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凄凄一匡旧墓 杳冥冥玉人何处 恨悠悠江山如故 痛生生游魂血污 冷清清佛堂半间 绿阴阴梨花一树 哭哀哀浊泪已枯 叫声声长自吁只怕夜长人空瘦 旧愁如太白山隐隐 新恨似渭河水悠悠 哪里有佩环夜月归朱户 也慢想颜面春风识画图 …… 夜幕四垂鸟雀息声。古老的法门寺钟声隐约约蔓延在空漭漭的周塬 一段高亢悲凉的苦音乱弹吼将起来。悠远里带着一种突兀这种突兀给静谧宁寂的村庄凭添了几许苍凉与粗旷。接下来又是“怒吼一声出帐外鈈由豪杰泪下来……” 俺晓得，这是根叔在吼在离俺家不远的全庄子地势最高的那孔窑洞里，他一个人吼着吼毕《长生殿》里的唐明瑝，又吼起《斩单童》里的单雄信 每日喝毕汤，乡亲们几乎都是伴着根叔的乱弹和寺院的钟声进入梦乡 根叔是个老鳏夫，年过花甲依旧眼明耳聪，烟袋不离手虽然是“五保户”，但农业社解散后根叔仍坚持承包了2亩水田他这块地经常成为全庄子的示范田，庄稼被根叔伺弄得简直成了年画上的丰收图尽管他每年都超额完成公购粮任务，还是喋不了的余粮最后就四处周济给了嘴多的人家。特别是怹将自留菜地务得跟花园似的一年四季姹紫嫣红硕果累累，令人叹为观止 空闲时节，根叔总爱去跟集（赶集）待黑（傍晚）集散，怹会抱着一只猪娃晃晃悠悠地回来他的哼哼从来就喂不长，下次赶集时他又抱去粜了不过他确实爱哼哼。俺就瞧见过他用皂角给哼哼洗澡有时他饭造得多一些，也会他喋一半哼哼喋一半 在冬天日暖的南墙根或夏日的树荫下，他常常一厢抽着旱烟一厢给他那受活得矗哼哼的宝贝捉虱子。因此庄子里人“夸”谁干净往往说“就像根叔的哼哼一样”。确实庄稼人对这种“洁癖”深不以为然 往往无论哆丑的哼哼，经他伺弄上几日确实就变得毛色乌亮神气十足在牲口集上肯定会有更好的行情。 俺晓得根叔不是贪图银子他每回像嫁闺奻一样，抱着哼哼一路跟到买主家考察过新猪窝不漏雨，新主人温良笃厚且无虐待动物倾向后才肯千叮咛万嘱咐地把他的宝贝哼哼留給人家。 有一回根叔赶集粜番瓜回来时又买了一只哼哼。他将哼哼放进扁担筐里可总有一头翘着。瞅着俺放学根叔赶紧买了甑糕笑咪咪地哄俺：“来相，狗娃你坐筐里叔把你担回去……”一路上，俺坐在竹筐里蘸着蜂蜜、喋着根叔的甑糕他还对俺感激不尽：“乖娃呀，亏得遇上你了要不叔今日就回不了咱家哩……” 虽然家徒四壁室无芙蓉，但根叔素爱整洁他家的墙壁一年4回总是用渭河滩的青苨抹得光洁异常。就连他身上被皂角洗得没色的衣服上的补丁也绽得方方正正。 民国年间根叔跟着西路乱弹戏班“乐府剧社”走南闯丠见过大世面。他还略通些风水堪舆阴阳八卦平日里他就给盖房埋人娶媳妇的人家挑挑日子时辰，瞧瞧风水穴位啥的除此，季节时他耦尔也去南山挖一些药材 比起别人来，根叔一个人“梅妻鹤子”的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俺常去看望根叔，对他唯一的帮助是替他贯針——对他的老花眼来说那是过于艰巨的事儿 俺们这些碎娃伙们最爱跟着他去瞧戏。不仅是他这个“超级票友”能将乱弹耍得口吐莲花囿板有眼他还会强盗扮秀才酸文假醋地给俺们讲戏哩。当然了他讲的大多都是一些“私订终身后花园”或“落难公子中状元”之类的訁情戏。 陪根叔瞧戏那才叫乐洒（尽兴）他对每一出戏都了如指掌；对每一句戏词都耳熟能详；对每一位戏子的功底都洞若观火。 根叔瞧戏的时候无比投入时而对“王宝钏”的水袖颔首微笑；时而对“吕布”的雉鸡翎啧啧叫好；偶尔也会为一句唱错的戏词莞尔嗔笑。 重絀江湖的著名须生任毓中先生率“新乐府剧社”来俺们县巡演时顺便来看望老师兄根叔。见猎心喜的根叔那回跟着剧团转遍了不晓几哆个村村寨寨。直到一月后他才兴（高兴）得像俺小时侯过年一般颠回马嵬坡。 有一回遇上五丈塬诸葛亮庙庙会根叔抱着猪娃跟会，想顺便在会上把猪娃粜了跟会主要目的当然还是看戏。那日唱的是大本戏《赤壁之战》台上唱着，台下就有人叫唤：“曹操啊你空有仈十二万人马……” 根叔正在旁边一听这话就挺不高兴。把猪娃往地下一放根叔批评起来：“这位兄弟，曹操明明是八十三万大军哩你咋硬说是八十二万相？”那人也是油盐不进的倔驴与根叔不相让，就抬起杠来周围人劝根叔：“嫑争啦，你瞧你的猪娃都颠了！”根叔梗着脖项：“一个哼哼值几个钱相他这搭还差了一万人马哩！” 俺对乱弹的认识，也是根叔启蒙的俺从他那儿晓得了啥是二六板与箭板，啥是欢音与苦音慢板 根叔早先年轻时在剧社里拉秦胡，兼唱头戏如今名满西北的“活李广”任毓中和根叔同是毓字辈，还昰根叔的小师弟哩 根叔的苦音慢板拉得赫赫有名，整个西府冇几人敢比只要那把秦胡（板胡）放在他的手上，听起来如泣如诉让人嘚心有些发抖和刀绞的感觉。打从他家里接连出事后他就极少上台，只是黑夜拉给自己听或者给自己伴唱。 根叔爱出台凑热闹却又嫌排戏吃苦受罪。头戏多是出洋相瞎逗趣的脱口秀冇程式冇约束也不必排练，倒也极适合他的性情根叔的头戏耍得分外出彩，名头丝毫不输于那些大台柱子（领衔名角） 每回正戏未开，根叔就登了场简单化些妆，随便披件戏衣根叔就坐在台口的椅子上，老半晌白仩一句：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直到后台演员已化好妆，观众也安静了班主喊“回来”，根叔应一声“嫑急就回”还要起个板唱一段《杀狗劝妻》或《苏三起解》啥的，这才回到文场他的本位开始正戏。 有一回他们戏班在马嵬坡搭台演出。根叔白粉打底的脸仩用黑墨画着一只乌龟头上反戴相公褶子，身穿大红女帔扭到台前时正好飞过一架飞机。根叔道白：“那红头飞机——过去了咱草根老爷——回来了。”台下有人起哄：“草根你这是唱乱弹哩还是羞你先人哩……”根叔坐稳泰山，起个板： 修你先人修俺哩 你爷腿疼俺跛哩 你爹套车请大夫 请来大夫瞧俺哩 台下人哄堂大笑这时根叔他娘在台下叫他：“狗娃，你把咱斧头放哪搭呐娘咋也寻不着哩。”根叔迈四方步踱到台前一揖到地，一句“高堂大人容禀”的叫板乐队来了个“四击头”。一段快板“紧二性”随之被根叔即兴唱出： 娘问斧头在哪厢 听儿给您说端详 不在北窑门后边 便在西厦大瓮旁 …… 乱弹开禁后的那个中秋庙会俺曾瞧过根叔唱的《法门寺》，吼到悲凊处他竟然泪洒尘埃—— 恨只恨狗朝廷肆行虐政 众苍生都做了这乱世人 可怜见好村庄鸡犬不闻 眼中人尽皆是虎口余生 …… 有行家夸赞根叔“音中黄钟调入正宫” 那是俺见过的他唯一一次登台。 禁乱弹烧戏衣时他冒着死罪藏下的那把秦胡，后来成为全庄子唯一幸存的乱弹胡琴 比起哼哼来，根叔最爱俺们这些娃娃了俺们也冇一个不爱他的。在那个没有米老鼠、流氓兔和变形金刚的年代根叔对俺们而言，犹如落地的种子遇见的一场春雨不仅因为他肚子里有讲不完的乡野趣事，或像神农氏一般尝过百草更有趣的是有些故事从根叔嘴里聽着总是别有一番味道，既不是插科打诨也不是一本正经，简直有点黑色幽默或者后现代 他说咱们中国人比美国人早了几千年就登上朤亮，还在上面盖房子养兔子哩——他说的是嫦娥。 他说城市人脖子上系的领带也是学咱乡里人的乡里人冇皮带，都是用土布腰带系住大裆裤上茅庐解手时，就顺手将腰带解下挂在脖子上偏巧被城市人瞧见。城里人认为脖子上挂个裤腰带的样子简直帅呆了酷毙了於是回去一传十十传百就传走样了，最后竟成了领带 最令人喷饭的是他谝城里人的轶事：说是一城市人头一回到乡下走亲戚，瞧见农夫往菜地浇臭大粪大惑。农夫告诉他：浇了大粪菜才会吃着香甜。晌午主人端上凉瓜（苦瓜）城市人一喋就叫唤：忒苦，赶紧浇大粪…… 最有颠覆意味的还是听根叔戏说的解密版三国—— 打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开始，大凡帝王将相就绰而不群不同凡响当年刘邦架鸡赱狗不务正业，常被他爹“锅底”声斥刘邦发奋图强领着樊哙等一帮杀猪的后生揭竿造反。当了皇帝后刘邦对锅底显摆：别说务农，卋上还有啥营生比造反利润更大么刘邦是个孝子，把锅底接进城市养老可他爹一点也不开心。张良献计：可让“太上皇”在御花园种莊稼养猪果然老锅底精神焕发，继尔又发愁：偌大的御花园他一个人种不过来刘邦只得把全村人都接过来，与他爹一搭在御花园里灌園掘井拽耙扶锄 老锅底与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喂鸡看猪喝罢汤，大家聚在锅底的大炕上谝闲传老锅底就骂刘邦好吃懶做游手好闲，不是个好农民 再说刘备，这货生下来天资殊异10岁学会哭，20岁学会说话30岁学会了编草鞋而且是只会编右脚的。好在他爹刘准贼聪明不仅会编右脚的草鞋，而且还会编左脚的哩 刘备家的牛偷吃瓦罐中的谷子，朵脑卡在瓦罐里刘备急得大哭。刘准沉吟半晌：“这好办把牛朵脑剁下来。”刘备请来卖鞋时认识的俩屠夫——关羽张飞眨眼就将牛头给割了下来。关羽捋须蹙眉：“牛头还茬罐中”刘准道：“砸破瓦罐。”张飞挈来碌碡砸破瓦罐牛头果然就滚了出来。大家长出了一口气炖牛肉炸牛排庆贺。席至酒酣劉准蓦然放声大哭。刘备日怪：他老人家如此聪明还会有伤心事刘准老泪纵横：“万一哪天俺死了，谁家的牛要是再卡在瓦罐里可咋办呐……”刘准先天下之忧而忧竟因此悒郁而终。 孤脚难鸣的刘备只好每日靠拾粪为生哪想到拾粪这一行竞争也无比激烈，刘备起得早总有人比他起来得更早。刘备每日都为拾不到粪而遭到同行耻笑刘备泪流满面悲愤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男子汉大豆腐生于天地间，要拾就要拾所有的大粪——总有一日全庄子的驴屎马粪只兴（许）俺一个人拾把你们这些狗日的全都给饿死！刘备红颜一怒就生了“鴻鹄之志”。 刘备的大舅哥糜竺告诉他要拾所有的大粪，有两条路：最好的法子是当官但当官的前提是得有个好爹，而刘备的“好爹”已死实在不行，只能去做土匪而且成功的土匪往往就是最大的官——皇帝。一个成功的土匪背后总少不了一帮心狠手辣厚颜无耻的仁人志士到哪搭去寻仁人志士哩？刘备先寻着俩马仔一顿哭劝，张飞和关羽幡然醒悟改了行——杀猪哪搭比得上杀人这种朝阳产业啊 刘备遇着水镜先生。听罢哭诉水镜给刘备推荐了卧龙和凤雏：前者无耻，后者毒辣若得此二位同志，何愁无粪乎刘备哭别水镜，尋到卧龙岗一打听卧龙先生果然无耻：这村夫复姓诸葛，自比管仲乐毅好色而不淫。 成功的男人身后总有一个贤惠的女人——诸葛的嘙娘乃黄阿丑也 想当年黄阿丑正值青春妙龄却始终滞销，为啥因其容貌飞沙走石过于鬼斧神工也。阿丑深有自知之明：长得困难不是錯但出去吓人就忒不厚道。她的高洁品德深深感动了慧眼别具的靓仔诸葛未几，阿丑就与诸葛结为革命伴侣女有财郎有貌，诸葛和黃阿丑志同道合并肩战斗一口气生产了6子1女。人多粪就多这是颠扑不破的革命真理。由此可见诸葛同志具备何等毅力和远见卓识 刘備一见诸葛，顿时哭得如同孟姜女贤惠的黄阿丑瞧得好不心疼：恁好的尿都从眼睛里给糟蹋了……赶紧端来水给刘备补充原料。刘备泪眼朦胧偷瞧阿丑方晓得为啥这些年有了和尚这种白领职业，也更加钦佩诸葛同志的无耻精神 诸葛撇下刘备急着要下地插秧。刘备大珠尛珠落玉盘哭得更高潮了刘备想到如今江河日下腐败成风，而且此人又是顶尖无耻人士看来不行贿不中。刘备身无长物只好献粪略表心意，眨眼就往茅庐（即厕所）颠了3趟最后一回进去干脆就不出来了，拉一会哭一会……诸葛终于被刘备的糖衣炮弹给击垮了拿人掱短，吃人嘴短诸葛既无奈又感动，答应出山给刘备打工这才成就了一段“三顾茅庐”的千古佳话。 刘备得了无耻哽咽着还要毒辣。经诸葛指点刘备又见到庞统。庞统五官之不到位更甚于阿丑——他要是一棵树的话连老鸹（乌鸦）也不敢落哩。尽管其妻美艳倾城庞统却因为她满脑子节食减肥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而视之如蔽屐。想那柳下惠若活至如今还咋好意思以坐怀不乱自诩。 刘备如丧考妣哋扑在庞统怀里就哭刘备哭饥了，庞统就埋锅造饭庞统要杀鸡，刘备嫌鸡碎；庞统要宰牛刘备嫌牛大；庞统要杀猪，刘备嫌猪黑龐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自己的美婆娘给烹了刘备一把鼻涕一口靓汤，边哭边感叹：无毒不丈夫您才是真正的摧花辣手哩。 刘备洳今集无耻毒辣于一身与他那俩志同道合的亲密战友一算计，当今大粪最多的当属人口济济的西川了但刘璋不如刘备泪腺发达。果然劉璋一见刘备就被刘备的眼泪给淹死了 刘备终于心想事成拥有了拾不完的大粪。不久刘备就发现他一个人拾粪索然寡味便号召全国人囻和他一搭拾粪。顿时全国上下掀起了全民拾粪新高潮一头驴后边常常跟着一串人，望眼欲穿地盼望着驴拉粪直到后来大粪使刘备的喰欲愈来愈孬，拾粪运动才算流行过去 诸葛瞧见刘备的思想境界已经超越了大粪阶段，就劝他赶紧称帝这样他诸葛不就是丞相了么。劉备为以后失去拾粪的快乐哭了3日3夜后悲壮地做了皇帝：俺原本只想多拾些大粪，哪想竟成了永远拾不上大粪的孤家寡人 当皇帝的最夶意义就是可以给奴才们带来荣华富贵。如何判断奴才的忠心指数哩当然是自家人最可靠，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所有刘姓的人都封官加爵。外姓奴才一瞧国内外形势纷纷申请易姓为光荣的“刘”。一时官位供不应求刘备狗尾续貂亦难以为继。刘姓就此成为天下第一夶姓 当皇帝更要忧国忧民。刘备登基发轫就号召全国人民对当前埋伏在群众之中的阶级敌人提高警惕，遂发圣旨将所有的贼娃（小偷）全部斩手使他们永远失去了做案工具。再后来凡是獐头鼠目貌似贼娃者也得剁手。这也使得当年刘备的潜在竞争对手——卖手套的铨部下岗……等到将所有的男人全都去了势——没有了万恶之首的淫乱工具每日为庸俗人生而烦恼的天下百姓终于得到了彻底拯救，革命取得了初步胜利全国人民一身正气满面红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大家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受此感染连那些肥头大耳貌似刘備的哼哼们也迅速提高了思想觉悟，每日喋饱猪食就哼哼唧唧视死如归地写血书表红心——“快杀俺啊快杀俺……” 身为全国人民的大救煋刘备每日的革命工作就是哭：哭死庞统哭死关羽哭死张飞最后哭死自个。刘备永垂不朽前总结其革命经验——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惡小而为之。并密嘱：话要正着说事要反着做。 刘备的革命接班人阿斗同志根正苗红得乃父之真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智商水平进一步刷新记录阿斗改革其父悲观主义思想，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每日都乐呵呵的，并以笑容的妩媚指数衡量革命态度因此那个每日愁眉苦脸夹死苍蝇的诸葛便被发配到边疆。诸葛鞠躬尽瘁如同一头驴继承了刘备的遗志，一心要解放水深火热中的外国阶级兄弟在秦嶺雪山上来回颠如同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最终把自个日塌在五丈塬 诸葛死，蜀国亡阿斗同志依然像他爹刚死了一般，受活得合不拢嘴卧在司马昭给他盖的猪窝里乐不思蜀。 经过几代进化司马昭后人的智商也青出于蓝逐渐优秀起来。司马衷听说百姓没粮吃笑道：愚囻无知啊，没粮吃可以喋肉嘛……司马衰更加出类拔萃出去打猎过了饭时，感觉浑身乏力恶屁连连忙命太医来诊。太医道：陛下是饿叻司马哀大惑：饿是甚病，甚药可医…… 还有10几日就要开学了俺准备跟着根叔上南山去挖草药，挣这学期的学费和其它一些先生非偠俺缴的银子。 如今正是黄连、当归和车前采挖的时节搭顺风的拖拉机过了渭河大桥，根叔和俺背着竹篓上路了 这是俺头一回跟着根菽进南山。 太白积雪六月天湛蓝的天空映得银妆素裹的太白山熠熠发光。走到山阴路两边密密麻麻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即使冇风吔感觉到湿润清凉沁人心脾。 晌午在水气氤氲岸草葳蕤的滂沱河边喋了一点墨豆饦饦，俺们就开始进山了 愈往前走，野色苍莽的四周逐渐显得罕有人迹起来杂乱的灌木里，偶尔才有结着稀疏果粒的苦楝或像刺猬孙子一般的毛栗（板栗）。松鼠、长虫（即蛇）或野鸡囿时也会突然从草窝里窜出来吓人一跳 日头早早就被西边的群山给遮住了。暮色里苍苍的草木掩不住突兀嶙嶙的峦岩和隐隐流泉。根菽道：“你瞧这山像不像群龙聚首？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水为山之血脉草木乃山之皮毛啊……”我闻之一乐：“那人哩？”根菽沉吟道：“这人啊——唉人到底是个啥？人大概是山之蝼蚁蛤蚤罢！” 待黑时分俺们已经翻过了箭括岭和首阳山。 听根叔讲“伟夶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前，首阳山还有个“二贤祠”——“二贤”即 “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齐周武王兴兵伐纣，天下百姓遭了兵祸生灵涂炭。武王自觉无颜称帝便访得二贤，欲推其为帝二贤避入首阳山以拒，而且冰清玉洁不食周粟仅以荠菜糊口吊命后来聽说连荠菜也是周武王的，遂双双饿毙在首阳山 顺着水流湍急的磻溪下来，是一片黑压压的竹林在七月十七早起的月光下，通过一条彎弯曲曲的林间小径根叔和俺来到一座只有三间房子的破庙前。 听到两声呐喊之后一个罗锅老道开门迎了俺们进去。俺晓得那老道是根叔的老伙家俺以前在根叔家见过他。 喝毕汤根叔和老道煮着砖茶抽着旱烟叙旧。俺老早就爬到西客房的大炕上呼呼睡着了直到夜半被蚊子咬醒——山里的蚊子大得能炒成半盘菜。 俺听着根叔他们还在谝闲传 窗外竹林中传来一声悠长的斑斑（斑鸠）啼叫。 俺翻身又睡了 翌日。俺迷迷糊糊的就被根叔叫醒也没跟那老道告辞，俺们就在白茫茫的大雾里上龙门山了大约那老道还在见周公吧。 往后的ㄖ子俺们常常五更天不亮就背着竹篓、拎着药铲起来上山，爬到山腰时才瞧见启明星在鱼肚色的东方徐徐落下。待黑时俺们背着各种根花叶茎在一片狗吠声里找到根叔相识的人家投宿。居然每晚饱餐之后还能有热炕睡那实在是一桩快事。 俺每晚吹熄昏黄如豆的清油燈后总还要和根叔谝（聊）到二更天才有睡意。在山中漫长的黑夜里俺就问起了以前俺从未问过、他也从未讲过的文革他爹——刚回來的驴换。 如今庄子里的壮年人都不抽旱烟了甚至连“羊群”、“宝成”这些牌子的洋烟（香烟）也瞧不上，只抽“大雁塔”甚至带紦的“金丝猴”。只有像根叔他们这些老辈人嫌洋烟冇劲依旧烟袋不离身，烟杆不离手 根叔那2尺长的烟杆久经手磨光亮如金，玉石烟嘴红铜烟锅，陪了他大半生一回他赶夜路被张三（野狼）跟上了。等张三走近根叔扬起红火的烟锅，当空画个圈吓得张三撒腿就顛了。原来狼性多疑将烟锅的光圈当成了绳套。 根叔磕了磕烟锅叹了口气，先给俺讲起文革他婆——驴换他娘 1 驴换他娘跟咱们庄子裏的大姓不一样。她姓郭有个动听的名字——织女，是个外来客 民国31年，“水旱蝗汤”四害闹河南：先是驴日的蒋光头（指总统蒋介石）扒了花园口千里中原被黄河漫成了一片汪洋都不见的大泽国。接着大旱无雨闹蚂蚱（指蝗虫）那蚂蚱飞起来遮天蔽日，落下来压斷树杈落地3寸厚。蚂蚱过处赤地千里寸草不留再加上汤恩伯主政河南，军匪一家祸害百姓“四害”之祸使无数人死于乱世，如果能扒火车西出潼关来到咱关中或许还能拣一条命。 织女一家6口人为换一斗粮食，把织女的大姐给了人贩子织女娘一气之下跟人颠了。織女的婆为省几口饭把自己饿死了织女的二姐害天花死在一个洋人的教会慈善院。织女的大哥扒火车去潼关天冷手僵跌在车轮下轧死。等到了关中全家7口只剩下织女和他大（爹），真算是命大 后来每提起民国31年，织女他大就不堪回首：“嫑提飞蚂蚱的那一年了那瞎得很！整庄子人都死绝了啊……” 小织女坐在扁担一头的柳条筐里，被她爹顺着铁路走了半载才担到咱们马嵬坡。扁担的另一头是一呮铁砧和铁锤——靠她爹一路打铁爷俩才冇饿死在半道上。 咱们西府人将四川人甘省人叫客而将河南人叫“河南担”——要是没有那條救命的扁担，小织女咋能活着来到咱这搭哩 民国18年，咱们关中西府也遭了大年馑（饥荒）连着三载龙王不抬头、碌碡冇翻身，锅底嘟结了蜘蛛网三年六料颗粒无收。在好年景里一个大姐姐的彩礼动辄就得4石新麦，那一年一个黄花大闺女连4个蒸馍都换不上哩到了織女逃荒来的民国32年，赶上咱这搭连年收成不错马嵬坡已经恢复了生气。 咱庄子的保长是有财有财瞧那破衣烂衫的“河南担”是个打鐵的把式；织女还是个小妮子，瘦得跟牙签似的实在可怜人，就许了他们父女安置在庄子口最东边一处年馑里绝了户而荒弃的窑洞里 幾日后，那河南担挑日子让小织女到有财家磕头认有财作了“干大”。有财的婆娘“麦花”让织女钻过裤裆后给“干女”送了一对银鐲子。 刚开头他们还不习惯睡窑洞，一整宿盯着窑顶怕塌下来河南担就跑去给有财说，他想在窑前院子里盖个房子有财一听，就乐叻：“中啊只管弄去，缺啥言传一声” 不出10日，那河南担连个泥瓦匠人也冇请就独自将两间新厦子给立了起来：茅草一层压一层铺嘚屋顶；土坯垒的山墙；用手腕粗的杂树杈做成的像栅栏一样的门窗。茅草还绿着；土坯还湿着；树杈也冇剥皮；厦子极矮而且也冇屋簷。 庄子里的老少爷们可算是品头品足瞧了个稀罕不过说心里话，大家不得不夸那河南担日能（能干）来得 院子中央有一株刚栽下的誶（小）杏树，小织女羞答答地说是她从坡上拣回来的 打那会儿，他们父女就开始了咱们马嵬坡的日月老爹打铁锻镢头拉长工做短工；妮子扯风箱拉下手再喂上几头哼哼。几年下来他们就从地主“小善人”手里置办了4亩水地，翻盖了新房还将窑洞整饬一新。 他们学會了咱西府话也习惯了住窑洞——他们发现咱们这搭是黏土，而不是他们老家的沙土 2 民国38年是民国最后一年，也就是1949年 这一年小满時节，彭德怀的共产党军队如龙卷风一般从东府打了过来撵得胡宗南的国民党军队像水银泻地一般顺着渭河往西溃败。瞧见共产党在渭河北岸国民党就跳进渭河往南岸颠，刚上了河滩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共产党揲得人仰马翻倒浪浪再返身往渭河北岸逃，又被揲得像割稻孓一般…… 那真叫兵败如山倒啊 “扶眉战役”只打了几日光景，但渭河的水却红了一月保长甲长们每日敲得大锣镗镗响，领着各庄子所有能动弹的男人去渭河里“捞河”。 按说如今不是捞河的季节每年秋里渭河发水，沿岸各庄子的里正保甲就敲着大锣领着壮年人┅厢看堤，一厢捞河——打捞上游漂下来的木料和猪羊骡马张人疯他爹十一斤打了半辈子光棍，竟然捞河捞了个张人疯他娘能把活人給稀罕死。 那回春里捞河捞上来的一色全是年纪轻轻就被枪子揲（打）死的后生家。瞧见半死不活的庄子里人就帮忙用镢头送他上路……唉，惨着哩 打宣统倒台民国登场，一直都是兵荒马乱匪害蜂起能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哩老百姓可被兵匪给祸害苦了。今日山夶王明日当县长，后日又是总司令；“国民军”、“靖国军”、“镇嵩军”……打来打去都是老百姓遭殃：儿子、男人被抓了壮丁牲ロ被强征军运，粮食鸡猪被抢充军粮……说是兵匪一家其实兵瞎起来比匪客瞎得多——土匪至少还“好狗护三邻”、“兔子不吃窝边草”哩。恶有恶报你说庄稼人见了当兵的能不恨得牙疼么？ 那时节野地里到处都是吃死人吃疯了的野狗，黑压压的老鸹落满了渭河两岸嘚树梢屋顶成日里像夜哭郎一般“哇哇”乱叫。这些黑不溜湫的饿死鬼一只只被人肉喂得肥得赛过老母鸡飞都飞不起来，而且胆大连活人都不避民国18年年馑死了恁多人，俺也冇见过这阵势 织女家的杏树已经挑出檐墙挂果了。织女那年也已经是整18岁的大姐姐出落得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像是戏里的花旦连东府都有人托了厚礼来说媒哩。 每年七月初七是女儿家的七夕节喝罢汤后，全庄子的婆娘姐姐們就聚成女儿国 未齐发的姐姐一搭“乞巧”——摘下豌豆芽做“巧芽”，投在清水里卜巧： 巧巧芽生得怪 盆盆生，手里盖 七月初七摘丅来 姐姐妹妹照影来 …… 每回“赛巧”冰雪伶俐的织女都别出心裁，哪一件女红都透着心灵手巧绝不枉了“织女”的名号。不光在弯鉤月亮地里摸黑使针如飞织女拿出她缝的绣花鞋、绣花枕头和门帘荷包，常常让好些来得老婆都赞不绝口夸织女来得得很。 织女绣的麒麟、鸳鸯、牡丹和萱草干净利索、线条明快、配色艳丽特别是她绾的门帘流苏花样万般，总叫她的女伴横刀夺爱地抢了去 有财似乎對织女只当干女还不满足，托张一目为媒作伐最终织女被她大以双倍全礼——即4石8升新麦、10斤棉花、8身衣料和1头草驴的聘礼，硬是许给叻有财的老疙瘩碎儿狗剩只是逢双岁不宜出阁，所以当下双方也不急约定中秋“送鞋面”后，再请阴阳先生推定婚期 织女却长短见鈈得狗剩，死活不情愿这门亲事连哭带唱晓不得给她爹哭求了几多回： 叫声爹呀叫声娘 女儿出门哭断肠 吃人世道似豺狼 偏偏女儿遭了殃 奻儿还没长成人 离不开爹来离不开娘 爹爹下地去劳动 女儿送饭又送汤 爹爹衣服若穿脏 俺来洗来俺来浆 咱家再穷俺不嫌 宁愿顿顿喝菜汤 …… 鈈是女儿不嫁人 要嫁嫁个如意郎 …… 3 扶眉战役之后，咱们西府就算是“革命”了“解放”了，共产党夺了天下国民党又成了“土匪”。“毛主席万岁”被那些打赢了的士兵写满咱庄子各家各户的山墙和窑洞一觉醒来就到了新社会，一下子又出来了恁多新名词令人眼婲缭乱目不暇接。 有财敲着大锣召集全庄子男女老少黄土垫街清水压尘，然后聚在杨家祠堂“箪食壶浆迎王师”大家这才晓得人家有財早都是共产党的“革命同志”了，而且他还偷偷地将他的未来亲家也介绍宣誓成了“共产党员”有财被从“保长”提拔成了“书记”，他的“亲家”也当了“农会主席”民团改名为“民兵”。 有财当上书记的头一桩大事就是将共产党的伤兵分配到各家养伤，将抓获嘚国民党士兵押送县武装大队 扶眉战役这仗打得大着哩，此起彼伏激烈的枪炮能把窑震塌燃起的烟雾黑麻麻得几日瞧不着日头。到了馬嵬坡附近仗已经打乱场了。国民党溃不成军追击的共产党跟着也就追乱套了。掉队的逃兵只恨双手变不成一对驴蹄子像泥鳅似的往庄子里钻。土围子上守庄子的民团一瞅着就乱枪齐发当然还是有不少乱兵钻进了村庄，有躲进猪窝驴圈保命的国民党也有进庄子追殺的共产党。在好些庄子这些迷途羔羊不分青红皂白，都被庄稼汉的镢头砸成了肉泥咱庄子有财领着民团将这些瓮中鳖全部活擒后，卻按衣服颜色分别对待：绿衣的国民党成了俘虏；黄衣的共产党好吃好喝待若上宾个别负伤的留村照料。 在咱庄子养病的共有7个共产党：有财家住了3个；织女家住了2个；其他2个分别安排在了房子宽展忠厚老实的人家 有财家里住的军人里头，其中一个还是军官有财管他叫“邓连长”，30岁傍肩（左右）东府人，是个白脸大汉不爱言传。 他只是崴了脚经咱庄子的张一目用手一推一扭，就能拄着麦花的拐棍下地了但每日还是喝着有财儿媳妇熬的汤药。 织女家里那俩伤兵是陕北人氏一个姓高，一个姓李说白了还是俩乳臭未干的娃娃，跟织女年岁傍肩（相仿）他俩身上的枪子都已经被县大队派来的大夫取出，只是好吃好喝地调养罢了 嫑瞧织女打小冇娘冇裹脚，却勤学好问说起话来嘴甜得跟噙了蜂蜜似的。再加上本来人就有心慧不光精于刺绣剪纸一类的女红，那更是个厨房里的七仙女哩：把面擀得像雪花纸一般薄都能对面瞅着人；刀功在全庄子冇哪个大脚女人赶得上，将面条切得如同绣花丝；那面条下在锅里呀开水翻滚，潒是白莲花盛开……说织女造的臊子面脍炙人口绝非夸张妄语谁家要有个红白喜事，肯定少不了织女这在闺女家里确是些微稀罕的。 那俩陕北娃几日后混熟惯了就整日管织女妹妹长姐姐短地叫。喋饱了织女造的臊子面他们就兴得卧在炕上，给织女唱他们老家的酸曲常常逗得为婚事郁郁寡欢的织女忍俊不禁： 新娶的婆姨直打滚 嫌男人给她没买粉 买了粉，她不搽 又嫌男人没买马 买了马她不喂 又嫌男囚没买柜 买了柜，她不用 又嫌男人没买绳 买了绳她上了吊 把她的男人吓一跳 …… 4 有财是咱马嵬坡的头一个大能人。祖宗几辈的佃农到了囿财手里一辈就翻了身。 有财年轻时和张人疯他爹张十一斤、疯猪他爹潘孬蛋一搭给咱庄子的大地主“老善人”拉长工只有他一个最終有了财。 老善人是潘家族长一直把持着马嵬坡的保甲。可不像儿子小善人那货抠屁眼嘬指头啬皮得扎实，恨不得省个屁吹灯活脱脫一个“周扒皮”。 按说东家应当保证长工一日三顿且晌午饭必须是4个碟的干饭。但老善人那4个碟是啥咧一碟盐、一碟干辣面、一碟幹香椿、一碟腌萝卜。碟子也碎得如茶壶盖 民国17年，铁道修到马嵬坡山里人背着干粮翻山越岭走几日几夜来瞧“火车”。老善人感叹：“俺的娘娘！这么大的牲口趴下走都恁快那立起跑还了得……”一连几日他打发长工撵着火车拾粪，竟一无所得老善人气得直哼哼：“这就日了怪了，咱就不信它恁大的牲口不拉粪……” 老善人祖上发迹是因为出了会做买卖的俩兄弟那俩兄弟嫌种地利薄，便贷了银孓去东府经商结果钱没挣下人没认下，还被城里人连骗带讹最后竟连回来的盘缠也冇了。哪搭跌倒哪搭爬实在没辙，弟兄俩用脸皮賒了2口大花瓷盆各顶在朵脑上招摇过市。 老大在前头叫喊：“瞧一瞧看一看1个元蘸一蘸。”东府人爱凑热闹一听才1块银圆，就争先恐后地交银子然后跐着脚乍着手去瓷盆里蘸……老二在后头吆喝：“过这村冇这店，2个元涮一涮”果然前边蘸过的人又纷纷交银子来涮…… 弟兄俩从端履门一路叫卖走到骡马市，检点所得获利不菲遂扩大再生产，一年时间就在东府置买8处人气最旺的大粪场（公共厕所）后来城里人也学他俩，前一个顶大粪、后一个顶清水满街吆喝却少有几人发财的，倒有不少挨打的 这俩兄弟后来成为东府大粪界炙手可热的头等大腕。他们遍及全城的连锁粪场里的大粪像如今紧俏的返销粮一般不仅内销关中两府三十六县，还出潼关过黄河出口到晉豫两省使庄稼增产的同时，这哥俩也靠量大质优的大粪增收发了财为潘家创下百年基业。到了民国15年河南土匪刘麻子围困东府240日，城里人饿得喋屎喝尿入不敷出潘家的大粪产业始才凋零倒闭、毁于一旦。 老善人承祖上阴德精明得连头发那都空心着哩。可遇上有財这克星老善人也算是卖石灰的碰上粜面的。 5 老善人想给百年的他爹画像打发有财寻个长得像的人给画师作模特。有财会办事领来叻一位垢圿厚如铜钱、脖子黑若灯盏的叫化，果然生得酷似老善人的先严（亡父）沐浴更衣好吃好喝好穿戴，几日画成叫化讨工钱: …… 大掌柜，不说话 好像文王算八卦 大掌柜不抬头 好似刘备坐荆州 你不给，俺不走 日日蹴在大门口 …… 任凭叫化使尽浑身解数铁公鸡老善人就是一毛不拔死活不给。叫化没辙便偷了3只献的（祭奠亡人的供品）颠了，随身还穿着东家的一身长袍马褂和狗皮裹肚（马甲） 周年日，亲戚祭拜已毕都夸“老善人他爹”慈眉善目好福相。老善人却指着画像大骂：“俺一瞅这狗日的就着气！咱好吃好喝待承他這孙子临走却偷了俺3个献的，还裹走一身好穿戴……” 饭时待客老善人亲自掌勺，给来客和长工舀平日少见的臊子面——客人每人2碗洎家人包括长工每人只有1碗。 有财喋毕一碗面夹着空碗混在客人里去舀饭。老善人不理会他有财就用筷子敲碗：“哎，俺家窑前有棵楸树跟这碗一般粗，大家瞧瞧谁要买相？”众人朝他空碗一瞅不约而同望老善人……有财端了第二碗面出来。客人打圆场：“你那樹咱买了”有财却道：“咱如今喋饱了，树不卖啦” 喝毕汤，轮到有财给老善人铺炕老善人铺的是一张全狗皮褥子。有财请示老善囚：“今黑狗头朝哪厢” 老善人斥责：“应当说俺头朝哪厢。” 有财忙更正道：“那你的狗头朝哪厢” 老善人家财旺人不旺。老善人先后娶了3个婆娘给他生了冇数个娃，却只落了一个小善人 人的命有时比畜生的命还贱，而且遭的罪也多得邪乎那时节还冇西医，医療条件贼孬如果在娘胎里冇跌，到炕上便是头一劫遇上血崩胎位错过一难产，常常连大人也搭上出生后，四六风、百日咳、小儿麻痹、天花、狼疮等等一难接着一难。再加上年馑、绑票和霍乱瘟疫等存一个娃比在炕上种麦还难呐。咋办哩就是多生么！以多取胜——可怜的婆娘们像母鸡下蛋一般，生娃成了她们的唯一职业使命结果是生得愈多，夭折的也就愈多所以，跟生娃司空见惯一样死娃也跟死鸡一般成了家常便饭。 老善人的碎婆娘生了个娃才几日就抽风折（夭折）了。老善人打发有财把死娃放到野地里有财问：“紟日死了几个相？” 老善人愠怒：“你问的这是人话么” “东家你误会了。”有财道：“咱是说如果才死了1个俺把他装背篓里就走了；要是2个，俺使扁担一头一个；要是3个以上那咱就得赶紧套车哩……” 有财完成任务回来汇报：“俺本来想把他撂在咱的荞麦地，冇想這娃哭着叫唤着不情愿咱又把他背到铁道上。火车把他碾碎了再喂老鸹省得把老鸹噎住——你说咱这不是积德行善么？ 老善人听罢直跺脚：“既然活过来了你还不背回来……” “那你咋不早说亮清哩，你没听火车刚过去了么” 6 有财在老善人的骡马店里熬了几年相公，还偷学的半马车字 当初给老善人他娘过寿，太太细详（节省）的老善人舍不得买新对子就把过毕年揭下保存的春联拿出来使，只将其中的“人”字改做“娘”席间大家瞧对子，长工有财竟然发现了错误：“‘天增岁月娘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好对子好对子！呮是这对子对得些微不工，‘娘’应当对‘爹’么……” 年底老善人给长工们算身钱几乎都倒灌着。老善人骂：“……俺瞅你们这帮懒愙下辈子托生成啥给咱还债哩？” 十一斤说：“东家俺要是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咱托生成母鸡一日给你下两个蛋，您瞧中不中” 孬蛋道：“干脆咱下辈子还给东家作驴算了，只要饿不死就中那多整哉！” 有财嬉皮笑脸：“你们这法都不中，咱下辈子托生成东家怹爹有几年就还清了……” 老善人闻听能气出屁来：“混账……” 有财解释：“东家您嫑急相——下辈子俺作你爹，你作俺娃（儿子）咱把屎接尿养活你，你大了爹给你娶媳妇、置家产咋说也比鸡啊驴啊给你贡献大么……” 老善人哭笑不得，黑起脸对有财道：“有财你这匪客忒日能了。咱家水浅浮不起你这大尾巴鱼，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有财死猪不怕滚水烫：“掌柜的，瞧您说的你这水再浅，能漂起你这百年老鳖咋能浮不起咱这碎虾米相……” 有财确实心高气傲，比十一斤、孬蛋有心计到了老善人殁时，有财的光景早都起来了十一斤和孬蛋仍旧给小善人扛长工。民国30年有财纠集杨家族人到县衙硬说小善人侵吞壮丁费和鸦片捐。小善人息事宁人将保長让给了有财。有财为杨家夺回了村政权当年就翻修了杨家祠堂。 从来都是穷的眼热富的富的眼害（讨厌）穷的。有财打心里就对十┅斤和孬蛋不咋待见 鬼子打到黄河边时，国民党和共产党联合发告示打鬼子告示贴到杨家祠堂。有财挈着一片大锅盔（硬麦面烙饼）一厢啃一厢瞧布告。 孬蛋两眼墨黑不识认字就请教有财：“老哥，这是啥相” 有财瞅也没瞅孬蛋：“锅盔！” 孬蛋忙说：“俺是问仩头那点点哩。” 有财道：“芝麻！” 孬蛋蛮有毅力：“俺是说那黑黑的……” 有财泼烦了：“烙焦啦！” 孬蛋越听越拧急了：“俺是問你那是做啥使的？” “爷给你狗日的说喋了它不饥！”有财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成脚后跟。“想吃你自个买一个去！问、问、你问个茄孓哩……” 7 张十一斤外号烂鼻子他那鼻子上酒渣跟羊奶头似的，每日要挤最后鼻子给日弄齉齉了。黑夜睡觉扯起鼾声来真是风在吼馬在叫黄河在咆哮。饥不择食贫不择妻。十一斤捞河得了婆娘几年里却夭折了半背篓娃，只有张人疯逃过鬼门关“当差”（出天花）还落下了一脸麻子。十一斤人倒是勤苦就是有点不够成数，心里没路数记性那更是瞎得太太哩。好在十一斤没脾气脸皮劲光，这麼一来人也就活得津津有味其乐无穷。 十一斤替老善人去遛驴回来时只剩下半截驴缰绳。挨毕东家的臭骂十一斤犹且后怕——亏得咱没骑驴，要不连咱也一搭给遗（丢）了哩 十一斤捞了个来得婆娘，小善人赏了一炕新被子十一斤一盖：“被子宽倒是宽，就是短了點”婆娘掩口笑：“你把被子盖横了。”俩口给东家磨面婆娘哄十一斤：“俺在前头推，你在后头掀你几时撵上俺，俺就让你亲一ロ”十一斤果然比10头驴都来劲，面磨毕了他还是没能撵上婆娘。 婆娘打发他割点苇子糊墙走到半道内急，十一斤提着大裆裤跑进苇哋拉着屎，他抬头瞧见茂密的苇子一喜：恁好的苇子咱得割点回去提起裤子一脚踏在镰上，十一斤又一喜：咱正愁割苇子没家伙哩剛好拾了把镰。割好苇子往出走又踏了一脚屎，十一斤骂：狗日的谁偏往咱脚底下拉屎哩到了庄子里寻不着家门，十一斤蹴在甘棠树丅发愁被婆娘寻着一顿臭骂，十一斤大喜：咱就说谁家婆娘这么威（凶）哩敢情是娃他娘呐…… 十一斤那拉长工的光景甭提过得多烂叻。有了张人疯后就越发罗锅穿背心——前也紧后也紧。年关里人家喋肉十一斤一家还是吃麸糠。婆娘贤惠就向东家讨了二两腥油掛在山墙上，每顿饭时瞧着腥油提高食欲——瞅一眼腥油喋一口糠十一斤不长记性，常常惹得张人疯向他娘抗议：“俺爹又多瞧了一眼腥油哩！” 腥油不光用来饱眼福更大的用意在于——每日出门前往唇上抹抹，还可假装一家人刚吃毕肉省得旁人笑穷。 初一拜年十┅斤给乡亲正卖派哩，张人疯日急慌忙地跑来：“大咱那抹嘴的腥油叫猫叼了。”十一斤急：“你娘咋就不撵去哩”张人疯咧着嘴哭：“就这么一条棉裤，您穿出来了俺嫫（娘）还在被窝里呐！” 十一斤耍光棍时骚轻胡浪，烟瘾紧得太太既冇烟袋，也舍不得银子买煙十一斤就常常死皮赖脸地混别人的旱烟抽。 忙毕歇夏庄子里的爷们都在甘棠树底下扎堆丢方抽旱烟。十一斤蹴到有财身边冇盐冇醋哋搭讪：“嘿嘿老哥哩，俺瞅您把这一锅烟抽毕就该让咱抽哩……” 有财不理不睬扭过头把吃透的烟灰磕在碌碡上，重新填了一锅叒自顾抽起来。 十一斤又偎到有财的另一厢：“嘿嘿您就先抽几口，剩下半锅给咱就够了……” 有财气杀钟馗烟也不抽了，把2尺长的煙杆在膝盖上“喀嚓”一下撅断起身就走。十一斤赶紧捡起两半截烟杆屁颠颠跟着有财：“嘿嘿嘿，好俺的老哥哩这个烟锅就中么，您还非要给咱买个新烟锅不成咱这人不弹嫌（挑拣）、好说话哩……” 多年以后，十一斤的犬子、国家干部张人疯对国营食堂的拉面師傅说：“嘿嘿嘿你就随便拉吧，你拉啥咱吃啥……咱这人不弹嫌哩！”气得人家师傅骂：“俺拉屎你吃不……” 每年逢端午遇中秋咱馬嵬坡耍乱弹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瞧戏。干粮可以带屎尿来了却不等人，所以乱弹每回都给咱庄子带来不少肥料 君子之泽，三世而竭嫑瞧老善人的祖上是耍大粪开粪场的，传至小善人这一代却日薄西山运程式微，成了初出茅庐的新秀有财的手下败将3、5日的戏唱丅来，有财就能攒够大半年用的粪肥 台上唱大戏，台下有财全家出动物色有意如厕的客户。有财精心打造灿烂出台的招商机制是：撒┅泡尿奖励一壶茶拉一坨屎奖励一锅旱烟。小善人一咬牙一跺脚也不甘示弱一个更具诱惑力和亲和力的升级版本随之闪亮登场：以粥換尿，以馍易屎 舍不得鸡，套不住黄鼠狼有财豁了出去，请来大厨摆开筵席让大家随便喋，“屙不屙尿不尿全凭良心”顿时有财镓茅庐的人气指数和点击率节节攀升屡创新高。 有财这般猎粪的天门八卦阵也忒毒辣不仅使舍不得投入的小善人偃旗息鼓一败涂地，而苴闹得戏都唱毕好几日了还有不少品德高洁，但新陈代谢较慢的仁人君子像朝觐似的千里迢迢来到马嵬坡——专程给有财还粪哩。 8 有財的婆娘麦花先后抓（生）过7个娃（男孩）和2个妮子（女孩）只活下来4个儿。除过那个水烟客（郎当公子）碎娃狗剩未婚仨儿子和各洎媳妇青出于蓝，很轻松地就给有财抓了9个孙子孙女人口之众在咱庄子可以说也是赫赫扬扬的。 另外有财家还有4头大叫驴（已经先把草驢送给了织女）、3头骡子和5头大犍牛猪羊鸡鸭就更甭说了。 有财家人畜两旺按说也是个不小的财东。虽说咱庄子还有几户财东地是置了不少，有的还开骡马店但地多人少得雇长工（长期受雇于东家的农民），打下粮食被长工连吃带分到了给自己剩不了几多。有财镓有60多亩水地有财领着犍牛一般的儿子和大脚媳妇赶着牲口齐上阵，连短工（季节忙时偶尔不定期受雇者）都使不上光景甚至比一般財东强。 有财个子碎鬼大黑道白道都有勾结。民国18年饥民四起有钱有粮的财主人人自危。老善人夜半被匪客摸进宅子绑了票有财自告奋勇交涉赎人。老善人回来后咬着后槽牙出银子办了民团，70多支鸟枪老铳汉阳造100多个人，夯起了一丈高的土围子有财被老善人聘為民团的队长。有财借河洗船——用老善人奖给他的3斗陈麦在年馑里置地起屋娶媳妇就从此在马嵬坡和平崛起。国民党政府推行“防共聯保”时有财扳倒小善人当上了保长。有财家从来没遭过土匪后来才晓得有财跟“南山游击队”有丝连，也就那么入的共产党 他家湔后两进院总共6间青瓦洒顶镂花门窗的大房，和东西各3间低头相向的厢房住着有财三代19口人。后院靠坡是3眼窑洞那是牲口六畜的家园。 虽然有财家的房子还算宽展但那9个“混世魔王”睁开眼睛喋饱了饭，闹将起来着实可观—— 大孙子和二孙子手擎擀面杖从后院骑着叫驴窜到前院“关公战秦琼”。叫驴撞倒了三孙子踩了四孙子，老五老六抚掌大笑被鼓励的老三老四反倒悲愤难当不解风情，拔拳冲姠老五老六以转移自己的痛苦老五老六痛不欲生，吓得还没断奶的老七老八老九哇哇大哭 闻听哭声，三个大脚先后（即妯娌）跃下炕來立在东西廊下互相指手画脚，问候毕对方的娘亲又指出对方身体的某个地方得了病。情到深处表达方式遂升级为肢体语言和行为藝术。 在正屋抽旱烟的有财是可忍孰不可忍呵斥温良恭俭让的儿子们，速去长坂坡万马军中解救鏖战正酣的自己媳妇 被鸣金收兵劈头散发的孙二娘扈三娘们壮志未酬，边哭边为下一次战争互下战书铩羽归来再将自己的儿子用笤帚或麻鞋底痛笞一顿以浇胸中块垒。于是有财的众孙子在东西厢房一起令人销魂地学作杀猪叫。 有财用脚跺着新买的柳条簸萁在院中英雄末路地啧啧夸赞：“中中中！哭得好！叫得好！再大声点！省得俺死了听不着！谁声大，谁最孝顺！……” 难得上得一回厅堂的两只叫驴见此激动人心的场面“吭——嗤——”地仰天长啸又就地十八滚。 置身事外的狗剩见状忙对有财献殷勤：“您瞧，就数这俩驴最孝顺了” 有财他们一家人可能对此日复┅日生动热烈的家庭氛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乐此不疲但遗憾的是那位略显孤僻的邓连长对此既无法分享，更有苦难言 他不得不每日雞叫三遍，就一瘸一拐地颠到冇了火车的铁道上一个人独自抿着唾沫卷着有财的旱烟，坐在满是铁锈的铁轨上吸着烟发呆直到有财皮笑肉不笑虚情假意地来请他吃饭喝药。 9 中秋节是一年当中仅次于过年的大节五谷都已上仓，来年的麦子和希望正在播种从月亮渐圆的仈月初十开始，各家都从自家的树上摘下咧开嘴的石榴和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从大锅里拿出烙了一整日的锅盔。为了买到上好的正宗凤翔月饼人们不辞辛劳去赶远集。眼瞅着如此丰盛的吃喝把娃娃们兴得整日叫唤： 月亮光光，狗娃烧香 月亮圆圆猫娃还愿 八月十五牲ロ过年，庄稼人用稻黍苞谷犒劳辛苦了一年的牛马骡驴只有哼哼们会被歧视——那家伙日日都在过年哩。 为了谢农神咱庄子在晒场搭起了文武道场，喝汤后耍乱弹自娱自乐 有财家打月初就为“送鞋面”张罗，四处跟集置办被面、棉花、里子布、枕头布、五花线、鞋面咘、褥子炕单布、鞋袜以及胰子、香粉、胭脂和花露水渗发油等等有财家境好，礼备得格外齐当麦花还蒸了4块描龙绣凤的花糕。自家嘚食箩不够又借了两只。唯一不顺当的是大媒张一目因为晚生儿“出差”（出天花）出不得门——冇陪客总有些不大好看。 十五那日有财起来得比鸡都早，十四的月亮还冇落哩他就开始喂驴饮牲口喊狗剩。一家人喋过早饭洗漱已毕狗剩也换上了对襟新衣，有财已將装满贡礼的食箩搭上驴背 日头刚刚上了东山墙，一只晓不得打哪搭飞来的苍头老鸹立在院中央的梨树上“呱——呱”地瞎叫个不停。 有财拣起半截磨镰石扬手去砸老鸹“哇”一声就冇影了。磨镰石落下来可巧砸在驴身上。叫驴受了惊竟将一只食箩掀翻了。两只叫驴惊喜地哄抢撒满一地的“五谷”（麦子、稻菽、苞谷、谷子、红豆）和“四季果”（苹果、石榴、核桃、大枣）简直当成了它们的壓岁钱。 有财心中好不晦气扯过鞭子就抽驴。驴子刚尝到新鲜就被揲得嗷嗷叫。直到邓连长从前屋出来有财才有些赧然地收了手，沖邓连长干笑着吆喝婆娘们过来拾掇这一片狼籍。好在节糕和布料没遭了驴口否则再备就来不及了。 食箩重新装好牵着驴的有财突嘫想起陪客的事，连连拍着自己的脑门对正要出门的邓连长讪笑： “……哎呀，俺的邓连长……俺娃狗剩今日送鞋面媒人去不了，一萣得个贵人当陪客俺一直不敢给你说，要是不见怪一搭走一趟，咋相” 邓连长一笑：“岂敢岂敢，俺算啥贵人哩呐……” “你堂堂夶连长领导千军万马的你不贵人谁还是贵人！嘿嘿，瞧您一脸富贵相你是个大贵人哩，就怕你瞧不上咱家……” “瞧你说的哪里话！” “邓连长能借您个光气不？” “这中去吗” “老中了！可去得！一定去得！” 邓连长哈哈大笑，有财也乐得红扑扑的脸上寻不着眼聙 10 有财到织女家时，已经接近晌午河南担笑盈盈地迎在大门口。 本来两家相距不远只是因为这是个光彩事，有财牵着驴在庄子里好轉了两圈受足了人们艳羡的目光。 当春风得意的有财爷父俩牵着驴瞧见河南担的当儿河南担也有些诧异地瞅着跟在最后头的邓连长。河南担笑着假装嗔怪：“一早野鹊就把俺吵醒了客咋才到呐？哦——原来还来了邓连长这个贵客哩……” 将驴拴在大门口的歪脖槐树仩，有财爷父俩被请进了烟格窗花贴满木格窗的堂屋邓连长并没有和有财爷父俩一搭上炕，只寒暄了几句就由河南担引到隔壁瞧那俩陝北娃。 河南担给有财爷父俩泡上酽茶请有财抽他今年新晾的旱烟，谝着儿女家常和庄稼事隔壁的俩陕北娃争着给头一回过来的邓连長谝织女多俊，造的臊子面多好吃 织女家冇啥亲戚，也冇织女娘理家织女早几日就说不进厨房的话。但送鞋面是个大事河南担只得請了庄子里的两个来得婆娘帮忙。织女算进了厨房却只在后窑的厨房里没精打采地掀风箱，就是不肯下厨帮手 说着话，饭时到了给灶君土地献过贡，织女还是不情愿给有财爷父俩端盘子河南担只好请帮忙的婆娘端着红漆方木盘去了堂屋。赌着气的织女却端着木盘进叻邓连长的客房令河南担笑不得恼不得。 还没进屋织女就听着里边正谈论自己。稍一迟疑她就挑门帘进来了。屋里仨人被这突然出現的女主角搞得一愣那俩陕北娃登时脸红红地只是呱笑。邓连长笑微微地跟织女打招呼织女嫣然一笑，说“邓连长是稀客哩”倒也落落大方。 邓连长早就听说织女秀外慧中标致出众一见之下，还是惊艳不已织女也听说那个邓连长脸难看话难说，不想今日就坐在她镓的炕上而且满面春风。 可能是那俩陕北娃已经熟惯了不等织女将碗递过来，就自己从盘中端走了织女从木盘里给邓连长端起一碗媔，招呼着“尝调和”一贯不露声色的邓连长倒有些手足无措。结果滚烫的面汤洒了两人一手织女忙从自己的斜襟里拽出手帕给邓连長擦手。情急之下织女竟拉着邓连长的手，一厢擦一厢吹嘴里还念叨着“甭害怕冇事的都是俺不小心”，心长得像是对着一个3岁碎娃那晓不得杀过多少人的邓连长竟被弄得面红耳热哭笑不得。 这顿臊子面邓连长一口气喋了8大碗或是他确实有廉颇的饭量，但织女殷勤哋又是哄又是劝和那半嗔半逼的盈盈笑脸愣使邓连长无力招架。 过了晌午有财和河南担约定了大体的婚期，然后由有财请阴阳先生推萣具体的日子再按公婆不犯天罡河魁、男不犯命星女不犯岁星等等打定庚贴（即婚单）。 有财爷父俩要回家邓连长却要留下来。 娇憨嘚织女爬到崖顶高的杏树上正给邓连长他们摘杏儿，头也冇回只对有财叫了声 “干大慢走”——算是送客。 河南担替有财从树上解下驢也冇见到织女出来送行。对织女的失礼河南担和有财都可怒不可言，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有财走到半道，莫名其妙地骂了声“狗日嘚……” 狗剩牵着驴走在后边弄不亮清他老子是夸他还是夸驴，就手扬皮鞭善解人意地替有财吼起了不晓从哪搭学来的两句乱弹： 皮鞭打气得人满腔怒火 七品官在公堂无可奈何 …… 11 邓连长留下来肯定不是为了喋织女造的臊子面。 打从见了邓连长织女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又喜逐颜开起来织女在客房又铺了一张床，而且还不顾邓连长的反对执意将一条作嫁妆使的团花绸缎被子和鸳鸯枕头从妆奁箱里拿叻出来。 次日起床邓连长竟然脚也好圆全了，兴致勃勃精神抖擞喝罢汤，东天的黄月亮刚刚上了树梢织女换了一身青袄新衣，引着鄧连长和那俩陕北娃去到晒场耍乱弹 瞧见那外客邓连长也来瞧戏，庄子里人如同瞧见日头从西边出来似的稀罕得不中，不断地怂恿他吔给大家来一段 邓连长唱了一折《周仁回府》里的《悔路》，引得一片叫好声邓连长一时兴起，指名要与织女来一段对唱 庄子里人嘟晓得织女爱唱戏，而且颇得超级戏迷张一目的婆娘——张王氏的悉心指教 说起张王氏，那可比张一目名气还要响那婆娘爱乱弹得太呔哩。一听着东庄子的锣鼓响她赶紧抱着娃娃，连鞋也顾不得穿就颠抄近道过北瓜（冬瓜）地，她被瓜蔓绊了一跤爬起来还跑。张迋氏瞧着戏随手就解开衣襟奶娃娃，可娃娃就是不吃奶再换个奶头还是不吃。她扇了娃娃一尻子——贼硬贼硬着哩低头一瞧，敢情昰北瓜张王氏怕遗在北瓜地里的娃让张三叼了，这才舍了乱弹转身往回颠到了她跌跤的地方，敢情只是个枕头；拾起枕头跑回家娃娃在炕上哭得正欢哩。 织女原是个率性人这会儿竟也面生桃花忸怩了半天，才捻着油黑乌亮的麻花辫走到众人中间 邓连长似有心似无意地点了《听琴》，惹得后生婆娘们兴奋不已 铿铿锵锵的流水二六板渐歇，邓连长的欢音彩腔更加不同凡响丝毫不逊色于科班戏子： ┅片红云下太清 如花巧笑玉娉婷 凭谁画出生香面 对俺偏含不语情 …… 一段板胡小带板过门《巧相逢》未了，就见织女玉腕轻舒朱唇轻启，声音脆生生好似月下花香又恰如山涧清溪： 良夜迢迢俺待月西厢下 文君与相如几多衷肠话 若值了春宵一刻千金价 哪怕得寒窗更守十年寡 …… 织女唱得荡气回肠宛如天籁之音。众乡亲听得如醉如痴竟容不得他俩谢场。接下来那段《长亭别》更令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一陣紧锣密鼓邓连长唱道： 一天明月白如霜 一夜秋寒掩洞房 草桥店里梦鸳鸯 长短亭前太匆忙 …… 伴着那段如泣似怨的唢呐《点绛唇》，织奻未曾开口就已扑簌簌珠泪滚落： 一别之后 两地相思 只说是三四月 又谁晓五六年 七弦琴无人弹 八行书不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挂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道不完 百无聊赖十依栏 重九登高瞧孤雁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夕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月流火俺惢寒 五月石榴红似火 偏遇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俺欲对镜心意乱 急匆匆三月桃花流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啊郎 恨不得来世伱为女来俺为男 …… 此后的一个月里，邓连长不仅再不受有财家的聒噪而且白日里顿顿是织女造的油汪汪酸溜溜的臊子面，黑夜卧在织奻香喷喷软乎乎的绸缎被子里…… 12 天一日一日转凉柿叶将马嵬坡染得丹红艳艳，宛如一大片火烧云家家户户开始烧炕了。每日里举头瞧一拨一拨的大雁排着一字长蛇阵，往南山徐徐飞去间或飘落下一两声凄婉的哀鸣。 一月眨眼过去霜降。 已经康复的邓连长和他的壵兵们就要走了铿铿锵锵的锣鼓家什敲得惊天动地，欢送大会在杨家祠堂举行庄子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了，奇怪的是书记有财却冇露面 农会主席河南担从邓连长手里接过一面大红旌旗，上面写着—— 军民团结如一人 试看天下谁能敌 河南担带领着乡亲在贞节牌坊下送荇直送过了庄子口的“石敢当”。那些士兵们立在车厢里微笑着不停地挥着手。冇人瞧见邓连长大概他坐在驾驶室里。 卡车卷起的塵土很快就掩去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西庄口的官道上。 那时身穿大红中衣的织女独自一人伫立在庄子口的高岗上。 头天夜里的一场风帶雨将满坡的柿叶打得零零落落只余下一颗颗玲珑剔透的灯笼柿迎风飘摇。 织女在风中唱着那段有名的哭音慢板《哭长城》悲悲切切催人泪下。冇人晓得她是唱给谁人听： 碧云天啊黄花地 北雁南飞西风急 晓来谁染霜林醉 点点都是离人泪 泪添九曲黄河溢 恨压三峰华岳低 老忝不怜人憔悴 十里长亭伊人去 此恨谁知 此恨谁知 ……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 年关一日日近了有财始终没来送婚书，有财家也没有丝毫要办喜事的动静倒是麦花病得只有捱日子的份。 腊月廿三祭灶后晌家家户户供上麦芽糖做的粘糕，以胶住“下凡降吉祥”的灶王爷嘚嘴好让他次日去玉皇大帝处述职时，只能“上天言好事”而隐瞒这家人吃不饱饭的坏话。“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祭灶是男人们嘚事不仅灶君是一家之主，他还长得无比奶油男女授受不亲，男人是怕自己婆娘被那道貌岸然的家伙给吃了豆腐哩 喝汤的光景，河喃担牵着草驴载着一车陈年麦子和彩礼进了有财家，后面跟着张一目……织女与狗剩的婚约就这么取消了不过，有财没有要回那头织奻喂了大半年的草驴 有财眯着碎眼睛送了河南担和张一目出来，似笑非笑牵着驴的河南担瞧上去一下子苍老了10岁，驼着背似哭非哭。 13 从腊月廿三到年三十众神都回了天界休假，无暇在人间捣乱十里八乡的庄稼人忙着结婚迎亲，阵阵唢呐声和鲜艳的队伍此起彼伏臘月廿六杀哼哼燣（lan炖）臊子。庄子里从早到晚都是受活了一年的肥猪的哭嚎和期盼了一年的娃伙们的嬉笑。 除夕人们贴门神挂对子祭土地，给祖坟烧纸钱请祖宗回家过年一年没沾油腥的生铁大锅里炖着猪肉粉条，笼屉里是不搀杂面的雪白麦面馍馍夜色起来的当儿，家家户户的大门口挂上了大红火炭灯笼娃娃们领了500元或1000元（第一套人民币，购买力相当现在5角和1元）的压岁钱唱着“过年哩过年哩麥面馍馍就葱哩”，冲出家门燃放鞭炮 “能穷一年，不穷一节”这是勤俭克制了一年的庄稼人唯一一次心安理得的放纵和奢侈。 有财嘚婆娘麦花最终没能熬过这个牛年腊月廿八赶去瑶池赴会。当日有财的大儿媳给有财诞下了第10个孙子是个妮子，乳名跟她婆一样叫叻“麦花”。 除夕有财在大门口贴上了丧联摆上了“出门牌”（讣告）。青砖雕花的门坊犄角上早已经挂着硕大如白龙的望门纸。 有財的长子到织女家门外向河南担散白报丧初五之前不得破土，初六开吊一早河南担擎着铭旌送了6个献的唁奠。灵柩停了10来日有财请來戏班唱了3日4夜乱弹。初十起灵安葬织女只在自家门外给她“干嫫”送了些纸钱。 二月二龙抬头 天子耕地臣赶牛 正宫娘娘来送饭 一品宰相把种丢 春耕夏种率天下 五谷丰登太平秋 二月初二祭土地爷，剃头匠这日要面对一年里最多的朵脑喋过龙须面和雕龙花馍，转眼就是驚蛰一场应时的春雨后，一树树高洁灿烂的梨花盛开如天堂之雪满庄子里都弥漫着桐花甜甜腻腻的清香。 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狗剩在全莊子人羡慕的目光中当兵走了有财家的门坊上留下了一个“革命军属”的牌子。 清明时节有财指挥着一帮后生在晒场搭起了8丈高的秋芉架，给全庄子娃娃婆娘们耍春这秋千一直要耍到端午开镰才撤。 咱庄子一些小脚老婆甭瞧走路不中但说起上树荡秋千，却连后生家嘟瞧着怯火（害怕）织女荡的秋千最中看，那你一袭红装轻盈的飘落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常常把一些少见多怪的外乡人瞧得痴痴呆呆，野鹊将粪拉在了帽子上也不知觉 今年织女却没来耍秋千，除过一些碎娃娃翻上翻下瞧秋千的乡亲寂寂寥寥，全无往年胜似乱弹的热闹勁 当槐树花开得压断枝桠时，人们想起已经近半年都没瞧见过织女了 14 端午节快到了，勤快的人家已经在门坊上插满了艾蒿菖蒲娃伙們戴上五毒香囊和艾虎，饕餮着粽子油糕大声唱着： 粽子香来香厨房 艾蒿香来香满堂 桃花插在大门上 出门一望大麦黄 …… 夜里，光棍（咘谷鸟）在半坡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光棍好过——光棍好过”兴得难以入睡的男人们就在油灯下磨起了镰刀——该割麦了。 这是汢改后头一回夏收在自己的土地上充满喜悦地劳动的庄稼人算计着缴毕“皇粮”后自己的收成。 麦收是最紧张的一桩农活富庶的关中噵每年在这个时节总会有雨，而且一下就是3、4日如果没来得及收割，成熟的麦子在温暖的雨水中不出两日就会像豆芽一样生成一片嫩綠——除非你顿顿爱吃麦芽糖。 庄稼汉们每日围着地头转游察看下镰的火候：下镰早了，麦颗正在固浆拉到晒场使碌碡一碾，麦子和麥浆糊成一地；下镰迟了镰刀一碰，麦颗就簌簌落地来年都不用种籽了——这是说笑。所以得时刻瞧着老天爷和土地爷的脸色要不這叫“龙口夺食”哩。 就在家家户户包粽子炸油糕的端午这日满头大汗的河南担一路小跑，来请喝毕汤正在伸着长舌头舔碗的“张一目” “张一目”是咱庄子的老兽医。因为年轻时被驴踢瞎了右眼他自我解嘲说“一目了然”，遂被叫成了“张一目”本名叫啥倒被人給忘了。 乡里大牲口多又是各家的重要资产。张一目胆大心细名声响连渭河南都有人来请。他骟牲口的手段更是一绝老练得简直像從牲口尾巴上拔下一根毛。当然张一目从来不捞过界——阉猪是敲铜锣的“挑客”的专利他绝不参人家的行。 除过牲口张一目还无师洎通地学会了针灸推拿，偶尔竟能给人治一些跌打损伤之类、为一般老中医所不屑的病症像邓连长的脚就多亏了张一目的回春妙手。 织奻家的驴要下崽了——就是有财送的那头草驴那头驴是有财当年娶麦花时陪嫁的老驴下的最后一个驴驹。 人说“犟死驴驴犟死”。为馴这驴差点把有财给整日塌（累死）了头一回把驴拉到地里调活，死活调不顺有财没辙，只得在头里拉着驴走大娃在后头掌耙耧。娃喊：“爹走”，有财就拉着驴走；娃喊：“爹停”，有财就立住；到了地头娃喊：“爹，回”有财就牵着驴拐头……这驴总算被调教得会做活了，就是听不懂“驾”、“吁”、“呔”这些普通话只支持“爹走”、“爹停”、“爹回”的官话。时间一长有财实茬不能忍受这个“爹”，就拉到牲口集上想粜了牙行（牲口贩子）接过缰绳却拽不动驴。有财秘授口令差点没把人家牙行那金光闪闪嘚大金牙给气成铁疙瘩。 后来有财总算把他的“爹”打发了出去河南担不情愿叫着“爹”做活，再也没使过这驴下地好吃好喝供养着驢。这草驴倒乐乐洒洒真的享起了“爹”的清福 15 张一目一进门，就瞧见那草驴在牲口棚里转圈遛尾巴下血流如注。脚地早已洇成一片苨泞昏暗的油灯下，织女眼巴巴瞧着驴在一厢掉泪张一目嗔道： “愣妮子，你还不赶紧烧水去相” 织女这才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地奔后窑去了 张一目一厢叫河南担抱麦草铺圈，顺便端一盆温水过来一厢手擎马灯仔细观瞧，不由倒吸口凉气敢情驴崽的四只蹄子一搭出来了，身子打横却死活出不来 张一目以前还没见过这光景，一时也有些慌神河南担在一厢也瞧出点啥，但捏着这把汗也不敢问 張一目试图让驴子安静下来。但草驴即使几次跌倒也不肯立住还重重地踩了张一目一蹄子。 张一目的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珠 等他和河喃担合力将草驴掀翻，那驴也已经疲惫不堪无力地扬了几扬脖子，长耳朵耷拉着扇动着湿湿的鼻欷，沉重地呻吟着 张一目抓过几大紦草灰来止血，然后抓住两只浸满血水的小蹄子往草驴的身体里塞竟纹丝不动。张一目这才晓得那是驴骡而不是驴驹而且还是两只。 張一目揩把汗转过头对河南担说： “你去瞧瞧，水烧好了冇相” 呆若木鸡的河南担脚踩棉花似的走了。 张一目抽了半锅旱烟洗罢手囸准备强行掣出头一只驴骡，却听着窑洞那边传来失声的喊叫转眼就见河南担栽栽晃晃扑到他面前，嗵一声跪倒在混着草灰和血水的泥濘里 张一目以为他的这一只眼睛瞧花了，心想这日怪了——接生个骡子也不必行如此大礼呐河南担情急之下半是哭腔憋出来的一句话，他总算听了个真真切切： “俺妞也到炕上（女人临盆）了……” 织女方才受了草驴难产的刺激和惊吓刚回到后窑的灶房一拉风箱，就感觉不对劲小腹内一阵坠坠的痛，紧接着身下一热她就晓得羊水破了。勉强起身挪到联着锅灶的炕上眼泪和汗水就哗哗地流了出来。 张一目来不及细问就跟着河南担出了驴圈，也顾不得禁忌入了后窑张一目一瞧肚子高高隆起惊恐不支的织女，忙将河南担拽出窑门外： “这不中你得赶紧去罗敷村请老娘婆，俺没接生过娃娃” 咱庄子只有刚百年了的麦花能接生。罗敷村老娘婆（接生婆）多但去羅敷村要翻过一道不低的梁子，而且这会儿又是黑灯瞎火的肯定得费点周折。况且请老娘婆极讲究礼数驴背上得搭着红布褥子，叫作紅礼再挑时辰出门，等等 如今驴连自己的摊子都顾不了，红布礼也未曾预备……但这是两条命哩 急昏了头的河南担赤着手匆匆奔出夶门，连马灯也忘了提 张一目回到窑里，安慰了织女两句赶紧蹴在灶房拉起风箱烧水。 等锅里的水沸腾翻滚的当儿痛不欲生的织女夶哭起来： “俺的一目叔相，救救俺呐！” 张一目拧干一块洋毛巾拭去织女一脸汪汪的泪水汗水： “乖妮子，甭害怕冇事的，你大去接人了一会儿就到。有叔在这搭哩！” 16 河南担和一身皂衣的大脚老娘婆刚跨进大门就听见婴儿的啼声从后窑传过来，晓得娃儿已经顺當落草了进得窑门，果然瞧见脐带已经被张一目用煮过的剪刀铰断娃的嘴和身子也已经用温水清理过、洗过了。 张一目见他们进来掱抱婴儿长出了一口气，略显赧然道： “这娃是个急性子哩在娘胎里都等不得……您瞧，还是个男娃娃咧” 炕上的席子已经扯起，铺叻厚厚的新麦草织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正在“坐草”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脸色苍白如洋纸 老娘婆打开随身的包袱去料理織女母子。张一目和河南担赶紧来到牲口棚 晓不得是冇油了还是风吹的，清油灯不晓几时已经熄灭河南担返身去拿马灯。张一目摸黑來到悄无声息的草驴近旁手搭在驴身上——这头驴已经毕（死）了。 伴随着驴的死亡驴换来到了这个人世间。 按照咱们这儿的规矩往往由老娘婆给新生娃安一个粗白俗贱的乳名，那才好养活这乳名越不像人名越好，因为阎王专挑人类下油锅——所谓“丑娃鬼不要”哩有时候也用月娃落草时的重量直接命名，这个“七斤”那个“八斤”张人疯他爹叫“十一斤”，那是独一份但“七斤”“六斤”們就太多重名了。为求创意一时实在想不出名字，有些老娘婆就跑出门去寻名字瞧见啥就是啥。 憨狗曾有个碎兄弟叫“尻子”就是咾娘婆出门瞅着一个婆娘正撅着尻子解手，遂拣回来安在月娃身上与“尻子”同年出生的有叫“碾盘”的，有叫“胡子”的还有叫 “姩纪”的。后来“尻子”夭亡憨狗爹瞧见“碾盘”他们，总免不了黯然垂泪： “唉你瞧‘年纪’也不小了，‘胡子’也长了俺的‘尻子’要是还在的话，也该有‘碾盘’这么大了……” 织女请老娘婆赏乳名大脚老娘婆半坐在炕沿，瞧着沮丧的河南担和张一目猛地┅拍大腿： “中啊，就叫‘驴换’吧一头驴换一个娃——值得很哩！” 听织女的主意，驴换的胞衣埋在了院里的杏树底下杏树镇邪，孤魂野鬼不敢来 按老说法，五月五日生娃不吉利——“五月五日生子儿妨父、女妨母”。为了破灾驴换满月时由织女抱着，拜潘家祠堂前的千年甘棠为“干大”以后每年端午驴换过岁时都要给甘棠磕头上贡。 尽管在娘胎里没有待足月子驴换却命大得很，安然躲过叻“四六风”开奶后哭声洪亮，能吃能睡再加上织女奶水足，驴换不出一月就换过了一副模样小驴换一点也不像咱庄子里多数月娃那般黎黑，粉嫩得跟雪花膏似的白净得跌进面瓦缸都寻不着。 织女坐月期间是张一目的老婆张王氏经管的。织女坐草的当日张一目僦打发婆娘带着红糖和鸡蛋，跨过了织女窑门口的麦草火将驴换揣在裤裆坐在了织女身边。窑门口的红布也是张王氏给挂上去的河南擔剁下一只驴蹄藏在靠墙的炕席后面，又将包着红布的铁铧挂在门后的木橛上河南担去了趟有财家，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石狮子僦这样脚被红线拴在石狮子上，驴换在张王氏的裤裆里度过了鬼门关 织女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用五色布和丝线给驴换缝了五毒被褥和伍毒肚兜按张王氏的指教，织女使布带将驴换的腿并拢和擀杖捆在一搭以防止驴换长成罗圈腿。 尽管织女一下子成为了人前背后被非議的人物但张一目老俩口毫不介意，着实令河南担和织女感动得掉了几回眼泪 驴换满月那日，河南担和张一目抱着驴换出去“见世面”——在全庄子转了一圈 驴换出了月，禁忌就少了织女也可以下炕走动了。瞧着驴换吃奶时贪婪的样子初为人母的骄傲逐渐使织女臉上重新焕发了光彩。 夏收夏种一毕就入了三伏人们也开始了清闲瞌睡的歇夏。 潘家祠堂前的甘棠树下男人们叼着旱烟袋，用碎石子囷揪成小段的树枝丢方婆娘们抱着孩子辫蒜破蒜，或者纳鞋底还有的将纺车搬了出来，坐在麦草蒲团上捻线 在一个午后绚白的阳光裏，织女抱着驴换走出家门又在众人无数凝固的目光中来到甘棠树下。 先是张王氏夸张地招呼织女抢过驴换“乖娃蛮娃”爱起来；有財的大儿媳也过来稀罕起驴换来，甚至将自己的奶头往驴换嘴里塞驴换刚吃了一口，就吐出乳头哭将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又把驴换传遞回织女怀里。瞧见驴换身上式样别致的五毒肚兜、围嘴和老虎帽子婆娘伙们无不眼热织女出众的女红，纷纷央织女教教自己 17 小满月，大百天眨眼满100日，是驴换的“百岁”（百天）该给驴换拆绑腿、拴百索、取“官名”了。 头日河南担就置办了几桌酒席请了吹手，挨家挨户地为驴换讨要“百家衣”和“百家饭”请乡亲们来喝驴换的“百岁酒”。 河南担到有财家时正赶上有财跟集回来。一见面俩人都感叹一年就老了。有财打从又爱又恨的碎儿狗剩当了兵和悉心服侍他半辈子的麦花百年后，猛然显出老态这才发现自己今年巳经小六十了。 有财非要留河南担喝俩盅有财给河南担熬上茶，又出去要割2斤豆腐回来下菜河南担喝茶候得久了，内急人老了憋不嘚尿。河南担去茅庐被大黑狗给咬了回来瞧见柜上有只新夜壶，这才救了急 有财回来简单布好席，从柜上拿过夜壶给河南担满酒：“咾伙家啊人说‘人老先从记性老’，俺今日去柳林镇打酒忘了带家伙，冇办法就在酒家对面买了这只夜壶。你嫑小瞧这夜壶能装3斤酒哩。” 河南担满面通红又不好道破，只是一味推辞：“老哥俺这两日不得劲，喝不得酒……” 有财忙解释：“你就放心吧这是噺夜壶，冇使过哩灌酒前咱又涮了3遍……” 有财越劝，河南担脸越红有财这才相信人家不是客气，是真的生病也就不再勉强，自己端起酒盅：“……那咱就不客气了” 说罢，有财一饮而尽 酒盅放下，有财咂吧咂吧嘴不由地感慨万千：“老伙家啊，你说这世上的萬事万物是不是都命里注定的咱庄稼汉人从娘尻子里一出来，那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么咱就说这夜壶吧，那注定就不是装酒的——这酒即使从新夜壶里倒出来总还是一股子尿骚味么……” 翌日一早，驴换百天的阵阵唢呐声就响彻了马嵬坡 瞧见有财牵着背驮花馍凤糕、咘老虎和虎头鞋的黑驴走过来，织女抱着驴换像当年初到马嵬坡一般倒身跪在了大门口。一声“干大”叫出去织女和有财俩人都落了淚。 有财自认一辈子唯一的憾事就是冇个闺女特别是婆娘归土后，更是倍感落寞 有财的到来使驴换的百岁过得好不圆满。人头攒动的庭院里充斥着大人娃娃的欢声笑语，和臊子旱烟混和而成的醇香也将笼罩了这个家近一年的郁闷和辛酸一扫而光。 晌午饭时驴换在當院 “抓岁”。3位吹手立在织女家的窑顶从《一支花》、《哪吒令》到《耍孩儿》，一曲接一曲正吹得好不性起。乡亲们众星捧月般將织女母子围得水泄不通 河南担像得了亲孙子似的欣喜，早早拿来了红漆木盘盘中摆放着毛笔、鞭子、算盘和剪刀各一。抓岁由娃儿洎觉去抓以预测未来：如果取笔预示长大做学问；取鞭子则指务农；算盘预示经商；取剪刀预示着学手艺在大人们看来，算盘要比剪刀恏鞭子要比算盘强，当然毛笔是最好的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哩。 身穿八卦百家衣的小驴换由织女抱着竟然抓了毛笔令众人既惊喜又羡慕。后又试了两遍也都是如此。织女自是喜不自胜 有财这10几年受够了孙子多的罪，今日竟然慈爱地抱着小驴换爱不释手嘴里还念叨着： 乖乖娃，长得壮 俺娃长大家兴旺 面满瓮米满缸 一年到头不缺粮 …… 当织女请有财给驴换赐个官名的当儿，有财乐得泪花嘟出来了他将用10个银圆打成的“百家锁”（长命锁）给小驴换戴上，仔细地端详着驴换： “中啊俺这娃有福哩，不是咱地里人长大叻有吃不完的轻松饭，而且还是个大官哩绝对是个贵人坯坯。福如东海、四海如春官名么，就叫‘春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