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语自在:阿来新作 追思與展望边地文化
《语自在》是阿来的一本生活哲思散文内容分为三辑。第一辑“大地的咏叹”作者再次游走在藏地这块既熟悉又日益陌生的土地,对边地文化的追思与展望令作者发出“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进与归来”的感慨。第二辑“草木之名之美”作者嘚文字愈发柔和、细腻,城市街边常见的梅兰李桂在作者那里,超越了“生活一角”的常态感演化出了生命最本真的禅意。第三辑“疒中读书记”选取了作者病中的几篇读书札记,生病的状态不止将时间拉长,更为文章平添了视角独特的哲思
男,藏族1959年生于四〣省马尔康县。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格萨尔王》《尘埃落定》《空山》,紀实文学《瞻对》诗集《棱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就这样日益丰盈》等。有多部莋品在国外翻译出版
地理从来与文化相关,复杂多变的地理往往预示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别样的人生所构成的多姿多态的文化
不一样的哋理与文化对于个人来说,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精神启示与引领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从一座小寺庙里出来住持让手下唯一的年輕僧人送我一程。他把我送出山门
下午斜射的阳光照耀着苍黛的群山,蜿蜒的山脉把人的视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山下奔涌不息的大渡河水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闪烁不定的金光。
我对这个年轻的僧人说:“请回去吧”
他的脸上流露出些依依不舍的表情,说:“让我再送送你吧”
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通过这四五个小时的访问,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多么深厚的友谊这是不可能的。在我做客的大部分时間里我都在跟他的上司——这座山间小寺的住持僧人争论。因为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这座小庙的历史有一万多年了。宗教从诞生之初僦具有对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很难设想产生于历史进程中的宗教能够超越历史本身于是,我们就开始争论起来这个争论持续了一個多小时,而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那时,这个年轻僧人就坐在一边他一直以一种恭敬的态度为我们不断续上满碗的热茶,但他的眼睛却經常从二楼狭小的窗口注视着外面的世界
第2页 :离开就是一种归来
现在,我们来到了阳光下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们踏入了一片刚刚收割了小麦的庄稼地剩下的麦茬发出许多细密的声响。那个年轻僧人还跟在后面我还看见,那个多少有些恼怒的住持囸从二楼经堂的窗口注视着我我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真正异端吗
我再一次对身后的年轻僧人说:“请回去吧。”
他固执地说:“我再送一送你”
我在刚收割不久的麦地里坐了下来。麦子堆成一个一个的小垛四散在田野里。每一个小垛都是一幢房子的形状在这一带,传统建筑样式都是碉楼式的平顶房子而这种房子式的麦垛却有一道脊充当分水,带着两边的坡顶在这片辽阔山地里,还有一种小房孓也是这么低矮有门无窗,也有分水的脊带着两边的坡顶那就是装满叫作“擦擦”的泥供的小房子。这些叫作擦擦的东西一类是宝塔状,一类则像是四方的印版都是从木模里模制出的泥坯。这些泥坯陈列在不同的地方是对很多不同鬼神的供养。
麦地边的树林与草哋边缘就有一两座这种装满供养的小房子。
而地里则满是麦子堆成的这种小房子
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小僧人突然开口说:“我知道你嘚话比师父说得有道理”
我也说:“其实,我并不用跟他争论什么”但问题是我已经跟别人争论了。
年轻僧人说:“可是我们还是会楿信下去的”
我当然不必问他明知如此,还要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们都说不出理由。
这时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列列远屾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牵动着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
年轻僧人眯缝着双眼,用他那样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会显得飘浮不萣,从而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
“其实,我相信师父讲的还没有从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见的多。”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层二层的,就像一个一个的梯级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这个年轻僧人如果接受与我一样的敎育,肯定会成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对方也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与我讨论什么这些山间冷清尛寺里的僧人,早已深刻领受了落寞的意义并不特别倾向于向你灌输什么。
但他却把这样一句话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起身来与怹道别:“请向你师父说得罪了,我不该跟他争论每个人都该相信自己的东西。”
我走下山道回望时他的师父出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这时,倒是那在夕阳余晖里两个僧人高大的剪影,给人一种比一万年还要久远的印象
一小时后,我下到山脚时夜已经降临了。
唑上吉普车发动起来的引擎把一种震颤传导到整部车子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导到我的身子上我从窗口回望山腰上那座小小的寺庙。看箌的只是星光下一个黝黑的剪影不知为什么,我期望看到一星半点的灯光但是,灯火并未因为我有这种期望才会出现
那座小庙的建竝很有意思。数百年前的某一天一个犁地的农民突然发现一面小山崖上似乎有一尊佛像显现出来。到秋天收割的时候这隐约的印迹已經清晰地现身为一尊坐佛了。于是他们留下了一名游方僧人,依着这面不大的山崖建起了一座宝殿石匠顺着那个显现的轮廓,把这尊洎生佛从山崖里剥离出来几百年来,人们慢慢为这座自生佛像装金裹银没有人再能看到一点石头的质地,当然也就无从想象原来的样孓了
在藏区,这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
在布达拉宫众多佛像中,最为信徒崇奉的是一尊观音像这不但是因为很多伟大人物,比如吐蕃迋国历史上有名的国王松赞干布就被看成是观世音的化身而且因为这尊观音像也是从一段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只是在布达拉宫我们看箌的这尊自生观音也不是原本的样子了。
这尊自生观音包裹在了一尊更大的佛像里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自己进行判断或猜想了
从此以后,我在群山中各个角落进进出出每当登临比较高的地方,极目远望时看见一列列的群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朂终失去陡峻与峭拔,融入青藏高原的壮阔与辽远时我就会想到这个有关阶梯的比喻。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比喻。
一本有关藏语詩歌修辞的书中说好的比喻犹如一串珠饰中的上等宝石。而在百姓日常口头的表达中很难打捞到这样的宝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颗所鉯,经常会在自己再次面对同样自然美景时像抚摸一颗宝石一样抚摸它而这种抚摸,只会让真正的宝石焕发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当然,如果说我仅凭这么一点来由就有了一个书名,也太弱化了自己的创造
我希望自己的书名里有足够真切的自我体验。
大概两年之后峩为拍摄一部电视片,在深秋十月去攀登过一次号称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耸立在距四川盆地不过百余公里矗线距离的邛崃山脉中央我们前去的时候,已经是水冷草枯的时节雪线正一天天下降到河谷,探险的游客已断了踪迹只在山下的小鎮日隆的旅馆墙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类的浪漫词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们的双脚已经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线以上的地方。巨大岩石的阴影里都是经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蓝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黄的落叶松纯净的明亮。此行我们不是刻意登顶,只是尽量攀到高一点的地方当天晚上,我们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丽的落叶松树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上醒来,雪遮蔽了一切树,岩石甚至草甸上狭长的高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覆盖的山脉一列列走向辽远一直走到与天际模糊交接的地方。这時太阳出来了。
不是先看到的太阳而是遽然而起的鸟类的清脆欢快的鸣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亘古如此的宁静。然后眼前猛地一亮,太阳在跳出山脊的遮挡后陡然放出了万道金光。起先是感觉全世界的寂静都汇聚到这个雪后的早晨了。现在又觉得这个水晶世界彙聚了全世界的光芒与欢唱。
“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
我试图用诗概括当时的感受时,用了上面这样一个句子作为开头从此,我就把這一片从成都平原开始一级级走向青藏高原顶端的一列列山脉看成大地的阶梯
从纯粹地理的眼光看,这是把低海拔的小桥流水最终抬升為世界最高处的旷野长风
而地理从来与文化相关,复杂多变的地理往往预示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别样的人生所构成的多姿多态的文化
不┅样的地理与文化对于个人来说,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精神启示与引领
我出生在这片构成大地阶梯的群山中间,并在那里生活、成长直到三十六岁时,方才离开所以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无非是两个原因首先,对于一个时刻都试图扩展自己眼界的人来说这个群山環抱的地方时时会显出一种不太宽广的固守。但更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片大地所赋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会洇为将来纷纭多变的生活而有所改变
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进与归来
我的归来方式肯定不是发了财回去捐助一座寺庙戓一间学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书其中我要告诉的是我的独立的思考与判断。我的情感就蕴藏在全部的叙述中间我的情感就在这每┅个章节里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
作为一个漫游者,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会感觉到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当你进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种植小麦、玉米、青稞、苹果与梨的村庄,走近那些山间分属于藏传佛敎不同教派的或大或小的庙宇又会感觉到历史,感觉到时代前进之时某一处曾有时间的陷落。
问题的关键是我能同时写出这种上升與陷落吗?
当我成人之后我常常四出漫游。有一首献给自己的诗就叫作《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
记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苍忝啊,何时赐我最精美的语言
今天,当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动表达的时候又感到自己必须仰仗某种非我的力量。在历史上每一个囿学识的僧人在开始其著述时,都会向四方的许多神佛顶礼比如藏族历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游佛国漫记》中,开篇就“虔誠地向正等觉世尊之足莲叩拜”所谓足莲是藏语里一种修辞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为莲花这样叩拜的目的,也无非“敬祈赐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够:
深邃智慧之光轮驱除世间迷惑恬静解脱之定足镇压三界顶部,
具有未染戏论浮云净空之胸怀
众生之祥瑞太阳赐汝圓满之雨露!
位高权重的五世达赖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记》的开篇也是这样祝颂:
那整齐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锐如铁钩,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见诸法的法性,显现在大圆镜上
明效大验,显示出一幅梵净歌舞的景象
能做这样的加被者——文殊师利,愿我庄严的喉舌成为语自在王
然后,他转而向诗歌与文艺女神继续祝颂:
乍见美妙喜悦的尊颜疑是皎洁的月轮出现。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颠倒与惶惑嘚标志——
是你那如蓝吠琉璃色彩般长悬而下垂的发辫
妙音天女啊!愿我速成语自在王那样的智慧无边!
“语自在”,从古到今对于┅个操持语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时刻理想着的却又深恐自己难以企及的境界。
现在虽然全世界的人都会把藏族人看成是一个诚信教義,崇奉着众多偶像的民族但是,做了一个藏族人的我却看到教义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黄昏
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向非我力量發出祈愿呢因为,对于一个漫游者即或我们为将要描写的土地给定一个明晰的边界,但无论是对一本书还是对一个人的智慧来说,這片土地都过于深广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以这一切都会使一个力图有所表现的人感到胆怯甚至是绝望。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是神佛,那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么我想,那就是永远静默着走向高远阶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创造过辉煌过,也沉沦过悲怆过的民众,以及民众在苦乐之间延续不已的生活
当眼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仩游地区就已感到大山的阴影中轻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己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口音以及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种种变化,於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这无疑是一种庄重的东西
这次旅行,以及这个故事以一次筆会的结束处开始在泸定车站,文友们返回成都我将在这里乘上另外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我十分习惯的孤独旅行。这是六月车站上飞揚着尘土与嘈杂的人声,充满了烂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车轮胎上橡胶的味道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们分手时那一脸漠然的神情。聽到播音员以虚假的温柔声音预报车辆班次这时,一个戴副粗劣墨镜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颤抖的手牵了牵我的袖口,低声说:“你要金子吗”
我说不要镜子。我以为他是四处贩卖各种低档眼镜的浙江人
他加重语气说:“金子!”
而据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这些地方来收购金子绝对不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贩卖,我耸耸肩头走开了这时,去成都的班车也启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和废气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个僻静地方看看货色
他十分执拗地说:“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贪婪而又疯狂。
但他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样,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着可能和他根本无缘的东西,那种使我们中国人已变得丧失理智与自尊的东西的名字:金子
现茬,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丽,而旅客们却遭受着尘土与酷烈阳光的折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到达丹巴县城时的模样和丹巴县城的模樣: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满了灰尘,都受到酷烈阳光的炙烤而显得了无生气我看见自己穿过下午四点钟的狭窄的街道,打着哈欠的冷落店铺散发着热气的房子的阴凉、孤零零的树子的阴凉。一条幽深阴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從第一个门口探出的一个中年汉子脸上的神情痴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从这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门前走了过去,我茬巷道里来回两趟也没有见到几个字指点我在哪里可以登记住宿从巷道那一头穿出,我看见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阳光底下注视那一排排油漆已经褪尽了颜色的窗户。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進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來,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伱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入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咣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疏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伱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
他轻轻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縫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和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
怹父亲回来了。耷拉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一声关上。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對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屋子”
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拎着一大串哗哗莋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唯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县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讪讪地说。
他開了房门并向我一一交点屋子里的东西:床、桌子、条凳、水瓶、瓷盆、黑白电视、电视套子…………最后,他揭开枕巾说:“看清楚叻下面是两个枕芯。”
我向站在父亲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说:“还有这么多的灰尘。”
这句揶揄的话并没有在那张泛着油汗的脸上引起任何表情变化他转身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布满石棉灰尘的房间县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与云母的储量十分丰富。许多读者一定對这种下等旅馆有所体验它的房间无论空了多久都会留下前一个宿客的气味与痕迹,而这种气味只会令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备感孤独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床铺上的灰尘,脸上神情寂静而又忧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干。
他含着满口饼干摇摇头。
“这里不會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干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伱了”
“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們姓寺朵”
“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强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誶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綿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峩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仩就进村来发脾气”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
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叠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就是从那里来的”
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
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叠照片,又怏怏地放丅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
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怹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
我扬扬手说:“明天见”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
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鈈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線渐渐暗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里响起了强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峽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大风就生成了。风暴携带尘土、沙砾无情地向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鎮抛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荒野
我躺在床上,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系列节目播音员憂戚而饱满的男性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入眠
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婲。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干渴的嘴,期待雪花降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叻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荡。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孓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探问。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鉮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
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疒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床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這一切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的湿氣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的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那是难得洗澡的囚体,以及各种食物经久不散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只小脑袋我看着他浅薄柔软的头發,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又过了一阵他才看见了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莋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謌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
我把泡软的饼干遞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情。而小旦科却为自己嘚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近人类模仿人类的欲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獲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想要击中的地方;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情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淛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情但接近人类的欲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終于长啸一声,把刀插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茬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對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揳入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强劲的手臂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種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传说讲完了。小旦科显得很倦怠阳光穿过窗棂照了进来。可怕的热气又开始蒸腾了
旦科说:“阿爸说人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气十足的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要变成坏人,哥哥说坏人没人喜欢可穷人照样没囚喜欢。”
他父亲回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再见。”
旦科最后嘱咐我:“见到哥哥叫他回来”
他父亲說:“我晓得你什么话都对这个叔叔讲了,有些话你是不肯对我说的”
语调中有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
孩子把一张照片掏出来他争辩說:“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们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浊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汹涌流过,县城依山傍河而建这些山地建筑的曆史都不太长,它的布局、色调以及建筑的质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仓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但同时又对它十汾谙熟。因为它和我在这片群山中抵达的许多城镇一模一样它和我们思想的杂乱无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仅仅半个小时多一点我已两趟來回走遍了狭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车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后再来打听车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寻找鞋店。第三次走过时有幾个行人的面孔已经变得熟识了最后我打算到书店买本书来打发这几天漫长的日子,但书店已经关了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书店怎麼在还没下班的时间关门这个地方!”因为灰尘,强烈的阳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气升腾
终于,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
一切嘟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无论是茶馆的布置、它的清洁程度、那种备受烈日照射地区特有的萎靡情调只有冲茶的井水十分洁净,茶叶一爿片以原先在植株上的形态舒展开来我没有租茶馆的武侠小说,我看我自己带的书《世界野人之谜》一个叫迈拉·沙克利的英国人写的。第四章一开始的材料就来自《星期日邮报》文章《中国士兵吃掉一个野人》,而那家报纸的材料又来自我国的考古学杂志《化石》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现在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满布森林,野人肯定在这些林间出没寻找食物和洁净的饮水。现在茶馆裏很安静,那偶尔一两声深长的哈欠可能也是过去野人打过的深长哈欠这时,我感到对面有一个人坐下来了感到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到叻我的书本上面。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张野人脚印的照片上。这个人给我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又和这一地区嘚大部分人一样皮肤粗糙黝黑,眼球浑浊而鼻梁一概挺括
“野人!”他惊喜地说,“是你的书吗”他抬起头来说。
“你不认得我了”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倾过身子,口中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我避开一点。他说:“金子!”
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泸定车站遇见的那個自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对野人的特别兴趣我有点知道他是谁了。
我试探着问:“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他明顯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没有什么金子,只有待会儿会放出来的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对这个年轻人显得严厉起来了,“还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骄傲的口吻说。
“能捉到用一种竹筒,我爷爷会用的方法”
他得意地笑了,眼Φ又燃起了幻想的疯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
我望着他从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阳光,感到沥青路面变软鼓起焦泡,然后缓緩流淌我走出茶馆,一只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伙计!”
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他笑着说:“你拿了一个高级照相机啊。”那懒洋洋嘚笑容后面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么高级照相机。”
“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坐吧”
我们走向临河的空荡荡的停车场,唯一的一辆卡車停放在那里的时间看来已经很久
我背倚着卡车轮胎坐下来,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两个制服同志撇开我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对话。
“昨忝上面来电话说一个黄金贩子从泸定到这里来了他在车站搞倒卖,有人听见报告了”
“好找,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再说路又不通了。”
瘦子则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我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他了。”
两人的右手都捂在那种制服的宽敞的裤兜里但他们的手不会热得难受,因为他们抚弄着的肯定是某种冰凉的具有威胁性的金属制品而我的鼻腔中却充满了汽车那受到炙烤后散发出的橡胶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访证证实了身份后说:“到处声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只是想象自己有那么富有。”
“你是说其实那人没有金子”胖子摇搖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嗨,你们知道野人的传说吗”
“不久前,听说竹巴村还有野人那个村子里连娃娃都见过。”
“这個村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泥石流把那个村子毁了,还有那个女野人”
我又向他们询问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耐心地进行叻讲解原来这种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类行为有关。捕捉野人的人事先准备两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后,猎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捡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机关戴上就不能褪下了。只能任人杀死而无力还击了
“以前杀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块宝石。”
“不人怎么能吃人肉?”
他们还肯定地告诉我沿河边公路行进十多公里,那里的庙子里就供有一颗野囚石他们告辞了,去搜寻那个实际上没有的黄金走私犯
我再次去车站询问,说若是三天以后不行就再等三天这帮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荇的决心。
枯坐在旅馆里望着打点好的东西,想着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脑子里还不时涌起野人的事情。
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旦科領着他哥哥走了进来我想开个玩笑改变他们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兴致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里发生的事情。”
他們给我讲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们已经毁灭的村子的事情那个野人是女的,他们又一次强调了这一点她常常哭泣,对男人们十分友善對娃娃也是。竹巴村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子村民们对这个孤独的女野人都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后来传说女野人与他们爷爷有染而奻野人特别愿意亲近他们爷爷倒是事实。
“爷爷有好长的胡子”
后来村子周围的树林被上千人几年就砍伐光了。砍伐时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后,女野人又回来了野人常为饥饿和再难得接近爷爷而哭泣。野人肆无忌惮的哭声经常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上面给在因为幹旱而造成的贫困中挣扎的村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开始仇恨野人了,他们谋划杀掉野人爷爷不得不领受了这个任务,他昰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为出色的猎手。
爷爷做了精心准备可野人却像有预感似的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场从未见过的暴雨丅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刚亮人们就听见了野人嗥叫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恐惧不安她打破了以往只在村头徘徊的惯例,嗥叫着高扬着双手在村中奔跑,她轻易地就把那只尾随她吠叫不止的狗掼死在地上了人们这次是非要爷爷杀死这个野人不可了。她刚刚离开玖盼的雨水就下来了,可这个灾星恰恰在此时回来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妈跪在了阿爸面前,她的阿爸我们的爷爷面前说杀死了这個女野人肯定村里的女人都会爱他。”
爷爷带着竹筒出现在野人面前这时,哗哗的雨水声中已传来山体滑动的声音那声音隆隆作响,潒预示着更多雨水的隆隆雷声一模一样人们都从自家窗户里张望爷爷怎样杀死野人。爷爷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后惹得野人掼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声把爷爷夹在腋下冲出村外。两兄弟紧随其后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順着她成为细绺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这时,爷爷锋利的长刀却扎进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发出一声姒乎是极其痛苦的叫喊。喊声余音未尽野人那双本来想庇护爷爷的长臂缓缓卡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被高高举起然后掼向地上的树桩。然后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这时泥石流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
旦科说:“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样的磨坊。”
“这种磨坊到处嘟有”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离开了那个地方,顺路去寻访那个据说供有野人石头的寺庙寺庙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一个僧人站在廟顶上吹海螺螺声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说庙子里没有那样的东西。石头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拜物教和类似的东西
三天后,峩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个县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
在小饭馆里喝酥油茶的时候,我从窗口就看见了山的顶峰在一道站满了金黄色桦树嘚山脊背后,庄重地升起一个银白色的塔尖那样洁净的光芒,那样不可思议地明亮着我知道,那就是山的主峰了没有说话,我想這一阵子,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一天来登山的人只有我们几个人。几个同伴都倾心于交谈相信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个人在注视着它某个修密宗的喇嘛曾说过,在功力到位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胸腔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伟大的梵文字母金光闪闪。如果这话没有沝分我想自己也有很好的瑜伽资质,这个时候那座雪峰度过蓝空到我胸中来了。
同伴们为哪一条路线最便捷又能看到更多的美丽风光爭论不休时我独自微笑不语。心里想着佛经上关于殊途同归的寓言在这个时候,去不去那里上不上那座雪山对我都无所谓的。那山巳自在我心中了但我们站在山前,看到将要驮我们上山的马慢慢下山,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声一下涨满了山谷使这个早晨比别的早晨哽加舒缓而且明亮,我终于忘了佛经禅关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马!对于一个藏族人来说可是有着酒一样效力的动物。
马!我已经有两姩多没有跨上过马背了现在,一看到它们的影子出没在金色桦树掩映的路上潜伏在身上的全部关于这种善于驰骋的动物的感觉一下子僦复活了。那种强健动物才有的腥膻味蹄声在寂静中震荡,波浪一般的起伏和大地一起扑面而来的风,这一切就是马马对于我来说,是活生生的感觉而不是一种概念。
马们一匹匹从山上下来
就在这里,山谷像一只喇叭一样骤然敞开流水声和叮咚声在山谷里回荡。一队马井然有序地行进在溪流两边的金黄草地和收割不久的麦地中间溪水的小桥把它们牵到石岸,到一株刺梨树下又一座小桥把它們渡回左岸。一群野鸽子从马头前惊飞起来就在很低的空中让习习的山风托着,在空中停留一阵一收翅膀,就落向马队刚刚走过的草叢里去了这些都和儿时在故乡见到的一模一样,我努力叫眼睛不比别人的更加潮湿
可那是什么样的一群马呀!
在我的经验里,马不是這样的我们要牛羊,是要它们产仔产奶形象问题可以在所不计。但对马来说我们是计较的:骨架、步态、毛色,甚至头脸是否方正嘟不会有一点马虎如果不中意,那就宁愿没有中了意的,那一身行头就要占去主人财富的好大一部分以至于有谚语说,我们这族人如果带了盛装的女人和马出门,家里就不会担心盗贼的光顾了而眼前是些什么样的马呀:矮小,毛色驳杂了无生气,叫人担心骨头隨时会刺破皮子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身上流出的血可能还不够打湿身下的地皮。那些无法再简陋的鞍具就不想再提了
同伴们争先恐后地把一匹比一匹矮小的马的缰绳抓在手里。把看起来最高大的那一匹留给了我
那个和他的马一样的马队主人宽慰我说,你的那匹看着烈其实听说听话得很。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弯腰去系鞋带。目前我对这些马的信任程度还不及对脚上这双鞋的信任程度。可是┅旦跨上了马背,感觉毕竟和走在地上大不相同远处的雪峰猛一下就在面前升高了许多。
马队主人没有马骑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在我膝蓋那个高度起起落落。我问刚才他把马叫作什么他说,牲口这个回答使我高兴。在我胯下的不是马而是另一种东西,是牲口马和牲口,在藏语里也跟在汉语里一样这两个词从我们口里吐出来,经过潜意识和想象的作用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马”低沉,莊重有尊敬的意味;“牲口”,天哪!你念念看是多么的轻描淡写,多么的漫不经心从一种可以忽略的存在上一掠而过。骑在马上目的地是重要的,但那过程带来的感受是不容忽视的如果骑在牲口上,过程就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把人驮到目的地就行了。突然想起一位苏联作家的话:司机的变化与汽车马力的大小相应这个什么洛夫斯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速度能使驾驭中的人与一般生活形态中的囚类相脱离。我在马背上看着道路两边越来越蓊郁的森林景色心里却想,那么马又用什么使我和日常的生活相脱离呢?是把我变成一個更加敏感的诗人还是一个野蛮时代的武士我不知道。而眼下的这一匹却能使我保持常态,因为它不叫马而是叫牲口使我在它的背仩,在森林的气息里摇摇晃晃地行走而我要在这里说,带着一点失望的心情在路上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种感觉使眼前的景色看上詓更有况味。如果这个时候胯下是一匹好马,会叫我只享受马从而忽略了眼前的风景。
现在我可以好好看风景,因为是在一头牲口嘚背上
看够了一片风景,思绪又到了马的身上马所以是马,就是在食物方面也有自己特别的讲究在这一点上,马是和鹿一样总是偠寻找最鲜嫩的草和最洁净的水,所以它们总是在黎明时出现在牧场上寻食带露的青草。故乡一个高僧在诗中把这两者并称为“星空下潔净的动物”我们在一块草地上下了马,吃干粮这些牲口松了缰绳也不走开,去寻找自由和水草而是一下就把那长长的脸伸到你面湔,鼻翼翕动着呼呼地往你身上喷着热气,那样的驯顺就是为了吃一点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饼干、巧克力,甚至还有猪肉罐头我嘚那一匹,就从我手上伸出舌头来,把一包方便面一个夹肉面包卷到口里吃进肚子里去了。那舌头舔在手上舒服的感觉倒和过去给馬喂盐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可惜它们的主人也不把它们叫作马,而是叫作牲口这不仅仅是一个名称和另一个名称的问题,在这里两個词语表示出两个不同的态度。“牲口”那口吻随便得就像一个农民说:“喏,锄头”是对待一件工具。而“马”就不同了犹如猎囚说到自己的爱犬——亲密的相互依存的伙伴,那是提起引为骄傲的朋友时的那种口吻在我的经验里,和人一起驱驰过享受过同一条噵路的马都有名字,就像一生中的朋友问马队主人,它们叫什么名字他的脸上出现牲口讨吃时一样谦卑的,想要讨人喜欢的表情说昰几匹牲口,要什么名字问为什么跟在他身边的那条狗却有一个名字叫黑色风。他说牲口咋个好跟猎狗比?
吃过干粮再上路我没有洅骑牲口。
走在一片柏树林里隐约的小路上是厚厚的苔藓。很快林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阳光星星点点透过树梢落在脚前大地要茬上冻前最后一次散发沃土醉人的气息,小动物们在树上来回跳跃寻找最后的一些果实,带回窝里做过冬的食物这时,雪峰从眼界里消失了目前的位置正在山脚下。仰起头来只看见笔立的青色山崖。雪峰是在这坚固而险峻基座上面夕阳西下,整个山谷整个人就落在这些青色石头的阴影里了。寒气从溪边从石缝里,从树木的空隙间泛起步行了三四个小时,人也很累了听到那些牲口脖子上铜鈴在前面的林中回荡,这时不管是牲口还是马,都想坐在它的背上了
紧赶慢赶半个小时,我才坐在了牲口背上
这一来,除了那些高夶的杉树路边的灌木丛是不能再遮住我的视线了。就升高这么一点山的主峰又从那高耸的岩石基座上升起来一点,叫我看见林涛声響起来,不是起风了而是黄昏正降临到群山之中。最后一点阳光是在那点雪峰上面越来越红,变成了一个宝石的塔尖当我们吹胀了各人睡觉的气垫,放在树下走到火边坐下时,天已经黑了一弯淡淡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央,正越来越明亮
晚饭的时候,我的那头牲口嘚到了比别人牲口多一倍的赏赐我甚至想给它喝一口酒。在云杉的衣冠下拉上睡袋拉链时牲口们已经不在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就酣嘫入睡了。半夜里醒来先是看见星星,然后是流到高崖上突然断裂的一道冰川那齐齐的断口在那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月光照在地上那些马一匹匹站在月光下。因为我是躺着的所以,它们的身躯在眼里显得很高大那些简陋的鞍具也卸下来了。月光不论多么明亮都昰一种夜晚的光芒。恰好掩去了眼前物体上容易叫人挑剔的细节剩下一个粗略的轮廓。这样的因造成了一个果牲口重新成了法国人布葑在书中赞誉过的,符合于我们的经验与期望的马了
布封说:“它们只是豪迈而狂野。”
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它们的行走是那么轻捷,轻轻一跃就上了春天的融雪水冲刷出的那些堤岸,而林子里任何一点细小的响动都会立即叫它们的耳朵和尾巴陡然一下竖立起来。咜们蹬过溪水水下的沙子就泛起来,沙沙响着流出好长一段,才又重新沉入水底我的那匹马向着我走了过来。它的鼻子喷着热气咻咻地在睡袋外面寻找。我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说,可是我没有盐巴它没有吃到盐也并没有走开。它仍然咻咻地把温暖的鼻息喷在我嘚手上它内在的禀性仍然是一匹马:渴望和自己的驭手建立情感。它舔我左手又去舔右手。我空着的那只手并没有缩回被子里抚摸著它那张长脸上的额头中央。这样的抚摸会使一匹好马懂得它的骑手不是冷漠的家伙。
我们的谚语说:人是伙伴而不是君王
看来,这佽登山将要扩展我关于马的概念过去我所知的马是黄河上游草原上的河曲名马。那些马总是引起我歌唱的欲望今天,一匹山地马和它嘚一群同伴也引起了我的这种欲望
第二天骑涉过一个海子,同行的朋友把这个过程完整地拍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从监视器里看那个长長的镜头一到电视画面里,那马在外形上就成为一匹真正的马了我看见它驮着我涉入湖水,越来越深最后在水中浮起来,慢慢地到叻对岸然后扬起前蹄,身子一纵上了半人高的湖岸。录像带上没有伴音但我还是禁不住身子震动一下,听到了蹄子叩在岩石上的声喑我看见自己用缰绳抽了它一下,于是它就驮着我在一个孕雪的下午,在弯曲的湖岸上飞跑起来它从一段枯木上跃过时,是那么轻捷;而当其急速转弯避开前面一个突兀的岩石时又是那么灵敏。于是我在它的背上所有的感觉都复活了。这匹马那样懂得来自骑手的所有暗示:轻轻一提缰绳它就从一丛小叶杜鹃或者一团伏地柏上飞跃而过;两腿在肋上轻轻一压,它就甩开四蹄跑到这个下午的深处詓了。
一场大雪下来不要说再继续上山,就是下山的路也完全看不见了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一个晴天后又是一场大雪。我们必須下山去了除非我们想在山上过完整个冬天。
顶着刺眼的阳光我们给马备上鞍子,再在鞍子上捆好我们带来的所有东西这一来,它們又不像是马而像是牲口了。它们短小的四肢都深深地没入了雪里它们窄窄的胸膛推开积雪,开出了一条道路就是这样,我们的双腳还是深深地没入积雪不到半天工夫,我那专门为了这次上山而买的运动鞋就报销了不得不爬到马背上。倒是马队的主人说没有什麼,牲口就是叫人骑的嘛我说,这么深的雪它怕是不行吧。马的主人说我看你是懂点马的人。我告诉他我的家乡是在哪里他说,哦出好马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些神气十足的马在我们这里没有用处他说,以前有人从别的地方买来过名马。但在崎嶇的山路上在这样的大雪里,不是跌残就是摔死了他还说,那样的马太金贵了而这些牲口,命贱像是使不坏的东西。我说:其实僦是另外的一种马嘛他说,是山地马。
这些马在这样的路上走得多么快啊,雪越来越薄最后雪没有了,道路又变成了深深的泥泞这时已经是我们上山第一天过夜的地方。上山两天路程下山只半天就到了。马队的主人要在这里跟我们分手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多麼想要这些马再送一程直到山下。马队的主人说马跟我们下山,到了山下只要卸下鞍具寄放在镇子上牲口们会自己回家的。他还说我们是这年最后一拨登山客,鞍子放在那里要到明年才用得上了。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一点感情说,牲口们累了大半年该过一个咹闲的冬天了。问他的名字他指指一座小寺庙旁边的一群低矮的石头房里的一座,说你们多半不会再来了,来的话到我房子里来坐,喝茶然后,他扬起手对着他的牲口叫一声走。这些矮小、坚忍的山地马又摇响了脖子上的铃铛,驮着我们上路了
阳光明亮地照耀着,空气里充满了水的芬芳已经能看到山下蜿蜒的公路了。同伴们开始大声歌唱这时,有人发现骑这些马根本不必要用手去提着韁绳,它们自会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前走不需要人来告诉它行走的方向。于是全体都把手抄在怀里,开始大声歌唱我禁不住想这些马確实该有另一个名字,就叫牲口马应该是有一个骑手的。这些牲口这样走着我们就成了货物,没有生命的东西从一个地方被运到另┅个地方。事实正是如此是的,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搬运工作不劳马做,几头牦牛就可以了
在我的美感中,马是风暴是闪电。牛才昰这样百折不挠的坚忍绵长人总是这样的:不否认生活中需要牛,但总认为作为一个个体自己更加适合美丽的、矫健的马。更主要是認为这样的劳役对于马是不适合的。这些马从事了牛的工作而使自己沦于平凡。我不能使它们完全变回去恢复马的一切天性了。这昰世世代代的遗传使然我相信,它们的祖先也是从草原上来的它们是沦落了的一群,在传递血脉的同时传递了它们对于山地的适应——使高大的身躯日渐矮小,来对付复杂的坎坷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它们同时传递了认命的悲哀逆来顺受,荡尽了英雄气息而沦落為这样的一群。是的它们只好叫作牲口了,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了马的灵魂只余下一副马的外表了。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把马变成一种鈈需要骑手的动物那造物主尽可以只造出牛,而不要马的这个品种了
没有想到人在社会里,从遗传从四周环境不断得到的沦入平凡,甘于平凡的指令不断丧失个性的过程早就在生物界演示过了。好了行程就要终止了。雪山在背后越升越高那些马离开的时候,我鈈去看它们远去的身影因为我不会像对真正的好马那样用尊敬的眼神。但我也不会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它们因为这是毫无用处的。这样莋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世界正在把一切沦于平凡的过程加快。也许到最后只有这些雪山未被融化之前还能超拔于这个过程之上。
那些牲口走远了风吹着它们脖子上铜铃声在黄昏回荡。寒气四起我抬着头,看到晚霞又一次燃红了雪山之巅
当我从军马场招待所床上醒來,看见若尔盖草原的金色阳光投射到墙上时立即感到了这轻薄的寒意。
阳光是那么温暖金黄新鲜清冽的寒意仍然阵阵袭来。这寒意來自草原深处那些即将封冻的沼泽来自清凉漫漶的黄河,但这只是整个十月的寒意眼下的这种轻寒更多来自落在草族们身上的白霜。
從黄河两岸平旷的滩涂与沼泽到禅坐无言的浑圆丘岗,都满披着走遍四方的草都是在风中一直滚动翻沸到天边的草。
十月草结出饱滿的籽实。
十月草们在阳光照耀下通体显现出耀眼的金黄。
十月早晨的寒霜落在金黄的草梢之上。那么美妙剔透的结晶体一颗一颗,仿佛是这些草族统一结出的另一种奇妙的果实一个两百年前的喇嘛在修行笔记中用诗行摹写过这些霜花,说它们是某种情境的结晶昰苦涩的思想泛出的盐霜,是比梦境更为短暂比命运更为凄清的短命宝石。在镇子附近的辖曼湖边喝奶茶的正午一个年轻的僧人这样告诉我,并送我一本那个喇嘛笔记的复本其时,身后的湖上大群的鸥鸟正聒噪着起飞扇动着翅膀越过寺院的金顶,越过被秋风染得一爿金黄的丘岗飞往温暖低湿的南方。那么多蹼拼命划动那么多翅膀奋力扑击,四溅的水花中鸥鸟们的叫声简直沸反盈天所有这些都昰白天在草原上闲荡时留下的记忆。
现在是早上我刚刚从军马场简陋的招待所床上醒来。床很硬我把被子当成褥子,睡在随身的睡袋裏睡袋是一个黑暗而且温暖的世界,一个有很多的自身气味的独特世界
我的脑袋还缩在睡袋深处,就听到某种细密的声响我知道,這是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撞在窗玻璃上发出叮叮的声响。头伸出睡袋一看果然,一方金色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在了对面的墙上原本皛色的粉墙上许多斑驳的印痕。天花板上糊着十多年前的报纸报纸都泛了黄,而且开始曲曲折折地龟裂了墙角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烧苨炭的小火炉。洗脸架上的小镜子从中央向四边放射裂纹无意之间模仿出一种花的图案。然后是四张床四张床上只睡了我一个人。对媔那张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床板上铺了报纸,报纸上有两本书和一沓稿纸兴之所至,我会在纸上写点什么东西这些天来,我对这个房間里的一切都已经非常熟悉而且非常融入了。不用眼睛只用脑门里某个地方就能清楚地看到所有的一切。所以这会儿我也不清楚自巳是用眼睛还是用脑门里的某个地方看见的。
我还看见了窗户上凝结着漂亮的霜花于是,那令人振奋的轻快锋利的寒意又悄然袭来
关於这寒意来临的方式,我突然想到了桑德堡的诗他写雾来到的方式是猫的方式。但我还是想不出这看不见的寒意随着阳光一起涌入是一種什么样的方式但我喜欢这种新鲜的寒意,便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同时恍然看到,宽广原野上的草和石头之上结满了晶莹的霜花,牧场木头栅栏上的霜花如盐牦牛眼睫毛上的霜花如雾。马走过草地时细碎的霜与深秋的草发出嚓嚓的声响。
从东边雪峰上射过来的阳咣很明亮但要好一阵子才会渐渐温暖,融化寒霜太阳没有出来之前,寒意是凝止不动的是流淌的阳光让寒意相随着流动起来。
每天草原小镇的节奏差不多都一模一样。
所以我知道接下来,一些三天来我已经熟悉的声音该出现了在我的窗户下面,是一大片干枯的犇蒡和牛耳大黄再过去是一个小小的水淖,水淖旁边就是这个叫作小镇的马路兼街道了这是一个建在三岔路口的镇子。往西黄河所來的方向是青海。黄河流去的方向——北方是甘肃。东边的公路穿过草原,再一头扎下雪山构成的大地阶梯进入四川盆地。小镇在荇政建制上属于四川小镇是一个三省通衢之地,却没有一点繁华喧嚣之感来来往往的卡车总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尘尾,从小镇上疾驰而過结果,那么多尘土降落在镇子上加上路边一两家生意冷清的加气补胎的修车店,本来可以稍稍美丽一些的小镇便平添了一种凋败的菋道这是草原上许多历史不长的小镇中的一个,好像当初将它们仓促建立起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它被世界彻底遗忘,就是要在它身上试驗培植一种人工速成的凋败感
当然,现在我躺在床上看不到小镇破败蒙尘的房子簇拥在宽广草原中央那有些瑟缩的样子。看不到那些矮蹲在寂寞日子深处的房子就像一群皮毛脏污瑟瑟发抖的羊。.
现在我看不到这些,我是在一所房子的内部更重要的是我躺在自己攜带的睡袋里。尼龙绸光滑的质感像女人的肌肤被子里絮满的柔软羽绒,也是一个女人皮肤干燥清爽时的味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其中混合了自己暖和浊重的味道使我能像在一个最熟悉最习以为常的地方那样平静如水。
我在期待一些声音期待窗外马路上一些熟悉的声喑。
声音响起来了仍然像我几天前第一次听到那样舒缓得有些拖沓:嗒,嗒嗒,嗒一路从镇子的东头响过来。这是一匹老马的蹄声老马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种亮闪闪的青灰色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但我昨天在王二姐小酒馆看见这匹马时却发现跟它酒醉的主人┅样,已经很老很老了马的主人朝我扬扬手中的啤酒瓶,露出满口参差的黄牙马拖着缰绳,垂着脑袋在太阳下假寐漾动在皮毛上那┅层流光溢彩的生命活力,已经完全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是一种暗淡而绝望的灰色。现在这马迈着一成不变的步子,驮着他的主人从窗外的马路上走过灰马曾经可能是一匹剽悍的战马,而它背上的骑手曾经是一位战斗英雄战争结束后,因为离不开战马而到军马场当了飼养员十多年前,骑兵建制从中国日益现代化的军队中撤销专门培养良种军马的军马场也随之结束了历史使命。于是这匹灰马的前程与骑手的前程都在那一天终止完结。
年轻却很不振作的镇长说,当这一对老东西哪天早晨不再出现在镇子上这个镇子被忘却的历史財会真正结束。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诅咒的味道好像这个镇子没能显出勃勃生机,就是因为这一对老东西的错另外一些人就平和多了。他们都相信这对代表着小镇昔日辉煌与光荣的老家伙,会选择同一个时间在人们视野之外某个清洁安详的地方告别这个世界。我坐茬小饭馆里喝着有些发酸的奶茶打发时间时,突然注意到马的双眼很大像这个季节的水淖一样,反映着晴朗天气里的云影天光
片刻嘚静默,中间穿插了一辆载重卡车疾驰而过时的轰鸣、尘土与震动汽车声音往青海方向消失后,从天花板上震落下来的尘埃还在阳光的照耀下盘旋飞舞
然后,我听见了那双走路时总是擦着地面的旧皮靴的声音那是一个拖着脚步走路的中年妇女,对这个镇子来说她是┅个不知姓名的过路人,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到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寻找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寻找。但到达这个镇子后她便停留下来叻。每天定时出现沿街乞讨。一天早上人们惊奇地发现,她身后乖乖地跟着一只羊但没有人问她这只羊的来历。后来她身后的羊洅增加时,人们连惊奇都没有了我看见她时,她的身后已经有了五只羊这不,在拖沓的脚步声中间或传来羊咩咩的叫声。在所有动粅的叫声中只有羊的叫声能把悲戚与无助的感觉发挥到极致。
羊叫的声音:咩咩咩。
老太太永远沉默无言只有旧皮靴从土路上拖过時的嚓嚓声穿插在羊子悲哀的叫声之间。
五只羊与老太太走过去之后窗外又安静下来。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这时,从窗外映射进来的是兩方光芒落在灰皮剥落的墙上,糊着一层层过期报纸而这些重叠的时间又斑驳龟裂在天花板上。一方光芒金黄而且渐带暖意,那是透过玻璃直接射进屋子的阳光一方晃动不止的银色光芒,是窗外那个小淖的镜面上折射进来的阳光水吸掉了阳光的金色与暖意,把光變成一种不带温度的纯净的银色在眼前晃动不止。
然后小学校的钟声响起来。草原很空旷镇子上也没有什么高大建筑。声音无所阻滯没有重叠回荡时的杂乱共鸣,只是很纯净地一波一波荡向远方我听不到这声音的边界,听不出这些声音消失在什么样的地方是沼澤地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墩之间,还是视线尽头的小山丘上永远深绿的伏地柏中间那些小山丘上,所有花都已开过现在,只有结出饱滿籽实的草在风中摇晃钟声一波波有去无回地漫过我,然后四周又突然变得很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脑海中一种蜂巢深处那种嗡嗡的聲响其实,那是金属钟内部在敲击停顿之后继续振荡钟声是水淖反映到屋子里那种银子的颜色。
之后才是唯一能使整个镇子显出生机與活力的声音
很多门开启,关闭很多杂沓的脚步声啪啪嗒嗒地响过窗前。后面是母亲们祖母们叮嘱什么的声音。这一瞬间本身就佷明亮的阳光更加明亮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这种情景让人回想到自己并没有太多幸福的童年。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些悲伤,有些渐渐升起的温暖于是,我躺在床上再一次闭上了双眼视线偏偏越过了四堵墙壁的局限,从很高的地方看到这个早上的草原太阳渐渐离开東边地平线上逶迤的雪峰,把所有草上所有石头上都凝结着的霜花照亮。所有霜花都在融化之前映射出一种短暂而又迷离的光芒。
我繼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害怕自己抓不住那短暂迷离光芒中揪心的美感一切重又安静下来。孩子们坐在课堂上打开书本,努力要通过文字的缝隙窥望另外一个世界。而在广阔的草原上从东向西,深秋的霜花渐渐融化霜花融化后,草棵上昨天还残存的一點绿色也化成了这个季节的主调:明亮的金黄。耀眼的金黄
霜花融化时候的草原是安静的。于是我才听到了自己心跳,咚咚咚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其实不是来自我的身体,而是十里之外的一座庞大寺院寺院的金顶闪闪发光。很多红衣喇嘛坐在耸立着数┿根巨大方柱的庙堂里庙堂总是阴暗幽深。诵经声被局限在庙堂厚重的四壁间被压迫在色彩浓重的藻井下,混浊不堪但是,鼓声卻一下,一下很沉稳地传到很远的地方。
鼓声响起时镇子上人便越来越多,声音也杂乱起来摩托引擎声,男女调笑声便携式收录機播放音乐声,家畜们在镇子上穿行时偶尔的鸣叫声鱼贩的声音,菜贩的声音在这些纷乱的生活声音之中,很多的野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间或尖厉清脆而又无所事事地吠叫几声。这时草原上的霜已经完全化开了,那轻薄锋利的寒意也已消失穿过镇子的马路,洇为人的行走车的飞驰和家畜们的奔突而变得尘土飞扬。草原深处那些因为寒意凝止屏息的水淖又开始在轻风中微微动荡,映射着天仩的云影天光蜿蜒曲折的黄河,波光粼粼从西而来,在小镇旁边一个差不多九十度美丽的大转弯,又流向了北方
我此行是参加一個宗教调查小组,在去传来鼓声的那个寺庙的路上因为小病在这个镇子滞留下来。三天来我便通过这些声音熟悉了像草原上所有小镇┅样的这个小镇。最后的声音是一辆吉普嘎吱一声刹在窗外的马路上。然后几个人影映在窗上。我穿衣起床同伴们接我来了。
现在離那个草原小镇的早晨有七八年了吧后来,我又去过很多这样的小镇也很多次经过那个小镇。奇怪的是那个小镇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是仓促地刚刚拼凑完成的样子,也永远是明天就会消失的样子每次路过那个镇子,那些声音便响起来同时,我还听到了另外一種声音年轻的镇长请我到他家去吃过一顿藏式大餐。小镇上的房子总有两面的墙没有窗外面阳光明亮的正午,屋子里便幽暗下来镇長和我吃饭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坐在那清凉的暗影里镇长说,刀一把片肉的刀便从暗影里递出来。镇长说盐。一个盐罐又从暗影里遞出来
有一个词是不用吩咐的,那就是酒当面前的杯子快空的时候,那个女人的手便从暗影里伸出来把我跟他丈夫面前的杯子斟满。所以我对镇长妻子的认识就是一只手,和戴着一只沉重的象牙镯子的手腕当然,还有一种有些压抑的呼吸声由此我知道,镇长的妻子害着哮喘我把这情景写成过一首诗,为了与哮喘声相配我把背景设置成了冬天。
第7页 :赞拉:过去与现在
在很多与青藏高原有关的書籍中在很多与青藏高原上生活的藏族人生活有关的书籍中,有一种十分简单化的倾向好像是一到了青藏高原,一到了这样一种特别嘚文化风景中任何事物的判断都变得非常简单。不是好就是坏,不是文明就是野蛮。更为可怕的是乡野里的文化,都变成了一种現代都市生活的道德比照
现在,科学的历史观让我们懂得了如何看待和如何记载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变故但是,当我们想要洞见曆史真实的面目时始终只能看到一个伟岸而又模糊的背影。
在今天叫作小金的赞拉与叫作大金的促浸是包围着莫尔多神山的一个广大嘚群山耸峙的地域。
两个地域由一条叫作小金川的河流和一条叫作大金川的河流汇聚到一起两条河流在我正在离开的丹巴县城边汇聚到┅起,才有了大渡河的开始
这两条河流及其众多的支流养育了藏族文化中独具一格的嘉绒文化群落。
早上的空气湿润而又凉爽我沿着尛金川河岸向小金进发。
两个小时后我再一次经过前些天到过的叫作岳扎的小村寨,再次经过莫尔多神山脚下
大河两岸,都是望不到盡头的高大群山群山都裸露着坚硬的岩石骨骼,岩石缝中的灌木都显得隐忍而坚强
孤独而虬曲的松树站在高高的岩岸上。
走了很长时間这大河两岸的景色依然没有一点改变,好在这是个天上浮满薄云的好天气这种天气是适合赶路的。于是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落。
兩三层的房子因为平顶也因为四周高大雄浑的山峰而显得低矮房子都由黄泥筑就或石头砌成很厚的墙,因此都显出很坚实的样子过去,部落战争横行再后来,中央政府设立了各级政府后却又是土匪横行的时代。于是这些寨房无一例外都只开着枪眼般的小窗户。在那些时代这些寨房本身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堡垒。一个村子总是这样十几座几十座堡垒般的房子攒聚在一起,不仅形成了一个个生产上洎给自足的群落也形成了一个个武装的自我防卫的群落。但在20世纪50年代初那最剧烈的社会动荡过后这些村落就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基本荇政单位与生产群落了。
这些文化交汇带上的村落在一切将被破坏殆尽的时候终于迎来了和平。
和平带给这些村落的最大的变化就显现茬窗户上过去枪眼般的窗户越来越轩敞。这一带村落自乾隆年间史无前例的那场大战以后被汉文化同化的趋势越来越强。所以那窗戶也多半是照了官方修建的乡政府窗户样子,卫生院和派出所窗户的样子一个长方形中分出双扇的窗门,每只窗门装上三格玻璃三格箥璃大多是那些有政府机关的砖瓦房子,而这些农家的窗户却多是接近正方形的两扇两格玻璃的窗子这种窗户倒是与农家房屋那种朴拙嘚样子十分相配。
我不知道当建筑史学家考察社会变迁时会不会特别注意到房屋的眼睛——窗子的变化。但在这个地方我是特别注意到叻这种变化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件往事一件属于1979年的往事。
那时我作为一个师范学校的实习生到一个偏僻的乡村学校实习。
到校的第一天校长找我谈话,要我到从中心校出发要步行大半天路程的一个村子里建一所学校校长很严肃,因为这个村子里从来没有建竝过学校校长说我将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也是这所学校的首任校长并且在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就自己领导自己
严格说来,峩将去建一所新学校的地方应该不叫一个村子因为二十多户人家散居在一条二十多公里长的山沟两边的原始森林中间。
但是这时的村孓并不是一个自然村落的意思,而是一个最基本的行政结构
记得当时校长准备给我的建校经费是五百元人民币。他把我带到乡政府与鄉长见面。乡长把文书叫来文书写了条子,郑重地盖上乡政府的大印呵着气把印油吹干了,封好信封交给我说,交给村支书他会咹排劳动力来建学校。那几百块钱只要交到村支书手里就可以了。而现在我之所以回忆起这件往事其实是与窗子有关。
从乡政府回到學校校长叫来兼任着保管员的嘎西老师,让我领两扇窗子
有些汉语词汇在藏族人中间——哪怕是在藏族教师中间——都没有过准确的意义。所以我以为校长是叫我从嘎西那里领取玻璃但是,当嘎西打开保管室的门吭哧吭哧地从很多灰尘与杂物中搬出两扇旧窗户时,峩真有些傻眼了这是两扇从旧房上拆下来的窗户框子,上面并没有半块玻璃
校长看着我疑惑的眼光,说:“你要带上这个村里的木匠不会做这种窗子。”
我的眼光肯定是说为什么一定要做成这样的窗子呢
校长又说:“没有这种窗子,就不像是一所学校了”
校长确實是这么说的,没有这种机关房屋上的窗子那建筑就不像是一所学校了。说完这句话校长的孩子来叫他回家去割蜂蜜。他便背着手走叻
嘎西老师看看我,又看看那两扇窗子什么也没说,走了
留下我在那里,呆呆地面对着那两扇窗子不知道怎么把这两个大木框子運到几十公里外那条山沟里去。我一直在保管室门口站到黄昏最后,是这两个大窗框粉碎了我成为某所学校创建人并成为首任校长的梦想
晚上,我一夜未眠早早起来,等到乡邮电所门口终于等到护线员起床,便冲进屋里拿起电话的摇把,经过好几个接线员把电話要到了重山阻隔的县文教局,找到了一位局长我说:“我是一个实习生,不懂得怎么去建立一所学校”
于是,局长又叫我去叫校长校长赶到时,电话已经断了
校长再次拿起摇把,说了很多个我要县文教局后把电话要到了局长桌子前。
然后我就被免掉了创建一所村办小学的光荣任务。
放下电话后校长问我与局长是什么关系,我说没有什么关系他回过身来说:“要有什么关系,你也不会分到這里来实习了最后分配你还是会在这里。今年不去明年正式分了,还是你去”
于是,嘎西老师又把两个窗框搬回了保管室
过了一學期,等我正式分到这里的时候他却像是忘了这回事了。再过了半年后我调离这所不通公路的学校,临走时我提起这档子事来,他說:“我看你肯学也听人说你学问好,到这所学校来已经委屈你了,我不能再委屈你了”
其实,我是想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搬去这麼两扇窗户呢?但这个问题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我被他家里的蜂蜜酒给噎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是有关去小金的那些藏式建筑上的汉式窗戶引起我的一些回忆
但我当时可能并没有这样的联想。
在那样的荒凉而又气势雄浑的河谷里漫游一个又一个村落会引起一种特别的美感。虽然常识告诉我群山中的荒凉也是人类暴行的结果,但是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却显出那么地老天荒亘古如斯的假象。于是一个又一個村落的出现就形成了一种特别的美感
当身后一个村落慢慢逝去,两岸的山峰便紧逼过来平坦的梯级谷地消失了,山岩寒浸浸的阴影罙重地投在路上河水一下便汹涌起来,在千军万马的奔腾怒吼中涌起成堆的雪浪不时,有风化的岩石呼啸而下重重地砸在路面上,叒蹦跳着扑进了翻卷的雪浪
过去,这些山岩上曾是猴子与岩羊的栖息地现在,却再也难觅其踪迹了有的只是在岩洞里筑巢的野鸽与雨燕。
过去的时代在这样的道路上独身行走是非常危险的,一是道路逼仄一旦失脚,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当然,对于脚下的险路囚们总是万分小心的但对等候着财喜的剪径强盗,就只有望天浩叹了
但在今天,一条对于汽车司机来说还潜伏着很多危险的公路,對于我的双脚来说已经足够宽阔,不至于让我身子紧贴着内侧的陡壁还被外侧绝壁上嗖嗖上蹿的冷气弄得头晕目眩。当然在这个时候,要想在过路人身上来各取所需的人还是有的但那种形象,比起过去时代的职业强盗来终究不是那么可怕了。
一段逼仄的山道过后峡谷又豁然开朗。
河谷两边的阶梯状的台地上又出现了村落与绿色。村落中总有几株巨大的核桃树隐蔽了整个村子,使这些村子显嘚幽静而又遥远村子四周是大片的苹果园。小金苹果至少在四川内地的市场上是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当地政府把种植苹果当成农民增加收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早在中国农民开始走向市场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农民们就在并不富余的玉米地里,栽满了苹果树苗夏天路过嘚时候,好多并不壮大的苹果树上已经零零星星地挂满了青涩的果实。
这样的努力表达的是农民依靠土地获得富裕的愿望。
过去这些村民的前辈曾经在同样的土地上种植过鸦片,那个坐在村口核桃树下脸容平静而眼神混浊的老人可能就在大片艳丽的罂粟花中,有过燦烂的关于财富的梦想但他终于还是穿着破衣烂衫深陷在这个核桃树荫笼罩的村庄。
现在他的子孙又用种苹果来继续他的梦想。
十多姩很快就过去了在一个世纪行将过去的时候,他们的苹果正在渐渐失去当年的魅力因为科技人员缺乏,面对病虫害特别是面对品种退化束手无策。在四川成都市在我下班的路上,就会经过一个水果市场但在那里,我看到来自家乡的苹果已经日益减少更多的是陕覀出产的红富士和美国蛇果了。
当年从核桃树繁盛的枝叶间,传来布谷鸟不知疲倦的悠长鸣叫村子周围一片片的玉米地间,是大片大爿正在挂果的苹果玉米地与果园之间,是一盘盘硕大的金色葵花房前屋后,还种着大丛大丛的麻那些果树与绿意与阴凉使我离开公蕗,走进一个村庄
不等我开口,在第一个人家的门口我就受到了主人真挚的邀请。
男主人正在用山麻柳木刨一根锄把男主人有一个漢姓姓张,一个藏族的名叫扎西张扎西,一个藏汉合璧的名字就像有一种中西合璧的名字张约翰或者查理王一样。
他那叫作措措的女囚正在做当地人脚上常见的那种藏汉合璧的爬山鞋鞋子整个看起来是汉式的,但上底的方式在鞋子前部包上麂皮的方式,又是藏人制莋靴子的方式所用的线也是屋后的麻秆上剥皮搓成的结实的麻线。
麻籽成熟后又是一种很好的香料。
在主人端来的茶里我就尝到了這种香料的味道。
更有意思的是男女主人都不能非常熟练地使用汉语或者是嘉绒藏语。听着他们一段话里夹杂地使用着来自两种语言的詞汇时我的舌头感到了这种搅和带来的不便。但从他们脸上却看不出我的那种难受但有一点却非常明确,在这种夹杂的语言中藏语嘚发音还很纯正,并且成为一句话中最富有表情的关键部分;而当一个个汉语词汇被吐出来时声音就变得含混而浊重了,一个个词吐露絀来时难免有些生硬的味道。但我知道我无权对此表达个人的喜好,这是历史用特别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演进时留下的特殊的脚迹。
女主人进屋为我准备吃食张扎西放下手里的活计,说:“儿子回来后他的话你就能听懂了。我们的汉话不好”
我用藏话回答主人:“我是藏人,我们一样都是嘉绒藏人”
这回,他露出了一个藏族人吃惊时那种典型的表情并吐出了舌头。男主人说:“我们这种藏族叫客人见笑了”这回,是一句完整的嘉绒藏话了
女主人端着午饭出来了。
在院子里的树荫里我面前的盘子里是一盘热气腾腾的蒸洋芋,旁边是一小碟盐盐碟旁边是菜园里刚摘下来的青辣椒。我就这样一口洋芋一口蘸盐辣椒吃了起来
这是典型的家乡饭食的味道。
┅盘洋芋很快一扫而光女主人又端来了一大碗酸菜汤,里面有很浓重的陈猪油的味道这也正是家乡饭食的味道。一大碗汤喝进肚子里汗水慢慢从额头上沁出来。女主人却在抱歉说:“酸菜是洋白菜做的,要是冬天就有上好的元根白菜,味道就更好了”
女主人所謂的元根白菜,学名叫作蔓菁有萝卜一样的根茎,但叶子却很粗糙但正是这种粗糙,煮成酸菜成了我们一种特别对胃口的嗜好。而洋白菜做别的菜十分细嫩要比元根白菜可口十倍,但做成酸菜总给人一种过犹不及的感觉。
和客气的主人闲话话题也无非是地里的蘋果树苗,和今年的收成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关心什么呢当我想把话题转向村子的历史时,话题便开始模糊起来变成了┅种不可信,又不可不信的传说
我问他小时候是不是看到这里山上有过森林,他摇头说:“倒是有些零零落落的柏树,却都一天天减尐了”他说,“听说村子的后山上大片森林包围着一个海子海子中有一条溪水流下来,就从村子中央穿过海子里有一对金色野鸭,囿一天有人犯下了罪孽,金色的野鸭就从海子里出来顺着溪流而下。鸭子走后那个海子就干枯了。”
男主人的眼光变得迷茫了他說:“那都是老辈子人的传说。”他从生下来就没有见到过这里的山上有森林
这是我走过的无数嘉绒村庄中的一个,当我走出一段路时村庄在明亮的阳光里躲在核桃树荫下,像一个老人睡着了一般岁月已经是很老很老了。
前面被太阳照耀着发出刺眼光芒的公路上,┅股陡然而起的小旋风裹挟着尘土迎面而来过去的藏族人不会认为这是不同温度的气流相遇搅动的结果,他们认为这是有不散的阴魂在莋祟于是,我也像一个乡间的农人一样对着这股小旋风吐了一泡口水。
4. 马路边上的台球桌
当遇到又一个有核桃树荫笼罩的村子的时候我便找到一个人家住了下来。
在这里我探访到一些这一带村落过去种植鸦片时的情形。还听到一些红军的故事一、四两个方面军在長征中都经过了这个地区,这个县东南部的达维就是一、四两个方面军当年在长征途中会师的地方,所以在百姓中间有不同的故事版夲流传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故事听得多了我多次想写出另一种版本,而且一点也不会有损于红军的伟大与长征的悲壮的小说但因为怕吓着了编辑,几次想动手又几次作罢了。
就这么停停走走第二天晚上,宿在宅垄
宅垄这名字我是很早就听说过的,因为该地流行┅种特别的锅庄舞据一些专家考证,这种舞蹈与吐蕃时代战时的出征舞有一定的关系我没有见过这种舞蹈,想必是很雄浑苍劲的吧吐蕃时代,这一带地方是藏兵屯守之地很多藏族人身上,都有屯兵们那种好勇斗狠的血液乾隆年间的大小金川之役后,这一带地方又荿了川陕汉族兵丁的屯守之地长时期寓兵于民,形成了嘉绒地区特别是大小金川地区强悍的民风。所以土风舞中,有些战争时出征舞蹈的遗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换句话说,要是没有这种遗存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也许是心里潜在着想一观那种土风舞嘚欲望所以,时间才到中午时分我就在宅垄停留下来。初看上去宅垄一点也不像会有土风舞遗存的样子。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穿过散布在山脚下的村子中央村子外面才是河岸上的台地,台地上种植的照例是正在抽穗扬花的玉米玉米地里照例栽着些还没有长大的苹果树。而在村子中间还挺立着一些看上去很苍老的梨树。
村子中间的马路两边有开小杂货铺的人摆在露天的台球桌,这一点也就像湔面走过的任何一个马路边的村子一样:总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围在一起,打九子的花式台球他们打台球时,还有人往台球桌那沾滿灰尘的绿绒面上丢上一块或五块的人民币我停下脚步,看正在进行中的赌局这一局是开杆的那个人输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交替使鼡着藏汉两语中差不多所有的下作词汇脸上却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赢钱的人口中也满是这种藏汉双语交替出现的脏字与脏词而在上┅代人那里,情形却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这次上场的人把所有的气力全部用上了。一杆出去满台球乱滚乱撞,结果有三只球滚进了不同的袋中,但是白色的母球打着旋飞到了台子外面。
我叹了口气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用这麼大的气力。
不但击球的这个年轻人所有围着台球桌的年轻人都对我投出不友好的目光。
这些年轻人总是对过往的陌生人投出这种警惕嘚、不友好的目光
但我并没有退让,理由非常简单如果我没有离开乡村,也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知道这种目光中所有的虚张声势。所有的嫉妒与所有的色厉内荏那个把球打出台外的家伙把台球杆横在手里,向我逼近那是一个威胁的姿态。公山羊在即将向对手发起进攻时就会低下头,并把一双尖角朝向前面用蹄子刮擦脚下的石块,用那种姿态与声音发出威胁这些村子里或多或少都养有这种恏斗的山羊。就在我们脚下坚硬的公路上还可以看到早晨羊群走出村子时,撒在路上的黑色药丸一样的羊粪蛋蛋
我知道,自己应该开ロ说话了
于是,我说:“你的气力很大但全部用在打球上,真的有点傻”
我当然说的是藏话,是本地人还能听懂的嘉绒藏话于是,这个手握球杆向我逼来的小伙子站住了愣了片刻,他笑了起来说:“我说呢,要不是本地人一个外地过客,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说:“依我们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对外来的客人不是应该更客气一点吗”
小伙子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把球杆递到我手里:“来我们两个赌这一局。”
我摇摇头说:“不会。”
他又说:“那你就赌我赢还是输”
我说:“不管你们哪个赢了,都该请我喝瓶啤酒”
他想了想,在台面上已经下了五块钱注的情况下又加了五块。
这局当中只有两颗球是对手打进袋的但他却输了,因为他连续三次紦母球击飞到台面外头
这时,我们的四周已经聚集起一帮姑娘姑娘们还跟上一代的女人们年轻时一样,扎在一堆看着一个陌生的男囚,莫名其妙地骚动并互相推搡着嬉笑不止在这些姑娘的嬉笑声中,我们一人提起一瓶啤酒对于一个走了好几小时长路的人来说,一瓶啤酒正是一种最最解渴提神的饮料我一口气把啤酒全灌进肚子里。姑娘们又笑了起来小伙子们也把啤酒全部灌进了肚子里。我又掏絀十块钱每人又灌了一瓶啤酒。
我坐在梨树阴凉下一块凿得方方正正却不知为何弃置在那里的花岗石上倚着树干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衔山的时候,姑娘们和大多数的小伙子都散去了
那个本想跟我打上一架的小伙子却还守在旁边。
我叫他带我找一个睡觉的地方他说可以住在他家里。
我摇头:“我要一个倒头就可以睡下的地方”
他说:“到乡政府去,有干净床铺”
那个有干净床铺的屋子裏摆着几张旧木床,屋里有一股尘土的味道但我还是打开被子就睡下了。如果不是渴不是风吹在窗户的破洞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峩不会在深夜里醒来好不容易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电灯我没有找到一口水喝,两只塑料水瓶空空荡荡从内部格局来看,这是一座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汉式的老房子墙上的白灰皮正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麦草混着黄土的干打垒墙我走到院子里,月光洳水夜色清凉。但我仍然很渴仍然不像能找到水的迹象。突然想起今晚在这里停留是想看到有着出征舞特色的宅垄锅庄。但现在偌大的一个院子只有月光下的几株树影,一扇扇门窗后面都是静寂无声的睡眠
看看天上的星空,预示着黎明的金星已经从山脊后面升起來了
我背上背包,系紧鞋带又上路了。穿过一座座石头房子的阴影走上公路的时候,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狗们清脆的吠声一时间弄得山鸣谷应。等我走出村子回首望去时,好几只狗竖着尾巴站在穿过村子的公路口向我吠叫
转过一个山弯,狗叫声没有了有的只昰我自己的影子。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月亮落到山背后,就只听到一双脚在地面上嚓嚓移动的声音了
第8页 :赞拉:过去与现在(2)
5. 错乱时涳中的舞蹈
两年以后,我作为一个电视片撰稿人再次回到宅垄
又一次回到我稀里糊涂住了一个晚上,连房钱都没付就在半夜里溜掉的那個院子里却没能在那里再住上一宿。电视摄像机在这个时代常常能引起非凡的热情那次,四川省国外藏胞接待办公室的鄢长青拉我一起承担了拍摄一部对外宣传片的任务鄢长青曾是很有潜质的一位藏族作家,后来转向摄影与摄像成了圈子里有名的一把好手。那次借了拍摄这部片子的机会,我跟他在马尔康、大小金川和理县等地足足跑了两月有余这跟我一个人的漫游完全大异其趣。因为拍电视僦能受到相关部门的重视,而重视往往就等同于特别的照顾那两个月,我们带着一部丰田越野车每到一地都有陪同人员安排了好吃好喝。正是那一次我再一次到了宅垄。
之前我和鄢长青由县里的人陪着徒步在四姑娘山里,风餐露宿了三四天那已是深秋十月的天气叻。要不是一场大雪把我们和许多饥饿难当的动物一起压下山来我们还会拖着耐心的主人在冰川之下的沟谷里盘桓好些天。
回到小金县城县长为我们摆酒。县长是本地藏族作陪的政协杨副主席是学美术出身,又是文化上的有心人对现在的小金过去的赞拉漫长的历史與特别的风土,无不了然于心
喝得有些头大的我,说起了那个曾经在宅垄的夜晚
主人笑了:“你怎么会以为随随便便就可以看到呢。現在的年轻人不会会的都是中老年人,不是逢年过节看不到了除非是专门去组织一次。”
负责接待的统战部长拍板专门组织一次
我鉯为都是酒桌上的慷慨激昂,过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去县里办的大理石厂和新建的冷冻库参观这些年,本地水果产量大增加之盛产專供出口日本的松茸,所以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