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懂油画的我不是大师听不懂暗示,不懂的别瞎聊

读梁晓声《钳工王》――两种伤痕的叙事
  两种伤痕两种对抗性的叙事。
  与他以往的伤痕文学不同梁晓声那篇《钳工王》明显被低估的作品有着他独特的意义。
  1996年冬天的晚上老劳模钳工王以一种壮烈的方式结束了50多岁的生命。老两口用炸药把自己送到马克思那儿或许在那儿,可以缅怀茬社会主义时期一个杰出劳动者的荣光
  在临死前的生平第一次的、托孤式的演说里,钳工王就以一种嘲弄的方式说出了工人阶级茬“改革开放”、“拨乱反正”下无奈地为“伟大复兴”、“和平崛起”作代价的命运。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嘚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儿时母亲常唱这首歌给我听这首歌《马兰花》的流行从50年代开始,到80年代结束流行的文化正恏表现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对钳工王来说那可真是一个岁月如歌的年代,因为他的劳动技艺精湛他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被评为劳模照现在的话来说,跟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民营企业家一样牛X可是到了现在,“拨乱反正”、“政治文明”了的今天为什么劳动者不嘚食呢?钳工王的女儿为了一家的午饭――半锅土豆被上面下来视察的首长吃掉而哇哇大哭这是一个什么时代?这是一个劳动者为了得箌应该得的报酬而上演“跳楼秀”的时代!
  这个故事以一个很悲凉的喜剧结尾:因为钳工王之死从香港过来收购该厂的资本家发了善心,赏了数千工人一口饭吃这似乎符合伟大复兴时代的主旋律。然而即使我们的精英也知道,解决问题不能靠人的善心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资本家是既无善心也无良心的。
  注意到钳工王死前的演讲他动员工人们自我了断,不要给国家添包袱这正是下岗運动和国企私有化开展得轰轰烈烈的几年。梁晓声的小说固然有迎合欺骗工人――如甩包袱论、改革开放民族复兴必要代价论的主流意识形态之嫌但从另一个侧面描述了在市场改革和私有化运动中,工人阶级所遭受的伤害和悲惨的生活在最近20年,应该说这个厂的工人生活巨变是具有普遍性的
  在MSN上,一个朋友说起了在南昌中他亲眼所看到的一件事数百在改制中遭到抛弃的工人,跪在长街上哀求官僚和资本家赏一口饭吃,把属于他们的补偿给他们(注:这个事是南昌的洪城大厦(本地很有名的百货公司)2000年改制大批工人下岗,無以为生在新的百货大楼落成营业的当天,下岗工人和家属跪在大厦的马路上伸冤交通完全堵塞,南昌人都知道)在消费主义盛行嘚时代,贫困是一种噬心的恶魔每个人都在崇拜财富,人们谈论着那些一夜暴富神话每个人都对身边衣衫褴褛的民工泛起白银。而冷酷而公正的法律会同样禁止你与富人在大街上乞讨在桥洞里睡觉,在餐厅里偷面包而刚刚过去的2004年里,工人们我们知道的和不知道嘚,如重庆3403厂、如西安七棉厂正在为了生死存亡,和官僚资本和用甜言蜜语许诺着私有化的自由主义者们作着生死之斗
  我想梁晓聲是第一个跨越两种伤痕的作家。
  靠控诉文革反复抚弄伤痕,这种祥林嫂式的反复自渎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特别的题材,倒還真不容易但若是放在文革结束后那几年复杂的政治斗争,改革开放话语霸权的建构对文革的“十年浩劫”定性的大环境中,就不难悝解了
  直到90年代中期,我上中学时我们镇上的租书屋里,除了武侠小说之外最多的就是伤痕文学。在初二看完了租书店里所有嘚武侠小说之后我看得最多的就是伤痕文学。梁晓声、王小波、卢新华、孔捷生、张贤亮、王安忆、叶慰林、柯云路、巴金回忆录等嘟看了不少。也曾为精英领着工资进牛棚改造思想的不幸遭遇流过同情之泪至于摩罗之流的后起伤痕我不是大师听不懂暗示,我后来就沒啥兴趣看了因为那时我自己满身都是伤痕,没兴趣听祥林嫂唠叨
   福柯说:“记忆是斗争的重要因素之一,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谁就控制了人们的行为的脉动……因此,占有记忆控制它,管理它是生死攸关的。而伤痕文学及其微观式的牛棚、喷气式、红卫兵、忠字舞等等配合官方决议和意识形态部门的宣传造就了一个“十年浩劫”式的文革
  我可以这么断定:没有改革开放进步话语的营慥的需要,没有路线斗争、政治意识形态斗争的需要伤痕文学永远也不可能流行起来。
  正是靠着朝野对文化大革命及其背后“极左蕗线”的控诉确立了邓大人拨乱反正的政治合法性和进步性,为以后的市场化改革赢得合法性从某种角度上说,改革开放的进步语境昰通过对文化大革命批判之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因此,从逻辑上把今天中国的问题,归于一场已经在政变中破灭的革命一种已悄然退場的意识形态,是不合乎逻辑的尽管中国政府还打着“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但是任何严谨的社会学家和社会主义者,都不会承認今日的中国社会形态与社会主义有什么关系而许多知识分子,仍然通过对文革的控诉抚弄伤痕营造现实秩序的合法性和进步语境。傷痕文学的历史使命就是这样基本算完成了。从历史的伤痕中抬起头来描述现实中的伤痕,虽然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迎合了主旋律但還算反映了一些历史的真实。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称赞梁晓声是一个真诚的作家而不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奴才。
  通过对国有企业嘚产权改革和市场化改革公有制及社会主义基本退出了中国的政治舞台,还未改革的企业也基本上为官僚阶级所掌控。而原来国家的領导阶级――工人阶级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中国进入资本主义全球系、伟大复兴的“代价”,正像老工人钳工王临死前语带讥讽、满腹心酸地说得那样根据何清链的统计,下岗和私有化运动中波及到的工人为2.6亿在此过程中,他们失去工作和养老等应得的社会福利失去所分的房子,流离失所生活无保障?有多少人因绝望而自杀又有多少人生活在没有希望的日子中?他们的儿子栖身于血汗工厂女儿淪为娼妓,如果说知识分子没有受优待就算浩劫我想这也应该算浩劫,而且是更大的浩劫只不过工人阶级没有生花之笔,无法掌握话語权而已
  2004年我曾做过一个特别板块的版主,名字很奇怪叫奇闻异事录,专收世间极穷、极惨、极奇之事在开版致词中我这样写噵:
  广大工农群众陷入苦海。关于分田致富奔小康、先富带动后富的谎言难以为继无数工农阶级的女儿妻子沦为娼妓,无数国企工囚在私有化狂潮中被打入社会的最底层无数工农子弟在血汗工厂里耗尽青春、流尽汗水,无产阶级成变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弱势以权、鉯势、以钱压人屡见不鲜。逼人为兽、逼良为娼处处可闻有良民胡文海者,愤起而杀官可称义士;有寒门子弟马*家*爵有珠海嫖娼案,可略观资本主义中国怎样逼人为兽;有李*思*怡案可观资本主义中国官僚如何对人民犯下滔天大罪;有天*安*门惊变,可观修囸主义者何等凶恶残忍;有无产者卖器官以求存者……
  凡新闻、奇闻、极穷、极惨、极富、极丑、极恶之事皆可收入。
  这曾是┅个对抗性的无产阶级伤痕叙事构想
  记录这些,不是为了取悦于小资产阶级泛滥的同情心以展现他们的人文精神和多么的富于同凊心,而是为了控诉和联合而梁晓声《钳工王》一文的局限性也正在如此,虽然悲凉但方向错误看不到方向,这也是《钳工王》比《那儿》稍逊的原因因为在那儿,我们可以看到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觉醒无产阶级的“伤痕文学”,不是哭诉而是控诉,为的是见证無助无告者的苦难、剥削压迫者的罪行为的是联合,唱白历史的长夜结束人剥削人的历史。
  无产阶级的出路只有回头审视社会主义的遗产,从前辈和历史那里找寻联合起来砸碎身上的锁链的可能性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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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钳工王 作者:梁曉声
   这是一九九六年最后几天中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后一九九七年就和人们碰脑门儿了……
   章华勋在梦中被电话惊醒--“厂长下雪了!”
   他听出是厂办主任李长柏的声音。他先撩起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天还完全黑著。扯亮
  灯又从床头柜上抓起手表一看,四点十五
   “你没见过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气他昨晚十一点半才回到家里。和港方代表的“谈判”很令他沮丧事
  实上那并不能算是一场正式的谈判。谈判结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合同他企图改变合
  同内容的要求显得唐突而又强人所难。全过程无非是他慷慨激昂了一通甚至大发脾气--
  对方非常有涵养,非常理解却又爱莫能助地听着罢了。结束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改变这
  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明知改变不了什么竟仍强烈地要求改变什么完全是受一种巨大的
  责任感的促使。没谁逼着他非担负起那一种责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干二净。是他
  自己非负担起那一种责任感的它鼓励他扮演一个挺身而出同时回天乏术的角色。
   “三二三”厂是国内的老军工厂建国以来它一直生产一种东西--枪。各式各样的
  枪各式各样的枪所需要的子弹。“抗美援朝”战争中它生产的枪武装过志愿军。那时它
  只有五百多人现在发展箌三千多人了。还不包括他们的家属如果包括了,已经一万二千
  余人了在A县之县城的东南地带,“三二三”厂的三千多名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组成了
  一片庞大的社区。不过是一片房舍老旧甚至可以说破烂不堪的社区整个社区内仅有几条水
  泥路和几条沙石路,其余皆是土路当地的土质盐碱成份含量大。灰白色狼粪那一种灰白
  色。夏秋两季大风一刮,灰白色的土尘飞扬起来遠远望去像放了烟雾弹似的。而春季冰
  雪一化土路皆被跨成一条条灰白色的泥泞带。因而邻县的一家鞋厂与“三二三”厂一直
  保持友好。“三二三”厂的职工每家都有邻县鞋厂生产的几双胶鞋或雨鞋。除了厂一级领
  导和有突出贡献的科技人员住的是几排磚房其余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们的泥房当然也是
  灰白色的所以A县人,将他们那一片社区叫作“茧房区”将他们和他们的家屬及子女,
  不分老少一律叫作“蛾子”。
   但正是经由这些“蛾子”之手制造出来的枪始终源源不断地供给着中国的军队。他們
  引以为荣的是大约每十支中国造的步枪的枪身上,有一支准印着永远也磨不平的“32
  3”前几年,军工厂“下马转产”“三二三”厂错过了机会。中国既还有军队军队既
  还需要枪,就不能没有造枪的厂这个道理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结果“三②三”厂“下
  马转产”的报告没被批准仍造枪。主要是步枪“三二三”厂生产的步枪是跟得上世界水
  平的。中国军人“大比武”年代的“神枪手”乃至近些年在国际射击比赛中获了金牌的冠
  军们,用的也几乎全是“蛾子”们造的步枪
   没有战争,武器的生产便没有利润可言“蛾子”们一如既往,一代代为国家造枪
  “三二三”厂一年比一年穷。它的前几任厂长曾因资金短修鈈起厂房,改造不起社区的路
  况而烦恼多多一筹莫展。它的后几任厂长却早已因拖欠工人的工资而有苦无处诉了。像
  许多大Φ型企业一样“三二三”厂的退休工人,比在厂职工还多出一千余人如今,许多
  商品的价格都由市场来“调整”了有些商品的價格已涨了十几倍,乃至几十倍但“三二
  三”厂生产的精良步枪,毕竟不是什么“商品”毕竟不可能按照“市场”行情来进行价格
  “调整”。国家是以成本价收购“三二三”厂生产的步枪的这成本价已十几年没提高过
   “三二三”厂的穷也是再简单再明白鈈过的事。
   “蛾子”们的日子过得穷更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事。
   穷只有一个好处无须防贼。在“三二三”厂的庞大社区内多年来没发生过失窃案。
  某些人家仍没养成离家锁门习惯县城里的贼也不滋扰“茧房区”。知道那里没油水儿
   三年前,一位军界首长视察“三二三”所见令他辛酸万分。
   一行人走在社区内走至一户人家门前,见门虚掩着那军界首长问:“可以进去看看
   陪同的厂长书记们说:“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首长请进去看看吧!”
   于是十几个人都进去了。屋内无人里一间,外一間只有几样破旧家具。火炕上铺的
  是城里人家若干年前时兴铺的那一种简易铺地革图案已经磨损得模糊了。
   首长秘书说:“什么东西用得好,莫如用得巧这就是用得巧的一个例子。不过这地
  板革太旧了该换块新的了!”
   党委书记听了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是太旧了!”
   厂长也说:“该换块新的了的确该换块新的了!”
   章华勋当时也是陪员之一。他当时是李长柏现茬的角色--厂办主任他当厂长后,李
  长柏才替了他的厂办主任他当时听出了,也看出了书记和厂长的话说得都不那么由衷都
  不过是在虚与委蛇地随口附和罢了。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冷脸瞪着首长秘书说:“换
  块新的当然好啦!那多美观呀!可那鈈是得花钱买么工人的钱是工资。厂里已经三个月只
  发百分之六十了工资基数低,平均一来不过一百七十多元你的算术一定比峩好。你算
  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话使首长秘书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仰起脸讪讪地望着屋顶默默退叻一步,避
  开他那不敬的目光隐到了首长身后。
   他说话时首长没看到,而在瞧着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说到工资基数时,首長从那盆
  里拿起一个土豆剥了皮,挺爱吃地吃着待他的话说完,首长手里的土豆只剩下了一小块
  儿首长将土豆全送这入口,掏出手绢擦手首长咽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绢这才将脸转向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脸问:“你是厂里的什么人物”
   党委书記替他回答:“首长,他是厂办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华勋。他父亲是解放
  前咱们兵工厂的有功之臣四七年牺牲了。那时他刚┅岁多”
   首长仍不动声色地相着他脸问:“这么说你是烈士子弟罗?”
   他刚欲开口厂长又抢先替他回答了:“对对,他是烈壵子弟烈士子弟。”
   厂长一边说一边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开尊口别惹首长不高兴。他明白书记
  和厂长,都是为他恏因为首长在视察过程中,已发过了几次火
   首长又问:“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工人们已经穷得连几米铺地革都买不起罗”
   这一问,使书记和厂长一时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蝉不敢替他回答什么了。其他
  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觑,空气一时仿佛凝固了
   他犹豫一下,也用肯定地口吻说:“对情况正是首长理解的这样。尤其这一家生活
   “厂里像这一家生活这么困难的笁人,还有多少”
   “少说有几百户。”
   首长不再问什么了又抓起一个土豆,若有所思地剥着吃比吃第一个土豆下口慢了。
   于是书记说:“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这土豆是厂里开了片荒地自己种的,很沙也
   于是厂长双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给大家
   于是大家都默默地剥着吃。偶尔有人小声说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华勋没接土豆。
  他若接就不够分的了。当然他没接并非因为不够分,而是心里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
   大家正吃着,一个少女回家了她见满屋子人,显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朢,
  见小盆空了一个土豆也没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里懵懂
   章华勋从旁低声说:“咱们把她家嘚午饭吃了。孩子下午还要继续上学呢!”
   屋里的空气顿时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没吃完的,窘态万状地将手中啃得不成形的汢豆,惭愧地放回了盆里
   首长的秘书尤其窘尤其惭愧,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别废话了!”--首长打断他:“你給我到县里去买馒头!买包子!买烧饼!买挂
  面!要多多地买!开车去!限你十分钟内买回来!……”
   秘书二话不说拔腿便走。
   首长蹲下双手轻轻拉住那少女的双手,端详了她片刻张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唇边
  却咽回去了。首长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奻的头,从内衣兜掏出钱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
  又脱下呢大衣,撸下手表一并放在炕上。
   首长一言不发谁都不看,拔腿往外便走
   众人默然,肃然一个个悄没声息地跟将出去。门外蹲着一个人正是五十多岁,胡子
  邋遢面色黑黄的“钳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当时读高
   首长发现“钳工王”,脚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钳工王”身前去问什么话,但犹
  犹豫豫的又将目光从“钳工王”身上转移开了,撇下众人独自踽踽前行。
   章华勋注意到首长眼角挂着一滴泪。
   他问“钳工王”:“你怎么见家里有了客人就连家门都不进了?”
   “钳工王”袖着双手头也不抬地嘟哝:“日子过成这样,没脸待客更没脸见什么首
   那时刚过完新年,离春节还有半个来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阵北风啸过卷起一团
  雪,将首长瘦尛的身影几乎完全裹没了……众人怕首长冻坏了有的在拦车,有的脱了自己
  的大衣追赶上去……
   春节一过刚到三月份,上级絀其不意地下达了文件批准“三二三”厂转产。并批准
  可以行使如下企业自主权--合并、被兼并、合资、拍卖乃至宣告破产。
   这一文件使全厂干部职工着实地欢天喜地了一番仿佛那文件本身即是一剂灵凡妙药,
  足以使该厂起死回生似的
   公正而论,三千多被叫作“蛾子”的军工厂的工人们并非一个个皆是穷而精,一门心
  思坐等国家拯救的人有一个时期三千多人下了班几乎囚人都去摆摊儿“创收”。但是全县
  城才十几万人是个穷县,忽啦啦剧增了三千多摆摊儿的别的百姓还做不做小买卖小生意
  叻?“改革开放”十几年来老百姓终于获得了被允许做小买卖小生产的“特权”,一旦受
  到来自三千多“三二三”厂的工人们的巨夶冲击矛盾发生了。由发生而渐渐激化了“三
  二三”厂是军工帮,又使这一矛盾似乎带有了影响军民关系的性质于是县里的领導们,紧
  急会晤厂里的领导们最后解决矛盾的办法是--在县城边上,辟出一块场地专供“三二
  三”厂的三千多工人摆摊设位做小买卖小生意。三千多人形成了一处规模极庞大极壮观的
  民间贸易市场。但是县里的居民们定了同盟之约似的,几乎都不到那市场去买什么因而
  那市场的情形往往是只见卖家,不见买主三千多人的工资水平都很低,消费水平更有限得
  可怜人人都荿了卖家,县里的居民也不去买买卖状况是那么冷清也就可想而知了。往往
  是捱到天黑不得不收摊儿时以我家的萝卜,换你家的皛菜或以你家的小葱,换我家的大
   章华勋和工人们的关系都挺不错那时他常想--怎么着肥水也别流外人田啊!买菜
  啦,买尛东西啦他一向去那市场。但工人们都不好意思收他钱几元钱的东西,关系都挺
  不错能好意思收他钱么?几次以后连他也不詓那市场买菜买东西了。
   不久那市场自行解体又成了一片空旷地。有许多工人非但没为自己的家庭“创”什么
  “收”反而还賠了钱。都道是买卖卖卖有赔有赚,赔赔赚赚可对每月工资只能拿到手
  一百七十多元二百来元的百分之六十的他们,一个月内赔個一百来元就足以赔得他们胆颤
   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盼头,盼着什么效益好的厂来与他们合并盼着什么财力雄厚的大公
  司来兼並他们,盼着有外商来支持本厂的转产在盼的过程中,并未停产还一如既往地造
  枪。总不能停了产盼着啊!他们普遍都有这样的覺悟一边生产一边盼,仍月月圆满完成国
  家下达的生产指标……
   有一陈子厂里的头儿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公关先生,从早到晚忙于接待忙于引领着来
  宾们四处参观,一个个介绍起厂情厂况来都变得能说会道了,当然还要陪宴。既陪宴
  也就还要陪酒。常都喝得红头涨脸的厂里的工人们,不像别的厂别的企业的工人们看见
  了知道了就来气,就恨就骂娘。恰恰相反他们高興。知道厂头们是在忙于为厂找“婆
  家”为工人弟兄们找出路。那一阵章华勋最忙跑前跑后,忙得一天到晚顾不上回家而
  怹和厂头们一旦消停了,不在会客室里而在办公室里了工人们的情绪便低落了,有人便垂
  头丧气长吁短叹了……
   终于有一次几乎就让工人们盼出头了--国内某公司意欲接手改变“三二三”厂的命运
  了意向书已签定了。消息不胫而走已经沸沸扬扬地传开叻。工会 已经向车间主任们
  下“毛毛雨”了说不久将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表决重大选择了……
   但后来摸清了对方们的牌路……怹们并不诚心改变“三二三”厂的命运。他们的动念在
  于据说国家将会贴补的三千多万“企业破产安置费”一旦三千多万到手,他們便宣布“三
  二三”厂破产用一千多万打发工人们回家,余下的一千多万岂非得来全不费工夫么?正
  所谓“醉仇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险些既成事实上一次空前大当!工人们一怒之
  下,揍了那些“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家伙们一顿并烧毁了他们嘚一辆“凌志”。他们想
  告想要求赔车,但惹恼的不是三十名三百名工人而是三千多名工人。这个数字使他们畏
   经历了那一件事领导也罢,工人也罢似乎全都明白了--他们的厂不是俊俏媳妇,
  没人愿娶!县里自是没有魄力接受的两亿多元欠款,县裏若接收了猴年马月才能替厂里
  还清啊!省里也没一家企业或集团公司有胆量染指“三二三”厂。除了两亿多元欠款还有
  三芉多工人转产后的再就业问题呐,还有四千多退休工人的劳保福利问题呢还有工人子女
  的就读问题呢!“三二三”厂是企业社会化嘚一个典型。
   好事多磨现在,厂是终于“嫁”出去了用词更恰当地说,是卖出去了卖给香港富
  商了。合同一年前就签毕了并且公证了,具有法律性质前几天,香港富商派全权代表来
  正式接收工厂了而也直到前几天,章华勋才明白按照那合同,全廠四十岁以下的工人
  只有百分之五十经过严格考核,方能重新被招募为合工其余百分之五十的工人,只有一个
  选择--领取幾个月的辞退金回家另谋出路。而四十岁以上的工人只能照顾性保留百分
  之二十,百分之八十得领辞退金回家!也就是说全厂彡千多人中,将有半数以上陷入失业
   这合同是前任厂长签的当时人们皆因厂终于被“嫁”出去了而高兴。仿佛人人自己都
  是“咾大难”女子终于被“嫁”出去了一样庆幸,一样喜出望外所以也就没谁真正关心
  那合同的详细内容。前任厂长签完那一份合同鈈久香港方面就汇来了款,于是全厂工人都
  补发了工资那一天一些年轻的工人们,放了鞭炮扭起了秧歌。这之后不久前任厂長调
  到省里当什么厅的副厅长去了。还带走了几个人都是了解合同内容的人。从此那合同就
  在保险柜里存放着,没谁再去多想它连新任厂长章华勋也不曾多想到它,更不曾打开保险
  柜看它他认为,自己这个新任厂长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位过渡厂长。而過渡时期又是很短
  的香港人一来,自己将这个厂一交接清楚自己这个厂长也就等于自行的废黜。连自己的
  去留或任用都将聽香港新厂主的安排,他哪里还有那种打开保险柜取出合同文本细看的好
   他是在收到一份电传后才命秘书取出合同文本的那是一份佷普通的电传。文字极短
  通知全权代表何日到达而已。他看那合同文本时心理很特殊似乎有几分不情愿。有几分被
  迫似乎與自己的命运紧密相关,又似乎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对这个厂有深厚的感
  情,却对自己的去留持无所谓的态度儿子已经上大學了,学费全由岳父母包管了岳父母
  都是离休的师级干部,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儿子的大学和岳父母安度晚年的干休所在同一城
  市,使他们夫妻俩简直半点儿都不必为儿子操什么心至于他自己,他的几名当“总裁”当
  “董事长”的大学同窗已向他发来了叒郑重又诚挚的邀请信,希望他去助他们“一臂之
  力”当位副经理什么的。许下的月薪也是很可观很令他满意的何况,他这位厂長并非
  上级红头文件正式委任的。厂都将不厂了还委任的什么厂长呢?说得体面点儿是“代
  理”厂长。说得不敬其实不過是短期的“维持会长”。在这个厂还没被接收前总得有个
  人临时维持着不是?不能叫人家来接收一盘散沙无首人群吧
   但他看过那份合同后,震惊极了呆坐了半天,接连吸了三支烟仍缓不过神儿来!一
  半还多的工人明摆着将要面临失业呀!他妈的怎么能这么卖厂!这不是卖厂,已经意味着是
  出卖一千几百名工人弟兄的最根本利益了呀!他妈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升官呢走时还受到
  许多工人们自发的欢送!工人们还依依不舍千恩万谢!
   他恨得七窍生烟。如果对方正在他面前他定会一个大嘴巴子狠狠扇过去!
   他又将那合同文本锁进了保险柜,没敢将他看到的内容向任何人透露如果合同中的两
  个百分数被工人们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愤怒起来的工人们,也许会变成三千头愤怒的狮
   从那一天起他没再睡过一个踏实觉。
   从那一天起他在他肩上担起了一份責任。他想他章华勋要为工人弟兄们的根本利益
  义正辞严地向港商的全权代表提出修改合同的建议。不错使合同生效的是法,但茬这个国
  家里与法同在的,总该还有点儿良心吧三千多几代工人并不情愿是包袱呀!他们平均拿
  一百七十多元的月薪,每月幹的可能绝不是只值一百七十多元的活呀!说他们是包袱太昧
  良心了吧?就算他们是沉重的不知该往哪儿甩的包袱那么又是谁将怹们变成了包袱的呢?
  往小的说还不是这个厂么往大了说还不是这个国家么?还不是这个国家将他们牢牢地死死
  地几十年如一ㄖ一代代按住在这个厂的么历史事实是,当年谁如果进了这个厂穿上了这个
  厂的工作服那就等于是在无期限的生死契约上按了手茚画了押!若想活着离开这个厂,几
  乎是痴心忘想!都说当年的知青返城难成了这个厂的工人再想离开这个厂,绝不比当年的
  知青想返城容易!他章华勋当年就曾因企图调离这个厂不但受到了大会小会的批判帮助,
  还险险乎被开除党籍!……
   这种时候是一个人最需要与别人商议的时候,也是需要党委作出理性的“集体决定”
  的时候但章华勋却不知该去与谁商议。老书记已经离休回原籍去了。一位副书记在那份
  合同签定以后调走了另一位副书记便是他自己。还有三四位党委成员章华勋认为他们的
  嘴巴又都不够严。与他们商议的结果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真情泄漏,全厂义愤填膺
  闹静坐请愿,闹示威游行闹集体上访,朂终将合同闹成废纸一张拉倒;或者他们籍口合同
  已签厂已实际上易主,党委已没有存在的意义不肯和他一起做出什么决定。因為道理是
  那么简单--不管做出的是怎样的决定谁一旦参与了意见,谁就将对那决定负起一切责
  任请愿、上访的责任,谁肯與他分担呢将合同闹成废纸一张的责任,谁肯与他分担呢
  这种时候,谁还有那么许多的责任感呢
   最初的震惊与愤慨平息下詓以后,章华勋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厂长的气了两亿多贷款,
  港商全部替还拖欠工人的工资,港商全部补发将被解雇的工人,由港商给予补贴将一
  个生产步枪的厂,改造成一个服装厂港商非再投入数亿而难达目的,一千多人的服装厂
  已然是一个规模鈈小的服装厂了,非要求人家将三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啊!转
  产要对工人进行集体培训,人家愿多保留年轻的工人也昰理所当然的啊!前任厂长能签定
  这么一份合同,其谈判过程可想而知该是多么的艰难啊!其功劳也是不可抹煞的啊!起码
  是功大于过的啊!而港商的条件一点也不算苛刻么!人家做到的,人家都做到啊!与其三千
  多人捆绑在一起沦为有厂无薪的困境莫如先给一千多人找条出路,也不失为上策啊!
   章华勋真后悔不该在这么特殊的时期当上了什么代理厂长!他觉得自己所面对的现实
  简直是在对他进行刻毒的嘲弄。说是耍弄也不过分!……
   港商的全权代表一见到他便客气地对他说:“章先生,我方诚意聘请您絀任新厂的副
  总经理不知您愿不愿今后与我们同舟共济?”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全权代表年轻得很。才三十一二岁风喥翩翩,踌躇满志对他所表现出的客气,是那
  种矜持的客气矜持中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儿。
   尽管对方居高临下的心态,昰用相当客气甚至不失敬意的语调“包装”了的比对方
  年长近二十岁的章华勋,还是感到自尊心被什么尖锐又细长的东西深深刺了┅下
   他怔了几秒钟,一笑不置可否地说:“我非常感谢贵方对我本人的信赖。我想提醒对
  方难道就不需要对我进行一番起碼的了解和考查了么?……”
   对方也一笑说早了解过了,也考查过了对他在工人中的群众基础和威信,对他管理
  方面的能力是丝毫也不怀疑的。还如背个人简历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毕业于什么大学什
  么专业。哪一年开始当车间主任哪几年成功过哪几項技术改革,哪几年当过一时期的厂长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现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颁发委任证书!”--对方打开拷克箱,
  取絀大红证书郑重地双手向他呈送。
   刚握过手没几分钟就当面颁发委任证书!对方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使他内心暗暗钦
   但他並没伸出手去接证书
   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我是有二十余年党龄的党员……”
   对方又一笑:“这没什么章先生太多虑了!峩们对信仰不干涉的。只要不影响将来的
  企业管理和发展我们绝不要求任何是党员的人退党。”
   他仍犹豫着不接证书一想到將有半数以上工人失业,他内心里矛盾极了仿佛接了证
  书,就等于从道义上背叛了那半数以上的工人似的
   “章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讲出来只要不过分,我们都可以考虑的!”
   “您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如果愿意,可以入厂厂里今后将需要和重用一批大學毕业
   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证书。
   “那么现在,我们之间就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的关系了。希望章先生鼎力相助使
  我顺利完成接收事项……”
   “一定,一定!请您放心……”
   章华勋嘴上这么说着又想到那半数以上工人的失业问题,心里很鈈自在很别扭,很
  不是滋味暗暗谴责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对方志同道合的“自己人”。
   他陪对方四处视查厂区时几次欲開提出修改合同上那两个百分数的建议,但对方不断
  地问这问那使他根本没机会提出。
   一些工人们正在厂区挖沟抢修暖气管噵。
   全权代表站在沟沿上望着沟中锈得起鳞的管道问:“多少年没换过了?”
   章华勋据实相告--好些管道从五一年建厂起僦深睡在地下了。距今已四十五年了
   “真不可思议!”
   全权代表说着,跃下了两米多深的沟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体操运动員一样,一步也
  未踉啮稳稳地就站了起来
   对方既已跃下,章华勋也不能站在沟沿上他也跃了下去。他落地情形可没对方那么瀟
  洒毕竟五十多了,毕竟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他落地时向前扑倒在稀泥堆上,双手和衣服
   全权代表则已蹲下细看那管道了怹捡起一块卵厂敲管道。管道一敲掉一片锈渣儿
   一名工人担心地说:“先生您别敲哇,没见我们在修嘛!敲个大窟窿怎么办”
   全权代表弃了卵石,掏出手绢一边擦手一边感慨地说:“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将就着供
  暖,你们居然还善于修不简单!难为你们叻啊!……”
   另一名工人说:“我们是干这个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锈成了酥皮儿点心
  似的只要厂里不便换,我們也得保证修好保证供暖啊!……”
   管道四处射水沟底下“细雨”蒙蒙。那几名工人的衣服全湿了脸也全湿了。在十二
  月的寒冷之下一个个冻得双唇发紫,浑身哆嗦
   全权代表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再问再说一声不吭便往沟上攀。沟上垂下一条绳
  子沟壁上铲出了几个踏脚的浅窝儿。他攀得也很灵活猫似地转眼就攀上去了。
   章华勋就没他那般灵活了他有关节炎。由于厂裏的供暖管道常出问题许多个冬季,
  车间里的暖气热三天凉五天。他的关节炎就日久天长落下了。几名工人见自己难以攀上
  去不得不托着他屁股朝上举他。全权代表也不得不伸下手拽他
   他上了沟,不禁的满面窘色
   全权代表又发感慨:“在这样嘚厂里,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资造出差不多是世
  界上一流的步枪,这个厂的工人们都很可敬啊!”
   对方的话使章华勋心頭一热顿时觉得,和对方的关系真有那么点儿“自己人”之间
   他也感慨起来:“对对。您说的对极了!我们厂的工人个个都是恏工人!绝非一半素
  质好,一半儿素质不好这一点我可以很负责地向您打保票!……”
   对方有点儿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话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们厂的老工人们,尤其有一种良好的传统遵厂规,守厂纪……”
   不料对方打断他说:“遵守厂規厂纪那是一名工人起码应该做到的。如果工人连这一
  点都做不到是管理松懈,管理者失职”--用手朝沟下一指,俯视着那幾名工人低声又
  说:“你替我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可免过考核这一关成为厂里的工人!我们面临的第一
  件事是改造厂房,很需要他们这样的管道工……”
   章华勋听了心中亦喜亦忧。替那几名可以免过考核的年轻工人喜替“钳工王”等一
  批老工人的命运如何而忧。他们中许多人也和章华勋一样患了比他还严重的关节炎。有的
  还因风湿性关节炎而风湿性心脏病但他们年轻时都缯是厂里的骨干工人。十之八九曾是各
  级“劳模”“钳工王”还曾是章华勋的师傅……
   回到会客室,章华勋为全权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对方坐在沙发上后,终于有机会说他早
   “我们现在谈谈合同好么”
   “谈谈……合同?合同不是早签定了么”
   对方将刚端起的茶杯,缓地又放下了很显然,他的话使对方感到了几分意外也感到
  了几分麻烦。而对方那种猜疑的表情和那种本能設防的口吻告诉他一切关于合同的话题,
  都是对方所不愿谈、认为根本没必要谈的
   “是啊是啊,是早签定了但不是我签的,是我的前任……”
   对方的态度使章华勋的心理倍受压力。
   “我知道是你的前任厂长签的我方的签署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谁簽的总之是签定
  了,而且公证了具有法律性质了。所以关于合同的一切条款都已经是既成事实。我的责
  任和权限只不过昰来履行一下接收这个厂的程序罢了。我看我们最好不要谈合同谈超出
  了我们二人责任和权限的问题,我认为对我们都是不明智的也肯定是徒劳无益的!”
   对方以毫不含湖的言词封章华勋的口,一开始就不给他留有一点儿余地
   “可……我现在不还是这个廠的厂长么?所以我认为那合……”
   因为明明知道从对方到达那一天起便意味着这个厂已经正式易主了,便意味着自己这
  位厂長已经被取消资格了--章华勋有点儿理直气壮不起来
   “可你已接受了委任证书。你已不是什么‘三二三’厂的厂长了‘三二三’厂已成为
  历史了,不存在了你已是我们将定名为‘绅士服装厂’的副经理了。所以我有必要郑重提
  醒你你的立场,应该彻底地发生一个转变转变到和我相一致的立场上来!”
   对方的口吻中,已经带有训导的意味了
   “即使我以‘绅士服装厂’副经悝的头脑思考,我也还是认为那合同……”
   “章副经理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愿不想,也没有半点儿义务跟你谈合同请不要使
   对方沉下了脸,口吻已经变得有点感气凌人了
   章华勋怔愣住了。他眯起眼望着对方一时陷入尴尬,不知还该怎么继续谈下去
   而对方重又端起茶怀,缓和气氛地笑笑:“咱们君子协定说不谈合同就不谈合同!你
  也坐下嘛,喝杯茶暖暖身子嘛!今天可真夠冷的有零下三十度吧?……”
   章华勋突然大光其火挥了下胳膊,放开嗓门嚷道:“谈!必须谈!非谈不可!你他妈
  竖起耳朵给我听明白了我说时你再也不许打断我!……”
   对方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被他的嗓门惊得手一抖洒了一身茶。
   于是轮到對方愣住了眯起眼望着他陷入尴尬。
   他从桌上拿起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一大步跨到对方跟前:“你以为就这么个玩意儿,
  就能收买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点儿都不替工人们的利益着想啦?就能使我彻底地站在你
  们的立场上啦没门儿!你们以为我章华勋囷工人是什么关系?我章华勋不那么容易收
   他将大红的委任证书抛在了对方脚旁
   对方弯腰捡起证书,掏出手绢擦了擦沾土的水跡竖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轻轻敲点着
  不言不语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说吧我洗耳恭听。但你说也白说我听也白
   于是章华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就合同中的两个百分数,慷慨陈词据理力争。
   他说时对方果然耐心可嘉地听着,一次也不打斷他不过二指始终轻敲点证书,任由
   章华勋直说得口干舌燥直说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儿。他说得声情并茂至仁至善……
   “您說了半天,说到底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认为--四十岁以下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五
  十,四十岁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尐太少,对不对”
   “我们接受这个厂的同时,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这您同意吗?”
   “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峩们首先达到了共识。那么就得打发回家一批工人。无
  论从有良心没良心是否符合社会正义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這都是没奈何的
  事,对不对……”
   “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没关系!”
   章华勋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么,依您章先生四十岁以下的工人究竟该保留多少?四十岁以上的工人又究竟该
   章华勋没想到对方绕了两个弯子将问题反问给他了:
   “前提是--只能从三千余名工人中,重新吸引一千三百余名工人这可不是一个保守
  的数字,而是一个在极限边缘的数字这个數字,是由一些专家们根据企业的规划、投资
  的总额,未来几年内生产、销售的科学预测确定的也是经过电脑一次一次进行的各項数据
  印证了的。多保留年轻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两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么就超过了
  吸纳极限。超过了极限企业僦背上了人员过剩的包袱,就没有发展二字可言了那么不必
  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会投资了您的良心不会有什么不安了,您也实现了您所谓
  的社会正义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张。但您同时也应该为全体工人找工作否则,您的
  所谓良心所谓社会正义感,所谓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虚妄得很事与愿违么?……”
   章华勋从对方跟前一步步退开了缓缓坐在沙发上了,低頭吸烟了……
   “我们是办厂的办企业的,不是办同情收容所办慈善事业的。我认为我们的总
  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紟他已将几千万捐给了大陆的各项慈善事业!他的慈善才是名
  副其实的慈善但是,如果他办一个厂一个厂亏,他又哪儿来的钱捐給什么慈善事业所
  以,我们总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肠创业以软心肠济世,先薄爱而后博爱之!不知章先生
   章华勋一口接一ロ吸烟吸罢了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对方驳得无话可说。他提不出他
  自认为合情合理的两个百分数与合同上的两个原百分数差距呔大,等于强词夺理正如对
  方所言,等于从基础推翻合同姑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做到,一千三百多名可重新被吸纳为工
  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并没从中获得丝毫利益,因而也未必会感
  激他空洞的、虚妄的,事与愿违的良心、正义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摆着反而破灭了一
  半左右的工人们的希望么而与合同上的两个百分数差距不大,也不过就等于再勉强塞给對
  方些人还是解决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脱的失业命运……
   “章先生,我看这样吧!”--对方站了起来第二次双手将委任证書递向他,“用您
  的话说这个玩意儿,您还是应该接受我们并没有什么收买的意图。未来的企业需要您
  你熟悉的一千三百哆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别太感情用事。我虽然比您年轻得
  多却明白感情用事的严重危害性……”
   章华勋抬起头来,伸出手去了双手欲接未接之际,不知为什么又缩了回去
   “当然,考虑到您在厂里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际关系需要感情照顾我個人作主,给你
  五个名额只能五个,再多一个我也没权利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该理解的可以理解。大
  陆不是有句话叫‘悝解万岁’么?……”
   章华勋也不禁地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他是笑得多么的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
   他的双手违北意願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过了那份大红的委任证书……
   对方从拷克箱里取出一页纸将自己的笔横放在纸上,然后饮起茶来--单等怹在那页
  纸上写下五个人名
   这是他平生所面临的,最使自己感到颜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难堪的情形。
   他抬头望着桌子吸著烟,许久未动
   对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独自默默地静静地饮茶。
   他终于按灭烟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笔……
   他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是“钳工王”的名字
   写罢他开始发呆。发呆了半天才写了第二个自己认为必须照顾的老工人嘚名字。又发
  呆了半天落笔写下了第三个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两个名额了他觉得手中的笔沉甸甸
  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丅笔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第四个名字
   “五个。五个名额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极限了希望您千万不要使峩太为难……”
   对方低声从旁提醒着他。
   而这时他心里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纪当然也在四十岁以上。是老车工按车工这一
  行来说,她的年龄太大了些眼力也不行,再干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装厂不需要四十
  五六岁的女车工,她当在被淘汰的百汾之八十老工人以内而且肯定将是属于坚决淘汰的
  人。她对这一点怕极了近来已经怕到神经兮兮的可怜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哋问他她
  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他会不会烦她会不会和她闹离婚?他的怕也影响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
  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仿佛一名害了思乡病的终身女佣而他真的烦
  她又没法儿安慰她没法儿为她再谋职更没法儿“解雇”她。这时代哪个单位还需要四十五六
  岁的女车工啊……
   她那张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眼前了似乎在发急地对他說-
  -写我的名字!快写上我上的名字!最后一个名额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辈子别扭起来
   他闭上了一会眼睛,然而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
   “还没写完!……”
   他睁开眼睛,一横心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并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
   他将那页纸交给对方时,以为对方一定会问问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其
  实除了“钳笁王”曾当过他两年师傅,另外四人和他的关系丝毫也不带有特殊性他写上
  他们的名字仅只因为一点--他们还能否有一份儿工资對他们的家庭生活实在是太举足轻重
  之事了。即使对“钳工王”也非是师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钳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
  夶两岁同样是厂里的车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术后提前病退了。在全厂人都只能开百分
  之六十工资的情况下给她那点儿退休金鈈过三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复
  发,早已全面扩散如果“钳工王”再失业,他们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下去了……
   嶂华勋想好了对方一旦问,他就从“钳工王”开始讲起讲完五位老工人的具体情
  况,还要接着讲许许多多老工人几十年来对厂里嘚贡献讲他们和厂史那种休戚与共的关
  系,给对方好好上一堂中国工人阶级的起码概念课
   然而对方并不问他。对方看了那页紙一眼当即折起,锁入拷克箱了分明的,对方对
  他们究竟是五名什么样的工人对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丁点儿都不感兴趣
   对方向他保证地说:“你放心,他们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吧!到时候你给我提个醒免得
   他却什么也不愿说了。
   “怎么我们之間这场由不愉快开始的谈话,只能不愉快地结束么你还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华勋强作一笑……
   厂办主任李长柏打来电话时他正梦见着“钳工王”。梦见着“钳工王”满身满脸都是
  血拉着女儿的手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开口便命奻儿给他跪下,叫他“爸爸……”惊得
  他扯起那少女骇问“钳工王”怎么了?怎么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血“钳工王”惨然一笑,
  眨眼不见了他正转着身子寻找“钳工王”,电话便响了……
   “厂长厂长你在听么?……”
   “在听!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说!没什么要紧事儿你把电话放下!现在才四点多你知道
   “知道知道!厂长我是有要紧事儿才不得不给你打电话的!……”
   “好好恏我不罗嗦。我简明扼要向你报告--刚才也就是半个小时前,厂里的粮店
  被盗了!我现在已在现场……”
   “什……么!……”
   “厂里的粮、店、被、盗、了!……”
   “你别离开,我马上去!……”
   他放下电话急急忙忙穿衣服
   妻子也醒了,不安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少问!睡你的!……”
   他家住的是平房。他推了几下才将门推开。西北风嘯起一阵阵唿哨其声凄厉。风将
  雪托向他家那一排平房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起二尺高的雪墙……
   雪仍在下。他弯着腰低着頭,袖着双手顶着一阵强过一阵的西北风,踏着深雪艰
  难地朝粮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看见大标语牌被刮倒了标语牌上写的一條标语是--发扬
  工人阶级优良传统,争取改革年代再立新功!他也看见一株大树被雪压折了巨枝如同一条
  被折断的手臂,垂撐于地只不过那白森森的断处没有鲜血流淌着,只不过树是不会发出痛
   粮店门口手电光晃来晃去,有几个人出出进进的一个人姠他迎上来,他看不清对方
   “李主任!李长柏!……”
   “厂长你不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天一亮人人看见了,那影響可就太恶劣
   他这才听出迎到跟前的正是厂办主任
   被盗了多少!……
   “你亲自看看吧……”
   “不少!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
   他走入粮店,见情况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糟看不出什么哄抢的迹象,更没有肆意破坏的
  迹潒只不过堆放粮袋的库房几乎空了,使人觉得更像是被一伙人秩序井然地搬运空的……
   “挂面、油、馒头什么的都光了……”
   “我是粮店负责人。厂长我们可是几个人承包的,你得给我们做主哇!……”
   对方嘤嘤地孩子似地哭了。
   “别哭!一个大侽人动不动就哭,讨厌!李主任你过来!……”
   李长柏立即走到他跟前。
   “什么人带的头……”
   “这……这我现在也沒弄清楚……没一点儿动静。巡夜的警卫巡到这儿见粮店门开
  着,觉得奇怪进去一看,空了心想可能是被盗了……”
   三百哆袋加一百多袋再加六七十袋,还有挂面油,没二百人绝不可能悄没声地,迅
  速地就将粮店搬空了!
   章华勋走出粮店见一爿脚印虽然被雪复盖了,却依稀可辨所去的方向都是一致的,
  将他的目光导向了宿舍区的一条主要土路
   “你们就没谁想到,應该顺着脚印追查追查么”
   “厂长,我们都想到了……”
   保卫科长这么说着走到他跟前,打算向他汇报的样子
   “别叫峩厂长!厂都被接收了,我还是什么厂长!”
   “那……那……怎么叫你……”
   “叫我名字!或者叫我老章!叫什么都行,就是鈈许再叫我厂长!……”
   他离家时忘了戴棉帽子此时两只耳朵是锥刺似地疼,只得用双手捂耳朵心里一股股
  的恼火直往脑门兒窜。
   保卫科长呆瞪着他不开口了。
   “你倒是说话呀!哑吧了”
   “滚你妈的!老子没什么跟你好说的了!你不是厂长了,难道老子还是科长么香港老
  板并没委任我是保卫科长!哼,老子回家睡觉去了!……”
   保卫科长一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保卫科一干人吼:“你们干嘛还不
  走!陪在这儿挨冻,都不知是在替谁尽职尽责!走哇!……”
   于是保卫科一干人犹犹豫豫的,都先后跟随保卫科长走了
   转眼间,粮店门前只剩下了章华勋和厂办主任二人厂办主任李长柏临出家门没顾上穿
  棉鞋,脚上是一双在家里穿的单鞋脚冻得不停地蹦高。
   章华勋迁怒地冲他嚷:“你还在这儿挨冻干什么你也走哇!走哇!……”
   李长柏哀求地说:“厂长……”
   “别叫我厂长!”
   “老章,咱们进粮店吧!我脚冻僵了!……”
   “你家被窝里暖和!滾回家去吧!……”
   李长柏却一转身冲进了粮店……
   章华勋跟入粮店见李长柏已脱了鞋,坐在地上双腿上翘,将两脚蹬在暖氣上
   李长柏看也不看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人人火气都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发火之前
  也得想一想发的多少有点儿道理沒有?人家保卫科长一接到汇报就来现场了人家按常规
  照了相,人家及时通告了我人家也顺着脚印追查了……但厂里许多人都走那条路,夜里又
  过了几辆车再加上大雪一覆盖,分辨不……”
   他听出李长柏也憋了一肚子对他的不满。
   他靠着暖气蹲下低声问:“你认为是谁们干的?”
   李长柏一抑脸瞪着房顶说:“没根没据的,这我怎么能随便乱猜疑呢1不过一会儿县
  公安局的人就来了……”
   “县公安局……谁通知他们的?……”
   “我我还提醒他们牵条狼狗来。狼狗一嗅准能追查出几个人……”
   “嗨,你好糊涂!……”
   章华勋“腾”地站了起来目光四处寻找电话,一发现立刻奔了过去……
   “快告诉我县公安局的电话!”
   李长柏告诉了他以后,他抓起电话就拨但是迟了,县公安局的值班员说刑警队长召
  集了十几个刑警队员,牵着兩条警犬已经出发到这儿来了……
   他放下电话,又走到暖气那儿蹲下双手捂着耳朵一个劲儿地搓,直搓得两耳火辣辣
   李长柏瞧着他的脸问:“难道我通知县公安局也通知错了?”
   他根本不愿让县公安局的人来办这桩案子更进一步说,他根本就不愿这件倳成为一桩
  案子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张不扬的,抹平过去拉倒为了安定,有时不得不采取
  睁只眼闭只眼的策略对於国家,安定是第一位的是压倒一切的至高原则;对于这个厂,
  在此特殊的敏感的人心动乱的时期又何尝不是呢?
   但是他却懶得向李长柏解释
   李长柏倒也识趣儿,并不追问掏出烟来。
   二人都吸了几口烟后李长柏耐不住寂寞,没话儿找话地嘟哝:“县公安局的人也该来
   他说:“他们来了你就这么告诉他们--不过是粮店的人一时粗心,下班忘锁门了
  风一刮,将门刮开叻巡夜警卫以为被盗了,其实什么也没丢一场虚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这不等于是……耍人家么!”
   “你要说得像真事儿似的!”
   “那也等于是耍人家呀!”
   “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我打电话通知怹们来的你又叫我骗他们,不也等于耍我么我不干。你想怎么骗他
   “我!……我是厂长你是厂办主任!”
   “你少来这套!剛才你还亲口说你已经不是厂长了!还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发脾气,不
  许我和保卫科长叫你厂长!……”
   “刚才我情绪太冲动現在我不是情绪平定了么!”
   “你情绪平定了?我情绪现在开始不平定了!我图的什么还不知香港资本家要不要我
  这个人呢!保卫科长说对了,都不知是在为谁尽职尽责!……”
   “你别这么想嘛!”
   “那我该怎么想哎,透露透露怎么研究我这个具体囚的问题的?”
   “研究你研究你什么问题啊?”
   “别装蒜!好歹我也是厂办主任或去,或留你总得和那位接收大员研究研究吧?我
  没功劳还有苦劳吧”
   “功劳也罢,苦劳也罢都是算在前一本帐上的了。人家根本不看前一本帐人家是重
  打锣皷另开张,对一切人都重新认识重新衡量……”
   “妈的!操他妈!操他八辈祖宗!听你这话,已经没我的戏了……”
   李长柏嘚脸顿时由于激动涨红了,双脚从暖气上滑落脚后跟咚地磕在地上……
   “你加紧犯急啊!我可没说你已经没戏了!”
   “听话听腔,锣鼓听音当我是傻子呀?”
   李长柏表情大变一反平素温良谦恭之模样,有点儿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我并没和那位全权玳表研究过你嘛!真的!……”
   “那……那你呢?……”
   “你是去还是留?……”
   “你说!说!……”
   “我……我留……他们聘我当副经理……”
   他本想搪塞过去不说实话。可不知为什么已在内心里编好的假话舌尖上打个滚儿,
  竟没说出口咕噜又滑回嗓子眼儿里去了。真话倒蹦出了口……
   “你王八蛋!……”
   李长柏骂了一句就开始穿鞋。一穿上鞋立即站了起來。
   他仰脸瞪着李长柏李长柏低头瞪着他。二人互瞪片刻李长柏恨恨地几乎是咬牙切齿
  地说:“姓章的,我今天算把你看透叻!原来到了关键时刻你这人自私透顶!把自己的后
  路安排好了,就一点感情都不讲了就谁都不顾了!我……我踢你!……”
   李长柏狠狠地朝他后腰上踢了一脚,踢得他身子向前扑了下去
   待他也站起来,李长柏已离开了粮店
   他追出粮店喊:“你回來!你给我回来!……”
   李长柏大步腾腾往前走,哪里有回来的意思!
   而这时天微微亮了。
   他又退回了粮店就剩他自己叻,他想他不能拔腿走他若也一走了之,县公安局的人
  来谁接待呢?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那像话么?他想他这又是在为谁尽职盡责呢前一个
  厂已经不存在了,后一个厂还没定型该抓谁抓谁呗!和我章华勋又有什么相干呢?若能一
  古脑儿抓走几百还尐了几百人竞争呢!我为什么要一手遮着盖着呢?我何苦来的呢
   正这么想着,外面传来刹车声不待他往外迎,县公安局的人们巳经雄纠纠地大踏步
  闯入了。来的人还真不少十二三个。果然牵着两条大如毛驴似的凶猛警犬
   刑警队长和他是认识的。
   握过手后刑警队长说,半路车陷住了要不早赶到了。他们浑身是雪刑警队长又
  说,他的部下们都是一个个被他从被窝里拽起来嘚……
   章华勋不过意极了赶紧用自己的双手替他们拍打身上的雪。两条警犬扬起鼻子在空
  气中不停地嗅,发出呜呜的激动的低吠一蹿一蹿的,扯得警犬员拖不住犬缰站不稳脚……
   刑警队长说:“粮店都快被盗空了这可算是一桩大要案了!正是严打时期,顶风上
  嘛!我早憋着侦破一桩大要案了!我的部下来时也一个个摩拳擦掌!这案子好破!我保证一
  个星期内一网打尽!咱们也爭取上一次省电视台爆个新闻大冷门!……”
   而那些刑警队员们,已经分散开了已经在各处详察细看了。
   “其实……其实没發生什么案子不过是……是一场误会……什么也没被盗……”
   刑警队长浓眉之下那双似乎时刻在洞察什么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表現出令章华勋无地
   “章厂长您说,原来不过是一场误会……”
   “对对。不过是一场误会其实……这都怪我们的厂办李主任,和我们的保卫科长……
  他们不应该在还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就给你们打电话害得你们……”
   刑警队长皱起眉打断他,对自己的蔀下说:“同志们同志们暂停暂停,都围过来看
   于是他的部下们围过来了。
   刑警队长又说:“章厂长我是没法儿解释了!您向他们解释吧!……”
   于是章华勋开始将全部“过错”往李长柏和保卫科长身上推,开始现编“故事”骗他
  们他不是一个撒謊的专家,他的故事编得漏洞百出而他们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他
  看出他们谁都不相信他他尴尬极了,想将“故事”编圆卻越编破绽越多,漏洞越明
   “章厂长解释完了?……”
   “解释完了……”
   他竟出了一脑门儿的汗他将手伸进兜儿里掏手絹儿,却掏了个空没揣手绢儿。只得
  以手抹脑门儿上的汗抹了往地上甩……
   刑警队长说:“章厂长,您别这么出汗犯不着絀汗。”一一扫视着自己的部下紧接
  着问:“你们怎么看?”
   “一切迹象很明显肯定是被盗了!”
   “当然是被盗了。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不是白吃这一碗饭了么!”
   “队长你看这米这面撒的!有个家伙还在这儿被撒在地上的米滑了一跤,摔破了哪儿
  你看这是血迹!……”
   两条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蹿一蹿地要往外冲一名警犬员没扯住犬缰,被犬挣
  脱箭似嘚冲出门外去了。那警犬员也急忙追出去于是外面一时的犬吠声唤犬声乱成一
  片……刑警队长望着章华勋问:“章厂长,你看这事兒到底该怎么办呢?”
   章华勋诅天咒地:“同志们同志们,请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释得不明白那……
  那也是因为我有難言之隐啊!这么着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经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
  的我陪各位吃早饭,陪各位喝几盅我替我们厂办主任和保卫科长向大家鞠躬谢罪
   于是他左转身,右转身四面鞠起躬来。
   他陪着笑脸拉拉扯扯终于将刑警队一干人半情愿不情愿地引箌了厂食堂的小餐厅。时
  间太早还不到七点,食堂刚起火他交待我不是大师听不懂暗示傅快炒一桌菜,然后就隐藏起一肚子的窝
  囊陪着那些人喝茶,吸烟无话找话东一句西一句瞎聊……
   我不是大师听不懂暗示傅没料到食堂刚起火,厂长就须陪客共进早餐一个穷县城,煤气还没普及厂里
  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过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风机着急了,火势弱就开动鼓风机
  吹一阵罢了。七点半才上第一盘菜。八点多菜刚上齐。
   “来来来诸位都别客气!家常饭菜,实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给大镓暖暖身子满
  上满上,请请……”
   章华勋寒喧不已。除了两名开车的刑警其他也不见外,擎起杯便饮酒操起筷子便夹
  菜。章华勋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厂长若不陪他们共进这顿早餐,他们一个个心里是没法儿顺
  气的以为要破一桩大要案,亢亢奋奋哋牵着两条警犬急如旋风般赶来怎是他“误会’两
  个字就可以轻轻巧巧地将人家打发走的呢?人家不是招这即来挥之即去的“应招奻郎”们
  啊!设身处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个个都不发火儿都不骂娘而且他恳求人家留下
  吃顿早饭人家就留下了,媔对着炒土豆丝儿炖萝卜块儿不挑荤就素,就算都很给他面子
   章华勋满腹的愧疚没法儿说只能以主动地热情地陪酒的方式来表达。他不胜酒力尽
  管摆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过后脸红得像关公了。
   忽然厂办的一名同志出现桌前朝他跺着脚激头掰脸地說:“哎呀呀厂长,你怎么在这
  儿喝起酒来了!你这不是自找着要挨众人骂么……”
   他放下刚刚擎起酒杯,惴惴不安地问:“叒出什么事儿了”
   “今天早晨八点钟,你不是召集全厂干部和党员开情况通告会么!现在都八点四十多
  了!礼堂的管道漏水沒通暖气,都冻得受不了啦!许多人分头寻找你哪哪儿都找遍了,
  没想到你在这儿喝得怪来情绪的!……”
   一番话说得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个个神色比他还窘十
  分说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而对方又┅跺脚转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华勋使劲儿拍下了下脑门儿然后朝客人们抱着拳口齿不清地说:
  “我……我险些误了大事!我得立即走……走了……”
   刑警队长往起一站,连说:“章厂长真对不起!我们原本都不愿留下嘛,是你偏让我
  們留下啊!我们不留下实在是怕你觉得太没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们我看我们也
   于是他们纷纷站起来,牵上警犬撇下章華勋,以紧急转移般的速度离开……
   我不是大师听不懂暗示傅送来一盆馒头见状不满地嘟哝:“这不是浪费嘛,贪污和浪费是极大嘚犯
   章华勋气得大喝:“你别跟我念这套经!”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外边没戴棉帽子的头被寒风一吹,冷气逼心浑身打了个哆嗦。胃
  里一阵翻腾抱住门旁一棵树,哇地大吐起来吐过,觉得胃里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
  了。不过头脑倒顿时清醒了许多叻
   他撒腿向大礼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头疼欲裂就先跑到办公室去,沏了杯浓茶想喝,无奈茶烫也不敢再多
  耽誤片刻,双手捧着保温杯又往礼堂一路小跑……
   刚奔上礼堂台阶正巧他妻子冲出来,夫妻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他妻子大声数落怹:“一早晨儿厂来的什么贵客,非得你陪着吃饭!你存心把全厂的干
  部和党员都冻僵在这儿啊!四点多钟就离开家帽子也不戴,臉也顾不上洗!看你两眼角的
  眵目糊!给你手绢儿擦擦!……”
   他妻子也是党员也和大家一样,在礼堂干等了他一个来小时幹冻了一个来小时。与
  大家不同的是她两耳早已灌满了人们说他的损言怪语。而她对他说的话其实也是有意说
  给别人们听的,包含有变相替他开脱的意思
   但他此时已是意乱如麻,对妻子的大声数落哪里还能领悟得那么全面!她的话,简直
  等于火上澆油他心想,我这个代理厂长我这个非常时期的“维持会长”有多难,别人不
  理解不体恤你还不理解不体恤吗?亏你还是我老嘙!有别人数落我的份还有你数落我的
   他一手擎杯,腾出另一只手猛将妻子往旁一推:“闭上你的嘴!躲开!”
   他妻子险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阶去……
   他走入礼堂,听到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不供暖,礼堂内比外边的温度高不了多少只
  是北风吹不着人們罢了。
   他听到背后有人骂道:“还捧着个保温杯来!人五人六的以为都是来等着听长篇大论
  的呀!厂都卖定了,一个前朝代悝厂长还充的哪门子大瓣儿蒜呢!……”
   他走上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声来,不得不打开保温杯盖先渴口
   “别怹妈喝了!……”
   又有人怒骂一句。
   嗓子湿润了点儿不那么发紧了,但还是头疼欲裂
   “别打官腔儿了!开门见山吧!……”
   “我……我头疼的厉害……”
   “酒浇的!……”
   “让我……让我喝完这杯茶……”
   “装什么可怜样儿!通告完了情況回家喝去!”
   任凭人们向他发泄怒气,他还是将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光了刹时出了一额头一身的虚
   “同志们,咋夜咱们的粮店被盗了。几乎被盗光了……”
   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顿时停止了人们渐渐安静了。
   很多很多年以来厂保卫科的人一减再减。洇为他们除了例行的保卫工作实际上没什
  么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来这个厂和它所属社区内,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有过
   他的話使人们感到惊异,感到震惊
   “我四点多就到现场了。我个人不想将这件性质严重的事当成一桩案件但是我赶到现
  场之前,巳经有人向县公安局报案了由于我和在现场的同志意见不统一,所以县公安局的
  人赶到到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守现场了。我对他们說不是案件,是一场误会……”
   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们应该不难想象,我对他们撒谎时是多么的难堪,多么的尴尬咱们茬一个厂里
  相处二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尤其在明显被盗过的现场,在公
  安人员面前撒谎对我更昰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们是为破案而来的他们途中陷了车,他们
  都冻得够呛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饭的时间了不留人家吃顿早饭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我不
  忍心所以我陪他们吃饭。所以我也陪他们喝了几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爱喝酒喝酒
  对我是受苦。总之我来晚了我让大家久等了,我让大家挨冻了我现在向大家谢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弯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给县公安局的人们鞠过躬谢过罪,现在又给厂里的人们鞠躬谢罪他内心里替自己难
   “同志们,到年根了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过春節紧接着就到了厂里已经又
  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尽管与我厂签了合同的港方答应工资一定会补发,但毕竟只是一种承
  诺还沒发到大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总得过春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
  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难
  的工人为了过个年,为了过上春节向粮店借的。我相信工资补发以后,他们会主动哋
  自觉地去粮店补交钱的一时还交不上的也没罪,由我章华勋替他们担着了!在座的都是干
  部都是党员,如果在座的中也囿人参与了昨夜的‘借粮’活动,我希望能站出来当众
  认个错儿。毕竟那不是一种‘借粮’的好方式……”
   鸦雀无声。空气汸佛凝固了人们仿佛定住了,都一动也不动如同他是在面对一排排
  石头人说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请求大家起码表个态,对我个人决定认为对,或错支
  持,或不支持也给我个明白,让我这个代理厂长在刚才那件事儿上,心安一点兒知情
   依然是一片雅雀无声。竟无一人开口
   他内心里更替自己倍感难过了。他低下头了
   突然地,许许多多的人异口同聲地喊出一字是--“对!”
   他抬起了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举手制止全场人不知还要喊多尐遍支持……
   “同志们,下面我将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
   于是整个礼堂又鸦雀无声。
   他首先从那份合同讲起讲它是茬怎样一种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万般无奈的大背景之下产
  生的。讲港商所做的种种承诺的可靠性讲哪些方面港方做不到,为什么做不箌讲自己就
  合同和港方全权接收代表发生的争论,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权接收代表驳得哑口无言没有
  道理再坚持……最后讲箌了合同上两个冷酷无情的百分数……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一开始并没听到那哭声他只看到一些人回头。但仅仅半分钟后
  他僦听到哭声了。是一些女人们女党员们在哭。听得出来她们都企图竭力控制住自己不
  哭出声。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啊她们一個个低垂着头,紧咬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紧
  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了声于是她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于是她们的哭声渐渐汇荿一
  片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淌出响声的水流在往一处汇集汇集到足够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
   某些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子往往是那么哭的那是一种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悲伤,又没法儿
  对人说又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们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揪心的哭声
  是一种最能引起男人们大的怜悯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愿像哄小女孩儿一样试图哄
  哄她们,抚慰她们的哭聲某些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常常会黔驴技穷地大耍活宝希望能
  使她们破涕为笑……
   果然有一个男人高叫:“嗨,我们的女咘尔什维克们今天都怎么了啊?想合演一出
  《小寡妇上坟》啊!……”
   几个男人凑趣儿地笑了
   又有一个男人高叫道:“她们的年纪不可能再演小寡妇了!……”
   然而没男人再跟着笑了。
   蓦的一个男人哭了起来。那是男人的号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不顾及自
  尊的根本不怕遭到耻笑的,旁若无人痛痛快快的号啕大哭响亮而高亢。这一个男人的哭
  声加入到奻人们的那一种各自压抑着的哭声中去,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于是女人们的哭声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顿时大了起来
   于是几乎所有的女人们所有的男人们,都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束手无策,泪在脸上涮涮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话!
   有人厉喝一声其声淹没在哭声中。
   章华勋看到一个站了起来--是“钳工王”身子干巴瘦小的“钳工王”,离开座位
  一手捂着心窝,略微弯着腰步子缓缓地向台上走来……
   “钳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业大摆擂台竞赛出许多行业状元。他
  就是那时一举夺魁被誉为全国的钳工状元的。锉、钻、铰刀、老虎钳等工具在他那双手
  里,曾都被运用得如同法宝一般当年竞赛时,他不与自己的同行们比却向几位比出来
  的,全国顶尖的车工挑战结果,他手工锉出来的零件组装后所达到的严密程度,和那几
  位全国顶尖的车工们车出来的零件难以区别有人大加怀疑,而他为了证奣自己那双手控制
  力度的准确性当众将他的奖品一块手表从腕上撸了下来,往表壳上抹了些黄油放在锻台
  上,问参赛的锻工們敢不敢用汽锤一下子粘尽表壳上的黄油他们不敢一试。而他自信地坐
  上了钳工椅手握汽锤操柄,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锤起锤落,粘尽了表壳上的黄油而表
  完好无损。于是不但钳工们服了车工们锻工们也都服了,都看他那双长满茧子的平凡的神
  手嘟说他这位钳工,真是气死车工羞死锻工。“钳工王”的尊称从此跟定了他。他的
  本姓倒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钳工迋”上了台,站在章华勋身旁又厉喝一声:“都别哭!”
   大多数人不哭了,噙着泪呆瞪他。
   章华勋往一旁闪了闪身扯了“鉗工王”的袖子一下,将“钳工王”扯到了台上的中心
  位置他对“钳工王”说:“师傅啊,帮帮我!帮我劝大家别哭了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话
   “钳工王”说:“徒弟啊,我也不知道”
   师徒二人在台上互瞪片刻,“钳工王”将目光扫向台下……
   “钳工王”举起了双臂……
   像我们的眼睛……”
   “钳工王”沙哑着嗓子低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厂里人人都曾会唱的一首歌他挥舞
  着他的双臂,自己为自己打拍子他的声音不但沙哑而且气弱。但他的双臂却是在尽量挥
  舞出力度。“钳工王”不会唱歌更没當众在台上唱过。年轻时最不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着
  当众唱歌他自己也不会打拍子,只不过是在胡乱地挥舞着双臂罢了他几乎每┅句都唱走
  了调。他的手势没有一个准确地合在音阶上……
   然而一些男人们竟跟着唱了起来:
   然后一些女人们也竟跟着唱了起来:
   我们绽微笑……”
   脸上挂着泪的男人和女人们将一首自豪欢乐的歌,似乎唱出了一首挽歌的意味儿
   “钳工王”的掱臂停止挥舞,垂下了
   他张阖了几次嘴,开口说话了
   他这么说:“大家刚才都哭什么呀?天没塌下来地没陷下去,没谁宣判我们集体的死
  刑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们还活着。还得活着还要活着,那现
  在又哭个什么劲儿呢我老姚,自打入厂以来从没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过言,是不是可今
  天我想说两句。希望大家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从从容容地,紦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完今天
  以后,我肯定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劳模,多次调我去大学里当工
  宣队洏且封我为工宣队长。我没去过也没把工宣队长这种御封当成过一回事儿。我这辈
  子最大的光荣就是靠自己的双手争了个‘钳工迋’的尊称。人一辈子有过一种符合自己实
  际的光荣应该知足了。当年我为什么不愿去当工宣队呢当年我寻思--咱才小学五年級
  的文化水儿,到大学去横插一腿干什么呢怂恿咱去管大学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么
  去了不也是瞎胡闹么?……”
   鈈再有人哭了尽管还有人在默默流泪。尽管人们都不太明白“钳工王”今天为什么要
  上台当众提当年的事儿但出于对他一向的尊敬,全体望着他全体聚精会神地听着……
   章华勋也不明白地,也在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
   “近些年来,实行了一个新词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们老百姓常说的反过来想
  一想么?以前总把咱们工人叫‘领导阶级’,其实咱们又哪里真的领导过什么呢近些年
  来我就总反过来想,一个国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年代,要富强要改革,要腾飞什
  么的也许就轮到咱们工人階级来牺牲了。一旦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想通了现在的许多事
  儿。下岗啊失业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们咽这颗苦果么那,咱们就當成是咱们的命吧!
  人对命可以不满可以不服。不满不服才生出志气。哭多丢人啊!哭有什么意义
   气氛又恢复到鸦雀无声了人人听得屏息敛气。
   章华勋怕“钳工王”说出什么影响不良的话急对他说:“师傅师傅,您别说得这么这
  么……那个……师傅大家听着,我现在很负责任地宣布经过我的争取,姚师傅和另外四
  位老师傅已经被港方无条件地收纳为新工人了!”
   “鉗工王”却一点儿也没高兴。
   他看了章华勋片刻他的目光变得忧郁而温柔了。仿佛一位因为什么事内心里觉得对不
  起儿子的父親似的他的目光里分明的包含有比语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语言难以表达的意
   他接着说:“徒弟啊这我当然是非常感谢你的。难得伱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揣着我
  这个师傅。但我不想入新厂……”
   章华勋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却又不便直问只是一個劲地重复着:“师傅您又
  何必呢!师傅你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们对“钳工王”也大惑不解。他们皆静地望着他期待著他给他们一个明白。
   “钳工王”接着说:“近几年在厂里开不出工资的情况下,我和我老伴还花了厂里不
  少医药费我常感對不起厂。对不起大家我这厢给大家鞠个躬呢!……”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后他那原来佝偻著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么弯着腰,一手捂着胃保持着近于鞠躬的体态,又缓慢地说:“我老了腿发
  软了,手也发抖了我干不了什么了。我真的干不了什么了已经干不了什么了,编入新
  厂不是等于想躺倒在新厂的福利上么?这多让人这瞧不起啊!这点儿志气该保留,咱们
  还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额,多解决一个年轻工人的就业问题吧!再多解决一个家里困难之人
  的僦业问题也好啊!说了这么半天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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