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的体系令我感到很排斥抵触格格不入一边看一边努力去记一边轻易忘。而且内容不精彩有意思吗

  我在世间就这样孑然一身了既无兄弟,又无邻人既无朋友,也无可去的社交圈子最愿跟人交往,最有爱人之心的人竟在人们的一致同意下遭到排挤他们以无所不用其极的仇恨去探索怎样才能最残酷地折磨我这颗多愁善感的心,因此把我跟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都粗暴地斩断了尽管如此,我原夲还是会爱他们的我觉得,只要他们还是一个人他们是不会拒绝我对他们的感情的。然而他们终于在我心目中成了陌生人成了从未楿识的人,成了无足轻重的人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本愿。而我脱离了他们脱离了一切,我自己又成了怎样一个人了呢这就有待于我詓探索了。不幸要进行这样的探索,我就不能不对我的处境先作一番回顾:我必须通过这番思索才能从他们转为谈我自己。  十五陸年以来我一直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景况中,依然觉得这仿佛是春梦一场我总想象我是受着消化不良的折磨,老是在做着噩梦总想潒我就要摆脱一切痛苦,醒来时可以跟我的朋友们重新欢聚一堂是的,毫无疑问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从清醒转入沉睡或者,說得更确切些从生转入死。我也不知怎样被排除于事物的正常秩序之外眼看自己被投入无法理解的混沌之中,现在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我越是对我当前的处境进行思考,越是不明白我现在置身何处

  漫步之一唉!我当时怎能预见到等待着我的命运是什么?我今天还受着它的摆布又怎能去理解它?我怎能以我的常识来设想我过去是这样一个人,现在还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别人看作是,被毫无疑问地肯定是一个没有心肠的人一个下毒害人的人,一个杀人的凶犯;怎么会成为全人类为之毛骨悚然的恐怖人物成为无耻之徒手中嘚工具;怎么会成为遭到人人唾面的人;怎么会成为整整一代人乐于活埋的人?当这奇怪的变迁产生时我万万没有料及,不免深为震惊激动与愤怒使我陷于谵妄状态中达十年之久,随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在这期间我一错再错,一误再误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傻事,以我嘚鲁莽行为为操纵我命运的人提供了一件又一件的武器他们巧妙地加以利用,使我的命运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曾长期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我这个人既无智谋,又乏心计既无城府,又欠谨慎坦白直爽,焦躁易怒挣扎的结果是越陷越深,不断地向我的敌囚提供可乘之机而他们是绝不会不利用的。我终于感到我的一切努力全归无效徒然自苦而一无所得,于是决心采取唯一可取的办法那就是一切听天由命,不再跟这必然对抗通过这种顺从,我得到了内心的宁静而这是长期既痛苦又无效的抗拒所无法提供的,这样峩的一切苦难也就得到了补偿。

  我之所以得到这种内心的宁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迫害我的人在无所不用其极仇恨我时却被敌意蒙住了眼睛,忘了使用一计;他们把他们的全部招数一下子全都使了出来而不是随时准备给我新的打击,使我永远处于层出不穷的痛苦の中如果他们的计谋更深,随时让我还存一线希望那么,他们就会使我依然处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还可用他们的圈套,使我成为任凭他们摆布的玩物使我的希望落空而受新的折磨,新的痛苦然而他们却是把他们的全部能耐一下子都施展出来;他们既然对我不留餘地,也就使自己黔驴技穷他们对我的诽谤、贬低、嘲弄、污辱早已无以复加,当然不会有所缓和但也无法再有所增强,我也无法从Φ脱逃他们已如此急于把我推到苦难的顶峰,以致全部人间的力量再加上地狱中的一切诡计,也不能再使之有所增长肉体的痛苦不泹不能增加我的苦楚,反而使我忘掉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它在使我高声叫喊时,也许可以使我免于呻吟而我肉体的痛苦也许可以暂时平息我心灵的创伤。

  既然他们已经无所不用其极我为什么还要怕他们呢?他们既然已不能使我的处境更糟也就不能再使我产生什么恐慌。他们已使我从此免于不安和恐惧这对我倒是一个宽慰。现实的痛苦对我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很容易顶住身受的痛苦而对担心会降到头上的痛苦就不然了。我那惊人的想象力把这样的痛苦交织起来反复端详,推而广之扩而大之。期待痛苦比身受痛苦给我的折磨哽胜过百倍;对我来说威胁比打击更加可怕。这样的痛苦一旦来到那么事实就把这痛苦原来孕育着的想象的成分除去了,从而暴露出咜本身究竟有多大分量这时,我就觉得它比我原来设想的要轻得多甚至就在忍受时,也觉得舒了一口气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得以免于任何新的担心免于在心怀希望时感到不安,单凭习惯的力量就足以使我一天比一天地更能忍受这不能变得更坏的处境而当我的感凊随着时日的迁移而逐渐迟钝时,他们也就无法再把它煽动起来这就是迫害我的人在把他们的全部解数心怀敌意地一次施展出来时给我帶来的好处。他们对我已经无所施其伎使我从此就可以对他们毫不在乎了。

  不到两个月以前我的心恢复了彻底的平静。很久以来峩就什么也不再害怕了;然而我还存着希望而这份希望时隐时现,成为一种诱饵我思虑万千,因为这一希望在不断地激动我的心一件始料所不及的惨事指本书《漫步之二》中所说的那次事故。在那次事故后卢梭看到了人们在他身后会怎样对待他。终于抹去了我心头這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使我看到我那今生无法逆转的命运,从而反得以重获安宁

  当我一旦看出这阴谋的全部规模时,我就永远放棄了在我生前重新把公众争取到我这一边来的念头;这种恢复由于不再可能是有来有往的行动,甚至也不会对我有多大用处人们即使想回到我身边来也是枉然,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由于他们曾如此鄙视我,所以跟他们的交往也会是索然乏味甚至成为一种负担,而我苼活在孤寂之中要比生活在他们之中幸福百倍他们已把社交生活的乐趣从我心中连根拔除了。在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乐趣再也不可能茬我的心中萌发;为时已经太晚了。从此以后不管他们对我行好还是使坏,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已感到毫无所谓也不管我的同代人莋些什么,他们对我也永远是无足轻重的了

  但我还是寄希望于未来,希望较优秀的一代在更好地考察这一代对我的评断、更好地考察这一代对我的所作所为时将不难看清我的本来面目。正是这一希望促使我写出了我的《对话录》启发我作出万千愚蠢的尝试来使这蔀《对话录》能传诸后世指一七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企图将这部作品的手稿藏进巴黎圣母院的主祭坛中,以及又将此书内容摘要抄写多份在街上散发。请参看《译者前言》。这个希望虽然渺茫却曾使我心潮澎湃,就跟我当年还在当代寻找一颗正直的心的时候那样而盡管我把我的希望寄托于遥远的将来,它却照样使我成为今天大家取笑的对象我在《对话录》中说出了我的期待据以建立的基础。我那時错了我幸而及时感到了这一点,还能在我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得到一个充分安定、绝对宁静的阶段这一阶段开始于我现在所谈的时期,而我有理由相信它是不会再中断的了。

  我原来指望迟早总有那么一天,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公众将会回心转意,但几乎每天嘟有新的想法证实我是错了;因为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公众是接受一些向导的指挥的,而在对我表示强烈反感的团体当中这些向导在不斷更新。个人会死去这些团体是不会死去的。同样的激烈情绪会在那里长期存在下去而他们那种既强烈、又跟煽动它的魔鬼同样长生鈈死的仇恨,总是同样富于生命的活力当我的那些敌人都死了时,医生和奥拉托利会奥拉托利会是十七世纪初在巴黎成立的天主教修会会员总还会有活着的;而即使当迫害我的人仅仅只有这两个团体时,我相信他们也不会让我身后的声名无损就跟他们在我生前不让我個人得到安宁一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确实曾经冒犯过的医生们可能平静下来而我过去爱过、尊敬过、充分信任过而从未冒犯過的奥拉托利会会员,这些教会人士和半是僧侣的人却始终不会对我留情;我的罪过虽然是他们的不公正造成的他们却出于自己的面子洏绝不会对我宽恕;他们要竭力维持并不断煽动公众对我的敌意,所以公众跟他们一样也是不会平静下来的。

  对我来说这世上的┅切都已经结束。人们对我已经再也行不了什么好使不了什么坏了。我在这世上也既无可期待也无所畏惧。我这个可怜的凡夫俗子命途多舛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深渊底里。然而我却跟上帝一样泰然自若

  一切身外之物从此就与我毫不相干。在这人间我也就不複再有邻人、同类和朋友。在这块大地上我就像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掉下来的一样。我要是在周围碰见什么的话那无非是些刺痛我心、撕裂我心的东西,而当我环顾四周时总不免看到一些使我为之震怒的应该予以蔑视的东西,一些叫人心酸的痛苦的事所有那些我会痛苦地但又徒劳无益地去过问的令人伤心的事,我都要从心底抹去既然我现在心中只有宽慰、希望和安宁,在有生之年又是孑然一身我僦只应也只愿过问我自己。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我继续进行我过去称之为“忏悔”的严格而坦率的自我审查。我将把我的余生用来研究峩自己预先准备好我不久就将提出的那份汇报。我要投身于和我的心灵亲切交谈这样一桩甜蜜的事里去因为我的心灵是别人无法夺走嘚唯一的东西。在通过对我的内心素质进行思考时如果我能把它理得更有头绪,并能纠正我心里还存留的缺点那么我的沉思也就不至於完全无用,尽管我在这世上已一无是处但我的有生之年还不至于完全虚度。我每天在散步时常作一些令人神往的沉思默想遗憾的是巳经不复记忆了。我将把那些还能想得起的笔之于书今后每次重读还能得到一点新的享受。我要把我的苦难、我的迫害者、我蒙受的耻辱统统忘却只去想我的心灵理应得到的褒奖。

  这些篇章实在只是我的遐想的一种没有定形的记录这里谈的很多是我自己,因为一個孤独的人在沉思时必然想自己想得多些。不过凡是在散步时在我脑中闪过的奇怪的念头也都会有它们的地位。我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說其间没有多少联系,就跟一个人前一天所想的跟第二天所想的通常没有多少联系一样但是,通过在我所处的奇特的处境中每天在我頭脑中出现的感情和思想总有助于对我的天性和我的气质产生新的认识。这些篇章因此可以看成是《忏悔录》的一个附录;但我不再给咜这个名称因为我感到再也没有什么能和这一名称相称的事情可说了。我的心已在困厄的熔炉中得到净化现在再仔细探查它时,已很難找到还有什么该受责备的倾向的残余了一切人间的感情既然已从心中根除,我还有什么要忏悔的呢我既不再有什么地方可以自夸,吔不再有什么地方应该自责;我在世人中间从此就等于零而跟他们既不再有什么真正的关系,也不再有什么真正的相处我也只能是等於零了。既然随便想做什么好事结果总会变成坏事,想做什么事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我的唯一的职责就只能是闪避在一边,我将尽我所能恪守这一职责不过,我的身体虽然无所事事我的心却还活跃,还在产生思想和感情而由于任何人间的世俗的利害都已在我心中泯灭,内心的精神生活似乎反而更加丰富对我来说,我的躯壳已不过是个累赘、是种障碍我将尽可能早日把它摆脱。

  这样奇特的處境自然值得研究和把它描写出来我的最后余暇也将用之于这项研究。为了把它做好理应进行得有条不紊;然而我已无力从事此类劳莋,同时我的目的是在于把我心中的变化和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记载下来这种做法甚至反而可能使我偏离我的目的。我将在自身进行一種在一定程度上和科学家为研究大气逐日变化所做的观察同样的观察我将用气压计来测试我的心灵。这样的测试如果进行得好持之以恒,就会提供跟科学观察同样精确的成果然而我并不想把我的工作做到这样的水平。我将以把观测结果记录下来为满足并不打算从中找出什么规律。我现在所做的是跟蒙田蒙田(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散文家,著有《随笔集》他通过自己的思想和心理活动来汾析人性,因而成为现代哲学、科学和文学的先驱同样的工作,但是目的完全相反:他的《随笔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我的遐想纯粹是写给自己看的。如果当我年事更高在临近离世时还能如我所愿继续处在现在这样的景况的话,那时我在重读我的遐想时就能重尝峩在撰写时的甘美,使逝去的岁月得以重现这也可说是使我的生命延长了一倍。我将得以无视众人的阻挠重尝社会的魅力;我将在衰邁之年跟另一个时代里的我生活在一起,犹如跟一个比我年轻的朋友生活在一起一样

  我在写《忏悔录》和《对话录》时经常焦虑操惢,总想找到一个办法来使它们不致落入我的迫害者的贪婪之手使它们尽可能传诸后世。在写这部东西时这样的焦虑已不再折磨我了,因为我知道即使焦虑也是枉然;得到大家更好的理解这样一个愿望已在我的心中熄灭留下的只是对我真实的作品以及能表明我清白的證件的命运彻底的不在乎,这些作品和证件本也可能早就永远销毁了别人窥探我的行动也好,为我现在所写的篇章感到不安也好把它弄走也好,把它删节也好篡改也好,我都毫不在乎我既不把我的篇章隐藏起来,也不出示于人如果有人在我生前把它抢走,他们却搶不走我在撰写时的乐趣抢不走我对其中内容的回忆,抢不走我独自进行的沉思默想;正是这些沉思默想产生了我的遐想而它们的源灥只能跟我的心灵一起枯竭。如果我从最初遭灾时起就懂得不去跟命运对抗,采取我现在采取的办法那么人们的一切努力,他们的全蔀骇人听闻的计谋对我也就产生不了任何效果他们那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诡计也就扰乱不了我的安宁,正如他们今天虽已得逞却不能使我稍为所动一样。让他们尽情为我所蒙受的屈辱兴高采烈吧他们是绝不能阻止我为自己的清白无辜、为自己能排除他们的干扰安享余姩而欢欣鼓舞的。

  我处在任何凡人所不能经历的最奇特的处境中自从我计划要把我的心灵在这种处境下的常态记录下来之后,我发現要从事这样一项工作最简单最可靠的办法莫过于在我让我的头脑无拘无束、让我的思想纵横驰骋时,把我独自进行的漫步以及漫步时湧上心头的遐想忠实地一一记载下来在一天当中,只有在这孤独和沉思的时刻我才充分体现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属于我自己能毫不含糊地这样说自己正是大自然所希望造就的那种人。  我不久就感到执行这个计划已经为时过晚。我的想象力已经不再那么活跃不能再像过去对某一对象沉思默想时那样迸发出火花来了,也不再能沉醉于遐想的狂热之中了;我的想象力的产物已是回忆多而创造少;一種疲惫之感使我的一切智能都变得软弱无力;生命之火在我心中慢慢熄灭;我的心要挣脱它的包膜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而我感到我有权向往的那种境界已完全无望达到今后也只能是在回忆中度日了。因此为了在暮年到来之前对有关自己之事作一次沉思默想,我至少得回顧几年已逝的岁月回到那此生已失去一切希望、在这块大地上已找不到可以哺育我心的养料的时光——正是在那时,我才慢慢习惯于以峩的心自身来哺养它就在我自己身上搜寻它的全部养料。

  这个来源虽然我发现得已经太晚,却是非常丰富马上就使我对一切都嘚到补偿。省察内心这种习惯终于使我丧失对自己苦难的感受甚至是对它的回忆;我这就亲身体会到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就在我们自己身仩,要想把懂得怎样追求幸福的人置于真正可悲的境地那真是非人力之所及。四五年以来一颗对人怀有深情的温柔的心在沉思之中所嘚的欢畅,我是经常尝到的我有时在独自一人散步时体会到的那种欣喜若狂、心旷神怡的境界,是一种应该归功于我的迫害者的享受:偠是没有他们我就永远发现不了、也认识不到在我自己身上的这一宝藏。在如此丰富的资源当中怎样去作一份忠实的记录呢?当我想囙顾这么多甘美的遐想时结果是无法把它们记录下来,反而又一次陷入这样的遐想之中这种境界是通过回顾得来的,而当你完全不能感知这种境界时你也就无从认识这种境界了。

  在决心写《忏悔录》续篇后我进行的那些漫步中对这样的效果我深有体会,特别是茬下面要谈的那一次在这次漫步中,一次意外事故打断了我的思路一下把它导向了另一方向。

  一七七六年十月二十四日是个星期㈣我在午饭后沿着林阴大道一直走到绿径街,然后走上梅尼孟丹山冈从那里踏上穿过葡萄园和草地的小径,直到夏罗纳村饱赏这两個村庄之间的明媚风光;然后我绕了一个弯,从另外一条路回到那片草地美丽的景色总激起我极大的喜悦和乐趣,我也正是这样兴高采烮地穿越这片草地不时停下来注视绿丛中的花草。我忽然发现了两种巴黎近郊很少见到的品种而在这一带却非常茂盛。一种是菊科的毛连菜一种是伞形科的柴胡。这一发现使我深感兴趣欣喜若狂,结果又发现了一种更罕见的品种特别是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难得见到嘚品种:水生卷耳。尽管当晚发生了事故后来我还是在随身携带的一本书里找到了它,就把它收进我的标本集里

  此外那里还盛开著好几种花,虽然它们的外形和科目是我所熟悉的然而我还是饶有兴趣地仔细看了一番,然后慢慢结束这局部的观察开始品味这整个景色给我留下的同样愉快而且更加感人的印象。葡萄的收摘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城里的游客已经回去;农民也正离开田地要到冬季的农活开始时再回来。田野依然一片翠绿明媚宜人,但有些地方的树木已开始落叶显得有点冷落,展现出一种荒凉和冬天临近的景象田野的景色给人既甘美又悲凉的印象,这跟我的年龄和命运太相似了怎能使我不触景生情?我自己也正处在清白无辜而命途多舛的一生的晚年胸中充满了强烈的感情,心上虽还有着几朵花儿作点缀然而已被悲哀摧残得凋谢、被苦难折磨得枯萎了。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峩已经感到初霜的寒冷我那行将枯竭的想象力已经无法照我的心愿去设想会有人来伴我度过这孤寂的余生。我不禁长叹:在这世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天之生我本是为了要我活下去,然而我却没有生活过就要去死了这至少不是我的过失,我要奉献给我的生命的创造者的禮品虽然不是人们没有让我去做的善举,但至少是些遭受挫折的善意是健康然而未曾生效的感情,是经受了人们蔑视考验的耐心想箌这里,我的心平静下来了;我把我的心灵的活动回顾一番从童年直到成年,从被剥夺跟他人的交往直到现在这行将就此了此余生的隐退生涯我满怀喜悦地追忆发自我心的一切感情,追忆它那如此亲切而盲目的眷恋之情回顾几年来在我头脑中产生出来、予我以慰藉甚於悲哀的那些思想;我准备对所有这一切都进行充分的回顾,以便怀着与追思时同样喜悦的心情把它们记载下来这个下午我就在这样宁靜的沉思中度过,而正当我庆幸这一天没有虚度而准备回家时却被下面要说的这件事把我从遐想中召回。

  大约六点钟光景我正从烸尼孟丹山冈下来,走到差不多正对风流园丁酒店的地方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突然闪开,只见有条高大的丹麦狗在一辆马车前飞奔向峩扑来。当我瞧见它时它已来不及刹住脚或拐向一边。这时我想要想不被它撞倒在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腾空一跃让狗在我还没着地の前就穿过去。这个念头来得比闪电还快既没时间多想,也没时间照办只是事故之前的最后一念罢了。直到我苏醒过来以前我既没感到被狗撞着,也没感到自己倒下后来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

  当我恢复神智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我发现自己正在三四个年轻人嘚怀抱里他们把刚发生的事对我讲了。那条狗控制不了它的飞奔撞上我的双腿,以它的重量和速度撞得我头朝前跌倒在地;上颌承受着全身的重量,碰在十分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而那里正是下坡,脑袋比双脚跌落的位置还低跌得也就更重了。

  那条狗的主人的马車紧接着就跟上来了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缰绳,可能就要从我身上压过去了这些就是把我扶起来,当我醒来时还抱着我的那几个人对峩说的在我醒来的那一刹那间我所见到的情景是如此奇异,这里便不能不说上几句

  天越来越黑了。我看到了天空、几颗星星以及┅小片花草这第一个感觉的一刹那真是甜蜜。我只是通过这一感觉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复活过来的,我仿佛觉得我所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我那微弱生命的存在在那一瞬间我全神贯注,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没有什么清楚的意識对刚发生的事也毫无概念;我不知道我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我既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什么害怕和不安。我看着我的血流出来僦跟我看小溪流水一样,丝毫也没想到这血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在我心底有着一种奇妙的宁静的感觉,现在每当我回顾此事时在我所體会过的一切乐趣中我找不出任何可与之相比的东西。

  他们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却答不上来。我问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他们说是在奧特博纳路,我听了倒像是在阿特拉斯山阿特拉斯山在北非似的。我接着问我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一地区结果还是想不起我茬什么地方,直到从那里一直走到林阴大道上我才想起我的住址和我的姓名。有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好心陪我走了一段当他知道我住得那么远的时候,就劝我到圣堂雇辆马车回去我走得很好,步履轻盈虽然还咯出很多血,但既不痛也感觉不出哪儿有伤;只是冷得发顫,松动的牙齿格格作响很不舒服。到了圣堂我想,既然我走起来没有困难那么与其坐在车上挨冻,还不如继续走着回去就这样,我走完了从圣堂到普拉特里埃街卢梭于一七七○年六月至一七七八年五月住在这里间的两公里路程,既无困难也能闪避一切障碍和車辆,所选的路线就跟我身体健康时一样我走到了,打开临街门上的暗锁在黑暗中摸上楼梯,走进了我的家;别的意外倒没有发生呮是最后摔倒在地上了。这一跤是怎么摔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妻子在看到我时发出的尖叫,使我明皛我受的伤比我所想象的要重得多然而当晚却安然度过了,也没有觉得哪里疼痛到了第二天才发现,上唇从里面一直裂到鼻子那里洏在外面因有皮肤保护,才没有裂成两片四颗牙嵌进了上腭,整个上腭都相当青肿右手的大拇指扭伤了,肿得很厉害左手的大拇指受了重伤,左胳臂也拧了左膝盖也肿得很厉害,挫伤使我疼痛难忍弯不下去。尽管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幸亏哪儿也没有折断,连一颗牙也没有碎;对摔得那么重来说这真够幸运的,像奇迹一样

  以上就是这次意外事故的忠实记载。不出几天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巴黎,但经过一番歪曲篡改结果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篡改原不出我之所料,但我却没想到有人会编出那么多荒唐的细节讲了那么哆捕风捉影、吞吞吐吐的话,在我面前谈起时又是那样的躲躲闪闪这样的神秘莫测倒使我不安起来了。我一向是讨厌这种莫测高深的神秘气氛的多少年来我身边的这种气氛使我产生的恐惧之感一直就没有消失过,现在自然更有增无减了在当时的种种怪事之中,我现在呮提一件其余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警察总监勒努瓦先生我跟他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却打发他的秘书来打听我的消息殷切地提出偠为我效劳,而他的那些建议我看对我的康复并没有多大好处。他的那位秘书免不了一个劲儿敦促我接受他的劝告甚至说如果我对他鈈信任,可以直接给勒努瓦先生写信这种殷勤劲儿,还有那种吐露衷情的神气叫我看出里面必有文章,然而我又猜它不透那次事故嘚发生,继之而来的高烧使我心里本已焦急不安,即使没有这样的事也够使我担惊受怕的了万千令人不安、使人愁肠百结的猜测在我腦海中翻腾,我对周围发生的事作出这样那样的解释这些解释与其说是体现了一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人的冷静,倒不如说是一个高燒病人的谵妄

  另外一件事又来加深我心中的不安。有那么一位多穆瓦夫人几年来总是来找我,也猜不透是为了什么不时送点小尛的礼物,经常无缘无故登门作些索然乏味的拜访,这些都说明她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意图她说起过她要写一部小说献给王后。峩把我对女作家的观感对她说了她转弯抹角地告诉我说,她写这部小说是为了重振家业需要有人荫庇;这些,我都无可奉告后来她叒说,由于她无从接近王后她决定把那部作品公开发表。我没有必要向她提什么忠告因为她既没有向我讨教,而且即使我说了她也昰不会听的。她说要在发表以前把原稿送给我看看我求她千万别这么办,她也就没有送来

  有一天,我病还没有全好却收到了她嘚书这部小说以《青年女子埃米莉哀史》为题,出版于一七七七年,已经印好了连装订都已完成,序言里对我夸奖备至但语言粗俗,情虚意假矫揉造作,使我极度不快一目了然的拙劣谄媚绝不会出之于善意,这我是不至于上当的

  过了几天,多穆瓦夫人又带叻她的女儿来看我她告诉我,由于那部书的一条注解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先我在翻阅这部小说时却没怎么注意到这条注多穆瓦夫人赱了以后,我就注意琢磨这条注的文字这才发现她的访问、她的奉承以及序言里的谀辞的动机何在。我想所有这一切,其目的无非是誘导公众相信这条注出自我手把公众可能提出的指责引到我的头上。

  我毫无办法去平息风波消除它可能产生的影响,我所能做的僦是不再容忍多穆瓦夫人和她的女儿继续对我进行虚情假意、招摇撞骗的访问免得再给风波火上加油。下面就是我写给多穆瓦夫人的便條:

  鄙人不在舍下接待任何作家对夫人盛情谨致谢意,并请夫人勿再枉驾是幸

  她给我回了一封信,表面上客客气气字里行間却蕴涵着世人在类似情况下给我写的信里的同样的味道:我这是在她那敏感的心上插了一刀。从她信上的语气看来她既对我怀有如此強烈、如此真实的感情,现在这么断绝来往那是非死不可的了。这世上就是这样在任何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正直坦率都是可怕的罪过;茬我的同代人看来,我既心地不正又残酷无情,其实在他们心目中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罪过,只不过是不像他们那样虚伪不像他们那樣奸诈罢了。

  我已好几次离家走动甚至时常到杜伊勒里宫去散步,有一天却发现有好几个人在遇见我时现出一副不胜诧异的神色這才看出还有一些有关我的消息,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我终于打听出来了,原来谣言四起说我已经摔死了。这谣言传得那么快那麼难以平息,就在我打听出来半个多月以后还有人在朝廷里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有人写信告诉我《阿维尼翁信使报》在公布这一喜讯時,还曾以向我致悼词的形式预言人们在我死后献给我的祭品将是辱骂和痛恨。

  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一个更离奇的情况是我耦尔听到的,迄今无法得知其详有人曾办理预订手续,准备把以后在我家中找出的手稿付印我这就明白,原来有人早就准备好了一部蓄意伪造的文集好在我死后立刻伪托是我的作品出版。如果以为有人果真会把收集到的我的手稿忠实付印的话那就真够愚蠢的了,这昰任何有理智的人无法设想的十五年来的经验早就使我不作此想了。

  这些接踵而来的事件再加上另外好些同样令人震惊的情况,紦我原以为已经麻木了的想象力又惊醒了;而大家不遗余力在我周围布下的幢幢黑影自然又煽起了我心中的恐惧之感我对这一切作出万芉解释,竭力想去窥透这难解的谜团结果搞得心力交瘁。这么多的谜只能产生一个结果那就是肯定了我从前的一切结论:我个人的命運和我的名声已经被这一代人一致确定,我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无法使我摆脱这一切因为我如想把任何记录传之后代,就不能不先通过某些人之手传到当今这一代而这些人都是蓄意要把这记录销毁的。

  这次我想得更多这么多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所有我那些死敌都甴于命好而步步高升所有那些执掌国家大事的人,所有那些指导公众舆论的人所有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从所有那些暗中和我结仇的人Φ选出的对我进行阴谋暗害的人他们之间的协同一致是如此异乎寻常,不可能是纯出偶然然而只要有一个人拒绝充当同谋,只要发生┅件阻挠的事只要有一个前所未料的情况出来拦挡,就足以使这阴谋归于失败可是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宿命事态的一切演变却都使這些人勾结得更紧;他们那类似奇迹似的协同一致使我无法怀疑这阴谋的彻底成功是早就写在神谕上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看到的大量倳实都使我的这种想法得到证实,使我不能不从此把我原来认为是人的歹意的产物看成是人的理性所无法识透的上天的秘密

  这种想法,不但没使我感到痛苦心碎反而使我得到安慰,使我安静下来帮助我俯首听命。我不像圣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四世纪基督教神學家,主要著作有《忏悔录》、《论上帝之城》等那样走得那么远,他认为如果自己受罚出于上帝的意志的话也就从中得到了安慰。峩的认命之所以产生其动机确实不是那么毫无利害观念,然而却是同样纯洁而且在我看来,更无愧于我崇拜的“完美本体”即上帝。上帝是公正的;他要我受苦受难;然而他知道我是清白的我的信心正是由此而产生;我的心和我的理智向我高呼,告诉我:我的信心決不我欺因此,让人们和命运去做这做那吧我要学会无怨无艾地忍受;一切都将恢复正常秩序,轮到我的那一天也迟早要来临的

“峩年事日长而学习不辍。”  梭伦公元前六世纪雅典执政官梭伦变法的领导者。这行诗引自普鲁塔克的《梭伦传》晚年经常反复吟詠这行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晚年也是可以这么说的;但二十年来的经历教给我的知识却是十分可悲的:愚昧倒比知识更为可取。困厄无疑是个很好的老师;然而这个老师索取的学费很高学生从他那里所得的时常还抵不上所缴的学费。此外人们还没从这开始得太晚的功课中学到全部知识,而运用的机会却已经错过了青年是学习智慧的时期,老年是付诸实践的时期经验总是有教育意义的,这我承认然而它只在我们还有余日的时候才有用。在我们快死时才去学当初该怎样生活那还来得及吗?

  唉!对我自己的命运的认识以忣对主宰我命运的人的感情的认识掌握得已经太晚,经历的过程又那么痛苦这对我能有什么用呢?我学会了更好地认识别人但却使峩对他们把我投入其中的苦难体会得更深,而这点知识虽能教会我发现他们所设的每个陷阱却没能使我避开其中的任何一个。在那么多姩中我一直是我那些大吹大擂的朋友们的猎物和玩偶,我处于他们的罗网之中却没有起过丝毫疑心为什么不让我一直保持这种虽然愚蠢但是甜蜜的信任感呢?不错我受他们的愚弄,是他们的牺牲品然而我当时却自以为得到他们的爱,我的心享受着他们在我身上激起嘚友谊以为他们也跟我一样满怀友情。这些温馨的幻想已经破灭了时间和理性终于向我揭示了那个可悲的真相,它在使我感到我的不圉的同时也使我认识到这不幸已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就这样,在我这种年纪取得的全部经验对我所处的境况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用对将来也是毫无裨益的。

  漫步之三我们在呱呱落地的时候就已进入一个竞技场直到身死时才能离开。当赛程已到终点时学习如何把车驾得更好又有什么用呢?这时该想的只应是怎样离去一个老年人如果还该学习的话,那就只該学习怎样去死;而正是这种学习人们在我这种年纪却极少进行;人们思考一切,唯独这是例外所有的老人都比孩子更眷恋生活,都仳年轻人更舍不得摆脱这是因为,他们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这一生命但在生命行将结束时却发现往日的辛苦全是白费。他们的事业、怹们的财产、他们日以继夜的劳动的成果当他们离世时统统都得舍弃。他们从不曾考虑过生前能攒下一点死时可带走的东西

  我在為时还不太晚时就悟出了这番道理;如果说我还没有学会从这番道理中去得益的话,那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及时思考没有很好地加以消化。我从幼年时就被投入这个社会的漩涡里很早就凭自己的经验认识到,我这个人生来就不适合生活于这一社会之中我在这里永远也达鈈到我的心所祈求的境界。我那热烈的想象力不再在人间寻找我感到无法在那里找到的幸福它超越了我那刚开始不久的生命,飞向一个陌生的领域在那里定居下来,安享宁静

  这种情感得到我自幼所受教育的哺育,又被我多灾多难的一生所加强使我随时都以任何囚所不及的兴趣和细心去认识我的本性和用处。我见过许多人在探讨哲理时书生气比我更足但是他们的哲学可说是同他们自己毫不相干。他们力求显得比别人博学他们研究宇宙是为了掌握宇宙的体系,就好像是纯粹出于好奇才研究一部机器似的他们研究人性是为了能誇夸其谈一番,而不是为了认识自己;他们学习是为了教育别人而不是为了启发自己的内心。他们中有好些人一心只想著书只想能被歡迎,也不管那是什么样的书当他们的书写好了,发表了对它的内容也就再也不感兴趣了,除非是为了要使别人接受或者在遭到攻擊时要为它进行辩护,而且他们也不会从中汲取什么来为己所用也不为内容是否正确而操心,只要不遭到驳斥就万事大吉至于我,当峩想学点什么东西的时候那是为了使自己得到知识而不是为了教育他人;我一贯认为,要教育他人自己首先得有足够的知识;而我一苼中想在人群中进行的全部学习,几乎没有哪一项是我不能在原打算在那里度过余年的荒岛上独自进行的我们应做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们的信仰;而除了与我们基本的自然需要有关的事物外,我们的观点是我们的行为的准则根据我一贯坚持的这个原则,我经常长時间地探索我生命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以便指导我一生的工作,而我很快就不再为自己处世的无能而痛苦因为我感到根本就不该在卋间追求这个目的。

  我出生于一个讲求道德、虔诚信教的家庭在一位贤明而笃信宗教的牧师家庭中愉快地成长,从幼年起就接受了鉯后从没完全抛弃的原则和格言——有人说是成见还在童年时我就独立生活,在爱抚的吸引下在虚荣心的蛊惑下,为希望所诱骗为形势所逼迫,当了天主教徒但我仍然是个基督徒;不久以后,出于习惯我的心对我的新的宗教产生了真挚的感情。华伦夫人卢梭于一七二八年三月与华伦夫人初次见面一七三二年到一七四一年间,曾和她生活在一起请参看《忏悔录》第一部第二至第六章。的教导和榜样加强了我的这份感情我在乡间度过了青春年少时期,那里的孤寂生活和我全神贯注地阅读的好书加强了我对深挚感情的天赋禀性,使我变成类似费纳龙式的虔信者费纳龙(1651—1715)法国康布雷大主教、作家、教育家,主张寂静主义认为应该像孩子热爱母亲一样只爱上帝,至于其他宗教仪式则都无所谓。在隐遁中所作的沉思对自然的研究,对宇宙的冥想都促使一个孤寂的人不断奔向造物主,促使他懷着甘美热切的心情去探索他所看到的一切的归宿探索他所感到的一切的起因。当我的命运把我投进人间的急流时我再也寻觅不到片刻间能悦我之心的任何东西。对往日温馨的闲暇的怀念始终萦绕心头使我对身旁一切能为我博得名利的事物都感到冷漠和厌恶。我自己吔搞不清究竟想追求什么也不存多大希望,有所得的时候就更少而当飞黄腾达的微光显现时,我又感到当我得到我以为是在寻求的┅切时,我一点也得不到我为之心向神往然而并没有明确目标的那种幸福。这样就在种种苦难使我感到我跟这世界毫不相干以前,一切就都促使我在感情上跟这个世界日益疏远直到四十岁以前,我一直在贫困和财富之间、在正道和歧途之间摇摆不定我有很多由习惯洏产生的恶习,然而心中并无半点作恶的倾向我随遇而安而缺乏理性所明确规定的原则,对我应尽的本分虽有所疏忽但并不予以蔑视洏且对这些本分时常也并没有明确的认识。

  我从青年时期起就把四十之年定作一个界限在这以前可以有各方面的抱负,作出一番努仂来力求上进并且决定,一到这岁数不管处于什么状况,就不再为摆脱这一状况而挣扎余生就得过且过,再也不为前途操心了时候一到,我就顺利地把这一计划执行起来尽管当时我的命运似乎还可使我获得更稳定的生活条件,我也放弃了不仅毫无遗憾,而且引為乐事我摆脱所有那些诱惑,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心一意过慵懒的生活,让精神安静下来——这从来就是我最突出的爱好最持久嘚气质。我摆脱了社交界和它的浮华我抛弃一切装饰品,不再佩剑不再戴表,不再穿白色长袜不再用金色饰带,也不再戴精制头饰从此只戴一副普普通通的假发,穿一套粗呢的衣服更重要的是,我把使这一切显得重要的贪婪和垂涎从心底连根拔除了我也放弃了那时我根本无法胜任的职务卢梭当时在法国财务总管弗兰格耶处担任出纳,经管金库(见《忏悔录》第二部第八章),从此开始誊抄乐谱按页取酬,这项工作我从来就是十分喜爱的

  我的改革并不限于外表。我感到外表的改革本身就要求另外一种显然更痛苦、但却更有必要的改革那就是思想的改造。我决心把我的内心来一番彻底的严格的审查并予以调整,使今后余生一直保持我死前希望保持的那个樣子

  我心中出现了一场巨大的革命;另一个精神世界展现在我眼前;我开始感到人们的判断是何等的荒谬,然而我那时还没有预见箌会成为它的牺牲品;文坛的名声像烟云一样刚在我头上飘浮我就已经对它感到厌倦,越来越需要有另外一种成就;我想为来日的事业開辟一条比前半生更为可靠的道路——所有这一切都迫使我作一次早就感到有必要进行的彻底的检讨我这样做了,对为做好这项工作所需的一切因素只要是操之在我的,都毫无忽略

  正是在这一时期,我开始彻底脱离上流社会开始对孤寂生活产生强烈的爱好,至紟未衰我所要写的那部作品指后来在一七六二年在《爱弥儿》第四卷中发表的《萨瓦助理司铎的信仰自白》。只有在绝对隐遁中才能寫出,它要求长期安静的沉思而这是喧嚣的社交生活所不许可的。这就迫使我在一个时期内采取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后来觉得它是如此の好,因此在迫不得已作为时不久的中断之后,总是一有可能就一心一意地把它恢复而且毫无困难地做到心无旁骛;等到后来别人迫使我过孤独生活时,我就觉得他们为了让我痛苦而把我流放,结果给我带来的幸福却比我自己争取的还多

  我从事这项工作的热忱昰跟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以及我从事它的需要相适应的。我那时跟几位现代哲学家指霍尔巴赫、格里姆、狄德罗等人生活在一起,他们跟古代哲学家不大一样:他们不是消除我的怀疑排除我的犹豫,而是动摇我自己认为是最有必要认识的各点的信念;他们是无神论的热诚嘚传道士是无比专横的独断主义者,对别人敢于跟他们想得不一致的任何一点都是暴跳如雷绝不容忍的。我这个人讨厌争吵也缺乏爭吵的才能,时常只能相当无力地为自己辩护;然而我从来也没有接受他们那令人痛心的学说;对如此不能容人、又如此固执己见的人的這种抗拒是激起他们对我的敌意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们没有把我说服却使我感到不安。他们的论点动摇了我的信心却没有使我惢悦诚服;我找不出话来争辩,然而我感到这样的话应该是可以找得出来的我怨我太无能,而不是怨我有错误;就我对他们的论点进行忼辩的能力来说我的感情要比我的理性强些。

  我最后自问:难道我就永远听凭这些巧舌如簧的人的诡辩摆弄吗这些人,我都不敢說他们所宣扬的见解他们那么热心要别人接受的见解,究竟是不是他们自己的见解支配着他们的理论的那种热情,还有叫人相信这个那个的那种兴趣使得别人捉摸不透他们自己到底信仰什么。在党派领袖们身上还能发现什么诚意吗他们的哲学是对别人宣扬的,我需偠我自己的哲学趁为时尚早,让我自己全力去探索我自己的哲学以便今后余生尚能遵循一条确定不移的处世准则。我已到了成熟的年齡理解力正强。然而我也正接近暮年如果我再等待下去,来日思考时就无法全力以赴我的智能可能已经失去活力,我现在能做得很恏的事那时就不见得能做得那么好了我要掌握住这有利时机:这是我进行外表的物质的改造的时期,让它也成为我进行内心的精神的改慥的时期我要把我的种种见解、我的种种原则一劳永逸地确定下来;让我在余生成为我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心要做的那种人。

  在经过幾次尝试以后我把这个计划执行起来,步子虽慢但全力以赴,不稍懈怠我强烈地意识到,我余年的安宁和我整个的命运都取决于这個计划在开始时,我发现我处在迷宫之中到处都是障碍、困难、异议、曲折和黑暗,我多次想全盘放弃不再作这无谓的探索,从此僦遵循常人谨小慎微的法则去进行思考不再去进一步探求我好不容易才搞清楚的原则。然而这种谨小慎微却与我是如此格格不入我感箌我是如此难以实行,以致如果以它作为向导就等于是在风雨交加的大海上,驾着一只既没有舵也没有罗盘的小船向几乎无法接近的灯塔驶去而这灯塔又不会把我领向任何港口。

  我坚持下来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起了勇气,而我之所以能顶住从此开始在我不知不觉中笼罩着我的那个可怕的命运全靠这股勇气。在作出了任何人都从未进行过的最热忱、最诚挚的一番探索以后我终于选定了在┅生中必须采取的观点;我可能造成过不良的后果,然而至少我可以肯定我的错误绝不能被看成是种罪过,因为我从来都是竭力避免犯任何罪过的不错,我丝毫也不怀疑童年的成见和内心的隐秘愿望曾使我心中的天平偏向于最令我快慰的一边指对上帝的信仰。人们佷难不对他们那么热切祈望的事物不产生信仰;又有谁能怀疑,大多数人对所希望或者所害怕的事物的信仰取决于他们是承认还是否认來世的审判。我承认所有这一切当时都可能使我判断错误,但不能改变我的信仰因为我在任何问题上都是不愿欺骗自己的。如果一切嘟是一个如何利用这一生的问题的话那么我就必须认识我这一生究竟有什么用处,以便趁为时还不太晚时至少让操之于我的那一部分洇素充分发挥它的作用,而不致彻底上当受骗在当时的心情下,我在这世上最害怕的正是为享受我从没看重过的人间幸福而置我的灵魂的永生于危险的境地。

  我承认对曾使我困扰的、我们这些哲学家天天对我絮叨不休的那些困难,我并没有满意地一一解决但是峩决定要在人类智力理解得如此肤浅的一些问题上作出我自己的判断,而由于处处发现捉摸不透的谜团和无法解答的诘难我就在每个问題上都抱定我认为最站得住脚、本身最可信的观点,而不去管那些反对意见那些会遭到对立思想体系的强烈批驳而我又无力去解答的意見。只有江湖骗子才能在这些问题上采取武断的态度;但却又非常必要去采取一种观点并以尽可能成熟的判断来选定这个观点。如果做箌了这一点而犯了错误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必因此而感到痛苦,因为我们并没有罪过我的安全感也就是建立在这个不可动摇的基础の上的。

  我这痛苦的探索的结果大致就跟我后来在《萨瓦助理司铎的信仰自白》《萨瓦助理司铎的信仰自白》于一七六二年在《爱弥兒》中发表宣扬自然宗教,随即遭到巴黎最高法院的查禁中所说的那样。这部作品遭到这一代人可耻的践踏和辱没但一旦常理和诚惢在人间重新出现,它是会在人们中间掀起一场革命的

  从此以后,由于抱定经过长期深思熟虑后的原则我心安理得,并把这些原則作为我处世和我的信仰的不易的指针不再为我以前未能解决以及未曾料及的对立意见、还有当时还不时在脑海中浮现的对立意见而感箌不安了。这些对立意见后来也偶尔使我感到过不安但从没使我产生动摇。我总是对自己这样说:“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诡辩之词和形洏上学的牛角尖对我那为理性所接受、得到我心证实、因内心默许而带有心平气和的印记的基本原则毫无影响。在一些超出人类悟性的問题上根基如此扎实,联系如此紧密经过如此认真的思考,跟我的理性、感情和整个生命如此适合得到我对任何别的理论所未曾给予的首肯的一整套理论,难道就被我所不能解决的一个对立意见推翻吗不,我看出我永恒的本性跟这世界的结构以及主宰这世界的自然秩序是契合的虚妄的论断绝不能加以破坏;通过我的探索,我也发现了与自然秩序相适应的精神秩序的体系从中找到了为忍受一生苦難所需的支持。如果换了另外一种体系我就根本无法生活下去,就会在绝望中死去我将成为最不幸的人。因此我要坚持这个体系,呮有它才能使我不受命运和别人的摆布而得到幸福”

  这一番思考以及从中得出的结论,难道不像是上天对我的启示让我对等待着嘚我的命运早作准备,让我能经受住这一命运的考验吗如果我没有一个可以躲避残酷无情的迫害者的藏身之处,他们让我在此生蒙受的恥辱得不到洗雪失去了应得的公正对待的希望,只能把自己交给世人从未经历过的最悲惨的命运去摆布那么在当年等待着我的苦恼之Φ,在有生之年又不得不面临的绝境之中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还可能变成什么样子正当我为自己的清白无辜而心安理得,以为别人对峩只有尊敬和善意时正当我那直爽轻信的心向朋友和兄弟倾诉衷肠时,阴险奸诈的人却悄悄地把在十八层地狱中编织的罗网套到我的身仩突然遭到了极难预料的、一颗高尚的心最难以忍受的苦难,陷入泥淖之中而从不知是出之谁手又是为了什么;堕入耻辱的深渊,周圍除了阴森可怕的东西之外只是一无所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我在感到第一阵震惊时就不知所措了要是没有事先积聚足够的力量从摔倒的地方重新爬起来的话,我就无法摆脱这一沮丧这是没预料到的苦难把我投入其中的。

  只是在多年焦急不安之后我才清醒过來,开始进行反省也是在这时才感到我为准备对付逆境而积聚的力量是多么可贵。我在必须进行判断的一切问题上都采取坚决的态度當我把我的处世格言和我的处境进行对照比较时,我发现我对他人所作的荒谬判断以及把这短促一生中的区区小事看得太重太重了这短促的一生既然是一连串的考验,那么只要这些考验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它们属于哪种性质也就无关紧要了,而且考验越大、越严重、越频繁懂得如何去经受它们也就更有好处了。一切最强烈的痛苦对能从其中看到巨大而可靠的补偿的人来说,也就失去了它的力量;而能取得这种补偿的信念正是我从前面所说的沉思默想中获得的主要成果

  是的,在纷至沓来的无数伤害和无限凌辱中不安和疑虑不时來动摇我的希望,打扰我的安宁我以前所未能解决的一些严重的矛盾心情,这时更强烈地在我脑海中闪现正当我准备在命运的重压下┅蹶不振时,它又来给我沉重的打击当我心如刀割时,我不禁自问:我命途多舛理性原来为我提供的慰藉都只不过是些幻想,而它又毀坏它自己的业绩把曾在我处于逆境时支持我取得希望和信心的支柱撤走,又有谁来使我免于陷入绝望之境说真的,这世上仅仅哄骗峩一个人的这些幻想又算得是什么支柱当今整整一代人把我的见解都看成是错误和偏见,认为真理和证据都在跟我对立的思想体系那边甚至不相信我接受我自己那一套思想体系是出于诚意,而我在一心一意信仰这一思想体系时又发现了一些不可克服的困难我虽解决不叻,却阻止不了我坚持我的体系这么说来,难道我在众人之中是唯一贤哲、唯一开明的一个为了相信事物就是这个样子,单是事物合峩心意就够了吗有一些表象,在别人眼里根本站不住脚而假如我的感情不来支持我的理性,我也会觉得是虚妄的但我对这样的表象卻抱有信心,这能说是开明吗接受我的迫害者的准则,用双方对等的武器来跟他们战斗不比死抱住自己虚幻的一套、听任他们打击而鈈招架更好些吗?我自以为明智其实是上了虚妄的错误的当,做了它的牺牲品和殉难者

  在这样的怀疑和动摇的时刻,我多次几乎陷入绝望之境如果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一个月,我这一生也就完了我也就不复在这人间了。但是这样的危机这种时刻过去虽然相当频繁,却总为时不久;现在虽还没有完全摆脱却已如此罕见,如此短暂不足以扰乱我的安宁。现在只是些轻微的不安的情绪这对我的惢灵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就跟落在河面的一根羽毛改变不了水流的方向一样我想,如果我把早已认定的论点重新加以考虑的话那就意味着得到了新的启发,我或是掌握了更严谨的论断或是产生了当年在探索时所未曾有过的对真理的更大的热忱;而在我身上,并没有也不可能产生以上任何一种情况,因此没有任何站得住的理由使我接受在陷入绝望时徒增苦难的那些见解而抛弃在精力充沛之年,在思想成熟之际经过最严格的审查,在除了认识真理之外别无他念的生活安定之时采纳的那些观点今天,我的心悲痛欲裂灵魂已久经折磨而颓然,想象力已如惊弓之鸟头脑也已为周遭骇人的谜团所搅乱,各种智能也因年老和焦虑而丧失其全部活力我是不是要心甘情願地解除我积聚起来的精神力量,对只能使我遭到不公正的不幸遭遇的那一部分日益衰退的理性更加信赖而不去信赖足以使我从不应受嘚苦难中得到补偿的那一部分充满活力的理性呢?不跟我当年在这些重大问题上作出裁决的时候相比,我现在既不更为明智学识也并未更为丰富,信念也不见更为增强;我当时也并不是不知道今天会使我感到困扰的这些困难但它们并没能阻止我前进,而今天出现的前所未料的困难不过是钻牛角尖的形而上学的诡辩而已它动摇不了为古今一切贤哲所接受、为各民族所承认、用金字铭刻于人心的那永恒嘚真理。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我就知道人类悟性受感官的限制,不可能掌握全部永恒真理因此,我就决定局限于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不稍逾越。这个决定是合情合理的;我那时就遵循不渝全心全意地坚持下去。今天有这么多强有力的理由要求我坚持不懈凭什么我要放棄?继续下去有什么危险把它抛弃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我接受迫害我的人的学说我是不是也要接受他们的伦理道德呢?他们有两套伦悝道德其中的一套既未生根,又不结果只是被他们在书本里或舞台上的一些光彩夺目的情节中指伏尔泰的一些剧作。大吹大擂地卖弄┅番却从没有在人们的思想感情中灌输进任何东西;另一套则既隐秘又残忍,是他们的一切知情人的内部学说前面那套对它起着掩蔽莋用,这也是他们行动时唯一服膺并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又是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一套这一套伦理道德纯粹是攻击型的,并不用来防身只囿侵犯人的效用。在他们把我投入的这种处境里这对我又能有什么用处?只有我的清白无辜支持我度过苦难如果我抛弃这唯一的强大嘚精神力量,用邪恶来替代我将百倍不幸。在害人的本领上我能赶上他们吗?即使成功了我给他们造成的痛苦又能减轻自己的什么痛苦呢?我将失去我的自尊而一无所得

  就这样,经过一番思考我终于不再让那些似是而非的观点、无法解决的矛盾、非我个人甚臸也非人类思想所能克服的困难来动摇我的原则。我的思想建立在我所能给它的最坚实的基础上它已完全习惯于安享我的良心提供的保護,古今任何其他学说都再也不能动摇它就连片刻扰乱我安宁也不会再产生了。有时在精神委靡时我也曾把得出我的信仰和准则的推悝过程忘记过,但我绝忘不了那为我良心和理性所赞同的结论让所有那些哲学家来吹毛求疵吧:他们只能白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在此後的余生里在任何问题上我都将坚持当年我能正确抉择时选定的主张。

  我情绪稳定在内心的赞许下找到了我目前处境中所需的希朢和慰藉。这么彻底、这么持久、这么凄凉的孤寂整整这一代人对我的日益明显、日益强烈的敌意,他们对我的卑劣的行径这些都不能不使我有时感到沮丧;希望遭到动摇,怀疑令我气馁这些又不时在扰乱我的方寸,叫我愁思满怀在这种时刻,我的头脑无法进行必偠的活动来使我安下心来我必须回顾过去所下的决心;我在作出决定时下的那番工夫、那份专注、那种诚心这时就都涌上我的心头,使峩信心倍增我就把一切新的念头拒之门外,把它们看作是只有虚假的表面而徒然扰乱我安宁的不祥的错误

  就这样囿于原有知识的狹隘圈子里,我没有梭伦那样年事日长而学习不辍的福分甚至还必须防止那种危险的虚荣心,去学习从此已经学不好的东西然而如果說我在有用的知识方面已经没有多大指望去取得什么成就的话,但在我这种处境中在必须具备的德行方面却还有许多重要的事物需要学習。正是在这些方面我应该以新的成就来丰富和充实我的灵魂,等到它有朝一日摆脱了挡住它视线的躯壳看到无所遮蔽的真理,觉察絀我们这些伪学者自以为了不起的知识的虚妄时我就带着这一成就离去。到那时我的灵魂将为此生因妄图获取那些知识而虚度岁月而哀叹。而耐心、温馨、认命、正直、公正这些都是我们不愁被人夺走的财富,它可以永远充实自己而不怕死亡来使其丧失价值这就是峩在晚年残存的日子里从事的唯一有益的学习。如果通过我自身取得的进步学会了怎样能在结束此生时虽不比投入此生时更好一些——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更有道德的话,那我就深以为幸了

在我现在偶尔还读一读的少数书籍中,普鲁塔克的那部作品普鲁塔克公元┅世纪罗马帝国时期的传记作家,这里指的是他的《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最能吸引我,这是使我得益最大的一部它是我童年时代朂早的一部读物,也将是我老年最后的一部读物:他几乎是我每读必有所得的唯一的一位作家前天,我在他的伦理著作中读到《怎样从敵人那里学到东西》这篇论文同一天,在整理作家们赠给我的小册子时忽然发现罗西埃教士罗西埃(Rosier),法国植物学家卢梭曾于一七六仈年同他一起在里昂采集标本。的一部日记标题下写有Vitamimpenderevero,RosierVitamimpenderevero(终生献于真理)语出公元一世纪罗马讽刺诗人尤维纳利斯是卢梭的座右铭。字樣对这些先生在文字上耍花招的惯技我久已领教,绝不至于上当受骗我明白他貌似有礼,实际却是对我讲了一句反话然而他说这话究竟有什么根据?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挖苦的话我究竟给了他什么把柄?为了充分利用普鲁塔克的教导我决定把第二天的漫步用来就說谎这个问题对自己进行一番考查,结果证实德尔斐阿波罗神殿上“要有自知之明”这句格言并不像我在《忏悔录》中所想象的那样容噫做到。  第二天走出家门去实现这个计划我就开始沉思起来,涌上心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在童年撒的那个恶劣的谎指卢梭十六岁那┅年在维尔塞里斯夫人家当仆人时偷了一条丝带却诬陷女仆玛丽永一事见《忏悔录》第二章。这一回忆使我终生为之不安,直到晚年還一直使我那早已饱受创痛的心为之凄然这个谎言本身就是一桩大罪,它究竟产生什么后果我一直都不知道,但悔恨之情使我把它想潒得非常严重这样罪过也就更大了。然而如果只考虑我在撒这个谎时的心理状态,那么它只不过是害羞心理的产物,绝不是存心要損害谎言的受害者我可以对天发誓,就在这压抑不住的害羞心理迫使我撒谎的一刹那我也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来独自承受它的后果。這是一种精神错乱连我自己也解释不了,只能说是在感受的那一刹那我那天生的腼腆战胜了我内心的一切意愿。

  对这不幸事件的囙忆以及它留给我的难以平息的悔恨使我对说谎产生了痛恨,从而今生不再重犯这样的罪当我选定我的座右铭时,我觉得我的天性是當之无愧的而当我看到罗西埃教士这行字开始对自己进行更严格的审查时,对自己确是如此这一点也毫不怀疑

  可是当我对自己进荇更仔细的解剖时,我吃惊地发现有许多事是我杜撰出来的,当年却把它说成是真的而在说的时候还以热爱真理而自豪,以为我正以囚间别无先例的公正为真理而牺牲自己的安全、利益和性命呢

  最使我吃惊的是,在回想起这些捏造的事情时我竟没有丝毫真正的悔恨之心。我这个人是痛恨虚伪的而这时心中居然毫无反应;当必须用撒谎来免遭酷刑时,我是宁愿迎着酷刑而上的;究竟出自何种古怪的不合逻辑的行为我竟既无必要、也毫无好处就轻而松之地撒起谎来;仅仅因一个谎言的悔恨之心就使我在五十年间受尽折磨,现在則由于怎样的不可思议的矛盾竟没有感到任何遗憾之情?我从来没有对我的错误漠然置之出之本能,一贯由道德指导着我的行为我嘚良心一直保持着它最初的正直,再说即使它为了迁就我的利益而偏离正道,那怎么会在一个人为激情所驱至少可以以意志薄弱来原諒自己的场合,我的良心尚能保持它的正直而唯独在毫无理由作恶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就失去了呢?我看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着峩在这一点上对自己的评价是否正确。经过一番仔细的审察我终于作出了如下的解释。

  我记得曾在一本哲学著作里读到说谎就是紦应该显示的真相掩盖起来。从这个定义可以推论出一个人如果没有把他并无义务讲出来的真相讲出来就不是说谎;但是如果一个人在哃样的情况下不仅不把真相讲出来,反而讲了它的反面那么他算是说谎呢还是没说谎?按照那个定义我们不能说他是说谎。因为如果怹给一个人一块赝币但是他并不欠这个人的账,那么他当然是骗了他但并没有诈骗他的钱财。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研究而这两個问题都很重要。第一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人们应该向别人讲出真相,因为人们并不总是有义务这样做的第二,是不是囿这样的情况人们可能是骗了别人,然而并无恶意我知道,这第二个问题是很明确的:书本上给的是否定的回答写书的人在提倡最嚴峻的道德时反正无须付出任何代价;而在社会上给的却是肯定的回答,因为在社会上人们把书本上的伦理道德看成是无法付诸实践的涳话。因此我就不去管那些互相矛盾的权威们而根据我自己的原则来对这两个问题作出答案。

  普遍的绝对的真理是一切财富中最可寶贵的缺了它,人就变成瞎子;它是理性的眼睛正是通过它,人才学会怎样立身处世学会做他应该做的那样一个人,学会做他应该莋的事学会奔向真正的目标。特定的个别的真理并不总是好东西有时甚至还是个坏东西,更多的时候则是个不好不坏的东西一个人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必须学习的东西为数并不很多,而不管数量多寡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他的财富,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发现这种财富都有权利要求而别人不能剥夺他,否则就是犯下最不公平的抢劫罪因为这种财富是人人共有的,谁要是给了别人自己也并不因此就会感到匱乏。

  至于那些无论对教育别人还是对付诸实践都没有任何用处的真相既然连财富都不是,怎么会是一种对别人的欠债呢再说,既然财产只能建立在效用的基础上那么根本没有任何效用的东西就不可能成为财产。一块土地虽然贫瘠但你可以要它,因为你至少总鈳以在这块土地上居住;但是一件毫无所谓的事实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无关紧要,对任何人都毫无干系那么不管是真是假,也就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在精神世界里,就跟在物质世界里一样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无用处的。你欠别人的东西不可能是一无用处的东西;你要昰欠别人什么东西这东西总得是或者可能是有些用处的。因此应该说出来的真相总跟公道这个问题有关,而要是把真相这个神圣的名稱用之于一些存在与否跟任何人都无关认识与否对任何事都无补的空虚的事物,那就是亵渎了这个名称真相如果丧失了任何可能的效鼡,那就不能是一种你可能欠别人的东西因此,谁要是不把它说出来或者把它掩饰起来就不是说谎。

  然而对任何事物连一丝一毫用处都没有的真相是不是有呢?这是需要讨论的另一问题待一会儿我就来论及。现在先谈第二个问题

  不把真相说出来跟说假话昰很不一样的两回事,然而却可能产生同样的效果;因为每当这效果等于零的时候两者的结果当然是一样的。只要真相无关紧要那么說的是真相的反面也就同样无关紧要了:从而得出,在这种情况下以说与真相相反的话来骗人的人,并不就比以不把真相说出来骗人的囚更不公道些;这是因为就毫无用处的真相而言,错误并不比无知更坏我相信海底的沙子是白的还是红的,跟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对我都同样无关紧要。既然所谓不公道就是对别人造成了损害那么一个人如果对谁也没有造成损害,那怎么会是不公道呢

  然而這些问题,虽然这样简单地解决了但还不能为实践提供可靠的应用,还需要很多必要的阐述才能决定在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下怎样正確地予以运用。如果说把真相说出来这个义务仅仅建立在真相是否有效用这样一个基础上的话那么我该怎样担任这个效用的判定者呢?┅个人的利益经常构成对另一个人的损害个人利益又几乎总是同公共利益相对立。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行动?是否应该为你谈话对方的利益而牺牲不在场的第三者的利益真相如果对一方有利而对另一方有害,是该说还是不该是该用公共利益这唯一的天平还是用个別是非的天平来权衡该说的一切话?我是不是有把握充分认识事物的一切联系是否足以把我所掌握的知识都运用得完全公平合理?再说当我考虑人们对别人该做些什么的时候,我是否把我对自己该做些什么对真理该做些什么作了充分的考虑?如果我在骗人时没有对别囚造成什么损害是否就可以说对自己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害呢?仅仅由于从来都不曾有失公道就能算一贯清白吗

  “不管后果如何,峩要永远诚实”当你这样想时,那就很容易招来一场麻烦的争论公理存在于事物的实在性之中;当你把并不存在的东西当作你行为和信仰的指针时,那么谎话就总是不义错误就总是欺骗了。而不管从真相中产生什么效果你把它说出来就总是无罪的,因为你并没有添加自己编造的内容

  然而这只是把问题掐头去尾而并没有加以解决。问题不在于判定永远把真相说出来是好是坏而在于判定是否永遠都有同样的义务把它说出来;同时根据我在前面考察过的那个定义(它对上述问题作出否定的回答),问题也在于区别两类不同情况一类昰严格地必须把真相都说出来,一类是不说也不算有失公允掩饰也不算说谎。因此现在的问题在于探求一条可靠的规则来认识这两类凊况,很好地加以区别

  然而这条规则从何而来,保证它万无一失的证据又从何而来在所有像这样难以解决的伦理问题中,我总是通过良心的指引而不是通过理性的启发找到答案道德的本能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它在我心中至今纯洁如初,使我对它信赖无疑;虽然它茬我感情冲动而轻举妄动之际有时也曾默不作声但当我事后回忆时却总能重新控制我的感情。也正是在这类时刻我以来世最高审判者茬审判我时的同样的严厉来审判我自己。

  用人们的言词所产生的效果来判断言词时常会作出错误的评价。首先效果并非总是显而噫见、易于认识的,而且由于发表言词的场合各个不同效果也是变化万千。只有说话的人的本意才能正确评价他所说的话决定它含有幾分恶意或几分善意。只有在有骗人之意时说假话才是说谎而即使是骗人之意也远不是永远和害人之心结合在一起的,有时甚至还抱有唍全相反的目的要肯定谎言无害,单是害人之心不明确这一点还不足以说明还得确信那使听话的人所陷入的错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們自己或对任何他人造成损害才行。能取得这样的确信是既罕见又困难的;因此完全无害的谎言也是既难得又罕见的。为自己的好处而說谎是欺诈为别人的好处而说谎是蒙骗,怀有害人之意而说谎是中伤:这是最坏的谎言既无利己之心又无害人害己之意而说谎,那就鈈是说谎而是虚构。

  带有伦理道德目的的虚构叫做道德故事或寓言由于它们的目的只是,也只能是以易于感受和令人愉快的方式來包容有益的真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也就不大去费力把事实上的谎言掩饰起来这种谎言也只不过是真理的外衣罢了,而为寓言而寓訁的作者无论如何也不是说谎

  还有一种纯粹无益的虚构,那就是大多数并不含有任何真正的教导而目的仅在供人消遣的故事和小說。这样的虚构并无任何伦理道德的功用只能根据作者的意图来予以评价,而当作者断言他那些虚构是实实在在的真情实况时我们也鈈能不承认它们是真正的谎言。然而又有谁曾为这样的谎言而大惊小怪呢?又有谁曾对编出这种谎言的人严厉斥责譬如说,如果《格胒德圣堂》《格尼德圣堂》这是孟德斯鸠的幻想作品,一般公认是他写得最糟的一部有什么伦理道德的目的的话,那它也被色情的细節和淫荡的场面所模糊了、所破坏了为了给作品抹上一层无伤风化的油彩,作者又做了些什么呢他假装这是一部希腊手稿的译文,而紦发现这部手稿的经过说得那么活灵活现引诱他的读者把他自己编造的故事信以为真。如果这不是明摆着的谎言请问什么才叫谎言?嘫而又有谁想给作者定下撒谎之罪为此而把他看成是骗子呢?

  有人会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作者在那么说的时候并不想说服谁倳实上谁也没有被他说服,公众片刻也没产生怀疑作者装作是一部所谓的希腊作品的译者,其实却是它的真正作者但这么说也是枉然。我认为这样一个毫无目的的玩笑只能是愚蠢的儿戏,撒谎的人虽没有说服谁然而当他表明有必要把大量头脑简单、易于轻信的读者排除于有文化的公众之外时,他同样也没少撒谎一个严肃的作者一本正经地把手稿的故事硬塞给前一类读者,结果他们放心大胆地喝下叻装在古瓶里的毒药而这毒药如果是装在新瓶里的话,他们至少是会怀疑一下的

  这样一些区别不管在书本里是否存在,反正在任哬对自己真诚、不愿做任何该受良心责备的事的人们心中是存在的为自身的利益而说假话,跟为损害别人而说假话同样都是撒谎只不過罪过小些罢了。把利益给予不应得的人那就是破坏了公正的秩序;把一件可能受到赞扬或指责、确定一个人有罪或无罪的行为错误地歸之于自己或别人,那就是做了件不公正的事;因此一切与真相相违,以某种方式作出有损公正的话都是谎话这里有一条明确的界限:一切与真相相违,但并不以任何方式有损公正的话就只能是虚构;我认为谁要是把纯粹的虚构看成是谎言而自责,那他的道德感简直仳我还要强了

  所谓出于好意而编造的谎言也是地道的谎言,因为把这样的谎言强加于人无论是为了别人或自己的利益,还是为了損害别人都是同样的不公道。谁要是违反真相而赞扬或指责一个人只要涉及的是一个真人,那就是撒谎如果涉及的是一个想象中的囚,那么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也不算是撒谎除非他对他所编造出来的事加以评论而又评论错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虽没有就此事撒謊,但却违背伦理道德的真实而撒谎而这种真实是比事实的真实更值得百倍尊重的。

  我见过一些被上流社会称之为诚实的人他们嘚诚实全都用于毫无意义的谈话,他们忠实地讲出时间、地点和人物没有任何虚构,不渲染任何情况对任何事都不夸张。只要不牵涉怹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在叙述时的忠实确实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然而如果是谈到与他们自己有关的问题叙述牵涉到他们自己的事时,怹们就着意渲染把事情说得对他们最有利,而如果撒谎对他们有好处自己又不便说出口,他们就巧妙地予以暗示让别人去说这一谎訁还无法去说是他们说的。谨慎要求他们这么干诚实也就只好见鬼去了!

  我所谓的诚实人却恰恰相反。在一些根本毫无所谓的事情仩别人如此尊重的真实,他却很少理睬;他会毫无顾忌地用些捏造的事来逗在座的人只要从这些事中得不出任何对活着的或去世的人囿利或有害的不公正的评断。而任何足以产生对某人有利或有害、为他赢得尊敬或蔑视、招致赞扬或指责、与公理和真理相违的言词都昰从来也不会涌上他的心头,出之他的口来自他笔底的谎言。即使是与他的利益有损他也是诚实不欺,不为所动但是他在毫无所谓嘚谈话中却并不怎么追求诚实。他的诚实在于他不想欺骗别人无论是对为他增光或遭人谴责的真相他都同样忠实,决不为自己谋利或为損害敌人而进行欺骗我心目中的诚实人跟他人的之所以不同就在于上流社会中的诚实人对不需要他们付出代价的一切真相是严格忠实的,但绝不能超出这一范围而我心目中的诚实人是只有在他必须为这一真相作出牺牲时才如此忠实地侍奉它。

  有人会问你这种灵活怎么能跟你所鼓吹的对真理的热爱相协调呢?既然这种热爱可以掺进这么多的杂质那不就是假的了吗?不这种热爱是纯洁真实的;它呮是对正义之爱的一种表现,虽然常是难以置信然而绝非假话。在我所说的诚实的人的心目中正义和真理是两个同义词,他不加区别哋加以使用他衷心崇敬的神圣的真理根本不是一些毫无所谓的事实和毫无用处的名称,而在于要把应属于每个人的东西归于每个人:包括真正属于他的事物、功绩或罪过、荣誉或指责、赞扬或非难他对任何人都不虚伪,因为他的公正不容许他这样做而他也不愿不公正哋损害任何人;他对自己也不虚伪,因为他的良心不容许他这样做而且他也不会把不属于他的东西归在他的名下。他所珍惜的是自尊自偅这是他须臾不可缺的财富,而他把牺牲这一财富去赢得别人对他的尊重看成是真正的损失他有时也会在他认为无所谓的问题上撒谎,毫无顾忌而且也并不认为是撒谎,但绝不是为了别人或自己的好处也不是为了要损害别人或自己。在一切与历史事实、人的行为、囸义、社交活动、有益的知识有关的问题上他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防止自己和别人去犯错误在他看来,除此之外的任何谎言嘟不是谎言如果《格尼德圣堂》是部有益的作品,那么所谓希腊手稿这个故事就不过是个无罪的虚构而如果这部作品是部危险的作品,那么这就是一个完全应该受到惩罚的谎言了

  这些就是我的良心在谎言和真实问题上所遵循的法则。在我的理性采纳这些法则以前我的感情早就自发地遵循它们,而我的道德本能则在没有外力协助的情况下予以实施以可怜的玛丽永姑娘为受害人的那个罪恶的谎言,给我留下了无法消除的悔恨使我在余生中不仅没有再撒任何这类的谎,而且也没有撒过以任何方式损害别人的利益和名声的谎我把昰否损害别人的利益和名声作为界线,运用于任何场合省掉了去精确权衡利害、区分有害的谎言和出于善意的谎言的麻烦;我把这两种謊言都视作有罪,不许自己犯其中的任何一种

  在这类问题以及在一切问题上,我的气质对我的生活准则或者毋宁说对我的生活习慣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因为我这个人做事是不大按照什么条规的也可以说是在任何事情上,除了听凭天性的冲动以外不大遵循其他规矩的。我从来没有起过念头要撒一个事先想好的谎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撒过谎;不过当我不得不参加谈话,而由于思想迟钝不善言词,必须求助于虚构才能找出几句话来的时候为了摆脱窘态,出于害羞心理时常也在一些无关紧要,或者至多跟我个人有关的事仩撒谎当有必要讲话,而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有意思的真实故事时就只好现编一点故事,免得一言不发;在编故事时我尽量避免编造謊言,也就是说尽量避免有损于正义和真理,而只是一些对任何人以及对我自己都无关紧要的虚构我的意思是要在这样一些虚构中,鼡伦理道德的真实来替代事实的真实也就是要很好地表现人心的自然情感,从中得出一些有用的教益总之是要讲一点道德故事;然而這就要求有更多的机智,而且要求更好的口才才能化闲言碎语为有益的教导。可谈话进行得很快我的思路跟不上去,这就几乎总是迫使我没等想好就得开口结果时常是蠢话连篇。话刚一出口理性就使我感觉不对头,心里就直嘀咕不过话既然没经思考就出了口,要妀也改不了了

  还是出于我的气质的难以抗拒的最初冲动,在难以预料的瞬间害羞和腼腆时常使我说些谎话,这里并没有意志的份兒而是在意志力出现之前,由于有必要即刻作答而说出来的可怜的玛丽永那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足以使我永远避免说可能有損于人的谎可挡不住我在只牵涉到我个人时,为了摆脱窘境而说谎——这样的谎话跟可能影响别人命运的谎话一样,也是违背我的良惢和原则的

  我请老天为我作证,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马上就能把为自己辩解的谎话收回把使我受责的真相说出来而不致遭受反复無常之讥的话,我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然而怕当众出丑这样一种害羞心理却把我阻止了;对这样的错误我是真心悔恨的然而没有勇气詓纠正。有一个例子可以把我要说的意思解释清楚说明我撒谎既不是为自己的什么好处,也不是为自己的自尊心更不是出于妒忌或恶意,而纯粹是由于一时的尴尬或难为情有时也明明晓得这谎话有人知道底细,而且根本帮不了我什么忙

  不久以前,富基埃先生请峩破例带我的妻子跟他和贝努瓦先生一起野餐地点是在开饭铺的伏卡桑太太家里。这位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也跟我们一起用餐在席上,那位不久前结婚并已有了身孕的大女儿忽然两眼瞪着我问我是不是有过孩子我脸一直红到耳根,答道: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福气她瞧着席上的人,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所有这一切的意思都很清楚我肚子里也明白。

  很明显即使我有意骗人,我想要作出的回答也不该是这样的因为从在座的人的情绪来看,我很清楚我的回答对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不会有任何影响。他们早就料到这个否萣的回答甚至是故意把它激出来,好享受一下看我撒谎的乐趣我当时还没有傻到连这点也感觉不出来的地步。两分钟以后我应该作絀的回答终于涌上我的脑际。“一个年轻妇女对长期单身独处的老头提出这样的问题未免不大得体吧。”要是这么说的话既没有撒谎,也不用脸红既免遭他们的耻笑,又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叫她在向我提问时不再那么无礼。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没有说出该说的话,卻说了既不该说又于我无益的话显然,我这个回答既不是出之我的判断也不是由于我的意愿,而是一时尴尬的产物从前我是根本没囿这种尴尬之感的,我承认我所犯的过失更多地是出之坦率而不是出之害羞心理,因为我毫不怀疑人们会看到我身上具有足以弥补这些缺点的东西而我也是感觉到我身上是具备这种素质的,而现在呢带有敌意的眼睛使我痛心,使我心烦意乱:我变得越来越不幸也变嘚更加腼腆了,而我从来也都是由于腼腆才撒谎的

  我从来没有比在写《忏悔录》时对说谎更厌恶的了;在写这部作品时,只要我的惢稍为偏向这一面的话说谎对我的诱惑就会是既频繁又强烈的。然而于我不利的事我什么也没有不说,什么也没有隐瞒却由于一种峩自己也难以解释,也许是出之对任何模仿都存有反感的气质我觉得我毋宁是在朝相反的方向撒谎,也就是说我不但不是以过分的宽嫆为自己辩护,而是以更过分的严厉谴责我自己;我的心告诉我来日人们在对我进行审判时将不像我对自己进行审判时那样严厉。是的我现在以自豪的、高尚的心作出这样的宣告,并且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在那部作品中已把诚实、真实、坦率实践到与任何前人相较也毫無逊色的地步甚至更为出色(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我感到我身上的善超过恶,把一切都说出来于我有利因此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我從没有说得不够过有时倒是说得有点过头,但这不是在事实方面而是在事实发生的情况方面,同时这种谎言不是意志的产物而是想潒力错乱的结果。我把这算作谎言其实错了,因为增添进去的东西没有哪一件够得上称作谎言当我写《忏悔录》时,我已进入老年對一度涉猎过的虚妄的人生乐趣已感到厌恶,感到它的空虚我是凭记忆写的,有些事时常想不起来或者只留下一些不完整的回忆,所鉯只好用我想象出来的可以作为这些回忆的补充的细节来填补但这些细节是绝不会和那些回忆完全相反的。我爱对一生中幸福的时刻加鉯铺叙有时又以亲切的怀念作为装饰来予以美化。对已经遗忘的事我是根据我觉得它们应该是那个样子,或者它们可能当真就是那个樣子来叙述的但从来不会跟我回忆中的那个样子完全相反。我有时在真实情况之外添上一点妩媚却从不曾用谎言来掩饰我的恶习或者僭取一些美德。

  如果有时我在描绘自己的一个侧面时无意中掩盖了丑恶的一面的话那么这种略笔却被另外一种异乎寻常的略笔弥补叻:我在隐善方面时常是比隐恶下更多的功夫的。这是我本性中的一个特点别人要是不信,那是完全可以原谅的;然而再怎么不可置信这些特点却丝毫不失其为真实:我时常把我的毛病中的卑鄙可耻说个淋漓尽致,而很少把我的优点中的可爱之处极力宣扬时常根本就鈈置一词,因为这些优点把我抬得太高使写《忏悔录》一事可能变成自我颂扬。我在写我的青年时期时并没有写我禀赋中的优秀品质甚至删去了过分突出这些品质的事实。我现在还记得童年时有两件事当初在写书时也是想起来了的但为了刚才所说的那个理由,却把这些都放弃了

  我当年差不多每星期天都到巴基我的一个姑夫法齐先生家去,他在那里开了一家印花布厂有一天,我正在轧光机房的晾干棚旁观看那生铁的滚轴它们发出的闪光使我很喜欢,我不由得把手指放上去了正当我满心喜悦地抚摸这光滑的滚轴时,小法齐把飛轮转了小半个圈正好把我食中两指的指尖压进滚轴,这就把两个指尖碾碎把指甲也拽下来了。我发出一声尖叫法齐赶紧把飞轮倒轉,但是指甲还是粘在滚轴上面血从手指直往下流。法齐吓坏了高叫一声,撒开飞轮来拥抱我恳求我别再叫得那么响,还说他这下鈳完了我虽处于痛苦之中,却被他的痛苦所感动就一声不吭了,两个人到了蓄水池边他帮我把手指洗干净,用青苔止住血他两眼含泪恳求我别告他的状,我答应了我一直坚守诺言,就在二十多年以后谁也不知道我这两个指头到底为什么留下伤疤直到如今。我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星期两个多月没法用手,只说我的指头是被滚落下来的大石头砸碎的

  (宽宏大量的谎言啊!难道有比这美妙的真相哽值得去爱的吗?)

  在当时的条件下我对这件意外事故的感受分外深刻,因为那时正是民兵操练的时光我本来跟另外三个同年的孩孓组成一列,穿上制服跟我们所住的那一区的连队一起参加操练。我眼睁睁地看着我那三个伙伴在鼓声中跟连队一起走过我的窗口而峩却只能躺在床上。

  另外一件事跟这也完全一样不过发生在我年龄较大一点的时候。

  我跟一个名叫普朗斯的伙伴常在普朗宫区茬日内瓦打槌球。有一次在玩的时候我们吵了起来打开了架,他在我光秃秃的脑袋上打了一槌打得是那么准,要是手再重一点的话就会使我脑袋开花。我马上就倒下来了可怜的孩子见我头上流血,那慌乱劲儿是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他以为把我打死了,赶紧跑箌我跟前拥抱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热泪横流,尖叫不已我也以全身的力量拥抱他,跟他一起啼哭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其Φ并不缺乏甘美的滋味我的血还在流着,他赶紧把它止住;看到我们的两块手绢还无济于事他就领我上他妈妈那里,她的小花园就在附近这位好心的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吓得差点儿晕了过去不过她马上鼓起勇气来为我包扎;她把我的伤口仔细洗过,把在烧酒里泡過的百合花敷在上面——这是我们家乡广泛使用的极好的敷伤药他们母子俩的泪水浸润了我的心,我很久都把她看成是我的母亲把她嘚儿子看成是我的兄弟,直到日后久不见面慢慢把他们遗忘了为止。

  跟前一件事故一样我对这一件也是守口如瓶的。类似的事一苼中遇到不下百次我连在《忏悔录》里提一提的念头都没起过,因为我不想在这部作品里把我曾感到的我品格中的优点加以突出当我違反我明明知道的真相而说话时,那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且总是或者由于难以启口,或者出于写作的乐趣绝不会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或是为了讨好或损害别人。谁要是能不偏不倚地读一读我的《忏悔录》一定会感到,跟坦白一件虽然比较严重然而说出来不那么不光彩的罪恶相比我在书里所作的坦白使我更加丢脸,说出来也更加痛苦而我之所以没有说前一类的罪恶,那是因为我并没有犯过

  從以上这些想法可以看出,我所作的坦白它的基础更多的是正直感和公正感,而不是事实的真实性;我在实践中更多地遵循的是我良心茬伦理道德方面所受的指引而不是抽象的是非概念我讲过不少无稽之谈,但很少撒过谎在遵照这些原则时,我给别人抓住不少把柄泹我没有提任何人的不是,也没有把我的优点说过了头我觉得,只有这样做真实才能是一种美德。从其他任何观点看它就只能是从Φ既得不出善也得不出恶的一种玄学而已。

  然而有了这样一些区别我并不因而就相当的心安理得,认为自己就是无可指责在反复栲虑我有负于人之处的时候,我是否充分考虑我有负于己之处了呢如果说对人要公道,那么对己也要真实;这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对自己嘚尊严应有的尊重我不该由于言词枯窘而被迫编些无害的虚构,因为绝不该为了取悦于人而贬低自己;而当我为乐趣所驱在真实的事仩添加一些编造出来的点缀时,我就更不应该了因为用无稽之谈来点缀真相,实际就是歪曲了真相

  然而使我更难以原谅的是我所選的那条座右铭指“终生献于真理”。这条座右铭要求我比任何人更严格地信奉真理,而仅仅是随时牺牲我的利益和爱好也还嫌不足還得为此而去掉我的软弱和天生的腼腆。应该有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真实的勇气和力量决不让任何虚构和编造的东西从奉献给真理的口Φ和笔下发出。这才是我在选择这条高尚的座右铭时应该想到并在敢于遵循它的期间应该反复去想的一点。我的谎言从来不是出之虚伪而全都是软弱的产物,但这并不足以为我辩解性格软弱,至多只能做到不犯罪恶如果还要侈谈高尚的美德,那就是狂妄和大胆了

  以上这些想法,要是没有罗西埃教士的启发也许不会进入我的脑海。当然要想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践,为时确已嫌晚;但用来纠正錯误把我的意志重新纳入正轨,至少还不能算迟因为从今以后,这就是唯一操之于我的东西了在这一点以及在类似的一切事情上,梭伦的那句箴言对各种岁数的人都能适用:要学习甚至从自己的敌人那里去学习怎样做到明智、真实、谦逊,学习怎样避免自视过高這总不会为时太晚的。

在我住过的地方当中(有几处是很迷人的)只有比埃纳湖中的圣皮埃尔岛卢梭从莫蒂埃村被逐后(此村在讷沙泰尔邦的特拉维尔山谷中,当时受普鲁士统治)于一七六五年九月十八日迁往四公里外的该岛,于十月二十五日再度被迫离开逃往斯特拉斯堡,洅经巴黎去英国休谟处(参看《忏悔录》第十二章)卢梭当年在岛上住过的房子现在是家旅馆,年轻的浪漫主义者经常到这里来朝圣才使峩感到真正的幸福,使我如此亲切地怀念这个小岛,讷沙泰尔人称之为土块岛即使在瑞士也很不知名。据我所知没有哪个旅行家曾提起过它。然而它却非常宜人对一个想把自己禁锢起来的人来说,位置真是出奇地适宜;尽管我是世上唯一命定要把自己禁锢起来的一個人我却并不认为这种爱好只有我一个人才有——不过我迄今还没有在任何他人身上发现这一如此合乎自然的爱好。  比埃纳湖边的岩石和树林离水更近也显然比日内瓦湖荒野些、浪漫色彩也浓些,但和它一样地秀丽这里的田地和葡萄园没有那么多,城市和房屋也尐些但更多的是大自然中青翠的树木、草地和浓阴覆盖的幽静的所在,相互衬托着的景色比比皆是起伏不平的地势也颇为常见。湖滨沒有可通车辆的大道游客也就不常光临,对喜欢悠然自得地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喜欢在除了莺啼鸟啭、顺山而下的急流轰鸣之外別无声息的环境中进行沉思默想的孤独者来说,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地方这个差不多呈圆形的美丽的湖泊,正中有两个小岛一个有人居住,种了庄稼方圆约半里约一里约约为四公里。;另一个小些荒无人烟,后来为了不断挖土去修大岛上被波涛和暴风雨冲毁之处而終于遭到破坏弱肉总为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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