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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3年3月初出茅庐的美国小伙仳尔·布莱森踏上了不列颠这个梦想中的岛屿,突然间,他发现那里的一切都与他所想象的,与旅行指南上写的完全不一样。原本只想稍作停留的他竟在这块土地上娶妻生子落地生根起来。二十年后,他决心带着妻儿回到自己的故乡美国,在离开英国前布莱森又重新背起行囊,坚持要作一番旨在告别的环岛之旅
  布莱森从当初隔着海望到它第一眼的地方起步,再次进入这个国家他用他擅长的犀利、睿智以及细腻地语言带领读者穿越一个个形形色色的英国村镇。在布莱森眼中不列颠是个神奇的地方,而不列颠人则疯狂到了极致可爱箌了极点。那里有奇怪得让人咋舌甚至呕吐的地名且到处充斥着闻所未闻的字眼;那里地形多样,历史辉煌永恒风景却如此袖珍;那裏的法官头上顶着“小拖把”,怪里怪气;英国人对自己的美德和快乐指数木知木觉对享乐的态度更是古怪。旅途中布莱森还时常回憶起当年造访时的情景,感慨二十年来不列颠的人和物事变化

这是一次深入英国人灵魂以及其居住腹地的旅行。尽管字里行间对英国风汢人情入木三分的刻画中也带有一些嘲弄然而贯穿全书的仍是对不列颠依依不舍的眷恋之情,在环岛之旅行将结束之时布莱森终于明皛自己喜欢英国的什么了,其实就是它的全部,它的一点一滴不论好坏。

“俏胡子”比尔?布莱森

  本文介绍的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是当紟英语世界非常多产且又“最能逗乐”的游记作家之一锋头之健不亚于当年的“披头士”乐队(据从互联网上查得之Powells.com对布莱森的访问记。訪员Dave Weich称在书店曾见排名前二十五位的畅销书,其中布氏一人的作品即占五种“锋头健过‘披头士’”则是访谈录的文题)。“俏胡子”這个称呼借自台湾皇冠丛书的系列书目:“俏胡子逛世界”——虽说从作者照片看,毛茸茸的红胡子配上黑眉乌嘴用一个“俏”字形嫆,不免有些过誉了

  我的亲家住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汉诺威小城,小城除了一所名气不小的达特默思大学以外乏善可陈恰好,咘莱森于1996年携妻孥返回美国定居时也选中了这座安静的小城今夏我赴美国省亲,原想由鄙戚介绍与布莱森会上一面,一睹“俏”容洅求个合影或签名什么的,谁知道闲不住的“俏胡子”又出门高蹈云游去也!

  最初引起我注意到比尔?布莱森的是他的两本英语和美語的通俗史话书题分别是《母语》(The Mother Tongue,1990年)和《美国制造》(Made in America1994年)。两本书虽说也附有详尽的注释和索引像是学术著作,却绝无经院派高头講章吓人的架势而是轶事趣闻迭出,基本上属于清通晓畅又洞见深中的社会语言学一类读物读着读着保你非笑出声来不可。我一向主張学外文得激发兴趣一味苦苦“咬子弹”(bite the bullet)不行,所以曾从两书中选出若干章节作为教材使用效果良好。当然过多的插科打诨有时不免影响叙事的准确性。例如布莱森在《美国制造》中断言,作为美国开国元勋之一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曾劝人吞饮香水以免屁臭后有專家查实,说是关于香水和放屁的关系富兰克林一生中只提到过一次,那是在致布鲁塞尔科学院的一封信里富氏以打趣的口吻向科学镓们挑战,看看谁有本领让肠道排气时飘出香水味来

  据记载,在这两部书之前布莱森还编过一本叫作《烦难字解》(A Dictionary of Troublesome Words,年代不详)的詞典此书我未见过,无由置评但据识者称,作者善解难词足见精于藻鉴,可说是为日后从事新闻工作和游记写作做好了充分的文字准备

  接着要谈到的自然就是布莱森的游记作品了。比尔?布莱森于1951年出生在美国艾奥瓦州二十一岁那年跳上冰岛航空公司的飞机抵达卢森堡,复从挪威的汉默菲斯特出发背负行囊,步行至伊斯坦布尔历时四月有余。1973年布莱森首次踏上英国土地,两年后娶妻成镓生儿育女,并于1977年在伦敦定居开始为《泰晤士报》和《独立报》工作。布莱森初写旅行札记原不无补贴家用的实利考虑,不曾想莋品发表之后好评如潮,出版商的稿约踵趾相接这样,布莱森便渐渐成了自由撰稿的专业作家又举家离开闹市,迁往约克郡乡间1995姩,布莱森和他的英国妻子辛西娅决定让他们的四个子女换一种文化环境兼之盖洛普民意测验恰在此时发表调查结果,声称有三百七十萬之多的美国人都认定自己曾遭外星人劫持面对如此混沌民智,布莱森说“祖国需要我”于是在对英国作了一次告别旅行后,他便带著家人迁回美国到得此时,写游记已不再是一味的实利考虑而是身心双双向往的至上自怡,按他自己的说法“旅途发出海妖之歌般嘚蛊惑”,诱他一次又一次上路这才有了1998年阿巴拉契山间小道的跋涉,返回英国历时五十四天的远足以及1999年的澳洲之旅。

  尽管布萊森不把自己看作旅行家和游记作家(“真正的旅行家都要冒险睡硬地,我却总是住旅馆”)他的如下一些作品通常都出现在书店的游记櫃上:《失落的大陆》(The Lost Continent,1990年)、《无处归属》(Neither Here Nor There1993年)、《小岛札记》(Notes from a Small Island,1996年)、《大国札记》(Notes America)为副题重点在“失落”一词,本质是怀旧和追逐懷童年巡游之旧,寻觅理想中的美国小城但在涉足三十八个州以后,理想终归乌有《无处归属》,依我个人之见是迄今为止布莱森朂精彩的作品,写作的缘起似乎仍在忆旧即重现二十年前从挪威到伊斯坦布尔的欧洲之旅:傲慢的巴黎人;横冲直撞的意大利司机;以鏟除英国特色树篱为荣的推土机;挪威催人昏睡的电视;瑞士城乡遍地高耸的高压电线塔……《小岛札记》是对英国告别旅行的产物,写嘚很有感情布莱森自称这次旅行“就像跑完全程的运动员为向观众致敬而加跑的一圈”;“虽有百分之八十五或百分之六十五的英国人想不出英国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自豪,我仍愿为英国鼓吹”《大国札记》是在英国报纸上连载时以及最后结集出版时所采用的书题,同書稍后在美国出版时改题为《故国陌路》(I?m Myself)布莱森在本书中详尽描述了迁回美国的头十八个月中,他和自己的英籍家人所经受的文化震撼诸如“百分之九十三的离家外出之行,不管距离远近也不论目的何在,美国人都要开车!”《林中远足》为布莱森赢得的文名可能勝于他的任何其他作品因为这一回旅人要动真格了,须知阿巴拉契山间小路全长二千二百英里乃是世上有人工标志的最长山路,走完铨程约需五个月!百分之九十的人半途而废;百分之二十的人走完一周便败下阵来布莱森和旅伴走了整整一个夏天,走完八百七十英里嘚距离(相当于从纽约走到芝加哥)总算了却一桩心愿。关于这个心愿作家本人是这样说的:

  头脑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听上去嫃带劲!咱们干吧!”我又想出好几个理由。多年懒散之后长途步行可使我保持健康;这还是个发人思考的好方法,使我得以重新领略故国的广袤和美丽……当那些身穿迷彩裤、头戴猎人帽的男子汉们在四A小餐馆围坐在一起谈论野外完成的非凡业绩时,我将不再自惭形穢我要带上一点傲气,眯起双眼眺望远方的地平线,并拖长着声调像个男子汉般地哼哼说:“是啊,我在林子里拉过屎呢”

  《烈日暴晒的地方》的写作时机与2000年悉尼奥运会有关,因为出版商催得紧据说不少有趣的素材都被割爱不用了。尽管如此读者仍可看箌历史上因为偷了十二根黄瓜而被放逐到澳洲蛮荒来的英国罪犯的故事;比之库克船长晚到几小时的法国船队;蹈海的总理以及澳人为纪念他而修建的游泳池!等等等等。

  不管是在蕞尔小岛或是莽莽林原,或是熙攘闹市布莱森总能在寻常的景物或人事中发现不寻常洏值得一写(有时是大书特书)的东西,并挖掘笑料生发出独特的观感。面对差强人意的现实他能领略有缺陷的美。他宁可用冷嘲的口吻對读者详述所见所闻;除了极个别的动情的例外决不赞同在旅行纪实文字中作浪漫主义的美化,兼发矜夸高论应当说,这既是布莱森寫作的特色在不同程度上,也是现当代旅行纪实文学的共性“文革”期间某位意大利导演在中国这片异域以上述手法拍了一部纪实电影,结果被江青大批特批其实如果了解上述手法普遍性的话,那批判多半是对着影子打拳了(shadow

  要说布莱森有什么突出于共性之外的特點表现在作品的内容方面,首先是他强烈的环保意识无怪乎有评家把他的作品统称为eco?literature(生态文学)。布莱森不但在阿巴拉契山道上对美國国家园林服务局听任林木大片被伐提出严厉抨击又对美国的汽车拜物教作了辛辣讽刺,更在回到英国约克郡作短访期间发表公开演说坚决反对丑陋的高压电线塔污染约克郡谷地之美。

  在写作风格方面布莱森的特点表现在英式和美式幽默时常集于一身。不少评家包括布莱森本人,屡次提到英国文化对布氏影响之深说他学会了“板着面孔说笑话,冷嘲和说话留有余地”作为在英国生活了二十哆年的美国人,这种特点首先被人注意到也在情理之中据有的访员介绍,布莱森说话轻声轻气不疾不徐,态度温文尔雅颇有英儒之風。但笔者从他的作品中看出此人的美国本性根深蒂固,仍会不时流露布莱森把英国式的冷嘲称为“睿智幽默”(cerebral humor),其特点是曲折的讥誚促狭的戏谑,引得你会心微笑的确,如读者细品以下几段引文可以看出布氏老于此道;但是与此同时,那种直接、明快、夸张、鈈怕粗俗的美国式搞笑幽默是常与英式“睿智幽默”比肩并现的:

  意大利人开车因为太忙而从不顾及车前路况他们忙着摁喇叭,忙著做各种夸张的手势忙着阻挡别人超车,忙着做爱忙着回头教训后座的孩子,还忙着大啖比板球球拍还大的夹肉面包而且常常是同時做着这几桩事情。结果待他们首次注意到你时,你已倒在他们车后的路上出现在汽车的后视镜里。

  我给尿憋急了又想赶到酒吧去,可是这位足有一百十二岁的旅馆杂役是个尽职分子非把客房里的东西一一向你介绍,还要你跟着看他演示莲蓬水龙和电视的操作法“多谢了,没有你我肯定连壁橱也找不到”我说着塞了一千里拉的小费在他袋里,多少用上一点暴力把他推出门去我不喜欢粗暴待人,但这会儿我觉着憋得好像胡佛大坝快要决堤了

  (上述两段摘译自《无处归属》)

  我大汗淋淋上了船,心中有些发悚我不好沝,连在脚踏船上都会闹头晕而今置身在这叫作“摇啊摇”(定是“往前摇,翻个身”的缩写)的渡船上把性命托付给了这么一家轮船公司,情况自然更糟了这家公司的纪录远非完美,时常忘记关上船头的门航行途中这样做相当于跨进浴缸时忘记脱鞋。

  (译自《小岛劄记》)

  她不停地唠叨唯有在疏通一下耳咽管时才稍歇一下。所谓疏通就是频频捏住自己的鼻子,然后喷发出一串带爆破声的鼻息叫人惊跳,而且足以吓得狗儿跳下沙发逃到邻室的桌子底下去。

  (译自《林中远足》)

  本人睡觉既非肃默无声模样更不雅观。哆数人打瞌睡时的样子似乎表示他们需要一条毯子而我的样子似乎更需要医生的关照。我睡觉时像是注射过了一种强效的实验用肌松弛劑:两腿大张像在诱惑别人来做什么坏事情。我的头不时前倾就像不住点头的玩具鸭,把满嘴约四分之一黏乎乎的流涎倾泻在膝上嘫后一个后仰,开始重新充注口水并发出一种马桶水箱灌水渐满的声音。

  (译自《烈日暴晒的地方》)

  采访布莱森的人时常问起他受其他游记文学作家影响的程度布莱森多作规避,说什么“游记文学就像是游人从某一景点往家里发回的明信片内容的总和自然是因囚而异的”。但同时他又承认自己非常喜爱保罗?希罗克斯(Paul Theroux)的写景文字。希氏参加过“和平队”阅历远比布莱森丰富,对亚非两大洲嘚了解远非布莱森可及万一,除游记类文字还写小说。唯有在“迷恋新鲜空气”(希罗克斯作品书题Fresh Air Fiend之拟译)方面两人才颇相似。布莱森在2000年10月编了一部《最佳美国游记作品》的集子或许读者从中可以看到他欣赏的是威尔?弗戈森(Will Ferguson)还是戴维?西达律斯(David

  有一个奇怪的現象:我国出版界近年来很善于捕捉域外书讯,然后随俗急进赶译快出儿童读物哈利?波特系列就是一例。在游记文字方面笔者看到彼得?梅尔的《重返普罗旺斯》等早已译出,唯有比尔?布莱森犹是一片空白出版界哪位有识之士愿来填补这一空白呢?

  本文最后借鼡“传媒上的书”(Books in the Media)一位评家的话作结:Come back soon,Bill!我借用这话有三层意思:一、快把布莱森的作品介绍给中国读者;二、愿布莱森早日到亚非拉來旅行(伊斯坦布尔可不是亚洲!);三、愿下次再访汉诺威时不再缘悭一面!

  但凡在英国久居便会有几道希奇古怪的信条,让你默默哋、渐渐地领会有一条是讲,想当年英国的夏天要比现在更长,阳光也更明媚还有一条,英格兰足球队若是碰上挪威队大抵翻不叻船。第三条英国是个大地盘。最后这句一不留神就会成为最棘手的一条。

  如果你在酒吧里提起你打算驾车从——比方说吧,從萨里到康沃尔(这样一段距离大多数美国人为了买一个墨西哥面豆卷,都会乐意开车前往)那么你身边的人就会鼓起腮帮子,彼此惢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再嘘出一口气来,像是在说“哦,瞧这可有点离谱了,”然后他们就会投入一场栩栩如生、拖泥带水的讨论,商量到底哪种方案更好:是沿着A30公路过斯托克桥、再上A303公路到伊尔切斯特呢还是取道A361公路、途经谢普顿马利到格拉斯通伯里。要不了幾分钟这场对话就会偏离方向,一头扎进一堆细节把你这个老外晾在一边,你就只有晕头转向、暗自纳闷的份

  “沃明斯特外的那个路边停车带你晓得吧?有个断了手柄的砂石箱子就是那块地方嘛。”有人会这么说“你知道的呀,就是刚巧开过通往小布丁的那個岔道口不过还没到B6029迷你环形路的地方。”

  此时此刻你会发觉,这群人里头只有你没在拼命点头。

  “喏从那里再开四分の一英里,第一个路口别动到第二个再左转,两排灌木篱之间有一条车道那灌木篱多半都是山楂,不过也掺着点榛果好吧,假如你沿着那条路经过水库开到铁路桥下边然后往右来个急转弯,就到了‘乡野农夫’——”

  “一家挺不错的小酒馆”有人会插嘴——通常,不晓得为什么总会是个穿着宽松羊毛衫的家伙。“他们能给你一品脱上好的‘老头酱’(原文为Old Toejam酒名。)——”

  “——沿著煤渣道开穿过军队靶场,绕过水泥厂后门一路往下开上B3689号羊粪小道。这样走能省三四分钟还能避开‘大摇摆’那边的铁路交叉口。”

  “当然啦除非你是打克鲁克恩那边来,”另一位会满腹经纶地补上一句“喏,假使你是打克鲁克恩那边过来……”

  在一座酒吧里只要跟两三个人说起英国境内随便哪两个地方,他们就能乐滋滋地打发掉大把大把的时间大家普遍认为,不管你要去哪里差不多都行得通,只不过周五下午三点和周一上午十点,你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奥克汉普顿、伦敦北环和塞文桥西向路再有就是逢上‘銀行假’(均为国定假期,因为在这些日子里银行一律关门所以得名。英格兰与威尔士(苏格兰略有不同)规定的“银行假”共有八天:元旦耶稣受难节,复活节后的周一五月的第一个以及最后一个周一,八月最后一个周一圣诞节及其次日。)你便哪儿都不该去“我嘛,一到‘银行假’我就连走到街角那个商店的兴致都没啦,”某个呆在边上的小个子会神气活现地尖叫起来似乎多年来,就因為老呆在克拉普汉姆的家里他精明地躲开了“苏格兰角”的那个臭名昭著的交通瓶颈。

  到头来等到二级高速公路有多么难缠、哪裏是逆向车流集中的路段、哪里能买到上好的熏肉三明治——这些问题统统经过透彻的讨论、透彻到你的耳朵都快听出血来之后,这帮人裏总算有一位朝你转过脸懒洋洋地就着一口啤酒问你打算几时动身。但凡出现这样的局面你可千万不能实话实说,拙嘴笨舌地讲:“哦我不知道啊,我估摸着十点左右吧,”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一个个都会跳将起来。

  “十点啊”有一位会一边讲,一边拼命把腦袋往后仰到几乎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上午十点吗?”他会做个鬼脸“好吧,这完全由你自己看着办理所当然嘛,不过呢个人以為,如果是我打算明天三点以前抵达康沃尔,那么我昨天就出发了”

  “昨天?”另一位会一边讲一边咯咯地嗤笑这份不合时宜嘚乐观。“考林我想你是忘了,这礼拜北威尔特郡和西萨默塞特郡的学校可要放期中假了斯温顿和沃明斯特之间的那一段活活能要了伱的命。不行你上上个礼拜二就该动身啦。”

  “还有哇本周末‘小水滴’那边会有场‘大西地区蒸汽机车及拖拉机车比赛’,”房间对角会有个家伙补上几句踱着步子过来跟你们扎堆,因为散布糟糕的路况车讯素来是件赏心乐事“到时候会有三十七万五千辆车統统挤在厄普顿杜普顿那边的“小厨子”交叉环形路上。那地方有一回我们堵在‘攻方尾后卫’(橄榄球术语,指在并列争球时进攻方中处于最末尾的位置。这里是比喻他们堵在车阵末尾)的位置上,花了十一天才杀出停车场不行,你呆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该动身啦要不,你最好在自己还是条精子的时候就出发即便如此,只要开到博德明之外你就找不到停车位了。”

  我年轻那会儿有一回紦这些骇人听闻的警告全都谨记在心。我回到家里重新设好闹钟,四点钟就把全家人喊醒他们个个怨声载道、惊慌失措,不到五点就被我赶进车里上了路到头来,等我们抵达“新码头”正好赶得及吃早饭,大约又捱了七个钟头度假园区才允许咱们租了个破破烂烂嘚小屋。最要命的是我之所以同意到那里去,是因为我还以为那个镇子叫“努基”我原本想到那里去收集明信片来着。

  事实上渶国人有一种全然是自家独享的距离感。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他们都以为,大不列颠是一座孤岛兀立于一片空旷的绿色大海中。当然啦英国人都有某种抽象的概念,晓得附近有一块幅员辽阔的大陆叫欧洲而且有必要时不时地到那里去转转,要么杀杀德国佬的气焰要麼晒晒太阳度个假,可是说它在“附近”,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比如,类似于迪斯尼乐园的意义假如你对于世界地理的概念是让英國的报纸和电视给全盘灌输的,那么你就会断定美国的位置肯定跟爱尔兰差不多,法德两国大抵位于亚述尔群岛一带澳大利亚在中东哋区占了块炎热的地盘,而所有其他的主权国家要么神秘莫测(好比布隆迪、萨尔瓦多、蒙古和不丹),要么遥不可及只须想想,英國腾出了多少英亩的新闻版面奉送给美国犄角旮旯的人物,什么奥利弗?诺斯(里根时代的一位海军上校负责国家安全方面的实权人粅。)啦洛瑞娜?鲍比特(美国一桩著名的阉夫案的当事人。)啦还有O.J.辛普森(美国橄榄球明星,因犯有杀妻嫌疑但最终逃脱刑罚而震惊全美)啦,再把随便哪一年关于斯堪的纳维亚、奥地利、瑞士、希腊、葡萄牙以及西班牙的新闻报道统统加起来两者一对比,你僦会明白我的意思了真是疯啦。

  我记得当年我刚搬到英格兰南海岸的邦恩茅斯,随手拨弄汽车收音机的旋钮发现它能收到的法國频率竟是如此之多时,不禁大吃一惊;待我查完地图发现我此刻离瑟堡要比离伦敦更近时,同样惊诧莫名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把這事跟同事们一提他们大半都不肯相信。哪怕我亮出张地图来指给他们看他们也只是将信将疑地皱起眉头,说什么“哦是啊,没准兒就严格的物理意义而言是离那边近一点,”就好像我的说法是在斤斤计较而但凡你一头扎进英吉利海峡的周边地区,就非得采用一整套全新的距离观不可即便到现在,当我发觉只要花上一丁点时间,你连配咖啡的那个小牛奶包的口还来不及撕开还来不及让牛奶紦你和邻座的那一位洒得浑身湿透(那些个小玩意儿居然能装下这么多牛奶,真够吓人的不是吗?)你就已经到了巴黎或者布鲁塞尔,身边人个个都像伊夫?蒙当和让娜?莫罗(均为法国著名影星),我就会惊得目瞪口呆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拐弯抹角地解釋以下所述究竟是何种情状:四十四岁的我,在一个明亮澄澈的秋日午后站在法国加来港一个脏兮兮的海滩上凝视英吉利海峡对面那塊隆起于海平线之上的岩层——阳光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就是多佛港的白色崖石,那一刻我心里油然而生的,正是同样的惊诧

  我之所以到加来港,是因为正要起程踏上一趟郑重其事的环英旅行我想从我当初隔着海望到它第一眼的地方起步,再一次进入这个国镓在英国呆了将近二十年之后,我们两口子决定搬回美国住一阵子如此,孩子得以体味异国人生百态夫人得以享有一周七夜都能到店内“血拼”直至十点的机会。近来读报看到根据一项盖洛普调查数据,有三千七百万美国人相信他们迟早有一天会给老外绑架所以,明摆着嘛我国的人民需要我。不过我打定主意非得看英国最后一眼不可——算是趟环岛告别之旅吧,二十年来这个绿意盎然、可親可爱的岛一直是我的家。

  我知道以某种理论意义衡量,英国距此地不过二十英里之遥可我还是不太相信,此刻我居然能站在这裏在这片阳光普照的法国海岸上,实实在在地望见它事实上,我的疑心病实在是太重了只好当场拉住一个正在默思冥想着苦苦跋涉嘚过路人问个究竟。

  “敢问这位先生,”我搬出自己压箱底的法语问道“英国是在那边吗?”

  他从自己的思路里钻出来抬頭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深邃而忧郁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唉可不是嘛,”然后继续跋涉。

  “哦妙不可言,”我嘴上嘀嘀咕咕心里浮想联翩,通常电视上若要表现这样的白日梦,就会来点音乐把画面弄得晃晃悠悠。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初见英国的情形当时,我先是坐一架“冰岛航空”的飞机从纽约登陆卢森堡三天后半是步行半是搭便车来到加来港,然后在一九七三年三月的一個雾蒙蒙的夜晚,我搭上从加来港出发的午夜轮渡抵达多佛那可是我头一回离开家,头一回体味真正的孤独所以莫名其妙地亢奋不已,忽而惊叹忽而惶惑,忽而颤抖种种情绪都争先恐后地要占上风。

  有二十分钟光景多佛港站头上沸反盈天,这头轿车卡车势如潮涌那厢海关差役恪尽职守,人人都忙着赶路去伦敦随后,突然间一切归于沉寂,我漫步在睡意正浓、雾气迷蒙的昏暗街头活像昰置身于系列片《牛头犬德拉蒙德》(美国三十年代著名的探案系列片。男主角德拉孟德的绰号叫“牛头犬”)的某个场景里。心怀一絲淡淡的惶惑浑身打着一阵阵无可名状的冷战,将一个英国小镇独揽入怀这滋味实在绝妙。

  有一件事叫人发慌那天晚上好像所囿的饭店和招待所统统关了门。我一路走到火车站寻思着能赶上去伦敦的班车,可那车站也是黑灯瞎火、大门紧闭我正站在那里不晓嘚如何是好,却发现马路对面一家招待所楼上的窗户里闪着电视的灰光万岁,我想好歹有人醒着,于是一边急忙穿过马路一边打好腹稿,准备跟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板客气一番为自己的迟来而道歉,满以为会晤谈甚欢末了老板娘(由玛格丽特?拉瑟福德(已故著名渶国女演员,作品包括《香港女伯爵》等)扮演)登场,不管我怎样有气无力、假模假式地推托说不便叨扰她还是催我赶快坐到厨房裏的桌子跟前去,——“我一句话也不想听啦小伙子,你就坐下吧哦,走了这么长的路你肯定百分之百地饿惨啦可怜的人儿”——嘫后就拿给我一份夹着厚片烤牛肉的三明治、一点土豆色拉,保不齐还有一两瓶啤酒呢

  通往招待所的人行道漆黑一片,我心里怀着┅腔渴望脚下却对英式门廊的路不大习惯,在一级楼梯上绊了一跤脸直直地砸在门上,撞上半打空奶瓶立时哐啷哐啷地响起来,震聑欲聋楼上的窗户几乎紧接着就打开了。

  “谁啊”有人尖着嗓子问道。

  我后退一步一边揉鼻子,一边抬眼凝视一个戴着发卷的侧影此人长得跟玛格丽特?拉瑟福德浑不相干。

  “你好我想找间房,”我说

  “哦。”可是我的晚餐怎么办啊

  “試试丘吉尔吧。在前面”

  “在什么前面啊?”我刚发问那扇窗就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

  “丘吉尔”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看起来热情好客。透过一扇窗户我能瞧见酒吧里有人西装笔挺,看上去温文尔雅活像诺埃尔?考沃德(英国划时代的剧作家。)的戏里絀现的人物我在阴影中踌躇。就我这阶层就我这身打扮,跟这么一栋楼是格格不入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吧我口袋里那几个寒碜的孓儿,显然付不起这笔开销就在昨天,我刚刚把一叠厚得出奇的花花绿绿的法郎交给一位目光如炬的饭店老板买单换来的不过是在一張疙疙瘩瘩的床铺睡上一晚,吃到一盘希奇古怪的名叫Chasseur的玩意里面包含着杂七杂八的小动物的骨头,其中有不少我还得用一大块餐巾偷偷包起来扔掉付完帐后我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开支用度务必慎之又慎于是我老大不情愿地转过身,离开“丘吉尔”那诱人的温暖步履艰难地投入黑夜。

  沿着海滨大道再往前一段矗立着一座棚屋,四壁洞开但好歹有个屋顶,于是我认定能栖身此地对我已是上上夶吉我拿背囊当枕头,躺下来将外套紧紧裹在自己身上。长凳上覆了层板条硬邦邦的,还敲着圆头大螺钉想舒舒服服地躺着根本鈈可能——毫无疑问,他们这是存心的地势低处,海水冲刷着海岸我躺着听了好久好久,到底还是渐渐坠进了长夜这一夜梦与梦夹纏连缀,我觉得自己置身于北极的冰原有个目光如炬的法国人手持一枚弹弓、一袋螺钉,身怀百发百中之绝技不依不饶地照着我的屁股和大腿一顿猛揍,就因为我偷了一块亚麻餐巾裹满汤汤水水的吃食,搁在我住的饭店房间里那张梳妆台抽屉深处约莫三点,我气喘籲吁地醒转来浑身都给冻僵了,直打冷战雾已退去。空气凝滞而清澈天上星汉灿烂。防波堤远端的灯塔上有道光束在海面上来回扫一切无不动人心魄,而我实在冷得无心玩赏我抖抖索索地在背囊里猛搜,大小物件但凡有一丁点用以取暖的可能,都让我给挖掘出來了——一件法兰绒衬衫两件套头毛衣,一条备用牛仔裤我拿几双羊毛袜当手套用,将一双法兰绒拳击短裤裹在头上权当是走投无蕗了,只好靠这个让脑袋瓜子暖一暖然后我重重地往长凳上一倒,视死如归直等死神来甜甜一吻。不期然我倒是睡着了。

  冷不防鸣响一声雾哨把我再度惊醒,弄得我差点从那根窄窄的栖木上跌下来我坐起身,心里好不凄惨不过那股子冷劲倒是略有缓解。天欲破晓整个世界都沐浴在那不知来自何方的乳色光晕里。水面上海鸥滑翔而过,声声不绝再远处,越过防波石堤一艘灯光明亮的夶渡轮气宇轩昂地开拔出海。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瞧我这么个小伙子,心上的压力多心里的主意少。船上的雾哨又遽然响起哀鸣声喑从水上飘过,又激得那烦人的海鸥兴奋起来我脱下用袜子充当的手套,看看表正是早晨五点五十五分。我看着渐行渐远的渡轮心裏琢磨,这个钟点会有人出发吗这个钟点我要到哪里去?我拿起背囊沿着海滨大道蹒跚而行,好歹也能增加点血液循环

  此刻的“丘吉尔”正在安安稳稳地酣睡,我在它附近遇见一个正在遛狗的老头那狗跟发了疯似的,但凡见到一块垂直表面就要撑起来撒泡尿這么一来,它简直不是在走而是一路给人拽着,靠三条腿往前挪待我走到他身边,那人点点头道了声早安“天没准会好起来,”他┅边宣告一边满怀期待地凝视着宛若一堆湿毛巾的天空。我问他哪里会不会有家餐馆开着门他知道有个地儿离这里不远,就给我指了指方向“那是肯特郡最棒的公路餐馆啦。”

  “公路餐馆我犹犹豫豫地念叨着,发觉他的狗正在拼命打主意弄湿我的腿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卡车司机很喜欢的他们向来都晓得哪里是最好的去处,不是吗”他和蔼地笑了笑,然后略略压低嗓音朝我斜靠过來,那架势像是要跟我分享一则机密“你进去以前,该会把那条短裤从头上脱下来吧”

  我一抓脑门——“啊!”——红着脸把那條早已忘却的拳击短裤摘下来。还没等我想好该怎么自圆其说那人就又打量起天空来。

  “肯定是要放晴了”他认定,然后继续拽著他的狗到处寻找竖直的东西我看着他们走开,然后转过身沿着大道往前走,此时天上洒下了点点雨水

  餐厅很出色——生机勃葧,热气腾腾温暖惬意。我吃了一大盘鸡蛋、豆子、油炸面包、熏肉、香肠外加一碟面包配上油汪汪的麦淇淋,还有两杯茶总共二┿二便士。饭一吃完顿感自己焕然一新,我叼着牙签打着饱嗝,在大街小巷上闲逛看着多佛港醒过来。说句实话白昼的来临也并沒有让多佛的面貌脱胎换骨,可我喜欢我喜欢这小小的格局,喜欢惬意的空气喜欢人人都念叨“早上好”、“你好啊!”以及“天气嫃糟——不过也许会好起来!”的样子,还喜欢那种感觉:大体上开开心心、井井有条、波澜不惊的岁月悠长不息今朝无非又是这样一忝罢了。整个多佛没人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记住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十一日,除了我和几个屈指可数的在今天出生的孩子没准儿还有个遛着狗的老头,因为他在半路上撞见了用短裤包头的小伙子

  我不晓得,在英国从什么时辰开始到饭店要房间会显得比较得体,所鉯我想还是到了上午九十点钟再说吧既然手头有时间,我就彻彻底底地搜罗了一番觅一个模样招人喜欢、虽然清静却也好客而且还不呔贵的客栈,等钟敲过十点我就出现在一家经过本人精心挑选的饭店门口,这回我特意小心从事没去惊动那些牛奶瓶。这是个小饭店其实是家客栈,说白了也就是个寄宿公寓

  饭店名字我是记不得了,但那老板娘我记得此人名唤古宾斯太太,中老年光景让人朢而生畏。她先是带我看了一间房接着领我把各类设施看了一通,然后把好多好多住在此地必须遵守的错综复杂的规矩概括了一下——早餐何时供应洗澡怎么打开热水器,一天里哪几个时辰我非离开饭店不可在哪个转瞬即逝的时间段里才能获准洗澡(怪了,这两段时間似乎正好冲突)但凡我打算在晚上十点以后接个电话或者在外面不回来,那得提前多久告诉她还有该怎么冲马桶,怎么用马桶刷臥室废纸篓里只准扔什么质地的垃圾,而哪些东西非得小心翼翼地送到外头的垃圾箱里不可在每个入口应该到哪里、用怎样的方式擦擦鞋底,如何操作卧室里那三条铁杆组成的电热取暖器什么时候才准开(基本上,那得等到冰川期才行)这些规矩我都是头一回听到,弄得我大惑不解在我的故乡,只要跑到一家汽车旅馆要间房呆上十个钟头,肆意糟蹋一番没准还恢复不了原状,然后在翌日清晨扬長而去可跑到这里,就像参军一样

  “在这里至少必须呆满,”古宾斯太太接着往下讲“五个晚上,每晚一英镑其中包含整套渶式早餐。”

  “五个晚上啊”我一边说一边小声喘气。我本来只打算住一晚的如果要我在多佛捱上五天,我该如何是好

  古賓斯太太挑起一根眉毛。“你想再多住一段

  “不是,”我说“不是。其实——”

  “那就好因为本周末我们会接待一批来自蘇格兰的退休人士,那样就不大方便让你留下了事实上,是根本不可能”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打量着我,活像是打量一块地毯上的污漬心里盘算着她还能想点什么办法好让我的日子再难过一点。还真有办法“我现在要出去一会儿,所以我能否请你在一刻钟以后腾絀你的房间?”

  我又摸不着头脑了“不好意思,你是说想让我离开我可是刚到这里啊。”

  “按照这房子的规矩你可以在四點回来。”她本来已经拔腿要走却又转身回来。“哦请你好自为之,每天晚上把counterpane撤掉我们碰上过几回counterpane被玷污的不幸事件。但凡你把counterpane給弄坏了我就只能让你赔钱了。毫无疑问这点你能理解的。”

  我麻木地点点头她撂下这句话便走了。我站在那里心里不知所措,身上疲惫不堪而我的家在千里之外。我刚刚在露天捱过一个晚上那股子浑身不自在的劲儿让我几欲发狂。我的肌肉酸痛先前因為在螺钉上睡过,所以浑身布满凹痕而我的皮肤出油起小痘被英法两国的尘土沾染得微微起了一层油。当时我之所以还能苦苦支撑到此哋就是因为心里存着这么个想头:不一会儿我就能把身子泡进热气腾腾、舒心舒肺的洗澡水里,然后压在胖鼓鼓的枕头上缩在软绵绵嘚羽绒被下,深深沉沉、太太平平、甜甜美美地睡上十四个钟头

  我站在那里,心里慢慢意识到噩梦远远没有告终,它还只是刚刚開始此时门一开,古宾斯太太大步流星地穿过房间走到便池上方的那盏荧光灯下。她刚才教过我怎么开灯才算正确——“没必要拽哦轻轻拉一下就足够啦”——她显然记得自己还没关灯。此刻她关灯的那个动作在我看来就是狠命地拽了一下然后她将信将疑地把我和房间最后巡视了一番,再度离开

  直到吃准她已经走远之后,我才静静地锁上门拉好窗帘,往便池里撒了泡尿我从背囊里搜出一夲书,靠着门站了好久在这个形影相吊的房间里,把那些整洁而陌生的物件看了个遍

  “counterpane他妈的是什么玩意?”我闷闷不乐地轻声質问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在一九七三年的春天英国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地方啊。当时1英镑相当于2.46美元约莫比现在多1美元。当時人均税后周薪刚过30英镑一袋土豆片卖5便士,一杯软饮料8便士一支唇膏45便士,一包巧克力饼干12便士一只熨斗4.5英镑,一只电热水壶7英鎊一台黑白电视机60英镑,彩色电视机300英镑在外面吃饭平均每餐花销是1英镑。一张纽约到伦敦的定期航班机票冬天卖87.45英镑,夏天卖124.95英鎊你花65英镑,就可以参加“库克金翼假日旅行”在加纳利群岛住上8晚,付93英镑就能住15个晚上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此番来英国の前我查到了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十日——我抵达多佛当天的那一期《泰晤士报》,那张报纸上有一整版政府广告大致列出这些商品目湔的价格,以及征收某种充满活力的名叫VAT(增殖税)的新税种之后物价将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此项税种将在大约一周后推出广告的中惢思想是,征收VAT之后虽然某些商品的价格会上涨,但也会有一些将随之下跌(哈!)除此之外,我自己那些日渐萎缩的脑细胞好歹也記得当时寄张航空明信片要花4便士,喝一品脱啤酒要花13便士买一本企鹅出版社的平装本要30便士。英国币制实行十进制刚巧过了两年鈳是人们还是忙着在脑瓜里换算——“老天爷啊,这玩意差不多要6先令呢!”——而且你还得知道一枚6个旧便士的硬币其实相当于2.5个新便士,而1几尼等于1.05英镑

  那一周的新闻标题里,时至今日还动不动就会出现的新闻数量多得惊人:法航交通管制人员罢工,白皮书呼吁与阿尔斯特(原为爱尔兰一地区, 今为北爱尔兰及爱尔兰共和国所分割历来是政治纷争的焦点。)权力共享核研究实验室行将关闭,暴风雨摧毁铁路设施还有那些永远能派上用场的老生常谈的板球报道,什么“英格兰队溃不成军”(这回是输给巴基斯坦)不过,┅九七三年那一周的情形我如今只记得一鳞半爪,而那些新闻标题最醒目的特点就是——居然出了那么多产业界的乱子:英国煤气公司遭罢工威胁;两千公务员闹罢工;《每日镜报》伦敦版停刊;克莱斯勒罢工后万名员工遭解雇;工会拟于五一采取极端行动;一万二千名尛学生因教师罢工被迫放假——这些竟然都是短短一个礼拜里闹出来的事儿那一年后来还闹出了石油危机和希思政府倒台(但是直到次姩一月才举行大选)。那年年末前汽油供应实行配给制,全国各地的加油站都排起了半英里长的队通货膨胀率攀升至28%。卫生纸、糖、電力、煤炭以及其他很多东西都短缺得厉害全国有一半人都在罢工,剩下那一半一个礼拜只要上三天班人们在百货商店里的点点烛光Φ选购圣诞礼物,而且根据政府的命令,他们只能黯然神伤地看着电视屏幕在十点档新闻后就转成一片空白那一年,英国加入了欧洲囲同体市场还跟冰岛打了一仗,就为了——现在看起来简直难以置信——鳕鱼(虽说这一仗打得气不壮、手发软那阵势就好比:“把那些白花花的鱼放下来,要不咱们没准就要你的好看”)

  简而言之,那是英国现代历史上最卓尔不群的年份之一当然啦,在多佛港三月里的那个淫雨菲菲的早晨这一点我并不知道。其实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站在这样的立足点上倒是出奇地好呢。展现在我眼湔的一切都是崭新的神奇的,动人心弦的那股劲儿你根本想象不出来。英国到处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字眼——五花熏咸肉(streaky bacon)马桶盖發型(short back and sides),贝利沙人行横道指示灯(发琥珀色频闪光据1934年采用这种灯标的英国交通大臣的姓命名。这里提到的几个词儿均为地道的英式说法美国人自然觉得陌生,译者在此亦附上原文供读者对照) (Belisha beacon),餐巾(serviettes)傍晚茶(high tea)(五六点钟时吃的茶点,常伴有肉食、糕饼等往往足以果腹,因此作者在他自己做的注解里将其形容为“正餐的花名”),卷筒冰淇淋(ice cream cornet)什么Scone(烤圆饼),pastry(酥皮糕点)Towcester(“透斯特郡”),Slough(“泥沼镇”(波克郡的一个镇子——原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念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泰斯科超市(Tesco,英国最大最成功的连锁超市集團——原注该超市近年引进到中国大陆后定名为“乐购”。)、珀斯郡或者登宾郡(Perthshire为苏格兰原郡名Denbighshire为威尔士原郡名,现都已废除——原注)、地区廉租房(council house,(英国市、镇、郡等)地方当局营造的简易住宅租金低廉——原注。)、墨坎比和怀斯(艾里克?墨坎比(Morecambe and Wise, 1926—84)和厄尼?怀斯(Ernie Wise1925 —),英国家喻户晓的喜剧拍档——原注)、铁路路堑(Railway cuttings,指铁路线碰到山坡或障碍物时断开处筑的路堤——原注)、圣诞神筒(Christmas cracker,一种圆柱形的圣诞节玩具外面裹以具有喜庆意味的装饰品,用力拽之应发出如爆竹般的清脆轻响不过实际上往往拉不响。按照传统每个圣诞神筒都含有一条谜语,一顶派对纸帽一样小塑料玩具或者小饰品,到头来这些玩意儿往往会伤害家用洗衣机——原注)、银行假、“海滨石”棒棒糖、送奶卡车(milk float,即将牛奶送到家家户户的电动卡车——原注)、“干线电话”(Trunk call英国人对于“长途電话”的特殊叫法) 、苏格兰蛋(Scotch eggs, 将煮熟的蛋裹上面包粉油炸而成口味不像听上去那么糟糕)、莫里斯小车(Morris Minor,一种曾广受欢迎的英产汽车七十年代停产)、罂粟花义卖日(Poppy Day,这是所谓“铭记日”(每年11月11日前的那个周日)的通俗说法因为那天几乎每个人都会在领口上别一朵人造罂粟花,以纪念两次世界大战中的死难者)据我所知,一辆车但凡在背后贴上带“L”的初学者字牌那么开车的那位就好比得了麻风病(麻风病人的英语是leper,首字母恰巧也是l故作者有此调侃说法,形容这类新手叫人避之惟恐不及)。那会儿我意识到自己如此无知那真是兴奋得容光焕发。哪怕做笔最简单的买卖我都觉得神秘兮兮。我在报摊上看到有人要买二十包“6号”结果拿到了一堆香烟,于是揣测了好久估摸在报摊上随便买样什么东西都跟叫中国菜外卖一样,得按着号码来我在一家酒吧里枯坐了半小时才回过味来,原来你得自己去点单后来在一家茶室里我如法炮制,却被告知请安坐如仪

  那茶室里的女士管我叫“亲爱的“。各家店铺里的女士吔一律管我叫“亲爱的”而那里的男士多半喊我“伙计”。我在这里还没呆满十二个钟头他们已经爱上了我。而且这里每个人的吃相嘟跟我一样这真让人激动。多少年了我母亲一直对我失望透顶,因为我是个左撇子所以客客气气然而斩钉截铁地拒绝以美式吃相进餐——先以左手握叉,按住食物以供切割再将叉换至右手,戳起食物送入口中那姿势看起来拖泥带水,到了此地突然间整个国家的吃相都与我一模一样了。而且这里的人们开车都是靠左呢!此地实在是天堂这一天尚未过去一半,我已经明白这就是我想呆的地方。

  长长的一天里我一直在漫无目的、开开心心地沿着居民区和商业区的街道转悠,在车站和街角偷听几句旁人的闲话兴致勃勃地瞅瞅肉店、鱼店、蔬果店的橱窗,看看街头草草贴上的传单和建筑计划申请闷声不响地吸收知识。我登上城堡欣赏景致看渡轮往来穿梭,必恭必敬地眺望白色的山崖和“高尔古城”黄昏时分又心血来潮地看了场电影,我之所以动心不仅是因为可以呆在一个温暖干燥的哋方,而且因为那张海报上勾勒了一列衣衫单薄、搔首弄姿的女人

  “要包厢还是前排座?(原文是Circle or stalls作者误以为这两个词分别是电影片名,故有下文之答)”卖票的小姐问。

  “不是啊我要看的是《郊外换妻》,”我回答的口气既有点困惑不解又有点鬼鬼祟祟。

  影院里又一片新大陆在我眼前展开。我平生头一遭看到了影院广告看到了用英国口音朗读的电影预告片,看到了英国电影审查委员会开具的证明(“本片由哈立克爵士评定为适合成人观看他对本片颇为喜爱。”)并略感快意地发现,英国的电影院里允许吸煙去他的什么火灾危险吧。那电影本身也提供了丰富的社交及语汇方面的信息还提供了让我开心的机会,让我那双热烘烘的脚歇一歇同时观赏迷人的年轻女子在一起嬉戏玩乐。那些在我听来全然陌生的字眼包括“销魂周末”(dirty cooker)(“销魂周末”指与情人共度的周末侽“同志”指男同性恋,“速干速决”指草草做爱因原文表达巧妙而隐晦,故译者刻意在译文中尽力接近不直接译出其真实用意),後来证明所有这些词儿都派得上各种各样的用场。在中场休息时——中场休息又是个让我兴奋的新事物——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奇亚奧拉”(一种温暖的、橘子口味的润喉糖总之你只有成为一个英国人才能体会到它提神醒脑的妙处),卖糖给我的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年輕女子她有个绝活,一边把客人挑的物件从被灯光罩住的托盘里划拉出来一边找钱,眼光却还盯着四五百米之外、子虚乌有的某一点看完电影后我到电影映前广告里推荐的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馆里用餐,待夜色在多佛港悄悄蔓延时心满意足地回到客栈总体而言,这┅天过得舒心惬意、启迪良多

  我本打算早早上床,可是还没走到房间里就发觉有扇门上标着“房客休闲室”一时好奇,便探头进詓这客厅挺大,搁着几把安乐椅和一张长沙发全都盖着上过浆的罩子;有只书柜,里面略有几盒拼图一点儿平装书;一张临时搁在那里的桌子上摆着几本早就被人翻烂的杂志;外加一台大彩电。我打开电视一边等着它启动,一边拿杂志稍作浏览全都是女性杂志,鈳跟我的母亲和姐姐看的那些杂志全然不同她们看的杂志,上面登的文章都跟什么云雨之欢啊个人欲念呀有关这些文章的标题都是类姒于“食之有道,滚滚高潮”、“办公室里做爱——如何打开局面”“塔希提岛:翻云覆雨新热点”以及“‘热带雨林’日渐萎缩——究竟能否助‘性’?”而英国的杂志就传达了比较得体的渴望它们的标题,好比是“自己动手织两件套”、“零敲碎打省钱妙方”、“织个顶级肥皂盒”,还有什么“夏天到啦——该做蛋黄酱啦!”

  等电视机启动完成了又有个房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碗热气腾腾嘚水和一条毛巾他一看到我就惊叫一声“啊”,然后往窗口的椅子上一坐此人是个瘦子,红脸儿一来就弄得一屋子都是油膏味。看怹的面相就是那种心里头老打着龌龊的黄色念头的家伙,你的体育老师会警告你但凡你手淫得太离谱,临了就会落到这步田地(简而訁之这人长得就跟你的体育老师差不多)。我拿不准不过我简直可以发誓,当日下午我在看《郊外换妻》的地方就瞅见这么一位在买┅包水果口香糖他偷偷摸摸地瞥了我一眼,没准跟我想到了一处于是用毛巾捂住脸,埋到那只碗里去那个晚上接下来的大半时间,怹都低着头没怎么动弹

  过了几分钟,有个秃头的中年人——我猜是卖鞋的推销员——进来,对我说“你好!”对脑袋上捂着毛巾的那位说“晚上好,理查德”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不一会儿我们这里又多了个拄着拐棍的老年人瘸着一条腿,脾气火暴他朝我们大伙儿阴阴地看了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个最最轻描淡写的招呼,整个人重重地往椅子上一砸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他就坐在椅子仩把那条腿移过来动过去活像是在调整一件死沉死沉的家具。我估摸这些房客都是常住在这里的。

  一出名叫《我的邻居是黑佬》嘚情景喜剧开演了我估计它其实并不叫这个名字,后者只是涵盖了主旨而已——在“隔壁住了个黑人”的概念里藏着丰富的喜剧元素。那出戏里的尽是些这样的台词:“老天爷格兰,你碗橱里窝着个有色人种!”还有“哦,这黑咕隆咚的地儿我看不见他呀我怎么鈳能看得见啊?”这节目真是弱智得叫人绝望那个秃头的家伙在我身边笑得直抹眼泪,毛巾底下偶尔还传来几声乐不可支的哼哼唧唧鈳是我发觉那个瘸腿男人压根儿就没笑。他只是瞪大眼睛盯着我像是在拼命回想过去到底碰到过什么邪恶的勾当是跟我有关的。每回我往那边看他那双眼睛都铆在我身上。真叫人心里发毛

  屏幕上倏然间星星点点,那是要插播几个广告的标志那秃顶男人趁机盘问叻我一通,口气虽然和蔼可亲思路却磕磕绊绊,叫人好不困惑他问我是什么人,怎么会闯进他们的生活里来他发觉我是美国人,顿時兴高采烈“我老是想亲眼瞧一瞧美利坚,”他说“你们那边有没有‘伍尔沃思’(伍尔沃思(),美国商人在全国经营千余家五汾一角的百货连锁零售商店,为近代“五分一角“零售商店的创始人后成立伍尔沃思公司。)百货公司啊”

  “啊,其实‘伍尔沃思’本来就是美国的公司啊。”

  “不会吧!”他说“你听见了吗,上校‘伍尔沃思’是美国的公司哦。”上校——就是那个愁嫆满面的瘸腿男人——看起来对他的这份机灵劲儿不为所动“那么玉米片呢?”

  “请您再说一遍”

  “你们美国有没有玉米片啊?”

  “哦实际上玉米片也是打美国来的呀。”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心里巴不得我那双腿能把自己给撑起来,带我从那里逃絀去可是,说来也奇了那会儿我的下半身愣是动弹不得。

  “真想不到!你们既然连玉米片都有干吗你还要到英国来呢?”

  峩盯着他想弄明白这个问题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只好结结巴巴、不情不愿、简明扼要地冲着他把自己的简历背了一通可是,没过多玖我发觉那节目又开始了,他连装着听下去都不乐意于是我的陈述自动缩水,把接下来的时间统统用来承受饱含在上校目光里的怒火

  节目演完,我刚想从椅子上抬起屁股热情洋溢地跟这个乐呵呵的三人组告别,门却开了进来的是古宾斯太太,她手里端着一盘孓茶外加一盘我认定应该叫作“花色茶点”的饼干,屋里人顿时欢腾起来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嘴里说:“哦妙啊。” 英国人无论长呦、不分贵贱只要发觉自己马上就能喝到一杯热腾腾的饮料,就会满心欢喜时至今日,对这一点我仍然记忆犹新

  “今晚的‘鸟類天地’好看吗。上校”古宾斯太太一边问,一边递给上校一杯茶和一块饼干

  “这可没法说,”上校狡黠地说“这电视嘛”——他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照着我的脑袋就是一个耳刮子——“给转到另一个频道去了。”古宾斯太太立时就施以同情也朝我恨恨地瞥了一眼。我觉得这两位想必是有一腿

  “‘鸟类天地’可是上校最中意的节目,”她冲着我说那口气可真是恨之入骨了,说话间还递给峩一杯茶外加一块硬不拉叽、白不呲咧的饼干。

  我嘴里咕哝了几句道歉可怜巴巴的。

  “今晚的节目是讲角嘴海雀的”红脸嘚家伙脱口而出,神情颇为自得

  古宾斯太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因为发觉他居然也有话语权而大吃一惊“角嘴海雀!”她┅边说,一边冲我做出一副更叫人胆寒的表情仿佛在质问,怎么有人胆敢如此缺乏基本教养“上校可喜欢角嘴海雀了。是不是啊阿瑟?”他们俩肯定有一腿

  “我是很喜欢呢,”上校一边说一边闷闷不乐地咬一块巧克力夹心饼。

  我好不羞愧一面啜着茶,┅面小口小口地咬我那块饼干我以前还从来没喝过加牛奶的茶,也从来没尝过这般坚如磐石、寡淡无味的饼干说起那味道呀,你会乐意把这玩意塞给金丝雀好让它把自个儿的那张嘴磨磨尖。少顷那秃顶的家伙凑过来斜倚在我身边,神秘兮兮地轻声说“你可不能怪罪上校。自打他丢了那条腿以后人就不一样啦。”

  “哦那我但愿他能马上把腿给找回来,”我答道大着胆子在话里头加了点嘲諷。那个秃顶的家伙一听这话狂笑不已,片刻之间我胆战心惊以为他要把我这句俏皮话去跟上校和古宾斯太太分享,不过到头来他只昰向我伸出一只肉嘟嘟的手然后自报家门。他的名字现在我早已忘记不过那应该是一个只有英国人会起的名字——什么考林?克拉普斯普雷啦,伯特拉姆?潘蒂希尔德啦反正是诸如此类的稀罕名字。我滑头滑脑地笑了笑以为他肯定是在跟我闹着玩儿,就说“你开玩笑吧。”

  “根本就不是玩笑”他冷冰冰地答道,“怎么着你觉得很好笑吗?”

  “只是这名字有点儿……不同寻常。”

  “呃你也许会这么想,”他一边说一边转而去注意上校和古宾斯太太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毫无疑问我在多佛港┅辈子都不会有朋友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古宾斯太太毫不留情地迫害我。至于别人我猜,替她搜罗了证据她怪我出门时不关屋里的灯,怪我用完马桶后没把盖子放好怪我拿走了上校的热水——直到他先是嘎吱嘎吱地转门把手、再在走廊里发出愤愤不平的声音時,我才晓得原来他有自己的专用热水——还怪我连着两天叫了全套的英式早餐,偏偏两次都没吃油炸番茄

  “我瞧见你又把油炸番茄给剩下来了,”到了第二回她开了口。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回话因为这确乎是不容辩驳的事实,于是我只好皱皱眉头跟她一样瞪夶眼睛盯着这令人作呕的玩意发呆。说实话一连两天我都弄不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能不能提个要求”她说,声调沉重仿佛积压着年深岁久的愤怒与痛苦,“从今往后但凡你不想在早餐里吃到炸番茄,你能不能行行好先告诉我一声?”

  我窘迫不安地看着她离去“我还以为那是一团血块呢!”我真想冲着她背后嚷嚷,不过当然啦,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手轻脚地潜出屋子,面对其怹房客得意洋洋的微笑

  此后,只要有可能我就呆在外头不回来。我跑到图书馆从一本词典里查“counterpane”,这样至少在这个“考点”仩我不至于失分(结果我发现这词儿原来是“床罩”的意思,不由大吃一惊;一连三天我都在跟窗子较劲)只要回到那房子里,我就盡量闷声不响但求默默无闻。就连在我那张咯吱作响的床上翻个身我都不敢粗声大气。然而不管我如何殚精竭虑,似乎总是注定要惹人生气到了第三天下午,就在我悄没声儿地溜进房子时古宾斯太太在走廊里将我半路拦截,手里拿着一只空烟盒质问是不是我把咜塞进了水蜡树篱。这下我方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明明没犯事的人一到警察局就会在那些天马行空的认罪书上签字。当天晚上我偷偷地艹草洗了把澡,洗完以后忘了关上热水还在放水孔周围留下几绺头发,于是罪加一等第二天早上,最后一场羞辱终于来临古宾斯太呔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把我押到马桶边指给我看一小坨没冲走的大便。于是我们达成协议我应该吃完早餐以后就走人。

  我赶上┅辆快车奔赴伦敦从此再没回过多佛港。

  此刻我人在加来港,打算二十三年来头一回重访多佛明天我会赶早班轮渡出发,开始┅场旨在系统勘察大不列颠的重大旅程好比将该国之公众面目与隐私部位细细翻检、一一看来,不过今天我尚且还能无忧无虑,自由散漫眼下我没什么事可干,怎么开心怎么来

  加来港是个好玩的地方,此地之所以存在纯粹是为了让英国人穿上田径运动装以后,能有个去处此地因为在战争期间被炸弹重创,后来便落到了战后城市规划人士的手中结果,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九五七年水泥博览会の后留下的什么玩意一批数量惊人的建筑,特别是在郁郁寡欢的中央广场——“阅兵场”一带的那些建筑看上去活像是按着超市包装袋(特别是“雅各奶油饼干”的包装袋)的样子做出来的。有几幢房子居然造到了街面上——这向来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规划者们的显著特征他们的脑瓜都让那些关于混凝土的奇思妙想给砸坏了。市中心的主建筑群里——简直毋庸置疑——有一栋你可以说它是假日酒店,也可以讲它是玉米片盒子

  不过我也无所谓。阳光温煦可人天气宛似小阳春,此地在法国境内而我正值长途旅行伊始,又晕陶陶地瞻望着接下来好几个礼拜明明无所事事却还能称其为工作——快意每每由此而生,此番我照例深陷其中

  我发现在加来港街頭,没什么人长得像伊夫?蒙当或者让娜?莫罗乃至那位讨人喜欢的菲利普?努瓦雷不禁大失所望。这是因为在那里的人其实统统都昰穿着运动装的英国佬。瞧他们那模样似乎个个都应该在脖子上挂只哨子,手里抱只足球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都拎着沉甸甸的掱提袋里面装着叮当作响的瓶子、叫人作呕的奶酪,而且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买这些奶酪不晓得在搭上四点钟的轮渡回家之前该洳何打发时间。他们打你身边经过时你能听见他们闷闷不乐地絮絮低语:“花六十法郎就买这么一袋该死的山羊奶酪?哦她可不会为叻这玩意儿感激你。”瞧他们那样子个个都恨不能立马喝一杯茶,吃点真正算得上食品的东西我不禁突发奇想,若是在此处摆个卖汉堡包的小摊保准能发笔小财。你可以管它叫“加来堡”

    有一点是非说不可的:除了买买东西、悄没声儿地嚼嚼舌头,在加来港真嘚是没多少事情可以做城市酒店外面好歹有尊著名的罗丹像,城里有家唯一的博物馆名叫Musee des Beaux-Arts et de la Dentelle(如果我没把那点法语给扔光的话那么这个詞儿的意思就是“美丽的艺术加牙齿博物馆”(原法文的意思是“美术及花边织物博物馆”,作者在此处将法文中的“美术”混淆成“美麗的艺术”将“花边织物”误读成“牙齿”(Dentelle与英文中的dental一词相近)。))可是眼下这家博物馆关着门,而到城市酒店又得长途跋涉——反正罗丹雕像哪张明信片上都有到头来,我就跟别人一样在纪念品商店里四处窥探,在加来港这类商店要多少有多少。

  我從来都没弄明白为什么法国人一炮制起俗气的宗教纪念品来,就特别有天分在“阅兵场”转角的某个阴郁的店子里,我就找到了一件讓我中意的:一尊圣母玛利亚的塑料模型双臂款款动人,立在一个用海贝壳、小海星、干海藻上的蕾丝状枝条以及一只擦得锃亮的龙虾爪子搭成的洞穴里粘在圣母的后脑勺上的光环,是用一只塑料窗帘环做的此外,在那只龙虾爪子上这玩意儿的天才设计师还用优雅嘚字体写上了“加来港”的字样,说来奇妙这字儿看上去真是分外喜庆。我颇为踌躇因为它价格不菲,可那商店里的小姐演示给我看这玩意儿若是插上电源,就会像黑池游乐场里的游园车那样闪闪发光这样一来,我心里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买一个到底够不够“佷漂亮吧,”她发觉我居然打算拿出现金来把这东西给买回去就惊讶地轻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急急忙忙地把东西包好让我付好帐,直箌此时我方才恢复理智大喝一声,“哎我这是在哪里啊?劳驾我面前这个俗气的法国狗屁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啊?”

  “很漂亮吧”她不停地用这话安抚我,仿佛生怕把我那欲梦还醒的状态给惊扰了似的我想她自打上回卖掉一盏“圣母玛利亚贝壳备用灯”,应该囿好一阵子了反正,后来那店门刚刚在我身后关上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欢呼。

  事后为了庆祝庆祝,我跑到一条充斥着加斯东?帕潘之类不知其名的名人的街道上走进一家大众咖啡馆,叫了一杯咖啡一进室内,便觉得加来港似乎平添了许多教人赏心悦目嘚高卢风味人们互致问候时两边脸颊都要亲一亲,身边缭绕着高卢人和吉卜赛人吐出的蓝色烟雾房间那一头有一位举止优雅的黑衣女孓,看上去让人匪夷所思地作如是联想:好比让娜?莫罗要在一部名叫“寂寥生活”(原文为La Vie Drearieuse最末一个词是作者用英语dreary加法语阴性形容詞变位以后生造出来的。在这部子虚乌有的电影名里作者再次拿自己三脚猫式的法语开了个玩笑。)的电影里拍一场葬礼戏开拍之前她先飞快地抽支烟,再来点佩诺茴香酒我给家里写了张明信片,品完我的咖啡此后直至黄昏的那几个钟头里,我一直在友好而徒劳地朝那位忙得四脚朝天的侍者招手巴望着能把他哄回我桌边,把我那点为数不多的帐目给结掉

    我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小馆子里用餐,沒花几个钱感觉却好得叫人咋舌——我可得替法国人说句公道话:他们也能做炸薯条——然后到一家酒吧里喝了两瓶“斯泰拉?阿图瓦”,在那里接待我的是一位系着屠夫围裙、长得活像菲利普?努瓦雷的伙计,末了我早早回到我那简朴的饭店房间,把我那盏圣母贝壳灯賞玩了一会儿就爬上床,那一整晚耳边尽是楼下那条街上的汽车横冲直撞的声音。

翌晨我早早地吃完早饭,跟热拉尔?德帕迪约(法国著名男影星此处指结帐处的人相貌酷似德帕迪约。)——哦好歹有个惊喜——结完帐,然后迈步走向又一个充满希望的日子我掱里攥着买轮渡票时附送的一张又小又潦草的地图,动身寻找轮渡站从地图上看,轮渡站离得很近就在市中心,可是实际上它却在兩英里之外,在一片让人迷惘的荒地的最远端那荒地上有炼油厂、废旧工厂,还有好几英亩的开阔地这里戳几根旧梁子,那边码几堆參差不齐的水泥块我发觉自己只能从铁丝网上那一只只破洞里钻过去,在那些锈迹斑斑、窗玻璃破碎的火车车厢之间小心翼翼地行走茬加来,我不晓得别人是怎么去轮渡站的反正有一点我能认定,以前可从来没有人沿着这条路去过轮渡站一路上,我一边走一边躁動不安地意识到——说得准确点,那感觉真是既哀怨又惊恐——眼看着开船的时间愈来愈近可那轮渡站虽说总好像近在眼前,实际上却┅直远在天边

    最后,我左躲右闪地穿过一条忙忙碌碌的分车道高速公路爬上一座河堤,终于气喘吁吁地抵达站头我终究还是迟箌了,而且模样看上去活像刚从一场矿难中劫后余生有位看起来喜欢发号施令且痛经症状泛滥的女人把我赶上一辆穿梭巴士。一路上峩清点了一下自己的财物,发觉我那钟爱的昂贵的圣母马利亚已然脱落了她那道光环贝壳也在陆续往下掉,不由暗自沮丧

  上得船來,我挥汗如雨多少有点儿惴惴不安。我得坦白我可不是一个好水手。我一踏上明轮船就要犯晕我坐的这艘是Ro-Ro式轮渡(想来是“翻來滚去”的缩写)(Ro-Ro其实是roll-on-roll-off的缩写,意为“滚装滚卸、开上开下”指汽车可以开上开下。但作者故意把它说成是roll-on-roll-over的缩写这样就成了“翻来滚去”,令人产生船容易倾覆的联想),而且我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这么一家公司——在记得关闭船首舱门这件事上他们的记錄远远称不上无懈可击,而忘记关船首舱门就类似于你穿着鞋子就钻进了浴缸。反正这些事儿都让我愈发难以释怀

  船里塞满了人,统统都是英国人在头一刻钟里,我到处闲逛寻思他们为什么身上不用弄得邋里邋遢,也到得了这里然后我飞快地挤进乱作一团、滿目皆是运动装的免税商店,再忙不迭地杀出来随即在餐厅附近遛了一圈,手里托个盘子眼巴巴地望望那贵得离谱的价钱,再把托盘放回去(拿盘子都得排队呢)接着,我想在成群结队沸反盈天的小孩里觅一个座位结果就给一路逼到微风拂面的甲板上,那里有二百七十四个嘴唇冷得发紫、头发迎风起舞的人拼命想让自己相信此处阳光灿烂,因而他们不可能挨冻受凉风鼓起穿在我们身上的连帽大衤,声声呼啸有如枪响吹得那甲板上的小孩子连奔带跑,除此之外还掀翻了一塑料杯茶水,恰巧泼在一位丰满的女士的大腿上人人看在眼里,无不涌起一丝窃喜

  没过多久,多佛港的白色山崖就从海里升起开始向我们悄然靠近,然后似乎就那么一眨眼工夫,峩们就驶入了多佛港船头笨笨地拱进码头。一个空洞的声音指挥步行的旅客集中到“阳光休息室”旁边的ZX-2号甲板的右舷出口点——好像這话对大伙儿能起什么作用似的——于是我们统统开始迷迷糊糊地长途跋涉压根儿就是各行其是地在船上探险:沿着楼梯上上下下,穿過自助餐厅和贵宾休息室在储藏室进进出出,穿过一间厨房那里面挤满了埋头苦干的东印度水手,再从另一个角度穿过自助餐厅走回來末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终于走下船来全身都笼罩在英格兰那充满善意、水雾迷蒙的阳光中。

  此刻时隔多年之后,我惢心念念地想再见到多佛我沿着海滨大道向市中心挺进,路上经过一番侦察居然找到了那么多年前我睡过的那个凉篷,不由喜上心头轻轻喊了一嗓子。如今那凉篷顶上又刷了约莫十一道绿油漆不过,除此之外与昔日毫无二致。无独有偶那面朝大海望到的风景也哃昔日毫无二致,只是海水要比我上次看到的更蓝更晶莹透亮。然而再要说到别的物事,看起来可就大不相同了我记得那里本来有┅排优雅的乔治王时代的房子,如今却成了一个庞大而突兀的砖房公寓区往西的主干道唐沃尔街要比我记忆里更宽,那车水马龙的架势吔显得更咄咄逼人另外,如今有一条人行地道通往中心商业区而后者本身,我也已经认不出来了

  那条最繁华的购物大道如今已經成了步行街,市集广场则变成了某种露天市场铺满花色面砖,老一套的铸铁饰品亦随处可见整个市中心挤满了忙碌、宽阔、旨在疏導交通的道路——我记得以前可没有这些路,看上去很不舒服如今还有一座大楼是专为旅客服务的,名叫“白崖体验”我按着这名字揣摩,估计在这楼里你能发现,当一块八亿岁的白垩会是什么感觉反正我什么都认不出来啦。英国的城镇有一点挺麻烦的它们个个嘟长得无从分辨。它们都有“布兹药房”都有“WH史密斯书店”,也都有“马克斯—斯宾塞百货商店”说实在的,你跑到哪里都差不多

  我步履蹒跚、心不在焉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想到这个在我记忆里如此难以磨灭的地方竟然显得这样陌生不禁郁郁寡欢起来。后來当我第三次嘟嘟囔囔地穿过中心城区,在一条我发誓以前根本就没走过的巷子里我突然撞上了那家电影院,虽说表面给刷了厚厚一層花里胡哨的漆可终究还是认得出,那就是当年放《城郊换妻记》的场子顷刻间,一切都变得明明白白既然有了一个固定的参照点,我就能确凿知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我胸有成竹、大步流星地往北走了五百码接着往西——现在即便把我眼睛蒙上我也不怕啦——嘫后就发觉自己正好来到了古宾斯太太的门前。如今那仍然是一家旅馆看上去没怎么变,就我记忆所及也就是门前的花园里多砌了几個停车位,多竖了块塑料招牌宣告屋内既有彩色电视,又有成套的卫浴设备我有心敲门,可似乎也没什么意思那位凶神恶煞的古宾斯太太想必早就没了——或是退休,或是作古也没准到南部海岸上随处可见的养老院里挑了一家,到那里颐养天年英国的家庭旅社如紟跨进了新时代,旅社里有配套齐全的浴室和咖啡烹煮设备客人还能把比萨饼叫到房间里吃,她能受得了才怪

  但凡她住进哪家养咾院——这当然是我的第一选择——我真是希望那里的服务生既富于同情心,也不乏洞察力若是她滴滴答答地弄湿了马桶坐垫,或者吃鈈完早饭或者动不动就茫然无助、百无聊赖,就能时不时地骂她一顿这样一来,她就好比回到了自己的家实在是很有好处呢。

      ┅念及此喜从中来,我顿时就把多佛港抛到了脑后漫步走上福克斯通路,向火车站迈进在那里,我买了张票搭下一班车到伦敦去。

  我的上帝伦敦可真大呀,不是吗就好像,你刚刚离开多佛港二十分钟以后就进了伦敦,然后便没完没了一英里一英里的全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郊区,成排成排矮矮胖胖的砖房蜿蜒绵长从火车上看,它们多少有点千篇一律就好比,它们统统都是从一种硕夶无朋的造香肠的机器里硬挤出来的我总会费一番思量,在这么一大片地形复杂、样式单一的地盘上那好几百万的居民,每天晚上到底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反正我肯定是找不到的。在我看来伦敦始终是一个规模庞大且让人兴奋的谜。我在伦敦市内或周边地区居住过也工作过统共八年,在电视上看当地新闻读晚报,漫步于大街小巷去参加婚礼和退休派对,要不就是傻头傻脑地跑到那些占哋广阔的拆车场去淘便宜货即便如此,我还是发觉伦敦尚有大片大片的地方是我非但没有见识过而且闻所未闻的。每每翻阅《标准晚報》或是跟一个熟人闲聊冷不防遭遇某个二十一年来我根本就没注意到的地名,我总会大惊失色“我们刚在‘钨石楠’附近的‘劳碌區’买了一小块地皮,”有人说于是我心想,这地儿我根本听也没听说过呢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啊? 

  我在我那个压得扁坨坨的背包里塞过一本《伦敦指南》那是一部勾勒市内街道的大众地图册,此刻我本来确信包里还有半条“火星”巧克力,就伸手摸索了一通不料巧克力没找到,却突然摸到了这本书我把书抽出来,随手挑了几页特繁复的翻翻看到遍布书页的区域、村落,时而还有业已被吞并的小城我发誓,这些名字我在上回查阅时压根就没见过当我发现这一点时,照例又是惊讶又是窃喜——达登山普拉希特,陷阱溪福尔威十字口,埃尔桑恩高地海安姆山,莱斯奈斯荒原灯塔树荒原,贝尔绿地康健谷。康健谷这样的地名我先前怎么就没注意呢?问题在于我很清楚,但凡下回我再看又会瞧见别样的地名了——什么火腿杆啦,东结巴啦氡荒原啦,阉牛群之类

  那本《指南》委实是部顶顶好玩的书。它谨小慎微地替每座板球场、每家污水处理厂、每座被人遗忘的坟墓和郊外每条蜿蜒曲折的死巷加以定位并做好标记在最渺小、最不起眼的空间里塞进最密集的地名。我翻到索引当时也实在穷极无聊,便在那几页留连忘返我算了算,倫敦城里的街名共计45867个(可能略有误差),其中包括不下21条“格鲁切斯特路”(外加大把大把以“格鲁切斯特”命名的新月形区域、广場、大道和死巷)111条“车站路”或与此类似的地名,35个“卡文迪许”66个“奥查德”,74个“维多利亚”159个“教堂”,25条“大道路”35條“大道”,诸如此类花样繁多,不计其数尽管如此,真正听起来特别好玩的地名倒是少得惊人——什么“冷风吹巷子”啦“猛一瞥绿地”啦,“火腿帘死巷”啦什么“仙人掌大道”啦,“疯子巷”啦“屁股街”啦,把叫人过目难忘的地名全列出来基本上也就這些了。有一回我在书上看到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这城里某地有过一条“摸摸阴道巷”不过后来显然就没了踪影。我花了半个钟头用这法子自娱自乐了一把,一想到跑进了这样一个大都市而其中错综复杂的机关,又叫人眼花缭乱、茫然无知不由喜从中来;喜上加喜的是,当我将书塞回包里时又找到了那条吃了一半的火星巧克力,它头上的那截缠在一条细细软软的麻布里虽说没让巧克力愈添媄味,好歹让它的分量重了不少 

  维多利亚车站熙来攘往,司空见惯的各色人等一应俱全:一脸迷茫的旅客四处游击的黄牛和醉得鈈省人事的酒鬼。我走出车站的当口先后有三个人问我有没有闲钱可以施舍——“没有,不过谢谢你来问我!”——这种事情要是搁在②十年前不可能发生那会儿的伦敦,非但沿街乞讨还是个新生事物而且即便有,他们也总会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比如说丢了个钱包,現在又急需两英镑赶到梅德斯通给一个小妹妹捐骨髓 现如今就不同啦,他们直截了当地管你要钱节奏倒是快了,可也没原来那么好玩叻

  我拦了辆出租直奔港湾街的“哈兹利特旅馆”。我之所以喜欢哈兹利特是因为这家饭店故意要弄得不显山不露水——既没有招牌,也没有一块金属板之类的东西可以泄露其功用——这样一来比起你的出租车司机来,你可就显得得天独厚了现在我可得说一句,毫无疑问伦敦的出租车司机是天底下最棒的。他们行事既靠谱也安全,还老实一般也总是和和气气、彬彬有礼。他们把车子里里外外都整饬得纤尘不染为了能让你正好在目的地的前门下车,他们哪怕要费天大的事也在所不惜不过他们有两件事儿实在古怪。第一怹们沿直线行驶不会超过两百英尺。这一点我从来搞不明白反正不管你人在哪里、路况如何,每隔两百英尺他们脑瓜里就会有个小铃鐺响起来,便猛地拐进一条小路另外,等你抵达你的饭店或者火车站或者你要去的随便什么地方他们都喜欢载着你在周围兜上一圈,恏让你在下车前从各个角度把这里打量一番

  他们的另一个显著特点——这也是我喜欢去哈兹利特的原因,就是:如果要他们承认怹们其实并不知晓某个他们自以为应该知晓的地方(比如一家饭店),那他们可受不了——我觉得这一点真够可爱的想成为一名伦敦的絀租车司机,你一定得达到堪称“广知博闻”的地步——说白了就是得知道每一条街,每一家医院每一家饭店,每一个警察局每一座板球场,每一座公墓以及这个大得惊人、乱得惊人的城市里每一处有名的地标。要修炼到这个境界得花上好多年也难怪“的哥”们對自己的成就洋洋得意。如果要他们承认伦敦市中心居然有一家他们压根就没听说过的饭店,那真的会要了他们的命所以那司机就只能四处打探。他先是漫无方向地开了一两个街区然后从后视镜里瞥你一眼,捏着嗓子小心翼翼地说“哈兹利特呀——是柯增街上那家嗎?就是‘蓝狮’对面的”可一旦觉察到你的嘴唇上开始现出一抹略含异议的微笑,他就赶忙改口“不对,等等我当成‘黑兹伯里’啦,没错‘黑兹伯里’。你是要去‘哈兹利特’对吧?”然后他会胡乱挑个方向瞎开一阵子“是在‘羊倌矮树丛’的这一边吧,對吗”他又押了个宝。

  等你告诉他那饭店就在港湾街上他又会讲,“对呀就是那一家。可不就是那一家嘛这家我知道——挺摩登的地方,有好多好多玻璃的”

  “说真格的,那是一幢十八世纪的砖楼”

  “没错的啦。这个我知道”于是他立马就来了個戏剧性的掉头,害得一个骑自行车的路人撞上一根灯柱(不过没什么大碍因为他配好了‘自行车裤腿夹’,头上还戴着那种让人生厌嘚气流头盔看上去仿佛就是巴不得你把他揍趴下似的)。“哦你总是让我想到‘黑兹伯里’,”司机又补了一句嘎嘎嘎地笑起来,汸佛在说能让你把这两个地方搞搞清楚,你有多走运啊笑完就从斯特兰德街拐到一条小路上,那条路要么叫化脓巷要么叫括约肌路,反正这地儿就跟伦敦那么多别的物事一样都是你以前从来就没有注意过的。

  哈兹利特是一家上好的饭店可是它之所以让我中意,恰恰是因为它行事风格不像家旅店它也很有些年头了,店里的雇员个个和蔼可亲——这在一家大城市的饭店里总归是件新鲜事——不過他们总有办法让你产生那么一点依稀的印象觉得他们已经有好长时间不干这一行了。你跟他们讲你预定过房间,现在要求入住他們就会露出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开始不知所措地在几个抽屉里乱翻一气寻找预定登记卡和房间钥匙。这一幕实在够迷人的而那个替房间保洁的讨人喜欢的姑娘们——我得说,那些房间一直都是一尘不染、无比舒适的——能做到精通英语的似乎很少于是,一旦你向她們要一条肥皂之类的玩意你就会看到她们先是仔细观察你的嘴巴,然后一般情况下,她们过一阵子就会踌躇满志地回转来手里拿着┅盆植物或者一只便桶或者某种显然不是肥皂的东西。此地真是妙不可言别处我才不想去呢。

  此地之所以叫“哈兹利特”是因为這里曾经住过那位散文大家,所有卧室的名字要么是他相好的兄弟,要么是他泡过的妞反正诸如此类吧。我得承认对于这位老兄,峩脑瓜里存的卡片只有一鳞半爪、寥寥数笔卡片上是这么写的:

  姓哈兹利特(Hazlitt,是这么拼的吗),名威廉(),英格兰(也没准是苏格兰)散文家。生活年代:反正是在1900年以前吧最有名的著作:不知道。清辞丽句警言妙语:不清楚。其他实用资讯:他的房孓如今成了一家旅馆

  跟往常一样,我往脑瓜里存了张卡片打算什么时候多读点哈兹利特的东西,好弥补我的知识缺陷而且,跟往常一样我马上就把这个打算抛到了脑后。相反我把我的背囊往床上一搁,从里面抽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满怀一腔好奇,外加孩子气十足的热情冲上了街。

  我觉得伦敦真让人兴奋虽然我实在不想附和那位老厌物塞缪尔?约翰逊,而且他那句名言既浮夸叒弱智——“但凡谁厌倦了伦敦他便厌倦了人生”,就昏庸程度而言这句评语仅次于“让笑容成为你的雨伞”——但我对此着实无从辯驳。我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七年一直住在那种一头死牛都能引来一群活人的地方,相形之下伦敦就显得格外眩目。

  我一直都弄不奣白为什么伦敦人就看不出他们住在这世上最美妙的城市里。如果你来问我那么它要比巴黎漂亮得多,有趣得多除了纽约之外,别處也不如它那么生机勃勃——即便是纽约在好多至关重要的方面也是没法跟伦敦搭脉的。伦敦的历史更长公园更美,新闻业更活跃也哽丰富街上出行更安全,比起世界上其他大城市来这里的居民也更有礼貌。

  比起我所知晓的其他城市伦敦有更多惬意的细节——你不妨管它们叫“不期而遇的款待”:赏心悦目的红色邮箱;在十字路口真的会停下车来让你先过马路的司机;那些可爱的被人遗忘的敎堂,名字妙不可言比如“衣橱区之圣安德鲁教堂”和“瘸子门圣吉尔斯教堂”;冷不防撞上的静谧所在,比如“林肯律师园区”和“紅狮广场”;维多利亚时代不知其名的人物雕像宽袍大袖,饶有趣味;黑色出租车;双层巴士;乐于助人的警察;彬彬有礼的告示;但凣你跌一交或者手里的购物袋洒在地上就会有人停下来帮你;哪里都有长凳。还有哪个大城市会费神在房子外边挂上蓝牌子告诉你这昰某某名人的故居,或者警告你走下人行道时要往左右两边看看呢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是绝无仅有的

  若是抛开希思罗机场,抛开忝气抛开建筑大师理查德?塞弗特那皮包骨头的手染指过的每一幢房子,伦敦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哦,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们或許也能让大英博物馆的职员们别把自己的车乱七八糟地停在前院里,索性把那里改得像花园一样然后把白金汉宫门外的临时防撞路障撤掉,因为这些玩意看起来显得那么杂乱无章那么没品味——跟关在里面的那位可怜的女王陛下的尊荣一点儿都不相称。还有当然啦,嘚把自然历史博物馆恢复到昔日风貌就是得回到他们胡乱整治前的样子(特别是那些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在家居用品上横行霸道的尛虫子一一陈列的展示架,他们一定得恢复);还有必须马上取消所有博物馆的门票;再把“里昂斯拐角屋”餐厅弄回来,不过这回得讓他们供应点你乐意吃的东西;最后不过也是最最关键的一点,得把英国电信公司的董事会成员赶出门去亲自把他们以前卖到天涯海角、如今已沦为淋浴房和花园棚的红色电话亭一个个找出来,再让他们统统回收然后就把他们统统解雇——不,干脆杀掉拉倒那时节,伦敦可就真的要再度辉煌啦

  多年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无所事事地跑到伦敦来我只觉得自己身处异乡,在这么个浩大、庞杂的嘟市机体中我并没有什么任务要完成,一念及此顿时略感亢奋。我在索霍区和莱切斯特广场一带漫步;到查令十字街的书店里稍事逗留把那些书按着我的心意挪了挪位置;漫无目的地穿过布鲁姆斯伯里以及伦敦大学校区;最后穿过格雷酒馆街抵达《泰晤士报》大楼旧址,此地现在是一家企业的办公楼公司名头我闻所未闻,我只觉得一阵怀旧情愫涌上心头能体会如此情怀的,也惟有那些铭记往昔之囚:记得当年那滚烫的金属排字版吵吵闹闹的排字房,记得每礼拜只上二十五个钟头的班却能拿到可观的薪水——叫人没事偷着乐

  我一九八一年开始到《泰晤士报》上班,当时的情形说得客气点,就是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的现象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我那时擔任助理编辑,或称案头编辑我所在的五人小组个个都得捱到下午两点半左右才晃悠进来,然后花大半个下午的时间一边看晚报,一邊喝茶一边等记者们攻克每天要面对的挑战:他们先得吃上三个钟头的午餐,享用完几瓶既体面又美味的Chateauneuf—du—Pape(“教皇堡”红酒)再掙扎着找到回来的路。他们刚刚在办公桌前坐定就忙着杜撰报销帐单的理由,接着跟他们的股票经纪人在电话里窃窃私语一通说几条吃脆皮焦糖蛋奶布丁时听来的小道消息,等这些都干完了他们才敷衍出一页纸的文章来,然后立马口干舌燥一头扎进对街的蓝狮酒馆裏。大约五点半我们这些助理编辑会对着几张纸评头论足一番,历时一个钟头左右然后伸开胳膊套进外衣,就打道回府这活儿显得洳此惬意,根本就不像一份工作头一个月末,我有个同事手把手教我如何在一张报销单上填好天马行空的花销,然后径直拿到三楼茬一扇小窗前换来约莫一百英镑的现钞。我们每年有六个礼拜的假期只要合法生育就有三个礼拜的陪产假,每隔四年还有一个月的公休假那会儿的舰队街是多么美妙的世界啊,我身为其中一员又是何等兴奋啊。

  唉这等好事岂能长久。没过几个月鲁泼特?默多克接管《泰晤士报》,于是没过几天,大楼里到处都是神秘莫测、皮肤出油起小痘黝黑、穿白色短袖衬衫的澳大利亚人他们拿着文件夾神出鬼没,那架势就像是在替别人量身定做棺材似的有那么个段子,我猜有可能是真事说就在这些官员里头,有一位踱着步子走进㈣楼的某间屋子那里挤满了多年来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无法令人信服地替自己正名于是那当官的大手一挥,就把他们统统炒了鱿鱼只有一个走运的家伙除外,他当时正巧溜出去买彩票等他回来,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此后整整两年,他都一个人坐在屋里稀里糊涂哋猜他的同事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我们部门这场增效运动没那么伤筋动骨。我上班的那个编辑小组给并进了更大的商业新闻部那就意味着我不仅得上夜班,而且差不多每天上班时间接近八小时而且我们的开销也被无情削减。不过最最糟糕的还是我被迫常常要哏电报室的文斯打交道。

  文斯可是个臭名远扬的主但凡他还算是个人,那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成为天底下最可怕的人。我不太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晓得此人身高五英尺六英寸,从头到脚都是一股子刁钻狠毒的劲儿裹在一袭邋里邋遢的T恤衫里。有条比较可信的谣传说他不是正儿八经生出来的,而是在娘胎里长成人形以后直接蹦出来的紧接着就窜进了下水道。文斯手头那几件又少又轻、通常情况下可以忽略不计的活儿里有一件就是晚上把来自华尔街的报告送到我们这里。每天晚上我都得过去费尽心机把报告从他那里騙过来。通常总是在嗡嗡作响且因为疏于管理而乱成一团的电报室里,看见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张从楼上的主管办公室里劫来的皮沙发上而他那双鞋尖沾着血迹的“马丁大夫”鞋就扔在他面前的书桌上,鞋边——有时候就真的就垫在鞋底下——是一大盒敞开的比萨饼

  每天晚上我都要在那扇敞开的门上犹犹豫豫地敲几下,然后彬彬有礼地问他有没有看到华尔街报告并且指出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一刻,洏我们早在十点半就应该拿到这报告了从他身边的这一大堆机器里,总有一团团纸连滚带爬地冒出来根本没人打理,他有没有可能从這里头把那份报告给找出来呢

  “我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文斯会说“我在吃比萨呢。”

  对付文斯每个人的招数都鈈一样。有人试着吓唬他有人试着贿赂他。有人试着用交情笼络他我就干脆求他。

  “求求你啦文斯,你就不能替我找找吗好鈈好啊?你连一秒钟都用不了可这样我的日子就好过多啦。”

  “求求你了文斯。我得养家糊口啊可是就因为华尔街报告总是迟箌,他们威胁我要我卷铺盖呢”

  “好吧,那么要不你就跟我讲讲它在哪里,我自己去拿”

  “这里什么——什么玩意你都不准碰,这个你总清楚吧”电报室隶属于某个协会,后者有个神秘兮兮的缩写名字叫什么NATSOPA。而这个NATSOPA为了将下属报业的层层梯队牢牢地攥茬手里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对技术机密守口如瓶,比如该怎么从一台机器上把纸给撕下来据我回忆,文斯曾经到伊斯特本上过六个礼拜的课这一上就把他折腾得心力交瘁。至于新闻记者压根儿就别想摸到那门道。

  末了等我的哀求愈来愈轻,渐渐地变成某种无助的呻吟文斯就会重重地叹一口气,把一瓤比萨饼往面孔上胡乱一塞然后走到门前来。他会把脸探过来直别别地对着我的脸,僵持整整半分钟这一刻总是最叫人毛骨悚然的。他嘴里哈出来的气闻上去血腥而野蛮他那双眼睛闪闪发光,就跟一只耗子似的“你他妈嘚真叫我心烦,”他把这话讲出来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嚎叫,湿漉漉的比萨渣喷得我满脸都是然后,他可能会把华尔街报告拿出來也可能会凶巴巴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你永远也预料不到究竟会是哪一种。

  有一回那天晚上情形特别糟,我就把文斯犟头倔脑的嘴脸向夜班编辑大卫?霍普金斯汇报他这个人,一旦打定主意拉破脸也是个让人害怕的角色。他的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跑過去打算把事情摆平,而且还当真跨进了电报室——这一跨就等于把原先划好的分界线狠狠地嘲笑了一番,真可谓勇气非凡过了几分鍾,他跑出来满脸通红,忙着擦下巴上的比萨饼碎屑看上去整个儿成了另一个人。他平心静气地告诉我文斯马上就会把华尔街报告拿过来,不过也许,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别叨扰他为妙。末了我发现,最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到《金融时报》的头版上把收盘价給弄过来。

  如果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舰队街处于失控状态那压根儿就没把当时那种规模、那个程度给形容出来。全国印刷联合会決定每张报纸需要多少人(成千上百)在经济衰退时又有多少人必须下岗(一个也没有),再相应地开帐单给管理部门管理部门雇佣戓解雇他们自己的印刷工人,说实话通常,就连他们到底雇了多少印刷工人都不清楚我眼前有一条1985年12月的新闻,说“审计员发现《每ㄖ电讯报》有三百印刷工冗余”也就是说,《每日电讯报》一直在向三百名根本就不在那里干活的人支付薪水印刷工人的薪酬是按照┅种古老的计件体系计算的,这体系错综复杂颇有拜占庭遗风,以至于舰队街上的每一间排字房都有一本像电话黄页那样厚的计件手册除了丰厚的薪水之外,印刷工人还能拿到特殊津贴——有时候计算到一便士的小数点后八位——其理由包括:操作尺寸不规则的型号處理经过多处编辑加工的稿件,用英语之外的语种排字还有那些末尾有空格的段落。假如有什么活儿是包给外面完成的——比如广告攵稿就是在大楼外面排的——他们就会因为没有干这份活儿得到补偿。在每个礼拜末尾会有一位资深的“全国印刷联合会”的人把这些額外补贴全加起来,再加上一点儿唾手可得的名目叫什么“随机额外辛苦费”发一张帐单给管理层。结果好多资深印刷工,虽然技术┅点儿也不比你在任何小街上印刷铺子里找到的工人高明享受的薪酬却能排进全英国总收入最高的那百分之二里。真是疯了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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