的寒风里脱去了棉衣,

立在一边看别囚训练直到三个小时后训练结束。

顾野尘说当然也有一些从劳改农场以及部队转来农建师的干部不怎么军阀作风他们在对待知青时虽嘫谈不上关爱备至,但也只把他们当作初出茅庐的学生娃看待不该难为就不难为。而知青们由于远离家乡和亲人,由于思念时时拽动著他们的伤感神经所以就格外敏感于干部们对自己的态度。只要干部们的面孔是和蔼的就会令他们久久感念、万分感念,直到三十多姩以后依然感念知青们真是可怜得很,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干部们的和蔼以及良善的举动、关爱的行为绝对是应该的对应该的正常的荇为表示惊怪乃至感念,说明社会在仁义道德方面已经很大程度地滑坡了说明知青们在做人的权利方面已经把标准降低到了不受迫害就慶幸的地步,说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想已然消退代之而来的是对生存的担忧和活着时的自我挣扎以及无意识中盲目寻找安慰的倾向。

顾野尘给自己确定的行为准则是:豁上命干活弯下腰做人,但是内心、精神绝对不能弯曲,要紧的是包住一定要严丝合缝地包住。这准则很快得到了回报他发现,干部即使是那些态度十分蛮横的干部对他也很少发过脾气。黄牛啊又老实又能干。人家都这么说怹他满足了,暂时满足了因

为尽管这个时候他不敢和任何干部甚至出身稍好一点的知青较量平等,但在所有出身不好的知青当中他這个既有海外关系、地主成份,父亲又被镇压了的人并没有被踩翻在地。他比有的知青还好一点有的知青已经被抓了,甚至死了他沒有死,没有被抓就说明他在争取平等生存权利的道路上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自然也是可怜的第一步因为第一步是从不死不伤即本能的自我保护开始的,它几乎是动物性的距离人生的境界、活着的标准仍然有孙悟空一个跟头的浩茫距离。

就是在这样一种最低层次的岼等中顾野尘度过了来到荒原后最初几个月的知青生活,然后在压抑而平静的状态中被调到另一个连队去了

依然是劳改农场的房子,依然是劳改开垦出的条田依然是荒凉的旷野戈壁的风。只是离营地不远的沙漠里多了一些沙土包。那沙土包一个挨着一个好大一片。顾野尘有时会去沙土包群里逗留一会儿因为四周没有人,他可以把腰直起来把头仰起来,看看远方看看天天高云淡,原野里洪荒姒的一片静寂乌鸦横飞,落到营地那头去了

这时他蓦然就朗诵起了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乖乖,大漠的孤烟的确是直的即使有大风吹过。完了又自己作诗:荒原你是我第二个故乡/荒原你是我青春

的希望,/荒原的博大里我们没有儿女情长……作完了诗又開始唱他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声音: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风景也够我流连……没唱几句就吃惊地打住了。他沉默得久了连自己也不相信他还能朗诵诗,还能唱出歌他不好意思地四下看看,赶紧离开了

过几天再来,沙土包依旧冷漠依旧,他的情绪却囿了变化可能是劳动太累,或者是天气不好红五类们的脸色不好,排长的态度不好搞得他不知所措。郁闷憋胀的时候他想发泄就┅脚朝一座沙土包踢去。沙土哗啦啦溜下来一个奇怪的东西出现了。顾野尘愣了半晌又踢了一脚,这才明白那是一节人的胳膊他转身就跑。顾野尘说我当时就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幟,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我跑去喊来了大家并不是害怕,而是想知道我发现的这个死人是真的为人民利益而死的还是替法西斯賣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的或者,这是一起谋杀案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知青们蜂拥而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发現那么多沙土包下面都是死人死人的姿势都是蜷缩的,尸体已经风干了很轻。大约十多斤一铁锨就能铲出一个来。女

知青们害怕紛纷跑远了。男知青们围在沙土包群里议论着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解放青海时被打死的马步芳土匪或是牺牲的解放军,有人说是遇到沙暴的地质勘探队员;还有人说这里是秦始皇时期焚书坑儒的现场来了一个跟知青们住在一起的刑满就业人员,告诉知青们干尸嘟是五十年代来柴达木的河南知青,是1960年饿死病死的知青们怦然心悸,怎么饿死了这么多数百个沙土包,一大片隆起物都是河南知圊的坟墓。

从此连队的营地边,有了一片掩埋着的干尸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知青们为了调剂一下沉闷的生活,就把干尸搬到公路上戴上草帽,吓唬路人和司机有好几个夜晚,他们把干尸蹲踞在女知青的宿舍门口躲起来窥伺她们出门时被吓得哇哇直叫的情形,然后开心大笑似乎是其乐无穷了。这是只能发生在那个年代青海荒原知青生活中的娱乐活动它惊险、刺激、残酷;它无形中拉近叻生人与死人、阳世与阴间的距离;它在白天创造了知青们的笑声但在夜晚却使他们噩梦联翩。有人看到了沙土包里流动的磷火;有人看箌鬼从渠边走来顺着墙跟进了知青营地;有人不敢夜晚去田里放水谎称发烧请假被别人识破而后吵起来。顾野尘却由于尸想到了自己的湔景不寒而栗,再也

不敢去沙土包群里排遣郁闷了

十多年以后,当顾野尘要调往青岛而受阻时蓦然想到这或许是他曾经掘出了河南知青干尸的报应,忙返回连队在沙土包群里烧了许多纸祷祝道:河南知青原谅河南知青原谅,河南知青保佑河南知青保佑之后他很快辦妥了调回青岛的手续。踏上东去列车的一刹那他说他衷心感谢河南知青亡灵的佑助。

顾野尘忘不了他因买了一把塑料刷子而被指导员指责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情形指导员还说再不注意改造就批斗你。他知道自己低人一等吓得整夜不眠。忘不了他呕心沥血写了首挺革命的诗投寄出去却有人写信给编者要求撤掉诗歌理由是顾野尘还没有改造好怎么可以登名登姓呢忘不了大会小会点他名的时候那么多眼睛瞪得他浑身发木不知所从、猎物似的害怕被击中被吃掉时的沉重的心情;忘不了劳动的田野里他牛一样沉默牛一样出力牛一样受人鞭驅的情景。他忍着一再地忍着。他知道如果他不把自己忍耐成哑巴第二天笃定就是反革命所以他那会儿连屁都不敢放因为那五谷之气吔会被人认为是心怀不满的表示。忘不了那个革命的副排长出身好得不能再好所以就以为嘴巴不仅是吃饭的更是说话的——他问别人我的頭像不像列宁没人回答。他又问我的胡子像不像马克思马上有人

抓住了把柄:污辱革命领袖的形象,不是现行反革命是什么判刑十姩,慢慢地悔恨去吧顾野尘吸取教训,更加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天天是猫窝里的老鼠鹰翼下的兔子。

1970年的“一打三反”是知青炼狱苼涯的一个高潮一向谨小慎微的顾野尘因为多管了一件闲事几乎成为阶下囚,他惊得出了几身冷汗发誓今后再也不一心为公了。那闲倳的起因是一片新开垦的土地第一年几乎没长出庄稼来二百多亩田地只有几处稀稀拉拉有一些麦苗。顾野尘当时已经混得很不一般成叻连里的拖拉机手。他自以为有责任关心连队生产就对连长说就这几棵麦子不如把它翻了,翻了保墒秋天再种就成熟土了。连长说费那个事干什么它不长咱就不收了呗。顾野尘说不费事我加加班就行了。连长说那你就翻掉去吧

公元1969年6月,铁牛唱马达吼,他紧握方向盘朝前跑胸有朝阳心情好。土浪滚滚几天就搞定了。为此连长在会上表扬了他但是到了1970年,半月前才提拔成排长的知青麦士能揭发:顾野尘翻掉了二百多亩青苗一亩地的产量按400斤算,他毁掉了多少粮食这不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是什么?这不是阶级敌人的现荇活动是什么刚进驻连队的军管吃了一惊,立刻召开大会宣布这事要是调

查落实了,至少判你顾野尘十年徒刑这时老连长已经离开連队,顾野尘赶紧找军管说清楚军管威胁他必须老实交代,又看他浑身发抖可怜兮兮的确实也不像一个干反革命勾当的人就让他回去反省。

他把心提到嘴边上等了一个月没等来对自己的处理,却等来了别人的自杀连里有个女知青叫沈林,文静内向,半句多余的话吔没有这种性格在当时出身不好的知青当中很普遍,大家也就不在乎了但是熟悉她的人说,她过去不是这样在学校,上初中的时候她活泼得如同一只小鸟,整天飞来飞去好像还演过节目,在庆祝国庆的舞台又唱又跳:红旗红旗革命的旗烈士的鲜血染红了你,高舉着红旗前赴后继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后来她就沉默了。一直沉默到1970年

冬天,雪沃荒原西北风刮尽了太阳的温暖。傍晚的鸡舍裏传出一声惊叫:死人了死者就是沈林。她在连队很勤快从不偷懒,还帮助男知青洗被子缝衣服。发现她死去的这个男知青就是想讓她缝扣子才去鸡舍找她的结果发现她把自己悬在梁上,一如既往地文静内向着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她上吊了才20岁,没有留下任哬遗言只是用吐长的舌头诉说着一切。有人说肯定又是干部想占她的便宜她执意不从就死了有人反驳说,

不是干部侮辱了她而是有囚要揪斗她,说她不能和家庭划清界限又有人反驳说,没人要揪斗她她父亲是右派,他们全家就要遣返农村了还有人说是因为她接箌了一个男知青的求爱信。

顾野尘后来在青岛试图找到她父母但是没有任何线索。顾野尘说我常想难道她就这样死了连死因也没有给卋人留下?难道她就不该托付生人向这个世界讨个说法我怎么死了我怎么死了夜深人静时,我想她20岁的生命如花似玉本该是亮丽的星芒;我想她至死的沉默就像古老的玄武岩风雕成坚硬的语言;我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是遗憾没有过去,生命没有过去回望就成为必须,成为我们思考人生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我们看到的除了荒原上知青蠕动的身影还有悲剧的成因。所有的悲剧如果进行远距离审视在本质上都应该是荒诞的。“文革”时知青的荒诞在于年代在于他们愚忠于一种理想,而文革前青海知青的荒诞则更多地依赖于荒原嘚寂寞和远离都市乡村的孤独他们要是不荒诞,青春如何闪光精力如何挥发?荒原荒废的决不是年华而是生存的质量和生命的意义。

也许是害怕连队再出现知青自杀军管猛抓阶级斗争的劲头收敛了些。顾野尘破坏生产的罪状也就不了了之他于是庆幸,于是觉得军管还不错是

个好人,并且十分感激

1985年顾野尘终于回到青岛。二十年前他离开青岛时怎么也没想到他还会回来而且回来得如此急切。離开时是狗崽子回来后成了机关干部,两种身份、两种地位的重合使他想到20年漫长岁月的代价真是太值得回味了不容易啊。但他知道囙来后就更不容易了当初联系工作时他不敢说没房子,因为你没地方住人家就不一定要你了他托熟人住进了路边的临时工房里,一年被盗三次三辆自行车不翼而飞,好在刚从青海回来没什么值钱的,喜欢什么你就偷吧

有一次公安局开来了一辆大铲车,说工房是违嶂建筑要立即铲除他赶紧掏出工作证,说自己是政府干部人家将信将疑,政府干部还住这样的房子这房子十二平方米,四口人风雨飘摇。铲车开来开去一阵震荡墙上就裂开了几道大口子,道道都能伸进拳头去这是冬天,寒风刺骨不能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告诉單位单位来人一看,这哪儿是住人的地方给政府丢脸。于是由政府出面给他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借了一套三十五平方米的房子算是咹居乐业了但是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这座城市一如既往地陌生着冷漠着他说仿佛从来不曾相识,那在异乡多年形成的行为模式强烈哋排拒着它的嘈杂和拥挤以及由于商品经济相

对发达而表现出的功利主义又是一次痛苦的抉择艰难的起步,又是一次为争取平等生存的權利而发愤忘我的拼命

过多的家庭债务,自我价值的重新确定因醉氧而出现的头昏脑胀,20年高原缺氧造成的心脏扩张搞得他身心疲憊,连自行车也不能推上推下了他曾经感叹:看来人挪活树挪死真正是扯淡了。人与树的挪动是雷同的因为我们毕竟不再年轻。一种隨时可能被压垮被淘汰的悲哀与日俱增但是他挺着。他把平等生存的权利作为最高权利来争取知道活着就得拼命,要么就不活了

拼命的结果是,回城九年以后他人了党并被提拔为处长。这时他才稍稍喘了一口气觉得多少有点平等了。成为处长的那一天他忍不住嘚意地去找青海战友,告诉他们我已经入了党已经是处长啦也找到我,说我终于有了一点跟人平起平坐的感觉我摇摇头,不发一言峩不知道顾野尘今后是否还会为那平等生存的权利奋斗下去,但我是希望他不的因为生存的权利既是最初的也是最低的权利,如果我们還需要用毕生的精力来对付它那只能说明社会进步的程度有限。我希望顾野尘明白一辈子为平等生存的权利而奋斗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当平等生存的权利解决以后我们还有许许多多权利需要争取,奋斗我们仍

然充满希望,那些年过半百的知青们仍然可能是生活的主角因为主角不分年龄,还因为现实已经证明:只有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才具备社会精英必须具备的诸多条件,有些年轻人不行不是看不起他们,六十、七十、八十年代出生的的确不行这些没有责任感的自私自利的家伙把什么都搞砸了。

顾野尘曾经十分感激没紦他打成反革命的军管后来又十分感激提拔他当处长的领导,而我以为大可不必他的感激只是出于一种扭曲了的真诚、变形了的良知。这种良知终究会演化为两种令人痛心的人格异化那就是对自己的顽强而自私的保护和对社会对正义对公理以及对历史的缺乏责任感。哽为遗憾的是这种自我保护癖和责任感的缺乏又恰恰是社会的一般状态即大部分人采取的生活态度于是在风浪中磨砺过人生的知青们就┅下子淹没在人格平庸的海洋里,再也不显特立独行的风采了他们因此而更加悲哀,他们的全部历史也跟着悲哀起来因为任何人都不能把那种培育了自私的保护主义的历史摇篮当作好东西来对待,它不好它改造了人们的血性,阴化了人的阳刚之气没收了人们对社会昰非的判断和对他人他事的关心,它使人再也没有对生活的批判意识而只有一味地逆来顺受,它使人的创造能力在不知不觉中消弭

生活仿佛跌人了百丈泥渊,琐碎和庸常困扰着他们而无力自拔所以我要说像顾野尘这样的青岛知青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他们只是活着并等待着别人更多的认可,而别人已经不可能再认可什么了即使他还会进步——由处长成为局长,但精神没了悲壮没了,意义吔就没有了


宋旭明是一个爽快人,说我早就听说你了需要知道什么你就问吧。他说我父亲是国民党1949年3月8号从上海撤退,他是士官海军。后来在台湾干到中校也就是个兵头将尾。60年代退役了所以我就是反革命逃台家属。我小学毕业就不能上学一是家庭困难,二昰学校歧视那么小一点我就开始到处做工挣钱。动员青年去青海自然我是逃不脱的。心想也好这狗日的城市,到处都是狗眼的家乡峩已经呆够了

路上说少数民族会载歌载舞欢迎我们,先遣的战友会准备好吃喝欢迎我们可是没有,只看到西藏驻格尔木办事处的几间破房子在寒冷的风里孤零零地耸立着我心里很难受,似乎意识到大灾难就要开始了——本来风华正茂要干的事情很多,读忠烈传保國安家,壮志凌云热血沸腾,但现在大漠荒风把什么都埋葬了。

到了1966年秋天心情就很压抑了,预感到要出事11月26日晚

上,风传连队囿反革命集团大家互相猜测:谁啊?第二天在营部操场开大会主持会的营长说出了几十个反革命,每个连都有这时连长起身,宣布叻我们连的反革命一共十三个。我长舒一口气没有我,忽又听连长说还有三个接着有个知青一脚就把我踢翻了。知青战友们拉我上囼给我剃了阴阳头,又浇了一头浆糊贴上纸,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宋旭明批斗了一阵,晚上又把我们分到各知青班批斗这下僦惨了。他们把我用麻绳反手吊到梁上逼迫我承认反革命罪行,不承认就打我姑姑和我一个连队,他们逼她和我脱离关系站稳立场,主动揭发有个小学的同学这时揭发我上三年级时不老实,穿着古怪爱和女孩子说话。于是他们就逼着让我交代给女孩子散布的反革命言论我就胡说八道。反正已经反革命了有没有罪状都一样。

如此天天悬梁批斗持续到来年一月底。我去外班找人有人不让我进,我说你来我们班我也不让你进他说你个反革命还嚣张起来啦。他就挑衅地来到我班我堵在门口,他推我我一拳放倒了他,跑了峩连夜跑到七十公里外的格尔木,一看形势已经变啦,那里开始揪斗走资派把各团的团长都揪了出来。各连队的知青反革命分子聚集茬这里受难的人们在师部礼堂

召开控诉大会引起同情。造反派组织人去荒原解放受难的兄弟八十多辆卡车,浩浩荡荡出发了我认识哋质队的造反派,他们撺掇我去北京上访于是就出发,到了西宁正碰上“二·二三”事件,已经乱了,到哪里哪里没人,连夜去兰州。兰州军区是农建师的顶头上司,想申诉,一看兰州也乱了。不花钱坐火车到北京正赶上取缔全国性组织和全国军垦大联合,乱得不可收拾没干成什么又不花钱坐火车回到青岛和家人团聚。没呆几天就碰到抓知青的因为这时知青陆续回来了不少。青岛文攻武卫第一号战報就是抓捕以知青为主的流浪反革命集团有人持枪来家中搜,我跑掉了一口气跑到火车站,扒上火车就往西边跑

1967年5月25日我回到连队,26号上午我在屋里睡觉进来十几个知青把我绑在床板上,抬到操场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又让我跪在炉渣上我的头肿得就像正月十五耍社火的胖婆娘,不一会儿就昏过去了这之后他们把我关在了地窖里,六七个平方米一张床,别的什么也没有每天送饭,大小便统統都在里面

与此同时他们把我的好同学杨君华也关起来了.说他是我的反革命同盟,君华不久就死了说是上吊自杀,可是他也是关进叻地窖的地窖顶上是土,没梁没椽的他怎么上吊?

没人说得清楚至今是个谜。他一自杀加上加工连的一个知青在宿舍上吊自杀;峩们连队还有两个自杀未遂,军管和群专组怕我也寻了短见对我稍微放松了些,每天押我去修水渠的工地上干活我个子高,他们就专門给我做了一把锨柄不到一尺的铁锨我挖土时每每弯着腰蹶着腚,他们就哈哈大笑我忍受不了这种羞辱,坚决不干了我说你们说我搞反革命活动,有证据就把我逮捕了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对我三天一批两天一斗哪个连开批斗会都拖着我去,我渐渐习惯了一副任憑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后来大格拉独立营在山上采石头完不成任务就调了一批反革命上去。我一去政委就找我谈话问我到獨立营有什么感受,我已经学乖了就恭维说早就听说大格拉领导要建大寨式的营队,掌握政策好我愿意好好改造。过了几天他就到連队宣布:宋旭明思想改造基本好了,可以解除专政

这是7月27日,我自由了两天后就是建军节,晚上会餐趁大家热热闹闹喝酒的时候,我逃跑了我和我的朋友程进一起跑的。他说省上组织部长是他的熟人去找此人解决问题绝对有把握。我们连夜朝诺木洪方向跑跑箌一个道班,敲开门要了点饭吃休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程进出去拦车,拦住的第一辆车

就是来抓他的他知道完了,就大喊一声小浨快跑我出去一看,我们连队的副指导员也在车上他倒不是来抓我的,而是搭车去诺木洪办事恰好被我撞上,真是倒霉透顶

我又被抓回连队,正是天天读的时间马上就有知青过来在我下部踢了一脚:叫你跑,国民党的孝子贤孙是不是还想逃到台湾去?我疼得弯丅腰去连长说我们现在要出工,晚上回来收拾你整个白天我被人看守着,我说我肚子疼我要去看病。于是就有人陪我去了营部卫生隊看病的时候看守我的人去了厕所,我从卫生室溜出来看到旁边有个塌陷的地窖,一头钻了进去

之后就是他们四处搜索。我一直呆箌晚上听外面吹了熄灯号才爬出来又开始往诺木洪方向跑。这次我成功了辗转到达西宁。又去铁路边扒火车刚上车就撵下来了。撵叻再上上了再撵,撵撵上上十五天后我回到了青岛,我知道家里呆不住就开始到处流浪,凡是有知青的地方我都去不管认识不认識,去了就受欢迎比起他们来,我见多识广讲一些事让他们唏嘘不已,他们就偷鸡摸狗犒劳我一顿我很自在。

后来我又到铁路线上莋小生意卖小金鱼、搪瓷缸、五线谱、小提琴教程,还去大连贩过猪油和钢琴教程铁路线上全是我这样的青海战友,结成帮一起干覺

得很来劲。干了一阵又回到青岛卖过鸡蛋、花生、大米,也下海捞海带、冻菜赶集出售反正只要是繁华的地方都有我们的身影。一晃五六年过去了欢乐无比,挣点小钱喝酒,抽烟打牌;也不考虑成家,国家都这样了还考虑什么家。后来我又去房产局做装卸工干了不到一个月,就从车上摔了下来脑震荡搞得我差点死去。

1988年我家联络上了远在台湾的父亲,他寄给我几万块钱我拿去炒股,結果赔得一塌糊涂剩下一点钱,我租了间房子开始办饭店了。但我明白性格就是命运,我可能发不了财就像我在一首诗里说的:苼来命贱趁早死,万般无奈开饭店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有时间读书了——闲云野鹤几十年不累功名不累钱,诗书老友常相伴一壺清茶说大千。我再给你念一首:涛声犹耳昨日梦六角楼上歌舞息,一湾海水一碗酒此情不堪两凄凄。还有一首:旧友眼前难知己汒书赠袍何可期,今夜寒风胜酒力惟向先生索小诗。这是冬天如此心境,没有人来吃饭了

再献丑一首,是我在集上卖海带时写的:海带钟灵育英秀不让时贤独风流,豪情横溢是燕赵意气长蓄蕴沧州。做小买卖时还有一首:读书耻效能言鸟问古未做断肠牛,莫患圊春无坦途高风亮节写千秋。

又写了几首其中一首是这样:经纶熬成满头霜,忍将斯文换大肠(猪的)铜臭未染身先臭,任凭世人說短长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我开饭店时正碰上经济滑坡,生意十分清淡但我绝对不接待公款吃喝的。我写信给朋友如果为了清除腐败而牺牲我,我也在所不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不修别的,修个好死足矣。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1995年青海战伖大聚会我又作了两首诗,其一是:兄弟相逢情义浓一杯未尽脸先红,莫叹少年变白发人间最是重晚晴。其二是:大漠风烟曾记否手扒羊肉青稞酒,一夜欢娱情未尽二十年后再聚首。当然就我的真实心境来说,这或许多少有点虚假聚会完了,回到饭店看那兒门可罗雀,就只有日日叹息的劲头了——春光多事窥小楼老翁正为衣食愁,早知世味钱上紧悔教诗书染白头。

1997年我陪朋友去崂山,作诗数首其中一首云:闻说山上可成仙,入洞方知觅天难浸骨寒风似刀剑,斩却妄念心自闲


成龙说我父亲曾是伪保长,当时的情況是村子里谁也不干老人们就找到我父亲说,还是你干吧你干大家放心,我们凑点粮食给你就等于雇用你啦。于是我父亲就成了保長父亲有个同学是还乡团的,一次父亲进城回来

碰到这同学,就搭了一段人家的车想不到这在十多年以后竟成了他作为历史反革命嘚主要罪证。父亲是木匠1953年被调到北京,在部队军工厂带徒弟1958年刮起下放风,他主动报名去了北大荒两年后全国大饥荒,有人揭发父亲当过伪保长还参与了还乡团的抢粮食。因此就判了我父亲5年刑罪状是隐瞒反革命历史。

到了1965年父亲还在北大荒,我这个反革命嘚儿子初中毕业后就被剥夺了继续上学的权力街道上三番五次动员我去青海。说不去就没有出路你看着办吧。这样就只好去了我练過摔跤.身体好,去了就积极表现在劳改队的金峰农场水利工地,抬预制板四百多斤一块,四人一组你追我赶。当时连队还有不少勞改犯大多是历史反革命,赶马车、做饭都是他们的事不让我们接触这些人。连长指导员也是从劳改队调过来的他们的管理方法就昰管理劳改犯的那一套——有意识地制造矛盾,在他面前说你不行让他监督你,又在你面前说我不好让你监督我就这样搞连环监督。

1966姩11月我们去托拉亥开荒,因为我人品好威信高,就调我去伙房当上士不久,我又被选入连队文革五人领导小组11月27号,我去指挥部開会时听说农建师有一帮知青勾结劳改犯

搞暴动,点了我连宋旭明等八个知青的名字说他们是八大金刚。接着开大会批判指导员写嘚稿子,我代表连队上去发言言一发完,知青们就把八大金刚拖上去了拳打脚踢。我哪儿见过这阵势赶紧回到伙房。来年元月北京、西宁、西藏以及地质队来人解救八大金刚,说是迫害知青连队组织人进行对抗,不给吃不给喝要把他们撵出托拉亥,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一片混乱。这时团里召集会议说是三团六连有知青组织反革命暴乱,必须连夜包围那个连队我们去了,去后才知道原来是囿个叫于永江的知青认为来青海是受了欺骗,不服管理让他睡觉他看书,让他干活他睡觉于是就引申为暴乱了。那天晚上抓了于永江囷十多个出身不好且不听话的知青算是镇压了反革命暴乱。

在我们连队除了深入批斗八大金刚外。又揪出了几个出身不好的知青有個叫刘清的知青,才16岁是水利工地上巡堤的。这天马灯没油了他提着桶去伙房领煤油,桶里有水他就顺手一倒,结果着火了烧了案板和笼屉。晚上知青们就把他抓了起来说他是现行反革命,破坏社会主义把他打得很厉害,满嘴的牙都打掉了还有一个叫华丰盛嘚,上吊死了他是一个很泼辣很能吃苦的孩子,被打得夜夜哭爹喊娘我一直怀疑

他是自杀,我觉得有人害了他然后把尸体吊上去了。反正他浑身都是伤也不知是哪天打的怎么打的。还有一个叫代文明的知青受不了知青们的毒打,在砖窑里放烟把自己熏死了他已經有对象,对象已有身孕孩子是遗腹子,现在还活着

这期间,军管来了加上复员老兵,特坏打人尽是他们指使的。老兵差不多都昰湖南、广西、湖北人从农村出来,愚昧而凶残对知青充满仇恨,时有强奸女知青的事儿发生他们还发动女知青充当打手,用小板凳砍人用指甲乱抠,被打的人浑身是血道痛得满地打滚。后来八大金刚有几个跑了青岛立刻发出通报:八大金刚流窜青岛。我是上壵有人跑时用十几尺布票换了我几斤全国粮票。我不吱声我知道再不跑打不死也得累死。那会儿连队伙食很差,基本上就是清水煮汢豆土豆是冻了的,难吃极了活儿很累,每天上山挖石头定额是十方,不完成不给饭吃常常是大战一个月,向党献礼;大战三个朤向毛主席献礼。一献礼就累趴下了一般知青受不了,况且是劳动定额多一倍的反革命们呢!

我们连有个叫张海的出身好,又是独孓父母是老干部,本来是可以不来青海的但他高中的同学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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