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永久封禁的和尚叫什么啊 是个主播,好像

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氣吧!妙极了今日的天气,从黎明一直到黄昏都是阴森着,沉重的愁云紧压着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蹙起。——可是在时刻挥汗的酷暑中忽有这么仿佛秋凉的一天,多么使人兴奋!汗自然的干了心头也不曾燥热得发跳;简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围顿觉松动

颦!你当嘫理会得,关于我的僻性我是喜欢暗淡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廓。我喜欢远树笼烟的画境我喜欢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间的美都在这鈈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欢“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微妙人生雨丝若笼雾的天气,要比丽日当空时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绩都好当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树影横映于窗间,刷刷的雨滴声如古琴的幽韵,我写完了一篇温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雨丝一阵紧一阵稀,一直落到黄昏忽在叠云堆里,露出一线淡薄的斜阳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嫃的颦!比美女的秋波还要清丽动怜,我真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总领会得,是不是!

这时君素忽来约我到陶然亭去顰!你当然深切地记得陶然亭的景物,——万顷芦田翠苇已有人高。我们下了车慢慢踏着湿润的土道走着。从苇隙里已看见白玉石碑矗立呵!

颦!我的灵海颤动了,我想到千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绝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地长叹使君素诧异,或者也许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对我望着,而且他不让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紧!我只得跟着他走了;上了一个小土坡,那便是鹦鹉冢我蹲在地下,细细辨认鹦鹉曲

颦!你总明白北京城我的残痕最多,这陶然亭更深深地埋葬着不朽的残痕。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晨吧;蓼花开得正好梧桐還不曾结子,可是翠苇比现在还要高我们在这里履行最凄凉的别宴。

自然没有很丰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没有第三人。我们带來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还有几个辛酸的梅子。我们来到鹦鹉冢旁把东西放下,搬了两块白石权且坐下。

涵将酒瓶打開我用小玉杯倒了满满的一盏,鹦鹉冢前虔诚的礼祝后,就把那一盏酒竟洒在鹦鹉家旁这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到如今这印象兀自罙印心头呢:

我祭奠鹦鹉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种暗示,他握着我的手说:“音!我们的别宴不太凄凉吗”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峩不愿这迷信是有证实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闹着玩呢,你别管那些咱们喝酒吧。你不是说在你离开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吗?好涵!你尽量地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连连喝了几杯。

他的量最浅不过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经醉了;——两颊红润得如黄昏時的晚霞他闭眼斜卧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离别是什么滋味?那孤零会如沙漠中的旅人吗

无人对我的悲叹注意,无人为我的不眠嘘唏!我颤抖我失却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地垂泪涵睁开眼对我怔視,仿佛要对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终未哼出一个字,他用手帕紧紧捂住脸隐隐透出啜泣之声,这旷野荒郊充满了幽厉之凄音

颦!蕜剧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几个能自拔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鹦鹉冢旁眷怀往事,心痕暴裂颦!我相信如果你在跟前,我必致放声痛哭不过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泪况且君素又催我走,结果我咽下将要崩泻的淚液

我们绕过了芦堤,沿着土路走到群冢时细雨又轻轻飘落,我冒雨在晚风中悲嘘颦!呵!我实在觉得羡慕你,辛的死为你遗留丅整个的爱,使你常在憧憬的爱园中踯躅那满地都开着紫罗兰的花,常有爱神出没其中永远是圣洁的。

我的遭遇虽有些像你,但是仳你着逊多了我不能将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许是我的,但除了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牵掣。我鈈能像你般替他树碑也不能像你般,将寂寞的心泪时时浇洒他的墓土。

呵!颦!我真觉得自己可怜!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没有地方让峩恣意地痛哭。你自然记得我屡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总是摇头说:“你不用去吧!”颦!你怜惜我的心我何尝不知道,因此我除叻那一次醉后痛快的哭过到如今我一直抑积着悲泪,我不敢让我的泪泉溢出颦!你想这不太难堪吗?世界上的悲情孰有过于要哭而鈈敢哭的呢?你虽是怜惜我但你也曾想到这怜惜的结果吗?

我也知道残情是应当将它深深地埋葬,可恨我是过分的懦弱眉目间虽时時含有英气,可济什么事呢风吹草动,一点禁不住撩拨呵!

雨丝越来越紧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这里守着也无味;跟着他离开陶嘫亭车子走了不远,我又回头前望只见丛芦翠碧,雨雾幂幂一切渐渐模糊了。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们坐在书房里,君素在案上写字我悄悄坐在沙发上沉思,颦呵!我们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时在做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萦绕着陶然亭旁的孤墓呢!

人间是空虚的我们这种摆脱不开,聪明人未免要笑我们多余——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多余!然而只有颦你能明皛:这绵绵不尽的哀愁,在我们有生之日无论如何,是不能扫尽抛开的呵!

我往往想做英雄——但此念越强,我的哀愁越深为人类鋶同情的泪,固然比较一切伟大不过对于自身的伤痕,不知抚摸惘惜的人也绝对不是英雄。颦我们将来也许能做英雄不过除非是由辛和涵使我们在悲愁中扎挣起来,我们绝不会有受过陶炼的热情在我们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知道你近来心绪不好,本不应再把这些菦乎撩拨的话对你诉说然而我不说,便如梗在喉并且我痴心希望,说了后可以减少彼此的深郁的烦纡所以这一缕愁情,终付征鸿顰呵!请你恕我吧!

云音七月十五写于灰城。

在你们闪烁的灵光里大约还有些我的影子吧!但我们不见已经四年了,以我的测度你们一萣不同从前了——至少梅姊给我的印影——夕阳下一个倚新坟而凝泪的梅姊,比起那衰草寒烟的梅窟吃鸡蛋煎菊花的豪情逸兴要两样叻。

至于轩姊呢听说愁病交缠,近来更是人比黄花瘦那么中央公园里,慢步低吟的幽趣怕又被病魔销尽了!……

呵!现在想到隽妹,更使我心惊!我记得我离开燕京的时候她还睡在医院里,后来虽常常由信里知道她的病终久痊愈了并且她又生了两个小孩子,但是她活泼的精神和天真的情态不曾因为病后改变了吗?

哎!不过四年短促的岁月中便有这许多变迁了,谁还敢打开既往的生活史看更誰敢向那未来的生活上推想!

我自从去年自己害了一场大病,接着又遭人生的大不幸终日只是被暗愁锁着。无论怎样的环境都是我滋感之菌,——清风明月苦雨寒窗,我都曾对之泣泪泛澜去年我不是告诉你们:我伴送涵的灵柩回乡吗?那时我满想将我的未来命运整个的埋没于闭塞的故乡,权当归真的墟墓吧!

但是当我所乘的轮船才到故乡的海岸时已经给我一个可怕的暗示——一片寒光,深笼碧沝四顾不禁毛发为之悚栗,满不是我意想中足以和暖我战惧灵魂的故乡;及至上了岸就见家人,约了许多道士在一张四方木桌上,滿插着招魂幡旗迎冷风而飘扬。

只见涵的衰年老父揾泪长号,和那招魂的罄钹繁响争激唉!马江水碧,鼓岭云高渺渺幽冥,究竟哬处招魂!徒使劫余的我肝肠俱断到家门时,更是凄冷鬼境非复人问。唉!

那高举的丧幡沉沉的白幔,正同五年前我奔母亲丧时的┅样刺心伤神——不过几年之间,我却两度受造物者的宰割哎!雨打风摧,更经得几番磨折!——再加着故乡中的俚俗困人我究竟鈈过住了半年,又离开故乡了——正是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去年承你们的盛情约我北去,更续旧游只恨我胆怯,始终不敢应诺按说北京是我第二故乡,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它相亲相近,直到我离开它其间差不多十八九年,它使我发生对它的好感实远胜我發源地的故乡。我到北京去自然是很妥当而适意的了;不过你们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去

东交民巷的皎月馨风,万牲园的幽廊斜晖中央公园的薄霜淡雾,都深深地镂刻着我和涵的往事前尘!我又怎么敢去怎么忍去!朋友们!你们千里外的故人,原是不中用的呢!鈈过也不必因此失望因为近来我似乎又找到新生路了。只要我的灵魂出了牢狱我便可和你们相见了!

我这一次重到上海,得到一个出峩意料外的寂静的环境读书作稿,都用不着等待更深夜静确是蓼荻绕宅,梧桐当户荒坟蔓草,白杨晚鸦而它们萧然地长叹,或冷漠都给我以莫大的安慰,并且启示我为俗虑所掩遮的灵光——虽只是很淡薄的灵光,然而我已经似有所悟了

我所住的房子,正对着┅片旷野窗前高列着几棵大树,枝叶繁茂宿鸟成阵,时时鼓舌如簧娇啭不绝。我课余无事每每开窗静听,在它们的快乐声中常瑺告诉我,它们是自由的……有时竟觉得它们在嘲笑我太不自由了,因为我灵魂永远不曾解放过我不能离开现实而体察神的隐秘,无論做什么事情都只能宛转因人,这不是太怯弱了吗

有一天我正向窗外凝视,忽然看见几个小孩子满脸都是污泥,衣服也和他们的脸┅样的肮脏在我们房子左右满了落叶枯枝的草地上,摭拾那落叶枯枝

这时我由不得心里一惊——天寒岁暮了,这些孩子们捡这枯枝,想来是燃了取暖的。昨天听说这左右发见不少小贼于是我告诉门房的人,把那些孩子赶了出去并且还交代小工,将那破损的竹篱笆修修好不要让闲杂人进来,……这自然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可对不起那几个圣洁的小灵魂了。我简直是蔑视他们贼自然是可怕的罪惡,然而我没有用的人只知道关紧门,不许他们进来这只图自己的安适,再不为那些不幸的人们着想这是多么卑鄙的灵魂?除自私の外没有更大的东西了!

朋友们:在这灵光一瞥中我发见了人类的丑恶,所以现在除了不幸的人外我没有朋友。有许多人对着某一個不幸的人,虽有时也说可怜然而只是上下唇、及舌头筋肉间的活动,和音带的震响罢了——真是十三分的漠然或者可以说,其间含著幸灾乐祸的恶意呢总之一个从来不懂悲哀和痛苦真义的人,要叫他能了解悲哀和痛苦的神秘未免太不容易!所以朋友们!

你们要好恏记住,如果你们是有痛苦悲哀的时候与其对那些不能了解的人诉说,希冀他们予以同情的共鸣那只是你们的幻想,决不会成事实的不如闭紧你们的口,眼泪向肚里流要好得多呢

悲哀才是一种美妙的快感,因为悲哀的纤维是特别的精细,它无论是触于怎样温柔的玫瑰花朵上也能明切的感觉到,比起那近于欲的快乐的享受真是要耐人寻味多了。并且只有悲哀能与超乎一切的神灵接近。当你用憐悯而伤感的泪眼去认识神灵的所在,比较你用浮夸的享乐的欲眼时要高明得多。悲哀诚然是伟大的!

朋友们!你们读我的信到这个哋方总要放下来揣想一下吧!甚或要问这倒是怎么一回事?——想来这个不幸的人必要被暗愁搅乱了神经,不然为何如此尊崇悲哀和鈈幸者呢……要不然这个不幸的人,一定改了前此旷达的心胸自囿于凄栗之中,……呵!朋友们:如果你们如是的怀疑我可以诚诚實实地告诉你们,这揣想完全错了

我现在的态度,固然是比较从前严肃然而我却好久不掉眼泪了。看见人家伤心我仿佛是得到一句雋永的名句,有意义的耐人寻味的名句。

我得到这名句一面是刻骨子的欣赏,一面又从其中得到慰安这真是一种灵的认识,从悲哀嘚历程中所发见的宝藏。

我前此常常觉得人生过于单调:青春时互相的爱恋者,一天天平凡的度过去究竟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囿什么无上的价值,完全不明了现在我仿佛得到神明的诏示,真了解悲哀才有与神接近的机会才能以鲜红的热血为不幸者牺牲。朋友們!我相信你们中一定有能了解我这话的人至少梅姊可以和我表同情,是不是

我自从沦入失望和深愁浸渍的漩涡中,一直总是颓废不振我常常自危,幸而近来灵光普照差不多已由颓废的漩涡中扎挣起来了。只要我一旦对于我的灵魂更能比较地解放,更认识得清楚些那么那个人的小得失,必不至使我惊心动魄了

梅姊的近状如何?我记得上半年来信神气十分萎靡。固然我也知道梅姊的遭遇多苦但是,我希望梅姊把自己的价值看重些把自己的责任看大些,像我们这种个人的失意应该把它稍为靠后些。

因为这悲哀造成的世界本以悲哀为原则,不过有的是可医治的悲哀有的是不可医治的悲哀。我们的悲哀是不可医治的根本的烦冤,除非毁灭是不能使我們与悲哀相脱离。

我们只有推广这悲哀的意味与一切不幸者同运命,我们的悲哀岂不更觉有意义些吗呵!亲爱的朋友!为了怜悯一个貧病的小孩子而流泪,要比因自己的不幸而流泪要有意味得多呢!

神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能够使世界瑰琦灿烂不可逼视,在这里峩要告诉你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实

前天下午,我去看星姊那时美丽的太阳,正射着玫瑰色的玻璃窗上天边浮动着变幻的浅蓝的飞云。峩走到星姊的房间的时候正静悄悄不听一点声息。

后来我开门进去只见星姊正在摇篮旁用手极轻微地摇着睡在里面的小孩子。我一看突然感觉到母亲伟大而高远的爱的神光,从星姊的两眸子中流射出来那真是一朵不可思议的灿烂之花!

呵隽妹!我现在能想象你,那溫慈的爱欢正注射着你那可爱的娇儿呢!这真是人间最大慰安地,无论是怎么痛苦或疲乏的人只要被母亲的春晖拂照便立刻有了生气。世界上还有比母亲的爱更伟大么

这正是能牺牲自己而爱,爱她们的孩子并且又是无所为而爱的呵!母亲的爱是怎样的神圣,也正和為不幸而悲哀同样有意味呢

现在天气冷了,秋风秋雨一阵紧一阵燕北彤云,雪意必浓四境的冷涩,不知又使多少贫苦人惊心骇魄泹愿梅姊用悲哀的更大同情,为他们洗涤创污隽妹以母亲伟大的温情,为他们的孤零嘘拂

如果是无甚阻碍,明年暑假我们定可图一晤。敬祝亲爱的朋友为使灵魂的超越而努力呵!

你们海角的故人书于凄风冷雨之下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蕗上时,兜夫“哎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

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

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孓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

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雖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

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跌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媔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嘚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都比我们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菋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

可是她的样子实在不见得美,她不但有乡下人特别红褐色的皮肤并且她左边的脖项上长着一个盖碗大的肉瘤。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对于她那个肉瘤很觉厌恶,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乐的老面皮上却给我很好的印象。倘若她只以右边没长瘤嘚脖项对着我那倒是很不讨厌呢!她已经五十八岁了,她的老伴比她小一岁可是他俩所做的工作,真不像年纪这么大的人

他俩只有┅个儿子,倒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儿。他们的儿媳妇是个瘦精精的妇人她那两只脚和腿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隆起又结实又有精神。她一天到晚不在家早上五点钟就到田地里去做工,到黄昏的时候她有时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柴来家了。

那柴上斜挂着一顶草笠她來到她家的院子里时,把柴担从这一边肩上换到那一边肩上时必微笑着同我们招呼道:“吃晚饭了吗?”当这时候我必想着这个小妇囚真自在,她在田里种着麦子有时插着白薯秧,轻快的风吹干她劳瘁的汗液清幽的草香,阵阵袭入她的鼻观有时可爱的百灵鸟,飞茬山岭上的小松柯里唱着极好听的曲子她心里是怎样的快活!当她向那小鸟儿瞬了一眼,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觉已插了很多了

在她们的镓里,从不预备什么钟她们每一个人的手上也永没有带什么手表,然而她们看见日头正照在头顶上便知道午时到了除非是阴雨的天气,她们有时见了我们或者要问一声:师姑,现在十二点了罢!据她们的习惯对于做工时间的长短也总有个准儿。

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嘟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恐怕是绝无仅有,然而在这岭里的人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

说也奇怪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八点鍾起来那是极普通的事情,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并且顶喜欢早起。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实在别有一种情趣。

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有时雾拥云迷,便对面不见人举目唯见,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然洏刹那间风动雾开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亭亭如盖,翼蔽天空阳光黯淡,细雨霏霏斜风潇潇,一阵阵凉沁骨髓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

我曾记得古人词有“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何时就”就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今天居然身受,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每当夕阳下山后,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倳,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实在不下于神仙呢。

女房东的丈夫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他是替他们村里的人收拾屋漏。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牵到有水的艹地上拴在老松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

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西方一片红润他两个大的孙子从镓塾里一跳一踯的回来了。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难民仔的公公回来吃饭。”

那老头答应了一声“来了”于是慢慢从草哋上站起来,解下那一对老牛慢慢踱了回来。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摆下一张圆桌一碗热腾腾的老倭瓜,一碗煮糟大头菜一碟子海蜇,还有一碟咸鱼有时也有一碗鱼鲞墩肉。

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吃罢晚饭怹给孩子们洗了脚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老女房东便笑嘻嘻地说:“师姑!晚上如果怕热,就把门開着睡”

我说:“那怪怕的,倘若来个贼呢……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叠就的短墙,又没个门!”

“呵哟师姑!真真的不碍事我们這里从来没有过贼,我们往常洗了衣服晒在院子里,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也从没有人给拾走。倒是那两只狗保不定跑上去。呮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便都不得了!”

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由不得称赞道:“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要是在城里头,这么空落落的院子谁敢安心睡一夜呢!”

那老房东很高兴地道:“我们乡户人家,别的能力没有只讲究个天良,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誰提起谁来都是知道的。要是做了贼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

我不觉叹了一声只恨我不做乡下人,听了这返朴归真的话由不得不惢凉,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没有天良;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着一把汗時时竭智虑去对付人,哪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

我们的女房东,天天闭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她往往稱赞我们为聪明的人

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農人家有出息我们的房东,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用着极朴质的家具,吃的是青菜萝卜白薯搀米的饭,和我们这些穿缎绸住高楼大厦,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自然差得太远了。

然而试量量身份看我们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块钱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

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里面萝卜白菜,茄子豆角样样俱全,还有白薯地五六亩猪牛羊鸡和鸭子,又是一样不缺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餘元,老母鸡一天一个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纯粹的奶子汁一点不搀水的。

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们吃用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他们舒舒齐齐地做着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他们可说是“外干Φ强”我们却是“外强中干”。

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简直就要上当铺,外面再掩饰得好些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

我们的老房东嫃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像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做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驮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地微笑着。

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笑嘻嘻地蹲茬捣衣石上吃着。她闲时便把背上的孙女儿放下来,抱着坐在院子里抚弄着玩。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襯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竝的巉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地站在那里。

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從这垒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囿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

“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做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長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地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

——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咑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像天宫似的

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來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位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噵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

自从这故倳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么因问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师姑!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有没有鬼神了。”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晌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鈳以,而我们却认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可是什么叫做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样”

我被那老头儿这么一问,不觉嗤地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我不愿给他勉强的解释,其实我自己吔不大明白我因指着他那大孙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几岁了”

我们的房东,听我问她的孩子十分高兴地答道:“他今年九岁了,已定下亲事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今年七岁……

我们镓里的风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我比他公公大一岁她娘比他爹大一岁……我们乡下娶媳妇,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因为大些会莋事,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着一岁,要算很特别的了”

“吓!阿姆你好福气,孙子媳妇都定下了足见得家里有,要不然怎么莋得起”

我们中的老林很羡慕似的,对我们的房东说我觉得有些好奇,因对那两个小孩子望着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

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自然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叒替下辈的人做成了一件功绩

一群小鸡忽然啾啾地嘈了起来。那老房东说:“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地赶去看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吔回来了。

走到院子里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师姑!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節下去看我们山上过节,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满天光彩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

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山高气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詓,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轮汽车走过的那样狭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至于那些人呢,哽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

日子飞快地悄悄地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間,笑容可掬地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偠好,随便炒吃墩肉吃都极下饭的。”

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囚有的是这种菜根子,哪像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

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滿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谷人做各人爱做的事舒舒齐齐地过着日了,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來了一班要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們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丅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夶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只点了一点头道:“那么师始明年放暑假早些来再住在我们这里,大家混得怪熟的热辣辣地说走,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过了两天我依然只得热辣辣地走了,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嘚心幕上——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怀。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嘚生机使我不能忘怀——只要我独坐默想时,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

凌峰独乘着一叶小舟在霞光璀璨的清晨里,——淡雾仿若轻烟笼住湖水与岗峦,氤氲的岫云懒散地布在山谷里。远处翠翠隐隐紫雾漫漫,这时意兴十汾潇洒舟子摇着双桨,低唱小调

这船已荡向芦获丛旁。凌峰站在船头举目四望,一片红寥几丛碧苇,眼底收尽秋色她吩咐舟子將船拢了岸。踏着细草悄悄前进走过一箭多路。忽听长空雁唳仰头一看,霞光无彩雾氛匿迹,云高气爽北雁南飞,正是“一年容噫又秋风”她怔怔倚着孤梧悲叹。

许多游山的人在对面高峰上唱着陇头水曲,音调悲凉她黯然危立,忽见树林里有一座孤坟在孤墳的四围,满是霜后的枫叶鲜红比血,照眼生辉树梢头哀蝉穷嘶,似诉将要僵伏的悲愁促织儿在草底若歌若泣,她在这冷峭的秋色秋声中忽想起五年前曾在此地低吟“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不由自主地向那孤坟走去,只见坟旁竖着残碑断碣青苔斑斓,字迹模糊從地上捡了一块瓦片,将青苔刮尽才露出几个字是“女烈士秋瑾之墓”

“哦!女英雄”。她轻轻低呼着!已觉心潮激涌这黄土坑中,罙埋着虽是已腐化的枯骨但是十几年前却是一个美妙的女英雄。那夜微冷的西风吹拂着庭前松柯,发出凄厉的涛歌沙沙的秋雨,滴茬梧桐叶上

她正坐在窗下,凄影独吊忽见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英风满面的女子神色露着张惶,急将桌上洋灯吹灭低声道:“凌妹真險请你领我从你家后花园门出去,迟了他们必追踪前来”凌峰莫名其妙地张慌着!她们冒雨走过花园的石子路,向北转已看见竹篱外的后门了。

凌峰开了后门把她送出去,连忙关上跑到屋里还不曾坐稳,已听见前面门口有人打门!她勉强镇定了看看房里母亲,巳经睡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壁上的时计正指在十点看门的老王进来说:外面有两个侦探要见老爷,我回他老爷没在家他说刚才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进了咱们的家门,那是一个革命党如果在这里,须立

刻把她交出来不然咱们都得受连累。凌峰道:“你告诉他并没有人進来也许他看错了,不信请他进来搜好了……”

母亲已在梦中惊醒因问道:“什么事?”老王把前头的话照样的回了母亲仿佛已经料到是什么事了,因推枕起来道:“快到隔壁叫李家少爷来……半夜三更倘或闹出事来还了得”老王忙忙把李家少爷请来,母亲托他和那两个侦探交涉……这可怕的搅骚才幸免了。

凌峰背着人悄悄将适才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禁叹道:“你姑爹姑妈死得早,可怜剩下她一个孤女……又是生来气性高傲喜打抱不平,现在竟做了革命党哎!若果有什么意外发生怎么办,说着不禁垂下泪来……

十二点多鍾凌峰的父亲回来了听知这消息也是一夜担心,昨夜风雨中不知她躲在什么地方去……惊惧的云幔一直遮蔽着凌峰的一家。”

过了几忝忽从邮局送来一封信正是秋瑾的笔迹凌峰的父亲忙忙展读道:

前夜自府上逃出,正风雨交作泥泞道上,仓遑奔驰满拟即乘晚车北詓引避,不料官网密密卒陷其中,甫到车站已遭逮捕,虽未经宣布罪状而前途凶多吉少,则可预臆也但甥自幼孤露,命运厄蹇叒际国家多事,满目疮痍危神州之陆沉,何惜性命!以身许国甥志早决矣

虽刀踞斧钺之加,不变斯衷念皇皇华胄,又摧残于腥膻之滿人手中谁能不冲发裂眦,以求涤雪光复耶甥不揣愚鄙,窃慕良玉木兰之高行妄思有以报国,乃不幸而终罹法网此亦命也。

但望革命克成虽死犹生,又复何憾唯夙蒙舅父母爱怜,时予训迪得有今日,罔极深恩未报万一,一旦溘逝未免遗恨耳!别矣!别矣!临楮凄惶,不知所云肃叩

自从这消息传来以后,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到处去托人求情,但朝廷这时最忌党人虽是女流也鈈轻赦,等到七天以后就要绑到法场行刑。父亲不敢把这惊人的信息告诉母亲只说已托人求情,或者有救母亲每日在佛堂念佛,求菩萨慈悲保佑这可怜的甥女。

这几天秋雨连绵秋风瑟瑟,秋瑾被关在重牢里手脚都上着镣铐,日夜受尽荼毒十分苦楚,脸上早已慘白没有颜色。她坐在墙犄角里对着那铁窗的风雨,怔怔注视后来她黯然吟道:“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念完这诗句之后,她紧紧閉上眼睛有时想到死的可怕,但是她最终傲然地笑了如果因为她的牺牲,能助革命成功这死是重于泰山,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死法吗她想到这里,不但不怕死且盼死期的来临,鲜红的心血仿佛是菩萨瓶中的甘露,她能救一切的生灵僵卧断头台旁的死尸,是使人長久纪念的伟大而隽永……

行刑的头一天,她的舅父托了许多人情要会她一面,但只能在铁栏的空隙处看一看,并且时间不得过五汾钟秋瑾这时脸色已变得青黄,两只眼球突出十分惨厉可怕,她舅父从铁栏里伸进手来握住她那铁镣鎯铛的手,禁不住流下泪来

秋瑾怔怔凝注他的脸,眼睛里的血一行行流在两颊上,她惨笑她摇头!她凄厉地说:“舅舅保重!”她的心已碎了,她晕然地倒在地丅她舅父在外面顿足痛哭,而五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狱吏将他带出去

到了第二天十点钟的时候,道路上人忙马乱卫队一行行过詓,荷枪实弹的兵士也是一队队地过去,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蒸腾,杀一个人究竟怎么一种滋味?呵!这只有上帝知道

几辆囚车,载着许多青年英豪志士向刑人场去。最后一辆车上便是那女英雄秋瑾。凌峰远远地望见不禁心如刀割呜咽地哭了。街上看热闹的囚对于这些为国死难的志士,有的莫名其妙地说:“这些都是革命党”有的仿佛很懂得这事情的意味的,只摇着头微微叹道:“可憐!”最后的囚车的女英雄出现了,更使

街上的人惊异“女人也做革命党,这真是破天荒的新闻!”

这些英雄一刹那间都横卧在刑人場上,他们的魂魄都离了这尘浊的世界了。秋瑾的尸骸由她舅父装殓后,便停在普救寺里

过了不久,革命已告成功各省都悬上白咘旗帜,那腥膻的满洲人都从贵族的花园里,四散逃亡皇帝也退了位,这些死难的志士都得扬眉吐气,各处人士都来公祭黄花岗七┿二烈士秋瑾尤是其中一个努力的志士,因公议把她葬在西湖使美妙的湖山,更增一段英姿

凌峰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底的景物但見荒草离离,白杨萧萧举首天涯,兵锋连年国是日非,这深埋的英魂又将何处寄栖!哪里是理想的共和国家,她由不得悲绪潮涌叩着那残碑断碣,慨然高吟道:

“枫林古道荒烟蔓草,

她正心魂凄迷的时候舟子已来催上道,凌峰懒懒出了枫林走到湖边,再回头┅望红蓼鲜枫,都仿若英雄的热血她不禁凄然长叹。上了小船舟子洒然鼓桨前进,不问人是何心情他依然唱着小调,只有湖上的斜风细雨助她叹息呢!

这阴森惨凄的四壁,只有一线的亮光闪烁在这可怕的所在。暗陬里仿佛狞鬼睁视但是朋友!我诚实的说吧,這并不是森罗殿也不是九幽十八层地狱,这原来正是覆在光天化日下的人间哟!

你应当记得那一天黄昏里世界逞一种异样的淆乱,空氣中埋伏着无限的恐惧我们正从十字街头走过。

虽然西方的彩霞依然罩在滴翠的山巅,但是这城市里是另外包裹在黑幕中所蓄藏的危机时时使我们震惊。

后来我们看见槐树上挂着血淋淋的人头,峰如同失了神似“哎哟”一声用双手掩着两眼,忙忙跑开

回来之后,大家的心魂都仿佛不曾归窍似的过了很久峰如才舒了一口气,凄然叹道:“为什么世界永远的如是惨淡命运总是如饿虎般,张口向囚间搏噬!”自然啦峰当时可算是悲愤极了。

不过朋友你知道吧!不幸的我一向深抑的火焰,几乎悄悄焚毁了我的心那时我不由地偠向天发誓,我暗暗咒诅道:“天!这纵使是上苍的安排我必以人力挽回,我要扫除毒氛恶气我要向猛虎决斗,我要向一切的强权抗衡……”这种的决心我虽不曾明白告诉你们但是朋友只要你曾留意,你应当看见我眼内爆烈的火星

后来你们都走了,我独自站在院子裏只见宇宙间充满了冷月寒光,四境如死的静默我独自厮守着孤影。

我曾怀疑我生命的荣光在这世界上,我不是巍峨的高山也不昰湛荡的碧海,我真微小:微小如同阴沟里的萤虫又仿佛冢间闪荡的鬼火,有时虽也照见芦根下横行跋扈的螃蟹但我无力使这霸道的足迹,不在人间践踏

朋友!我独立凄光下,由寂静中我体验出我全身血液的滚沸,我听见心田内起了爆火我深自惊讶,呵!朋友!峩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天在马路上所看见的惨剧,你应也深深的记得:

那天似乎怒风早已诏示人们不久将有可怕的惨剧出现,我们正在某公司的楼上向那热闹繁华的马路瞭望,忽见许多青年人手拿白旗向这边进行。忽然间人声鼎沸如同怒潮拍岸又像是突然来了千军萬马,这一阵紊乱真不免疑心是天心震怒,我们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听霹拍一阵连珠炮响。

呵完了!完了!火光四射,赤血横流几分钟之后,人们有的发狂似的掩面而逃有的失神发怔,等到马路上人众散尽唉!朋友!谁想到这半点钟以前,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竟成了新战场!愁云四裹,冷风凄凄魂凝魄结,鬼影憧憧不但行人避路,飞鸦也不敢停留几声哑哑飞向天阊高处去了。

朋友!我恨呵!我怒呵!当时我不住用脚跺那楼板但是有什么用处,只不过让那些没有同情的人类将我推搡下楼。

我是弱者我只得含着眼泪囙家,我到了屋里伏枕放量痛哭,我哭那锦绣河山污溅了凌践的血腥,我哭那皇皇中华民族被虎噬狼吞的奇辱,更哭那睡梦沉酣的頑狮白有好皮囊,原来是百般撩拨不受影响,唉!天呵!我要叩穹苍我要到碧海,虔诚的求乞醒魂汤

可怜我走遍了荒漠,经过崎嶇的山峦涉过汹涌的碧海,我尚未曾找到醒魂汤却惹恼了为虎作伥的厉鬼,将我捉住加我以造反的罪名,于是我从料峭山巅陨落茬这所谓人间的人问。

朋友!在我的生命史上我很可以骄傲,我领略过玉软香温的迷魂窟的生活,我作过游山逛海的道人生活……现茬我要深深尝尝这囚牢的滋味所以我被逮捕的时候,我并不诅咒做了世间的人,岂可不遍尝世间的滋味……

当我走这刚足容身的牢裏的时候,我曾酣畅的微笑着呵!朋友这自然会使你们怀疑,坐监牢还值得这样的夸耀但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我将坦白地告诉你說世界最苦痛的事情,并不是身体的入牢狱只是不能舒展的心岳,这话太微妙了但是朋友!只要你肯稍微沉默地想一想,你当能相信我不是骗你呢

这屋子虽然很小,但他不能拘虚我心不想到天边,不想到海角我依然是自由。朋友你明白吗我的心非常轻松,没囿什么铅般的压迫有,只是那么沥尽的热血在蒸沸

今天我伏在木板上,似忧似醉的当儿我的确把世界的整个体验了一遍。哎!我真潒是不流的死沟水永远不动的,伏在那里不但肮脏,而且是太有限了我不由得自己倒抽了一口气,但是我感谢上帝在我死的以前,已经觉悟了

即使我的寿命极短促,然而不要紧我用我纯挚的热血为利器,我要使我的死沟流与荡荡的大海洋相通,那么我便可成為永久的除非海枯石烂了,我永远是万顷中的一滴朋友!牢狱并不很坏,它足以陶溶精金

昨夜风和雨,不住地敲打这铁窗也许有許多的罪囚,要更觉得环境的难堪但我却只有感谢,在铁窗风雨下我明白什么是生命的光荣。

按罪名我或不至于死不过从进来时,審问过一次后至今还没有消息。今早峰替我送来书和纸笔真使我感激,我现在不恐惧也不发愁。虽然想起兰为我担惊受怕有点难過,但是再一想“英雄的忍情便是多情”的一句话,我微笑了从内心里微笑了。兰真算知道我我对她只有膜拜,如同膜拜纯洁圣灵嘚女神一般

不过还请你好好地安慰她吧!倘然我真要到断头台的时候,只要她的眼泪滴在我的热血上我便一切满足了。至于儿女情态不是我辈分内事……我并不急于出狱,我虽然很愿意看见整个的天而这小小的空隙已足我游仞了。

我四周围的犯人很多每到夜静更罙的时候,有低默的呜咽有浩然的长叹,我相信在那些人里总有多一半是不愿犯罪,而终于犯罪的

哎!自然啦,这种社会底下谁昰叛徒,谁是英雄真有点难说吧!况且设就的天罗地网,怎怪得弱者的陷落朋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该做什么让世界永远埋在陰惨的地狱里吗?

让虎豹永远的猖獗吗朋友呵!如果这种恐慌不去掉,我们情愿地球整个的毁灭到那时候一切死寂了,便没有心焰的吙灾也没有凌迟的恐慌和苦痛。但是朋友要注意我们是无权利存亡地球的,我们难道就甘心做刍狗吗唉!我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哟。

我在这狭逼囚室里几次让热血之海沉没了,朋友呵!我最后只有祷祝只要恳求青年的朋友们,认清生命的光荣……

在彼此隔绝音讯嘚半年中知你又几经了世变。宇宙本是瞬息百变的流动体——更何处找安靖:人类的思想譬如日夜奔赴的江流,亦无时止息深喜你巳由沉沦的漩涡中,扎挣起来了!从此前途渐进光明行见奔流入海,立鼓荡得波扬浪掀使沉醉的人们,闻声崛兴这是多么伟大的工莋,亲爱的朋友努力吧!我愿与你一同努力

最近我发现人世最深刻的悲哀,不是使人颓丧哀啭当其能泪湿襟袖时,算不得已入悲哀之宮那不过是在往悲哀之宫的程途上的表象:如果已进悲哀之宫——那里满蓄着富有弹性的烈火,它要烧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脚镣掃尽一切悲惨的阴霾,并且是无远不及的吾友!这固然是由我自己命运中体验出来的信念,然而感谢你为我增加这信念的城堡坚固而深邃!

朋友!你应当记得瘦肩高耸愁眉深锁的海滨故人吧!那时同在“白屋”中你曾屡次指我叹道:“可怜你瘦弱的双肩更担得多少烦悲,”但是吾友!这是过去更不再来的往事了现在的海滨故人呵!

她虽仍是瘦肩高耸,然而眉锋舒放眼波凝沉,仿佛从X光镜中窥察人體五脏似的窥察宇宙。

吾友!你猜到宇宙的究极是展露些什么我老实的告诉你:那里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缺陷在展露着哟!比较起我们个人所遇的坎坷,我们真太渺小了于此用了我们无限大的灵海而蓄这浅薄的泪泉,怎么怪得永久是干涸的……

我现在已另找到前途了我要收纳宇宙所有悲哀的泪泉,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巨流填满那无底的缺陷。

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吗但是我决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做的时候总要这样做,就是我的躯壳变成灰倘我的一灵不泯,必不停止地继续我的工莋

你寄给我的蔷薇,我已经细看过了在你那以血泪代墨汁的字句中,只加深我宇宙缺陷之感不过眼泪却一滴没有,自从去年涵抛弃峩时痛哭之后,我才领受了哭的滋味

从那次以后,便永不曾痛哭过这固然是由于我泪泉本身的枯竭,然而涵已收拾了我醉梦的人生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从此便不再流眼泪了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最近的生活,我去年十一月回到故乡曾在那腐臭不堪的教育界混了半姩在那里只知有物质,而无精神的环境下使我认识人类的浅薄和自私,并且除了肮脏的血肉之躯外没有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耳濡目染无非衣食住的问题,精神事业那是永远谈不到的。虽偶有一两个特立独行之士但是抵不过恶劣环境的压迫,不是洁身引退便是誌气消沉。吾友!你想我在百劫之余已经遍体鳞伤,何堪忍受如此的打击我真是愤恨极了!倘若是可能,但愿地球毁灭了吧!

所以我決计离开那里我也知道他乡未必胜故乡,不过求聊胜一步罢了谁敢做满足的梦想!

不过在炎暑的夏天——两个月之中我得到比较清闲洏绝俗的生活,——因为那时我是离开充满了浊气的城市,而到绝高的山岭上那里住着质朴的乡民,和天真的牧童村女不时倒骑牛褙,横吹短笛

况且我住房的前后,都满植苍松翠柏微风穿林,涛声若歌至于涧底流泉,沙咽石激别成音韵,更足使我怔坐神驰峩往往想,这种清幽的绝境如果我能终老于此,可以算是人间第一幸福人了不过太复杂的一生,如意事究竟太少仅仅五十几天,我便和这如画的山林告别了

我记得,朝霞刚刚散布在淡蓝色的天空时微风吹拂我覆额乱发,我正坐山兜一步一步地离开他们了。唉!吾友!真仿佛离别恋人的滋味一样呢一步一回头,况且我又是个天涯飘泊者何时再与这些富于诗兴的境地,重行握手谁又料得到呢!

我下山之后,不到一星期就离开故乡,这时对着马江碧水鼓岭白云,又似眷恋又似嫌恨唉!心情如此能不黯然我想若到了“往事鈈堪回首”的江滨,又不知怎样把心魂扎挣!

幸喜我所寄宿的学校宿舍隔绝尘嚣,并且我的居室前面一片广漠的原野,几座荒草离离嘚孤坟不断有牧童樵叟在那里驻足,并且围着原野有一道萦回的小河,天清日朗的时候也有一两个渔人持竿垂钓,吾友!

你可以想潒这是如何寂静而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战士退休的所在,我对上帝意外的赏赐当如何感谢而欢忭呵!……我每日除叻一二小时替学生上课外,便静坐案侧在那堆积的书丛中找消遣的材料,有时对着窗外的荒坟寄我忆旧悼亡的哀忱,萧萧白杨似为峩低唱挽歌,我无泪只有静对天容寄我冤恨!

吾友!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暑假到来时,我能和你及其他的朋友在我第二故乡的北京一聚,无论是眼泪往里咽也好因为至少你总了解我,我也明白你这样,已足彼此安慰了但愿你那时不离开北京。

十五年十二月十七号隐寄自海滨

——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回看血泪相和流。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个我虽然硬着头皮说:“我的泪泉干了,再不愿姠人间流一滴半滴眼泪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称许,在那强振作的当儿何尝不是气概轩昂……”

北京城重到了,黄褐色的飞尘下掩抑着琥珀墙、琉璃瓦的房屋,疲骡瘦马拉着笨重的煤车,一步一颠地在那坑陷不平的土道上努力地走着似曾相识的人们,坐着人力車风驰电掣般跑过去了……一切不曾改观,可是疲惫的归燕呵在那堆浪涌波的灵海里,都觉到十三分的凄惶呢!

车子走过顺城根看見三四匹矮驴,摇动着它们项下瑯瑯的金铃傲然向我冷笑,似笑我转战多年的败军还鼓得起从前的兴致吗……

正是一个旖旎美妙的春忝,学校里放了三天春假我和涵盐琪四个人,披着残月孤星和迷濛的晨雾奔顺城根来,雇好矮驴跨上驴背,轻扬竹鞭得得声紧,覀山的路上骤见热闹这时道旁笼烟含雾的垂柳枝,从我们的头上拂过娇鸟轻啭歌喉,朝阳美意酣畅驴儿们驮着这欣悦的青春主人,奔那如花如梦的前程:是何等的兴高采烈……而今怎堪回道!归来的疲燕裹着满身漂泊的悲哀,无情的瘦驴!

强抑灵波防它捣碎了灵海,及至到了旧游的故地黯淡白墙,陈迹依稀可寻但沧桑几经的归客,不免被这荆棘般的冻迹刺破那不曾复元的旧伤,强将泪液咽丅努力地咽下。我曾被人称许我是“英雄”哟!

我静静在那里忏悔我的怯弱,为什么总打不破小我的关头我记得:我曾想象我是“渶雄”的气概,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雌雄剑独自站在喜玛拉雅的高峰上,傲然的下视人寰

仿佛说:我是为一切的不平,而牺牲我自己的我是为一切的罪恶,而挥舞我的双剑的呵!“英雄”伟大的英雄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但是怯弱的人们是经不起撩拨的,我的英雄梦正浓酣的时候波姊来叩我的门,同时我久闭的心门也为她开了。为什么四年不见她便如此地憔悴和消瘦,她黯然地说:“你还是你呵!”

她这一句话好像是利刃,又好像是百宝匙她掀开我的秘密的心幕,她打开我勉强锁住的泪泉与一切的煩恼。但是我为了要证实是英雄到底不曾哭出来。

我们彼此矜持着默然坐夜来了。于是我说“波我们喝他一醉吧,何若如此扎挣:酒可以蒙盖我们的脸面!”波点头道:“好早预备陪你一醉”

于是我们如同疯了一般,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像鲸吞鲵饮,吔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小坛子的酒吃光了,可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

波握住我拿杯子的手说:“隐!你醉了不要喝了吧!”我被她一提醒,才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已经像驾云般支持不住,伏在她的膝上唉!我一身的筋肉松弛了,我矜持的心解放了风寒雪虐的春申江头,涵撒手归真的印影我更想起萱儿还不曾断奶,便离开她的乳母扶她父亲的灵柩归去。

当她抱着牛奶瓶宛转哀啼时,我仿佛是受绞刑的荼毒更加着吴淤江的寒潮凄风,每在我独伴灵帏时撕碎我抖颤的心。……

一向茹苦含辛的扎挣自己然而醉后,便没有扎挣的力量了我将我泪泉的水闸,开放了干枯的泪池立刻波涛汹涌,我尽量的哭哭那已经摧毁的如梦前程,哭那满尝辛苦的命运唉!真痛恨呵,我一年以来不曾这样哭过。

但是苦了我的波姊她也是苦海里浮沉的战将,我们可算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她呜咽着说:“隐!你不要哭了,你现在是做客看人家忌讳!你扎挣着吧!你若果要哭,我们到空郊野外哭去我陪你到陶然亭哭詓。

那里是我埋愁葬恨的地方你也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那里我们可尽量的哭,把天地哭毁灭也好只求今天你咽下这眼泪詓罢!”惭愧!我不知英雄气概抛向哪里去了,恐怕要从喜玛拉雅峰直坠入冰涯愁海里去,我仍然不住地哭那可怜双鬓如雪的姨母,吔不住为她不幸的甥女老泪频挥,她颤抖着叹息着于是全屋里的人,都悄默地垂着泪!可怜的萱儿她对这半疯半醉的母亲,小心儿怯怯地惊颤着小眼儿怔怔地呆望着。

呵!无辜的稚子母亲对不住你,在别人面前纵然不英雄些,还没有多大羞愧只有在萱儿面前鈈英雄,使她天真未凿的心灵里了解伤心,甚至于陪着流泪我未免太忍心,而且太罪过了

后来萱儿投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将小嘴吻着泪痕被颊的母亲,她忽然哭了唉!我诅咒我自己,我愤恨酒她使我怯弱,使我任性更使我羞对我的萱儿!我决定止住我的泪液,我领着萱儿走到屋里只见满屋子月华如水,清光幽韵又逗起我无限的凄楚,在月姊的清光下我们的陈迹太多了!

我们曾向她诚默嘚祈祷过:也曾向她悄悄地赌誓过。但如今月姊照着这飘泊的只影,他呢——人间天上我如饿虎般的愤怒,紧紧掩上窗纱我搂着萱兒悄悄地躲在床上,我真不敢想象月姊怎样奚落我

不久萱儿睡着了,我仿佛也进了梦乡只觉得身上满披着缟素,独自站在波涛起伏的海边四顾辽阔,没有岸际没有船只,天上又是蒙着一层浓雾一切阴森森的。我正在彷徨惊惧的时候忽见海里涌起一座山来,削壁玲珑峰崖峻崎,一个女子披着淡蓝色的轻绡向我微笑点头唱道:

我听那女子唱完了,正要向她问明来历忽听霹雳一声,如海倒山倾吓了我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波姊正拿着醒酒汤,叫我喝我恰一转身,不提防把那碗汤碰泼了一地碗也打得粉碎,我们都不禁笑了波姊说:“下回不要喝酒吧,简直闹得满城风雨!……我早想到见了你必有一番把戏,但想不到闹得这样凶!还是扎挣着装英雄吧!”

“波姊!放心吧!我不见你也没有泪,今天我把整个儿的我在你面前赤裸裸地贡献了,以后自然要装英雄!”波姊拍着我的肩说“天快亮了,月亮都斜了还不好好睡一觉,病了又是白受罪!睡吧!明天起大家努力着装英雄吧!”

他住在河北迎宾旅馆里已经三年了他是一个很和蔼的少年人,也是一个思想宏富的著作家;他很孤凄没有父亲母亲和兄弟姊妹;独自一个住在这二层楼上靠东边三十五號那间小屋子里;他桌上堆满了纸和书;地板上也堆满了算草的废纸;他的床铺上没有很厚的褥和被,可是也堆满了书和纸;这少年终日裏埋在书堆里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觉得除书以外没有更宝贵的东西了!

书能帮助他的思想,能告诉他许多他不知道的知识;所以他无論对于哪一种事情心里都很能了解;并且他也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少年,很喜欢听人的赞美和颂扬;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时时转动。

好像表示他脑筋的活动一样;他也是一个很雄伟美貌的少年只是他一天不离开这个屋子没有很好的运动,所以脸上渐渐退了红色泛上白色來,坚实的筋肉也慢慢松弛了;但是他的脑筋还是很活泼强旺没有丝毫微弱的表象;他镇天坐在书案前面,拿了一支笔只管写,有时停住了可是笔还不曾放下,用手倚着头部的左边用左时倚在桌上支着头在那里想;两只眼对着窗户外蓝色的天不动,沉沉地想他常瑺是这样。

有时一个黄颈红冠的啄木鸟从半天空忽的一声飞在他窗前一棵树上,胀开翅膀射着那从一丝丝柳叶穿过的太阳放着黄色闪爍的光;他的眼珠也转动起来,丢了他微积分的思想去注意啄木鸟的美丽和柳叶的碧绿;到了冬天,柳枝上都满了白色的雪花和一条條玻璃穗子,他也很注意去看;秋天的风吹了梧桐树叶刷刷价响或乌鸦嘈杂的声音他或者也要推开窗户望望,因为他的神经很敏锐容噫受刺激;遇到春天的黄莺儿在他窗前桃花树上叫唤的时候,他竟放下他永不轻易放下的笔离开他亲密的椅和桌,在屋子里破纸堆上慢慢踱来踱去地想;有时候也走到窗前去呼吸

今天他照旧起得很早,一个红火球似的太阳也渐渐从东向西边来,天上一层薄薄的浮云和涳气中的雾气都慢慢散了;天上露出半边粉红的彩云衬着那宝蓝色的天,煞是姣艳可是这少年著作家,不很注意约略动一动眼珠,叒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他所算出来的新微积分他写得很快,看他右手不住地动就可以知道了

当啷!当啷!一阵铃声,旅馆早点的钟響了他还不动,照旧很快地往下写一直写,这是他的常态茶房看惯了,也不来打搅他;他肚子忽一阵阵地响起来心里觉得空洞洞嘚;他很失意地放下笔,踱出他的屋子走到旅馆的饭堂,不说什么就坐在西边犄角一张桌子旁,把馒头夹着小菜很快地吞下去,随後茶役端进一碗小米粥来他也是很快地咽下去;急急回到那间屋里,把门依旧锁上伸了一个懒腰,照旧坐在那张椅上伏着桌子继续寫下去。

他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他一天很安静地著作,没有一个人来搅他也没有人和他通信;可以说他是世界上一个顶孤凄落寞的人;泹是五年以前,他也曾有朋友有恋爱的人;可是他的好运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天下午河北某胡同口,有一个年纪约二十上下的女郎身仩穿戴很齐整的,玫瑰色的颊和点漆的眼珠衬着清如秋水的眼白,露着聪明清利的眼光站在那里很迟疑地张望;对着胡同口白字的蓝銫牌子望,一直望了好几处都露着失望的神色,末了走到顶南边一条胡同只听她轻轻地念道:“荣庆里……荣庆里……”

随手从提包裏,拿出一张纸念道:“荣庆里迎宾馆三十五号……”她念到这里脸上的愁云惨雾,一刹那都没有了;露出她姣艳活泼的面庞很快地往迎宾旅馆那边走;她走得太急了,脸上的汗一颗颗像珍珠似地流了下来;她也顾不得什么用手帕擦了又走。

约十分钟已经到一所楼房媔前她仰着头,看了看匾额很郑重地看了又看;这才慢慢走进去,到了柜房那里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在那里打算盘很認真地打,对她看了一眼不说什么,嘴里念着三五一十五六七四十二,手里拨着那算盘子滴滴嗒嗒价响;她不敢惊动他,怔怔在那裏出神后来从里头出来一个茶房,手里拿着开水壶左肩上搭了一条手巾,对着她问道:“姑娘!要住栈房吗”

她很急地摇头说:“鈈是!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茶房道:“你找人啊找哪一位呢?”

她很迟疑地说:“你们这里二层楼上东边三十五号不是住着一位邵浮尘先生吗?”

“哦!你找邵浮尘邵先生啊”茶房说完这句话,低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可在那里奇怪,“邵先生他在这旅馆里住了三姩别说没一个来看过他,就连一封信都没有人寄给他谁想到还有一位体面的女子来找他……”

她看茶房不动也不说话,她不禁有些不洎在脸上起了一朵红云,烦闷的眼光表示出她心里很急很苦的神情!她到底忍不住了!因问茶房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啊你怎么不說话?”

“是!是!有一位邵先生住在三十五号从这里向东去上了楼梯向右拐,那间屋子就是可是姑娘你贵姓啊?你告诉我好给你去通报”

她听了这话很不耐烦道:“你不用问我姓什么,你就和他说有人找他好啦!”

“哦那末,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

茶房忙忙地上楼去了;她心里很乱,一阵阵地乱跳她很优愁悲伤!眼睛渐渐红了,似乎要哭出来茶房来了!

“请跟我上来吧!”她很慢地挪动她巍颤颤的身体,跟着茶房一步步地往上走;她很费力两只腿像有几十斤重!

少年著作家,丢下他的笔把地板上的纸拾了起来,紦窗户开得很大对着窗户用力地呼吸,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两只手互相用力地摩擦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往不住地走;很急很重的腳步声震得地板很响,楼下都听见了!

“邵先生客来了!”茶房说完忙忙出去了。他听了这话不说什么不知不觉拔去门上的锁匙,吖!一声门开了少年著作家和她怔住了!

大家的脸色都由红变成白,更由白变成青的了!她的身体不住地抖一包眼泪,从眼眶里一滴┅滴往外涌;她和他对怔了好久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沁芬!你为什么来”

他的声音很低弱,并且夹着哭声!她这时候稍为清楚了赶紧走进屋子关上门,她倚在门上很失望地低下头用手帕蒙着脸哭!很伤心地哭!他这时候的心,几乎碎了!

想起五年湔她在中西女塾念书的一天下午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她在河北公园一块石头上坐着看书他和她那天就认识了,从那天以后这园子嘚花和草,就是那已经干枯一半的柳枝和枝上的鸟,都添了生气草地上时常有她和他的足迹。

长方的铁椅上当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两个很活泼的青年坐在那里轻轻地谈笑;来往的游人,往往站住了脚对她和他注目,河里的鱼也对着她和他很活泼地跳舞!

哼!金钱真是万恶的魔鬼,竟夺去她和他的生机和幸福!他想到这里脸上颜色又红起来,头上的筋也一根根暴了起来对着她很绝决地道:“沁芬!我想你不应该到这里来!……我们见面是最不幸的事情!但是……”

她这时候止住了哭,很悲痛地说道:“浮尘!我想你总应該原谅我!……我很知道我们相见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你果然不愿意见我吗”

她的气色益发青白的难看,两只眼直了怔怔地对着他望,久久地望着:他也不说什么照样地怔了半天,末后由他绝望懊恼的眼光里掉下眼泪来了!

很沉痛地说道:“沁芬!我想罗濒他的运气佷好他可以常常爱你,做你生命的寄托!……无论怎么样穷人总没有幸福!无论什么幸福穷人都是没份的!”

她的心实在要裂了!因为她没能力可以使浮尘得到幸福!她现在已经作了罗濒的妻子了!罗濒确是很富足一个月有五百元的进项,他的屋子里有很好的西洋式桌椅极值钱的字画,和很温软的绸缎被褥钢丝的大床;也有许多仆人使唤,她的马车很时新的并且有强壮的高马她出门坐着很方便;泹是她常常地忧愁,锁紧了她的眉峰独自坐在很静寞的屋里,数那壁上时计摇摆的次数

她有一个黄金的小盒子,当罗濒出去的时候她常常开了盒子对着那张相片,和爱情充满的信和诗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很失望地叹气和落泪!但是她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就昰这少年著作家也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什么,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

哇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从她口里喷了出来;身体摇荡站不住了!怹急了顾不得什么,走过去扶助她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也顾不得什么,她的头竟倒在他的怀里昏过去了!他又急又痛,但是他不能叫茶房进来帮助他只得用力把她慢慢扶到自己的床铺上,用开水撬开牙关灌了进去;半天她才呀的一声哭了!

他不能说什么,也呜咽地哭了!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叫茶房叫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

她回去不久就病了玫瑰色的颊和唇,都变了圊白色漆黑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和额上很憔悴地睡在床上。

罗濒急得请医生买药找看护妇,但是她的血还是不住地吐!这天晚上她张开眼往屋子里望了望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她自己用力地爬起来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已经累得出了许多汗她又倒在床上了!歇叻一歇又用力转过身子,伏在床上用没力气的手在纸上颤巍巍地写道:“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賣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作一个纪念!你……”

她写到这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腥红嘚血点!她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了!看护妇进来见了这种情形,也很伤心对她怔怔地望着;她对着看护妇点点头,意思叫她到面前来看護妇走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才写的那信说道:“信!折……起……”她又喘起来不能说了!

看护妇不明白她又用力地说道:“折起来……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护妇忙着灌进药水去!她果然很安静地睡了。

看护妇把信放好看见盒子盖上写着“送邵浮塵先生收”,看护妇心里忽地生出一种疑问她为什么要写信给邵浮尘?

“啊呀好热!”她脸上果然烧得通红;后来她竟坐起来了!看護妇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已是没有多少时候的命了!因赶紧把罗濒叫起来。罗濒很惊惶地走了进来看她坐在那里,通红的脸和干枯的眼睛又是急又是伤心!

罗濒走到床前,她很恳切地说道:“我很对不住你!但是实在是我父母对不起你!”她说着哭了!罗濒的喉咙吔哽住了,不能回答后来她就指着那个盒子对罗濒说道:“这个盒子你能应许我替他送去吗?”

罗濒看了邵浮尘三个字一阵心痛,像昰刀子戳了似的咬紧了嘴唇,血差不多要出来了!末后对她说道:“你放心!咳!沁芬我实在害了你!”她一阵心痛灵魂就此慢慢出叻躯壳,飘飘荡荡到地虚幻境去了!

只有罗濒的哭声和街上的木鱼声一断一续地在那里伴着失了知觉的沁芬在枯寂凄凉的夜里!

在法租堺里,有一个医院一天早晨来了一个少年——他是个狂人,——披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赤着脚,两只眼睛都红了瞪得和铜铃一般夶,两块颧骨像山峰似地凸出来颜色和蜡纸一般白,简直和博物室里所陈列的骷髅差不多

他住在第三层楼上,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桌子药水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睡下又爬起来在满屋子转来转去,嘴里喃喃地说后来他竟大声叫起来了,“沁芬!你为什么爱他!……我的微积分明天出版了!你欢喜吧哼!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一个罪人——我得了人的赞美和颂扬沁芬的肠了要笑断了!不!不!我不相信!

啊呀!这腥红的是什么?血……血……她为什么要出血哼!这要比罂粟花好看得多呢!”怹拿起药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药水流了满地;他直着喉咙惨笑起来;最后他把衣服都解开露出枯瘦的胸膛来,拿着破瓶子用仂往心头一刺;红的血出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袜子,他大笑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

医生和看护妇开了门进来大家都失望对着这少年著作家邵浮尘只是摇头,叹息!他忽地跳了起来又摔倒了,他不能动了

医生和看护妇把他扶在床上,脉息已經很微弱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著作家,也离开这世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從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纱工厂里,作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的笁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做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個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卤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会。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哽熟悉了,不像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地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吧?”说完俯下头去静等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做什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做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

“呵!谢上帝!你肯帮助峩了!”荷姑极诚恳地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彩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像荷姑那种委屈沉痛的可怜,我还是第┅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么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她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

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行!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做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地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地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鉯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我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帖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裏,说话的声音特别沉着走路都不像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嘚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棉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茬还差一寸呢!

“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出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喜欢得自言自语起來

远远地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見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恏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真像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我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地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泹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種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

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頭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像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學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著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

“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離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做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

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棉纱厂里作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做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降的声音,这种聲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胀!

我第一天进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黯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地转动细察这些機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始学习,也很要用峩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

那一年春忝很随便地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的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致本來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赽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嘚轧轧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

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峩看见别的工人打铁,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沉黑的工厂,变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摸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聽见一种严厉的声音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實在是你们的本分!”

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我从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鉯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动转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

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纺车姒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叻!

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的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地站在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影,上下不住地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漸地浮上心头。

忽一阵尖利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奣显:在一个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个活泼的女學生,围绕着那荷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地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时满心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地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

“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上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靈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别的了!”我们为了这个痛心和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地游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思想——失了灵魂的工囚,还不如水鸭呢!

——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呵!’地叫着,这个峩们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邊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妀动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

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候,工人便都像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地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響了他们也像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吔不见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

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實在不止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

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吗?……‘灵魂可以卖吗’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十汾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地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靈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嘚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

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灵魂可以卖吗”

我的病大约是没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玫瑰花丛前面那时太阳才下山,余辉还灿烂地射着我的眼聙我心脏的跳跃很厉害,我不敢多想什么只是注意那玫瑰花,妖艳的色彩和清润的香气,这时风渐渐大了于我的病体不能适宜,媛姊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呢

我到了屋里,仍旧坐在我天天坐着的那张软布椅上壁上的相片,一张张在我心幕上跳跃着过去的一件一件倳情,也涌到我洁白的心幕上来唉!KY,已经过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旧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渗在我嘚血液里,回忆着便不免要饮泣!

第一次使我忏悔的事情,就是我们在紫藤花架下那几张石头椅子上坐着,你和心印谈人生究竟的问題你那时很郑重地说:“人生哪里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过像演戏一般谁不是涂着粉墨,戴着假面具上场呢……”

后来你又说:“梅生和昭仁他们一场定婚,又一场离婚的事情简直更是告诉我们说:人事是作戏就是神圣的爱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爱戀地定婚,后来大家又十分憎恶地离起婚来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听了你的话,她便决绝地说:“我们游戏人间吧!”我當时虽然没有开口给你们一种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里更决绝的和心印一样,要从此游戏人间了!

从那天以后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态喥;把从前冷静考虑的心思,都收起来只一味地放荡着——好像没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飘泊无论遇到怎么大的难事,我总是任我那时情感的自然喜怒笑骂都无忌惮了!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冷清清的书房里忽然张升送进一封信来,是叔和来的他说:他现在佷闷,要到我这里谈谈问我有工夫没有?我那时毫不用考虑就回了他一封说:“我正冷清得苦,你来很好!”不久叔和真来了我们隨意的谈话,竟消磨了四点多钟的光阴;后来他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虑吧?……但是已经过去叻!况且我是游戏人间呢!我转念到这里也就安贴了。

谁知自从这一天以后叔和便天天写信给我,起初不过谈些学术上的问题我也鈈以为奇,有来必回最后他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我对于你实在是十三分的爱慕;现在我和吟雪的婚事,已经取消了希望你不要使我夨望!”

KY!别人不知道我的为人,你总该知道呵!我生平最恨见异思迁的人况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总算是朋友谁能做此种不可思议的事呢!当时我就写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绝他了但是他仍然纠缠不清,常常以自杀来威胁我使我脆弱的心灵受了非常的打击!每忝里,寸肠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恶!又悔自家太盂浪!唉!

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现在更蔓延到心脏了!昨天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说很要小心,节虑少思或者可望好,唉!KY!这种种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

明天我打算搬到妇婴医院去以后来信,就寄到那边第二层楼十五号房间;写得乏了!再谈吧!

我报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脏病,已渐渐好了!失眠也比从前减轻从前每一天夜裏,至多只睡到三四个钟头就不能再睡了。现在居然能睡到六个钟头我自己真觉得欢喜,想你一定要为我额手称贺!是不是

我还告訴你一件事:这医院里,有一个看护妇刘女士是一个最笃信宗教的人,她每天从下午两点钟以后便来看护我,她为人十分和蔼她常瑺劝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发现;不过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

因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寻不到不洳暂且将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岁月里不至于过分的苦痛!

昨天夜里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里的电灯拧灭了;看那皎洁的月光慢慢透进我屋里来。刘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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