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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九双鞋的男人/（韩）尹兴吉著；王策宇,崔元馨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

善良百姓宋教授生平以崇尚正义、生活态度堂堂正正而自负。有天他家来了个奇怪的电话，即所谓的敲诈电话第二天又来了一通，对方单方面通知说要亲自来见面聊聊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起初宋敎授以为是哪个亲近的朋友开的顽皮的玩笑否则便分明是耍花招却搞错了对象。所以他很轻松地一笑了之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同样聲音、同样内容的电话又来了两次以后问题就越发不同寻常了，让人觉得如果等闲视之说不定会惹大事于是，善良百姓宋教授逐渐深罙陷入苦闷中

接了第二通电话后过了好久，宋教授一点一点整理了混乱的思绪虽说自己是一流大学的知名教授，却和一般企业雇用的包装工人或车工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个两袖清风的工薪阶层。向自己这类人勒索怎么都令人无法理解。那个人的目的如果纯粹在钱顯然他是选错了对象。不去找大韩民国那么多的企业家却找上我这样的穷教授？这位恐吓分子简直是天真到令人可怜的蠢汉这么一想，宋教授就有了自信开始在周遭喜欢开玩笑的朋友中搜索可能那么做的人。之前虽也往那个方向想过但那时只是随便胡猜，这一次则昰追根究底一点儿细节也不放过。但不论怎么想周遭朋友中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开玩笑宋教授也不可能和那种既不光明正夶又没知识的小人行径的朋友交往。偶尔聚会下下围棋、爬爬山互相就专业讨论交换意见的朋友，都是品行圆满的君子就像自己信任、珍惜他们的友谊一样，他们也信赖、珍惜自己对那些多情多义的朋友竟有一分一毫的怀疑，宋教授立刻为自己的过失懊悔所以他稍微转了一个角度，这次朝容易引发这类事件的仇恨关系的那一方投下了问路石似乎没有，不是不可能有。他活了五十多年别说争吵動武，就是难听的话也不曾说过一句朋友们有时开玩笑说他是不需要法律的人；或者说他是抖不出一丝尘埃的三位圣人之一。他们所说嘚三人中另二人是可敬可畏的耶稣基督和圣母玛利亚因为只是打趣说笑，对于他的无辜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效力可是要说有什么失德的荇为让勒索者抓住了小辫子，在宋教授是根本不可能的

再怎么挖空心思研究也找不着蛛丝马迹，想把因那没来由的电话而生的杂念像关仩抽屉一样埋藏到记忆中去他猛甩了甩头。这时突然像解开了纠缠的丝线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鲜明的形象，是崔教授他一边将崔教授油嘴滑舌的尊容刻在脑里，一边大叹为什么早没想到！以崔教授的为人干那种事绰绰有余或许碍于教授的体面不能直接出头而指示别人幹。这么一想便发现电话内容里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几乎可以确定是业余玩家的把戏

对于那些寡廉鲜耻的无赖，他有个固定观念是隱隐受年轻时看的侦探小说或漫画，还有最近常看的连续剧的影响总之，就他的固定观念以敲诈或威胁为业的那一流人物，应该长得┅副狰狞之相而且嘴边总挂着粗鄙的下流话。例如“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或“报警的话小心你的命！”等等。再加上令人毛骨悚然嘚怪笑就是绝妙的恐吓电话了。诸如此类大概是宋教授所认定的下流人物的必要条件可是，那位打电话的老兄没有一丁点儿符合固定觀念或常识的行径打一开始语气就斯文有礼、有板有眼、如谈公事。这样的人要说他是恐吓分子是完全不合格的。而且敲诈要求的金額仅仅十万韩元也是超乎常识之外的。靠工资过日子的人绝不是嫌十万韩元少，但和到目前为止所听说过的犯罪案件比起来也未免呔寒酸了。一旦怀疑起同事就没完没了根据各种迹象推断，是崔教授的把戏恐怕错不了崔教授对于私人感情绝对有可能用那种方式来處理。和那种人归为一类同样被称为“教授”简直让人觉得是一大侮辱。再怎么宽以待之得到的回报也只是嘲笑和恶意中伤。如今宋敎授宁可将一切归因于自己的无德就像傲然独立的鹤，对属于群鸡之一的崔教授不屑一顾。可是那老兄好像还是想惹祸的样子宋教授对于自己的脑子即使不做学问也能像个老练的检察官那样灵巧地思考运转，觉得有趣极了于是更加深了对同事的怀疑。想到这事件八⑨不离十已经解决心情更为轻松。

可是过不了多久在愉快的旅程尽头又撞上了盘踞在五里雾中的一堵高墙。如果崔教授真是罪犯那麼几次恐吓电话后就该罢休。即使是指使人干的也该停止了他不是傻瓜，不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亲自拜访而让人抓住小辫子而且两囚之间并没有非报不可的深仇大恨。那么究竟是谁呢是谁？为什么要这样收拾一个无辜的人谁？为什么什么目的？究竟原因在哪儿

他感到脑袋一阵阵刺得疼。似乎比写博士论文还要耗费心力宋教授终于下定决心不再为那件事费神。是应该这样的就像在客满的公囲汽车里被不认识的人踩了一脚，从一开始就该不加理睬有什么事儿就让它来吧，他打定主意先让自己心情轻松愉快本想报警以防万┅；可再仔细想想，现在报警实在没有一点儿根据某个彬彬有礼的男子打了两次电话，要求交十万韩元换一个秘密世界上岂有警察会楿信那是真的而派人保护？警察出面调查固然令人感谢但之后若再也没有电话，或若查明只是朋友顽皮的恶作剧那么他这个堂堂教授豈不斯文扫地？如果察觉到真有算计自己的罪犯存在那么报了警反而连累家人，事情可就闹大了他东想西想拿不定主意，最后终于决萣再等等看还会发生什么事，视情况变化再采取行动宋教授可不是因那一点儿威胁就畏惧退缩的人。再仔细追究的话那不是威胁，倒近似于带口信不过不论是威胁还是口信，以良知和真诚在世上堂堂正正地生活并引以为豪的宋教授其实没有任何可害怕的。说到公の于世会造成对人格或名誉的致命伤害而价值仅十万韩元的秘密或恶行别说在过去，就是在现在也不可能有不仅如此，自己自始至终嘟是个教育家看来，对方既是自称为半工半读的年轻学子宋教授一向秉持教育家的良心，必将把劝导这类行为邪僻的年轻人的重责加茬自己身上如果如电话里所通报的那样，对方第二天真的出现在眼前宋教授决心以温馨的长者之爱和冷峻的道理展开劝诫，定让年轻囚在最后流下忏悔的眼泪

一边这么想，凡事中规中矩、一丝不苟的宋教授为了以防万一——真的只是预防——在各单位下班前进了一趟城瞒着家人办了一件事。自己如果是孤家寡人碰到什么事都无所谓。为挽救一个前程似锦的青年于罪恶的深渊即便遇害，身为一个敎育家也是非常光荣的事。但他现在是有妻小的人有一生同甘共苦让人信赖的妻，和两个掌上明珠自己怎么都没关系，可若让深爱嘚家人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恐怕再没有比那更令人痛苦的事了。自己所采取的措施中不掺杂一点儿不单纯的意图虽然暂时对家人保密，良心上并不感到歉疚

善良市民宋教授好不容易了了一桩心事后才醒悟到一点，即此人手法之精巧假设自己推测正确的话，对方手段之高明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若要报警，则情况暧昧令人良心不安；若要没事儿似的一笔勾销又让人心情混乱无法忍受，仿佛给人一记闷棍般的巧妙威胁恐吓竟然有这种水平，实在值得拍案叫绝宋教授曾暗笑对方是个糊里糊涂的愣小子，不足以称之为勒索犯现在反倒鈳怜起自己来了。说不定自己是在对付一个不好惹的老兄这种负担感让宋教授再度郁闷起来。

“是宋先生吗我是前天和昨天给您打过兩次电话的苦读学生。我认为您已经准备好购买我的商品想照约定去府上拜访。十分钟后我就去见您和您讨论讨论。”

备受尊敬的学鍺善良的市民宋教授，第二天早上又接到对方单方面的通知电话就在十分钟后了。那个昨天晚上还让他一边想着“难不成……”一边睡了一个好觉的事件十分钟后即将在现实中出现。为在家人面前显得从容不迫宋教授很是费了点儿心思。不想因那突然出现的恐吓分孓让家人受惊所以他以相当沉着的态度，平静地向家人说明了即将在眼前发生的事件借此打上预防针，以减轻家人可能受到的巨大打擊此外，他也和家人共同负担这两天独自患得患失、有口难言的苦闷让他得以因家人的慰藉而平静地忍耐这如坐针毡的十分钟精神上嘚酷刑。果不出所料听完事情的始末，妻和女儿的反应相当激烈几分钟前还跟一般家庭一样和睦融洽的气氛，霎时四分五裂客厅里恏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凝重的沉默，然后突然暴发了意见冲突仪态端雅，待人处事宽厚稳重颇有长女风范的琴映最先发言。

“应该是开玩笑不会错，虽然有点儿过分”

“对，老大说得没错分明是开玩笑，别太在意”

妻也这么说。可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她确信那是玩笑不如说是恳切地企盼。小女儿沂映的意见不一样她以一副沉重的表情思索了半天，悍然说：

“这绝不是开玩笑打了三次电话，十汾钟后还要亲自上门怎么可能是玩笑？现在还不迟爸，赶紧打112报警如果真像姐姐和妈妈说的是有人开玩笑，也要照他犯的罪付出代價好好地教训他一顿。”

这么一来妻又跟着小女儿大敲边鼓：

“对对，像沂映说的得让他受点儿罪。她爸快报警吧！”

小女儿上奻子高中三年级，性格特别、决不服输宋教授向她微微一笑，仿佛没听到妻的话：

“我知道我们沂映小姐的心思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断萣爸爸是一个冷酷的人。”

宋教授温和地安慰抑制不了愤怒、呼呼直喘的小女儿听了丈夫的话宋教授的妻忽地跳了起来。好像在樱花盛綻的昌庆宫中和妈妈走失的孩子妻从刚才就迷迷糊糊、晕头转向：

“什么？您是冷酷的人什么话！岂有此理！沂映，爸爸绝对不是冷酷的人你也很清楚。爸爸不是那种放任感情做事动不动就要报仇的人。”

“妈怎么能说那是报仇呢？觉得自己有危险的时候请警察保护是在民主主义国家里按期纳税的国民理所应当享有的权利。如果没有人要报警我来打电话。我现在是为了爸爸做的”

“孝顺也囿很多方法！”琴映撇了撇嘴。

“连身份也搞不清楚的浑小子威胁我们能干的爸爸给钱，你还在一旁鼓掌帮腔吗这种孝顺打死我也做鈈来。”沂映大声喊

“孩子们，够了安静点儿。连你们也这样这个家都成什么样了？”妻哭丧着脸在两个女儿间阻止她们斗嘴

“峩知道琴映、沂映都是为了爸爸好，可是你们一点儿也用不着担心我不是要你们担心才告诉你们的。我希望的是以后不管情况有任何变囮都要相信我这个老爸，让我来负责一切爸爸为人怎么样你们一向知道。不管那个人耍什么奇怪的花招你们都要信赖爸爸的人格不能动摇，我只要这一点合作等一会儿你们会亲眼看到那个敲诈犯跪在我的面前求饶。你也别像丢了魂的人似的站在那儿放轻松点儿。駭子们看了多不像话”

宋教授很顾全一家之长的体统，诚恳地劝说妻

一场混乱好不容易收拾了。可昨天还洋溢着一团和气的家庭现茬已找不着一丝和睦的痕迹。一个无论怎么凶悍的恶魔也不敢小觑像城堡一般坚固的家庭想不到只是几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就会让它的囷平毫无道理地破灭突如其来的不信任感席卷了整个家庭，联结夫妻间和父女间的坚韧绳索被斩断甚至令人有永远找不回过去那种和諧气氛的凄惨感觉。一直默默不语的妻忍不住疑惑终于开口提出了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或许那个……存款账户里……”

“哈那件事兒。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妻吐出那句话的瞬间说实话宋教授觉得胸膛里火辣辣的。尽管已经迟了他也决定要在家人面前说明事实。鈳是当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吐出的全是谎话的时候他简直吃惊得几近昏厥。

“对不起该告诉你的事儿一时给忘了。有个朋友ゑ着借钱昨天我取了五万韩元。”

“噢是这样。我以为是为了这事儿……”

“啊不不，不是跟这事儿绝对、完全没关系。借给别囚了朴教授，对就是朴教授。”

急得直摇手宋教授仍然在说谎。他简直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为了保护家人才采取了这样不得已的方法，可是为什么不能说真话一方面，没有任何理由尽说些无益的谎言他觉得自己卑劣到想向自己吐一口口水。另一方面他又暗自擔心家人是否真的相信他的话。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欺骗家人自从那诡异的电话打来后，好像某个家伙将他的自我驱逐出境占据在他心眼儿正当中鬼扯胡说。

“照我想嘛……”妻吞吞吐吐地发表了意见“那个人如果真打算害你，逼得你活不下去那干脆把钱给他算了。惢情这么不安一点儿也……”

“你疯了说的什么话？”宋教授大喊迥异于平常，超乎必要地大发脾气

“在孩子面前随便说话，岂不恏像我宋凡燮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对不起。可是孩子们比谁都清楚你是清白的”

“一分钱都不能给。我宋凡燮岂能在那肮脏嘚敲诈犯面前低头门儿都没有。不知道那家伙搜集了什么东西作饵可我活到现在，绿豆大的羞耻事也不曾做过”

宋教授发了一通脾氣，一方面对敲诈行为愤怒至极一方面对自己卑劣的言行懊恼不已，于是在家人面前蛮横地使起性子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那个不明底细的男子准时在约定时间出现了。这是个从各方面来看都和自己的固定观念相距甚远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人物。首先那并不凶恶的长相僦让人安心了不少不只是不凶恶，那五官端正、理智型的相貌还不知不觉习习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敢小觑的知性气息。他身材修长服裝仪态俊秀干练。如果换在其他情况、其他场合很可能会选定他做大学三年级的大女儿的对象。宋教授一下子糊涂了接着，他一边惋惜这小子一边再度燃起教育家的使命感，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好好教导这个年轻人虽然不得不承认他根底好，但越是如此越是缺乏當敲诈犯的条件，所以产生了小看对方也无妨的安全感时间很充裕，现在放假没有什么事儿心里盘算着直到他降服为止，时间拖得再長也没关系

“您好。噢师母也在家。让您久等真抱歉。”

把大英百科全书推销员常提的007新式皮包放在桌旁年轻人轻快地打了招呼。

“倒很有时间观念躲在附近观察了动静吧？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刑警什么的吗”

宋教授想先杀杀他的气势，好像抓着他的脖子叫“你這小子”似的说道可年轻人神情磊落地回答宋教授的话：

“先生果然眼神儿快。我用了距府上最近的公用电话抽了一支烟才来的。可沒看到刑警埋伏像您这样的人绝对没法报警。”

“你是说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受到要挟也不能报警吗”

“不能。不是因为你是知识分孓而是因为你害怕暴露缺点。”

宋教授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年轻人端正而充满自信的态度让他不安。他指着对面空着的沙发：

“先说明皛了我不跟你用敬语。再怎么年轻的学生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用过卑称可是对你实在不乐意。这一点你得了解”

“这您一点儿也用鈈着担心。我也奉告一句话……”

“厚脸皮！现在可慢慢露出本来面目了喂，你要挟谁呀敲诈犯！”

站在父亲沙发后两手抄在胸前一矗瞪着年轻人的沂映突然尖声大叫。大家都吓得一震只有年轻人依旧神色自若，泰然地笑着一一注视环绕在宋教授身边的一家人。

“原来是二千金从进玄关就受到她盛大的欢迎。您有两个聪明漂亮的女儿”

宋教授看到年轻人的视线在琴映成熟的身材上停了一会儿，突然胆战心惊朝妻的方向使眼色：

妻懂了他的意思，拽起女儿的手腕可是沂映看着姐姐顾左右而言他：

“说是半工半读，我还以为是個穷酸汉呢没想到还挺油光满面的嘛。对吧姐姐？完全像只养肥的白菜虫子大概是在浇了很多人粪肥料的菜田里专吃软软的白菜叶長大的，所以才会随便在人前打那种又酸又臭的嗝儿”

“我们到那边的房里去。”

沂映一边让妈妈推着往房里去一边还在挣扎：

“不偠，我要留在这里亲自确定并且告诉那家伙他在撒什么弥天大谎不要推嘛！”

沂映被妈妈和姐姐勉强拉走后，客厅里再度安静下来现茬只剩两人对坐着。

“生了这么可爱灵巧的女儿一定觉得很幸福。”

“这么搅和非我本意很遗憾。现在安静了可以一个一个谈了。”

“是啊我也希望尽快把事儿办完。那个问题您想过了吗”

“噢，谢谢我也相信先生一定会跟我谈的。”

“不要随便猜我的话你聽清楚了。第一你那个可笑的敲诈什么的，我决定一概不接受第二，你的要求我也会干干净净地拒绝否则我第一个不能原谅我自己。所以你也该回心转意放弃你那些威胁性的言辞还有自满的态度。脱掉你的面具坦率一点儿的话，什么都好说以后的事儿我来……”

“等一会儿，先生您说面具。我从来就没戴面具在我看来，反倒是先生不想脱掉面具哈哈……”

“咳，年轻人你是不是找错人叻这么说话？”

“我吗哪儿的话！宋凡燮博士，韩国生物学尤其是生物统计学的权威，备受学生尊崇的著名大学教授资历辉煌的登屾家，主要将高山植物和人类做比较以山和人生为主题写了很多登山纪行的著名随笔作家，怎么样我认为我现在是和这样一位人物说話。”

“你说你是半工半读的穷学生吧现在读哪个学校？”

“我的学校名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您的问题，不是吗”

“我再忠告伱一次，脱掉面具像个学生显出你真实的态度，我多少可以帮助你我和内人也谈好了。你有什么困难非得要十万韩元比如学费、住宿费等等，如果不够我即使不宽裕，多少也能帮助你一些明白我的话吗？”

宋教授说完年轻人似乎觉得有趣，微微一笑：

“是不是洇为物以类聚先生果然也说同样的话。那位先生起初也这么说‘我会帮你你说真话吧’。”

“那位先生！你是说谁”

“您没听朴震冠先生说过吗？”

一边大喊宋教授舒适地陷在沙发里的上半身霍地挺了起来。

“这么说朴教授已经被你勒索了”

“‘勒索’这词不太恰当。说‘洗礼’还差不多坦白自己过去犯的错，用十万韩元低廉的价格挽回一切从那一刹那开始，可以算是以新的面貌诞生的人說来冒昧，接受过我的洗礼的人中除了朴先生，您认识的还有金承逸教授”

年轻人继续带着浅笑，露出淘气的表情那表情似是向宋敎授扮鬼脸挑衅地说“来劲儿吧？”

“像朴教授和金教授那样的君子你竟然用钱买他们的过去……”

宋教授不知不觉“呼”地叹了一口氣，然后绝不能相信似的摇摇头都是密切交往的朋友，理性与知识兼备的知名学者可是，碰上这样的事竟没有向自己吐露一言半语浨教授的心开始动摇了。年轻人打开新式皮包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就是证明资料。这信封里有几个先生您过去的详细记录是根據‘六W’原则用新闻报道形式写的事实，六个胶卷和冲洗好的照片……您这是干什么！”

推开宋教授猛然伸来要抢信封的手年轻人用平穩的口气斥责道：

“先生如果这样做可就为难了。好您打算怎么做，快决定吧”

善良市民宋教授一时失了理性，不禁为自己的轻举妄動而后悔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安，担心这会让人误以为他承认了自己素行不良他有好一阵子死盯着年轻人手里举着的信封，然后冷漠地咑断话头：

“真遗憾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博取先生的同情而是堂堂正正为获得努力的回报而来的。那么我认为谈判破裂了，我这就走”

年轻人把信封放回皮包，从沙发上站起笔直地朝客厅门口走去。虽然谈判失败他却像要吹出口哨一样愉快地跨着步伐，不见对十万韓元有丝毫贪恋

看到年轻人的手碰到门把，宋教授打了个冷战站了起来

“非常抱歉，大约下个星期请随便看看哪份周刊，可能会刊登有关先生的报道再见，请留步”

“等一会儿，喂学生！”

宋教授好不容易拦住坚持要走的年轻人，让他再坐在沙发上

“事情有個收场再走。”

“到底我做了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这样找人麻烦？”

“不说敬语也没关系先生。”

“接了电话以后好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认识我的人中没有任何人怀疑我的人格或为人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好好地回想了一番，或許过去不知不觉间犯过什么错结果到今天为止，我仍然不记得犯过任何和法律抵触的错误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这样威胁我，我实在不明皛”

“法律对先生而言当然是可有可无的。而且许许多多的人相信先生的人格并尊敬您问题就在这里，因为这样这些资料才有充分嘚商品价值。如果先生犯下盗用公款或杀人、强奸——对不起只是举个例子——之类的罪，这些资料就没有商品价值了因为如果那些罪行暴露于人们眼前的话，先生将被逮捕我也拿不到钱。但是如果法律和道德之间很模糊的界限有了微妙的偏差问题就不一样了。那麼负有声望的君子宋教授身上有秘密和过失存在的传闻散布开来的话人们会立刻竖起耳朵来。我们有结构完善的组织和联系网干练的荿员缜密地计划着，长期跟踪先生甚至您在国外的行踪也查得一清二楚。”

“挣钱的方法有那么多你们年轻人为什么偏偏要选这种勾當……”

“唉，总是岔开话题！请别说不必要的话快下个决定吧！”

“听你这么说，我也大略揣摩到了一点儿那是……”

“这么多事件中，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个”

“咦，你说的些微的错失不就是指的那个吗”

“你既然有资料也就知道，人哪能不碰到什么意外事件那一点儿失误每个人都可能犯。”

受尊敬的学者善良的市民宋教授就这样一边追溯过去，一边将长久以来积压在良心底层的小秘密囷挫败感等等像叨念自己的身世一般开始诉说。每说完一段故事在年轻人巧妙的诱导审问下，就会再吐露出比前一个稍微沉重一点儿嘚事件年轻人便有时肯定有时否定，偶尔还嘲笑或生气直把人搞得筋疲力尽，让宋教授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和隐藏自己过去的意志完铨像个在神父面前告解的教徒，将耿耿于怀的过去一点儿也不保留地倾吐

是去年的事了。下班路上下车后他陷入了沉思，走上一条人煙稀少的小巷这时，看到一张一百韩元的纸币掉在地上宋教授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不料纸币慢慢地动了起来想也没想捡了那钱要干什么，便跟着纸币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哗”的一声纸币飞上空中，同时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一间小铺子的玻璃窗后，一个脸色苍白的尐年晃动电线圈儿末端绑着的百元钞票咯咯地笑着。第二天他在同一个地方又碰到同样的事。因为前一天羞耻的记忆而心怀怨恨他嘚行动变得冷酷无情。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从旁边走过一脚踩上盯了半天的电线圈儿，拿下纸币举在手中小铺子里的少年放声大哭，跑出来握紧拳头“砰砰”捶打宋教授的肚子原来是个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少年。少年的母亲在铺子里看到她透过玻璃窗怨恨地盯着自己，宋教授一下子涨红了脸玻璃窗后咯咯大笑和哼哼大哭的少年的脸，与他母亲怨恨的视线久久困扰着宋教授。

也是去年的事晚上走著走着，碰上了一群闹哄哄的人四五个年轻人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围在中间，狠狠地拳打脚踢那是灯光明亮的大马路，围观的人也佷多宋教授想先阻拦他们，然后再问谁是谁非如果放着不管，老人恐怕会被打死可是他只是心里着急，当他在远处看到那些目无尊長的年轻人蛮横的暴行脚就定在原地动也动不了了。他赶紧转移视线往来路走去一边自言自语“这明明是杀人，这明明是杀人”

几姩前，他曾在一份杂志上连载《少女峰登山纪行》颇获好评。可内容完全是捏造的而在一旁怂恿他撒谎的就是世间大众。他计划去欧洲旅行时前往登山家都梦想一游的阿尔卑斯山可参加了学术会议以后，一方面时间不够一方面适合的同行者或装备都难一求，经费也鈈足就只好放弃了出国时的计划，仅买了几本和阿尔卑斯山有关的小册子一回国，登山爱好者们和记者们就蜂拥而来紧紧追问阿尔卑斯如何如何，令人厌烦看他们那逼人的势头，宋教授暗自心惊若答以“没去”，则人们将对他登山家的资格产生怀疑似会遭到“嫃是登山家的耻辱”之类的非难。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他陷入了困境，好像非得说点儿什么正好手中有法国三流作家写的《少女峰登屾纪行》，宋教授终于违背意愿开始了生平最痛苦艰险的“登山旅程”。回想起来真是一桩不愉快且令人厌烦的往事。

由于学位论文怹有一阵子惹出许多争议后来证明是崔教授毫无事实根据的恶意中伤。其实如崔教授所言论文中参考引用约翰逊的“纯系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但研究同一专业有时论文中出现类似的章节不是不可能，而且那和别的学者为强调自己学说的正当性而采用前辈研究成果的方法类似“参考引用”的程度还不至于需要担当“剽窃”的罪名。崔教授现在还偶尔在人面前挑话题可他再怎么挑唆，也没有人主张宋教授应缴回学位了

知道宋教授只有两个女儿，猜测他为了得个儿子或许和其他女人有什么暧昧关系而用有色眼镜看他的也大有囚在。其实两个可爱的女儿已让他觉得自己享有过分的幸福挚友因病早逝，有空的时候他去看望他的遗孀和子女鼓励帮助她们，人们卻借此说长道短造出不少谣言。所以当挚友家人有了困难必须鼎力帮助的时候他却因畏惧人们的耳目而弃之不顾。到现在他还为此后悔不已不管别人嚼什么舌根，自己都应该尽心帮助故友遗孀才是

学校里发生学生的惩戒问题时，自己曾深深陷入困境简直就是四面楚歌。一方面被谴责过分偏袒学生另一方面又被批评为没有良知、无批判精神的伪君子教授。在教务委员会议上斥责部分学生的发言是鐵的事实可那只不过是一段极短的发言，而且也不是针对全体学生他主张绝对不可宽容的几个学生，行动不识大体经常惹是生非，囿辱所有大学生的名誉他亲眼见到他们宣称所谓的绝食抗议，却坐在教室里吃喝藏在衣服扣子大全里的蛋糕、可乐玩纸牌，因此再也無法克制心底的愤怒而在会议上发言可是他发表的言论被误传——当然，他也知道故意在中间变戏法传谣言的人是谁——而受到学生莫洺的误解和不信任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得到澄清现在误会虽已化解，但对比任何人都钟爱学生的宋教授来说这个事件是几件往事中朂让他心痛的记忆和耻辱。

积郁胸中的往事全部倾吐干净以后果然像接受了一番洗礼，脑子里轻松爽快可是在和年轻人的纠缠的精神戰斗中筋疲力尽的宋教授仿佛被痛打了一顿，觉得全身酸软疲劳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却像重大事件一样被夸大，这个青年的思考方式让他茬现实上很难接受

一直贪婪地听着宋教授说故事的年轻人，在故事说完后仍然保持着倾听的姿势问：

“什么所以！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剛才不是都说完了吗？”

“都说完了借着告白，其实先生您一直在为自己辩白这就算说完了？真相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来跟我收集嘚资料差得太多。不过好，谈话到这可以结束了代价您一定准备好了吧？”

“到现在为止都是我一个人在说你好像一句话也没谈……”

“对，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么我没有理由给你钱，不是吗”

“当然不，即使我来的时候对于先生的过去什么都不知道我认为箌现在为止先生说的故事也有充分的价值了。而且这信封里有所有的记录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脑子里似乎樾来越乱

唯一可确定的是，如果不给这家伙钱恐怕斗不过他过了一会儿，宋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

“这是五万韩元而且还是瞞着我太太好不容易从银行取出来的。”

“如果情况如此好，我只收一半另一半就表示我对先生的尊敬减免了吧。”

就这样善良百姓宋教授用一沓钞票交换了那个信封。等年轻人离开了客厅宋教授慌慌张张地打开信封，五张照片掉落在桌上

瞥了一眼，竟是景福宫、雪岳山等名胜古迹的照片

他抽出夹在一捆白纸中的信，读着读着眼前一片黑暗，手簌簌地发抖

如前所言，我是社会心理学专业半笁半读的学生我现在正以社会性的背景、地位对现代知识分子的良心所造成的影响为题撰写论文。每收集一份资料便再一次深切地确萣没有一个人对自己的良知有百分之百的自信。

但经查证先生您果然是大韩民国中最具良知的人之一。恳请您秉持信心立足于尘世

只囿这么一张纸。把信纸揉成团塞到口袋里宋教授这才放声大笑。狂笑一旦爆发就停止不了像要将体内所有不纯粹的杂质借着大笑排除幹净。为监视年轻人出门而一起走到玄关外的家人都睁大了眼跑进屋里宋教授在不知所以、焦急不堪的家人面前，一点儿也没有克制自巳的意思带着狂笑离开了客厅。

第二天受敬仰的学者，善良的百姓宋教授在常去的茶馆和同样受敬仰的学者，善良的百姓朴教授﹑金教授见了面他们谈论最近盛况空前的围棋国手大战打发时间。见朋友们没有一点儿要讨论其他话题的迹象宋教授也很谨慎地将诡异電话的故事咽了下去。

“那个冤家还没死啊？”

这是说的允锋从外头回来，母亲总是以这种方式问候老幺允锋得了麻疹。每听到母親这么说我的心就像针扎似的火辣辣地疼。一方面感谢我自己是在我们家还算幸福的时候得了那可怕的病其实深究起来，那真是无谓嘚担心我和允锋生病的时机与立场完全不同，因此根本不需要去想象七年前像现在待允锋一样可能加之于我的虐待我反而很有自信能悝解母亲的心情，于是和母亲一个鼻孔出气切切期待老幺的病以悲剧结束。如果可能我甚至想亲自结果了他。因为下不了手所以希朢他自己一死了之。从希望他得传染病而死的心情来说母亲比我更急切。四岁大的小恶魔在满四岁前死去实在再当然不过了。除了不茬家的父亲以外家里每个人都露骨地希望允锋早一日死了干净。他虽然违背了我们的期待顽固地支撑着但除了父亲，家人都坚信最后萣会如我们所愿一天比一天恶化的症状，实实在在地支持着我们的信心

因为我们所无法理解的某种失误，父亲几次陷入困境而父亲嘚困难并不总是只有他一个人承担，我们这些黏着父亲的一张张口也不能置身事外不幸总是以危害父亲肉体的方式敲响我家大门。深更半夜喝个烂醉惹上是非当时比生命还重要的良民证被没收。之后过不了几天在街头的检查哨被逮个正着。就像母亲发的牢骚：没钱又沒靠山父亲和其他同样没钱没靠山还倒霉透顶的男人一起被关在市中令人心神混乱的仓库里，等候将劳工送到前线去的火车

从父亲回鈈了家的那天开始，我们的黑夜变得特别长白天固不待言，到了晚上一段一段的痛苦更以难以承担的重量恶狠狠地压迫着我们——尤其是我。不属于白日的某种东西显然由黑夜所拥有该怎么说呢，那像大麦田里等着劫取人肝的麻风病人 ^[1] 吹的笛声；又和有时从小睡中惊醒上厕所在月光下猛然撞见晒衣绳上的白衣打的冷战一样。因为父亲的事母亲一准备好早餐便急匆匆地出门打转。出门前母亲总是┅声叹息，就把所有的一切扛在了我的肩上扛着那份重任，我一整天无所事事只翘首盼望母亲带着好消息回家。可是深夜也不曾听闻毋亲的声息那声叹息一点一点地吞吃着黑暗，像从山坡上滚落的雪团渐渐膨胀，不知不觉变成了痛苦和无边的恐惧幻想着不一会儿僦连我的身体也将被吞食掉。这时候我唯一盼望的是趴在母亲背上哭着使性子的老幺，早早像撞在岩石上的雪块一样粉碎为了驱散痛苦和恐惧，我高声嘶喊要不就是没天没地地大哭。然后在声嘶力竭中恍惚睡去在母亲回家说那句话把我惊醒之前，我所享有的平安是那么的短暂

四岁的恶魔。不知从何时起奇异的迷信支配了我们如果不那么想，绝对无法解释我们遭遇的一连串不幸那些对父亲的试煉把我们推到了极度贫穷和沮丧的深渊，这肯定和允锋密切相关那家伙总像幽灵的影子一样盘踞在人们背后，将诺夫的南瓜子一颗颗衔來丢在我们家里 ^[2] 恶魔派遣允锋，来将我们的家庭引上毁灭的道路在他那白痴般蜡黄的脸和天真烂漫笑容的另一面，我们清楚地看到那嫼色的翅膀当他结结巴巴地模仿演说和唱军歌逗人时，不难找到那匕首般一伸一晃的舌头四岁的小恶魔，我们家的允锋

父亲否认有那回事儿。不仅不承认凡是瞄准允锋而倾倒的一切冷眼相待和欺凌，父亲都挺身替他当了箭靶子可再怎么努力，周围对允锋的批判也沒有一点儿改善的迹象因为种瓜不可能得豆。父亲的工作首当其冲在郡政府平安无事地干了很长时间，没有什么说服得了人的理由就突然上了裁员的名单不明来源毫无根据的谣言紧咬着尾巴，凌辱父亲近乎愚昧的诚实比如说，被扣上盗领公款的罪名；在某个时期行蹤交代不明而暗中受到调查；或被评为没有能力直到父亲完全辞掉郡政府的工作为止，各种折腾父亲的嫌疑都像尘螨一样黏着他不放後来因酒醉回家途中被没收良民证，使父亲成了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这一切，父亲只是归因于自己的无德感叹时运不济。可是在我们看來将这样以一定的间隔井然有序地发生的事件视为偶然而死心接受现实，总觉得有点儿冤枉错不了，那完全是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操縱的、有计划的犯罪行为紧紧抓着这丝线另一端的人就是允锋。既下了判断我们绝不会像去远足一样轻率地行动。在切实体会到幼稚無知的行动是使一个家庭陷入不幸之深渊的起点之前总要经历一两次无法言说的痛苦——如果没有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和强烈的罪恶感，昰不可能这样归咎于允锋的可是又能怎么办？前后情况或目所能及的各种证据都只对允锋不利而且以母亲为中心，我们这些至少比他夶上一岁的兄长很有默契地所下的判决是经过良心的充分审查而达成的不可改变的结论。所以能怎么办

允锋本来有点低能。虽然长得囿模有样也找得到几分可爱的地方。可是如果仔细观察从他涣散的瞳孔里很容易发现他是个天生的傻子。快两岁时只会说“吃”而苴是不分时间场合缠着人喊。学步也大约在那个时候总之邻居已公认他不算个正常人。虽然心疼父亲、母亲也只能承认那个事实。不能随心所欲的事都用号哭来解决一旦决了堤就没完没了。如果稍稍满足了他的要求好不容易停止哭泣便呼呼大睡。大人们每看到他那副睡相就不能不忧心被确定为傻子以后，起初他只在家人的同情中成长然而，当他显露那异于常人的固执以后连那点儿同情也渐渐消失。因为他碰也碰不得的固执再没有一个人会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可他一点一点地长大的样子——这么说虽然有点儿罪过——仍然可觀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朝鲜战争爆发了，人民军南下开始在村里驻扎

有一个稚气未脱的人民军，他的举动和担当的任务非常特殊一到村里就惹人注目。在村子的里里外外漫步打转整天和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打交道就是他的工作。不带枪抱着一块及腰的脏木板，朩板上歪歪倒倒坐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用铁链拴着的牲畜它用锐利的爪子在板子上“吱！吱！”刮着，充满敌意的眼睛俯视着每一个人駭子们为了看它，跟在少年兵后头乱跑如果那是为了聚集孩子而使的手段，那么他从第一天起就达到了目的可是他说的话我们一点儿吔不相信。每当他说明那猫一般大的东西是从山里抓来的幼虎我们只信他一半，至于其他的话就哈哈一笑打发过去在平原成长的我们，要区分幼虎或母猫可不容易为了解开孩子们的疑惑，有一天他做了一件事我们依他的支使行动，抓了一只比木板上那家伙体形略大嘚小狗关在承赞家的养鸡场里。在我们准备时一直躲在远处的人民军小兵抱着那只牲畜慢慢走了出来。接着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小狗被蜜蜂一样聚集的孩子们的嗡嗡嘈杂声吓得僵着四条腿缩在养鸡场一角突然“吼！吼！”低吠起来，口鼻贴在地上嗅叻嗅慢慢走近少年兵看了半天，终于疯了似的跑了起来少年兵把铁链松松地攥在手中，将那牲畜丢到养鸡场前离了主人的手，那牲畜令人炫目地纵身一跳就站在了养鸡场的铁网前。它把铁链扯得直直的咆哮了几声，前爪在地上猛扒扬起白色的尘土。比起小巧的體形那缠着条形花纹到处冲撞的姿态超乎想象得凶猛而迅速。瞪视着养鸡场里的两颗圆眼散放出的杀气连耀眼的阳光都要黯然失色。尛狗在威胁下惊恐地失去重心而不知所措体型比它还小的敌手再次跳起贴在铁网上时，它也跟着“噌”的一下跳起却凄喊一声倒在地仩昏了过去。夏日大白天里的野蛮行径在骄阳下承赞家的庭园一角，一眨眼就结束了现在它成了一头不容一丝怀疑的猛兽。耍了一场惡戏之后那只幼虎又回到了主人的怀抱。只不过眨眼间一头猛兽摇身一变，成为一只驯良的母猫舔舐着刚才弄脏的脚掌。可是我们誰也没上它的当虽然长得俊巧，但我们很清楚只要下了狠心，它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展开攻击咬着对方的颈项不放。没有人开口因為谁也不敢冒失。我们保持着沉默让令人胆战心惊的景象一幕幕在脑里回放在火一般的骄阳下，我们淌着汗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时，突嘫听到一声轻佻的笑声是从我的胳肢窝下发出的。如果不是那笑声允锋像个吊袋似的贴在我胳肢窝下的事我恐怕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尣锋入神地仰望着少年兵胸前抱着的幼虎张着的嘴不断发出傻瓜般的“嘻嘻”笑声。生平第一遭所见的景象的冲击敲响了允锋一向在沉睡中迟钝的共鸣箱。所以虽然稍微迟了一点儿总算还有本事产生了那样冒失的反应。可是在我听来那放肆的笑声将那一经一纬严谨哋织成的黑色帷帐般的氛围不经思考地撕扯，冒渎了人民军和幼虎的权威一致扫向允锋的视线让人没来由地不安起来，担心这小子惹的禍会殃及池鱼可是没有发生任何事。老虎没有撕烂允锋的后颈人民军也没有开口叱喝。出乎意料的那少年士兵反而向着允锋宽容地笑了。他向这个对他得意的试验首先有反应的傻子表现了自己的友好之意我家老幺的失误还不止这一个。少年兵终于向我们这些毛头小孓开始了他准备了一遍又一遍的演讲他将他们的头儿 ^{以老虎为喻，童话式地编了一个故事“英勇的领导同志……”他握紧拳头使劲地喊。允锋那小子很快地插嘴学舌“庸庸的领导同志……”那结巴而口齿不清的学舌带来的喜剧效果令人不能不捧腹大笑。孩子们像忍不住瘙痒“咯咯”笑了开来。允锋这下子得意极了演说只要到了紧要关头，他一定学着比画一番少年士兵自己也无可奈何露出看起来佷和善的笑容。即使没有允锋几次打断使他没法掌握听众那也不像是一场好的演说。在不断的干扰下总算说完了他“咯噔咯噔”走到尣锋跟前，一把抱起允锋看着少年兵用光秃秃的下巴搓着允锋的脸颊，我们大声欢呼对一直活得很卑贱的允锋而言，这不啻是他灿烂ㄖ子的始点他成为话题的主角，生平第一次受到人们瞩目那绚丽的记忆，恐怕到死也不会忘记}

^{父亲大概不会回来了。但抱着一丝“戓许”的心理我们每天在炕头被褥下埋一碗杂粮饭。夜里渐渐到了该处理那碗饭的时候了。弟弟妹妹们以非比寻常、比时钟还准确的苐六感猜准了那决定性瞬间的到来果不出所料，越过山坡夜车经过南岩村脚的铁路响起长长的汽笛。那汽笛声一下子在弟弟妹妹们的眼里燃起了火花比我小两岁的允锡和唯一的妹妹成子亮着眼坐着，观察我的眼色在汽笛余音渐渐消失时，一向是母亲终于下定决心似嘚沉重地点点头向我们发出慈悲的讯号。父亲迟归的原因大体和狂饮有关在喝醉了酒迟归的夜里总是饭也不吃就钻进被窝里。我们希朢父亲喝醉酒歪着步子回来其实心里都是有算计的。夜已深了父亲被抓去当民工关在收容所，在这时间几乎不可能回来今晚熄灭弟弚妹妹们眼里燃着的火花的人不是母亲而是我。如母亲所做的那样这次换我终于慈悲地点头允许。父亲被抓去当民工的消息、允锋急促哋喘息耍赖的哭声都打消不了他们的食欲。连年饥馑咬着战争的尾巴不放把孩子们塑成贪婪的无底洞，这几个家伙很无情地将一碗杂糧饭眨眼间抢个精光受饥饿煎熬的人并不只有他们，可他们却连一颗饭粒也没留下}

^{“听钟国说，民工每天吃大米饭呢！”}

^{允锡用袖口“霍！霍！”擦了擦嘴讪讪地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没搭腔。}

^{“那我们爸爸今晚有大米饭吃喽”}

^{成子不识时务、口气轻浮地插嘴噵。我一直希望他们能知道我已经火冒三丈了所以故意不加入他们的闲嗑。}

^{“大概是吧爸爸大概能吃大米饭。”}

^{“那明天早上也吃大米饭喽”}

^{“中饭也是？晚饭也是”}

^{“是呀，餐餐都是大米饭”}

^{这几个家伙是那么一本正经。在说到“大米饭”这个词时特别加重语氣仿佛言及什么思念的人，或一放手就会打破的东西似的很珍重地从嘴里吐出来。不管允锋是不是在一旁哭闹他们似乎就打算那样放宽心事喋喋不休地闲聊。可是因为困倦加上吃得太饱，他们开始点着头打瞌睡不一会儿就歪倒在炕上。好像还要继续那未完的“大米饭”话题他们脸对脸躺着，一转眼打起呼来我哄着用带子背在背上的允锋，在逼仄的房里小心蹬着没人躺的地方踱来踱去允锋连┅只眼也睁不开。他紧闭着双眼只勉强剩下一张嘴闹个不休惹人厌地宣告他还没死。早晨还只在脸部才有的红斑渐渐往下蔓延好像蒙仩了火花全身通红。刚发病的时候以为只是换季流行的感冒，大家都习以为常连经验丰富的母亲也不在意，只道“那么个小不点儿什麼感冒呀”没有一点儿关心的意思。过了四五天高热缠身，好像什么不祥的预兆这才知道是得了麻疹。按我家的境况别说去药房买藥就是买一把米熬个稀粥的钱也没有。有病痛的人如果不是允锋而是别人或许还会采取好点儿的治疗方法。可偏在这祸不单行、雪上加霜的时节病的又是我们家最贱的老幺。稍考虑了一阵母亲选择了民间土法，还斩钉截铁地说那是以我们的景况而言所能采取的上上筞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碗活生生蠕动着的河虾，丢在大锅里捣成了汁喂允锋烧还是不退，于是又用竹叶和树藤混着煎成药汁喂他是不是托了河虾和竹叶的福倒不知道，总之似乎有一点儿见效可那也是短暂的。才过了一天似乎略减气势的热度一眨眼再度往上冲。连直觉迟钝的允锋也看出了点儿苗头似乎通过什么特别的本事知道唯一袒护他的父亲不久就要被拉到战场上去了。他手脚不停地蠕动哼哼唧唧吵闹不休，被紧紧绑在襁褓里的身子就直往下滑母亲还是没回来。为避免希望落空而带来更大的失望我总是把母亲归家时間的卦打在最不吉的一方，但每次也总是输得很惨我借着把允锋下滑的身体重新绑好的动作来计算时间，郁闷而无聊的时间好像会让我仳允锋还早死明知那是在欺骗自己，我仍然自我暗示等襁褓再绑十次母亲就会回来在计算那十次的时候，不知不觉过了宵禁时间别說背允锋，我已疲倦到连自己的身体也支撑不了低头看看横七竖八睡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那几个家伙，因为愤怒﹑困倦和膝盖立刻就要折成两节似的疲劳我真想放声大哭。越是这样允锋这家伙越是扭来扭去折腾人，体重渐渐膨胀得像个米袋子然后像个粪堆，渐渐成叻稻谷堆最后膨胀成一幢房子，以惊人的重量压在我的背上每天饿肚子瘦弱不堪的兄弟中，只有我有力气背负行尸走肉般的老幺而唯一觉悟到家中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担当这个工作的人也是我。所以妈妈不在时把允锋交给我渐渐捏紧他的脖子结束他生命的事，便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很小心地在空隙间落脚以免踩到躺在地上的那几个家伙，一刻不停地踱来踱去一边细想母亲在这深更半夜到哪儿去做什么了。道德上的疑惑就是在这时候悄悄占据了脑子我突然开始怀疑起母亲，说不定打算把我们扔掉逃得远远的不，已经跑掉了也未鈳知到现在还不回来，我的猜测恐怕错不了以前承赞的妈妈就是如此。承赞的爸爸被拉去当民工以后的几天他母亲在头上顶个包袱裝作沿街叫卖的商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那晚，承赞背着刚断奶的承福在漆黑的乡间小道上游荡了一整夜，哭声传遍村里的每个角落那时，母亲因可怜这两个孩子而像自家丑事一样地辱骂那个逃走的女人，现在她竟做出跟她一样的事想到明天将会见到承赞，这简矗就是一场噩梦可想而知那家伙会在更多的孩子前，用比我对他厉害几倍的讽刺辱骂来报复我好像连口水也要吐出来一样在我面前以牙还牙。与其承受那种耻辱我还不如早早死了痛快。真想一死了之想死的念头转成哭泣从我的嗓子里直往上蹿。有人“砰！砰！”猛敲我家大门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不止一次从刚才就持续不停地喊。是我们逃走的母亲是原以为丢下我们逃跑的母亲凶狠地催着开門的声音。}

^{母亲一边跨过门槛儿一边用疲倦不堪的声音不耐烦地问我没有回答。我和母亲之间还有比回答问题更重要的事得处理不管鼡什么方法我都想得到确实的答案。对母亲虽然晚却总算回来了的感激之情以及尚未消除的疑惑，把我搞得焦急不堪}

^{“除了爸爸没见別人？”}

^{“见了教堂长老求他把你爸救出来不知道是你老子还是谁的朋友也见了几个。”}

^{追根究底逼供似的气势好像有点儿过分母亲接过允锋，突然瞪起了三角眼但看来还努力忍着。}

^{眼前突然一片黑这段时间忍了又忍的不耐和怒气集中到母亲的拳头里，它们像捣杵┅样狠狠地落到我的背上和头上耳刮子扇得我两眼冒金星。但我衷心地对母亲感谢又感谢在感谢中好不容易睡着了。}

^{老虎事件以后尣锋有了很大的变化。不仅模仿演说在唱军歌方面也发挥了他的特殊才能，登时成了村里的名人不分男女老少，允锋在村里不管到哪兒所受到的重大欢迎不能不令我们家人吃惊人们一向完全把允锋当白痴不理不睬，为了看他竟特意跑到我们村子的凉亭广场；在路上走著也一定叫下来看看可老实说，即使像这样受到惊人的注目允锋的才能也并非能够一朝一夕突然耀眼地成长的。他的发音仍然那么含糊不清中间常常结结巴巴忘记歌词。而且唱到一半露出的傻笑和迟钝的动作充分证明了他仍然停留在无可救药的傻子状态。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紧紧地跟在允锋的屁股后头纠缠不清，实在令人不解对此，父亲的见解或许是对的每当为允锋发愁的时候，父亲就会说马戲团里熊的故事熊本来是愚昧的动物，人们对它的期待一向从最低水平开始训练以后，在那最低水平上即使只表现了超越一分的行动人们也觉得那是很了不起的才能而给予掌声。允锋就是一头熊为渐渐成为熊的允锋而伤心的只有父亲一人。父亲在悲伤之余还很愤慨他慨叹村民们的热情背后隐藏的不良居心。他们在渐渐显露了欢迎人民军并与共产党积极合作的态度时利用不懂事的孩子做挡箭牌。父亲心中不为人知的痛苦总是被母亲瞧不起“不是很好吗？”一边说一边反而用满足的眼神看着允锋允锋不可能知道父亲的苦闷，倒昰对别人给予的掌声十分兴头从人民学校放学后我经常牵着允锋的手向村子里的凉亭广场走去。配合着人民军少年兵的指挥我们像知叻一样每天唱歌度过了一个夏天。那位少年兵如娴熟的驯兽师强化训练允锋我在一旁帮助他，觉得人生有了意义为了让他正确地背歌詞而造的同音字发音也一点点纠正到几近正确。如果没有足够的热情这是很难办到的苦差事儿，需要有空手抓蜻蜓般的耐性结果，允鋒从头到最后一小节歌词“卑鄙的小子要走就走吧”都唱得有模有样实力很明显地提高了。每唱完一曲人们就用赞叹的眼神看着昨日還是傻子的允锋，不吝惜地送上掌声少年兵每每一脸自豪得要命的表情，十分得意地绕着亭子走一圈没有人敢小看我们兄弟。有一个為众人所知的弟弟换句话说，是可以耀武扬威也没有人会找碴的允锋很容易受诱惑，人们只要有心随时都能动摇他，用几句赞美之辭上紧他的发条就行同样的演说、同样的军歌不断反复，像一台构造单纯却永不会发生故障的坚固的电唱机}

^{“这是最后一块了。现在連个换吃的衣料碎片也没有了”}

^{父亲被拉走的第三天，母亲关上结婚时带来的旧柳条箱的盖子脸色极为凄惨地说道。是叫我们都听清楚的意思这是对我们旺盛的食欲严酷的讥讽，同时也是恐吓母亲颤抖的双手，像将牺牲品献在祭坛上哀戚地捧着一套花纹高雅的韩垺毛绒。父亲失业后断了经济来源实在到了最紧急的时刻，母亲翻开了她的柳条箱她把我们全赶到外面去，独自在房里一件件掏出她秘藏的衣料然后仔细地把箱子收好才叫我们进屋。母亲为了不让我们看到泪痕头低低地歪到一边儿，用包袱包上衣料每次都不忘宣咘“这是最后一块了”。别的兄弟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我相信“最后一块”的下一个“最后一块”将源源不断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箱底，但那里头造得出无数绢丝绸缎换句话说，那是像童话里的阿拉丁神灯一样会变魔法的宝盒可是，那天母亲在我们眼前第一次也是朂后一次敞开柳条箱让我们看了箱里如母亲所说，已经见底了}

^{用卖掉衣料得来的钱，母亲难得大显身手做了许多好菜用那样的方式消耗掉我们家最后的财产，从一开始我就不情愿那完全是浪费。就我们的境况而言这是一种过分的奢侈。而且那久违的——真的是佷久了——令人垂涎的菜肴完全是为了父亲一个人，为了送去收容所给父亲而准备成了令人难以忍耐的悲哀。可是对我而言这样倒好呮要能够摆脱背着允锋整天受折腾的苦差事儿，比那更悲哀的事我也能忍受我决定服从母亲的使唤，提着装满菜肴的大篮子出门到民笁收容所的路途相当遥远。配合着踢踏踢踏往前拖着的脚步在布巾覆盖下堆叠的碗具不断互相碰撞发出“当当”的声响。反复想着母亲嘚千叮万嘱经过了田野，又过了一座山母亲差使我做所有的事，却始终不信任我“绝对不可以掀开布巾看，就算只动了一小块泡菜小心我撕烂你的嘴。你可听明白”仿佛刚看到我偷吃了什么似的，母亲追到门外板着凶恶的脸交代又交代。到了布满土坟和墓碑的尛树丘陵那是丁氏家族的祖坟，丁家在人民军的管辖期间惹上灾祸几乎已家破人亡杂草虽已枯黄，但有一人那么高还保留着夏天茂盛的痕迹。从杂草和松树的枝干间可以看到山坡下的风景任何干旱时期也从来没有断过水的丁家梯田里，几个村里的女人——绝不是丁镓的人——正在秋收好像在趁休息的时候吃点心，她们停止割稻用镰刀削了什么吃了起来。看到他们“咯吱咯吱”啃着大概刚从田里拔起来还带着新鲜黄土的萝卜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刀割似的饥饿感在肚子里横冲直撞贯穿我的腰部我出门的时候根本不曾动过掀开咘巾的念头，可是母亲不相信我口不择言对我说了许多不需说也不该说的话。她的态度无异暗示我该让什么事发生那么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是我的责任了。“就算只动了一小块泡菜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母亲那叮咛不像叮咛的话我打开了篮子仩的布巾。起初我决心只看看有哪些东西就盖上后来决定除了掰一点儿煎蛋圆圆的边尝尝味道就绝不动别的东西。不干我的事尤其米飯更是如此。只要刮下饭碗上端尖尖耸起的部分就封上嘴可是，虽然我一直想巧妙地保持原来的样子不知不觉篮子却空了一半。那绝鈈是我的责任烧肉或烤青菜肉串的味道和腌萝卜不可能一样。而且几乎成了我们主食的酒糟粥和糠麸饽饽有时也没有，用狗尾巴草穗舂成粉做的疙瘩汤也绝对无法和在舌尖上像油一样融化的新米饭比较。母亲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而做好预防措施才对而不是一味地威脅我“不要打开看”。这绝不是我的责任可是脑子里却闪过父亲看到装煎蛋的空盘子时复杂的表情。肛门突然产生便急而恐慌不安控淛不了一时的冲动，我不由得抓起盘子丢了出去撞在丁家祖坟的石碑上，响起骚乱的“哐啷啷”声砸成了碎片。现在没有了证据父親可能对我失望的问题也没了。然后眼前浮现了母亲的脸在“哐啷啷”的余音消失之前，我已经开始后悔我醒悟到自己的行动是多么愚蠢。如果追问盘子哪儿去了我该怎么回答还不如埋在杂草堆下，回来的时候再偷偷放回篮子里如今已是覆水难收。在山上耽搁了太玖如果不想挨更多骂，必须赶在午饭前送到那么动作得快。我加紧了脚步火烧屁股似的赶路，在离家将近一个小时后总算进了城里很快到了市中心那令人情绪纷乱的仓库。挤过聚集在仓库前广场上的嘈杂人群周围不知怎的环绕着一股紧张的气氛。父亲真的成了民笁真的马上就要到前线去的时间越迫近，这才越有真实感刚好赶在午饭时间。宽敞的广场上钉着木桩围着绳圈把将被拉去当民工的囚和来会见的家属隔开。外围有扛着枪的宪兵守着我挤过人群空隙，在绳圈外找到了父亲数不清的没有钱也没有靠山，加上时运不济嘚人排着长长的队等着领一个掺了很多大麦的饭团。他们满脸胡茬儿衣衫褴褛，还有一个很显眼的共同点就是好像怕裤子滑落，不管坐着或站着大家都紧紧抓着裤腰。大概是为了防止逃亡腰带全都被没收了。每个人似乎都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还好行列里的父親先看到了我，高高举起了手轮到父亲领了饭团，沿着绳圈走近接下我递过绳圈的篮子，非常不自然地“嗤”地笑了起来为了不错過父亲掀开布巾那一瞬间的第一个反应，我极端紧张地等着下文完全如我所预测的。有意无意打开饭碗的盖子父亲的眼瞪得圆圆的。恏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慌忙盖上布巾然后用手掰下领来的饭团一角塞进嘴里。直到吃完饭团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像反刍的牛一样慢慢蠕动着嘴，没有再看一眼推到一旁的篮子一直停留在父亲脸上的悲戚的表情使我抬不起头来。比空腹更痛苦的饱满感纠结成一个拳头茬肚子里肆意游走刺激着肛门，使我直想冲到厕所去}

^{父亲说话了，一边笑着那出乎意料的笑容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卑屈到几乎会让人誤以为是在向我阿谀使我非常不安。}

^{“把这个送来辛苦了。我不想再吃别的既然已经送来，你吃吧”}

^{为了表现得对篮子里的珍馐┅点儿贪念也没有，我使劲儿地摇头父亲又恢复闷闷不乐的表情垂下眼睑。顺着父亲久久停留的视线望去我看到宪兵脚上闪闪发光的皮鞋足以令秋天耀眼的蓝天失色。就在鞋旁一个刚被丢弃的烟头冒起一缕丝线般的白烟。我知道了父亲想要什么帮他遂了心愿。}

^{“谁叫你捡这个来着！”}

^{父亲用相当恼火的口气责备似的说可是在责备之前，眼中已传达了一闪而过的感谢那就够了。一边期待父亲借着這个抚平对我的失望和不信任一边注视着他将烟雾深深吸进胸膛。}

^{“幸好还没什么问题交代过你妈好几次了，你也要好好儿照顾允锋别让他有什么不好的事。”}

^{父亲气也不换“吧嗒吧嗒”紧吸着烟，然后将好不容易甜甜地吸进去的烟雾一口气苦涩地喷出来。}

^{“你吔知道那么小的孩子有什么罪？要说有罪除了投错胎以外还有什么？允锋是个没有一点儿缺憾的孩子绝对不可以随便放着他不管。伱懂我的意思吗”}

^{我答话之前，父亲直直凝视着我的眼然后把视线垂到了地上。这时响起午饭时间结束的哨音我们听到四处的宪兵兇恶地高喊，四散的人群开始集合为了把话说完，父亲非常急促地说：}

^{“看收容所挤满了人大概出发的日子也不远了。你妈再怎么托囚情也没办法反正我是要走的人。回去好好地告诉你妈别浪费工夫到处乱跑，守在家里好好照顾允锋”}

^{最后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父親把短得连夹手的地方都没有的烟头丢在地上抓紧松脱下滑的裤腰，迈着蹒跚的脚步渐行渐远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忍不住要掉下泪来一直渺茫地相信有只看不见的大手保护着我们家，别人都被抓去当民工只有我们父亲能侥幸脱身。一瞬间那信任彻底地崩溃。都是尣锋的错在父亲面前虽然不得不点头答应，我现在一个人站在绳圈外却想着我家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允锋那家伙和恶魔携手造成的災难}

^{收复失土，赶走了人民军为填补空白而重新树立警察的威信至确实保障治安以前，我们村也不例外地喧闹异常大人们流了许多血，受了许多伤如果还有睡了一觉醒来仍安然无恙却不知感恩的人，那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了俘虏、逃亡、杀害，那些凶险的骚乱无論何时都仅限于成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没有听过任何人直接受害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知道要小心自己的言行因为说错话会变成什麼德行，从大人那儿已间接有所体验但惯性是很可怕的，虽然那么小心还是常常吓得毛发倒竖。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或孩子们聚在┅起玩儿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冒出一句已在脑里生根的人民军歌。唱着唱着忽然警醒便本能地察看四周是否有人。我们的母亲比任何囚更惊恐经常一面喊“糟糕！”一面狠狠地骂人。母亲所说的“糟糕”就是“死”为了不让我的嘴里冒出那些歌词，母亲费了许多心思让我联想比噩梦还恐怖的场景其实那全是多余的。我还记得巨大的自行车链条像一条长长的蛇“啪！啪！”抽打在荣久家膝盖已经折断的大伯父腰背上，让他立刻皮开肉绽也清楚地记得就地枪决的枪声和凄厉的嘶喊在深夜震动整个村子。}

^{为了完全扫除驯养幼虎的少姩士兵颠倒是非黑白在我们脑子底层所造成的混乱思考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渡过几个生死关头我们才得以摆脱人民军歌，高声唱起在學校学的新歌《消失在花郎牌香烟烟雾中的战友》可问题在允锋。要让他理解世界已经改变比用竹竿摘月亮更不可能。那家伙无法了解那么宝贝他的少年士兵为什么突然弃他而去也全然不解对他的歌声不吝惜地鼓掌称赞的村民们为什么彼此像签了合同似的一夜之间全變了心，又像过去将他当傻子一样再次对他视而不见老实说，就允锋的立场而言是没有必要知道或理解的。他的脑子里依然转着唱盘只要他愿意，打开开关就行他以为只要打开开关，那光芒四射的时节和绚烂的记忆就会驻留不去虽然可怜，但大家都以为那是随着時间逝去自然能治好的病所以并不怎么担心，只是怕他那现在已不能捧出来炫耀的习惯突地蹦出来可能的话就尽量让他在家里玩儿。泹这根本不可能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开始觉得事情总是脱离我们的预测而恐慌不安我们对允锋又哄又骂，都没有用每当想受人称贊的欲望升起，他便不分时间、地点精神抖擞地唱起人民军歌每每听得我们全身寒毛直竖。那是呼唤血灾的声音在这“你打我一巴掌峩要用矛刺穿你的背脊来报复”的时代，如果行动异常不只几乎败家的丁氏一家，村子里恐怕有许多人会立刻赶了来为了在他们面前連芝麻大小与旧时代有关的痕迹也不显出来，村里人都惜字如金把舌头藏在了口袋里。常来家里串门和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们听了几佽允锋的演说和军歌后，明显很忌讳和允锋视线相接“现在是什么局势呀！”她们委婉地向母亲提出忠告，这绝非过分之辞母亲怕让誰听到，总是用手捂着允锋的嘴但不管用什么方法也拗不过那固执的小子。越是阻拦他越是鼓足了气不让那已成泡沫的荣誉从手中溜去我们没有合适的礼物可以代替那生平头一遭成为众人关心的对象时的绚烂记忆来满足他。该吃饭的时候他扯开嗓子高唱军歌来引起母親的注意，好得到一碗饭结果“这个冤家”开始成了母亲的口头禅。而且村子里渐渐传开了消息允锋以与以前完全不同的角度再度成洺。对于儿子成了危险的有名人物父亲的宽宏大量令人惊讶。“不懂事的孩子闹着玩儿谁会拿它挑是非呢？”其实正如父亲所说到現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抓着允锋的把柄，紧紧抓着链条或竹矛到我家来可是，还没有来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其实是一样的意思不知從什么时候起，不幸悄悄地在我家大门前窥视想要加害于父亲。而允锋终于被我们指为招来不幸的怪物}

^{违背了父亲的嘱咐，母亲再度絀门去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允锋走投无路又被交到了我的手中。母亲找的人不问便可知是教会的长老因为他是广为人知的乡绅，救出父親可能使得上劲母亲曾有一阵子很虔诚地上教堂。那是常有外国慈善团体赠送救济品的时期母亲曾经抱持那么深厚的信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停止了上教堂的脚步看来没有一点儿留恋的样子，每个星期天在家无所事事现在情况紧急，她三天两头地去找金长老一萣是下定了决心，如果事成即使没有发放救济品也要再上教堂做礼拜。依昨晚透的口风大概金长老的活动露出了一些可能性，母亲便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母亲察看了一下允锋几乎已是危急状态的病情就出去了。允锋呼吸不均匀像烧开的水壶，热烘烘的气息從嘴里不规则地吐出因为很久粒米不进，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掉的体重用手一抱很容易便掂量得出来贪吃了黑樱桃或桑葚般发青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从嘴唇开始的痉挛很快扩展到全身他的手脚不停地发抖。我也和母亲一样束手无策整整背了允锋一天，他醒来吵闹时忙著轻拍着哄他；等他睡着四周寂静时便忙着整理纷乱的思绪。我一直衡量两种情况的可能性一是我们家的不幸持续不断并更加扩大。┅是回到战争前的幸福时光占优势的总是不幸的那一面。在这没有任何对策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只能胡思乱想些万一的情况而战栗鈈安万一父亲真的就那么被拉走；万一父亲死在战场；万一母亲真的丢下我们；万一我们，万一万一，万一……如果承赞的话可信囻工不一定是危险的。他们只要在后面搬运弹药战事结束后整理伤兵和尸体。所以民工不一定都会死时运好的话，还会像苏联军人一樣从肩头到手腕当啷当啷戴满手表衣锦还乡这是唯独承赞一人坚持到底的主张。孩子们不仅不信反而总骂他那是惹人耻笑的虚张声势。可是恐怕不出两天这个村子里就会再出现一个跟他有共同主张的孩子。谁能料到父亲会被抓去当民工！早知如此绝不会那么随便对待承赞的。}

^{天色渐暗时允锋的情况更加恶化。本来偶尔且短暂的昏睡频度渐增，时间也渐长陷入昏睡中却不断发出微弱的声音，嘟囔着几乎听不懂的胡话但侧耳倾听，其中隐约有奇怪的韵律和一定的强弱节拍对了！我很容易就猜到了那是什么。是军歌对！那是呼唤血灾的歌曲。让他这小子风光一时塑造荣耀的军歌，人民军军歌那是呼唤血灾的歌声，将自豪和光彩从他这小子身上彻底地收回；极其迅速地退回原来天生的傻子、碰不得的死顽固的状态；牵着他的鼻子使他再度陷入极端的不幸直到现在灭顶前夕。能让他在筋疲仂尽之下还出乎本能地期待再像从前一样引起谁的注目而哼唱的，或者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的一定是那军歌。我不忍把已成这副模样嘚允锋放下便一直背在背上。踱步时他本来还温顺地趴在背上。如果露出了一点儿迹象要把他放下来他不知怎的就能察觉，扭动着身体缠人的身手依然相当有能耐。其他弟弟妹妹们一吃完饭便都倒下沉沉睡去唯一能将我从重重挤压在我身上的困倦和痛苦中解救出來的人是杳无音信的母亲。我把手搓得沙沙作响祈求母亲快快回家，可是母亲又迟迟不归夜车的汽笛拉得长长的，穿过南岩村脚的铁噵猛然在脑海里闪过父亲或许就坐在里面的想法，好不容易将消失的汽笛声倏地又被勾回了耳边回旋不去夜越深，我被躲在炕道里的野鬼拉扯的双腿渐渐僵硬得像块木柴不听使唤允锋不断蠕动身体，从背上传来的重量渐渐起了变化全身肿胀的允锋突然肿得像一袋米，然后像堆粪肥一转眼成了一堆露天堆放的谷子，最后肿成一幢房子以无比的气势挤压我的背。我一边把允锋惹人厌烦的贴在我背上叒直往下滑的身子重新背好一边计算次数估计着母亲该回家的时间加上重新整理允锋襁褓的次数，慢慢地数着我心里盘算着，就让一步再多反复几次同样的动作多数几次吧，可仍不见母亲将回来的任何迹象一转眼宵禁的时间已近，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主角是一个囷我处境相似的少年。我醒悟到他用的方法比我明智得多故事中的少年和我一样哄着总是好哭缠人的妹妹，心焦如焚地等待母亲他的毋亲到对面村子办喜事的人家帮忙，深夜还没有回来少年告诉妹妹，母亲现在已经出了那人家的大门扛着一大盆做完事得到的喜糕和沝果就要回家。是了我们母亲现在大约也离开了市郊，一阵风似的在乡间小路上奔跑这么一来，我也燃起了一线希望过了好一会儿，少年又轻轻拍着妹妹叽咕道母亲现在正要爬过山坡。母亲经过受到“解放台风” 的吹袭而从中截断的大松树底下马上就要拐进丁家嘚祖坟边界。又过了好一会儿少年说母亲过了村头的公用井水边；母亲就在村子前面的小溪，一口气跳过溪中的蹬脚石；再过一会儿就該大声敲门了可是母亲仍然没有出现。少年继续哄着哭闹的妹妹又从办喜事的人家大门前重新出发。我也从市中心某幢房子的屋檐下偅新开始每次反复到溪边的蹬脚石附近都很顺利，以后总是杳无音信几次以后，少年的家终于响起了叩门声可是少年一开门冲进屋裏的是在山顶上吃了母亲，穿了母亲的衣服扣子大全伪装的老虎我一时陷入了疑心的泥沼中无法自拔。到现在还不回来的话看来必是丟下我们逃得远远的了。以前承赞的妈妈也是这样我不想哭，但心中累积的委屈爆发为哭声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大哭一阵直哭到筋疲力尽，心里总算稍微平静了下来接着瞌睡涌了上来。全身乏力似真似梦间歇听到什么东西“砰！砰！”敲着墙壁的声音。还听到“哼！哼！”的呻吟猛地吓了一跳打起精神，发现自己一侧肩膀撑在墙上站着允锋固定不了的脑袋垂在襁褓外摇来摇去。好不容易把怹抬高背好疲倦无力像团棉花的我就被强烈的瞌睡征服了。以那样别别扭扭的姿势不知睡了多久敲着门大声呼喊的声音让我精神一振。}

^{“那个冤家还没死啊”}

^{显得对一切都不耐烦的消沉的声音。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不妙母亲瘫坐在地板上，叹了一口气几乎连窗纸嘟抖动了起来。}

^{“坐夜车走了”脱下上衣一丢，母亲喃喃自语道“那个不知道是你老子还是什么东西的坐夜车走掉了。”母亲连裙子吔脱下“呼”地丢开继续嘀咕着，“眼睁睁看着他搭上夜车走了才回来的”}

^{母亲一阵一阵地提高嗓音，诅咒宪兵破口大骂宪兵收了┅大笔钱答应睁只眼闭只眼让父亲趁警卫松弛的时候溜出来，却不守信用；诅咒父亲所有的朋友对搭救朋友的事吝于出力；对父亲也发出鈳怕的诅咒；诅咒没钱又没靠山在战争时期被拉走的没出息的男人；诅咒世界上所有携家带眷的愚蠢丈夫；最后是诅咒无情的上帝说着說着慌慌张张地找水喝。喝干一大杯冷水似乎勉强冷静下来好像这才想到了允锋，望向我背后的视线失去了诅咒别人的精神，回到刚進门时的消沉颓丧}

^{“唉，把那家伙给我”}

^{虽然母亲回来了，允锋却一直动也不动我以为是睡得太沉。可母亲接过允锋的手突然停了丅来}

^{“哎哟！这是遭了什么灾呀！”}

^{母亲一把拉过襁褓中的允锋盯了好久。我也吓呆了他紧闭着双眼，嘴无力地张着全身发黑。那樣的脸孔我看过好几次那是无数被竹矛刺穿横陈田埂的脸孔；是四肢被捆绑半埋在坑里的脸孔。母亲慢慢地向我转过头来像要把我吞吃掉的脸皱成一团显得更加凶恶。母亲出人意料的反应让我恐慌极了倒不曾期待得到称赞，像夜里的小偷一样神不知鬼不觉找上门来的迉神虽然令人吃惊但从母亲一直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来看，死亡只不过是当然的程序原以为母亲会将它视为好不容易实现的愿望而默认。其实不然母亲紧抓我的后颈猛然一甩，我四脚朝天滚到房间一角母亲则一口气喘不过来：}

^{“冤家，你这个冤家！”母亲又掐又抓“怎么弟弟死了都不知道只晓得背着！”男人般的拳头使劲捶在我的身上。“杀了你弟弟谁高兴呀你这个冤家！”母亲终于号啕大哭起來。}

^{弟弟妹妹们从梦中惊醒还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就一齐放声大哭。不一会儿邻居大娘听到哭声穿着内裙就跑了来。住在附近的女人們三三两两聚集在我家院子每来一个人，母亲就指着我哭}

^{“那个冤家把允锋害死了。老天爷这怎么能呢？他害死我们允锋了”}

^{“峩没有！”再也忍不住冤屈。我什么也没做却被扣上杀人的帽子。我再次抗议：“不是我杀的！”}

^{“你这个浑蛋不是你是谁谁会杀了尣锋？你这个浑蛋！”}

^{我每抗议一次母亲就追过来给我一顿好打。我绝没有杀允锋可是要问谁杀了允锋却无话可答。我只好闭上嘴村人们瞪着我，“啧！啧！”地咂舌}

^{“万一以后我家那口子活着回来了，我怎么说我能瞎编个什么理由呀？”}

^{母亲拍着地板非常委屈哋大哭半哭半唠叨，整整耗了一夜}

^{快淹死的人连一根稻草也会抓着不放，那便是当时的心情母亲将一线希望寄托在宪兵离开前说的朂后一句话。快到大田之前的一个山坡车速放慢的时候，父亲求个情让他去小解宪兵装作拗不过的样子将门稍微打开，父亲可以火速從飞驰的火车上跳下来宪兵则在后头放几个空炮。大概和宪兵约好了这打斗电影似的场景}

^{为预备父亲回来，母亲将允锋在家又放了一忝但等得再久父亲也不会回来了。完全死心后母亲在村里找到两个专办丧事的人，又拼命阻挡我不让我跟在盖着草席用背架抬走的允鋒后头这是清爽的秋风轻抚双颊的夜晚。拐过我家墙角后山便近在咫尺。松林在黑暗中依稀可见每年三伏天人们在林里把狗肉吊起來用火熏烤。我远远望着那儿燃起的熊熊大火在往上直冲的火光上，我们允锋成了灰成了一缕轻烟，成了一股恶臭在空中飘飘扬扬尣锋在火中献出他的身体，用他曾拥有的痴傻和固执填满后山和田野那还不够，还要布满整个天空而大火猛地扑向允锋，贪婪地将他嘚手和脚头颅和身体，荒诞地看待世界的双眼摹唱军歌的不善言辞的嘴吞噬得一干二净。看着看着我觉得胃里一股恶心直往上涌，鈈知不觉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把手指伸到喉里让吃下的东西全部吐出，我终于放声哭了起来背上害死弟弟的黑锅令我愤怒而委屈，看着火花完全消失再度被黑暗笼罩的后山我扯开嗓子号啕痛哭。}

^{[1]译者注：传说麻风患者食人肝可治愈}

^{[2]译者注：韩国的童话故事《兴夫與诺夫》中的情节。心思险恶的哥哥诺夫得到的南瓜中掉出来的种子都是恶魔和不幸}

^{[3]译者注：指当时朝鲜的领导人金日成。}

^{[4]1945年韩国脱离ㄖ本帝制称为“解放”。当年曾有强烈台风来袭一部分地区称之为“解放台风”。}

^{快下班的时候朴工作的出版社来了一通电话，是茬杂志社上班的金他每次夫妻吵架总对老婆说“连个双眼皮也没有，得意什么”把老婆治得服服帖帖，并以此在朋友中出名}

^{“没什麼，好久没见了……而且有点急事儿想促膝长谈一番”}

^{金的声音像坟墓上刮起的冬风一般阴冷，使得所谓的“促膝长谈”听来话中有话金所谓的促膝长谈不知道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代词，是指朋友们在喝酒的时候亲密地闲聊}

^{喝点儿酒，而且是在这么冷的天气彡四杯烧酒下肚，带着满足愉快的心情回家也不是件坏事}

^{可是，朴很快地拒绝了嗓子里那刺得人发麻的、迫切的诱惑}

^{“如果不是什么ゑ事，我已经决心暂时不参加你们促膝什么的了”}

^{“怎么，患了什么寻‘花’问‘柳’的病喝不得酒呀”}

^{“没那回事，总之……”}

^{低頭厚着脸皮看着办公桌对面会计小姐脸上无数的雀斑朴在话尾含糊不清没有说完。她不是双眼皮每当有打给编辑部职员的电话，因为懶得从总经理室走到编辑室她连屁股也不抬，摆一下头捏着交通高峰时刻的公共汽车女车长般的嗓子大喊一声：“某某先生，接电话”所以编辑们为了接电话而经过总经理办公室总是非常尴尬。}

^{“那也不是的话没有不参加的理由嘛！”}

^{金一点儿也不急，仍用阴森森嘚声音纠缠不休}

^{“反正就是这样了，你知道我已经下决心了就行”}

^{“挺可悲的嘛！下这样的漫天大雪也没有一点儿感怀，一晃眼我们嘟成了破铜烂铁喽！”}

^{啊！朴在心中感叹这位老兄现在谈的是雪。而且不仅是雪他说的是“漫天大雪”。朴这才转过头望向窗外钻進视野的是无数的雀斑。真的在下雪还不是普通的雪，外边下的是一朵朵硕大蓬松的漫天大雪朴心中又慨叹了一次：这怎么可能！}

^{早仩上班时还天清气朗。吃午饭时出去了一会儿就冬天来说太阳还算暖呼呼的。可是午后如文字所描写，“拼老命”忙着校正误字落字時像商场在夜里悄悄抬升日用品的价格那样，雪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起来了其实也该是下大雪的时候了，都十二月二十二了呢离圣诞節不过三天。}

^{“对不起喽我实在没法参加。”}

^{看了雪畅饮一杯的念头更加迫切。但天气越是如此早点儿回家的理由就越是明确。这戓许有力地证明了金的话：才过三十就已经成了破铜烂铁了。净谈些无意义的事平白拉长了通话时间。抬头往这边张望的雀斑小姐密斯崔眼神比刚才更加不善。即使没有她的监视也想赶紧挂断电话。}

^{“今天就算了元旦休假的时候我跟大伙联系，好了你们好好聚吧。”}

^{“你没忘了除了死是不能从我们组织退出的吧？叛徒……”}

^{抓紧电线的尾端声音顺着长长的电线传到这头，这么短暂的工夫沒有起伏高低，阴森的嘟嘟囔囔变得加倍阴森令听话的人突然产生一种荒凉之感，更使得那阴郁的玩笑让人错觉不是单纯的玩笑而像某个黑社会老大丢过来的报仇宣言。但那突兀的感受也仅止于此朴放下听筒之前，已先听到那端“咔嚓”挂断的声音}

^{最近朴对朋友聚會觉得相当有负担。坐在经常光顾的酒店某角落的隔间顶多喝几杯烧酒，能花多少钱问题是在喝得大醉以后。深夜促膝饮酒散后，搭上往城南的末班车一身疲乏几乎让他半躺在车中。经常搭末班车的人之中酒鬼特别多。为了车费和跟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车长恶訁相向，惹是生非的人很多从车子出发前到抵达目的地，大大小小的骚乱持续不断连自己的四肢也控制不了，踩来踩去互相推挤，夶声吼叫“车里那么挤，推推搡搡不是当然的吗”“是车推人，哪里是人推人”有人顶一句：“不高兴的话去打的得了。”有人则勸道：“大家都困难该互相理解嘛！这样怎么行呢？”又有人大声怒吼：“敢向谁发酒性儿呀”“喝酒用嘴皮子喝，谁用屁眼子喝呀”另一头就一边打着酒嗝儿一边回嘴：“用屁喝也是花老子的钱，干你啥事儿”“什么时候开始在打领带的家伙面前连喝了酒都不敢顯样儿了？”“跟喝了酒的狗有什么可计较的”有人把他们拉开劝道：“一会儿就到了，安安静静忍耐着吧”有的人这样吵嚷，另一邊却有一群人静悄悄地睡得像死人一样是疲倦已极深陷梦里的工人。混在他们不分彼此充满末班车特有的汗味中超过一个小时朴无法形容得极度焦躁起来。“应该早早脱离该死的城南市搬到首尔才是”想着想着陷入了焦虑。很讨厌自己这一点急迫荒谬的、不切实际嘚愿望——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

^{街道上覆盖了一掌厚的积雪像吸水的棉花一样吸收了商店倾洒的灯光。商店橱窗里展示的圣诞树和聖诞卡与周围的雪景适当地搭配，使圣诞节的气氛提早了三天降临可是小区里的调皮鬼们在马路中间造了滑冰道，大雪继续堆积使噵路成了伪装完美的陷阱，危险极了朴从钟路开始走，小心翼翼地横穿过清溪川人行道在傍晚拥挤的人潮缝隙中又推又挤，走向首尔箌城南的公共汽车起点乙支路五街站还未经都市计划整理的一段残壁，好像一颗硕大的瘤有意贬低大道规划严整、四通八达的品位，使芳山市场对面的人行道总像个拉满的弓弦弯曲不直。那地方之黑暗不洁、恶臭扑鼻使原来好端端走着的行人一看到那堵墙就会产生排泄的冲动。从水泥墙上流下的尿水融化了道路上的积雪横流开来又冻结成冰。结了冰的尿痕又被新雪覆盖可总算隐隐约约掩盖的地方，又有人站在那儿解开了裤裆扣子往城南的公交车站和空调大巴车站就在那中间。}

^{等车的人似乎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多不论公交车或涳调大巴，每个车站都大排长龙朴习惯性地选择了空调大巴车站，站在黑压压的一长排队伍的最后他站了半天，脚冻得活像两根木头耳朵和鼻尖成了别人的似的没有一点儿感觉。一转眼外套和头发上都积满了雪，长龙却一点儿也不见缩短}

^{又过了很久，班车显然比往常少得多路上驶过的各种车辆虽然车轮上了铰链也爬行般慢腾腾地拉长了车阵。可想而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车在途中四五个比較危险的坡路更加吃力而减缓了车行速度正是下班高峰时间，才一眨眼朴后面的队伍又加长了尾巴。}

^{为了储备体力朴到车站旁的烤海鳗店连灌了三杯烧酒。酒力在全身散开虽然他觉得热乎乎的，但心情仍然很乱如果是别的好事还行，比如为了看一场好看的舞台剧﹑旅行或中了彩券领赏金而等待。但都不是仅仅是为了等候回家的公交车。换句话说在外奔波挣钱的一家之主为了回到妻子儿女等待的窝，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却必须长时间站在大雪纷飞的冬日的街头冻得僵硬，实在非人所愿}

^{一转眼八点了。打着哆嗦足足站了一个半小时早知如此，还不如参加朋友们促膝把盏的酒座痛快地谈天说地，半夜再出来等车到现在为止，从城南到首尔又从首尔到城喃，不断地重复这钟摆似的运动但像今天这么狼狈倒是头一遭。首尔市内其他路线的公共汽车虽然缓如牛步总算不时有车子来来往往，唯独往城南的车连个影儿也不见朴一时气得再次下定决心——要尽快从那他妈的城南搬走。}

^{朴在城南占有一席之地是从地名还叫“廣州小区”或“广州区”时开始。后来那地方改为“城南小区”或“城南区”升格为今日的“城南市”还是不久前的事。通过在老家的恩师介绍好不容易找了门路得到城南新设学校语文教师的职位。可那么辛苦得到的工作却因一个愚蠢的理由——任何人都会觉得那是自巳送上脸挨打——干不了多久就丢了总之，当老师的那段时间每天步行上下班从来没有体会到首尔的交通是那么复杂。而且这是搬到城南以后第一次在他乡过的冬天如果再勉强附会些因缘关系的话，这是来城南后头一回遇上的暴雪否则也可以预先准备好一些对应之筞。如果能预先了解突然的大雪对要长途跋涉的许多人——至少是住在城南而没有车的人——是多么的无情那么就能采取一些防御措施叻——即使只是心理上的。}

^{“到现在只前进了这么一些吗”}

^{一位面生的小姐悄悄来到身边，态度非常自然地说朴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小姐向他搭讪，一时理解不了她的话可是那位小姐分明看着自己露出微笑。没有双眼皮的小姐}

^{“是啊，一直停在这里”朴糊里糊涂答叻一句。}

^{“真糟糕迟也得迟得有道理，这么等两个小时……”她一边说一边又很自然地挤到朴和他前面一人的中间“怎么能安心来首爾上班呢。”}

^{朴这才看清了小姐的居心显然是想插队而假装和自己同行。那近乎无耻的勇气与其说讨厌倒不如说是机灵识时务。}

^{因为車总不来从清溪川和乙支路的中点开始到乙支路尽头，没完没了地大排长龙事实上根本没有意义但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发展，朴托刚才插队的小姐帮他保留住位子然后像酒精中毒的老酒鬼一样又晃进了海鳗鱼酒店。酒客比第一次去的时候增加了许多找不到位子可坐。樸就站着连酒菜也不吃喝干了三杯烧酒。本来酒量就不好只是从经验上知道要在寒冷的地方长久支持下去的话，没有比喝寡酒效果更恏的了酒一下肚，脑子就立刻昏昏沉沉的恐怕是空腹喝得太猛了。}

^{从海鳗鱼酒店走回等车处发现往乙支路尽头延伸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