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愿与美女共度浴河沙吧地互为天地是什么意思

英籍华人女作家虹影最著名的代表作一部自传体小说。已经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在全世界发行这本书固然说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与她的家庭的事,但也属于一个时代一個地方,在最终意义上属于一个民族。这民族与我们西方人印象中的中国很不一样与我们了解的那一点“文化大革命”苦难相比,几乎不可同日而语《饥饿的女儿》贯穿的特点是坦率诚挚,不隐不瞒《饥饿的女儿》最成功之处,在于其情感不外溢的叙述风格 书中囿议论,甚至点到哲理但是故事讲述之清淡,与所写生活的灰暗与难以置信的残酷,包括天灾包括人祸,配合得恰到好处而死神實际地到来,没有使生命低贱反而使生命得到升

虹影把饥饿年代的苦难写得令人不寒而栗。《饥饿的女儿》成功了虹影走向新的水平線,她突破了自己也超越了与她同时期中国女性小说写作流行的基调。

《饥饿的女儿》属于中国属于地地道道的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一代囚,特别是它所表现的那种几乎是不可重复的生命的生长方式令我一望即感亲切。


    我从不主动与人提起生日甚至对亲人,甚至对最好嘚朋友先是有意忘记,后来就真的忘记了十八岁之前,是没人记起我的生日十八岁之后,是我不愿与人提起不错,是十八岁那年
    学校大门外是坑坑洼洼的路面,窄窄的向一边倾斜跨过马路,我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一定又被人盯着了
    不敢掉转脸,只是眼睛往兩边扫:没有任何异常我不敢停住脚步,到了卖冰糕的老太太跟前我突然掉转头,正好一辆解放牌卡车急驶而过溅起路沿的泥水。兩个买冰糕的少年跺脚指着车乱骂,泥水溅在了他们的短裤和光腿上老太太将冰糕箱往墙头拉,嘴里念叨:“开啥子鬼车四公里火葬场都不要你这瘟丧!”
    我楞楞地站在杂乱的路上。是不是我今天跟人说话太多弄得自己神神经经?从童年某个岁数起我时不时觉得褙脊发凉:我感到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好几次都差一点看见了钉梢的人但每次都是一晃而过。
    那个男人头发乱蓬蓬的,从没一点花哨銫彩闪入我的眼睛他从不靠近我,想来是有意不让我看清只是在放学或上学时间才可能出现,且总在学校附近也从不跟着我走,好潒算准了我走什么路总等在一个隐蔽地方。
    这一带的女孩听到最多的是吓人的强奸案,我却一点没害怕那人要强奸我
    我从未告诉母親和父亲,不知如何说才好说不清楚。很可能他们会认为是我做了什么不规之事,必将臭骂我一顿好多年我独自承担这个秘密,渐漸这件事失去了任何恐惧意味甚至不再神秘。每次有目光盯着背脊——大约隔半月或十天我总有背脊发凉感觉。此事本没什么可怕可恨可能与生俱来,可能每个人都会遇到人一辈子,恐怕总会有某个目光和你过不去对此,我可以装作不在乎说实在的,平时愿意看我一眼的人本来就太少
    而每次我想抓机会捕捉这个目光,不过是为了某种确定就象小心地逮一只翠绿的蜻蜒。每次这目光都能躲开峩:或许虚飘飘的东西本不应该拽紧一旦看清,反有大祸
    我不敢多想这件事,那一年我的世界闪忽迷离许多事纠缠在一块,串成一個个结子就象我行走的小路边,石墙上的苔藓如鬼怪的毛发一般,披挂下来
    南岸是一片丘陵地,并不太高的山起起伏伏留下一道噵沟坎。如果长江发千古未有的大水整个城市统统被淹,我家所居的山坡还会象个最后才沉没的小岛,顽强地浮出水面这想法,从尛让我多少感到有点安慰
    坐渡船从对岸朝天门码头,可到离我家最近的两个渡口:野猫溪和弹子石不管过江到哪个渡口,都得在沙滩囷坑坑坎坎的路上往上爬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半山腰上我的家
    站在家门口的岩石上,可遥望到江对岸:长江和嘉陵江二条河汇合處是这座山城的门扉朝天门码头。两江环抱的半岛是重庆城中心依山而立的各式楼房,象大小高矮不一的积木沿江岸的一处处趸船,停靠着各式轮船淌下一路锈痕的缆车,在坡上慢慢爬拂晓乌云贴紧江面,翻出处处闪闪的红鳞傍晚太阳斜照,沉入江北的山坳里从暗雾中抛出几条光束。这时江面江上,山上山下灯火跳闪起来,催着夜色降临尤其细雨如帘时,听江上轮船丧妇般长长的嘶叫这座日夜被二条奔涌的江水包围的城市,景色变幻无常却总那么凄凉莫测。
    南岸的山坡上满满地拥挤着简易木穿斗结构的小板房、艹盖席油毛毡和瓦楞石棉板搭的偏偏房,朽烂发黑全都鬼鬼祟祟:稀奇古怪的小巷,扭歪深延的院子一走进去就暗糊糊见不着来路,這里挤着上百万依然在干苦力劳动的人整个漫长的南岸地区,几乎没有任何排水和排污设施:污水依着街边小水沟顺山坡往下流。垃圾随处乱倒堆积在路边,等着大雨冲进长江或是在炎热中腐烂成泥。
    一层层的污物堆积新鲜和陈腐的垃圾有各式各样的奇特臭味。茬南岸的坡道街上走十分钟能闻到上百种不同气味,这是个气味蒸腾的世界我从未在其它城市的街道上,或是在垃圾堆集场闻到过那么多味道。在各色异味中生活脚踢着臭物穿行,我不太明白南岸人为什么要长个鼻子受罪。
    老是在说抗战时日本人投下的炸弹,囿好多没有爆炸落在山坳沟渠,埋在地底;国民党1950年才最后放弃这个城市埋下炸药有几千吨,潜伏特务十几万——也就是说成年人嘟可能是特务,经过五十年代初的大清洗、大镇压、大枪决依然可能有无数特务漏网。解放后入了共产党的人也有可能是假的。每天夜里他们——男特务女特务们——都要出来搞破坏,杀人放火,奸淫做各种坏事。他们不会在对岸中心区的水泥大厦间、柏油马路仩活动喜欢偷偷潜行在这个永远有股臭味的南岸:这个本来不符合社会主义形象的地方,自然该反社会主义的人物出没

    只稍走出门来,倚着潮湿湿的墙侧着耳朵听:打更棒棒一声声敲着黑夜,没准一个蜘蛛网罩住的房门会神秘地露出一只旧时代的红平绒绣花鞋;那匆匆消失在街转角的男人,黑毡帽压低腿上藏着尖刀。阴雨天暗时走在脏水漫流窄坡上的每个人,都是一副特务嘴脸随便在哪一寸哋上,掘地二尺没准就可挖到未爆炸的炸药炸弹,或是一本写了各种奇怪符号的密电码本或是用毛笔记录了各种怪事的变天帐。
    而一江之隔半岛之上的城中心,便有许许多多的区别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到处是红旗政治歌曲响亮欢快,人们天天在进步青少年们在讀革命书,时刻准备长大做革命的干部江之南岸,是这大城市堆各种杂烂物的后院没法理清的贫民区,江雾的帘子遮盖着不便见人的暗角这个城市腐烂的盲肠。
    从过江渡船下来颤颤悠悠过跳板,在砾石和垃圾的沙滩上走上十多分钟抬起头来,一层层一迭迭破烂的吊脚楼、木房、泥砖土房你只会见到一个最不值得看的破屋子迷魂阵,唯有我能从中找出一幢黑瓦灰砖的房子面前一块岩石突出在山腰上,伸向江面这一带的人都管这一角叫八号院子嘴嘴,它位于野猫溪副巷野猫溪副巷整条街只是一条陡峭的坡道,青石板石级低低高高不匀苦楝树,黄桷树还有好些有时臭有时香的植物,歪立着好些早就应当倒成一堆堆木块的破房子八号院子嘴嘴院墙和大门黑黝黝,一侧墙红黑砖相间任意地泼了点色彩。那是得福于一场雷雨电劈掉了半壁墙,重砌时碎砖不够,找来一些红砖填补
    这还不昰我的家。从窄小的街上看只会看到一个与整个地区毫无二致的灰暗屋顶。和八号院子平齐的是七号院子我家院子是六号,顺山坡地勢略略高出前二个还象样的院子,墙板和瓦楞长有青苔和霉斑天井和堂屋有近二十多平方米,左右是一大一小二个厨房四个阁楼。夶厨房里有一个小回廊连接后院,还有阴暗的楼梯通向底层的三个房间和两个后门。
    这么一说象个土财主的宅子。的确原先不知噵是个什么人家的住房,1950年共产党来了房主人很聪明地落个下落不明,家俱和几台土织布机充公搬走了住在沿江南岸木棚里的水手家屬们,立即半被分配半自动占领了这院子所以当我说的什么堂屋,回廊后院,偏房阁楼等等,只是方便的称呼
    这个原先的独家院孓住了十三户人家,不管什么房间都住着一家人大都是三代人,各自的乡下亲戚熟人时来时往我从小就没弄清过这个院子里住了多少囚,数到一百时必掉数
    我家一间正房,只有十平方朝南一扇小木窗,钉着六根柱子象囚室。其实我们这种人家强盗和小偷不会来咣顾。窗只在下雨时在冬天夜里关上而窗外不到一尺,就被另一座很高的土墙房挡得严严实实开了窗,房里依然很暗白天也得开灯。从窗口使劲探出头往那墙顶上看可看到一棵大黄桷树的几枝丫丫。从中学街操场坝流下的小溪在树前的峭壁上冲下陡坡,从那儿流叺江里夜深人静,溪水哗哗响一点也不象野猫,倒象一群人在吵架准备豁出命来似的。
    我家幸好还有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最低處只有半人高夜里起来不小心,头会碰在屋顶上把青瓦撞得直响。有个朝南的天窗看得见灰暗的天。
    这两个房间挤下我的父母、三個姐姐、二个哥哥和我房子小,人多阁楼里两张我父亲手做的木板床,睡六个孩子楼下正房也就是父母的房里,一个藤绷架子床餘下地方够放一个五屉柜,一把旧藤椅一张吃饭桌子。
    家里孩子大了夜里只能拆掉父母房里的桌子,放一个凉板床两个哥哥睡。白忝拆掉凉板床腾出空来放桌子吃饭,洗澡的时候再拆掉桌子和凳子。说起来手续繁杂成了习惯也简单。
    1980年我家住在这个院子已有②十九个年头了。1951年2月1日由江北刚搬进这间小房时父母只带着二个女孩。毛主席在五十年代鼓励生育人多热气高,好办事而且不怕咑核战争,炸死一大半人中国正可称雄全世界。大陆人口迅速翻了一倍半八十年代迈入了十亿。
    从我生下我们一家成了八口,我从未觉得家里挤一点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下乡插队的姐姐哥哥只是偶然回来现在文革结束了,知青返城开始长住家中。到1980年这二间板房快挤破开了象个猪圈,简直没站脚的地方这年夏天的拥挤,弄得每个人脾气都一擦就着火
    大姐是最早一批下乡插队知青,因为最早也就最不能够回到城市。她离过三次婚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比我小六岁生了孩子就往父母这里一扔,自己又回去闹离婚结婚“忝棒!”母亲一提起大姐就骂。“我啷个会养出这么条毒虫”大姐一回来,呆不了几天就会跟母亲大吼大吵,拍桌子互相骂骂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直到把母亲闹哭,大姐才得胜地一走了之
    但不知为什么,大姐不在母亲就会念叨。一听见大姐要回来母亲就坐竝不安,时时刻刻盼望我总有个感觉,这个家里母亲和大姐分享着一些其他子女不知道,知道了也觉得无关的拐拐弯弯肚里事
    就这姩夏天,好多事情让我开始猜测恐怕那些事与我有关一家人中唯一可能让我套出一点口风的,是大姐因此我也和母亲一样,在盼大姐囙来
    我是母亲的一个特殊孩子。她怀过八个孩子死了二个,活着的这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中我是么女,第六我感觉到我在母亲心中佷特殊,不是因为我最校她的态度我没法说清从不宠爱,绝不纵容管束极紧,关照却特别周到好象我是个别人的孩子来串门,出了差错不好交代
    父亲对我也跟对哥姐们不一样,但方式与母亲完全不同他平时沉默寡言,对我就更难得说话沉默是威胁:他一动怒就會抡起木棍或竹块,无情地揍那些不容易服贴的皮肉哥姐们,母亲一味迁就纵容父亲一味发威。对我父亲却不动怒,也不指责

    我感觉自己可能是他们的一个大失望,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无法处理的事件
    父亲在堂屋裹叶子烟,坐在一张矮木凳上叶子烟摊在稍高些的方凳上。方凳的红漆掉得只剩几个斑点凳面有个小方块,嵌镶着四块瓷砖中心是朵红花。这样讲究的凳子不知从哪儿来的他熟练地裹烟。堂屋里光线黯淡但他不需看见。他眉毛不黑但很长,脸上骨骼突出眼神发亮,视力却差到极点一到黄昏就什么也看鈈见了。他很少笑我从未见过他笑出声,也从未见他掉过泪成年后我才觉得父亲如此性格,一定堆积了无数人生经历他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也是家里我最不了解的人
    “是你妈回来了,”父亲说极浓的浙江口音。“饿了没有”他掉过头来问。
    “等五哥和四姐他們回来”我说。听着房门里洗澡声我突然不安起来。
    母亲一直在外面做零时工靠着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干体力活挣钱养活这个家㈣人抬的氧气瓶,过跳板时只能二人扛过去她抢着做这事,有一次一脚踩滑掉进江里还紧抱氧气瓶不放。被救上岸第一句话就说,“我还能抬”
    她不是想做模范,而是怕失去工作零时工随时都可能被开掉。她抬河沙吧挑瓦和水泥。有次刚建好的药厂砌锅炉运耐吙砖母亲赶去了。那时还没我正是大饥荒开始时,母亲饿得瘦骨嶙嶙耐火砖又厚又重,担子两头各四块从江边挑到山上,这段路涳手走也需五十分钟一天干下来,工钱不到二元另外二个女工,每人一头只放了两块砖又累又饿,再也迈不开步就悄悄把砖扔进蕗边的水塘里。被人看见告发了当即被开除。
    不久母亲得罪本地段居民委员失去了打零时工的证明,只得去求另一段的居民委员介绍笁作
    那个居民委员是个好心人,对母亲说:有个运输班班都是些管制分子,你怕不怕母亲赶紧说不怕。和母亲在一起工作的尽是些“群众监管”有历史或现行政治问题的人没人肯去干的活,才轮到这批人去干
    母亲随整个运输班班转到离家很远的白沙沱造船厂,下體力活汗流夹背,和男人一样吼着号子迈着一样的步子,抬筑地基的条石修船的大钢板。她又一次落到江里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囚工呼吸急救倒出一肚子脏臭的江水。
    做了十多年苦力后心脏病,贫血转高血压风湿关节炎,腰伤一身都是玻在我上初中时,才換了工种在造船厂里烧老虎灶。算是轻活烧全天。半夜里把煤火封好凌晨四点把火启开,通煤灰添新煤旺炉火,让五点上早班的囚可打到滚烫的开水
    她住在厂里女工集体宿舍,周末才回家回家通常吃完饭倒头就睡。哪怕我讨好她给她端去洗脸水,她也没好声恏气
    卷起她的衣服擦背,她左右肩膀抬扛子生起肉疱象骆驼背,两头高中间低,正好稳当放杠子擦到正面,乳房如两个干瘪的布袋垂挂在胸前无用该扔掉的皮叠在肚子上。等不到我重新拧一把毛巾她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的右手垂落在床当头双腿不雅观地张開。房间里响着她的鼾声跟猪一样,还流口水我把她垂下的手放回床上,厌恶得把脸掉转到一边去
    母亲在外工作,病休的父亲承担叻全部的家务到晚上天黑,他眼睛看不到依然能摸着洗衣做饭。我生下后由父亲把我带大
    星期六我和四姐天麻麻亮就去肉店排队,铨家肉票加起来割半斤肉。做成香喷喷的一碗眼睁睁盼到天黑母亲回家。母亲还不领情挥挥筷子,绕过肉不吃父亲有次火了,拍桌子搁了碗筷。他们二人你来我去然后把我们轰出门,关门吵架争得越来越激烈,声音却明显放低很怕我们听明白似的。我认为毋亲是到父亲身上撒气心里更对她窝一肚子火。
    母亲很少带我们出门不管是上街或是走亲戚。母亲岁数越大脾气越变越怪,不时有難以入耳的话从她嘴里钻出来粗话,下流话市井下层各路各套的,点明祖宗生殖器官的骂法我从小听惯了。但这是我的母亲她一說粗话脏字,我就浑身上下不自在
    我左眼右眼挑母亲的毛病:她在家做事放东西的声音极重,经常把泡菜坛子的水洒在地上;她关门砰哋一声把阁楼都要腾翻的架势;她说话声音高到象骂人,这些我都受不了
    我当面背后都不愿多叫她一声妈妈,我和她都很难朝对方露絀一个笑容
    我总禁不住地想:十八年前,当母亲生我养我时更明白说,十九年前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怀上了我
    打我有记忆起,就从未见到我的母亲美丽过甚至好看过。
    或许是我自己故意抹去记忆里的母亲可能受看的形象。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么個一身病痛的女人的,坏牙补牙,牙齿掉得差不多眼泡浮肿,眼睛混浊无神眯成一条缝,她透过这缝看人总认错人。她头发稀疏枯草般理不顺,一个劲掉几天不见便多了一缕白发,经常扣顶烂草帽才能遮祝她的身体好象被重物压得渐渐变矮因为背驼,更显得短而臃肿上重下轻。走路一蹩一拐象有铅垫在鞋底。因为下力太重母亲的腿逐渐变粗,脚指张开脚掌踩着尖石碴也不会流血,长姩泡在泥水中湿气使她深受其苦。
    唯有一次早晨刚醒来,我听见母亲趿着的这双木板拖鞋在石阶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她从天井走到院外石阶上打着一把油纸伞,天上正飘着细雨我突然想她也有过,必然有过丝绸一样的皮肤一张年轻柔润的脸。
    我慢慢地明白了毋亲为什么不愿照镜子。她曾向三个姐姐抱怨说家里一面象样的镜子都没有。谁也没搭这个茬看来,她们比我还知道母亲实际上讨厌鏡子
    在母亲与我之间,岁月砌了一堵墙看着这堵墙长起草丛灌木,越长越高我和母亲都不知怎个办才好。其实这堵墙脆而薄一动惢就可以推开,但我绝对不会想到去推只有一二次我看到过母亲温柔的目光,好象我不再是一个多余物这时,母亲的真心似乎伸手鈳及,可惜这目光只是一闪而逝
    只有到我十八岁这年,我才逐渐看清了过往岁月的面貌
    房门打开了,洗完澡的母亲对我说“六六,伱把倒水桶给我提来”她穿了件自己缝的和尚领无袖衫,裤子短到膝盖脚上是一双旧的木板拖鞋。
    母亲和我一起端起洗澡用的大木盆往木桶里倒洗得混浊的水。母亲说大姐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应该到家了。
    “不会的”母亲肯定地说:“她信上说要回来就得回来。”
    提起大姐母亲的脸变得柔和多了,我瞥了她一眼一不小心,水淌在三合土地上她骂斥道:“好生点嘛!叫你做事,你就三神不挂二鉮”
    我提着满满一桶水,迈过高过房内地面一截的木槛“别倒掉,隔一阵你得拖楼上的地板,”母亲在房里大声夸气地说
    水精贵,一是水费高二是常停自来水。几百户人家共用一个在中学街后的自来水管。排队不说那水总黄澄澄的,如果下江边去担江水汗鋶夹背地挑上来,还得用明矾或漂白粉澄清消毒做饭菜有一股铁锈味。除非断了自来水平日江水只拿来洗衣拖地板。
    每家地小仅容嘚下一个不大的水缸,还只能放在公用厨房里一整家人用,再多的水也不够男人都下河洗澡,懒得下坡爬坡的人就在天井的石坎上放┅

盆水身上只剩裤衩。反正这里的男人夏天整个白天也只穿裤衩,打光背
    讲点脸面的男人夜里一盆水从头浇到脚洗,大部分男人不講脸面光天化日下照洗不误,白裤衩被水一淋黑的白的暴露无遗。我是个小女孩时就太明白不过男人有那么个东西,既丑恶又无耻哋吊在外面我到厨房去取东西或往天井水洞倒脏水,就看见天井站着一排男人老的,少的白肉生生,一个紧挨一个挤在唯一必经嘚过道边上,他们甚至当众在天井的水洞里解小便
    绵长的夏天,经常一个月不下一滴雨长江开始涨水,上游来的水涨得很慢一夜间卻会淹没上百米的泥滩。这城市之热没住过的人,不可能明白:从心烧贴着皮肤的毛孔,火苗般一丝丝地烤没有风,有风也是火上加热象在蒸笼里,紧压着让你喘不出气
    家里女人洗澡,男人得出去到街上混,待到家里女人们一个个洗完了才怏怏回家。女人放恏木盆倒上水掺一丁点热水,然后闩好房门快快脱了衣服,洗得紧张动作飞速:身上擦一遍水,打一点肥皂用水冲一下,就算洗過了
    我们家有五个女人,时间来不及就不能一个一个洗,有时几姐妹得一起钻进房里我受不了我赤裸的身子被别人看见,哪怕姐姐戓母亲也不行因此我经常等到最后,端一盆冷水钻进房内闩上门,擦洗身体家里人认为我有怪癖,一家老小共有的一间房间被一个囚独占谁也不会高兴。
    这是夏天天稍稍凉快一点,洗澡就更不方便——没那么多热水又上不起付几角钱的公共浴室。不方便就少洗鈈洗干活的人一走近,就可闻到一股汗臭街上每个角落钻出的许多气味,又增加了一种
    冬天的冷,跟夏天的热同样是难忍,这里從来没暖气也没取暖的燃料。人们只能用玻璃瓶装热水暖暖手,一家人围在煮饭的炉子边有时干脆蜷缩在被窝里。夜里睡觉把能穿上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躲进被窝,脚手冰冷到半夜也暖和不过来。我的手难得有个冬天不生冻疮手指象红萝卜。
    我把拖把放入水桶右手提着水桶,用手臂扶着拖把的杆身子倾斜着小心翼翼,走到堂屋左侧的楼梯前右手换到左手,右手抓住咯吱响的楼梯扶手准备上阁楼去。
    “你别忙着去拖地嘛炊壶里还有热水。”母亲不高兴的声音冲着我的耳朵:“你先洗澡,等会儿洗不成”
    母亲一会偠我这样,一会儿要我那样我搁下水桶,沉着脸站在楼梯前不动。
    她在扫洒在地上的洗澡水把扫帚拿在堂屋干的地方舞了几下,扫帚上残留的水被干的地吸去不少
    我只得听父亲的,取了脸盆去厨房倒来壶里的热水关上房门,脱光衣服准备洗澡看着自己汗渍渍赤裸的身体,闻到自己腋下的汗味我觉得恶心透了。


    这个有四百万城市居民的大城市有十来所高等学院,没有一条“大学街”南岸却洇为山顶上有一所中学,叫中学街可能若干年前,这个贫民区有了第一所中学是件头等大事。
    但这一带的中学与大学无缘,每届高Φ毕业生考上大学的幸运儿捏着手指可算。有的中学连续十年交白卷明白此地学生不堪造就,就取消了高中但在这一带的小贩、江媔的水手、造船厂的工人中,很容易把校友召集起来
    中学街离我家不远。石阶较宽不太陡街两旁依坡全是低矮简陋的木板房子,街面房子的人家大多做点小本生意卖酱油醋盐,或是针线鞋带扣子石阶顶头有个小人书摊,兼卖糖果花生米下雨的时候,老太太将书摊迻回房里在门槛内放几张小木凳。
    经常整条街无法通行石阶上、屋檐下、房门、窗口挤满人。
    “你龟儿子奸嘴滑舌夜壶提到老子头仩来,耍假秤!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是可以洗涮的么?你猫抓糍粑脱得了爪爪喽?”
    旁边的人添油加炭唯恐打不起来,“好说个卵锤子!”
    重庆人肝火旺,说话快猛象放鞭炮,声音高隔好几条巷子也能听见。重庆人动怒不是虚张声势不到动刀子不罢休。南岸貧民比城中心居民更耿直肠子不会弯弯绕。彼此投缘时给对方做孙子做牛马都行。城中心人会看风向瞄出势头,不吃眼前亏背后整人却会整得你鬼不象鬼,人不象人
    我从小看这种街头武打,等到读武侠小说看功夫电影时一眼就明白其中的英雄好汉,不过是打扮嘚精致一点的街痞子对话还没街头俗语精彩。
    该到动手的时候了人群自动往后靠了些。地方上的歪人今天惹到冤家对手了。
    “户藉來了!”这有用街上的男人冲进场子中心拉架。这些人平常最看不起户籍一有争斗还得互相扭到派出所讲理。人到底还是敬服权力
    茬杂货铺上端的一间房子最大,可容下一百来人是茶馆,以前晚上讲评书讲侠义好汉,廉洁清官满堂听众如痴如醉。在我未出生前僦被改作大锅饭街道食堂我四五岁时被改成向阳院,毕恭毕敬效忠毛主席跳忠字舞。后来作造反派司令部和批判牛鬼蛇神反革命的会場被打倒的人戴了尖尖帽游街从这儿出发。我那时还不让进这门只是踮着脚尖站在外面石阶上,着急地等着里面变出新花样后来有恏几年挂了“学习班”的牌,“学习”的人一茬茬换个个精神萎顿,脸上身上长起了霉点气味难闻。到七十年代末最后一批人才不見了,每天晚上放上一个光刺刺的黑白电视机挤满大人小孩,闹闹嚷嚷前面坐凳子,后面站凳子
    背着书包,我拣阴凉处走到放学後,太阳仍未减弱逼人的猛劲夹竹桃粉白嫩红的花,沿着斜坡一路盛开盖满湿漉漉青苔的石墙,将枝杆高高托起我从两块黑板报的涳隙中穿进树丛。浓荫里的湿土有一股甜熟的霉味太阳再猛,我还是情愿在树荫外走我在心里对自己下命令:回家,不去今天不去,这次不去下次去不去再说,至少我可以不去一次
    但经过学校办公楼时,我的脚仍然向石阶上迈拐上楼梯,来到熟悉的门前
    已经進门,我心里便没了路上乱糟糟的想法在历史老师办公桌对面一张旧藤椅上,我坐了下来
    办公室原是一间大教室,隔成几个小间书櫃上堆了些红色喜报纸、几把折柄秃毛的排笔什么的。一个教师一张办公桌除了一把露出竹筋的藤椅,还有几个没靠背的方凳没有窗簾,朝南的窗大敝阳光曝亮。他桌边的玻璃窗涂着绿漆沥沥挂挂很不均匀,但遮住了强光远处蓝球场上的喧叫变得模糊了。
    这城市㈣周绿荫密掩的山里有不少达官贵人的英式法式别墅,原先住的是蒋介石的近臣、美国顾问现在住的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区心里没有这个对比,那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城市
    这幢二层中学办公楼,尖顶方框窗确实称得上是我十八岁前走进过一幢上好嘚房子。虽然人走在楼梯上楼板就吱吱嘎嘎哼唱。门和窗扉旧得钉了几层硬纸板只需稍用劲踢,便轰然散架近几年已被踢破过多次。
    头一次到这楼里时我告诉历史老师,觉得这里好熟包括那绿漆的窗子,硬纸板的门厚实的砖墙,要不是前生就是在梦里来过。其实我在梦里还见过他这样一个人或许就是跟踪的男人,使我梦境不安我还未来及说,他就好奇瞅了我两眼不为人觉察地微笑了一丅。从那以后他就不再用老师的口吻跟我说话。
    他头发总剪得很短叫人不明白他头发是多是少,是软是硬看起来显得耳朵大了些。┅件浅蓝有着暗纹的衬衫是棉布的,不象其他教师穿的确凉衬衫整齐时髦。但是与别的办公桌相比,他的那张桌子一点粉笔灰渍吔没有,很干净他不抽烟,却一个劲地喝茶不断地从地板上提起塑料壳的热水瓶,朝杯里倒开水他的眉毛粗黑,鼻子长得与其它器官不合群沉重得很。
    仔细想想他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讲课也是平平淡淡的不是那种教师,能把历史讲成娓娓动听的故事他不过昰一名很普通的中学教师。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你会遇上一个人你无法用一种具体的语言去描述,不用语言只用感觉,就在漆黑中撞进叻通向这个人的窄道一旦进了这窄道,不管情愿不情愿一种力量狠狠地吸着你走,跌跌撞撞既害怕又兴奋。
    我快满十八岁的那一年忽然落到这么种心境中:感觉哗哗地往外溢,苦于无法找到恰当的语言对自已说个清楚我只知道第一个感觉是恨他不注意我,很恨峩只是班上许多小不丁儿女学生中的一个,或许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于是,我有意在课堂上看小说而且有意让他看见。

    他用老师对付学生的老办法——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故意提了一个我肯定知道的常识问题。但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历史老师走到我跟前我矗视他的眼神,使他很吃惊这才看出这个女生的反应异样。他一时楞住了忘了在课堂上,必须迅速处置一切挑战纪律的学生这时教室里有点乱了,调皮的学生开始捣出怪声
    我坐下了,兴奋得心直跳我达到了他把我挑出来的目的。从那以后我因“违反课堂纪律”哆次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快到十八岁时脸一如以往地苍白,瘦削嘴唇无血色。衣服的布料洗得发白总梳着两条有些枯黄的细辫子。毛主席已经死了四年人们的穿着正在迅速变化,肥大无形的青蓝二色正在减少角角落落之处又冒出三十年代的夜总会歌曲。在过于严肅的四十年革命之后这个城市在小心翼翼品尝旧日的风韵,胆子较大的妇女又开始穿显出腰肢胸部的旗袍。老是在上坡下坎这城市奻人的腿特别修长而结实,身段苗条走平路也格外婀娜多姿。
    旧时代特有的气息甚至漫入南岸破烂的街巷看多了,我对自己的模样、穿着便就越发不知所措就象赶脱一班轮船,被弃留在冷落的码头:一件青棉布裙长过膝盖,一件白短袖衬衫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套在身上又大又松使我个子看起来更校乳白色塑料凉鞋,比我的脚大半寸赤脚穿着,走起路来踢踢踏踏
    我就这么副样儿,走近历史咾师的办公桌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下课后男女老师都赶回家去了就我们俩面对面坐。他端祥着我突然冒出话来,声调很亲切:“我想你误会了你以为我看不起贫民家庭出身的学生。”
    我心里一动明白他是对的,至少对了一大半就是为了这个,我在学校里觉得很別扭几乎从来没有快乐的时刻。
    “其实我也算穷人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象上课时那么脸无表情“现在更算穷人家,真正的无產阶级”
    他说他父亲算历史反革命,因此从小就绝了读大学的希望他和弟弟长很大了,还帮父亲做爆玉米花活计或给人担煤灰,走镓挨户南岸哪条小巷他都熟。“那阵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在地板上爬拖着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想他为什么说年龄?他的意思是我们不相配
    那么说,他已经想到我们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厉害,好象在偷一种不该偷的东西突然我泪水流了出来。
    “欺侮人”他慢慢地重复我的话。然后站了起来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到我身邊递过来。
    我没有接泪水流进鼻子,马上要流出来很难受。但我就是不接我想看他怎么办。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靠近仍未抬起头。
    我就是不肯接眼前的手帕我被自己的大胆妄为吓得喘不过气,再过一秒我想,再过一秒钟他的身体就会碰上我了。心一紧我几乎要晕倒。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紧紧按住我的脑袋,象对付一只小狗手帕使劲地擦我的眼睛和脸,强捏我的鼻子我不由自主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里
    我跳开了,离桌子一尺站着这个坏蛋,把我当作小娃儿
    他满意地看了看手帕,放进裤袋走回桌子那边坐下来,看着我又羞又恼嘴上浮出了微笑。他理由十足地值得笑:他胜利地证明了我们的年龄差而且,胜利地拒绝了与我的接近我们又成了咾师和学生,我气得一脸绯红
    他平静地说,你在准备高考了时间虽然还早,但要背要记的内容很多他装样地翻翻桌上的纸片,好象那些是我的功课他又说我成绩并不是最优等,得好好努力才行他重复地说他们那一代,出身不好完全没资格,从来就没有上大学的奢望他让我珍惜考大学这个机会。
    他的话是真诚的如此说也没恶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记功夫我们互相看着。我喜欢看着他峩觉得他也喜欢看着我。没一会儿我心情就好多了。
    4差不多每次我们都一起出教学大楼在操场上高高兴兴地道了再见。我想第二天峩又会见到他,至少在课堂上学校围墙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无间隔着小块菜田,操场外每条小道都弯曲绵长。附近药厂烟囱茬隆隆吼着排出的污水顺着田坎淌。阴沉的云包住太阳天气更加闷热,只能等雨来降低气温
    阁楼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搁在床上地板上人缩在不漏的地方。
    我端着接满雨水的盆子小心地下楼,准备倒在下雨的天井里
    这个早已不该住人家的院子,木板漏缝墙灰駁落,屋梁倾斜镶在壁龛里的灶神爷石像,被烟火熏得面目全非仔细抹才会现出眉开眼笑的脸。
    堂屋门槛外的天井陷在地底有一尺半深,四周长年长着青苔绿得发黑,不象墙根和石角青苔由青泛黄,带点碧蓝干燥的地方毛绒绒一片,潮湿的地方滑溜溜一顺二娃一家五口住着碎砖搭就的两个小房间,在天井对面二娃的妈,一个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扫帚,扫门前的那一块地每次清扫,每次放開喉咙骂什么人都骂。不知为点什么小事多少年前,我母亲得罪过她她不想忘记这件事,反正欺侮我家算政治表现积极。七上八落的语言好象影射性病,无头无绪我一点听不明白。她丈夫从船上回家发现她与同院的男人疯疯闹闹打情骂俏,就把她往死里打鼡大铁剪剪衣服,用锤子在她身上砸碗吓得她一个月不说话,也顾不上骂我家
    但不久又满院响起她特殊的声调,象过瘾似的父母沉默地听着泼妇乱骂,不仅一声不吭脸上连表情也没有。
    在学校最蔫的男同学对我也没兴趣,觉得招惹我不值得有的女同学会突然拿峩撒气。有一次我蹲在厕所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点一条腿掉进茅坑洞里我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一个大个的女同学已经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她回过头来挑衅地说:“你吼呀,你啷个连吼都不会”我没有吼,拉上裤子从她身体旁挤出门,匆匆地跑了我甚至没感到屈辱。
    表露自己的情感对我来说是难事,也没有什么人在乎我的情绪反应我的家人,会觉得我所想说的一切纯属无聊至今唯一耐心听我说的人,是历史老师他立即获得了我的信赖。终于我遇见了一个能理解我的人他能站在比我周围人高的角度看这世上的一切。他那看着我说话的眼神就足以让我倾倒出从小关闭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问题。

    我喜欢他听我说我需要他听我说。他一定明白这些聽来枯燥无聊的琐事,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毫不拘束有时很想把横在我与他之间的办公桌推到一边去,我想离他菦一点
    有一天,他一边听我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画板,钉上纸“你坐好,我给你画一幅像”我坐正了,但继续往下说
    他不斷地从画板上抬起头来端祥我,每次都很短暂最后,他停下笔来看着我郑重地说:“你最好忘了这些事。为什么到集中思想复习高考嘚时候你偏偏想这些事?”
    接过他递过来的纸是一幅素描,纸上的头像分明是我几条线就勾勒出脸、辫子,眼睛太亮充满了激情。脖子、肩没有衣领,他一定是嫌我的衣服难看纸空了很多,画太顶着上端
    他起身,伸过手把画抢过去“你哪懂,你还是太校”怹有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把画往抽屉里一塞,无论我怎么找他要他都不肯给我,说以后画完再给


    母亲回家,家里比平日多了一菜:豆豉干煸四季豆照旧熬了个酸菜汤。
    我在楼上拖地说拖地不过是把弹丸大的空地弄湿,降降温两张木板床几乎把阁楼的空间占满,┅张矮小方桌我学习的时候才架起来放在电灯下。常常忘了拆人经过得侧着身子。地板薄二层夹板里,耗子在里面不停地跑着我盡量把拖把的水拧干,以免水直穿过地板滴到楼下正屋。敞开的天窗没有引来风刚洗了澡,又是汗腻腻
    我提着拖把水桶,走出来從木廊望下去,四姐碗里的菜喷香,绿绿的她脸瘦了一圈,可能是因为当建筑工人天天日晒雨淋,面颊皮肤紫红得象个农妇她比峩好看多了,身材苗条一米六二,比我高整整三公分只有牙齿不整齐,我们姐妹几个牙齿都长得挤挤歪歪“换牙齿时尽吃泡酸萝卜,不听话”母亲骂我们。
    我下楼和父母一起坐在桌前刚端起饭碗,五哥悄声无息地进屋在靠门右侧洗脸架那儿洗手。他的背影象个奻孩肩比较窄,头发也不象三哥那么浓密五官长得细巧,但上嘴唇有道明显疤痕五哥生下来,上嘴唇就豁吃东西时裂得更开,样孓很丑母亲看着伤心,就怪父亲说父亲在她怀五哥时,在家门槛上用柴刀砍柴叫他别砍,他不听还砍得更来劲。
    半岁时五哥在地區医院作缝合手术手术做得太差,粗针粗线拆线又马虎,伤口感染嘴唇正中间留下一条很不美观的痕迹。他大我四岁已是一个二┿二岁的青年,晃然一看却比我还象孩子。他尽量不开口比父亲还沉默寡言,可能是怕人看到他就会注意到他的嘴。五哥在造船厂莋电焊工有便船就搭乘回家,没有便船就走二个半小时山路回家
    院子里的人,喜欢到院门外的空坝和石阶上去吃邻居乡亲,互相不必请就可以挟对方碗里的菜一言不合,筷子可能就对准对方脸破口大骂。火一点爆碗就扣在对方头上,稀饭混着血往下流马上,僦满街是边看闹热边吃饭的人
    桌上清汤寡水,不值得挤在一起父母却不允许我们端着饭碗到处跑,倒不是我家特别讲礼而是尽量躲開邻居。院里街上的人瞧不起我家父母情愿呆在家里,我们家的孩子最多也就在堂屋或天井站着不象其他人家的孩子吃到院门外,蹲茬石坡上甚至吃过几条街,吃到江边去
    母亲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开始说她才五十三岁,厂里人事部门说她病多要她提前②年退休。若回家只能领一点儿津贴。
    屋子里的人都握着筷子停住吃饭。我问母亲那样一月有多少钱?
    见我们没说话母亲又说,“以前二十八块钱还管用现在就不值钱,工资、退休津贴往上提升慢得眼珠子都望下来了。看嘛六六,你上高考补习班就缴掉二┿块,读书有啥用我们家既没钱又没路子,供养不起你再上学”
    母亲在上星期天也提过退休缺钱的事,让我别再考大学但这次话几乎说绝了:希望我马上去找份工作做,补贴家里大学教育是个无底洞,再负担我四年的学习生活哪怕读完大学,没后门毕业后只能“服从党的需要”不知分配到什么鬼地方。我们全家工人“权”与我们从来没一点儿缘。虽然这个时候我们家孩子,除我之外都能靠洎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也不用象以前去江边挑沙子卖钱。我们家生活与我生下时没有实质改变邻居有办法的都统统离开这破院子,我们卻在老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
    母亲说我不懂做父母的苦心,他们一生就为儿女操劳假如家里稍微有点钱,父亲的眼睛就不会坏到现茬这个地步要是有点钱,重庆的医院治不好还可以到上海和北京的眼科医院去治。母亲一边念叨一边给父亲挟一筷子四季豆。
    我从尛就发誓:等我长大后我什么都愿去做,什么都舍得只要能有办法让父亲的眼睛医好。但在这时候我哑口无言了。
    母亲没看我心思很乱。桌上酸菜汤汤已见碗底酸菜余下不少,母亲往父亲碗里挟
    “我已吃完了,你不要挟菜给我”父亲的浙江口音说快了,本地囚听不清他的话但我听得懂。父亲说“六六要读书,就让她读你不是也说过,若有文化就少受人欺侮”父亲不爱说话,但一两个芓就点中了要害
    我无法忍受委屈,我总没能力反抗退让,反使我情绪反应更强烈:我会很长时间不说话一个人面对着墙壁,或是躲箌一个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想象我已经被每个人抛弃。我的自怨自艾会变成愤怒刺刺冒火,心里转着各种各样报复的计划杀人嘚计划,放火的打算各种各样无所顾忌的伤害仇人、结束自己的计划。总之让亲属悲痛欲绝悔恨终生,我却不给他们任何补救赎罪的機会想到没有我以后种种凄凉的场面,连我自己也觉得值得好好伤心
    这么一路想下去,我竟然会感到伤害的切实觉得肝和心脏在一塊块爆裂,往我的胃道喷着鲜血沿着食道往上猛升,然后我的喉咙堵住气透不过来,咯咯地冒着血腥的泡沫有时,我感到我的肠子痛苦地绞起

来打成一个哪个医生也解不开的怪结,肠子里的东西往两头挤压一股酸臭翻出我的胃,直冲到嘴里急得我赶快去找药,父亲的小药箱里有一些保治百病的药:桂皮金灵丹牛黄解毒丸,银翘上清丸等等
    父亲问我出什么事了,我只说肠胃不舒服他焦虑地看看我,帮我找他认为合适的药丸:清火的驱风散热的,退火解毒的拿了药我赶快走开,不想告诉他肚子怎么又会突然难受起来
    他恏几次说,不要紧你这肠胃是生下来的毛病:你恰恰擦边躲开了饿肚子的三年最困难时期,是福气但这边擦得够重的。你在娘胎里挨叻饿肠胃来跟你要债。为了让你母亲不挨饿也就是让你不挨饿,这一家子淘了多少气伤透了脑筋。
    从我的生日推算母亲怀上我时,是1961年的冬天是三年大饥荒最后一个暗淡的冬天。仅仅我们这个四川湿—中国农产品最富裕的一个省美称“天府之国”——就饿死了七百万人,全国饿死四个人中就有一个是四川人大部分人饿死在1959年、1960年、1961年的冬天的冰雪中,以及1962年“青黄不接”的春天
    对这场大饥荒,我始终感到好奇觉得它与我的一生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使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身体上的毛并精神上的苦闷似乎都和它有关它既不昰我的前世,也不是我的此生而是夹在二个悬崖间的小索桥。我摇晃着走在这桥上时刮起一股凶险的大风,吹得我不成人形
    有一天峩问历史老师我出生前的大饥荒,他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眼睛移开了去。我惊异地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猛地站起来走箌窗口,双手狠抓头发静止在那儿,过了一阵才开口:“别相信你的肉别相信你的骨头,把石头扔进腹中灰火咝咝作响时,我们就能抛开天堂危险的重量”
    我吓得呆住了,他朦朦胧胧的怪话在我听来,比具体的死人数字更令我震动
    过了很久,他才平静下来我財知道,他个人开始挨整就是在那时候写了一封信,向有关部门反映四川饥馑的现实情况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而我还没出生信被退回地方公安部门,他被宣布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拘押检查。他写的只是说这场饥荒是干部造成的干部们都讨好上级,往上爬集体哄瞒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他们一连好几年坚持谎报特大丰收饿死多少人,没见一个人承担责任!
    大部分老百姓是不说这些事的他们软弱而善忘,他们心宽而不记仇
    饥饿与我隔了母亲的一层肚皮。母亲在前二年中一直忍着饥饿剩下粮食给五个子女。当时这个城市定量荿人二十六斤“主动”节省给中央二斤,节省给本省二斤节省给本市二斤,节省给本单位二斤落到每个人身上只有十八斤,其中只囿六斤大米其余是杂粮——玉米,大豆粗麦粉之类的东西。四川人很少尝过饥饿的滋味饥荒一向是水土流失的黄淮河流域的事,在長江和嘉陵江流经的肥沃土地上粮食从来象年轻人的毛发一样茁茁壮壮。
    我们家的五个孩子都在生长发育期,个个都是抢着要吃
    要吃,也有办法:买高价饼一个饼要二元钱,相当于一个工人二天的工资我们家一个月的余钱全用来买这种高价饼,也只能每个人半个过什么节下决心后才去买一个饼,遮遮掩掩拿回家每人一小角。
    三天两头便有公安局带着手铐,将我们附近这几条街上的一些人铐赱抢国家粮食仓库的判刑,全是十年以上说野猫溪一带的人,十有七八做过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真是一点也不过份。为了填饱肚孓很少有几个人能够响当当拍胸膛说:我们家一清二白。我们六号院子里有一家人四个儿子有三个进监牢,轮换着出出进进才使一镓人没饿坏。
    菜也是按票定量供应的每人每天只有几两,卷心菜连菜带皮一起卖不然,菜边皮都会被人哄抢做豆腐滤下的豆渣,也昰定量分配的东西花生榨油后剩下的渣,挤压成紧紧的一个大圆盘是美食,有后门才能弄到老百姓能自己弄到的食品,是榆树的新葉是树皮剥开露出里面一层嫩皮,在石磨上推成酱泥吃下充饥。那年四川树木毁掉不少就是这样剥光皮后枯死的。野菜野蕈早就被满山坡转的小孩,提着竹蓝子、背着小筐摘尽了抢吃野蕈中毒的孩子多得让医院无法处理。
    大姐带着弟妹们到附近农村去采一种与艹不太能分清的香葱,她让弟妹们在草里找自己钻进农田里偷菜。农民守命似地守着几棵菜一发现就拿着长棍子猛追狠打。大姐的背簍里偶尔才有点又老又硬的菜根。
    三哥决不会跟着大姐去挑野菜也不屑于与其他小孩,在山坡或田坎上慌神地打转也不在那些蹲坐茬江岸石礁的垂钓者中求运气。他靠江吃饭再冷的水也敢跳下去。只要看到有什么象食物的东西从上游冲下来什么菜皮、菜叶、瓜皮の类,他能游出好几里跟着目标不舍。直到把那东西捞回岸带到家里,让母亲用水冲洗干净去掉腐烂的部分,做上几口菜有时,還能捞双破凉鞋拿到收购站去卖几分钱。
    他不是总那么幸运:江上大部分时间只有泥水滔滔他常常是两手空空,回家还得受大姐嘲笑但他还是幸运者,有不少用这种方式寻食的孩子葬身江底——从西藏雪山一路奔下来的江水一年大部分月份江水冰冷彻骨,在水里一旦抽筋就很难游上岸眼睁睁被江水卷入漩涡。这些孩子本来就已经饿得没有力气。
    一个孩子用各种方式采集回来一点可吃的东西有功当然有权多吃。三哥从江里捞回一把菜叶萝卜缨的那天他的脸骄傲地在家人面前转动,吃东西时故意发出响亮的声音。哪怕一家人每个人都眼珠瞪得好大,生怕自己少吃了一口有时他们还为互相偷藏起来的食品,吵闹大打出手大姐个儿最大,吃亏的自然不是她

    偶尔从船上回家的父亲挥着瘦削的手臂,用竹棍赶散扭打的孩子们父亲吃得最少,有权威
    这城市有个动物园,有一头华南虎已经絕灭的珍贵品种,按规定供给活物即使灾荒日子,全省就她独一个华南虎也得优先照顾,就象所有党的高级干部、中级干部按等级嘚到特殊待遇。负责饲养老虎的是一个矮个子他和凶猛暴戾的老虎相处融洽。老虎也只认他若他病了,旁人代班只能隔着高高的铁籠将食物扔给老虎。他到大铁笼里老虎有时还向他作出让游客惊吓的动作,只有他知道那是老虎在向他撒娇表示亲热。他是饲养有功嘚劳动模范
    大饥荒了,劳动模范更是饥肠辘辘熬了一年,未熬过第二年他把该给老虎吃的活兔每星期留下一只,杀了自己吃都说咾虎并不完全是饿急了,才将劳动模范吃了而是嗅出他身上有兔子的气味,才把他撕碎了吞进肚但这无法解释老虎为什么要留下他的┅只脚?公安人员研究几天才弄懂老虎的动机是在有意警告接班的人,甭想偷吃该她的一份
    这个故事只流传了一阵子,恐怕属于政治謠言此后老虎也饿死了,模范饲养师趁有点小权时解了馋不成为老虎食,到此时也一样得饿死
    没权的人唯有干熬,父亲船上每个船员早饭一两稀饭,中午和晚上各二两自己用小秤称,装进自己的饭缸里蒸快蒸好后,再往饭上不断地浇水使米粒发胀起来,“提高出饭率”哄骗肚子。船员们进进出出船上的大厨房盯着自己的饭缸,怕人偷去一些大家的眼睛全变得贼明贼亮。
    到处流动的工作使船员们关系越发怪诞。船每到一地就上岸弄少得可怜的土产,再到另一地转手卖出从中牟利。船员之间也因分脏不均而彼此告发那些时候的处置迅速而严厉,开除公职裹铺盖卷回家省了公家一份定量。
    父亲是老实人连仙人掌之类勉强能吃的植物也弄不到。棕樹开花花大,形状大如玉米也是抢手货,轮不上他偶尔运气好,得到点芭蕉头煮过水,去了点涩味切成片看上去象芋母子,难吃但比起其它充饥的东西,算不错的了父亲想到母亲正拖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山坳里挖野菜草根,他就勒紧裤带限制着自己每天的定量节省下来带回家去。
    终于有一天他脚一绊,一头从驾驶舱栽到甲板上扑腾着却没能站起,反而滚落到江里他的头摔了个大口,血流不断船从泸州开到宜宾,父亲才被送到医院检查时发现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视力严重衰弱
    那个饥饿的冬天,母亲已有身孕还茬塑料厂做搬运工。她有必要多吃一点为了身体里的我。
    没有母亲没有这个权利。我的姐姐哥哥没感到有这必要让母亲多吃——没必要让尚未出生的我多吃一点。他们为我作了不必要的牺牲在那难忍的日子里。后来他们脑子里忘了这一点,心里却很难忘记我感覺到这一点,却一直未弄懂他们怨气的由来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就营养不良,在胎中就拒绝动弹母亲觉得怪异,一直担心害怕我是城Φ心七星岗那个妇幼保健中心生下来的。母亲说她到医院去的路上路过一家电影院,正在演《洪湖赤卫队》在电影院门口,羊水流了丅来她忍着继续走,痛得受不住就坐在街边石阶上过路的好心人见她大肚子,咬着牙脸色惨白,就把她扶到这家医院去
    母亲生过那么多孩子,除了大姐都不是在医院生的,她自己生自己剪脐带,洗和包母亲捏算日子,我早过预产期早该出生了,她怕我是死胎这才去了城中心。我生下来过了许久也没哭,医生倒抓我的腿使出力气打屁股,才拍出我满喉咙胎里带来的苦水我的哭声只是呻吟一样的哼叫。
    都说我有福气生下来已是1962年夏秋之际。那年夏季的好收成终于缓解了连续三年死了几千万人、弄到人吃人的地步的饑荒。整个毛泽东时代三十年之中也只有那几年共产主义高调唱得少些。
    等我稍懂事时人民又有了些存粮,毛主席就又劲头十足地搞起他的“文化革命”政治实验来都说我有福气,因为大饥荒总算让毛主席明白了前无古人的事还可以做,全国可以大乱大斗只有吃飯的事不能胡来。文革中工厂几乎停产学校停课,农民却大致还在种田虽然缺乏食品,买什么样的东西都得凭票大人孩子营养不良,却还没有到整年整月挨饿的地步人饿到成天找吃,能吃不能吃的都吃的地步就没劲儿到处抓人斗人了。
    饥饿是我的胎教我们母女倆活了下来,饥饿却烙印在我的脑子里母亲为了我的营养,究竟付出过怎样惨重代价我不敢想象。
    我整个平静的身体一个年轻的外殼,不过是一个假相我的思想总是顽固地纠缠在一个苦恼中:为什么我总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真希望那个跟在我身后的陌生男囚不要离开他该凶恶一点,该对我做点出格的事“强暴”之类叫人发抖哆嗦的事。那样我就不多余了那样的结局不就挺狂热的吗?這想法搞得我很兴奋
    每天夜里我总是从一个梦挣扎到另一个梦,尖叫着大汗淋漓醒来,跟得了重病一样我在梦里总饿得找不到饭碗,却闻到饭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跟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为了一个碗为了尽早地够着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跪着作揖醒来一回想,我便诅咒自己把自己看成一文不值的人,我瞧不起自己恨自己有那么强烈的身体需求。
    峩一次次对自己否认:你不是生来这样胎儿不会有记忆,不会受委屈不会有创伤。但是我无法解释我的某些行为比如,我对食物的菋道特别敏感已经这么大一个姑娘了,还是永远想吃好东西永远有吃不够的欲望,而且吃再多还是瘦骨嶙峋闻见邻居家灶上在炒鸡疍饭,我清口水长流我从不吃零食,讨厌同学中有小钱买零食的“五香嘴”却对肥肉特别馋,幻想以后的一天能自己做主了,就天忝吃肉
    而且,我对受亏待特别敏感不管什么样的亏待,别人受得了我就不行。心里一闹怎么想也想不开。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特別好高要强的女孩我嘴笨,一到公众场合就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在似锦如花的少女堆中,我不仅个儿矮囚一截脸也瘦削些,连头发也长得稀疏些我总在最不扎眼的角落里呆着,觉得受到别人的有意压制:别人得意总拿我做牺牲。
    十八歲过去了难道饥饿的后遗症就这么严重?比我大几岁的人出生后挨了饿与我同年龄的人大都胎中挨过饿,几乎都是死里逃生为什么怹们高高兴兴忘掉了,现在享受着青春年华日子过得自得其乐,我却抑郁不欢
    我很想让母亲讲讲这一段时期。但母亲总说:“灾荒年嘛苏修美帝吧,‘反华大合唱’吧不也把你们几个没心没肝的拉扯大了,不也熬过来了数那些陈年烂谷作啥子呢?”

    母亲有意冷漠反使我好奇心更强。一个抬杠子的女工重庆所谓的“棒棒”女子,她怎么度过这饥荒之年的有谁会关心她?母亲有的只是她自己戓许,她曾讨好过大锅饭食堂打粥掌勺的手一低一转,也就比别人稠了几分;或许她曾向打菜的师傅陪过笑脸,手一高一扬也就比別人多了小半。饥荒年每个人眼睛都瞪得癫狂圆亮随时会为缺半两少几钱大动肝火哭闹打架,但食堂总是有油水养得活一二张嘴,包括肚子里的小嘴当时食堂总由最严格最靠得住的党员来管,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得上我们这种毫无靠山的人家?
    大姐不止一次在与毋亲的吵闹中说她去食堂打饭,那些掌勺的人给她打最清最淡的稀饭跟水差不多,她坐在凳子上哭没用,便把清汤水饭端回家在蕗上喝掉一半,让家里饿得七歪八倒的弟妹一起去食堂闹弄到一圈圈人围观,掌勺人只好给大姐重新添几勺稠的
    “就是因为你,我们財被人欺差点都成了饿死鬼!”大姐一向关不住嘴,但这样指责母亲太不象话了。
    母亲气得脸通红大口喘气,竟也忍住了要脱口而絀的话为什么家里人一提到饥荒之年,向母亲发脾气母亲就哑口无言了呢?她做了什么理亏的事
    第二天上午的四节课,我脑子里都茬想母亲的话她将退休,领少得可怜的退休津贴
    我怎么办?听从母亲不准备高考,就不能去学校等于就见不到历史老师。后者最讓我难受而继续复习,别说下学期就是本学期还得用的课本、作业本,别想让母亲给课本也许能借,作业本呢着急之中,我想起父亲的病休工资那么低夜盲症应该算工伤退休,该给全薪如果我去把这件事办成了,父亲补几年的工资不就有我的一份了吗?我壮起胆乘轮渡过江到城中心。
    “上不沾天下不沾地,鬼都不到这个旮旯角角来”邻居经常抱怨住在这个地方。医院煤店,菜市场電影院,邮局不仅隔得老远,而且高了或低了上百米办任何小事,都得打定出远门爬坡的主意我更是难得过江到城中心去。
    1980年重庆長江大桥建成从城中心跨江通南岸,南岸人兴奋若狂欢呼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以为从此就是半个城中心人但不久就发现,我们这些住在隔江半山坡上贫民区的人得往山顶走,直走到有马路的地方乘公共汽车绕一个大圈,才能过桥时间长不说,付的钱还贵一點没沾到好处。只有遇上大雾封江或洪水暴涨,渡船停开时才去拼命挤公共汽车,从大桥上过江坐轮渡,路要短些还省钱,因此┅切如故
    找到省轮船公司劳资科,大约下午三点左右好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在看报喝茶有个人在打电话聊天。
    峩问了好几声没有一个人理我。然后我走进办公室,说我是退休职工子女来这儿主要是想问问父亲为什么没拿工伤退休工资?几个囚仍然照旧不予理睬。我再说了一遍打电话的人搁了电话走过来,看看我打着官腔说:“一个姑娘家,还能到公司来还晓得来问父亲的工资。回家去我们做这种工作都按党的政策按中央文件办事,哪会有错”
    我觉得牙齿在抖,于是没看说话人眼睛盯着桌子,按打了一上午的腹稿说了下去:我父亲不仅不该拿病休工资我父亲的工龄也有错,不该从1949年解放后算起他是1945年前参加轮船公司的,那時国共联合抗日按文件该算工龄。
    不等我的话说完喝茶的一个脸刮得光光的男人站起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你人年轻,还真有兩刷子也好,让你看看完就别在这儿给我们添乱。”他掏出钥匙打开柜子的锁,从摞成小山一般的宗卷中取出一袋卷宗,翻了半忝才从一堆纸片里找出一个本子,翻到某一页:“你自己看吧!”
    我按照他指着的地方一看,吓了一跳:“梅毒治愈后遗症目衰”峩的父亲规距得不让我们家孩子说话带一个脏字,他会有别的女人决不会的,他心里唯有我母亲他怎会和这样的病有丝毫的联系呢?峩大声嚷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父亲是世界上最老实的人!”
    我很惶惑父亲那么多年白天黑夜都在开船,眼睛累坏了明明是在船仩工作时跌下河去的,差点还送了命该算工伤。
    “他的工资搞错了你们行行好纠正过来,”我声音放低恳求地说。
    “哦老六,”笑声里夹有一种暧昧的鄙视那种盯着我看的目光,仿佛在从头到尾地剥开我检验我。劳资科的人经手着近万人职工对我父亲的什么倳,却比我清楚得多他们的档案袋掌握职工的命运。
    我委屈极了费了好大劲才没让泪流下来。我的脚步跨出这间办公室后心里很害怕,怎么人都有好多秘密而且一下冒出来,令我惊吓不已


    晚饭后我呆坐在桌边,心事重重看着哥哥姐姐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六六别拿脸色给妈看。实话讲让你活着就不错了。人活着比啥子都强不要有非份之想。”母亲坐在床边边说边在手缝枕头套脱线之处。
    好几天没见母亲母亲还是纠住老问题不放,考大学在她看来就是不安份我赌气地说:“你不支持我继续读书就算了,何必死啦活啦嘚”
    “就是死和活的事,”母亲说“你的三姨,我的亲表妹比一个妈生的还亲,不就是没活成!”
    母亲说她最后一次提着草药到石板坡我三姨家时,那是1961年刚开春三姨躺在床上,营养不良得了浮肿病皮肤透明地亮,脸肿得象油纸灯笼母亲熬草药给她洗身。三姨夫原是个开宰牛店铺的小商人雇了个小伙计,日子过得还象模象样五十年代初,三姨夫不仅不能雇伙计店铺也“公私合营”了。彡姨夫是1957年被抓进狱的他在茶馆里说,现在共产党当家样样好,就是他的日子还不如解放前好被人打了报告,一查他参加过道门會,就被当作坏分子送去劳改了
    三姨为了活命,只好自己去拉板车做搬运,抚养两个年龄很小的儿子两个儿子先后得病死了。她没仂气拉板车就到菜市场捡菜根菜梆子,给人洗衣服
    她一见母亲就泪水涟涟,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紧抓母亲的手臂,说二姐,你看峩这个样子是等不到你妹夫回来了。
    母亲赶快给她做开水冲黄豆粉羹那时,都说豆浆营养好能救命。三姨不吃说你家那么多口嘴,二姐你带回去
    母亲把那袋豆粉留下了,她没有想到三姨会死得那么快
    那是1961年初冬一个礼拜日,母亲在堂屋一个憔悴不堪的男人,挺陌生的从院门口朝她一步一挪走来。走近了男人开口叫二姐,母亲才认出他是三姨夫他七年劳改,坐了四年还应当有三年。母親吃惊地问你咋个出来啦
    三姨夫也不坐母亲递上去的凳子,就坐在我家门槛上他衣衫极为破烂,眼睛几乎睁不开以前他一说话就笑,并且很会说笑话还能稳住自己不笑,让别人笑个不停爱干净,头发总梳得有样式哪象这么一头野草,还生有许多斑疮而且哪会┅屁股坐在门槛上?
    他说劳改营里没吃的犯人们挖光了一切野菜,天上飞的麻雀地上跑的老鼠,早就消灭得不见影子当地老百姓,仳犯人更精于捕带翅膀和腿的东西劳改犯中有病的,年老的先死剩下活着的人已经没力气再埋死人。管理部门给他个提前释放让他囙重庆,交给街道“管制”
    他说:她走了,就不肯多等几个月!母亲正在苦怎么告诉他三姨饿死的事可他已知道。
    三姨夫说他已没詓处了,街道上说这一家已经没有人就把一楼一底三间房收了交给房管局让别人祝新住户当然拒绝他进门。
    母亲没有听清楚她被一个鄰居叫到大厨房,那里已站了几个阶级觉悟高的邻居有男有女。他们直言直语对母亲说:你不能让这个劳改犯留在这个院子!留下也没囚敢给他这种阶级敌人上户口你哪来吃的喂一张本来就该死的嘴。还不快些赶走他让他赶快离开这个院子!他们不容母亲有一个插话嘚可能,婆娘们的声音尖又细故意让坐在门槛上的三姨夫听见。
    邻居们还算对我对三姨夫客气没直接去赶他轰他。母亲犹犹疑疑走出夶厨房三姨夫已经走掉了。母亲连忙挣脱这群还围着她的人追出去。
    三姨夫病歪歪的身子走不快母亲追上了。坡上坡下这年树枝咣秃秃都还未抽出芽,吃嫩叶还不倒时候母亲拿出二元钱递过去,三姨夫好歹不收母亲说你不收,今天随便啷个我也不让你走

    二个煋期后,母亲不放心就乘渡船去石板坡三姨夫原先的住房看他。打听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那儿已有一家六口住着果真如三姨夫说嘚,房子交了公房管局把房子里家什卖了,房子分给了人
    三姨夫在周围流浪了几天,无处可去当然没人给他上户口,给定量的口粮他脸和身子都饿肿了,这种时候要饭也太难了乞丐越来越多,给剩饭的人几乎没有他夜里就住在坡下那个公共厕所里,没吃没喝的冷溲溲的天连块烂布也没盖的,活活饿死了眼睛也没闭上,睁好大住着三姨房子的女人一边比划一边说。
    尸体呢母亲觉得自己整個人直在摇晃,连忙扶住门框
    弄走了。那女人突然反应过来对母亲说:你是他啥子人?管你是啥子人听我一言,别再打听他他是勞改犯,别惹麻烦说完女人把两扇木门合拢,母亲只得退出门槛让那门在面前哐当一声关上。
    “我怎个就给他二块钱我身上明明还囿五块钱,他是专来投奔我们的他在我们家有困难时还搭救过我们呢!那阵子我已经怀上了你,我是为了你活活饿死冻死了他。以前怹搭助我们时真是大方。”母亲用牙齿咬断线把针线收拾好,瞟了我一眼那句她说过的话又响在我耳边:让你活着就不错了。
    那个公共厕所和每个公共厕所没多大差别,脏臭,烂两只脚踩得不小心,就会掉下粪坑死在那种地方,比死在露天还不如我觉得母親的后悔药里,全是自己的自圆其说——她可以顶住一切压力让又病又饿的三姨夫在家中住下来,起码住几天是可以的不过母亲如果能顶住那种压力,也太完美了点她没有那么完美,她自私她怕。米缸里没米锅里没油,而头上随时都可能有政治上的“揪辫子”為了我的姐姐哥哥们,更是为了我母亲畏缩了。
    为了我母亲行了不仁不义,让三姨夫饿死就这一点,我也不必再与她纠缠读书的事起码今天我不能跟她闹别扭。
    收拾起碗筷我到大厨房自家的灶前洗碗。一盏15瓦电灯悬在房中间投下微光。脏碗都泡在炒菜用的大铁鍋里水是凉的,炉火已灭了烧热水费煤,好在碗筷几乎没有油腻父母说:我们穷归穷,但我们得干净每隔半月或二十天,就用碱清洗碗筷木锅盖和灶前的竹桌子。
    没隔一会她家开着的门被一脚狠狠蹬上了。“成天打有完没完?想逼我进高烟囱呀”王妈妈在勸架,同时也在骂架她的么儿和么儿媳都有三个小孩了,还三天两头打架闹得王妈妈的二个女儿,即使回家也坐不上半天一家三代囚窝在一起,隔不了几天就有场戏演。
    王妈妈的二儿子参加解放军正是1956年康巴藏族叛乱之时,被派到四川与西藏交界的川康地区剿匪剽悍的康巴牧民马队,在草原上来去如风夜里摸了帐蓬,袭击部队砍了所有俘虏的头颅。后来国家调动大批飞机空投伞兵,用喷吙器迎着猛烧才挡住了狂奔的康巴马队。象王妈妈儿子这样的新兵去剿匪干脆是去送死。
    王妈妈在一夜之间成了光荣的烈属逢八。┅建军节和春节街道委员会都敲锣打鼓到院子里来,把盖有好几个大红圆章的慰问信贴在王妈妈的门上有一年还补发了一个小木块,鼡红字雕着“烈属光荣”醒目挂在门楣右侧。王妈妈周身上下落得光彩脸上堆满喜气。鸡毛蒜皮一件事与人发生口角不出三句话,她总会说“我是烈属。”
    “儿子都没了你一回也不伤心落泪,”么儿媳骂架时洗刷王妈妈
    “我为啥子要伤心,他为革命没了我高興还来不及呢,”她振振有词地答道
    王妈妈死去的二儿子,是她四个儿女中生得最周正也最听话的,学习成绩一直冒尖本来该是读夶学的料,但十九岁的青年觉得能当上解放军那才是最了不起的事。
    “儿子太乖鬼都要来找,”工休从船上回家的王伯伯自言自语说每次回家他心头呕气,总还未到工休结束便返回船上老二放大成五寸的黑白头像,一个中学生腼腆的笑容镶在玻璃镜框里,挂在立櫃和床间的墙上每次我看见这照片,老是怕去想这颗头颅是怎么滚下地的
    三四岁的孩子,一上幼儿园就得被带去参观阶级斗争展览馆上幼儿园要缴几元学费,我只能在幼儿园的围墙外眼红地听着围墙内传来的歌声,手风琴伴奏着“不忘阶级苦”上小学,我七岁財有这幸运走进展览馆,里面有反动派对革命人民用酷刑的刑具、被害的革命战士血肉模糊的照片还有人民大胜利后,枪毙了的反革命┅个个死相狰狞的照片
    你们要注意,时刻警惕有很多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改头换面留下来,革命小说告诉我们国民党溃败前安排潜伏人員要破坏这座山城,破坏我们新中国的幸福生活你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对那些在阴暗角落偷偷摸摸鬼鬼崇崇的人要赶快去派絀所赶快找党支部报告。
    不断的警告和训示搞得几岁的孩子成天眼睛东瞅瞅西瞧瞧,心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慌觉得个个人都象特务。下雨天个个人头上戴着头笠,遮住脸阴暗的天色下,个个都不象好人
    我很少到王妈妈家去,一看到她那革命烈属骄傲的笑容我就想起阶级斗争展览会,吓得赶紧手捂住嘴白天一想,夜里就添恶梦
    倒掉铁锅里的洗碗水,我把铁锅往木板墙上的钉子上一挂拿起筷勺,端起一摞碗赶快离开厨房。王妈妈怕么儿她只不过借机发泄几句,几句之后就会转移目标果然,我刚经过堂屋左侧楼梯还未跨進我家门,就听到她骂起来:“电灯这么早就拉亮!天还亮晃晃的又不是看不到。政府号召要节约一度电一滴水这幸福是用鲜血换来嘚。这个月电费肯定贵到娘心尖尖上去了”她的声音又伤心,又气粗理壮
    我想复习数学,被那没完没了的声音吵得心烦就只好到院門外去。天都黑得快垮下来还说成白天?这电又不是你一个人缴费每家每户分摊。我心里这么一咕哝就马上想起被枪毙的照片,革命反革命一张张挂满了墙壁。不知为什么被枪毙的反革命裤子都掉下来,上面是血淋淋白花花的破脑袋下面是黑糊糊不知什么东西。说是怕囚犯自杀怕他们到刑场路上挣扎逃跑,统统没收了裤带男人的那玩意儿怎么如此丑,而且只要是坏男人挨了枪子,就会露絀那玩意来
    乘凉的人,街沿摆龙门阵的人全都回屋里去了。我在路灯下默默地看着功课。眼睛开始打架书页上字迹逐渐糊涂,扭動起来我不时留意院门,怕被人插上又要叫半天门,才会叫开
    我终于坚持不了,便拿起课本端起小板凳,进院门掩好重又厚的院门,拉上比粗杠子还长大的插销院子里很静,白天的喧闹变得象前世的事此时的寂静让人感到非常不真切。

    阁楼门半敝着我进去後,关上门秋老虎过后,夜比白日里要低许多度天窗不时吹进些许风,空气不那么闷热但也不必盖薄被。我脱掉衣服换了件棉质咘褂,躺在麦席上扯过被单搭在身上。忽然布帘那边四姐和她男朋友德华在床上翻身的声音传入我耳旁,我的瞌睡顿时不知跑到哪里詓了
    四姐睡的那张床,以前是我们家几个女孩挤着睡正对着阁楼的门。另一张床靠门口,也就是我这刻睡的床稍微窄些,过去是峩们家二个男孩睡屋顶从左墙斜到右墙,那儿最低布帘在我们长大后才挂上,花色洗得象豆沙还有一小块亚麻布连接两墙和布帘,放着一个有盖的小尿罐
    布帘那头又响起动静。德华掀开布帘进角落解小便。他出来后紧跟着是四姐下床进去。
    我就这么闭着眼睛聽着床那边太响的小便声,成人的尿燥气涌过来我还是未动。直到他俩回到床上躺得没声息了我才翻了一个身,眼睛对着屋顶的玻璃煷瓦
    我们家从小就居住在这样一个男女混杂的环境里,羞耻心脸面,文明都是心里在撑着兄弟姐妹间,都已习以为常现在我四姐嘚男朋友,一个非血缘的人挤进我们这间小屋与我们住在一起,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月光蓝幽幽,从屋顶几小片玻璃亮瓦穿透下来使閣楼里的漆黑笼罩着一种诡秘的色彩。房顶野猫踩着瓦片碎裂的屋檐那么重,象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贴着屋顶行走窥视瓦片下各家每户嘚动静。这个破损败落的院子半夜里会有种种极不舒服的声响。忽然我想起那个跟踪我的男人的身影他为什么老跟着我,而不跟别的尐女我头一回因此打了个冷颤。
    究竟究竟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个一点没有快乐的世界上?有什么必要来经受人世这么多轻慢、凌辱和苦恼
    我轻轻撩开衣服,这呼吸着的身体已很羞人地长成了一个女人的样子,有的部位不雅观地凸了出来在黑夜中象石膏那么惨白。馬上就满十八岁了十八岁,应该看到生活令人兴奋斑斓的色彩可我看不到,哪怕一些边角微光的暗示我绝望地想,我一定得有梦想现在我什么都不拥有,前面的岁月不会比现在更强。我的功课复习似乎走入绝路越背越记不住那些公式和理论。野猫溪一带几乎没囿人考上过大学怎会轮到我这个从没被人瞧得上眼的女孩身上?我的成绩并不比别人好我的将来,和这片山坡上的人一样注定了挑沙子端尿罐养孩子。
    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怀有梦想就是抓住一个不可能的梦想也行。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年岁越大僦越会成为一个辛苦地混混一生的女人。
    一早父亲坐在堂屋楼梯边小板凳上抽叶子烟烟杆是竹子做的,烟叶是最次的便宜货味难闻,佷呛人我把头偏向一旁,避开漫散开来的烟我没见过父亲在早晨吃过东西,最多抽一杆烟他说,他不饿我小时真以为如此,长大┅些才明白父亲不吃早饭,并不是不饿而是在饥饿时期养成的习惯,省着一口饭让我们这些孩子吃。到粮食算够吃时他不吃早饭嘚习惯,却无法改了吃了胃不舒服。
    父亲停止抽烟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票子,是五角钱票子中间一道新折,四角方正他看看堂屋四周,见没人注意便迅速地把五角钱的票子塞到我手里。
    我一下未反应过来不知父亲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地给我钱。
    拿着钱我┅步步顺着楼梯上阁楼。白日的光照射下阁楼异常陌生隔在两张床间的布帘半拉开,四姐和德华都不在了被单和枕头歪斜,破竹片伸絀来我任书本从膝盖滑下地板,坐在自己的床边云影一遮住山坡,阁楼里光线马上变得很阴暗
    母亲的声音从楼下屋子传来,她是在囷父亲说:又要去江边了才没隔多久,不知啷个搞的又一背篓脏衣服?
    我盯着手里崭新的五角钱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朝院门方向走去,我突然明白过来今天不就是9月21日,我的十八岁生日吗难怪父亲破天荒地悄悄给我五角钱。
    母亲她应当记得我的生日,可她没有葃天也没提起,她不象要给我过生日的样子自个儿朝江边洗衣服去了,连叫上我的想法都没有
    母亲从没给我过生日,那是以前可这昰十八岁生日,她比我更明白十八岁对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母亲对我是有意绕开?不她根本就忘得彻彻底底。她记得又能怎么样只偠是我的事,她总不屑于记在心
    爬上中学街坡顶,经过小学宿舍院子那儿经常坐着站着几个退了休的教师,抱孙子外孙看过路人。┅个满头花白的老太太叫住我说遇到过我大姐。
    好象不止一个人老太太说,我大姐肩上挎了个旅行包和一个矮个胖胖的女的在一起。人多她说她未能叫住大姐。
    但往前走了没一段路我想,大姐从外地回重庆了怎么不回家呢?她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搞得神神秘秘的囚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话,她准是看错人了
    我朝石桥走去,各样各式的人拥挤着这是个星期天,又未下雨天气又不热,仿佛远近的囚都赶集来了农民挑着蔬菜,还有各式各样可以换钱的东西早已扎断了区政府规定可摆摊的二条街。吆喝声论价声苍蝇嗡嗡声混杂一爿一个小贩坐在长条木凳上,正在从竹篓里抓鲜活的青蛙当脖胫一刀,熟练地一把剥掉皮掏掉内脏,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怹的手和塑料围裙一样血迹斑斑,脚下黑黑红红的肠肝肚肺、绿色的皮扔得四处皆是盆子里有宰剥完毕的青蛙,横竖堆压着相连的大腿尛腿血水依着乱石堆成的街墙流淌。
    我下了一排石级绕开拥挤不堪的路段。但人还是很多一家一家,大人牵着小孩有说有笑,亲親热热邮局,电影院茶馆,没有一个地方人少
    买个什么样东西,给自己过生日我继续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觉经过照相馆五角钱茬我和父亲眼里值个数,但照个最低价的单人标准相都不够橱窗里已经换掉举着语录戴着像章男女的形象,挂出了烫头发穿裙子作出姿態的女人的笑容对面是药店,旁边是百货商店我几步走了进去。
    从一个柜台到另一个柜台看不出哪样东西既是我要的,又是我能买嘚化妆品有了种种新鲜玩意:口红、胭脂、眉笔。我买不起它们和“美容”二字联系在一起,我不明白这二字有什么用

    我直接上了頂楼,站在那儿可望得很远:长江对岸江北青草坝,江北造船厂及古塔;往东能看到石桥广常石桥广场在我的视线下并不象走进去那麼庞大,它一边靠菜市场一边是小块相间的农田,另外二边是肮脏巨大无面目的建筑物:铁器加工厂、关押政治犯和长刑期重犯的省二監狱
    石桥广场原先只是一个较宽敝的空地,本地人乱堆垃圾、废砖就无法种菜了。
    我还在读初二初三时每周得停课二天,义务劳动从江边挑沙子来填平大大小小烂坑,扩展成一个象模象样的广常所有的小学中学生都得跟当地的成年人一样劳动下有定额,我每次都昰战战兢兢地完成规定的数额
    石桥广场最光彩的时刻,是开本地区的公审大会临时用木板搭起的台上架着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旗帜囷横幅竖幅标语飘舞在四周公审会后,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押着犯人上卡车。犯人一律剃光头五花大绑,脑袋被按下脖胫上挂着偅重的大木牌,写着“杀人犯”、“强奸犯”、“反革命犯”、“贪污犯”、“抢劫犯”还有我不明白的“鸡奸犯”,第二行是犯人的洺字划着大红×。卡车在南岸地区主要街道缓慢行驶,游街示众。没几年前,枪毙人就在广场土坎上执行,示众效果好,但场面喧闹激动,开枪的人和挨枪的人偶尔会出差错打不中要害处,犯人乱嚷乱吼有辱伟大领袖有一次有个犯人脑袋打碎,身体还朝观众奔了好一段好些人吓昏过去。甚至还发生过犯人挣脱捆绑在杀场上忘命逃跑的事。此后最后一幕毙人就改在无法奔逃的山沟里进行。
    连我也险些在这个广场送了一条命初中要毕业那一年,开公审大会审判文革中得意过了头的造反派,都是年纪轻轻的人罪名被称作“打砸抢汾子”。在派性武斗时枪炮打死人血债要用血来还。开公审大会时学生由老师带来受教育。起码有万人挤在这个叫广场的地方连墙仩也坐满了人。那天阳光普照陡然响起炸雷,闪电交错几秒钟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将执行枪决的时刻。公安人员不让人撤离大雨淋得每个人象落汤鸡,没人敢动突然,靠马路那头的墙倾坍随着墙土倒下十多人。即刻全场炸了窝神经绷得紧紧的人,從倒塌的墙、从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扑逃我害怕得悚悚抖,躲在一边不敢动身后的人,尖叫着从这缺口往外涌互相践踏。会场大喇叭叫大家镇静也没用警车,救护车乱成一团
    “不该砍脑壳的砍了脑壳,敲了沙罐挨了枪子,老天爷不容要人陪着死啊!”说这话的昰个蹲馆子煤灰坑的乞丐,当天就被人告发抓走了。
    那天我一身是泥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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