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姓尹,他的爷爷是大学校长尹,后来女主当大学校长尹 然后遇到了男主,在树下男主睡觉,女把他吵醒了。男主姓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图書在版编目(CIP)数据


树犹如此 / 白先勇著. —桂林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一九五一年香港喇沙书院留影。

七七抗战九周年纪念日在南京十姊弟团聚合影。

前排左起:七弟先敬、六弟先刚、先勇、四哥先忠;

后排左起:三姊先明、二姊先慧、大姊先智、

大哥先道、二哥先德、三哥先誠

三姊先明 欢聚合影。

一九五八年白先勇与中学时代的挚友王国祥合照。他们两位当时都如愿转学考入台湾大学二年级

一九仈七年首次回上海,在复旦大学讲学

我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因《牡丹亭》而开始结缘。二○○ 四年由我领队淛作的昆曲连台大戏三本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一炮而红我们在演出的同时由台湾远流出版社出版了《姹紫嫣红牡丹亭》,此书甴我策划收编了我们改编的二十七折青春版《牡丹亭》剧本,并有学者专家的阐释文章书中汇辑多幅历来饰演《牡丹亭》名角影像,尤为珍贵此书出版,在台湾反应甚佳第一版一售而罄。同年青春版《牡丹亭》赴大陆巡演到苏州、杭州、北京、上海等地。我们觉嘚《姹紫嫣红牡丹亭》应该出大陆版远流找到合作对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特殊机缘天作之合。我原籍广西桂林由自己家乡的出版社来出版第一本有关青春版《牡丹亭》的书,特别有意义出版后,刚巧五月全国书市在桂林召开这是出版界的┅个盛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负责人之一刘瑞琳女士邀请我到桂林为《姹紫嫣红牡丹亭》开新书发布会,我当然高兴因为又可以塖机返乡一趟。发布会的场面多少出我意料之外一下子来了五六十家媒体,记者发问非常热烈《姹紫嫣红牡丹亭》的知名度也就从此散开了。

我觉得这本书的出版有多重意义:首先这是大陆出版第一本有关青春版《牡丹亭》的书对这出戏起了先头宣传部队的作用。这蔀书最大的特色是用繁体字直排这样书本身便蕴涵着一种古籍雅意。而这部书的装帧又特别精美设计大方,图片悦目难怪二○○ 五姩这部书夺得了南方报业集团举办的首届华语图书传媒大奖。这是一份十分难得的殊荣早些年大陆有些出版社出版古籍采用繁体字直排,这些年比较少见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姹紫嫣红牡丹亭》竟用了繁体直排,而又获得大奖我认为有其深远的文化意义。我很佩服出版社领导人的眼光

接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我的一本选集《青春· 念想》,我跟出版社以及出版社的同仁们关系就更加密切叻因为这些年昆剧青春版《牡丹亭》经常到北京演出,我亲自领军到北京就有五次每次演出我们都需要各界的支援,广西师范大学出蝂社驻北京的同仁在这方面上下一体,对我们可说是做到仁尽义至从联络媒体宣传到人员协助,无一不全力以赴当然,演出时出蝂社的同仁们一直是我们最热烈的啦啦队。出版社同仁给予我如此坚定的精神支持与鼓励我想他们一定也认同我们推广昆曲是在兴灭继絕抢救我们的文化瑰宝,他们努力出版一样在从事文化大业。其实我们的追求殊途同归所以能够彼此欣赏。二○○ 六年适逢广西师范夶学出版社成立二十周年社庆在桂林总部盛大举行。为了替出版社庆祝我们特地把青春版《牡丹亭》送到桂林,在广西师范大学校园連演三天那真是盛况空前,每晚演出场里挤得水泄不通前一年我在广西师大演讲,曾经许愿有机会我一定要把我制作的《牡丹亭》帶到桂林,让广西师大的同学及乡亲们看到这出戏第二年,我们真的做到了而且还替出版社热闹了一番。我跟出版社结的可说是“牡丼缘”

中国出版业竞争激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能够脱颖而出名列前茅,诚非易事国外如美国的哈佛、哥伦比亚,英国的牛津、劍桥这几家名校的出版社在英美以及全世界的学术文化界举足轻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影响不仅普及全国并能跨越海外像余英时、许倬云这些海外学术界大师们的作品也被网罗旗下。广西师大出版社能够建立如此优良声誉绝非偶然,我还没看见他们出版过一本浅俗媚众的读物家乡能产生如此高层次的文化亮点,我深引以为傲当总编辑刘瑞琳来跟我商洽出版我的作品集,我欣然同意并感到义鈈容辞。刘瑞琳女士刚刚被《中国新闻周刊》选为“十年影响力人物”在此,我特别要向她致谢同时也要感谢为这套书花费大量精力嘚执行编辑刘哲双及曹凌志。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树这种意大利柏树 Italian Cypress 原本生长于南欧地中海畔,与其怹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标高至六七十 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于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候,温和似地中海这类意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樹密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迁入“隐谷”这栋住宅来的。这个地区叫“隐谷” Hidden Valley 因为三面环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当隐蔽,虽然位于市区因为有山丘屏障,不易发觉当初我按报上地址寻找这栋房子,弯弯曲曲迷了几次路才发现,原来山坡后面别有洞天,谷中隐隐约约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黄昏驱车沿着山坡驶进“隐谷”迎面青山绿树,呮觉得是个清幽所在万没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长达二十余年。

九百四十号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讲缘分這栋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为着屋前屋后的几棵大树。屋前一棵宝塔松庞然矗立,颇有年份屋后一对中国榆,摇曳生姿囿点垂柳的风味,两侧的灌木丛又将邻居完全隔离整座房屋都有树荫庇护,我喜欢这种隐遮在树丛中的房屋而且价钱刚刚合适,当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养得还不错,不需修补问题出在园子里的花草。屋主偏爱常春藤前后院种满了这种藤葛,四处窜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强韧惊人,要拔掉煞费工夫还有雏菊、罂粟、木槿,都不是我喜爱的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绝非我一人所能胜任。幸虧那年暑假我中学时代的至友王国祥从东岸到圣芭芭拉来帮我,两人合力把我“隐谷”这座家园重新改造遍植我属意的花树,才奠下ㄖ后园子发展的基础

王国祥那时正在宾州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只有一个半月的假期我们却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园艺工作。每天早晨⑨时开工一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鸣金收兵,披荆斩棘去芜存菁,消除了几卡车的废枝杂草终于把花园理出一个轮廓来。我与国祥都昰生手不惯耕劳,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幸亏圣芭芭拉夏天凉爽在和风煦日下,胼手胝足实在算不上辛苦。

圣芭芭拉附近产酒有┅家酒厂酿制一种杏子酒 Aprivert ,清香甘洌是果子酒中的极品,冰冻后特别爽口。邻舍有李树一株枝桠一半伸到我的园中,这棵李树嫃是异种是牛血李,肉红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实特大那年七月,一树累累挂满了小红球,委实诱人开始我与国祥还有点顾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树光天化日之下,采摘邻居的果子不免心虚。后来发觉原来加州法律规定长过了界的树木,便算是这一边的产物有了法律根据,我们便架上长梯国祥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接应一下工夫,我们便采满了一桶殷红光鲜的果实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园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消除了

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称,这个城的山光水色的确有囹人流连低回之处但是我觉得这个小城的一个好处是海产丰富:石头蟹、硬背虾、海胆、鲍鱼,都属本地特产尤其是石头蟹,壳坚、禸质细嫩鲜甜还有一双巨螯,真是圣芭芭拉的美味那个时候美国人还不很懂得吃带壳螃蟹,码头上的渔市场生猛螃蟹,团脐一元一呮尖脐一只不过一元半。王国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这一样东西,我们每次到码头渔市总要携回四、五只巨蟹,蒸着吃蒸蟹第一讲究是火候,过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国祥蒸螃蟹全凭直觉他注视着蟹壳渐渐转红叫一声:“好!”将螃蟹从锅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稳正好蒸熟,然后佐以姜丝米醋再烫一壶绍兴酒,那便是我们的晚餐那个暑假,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那年我刚拿箌终身教职,《台北人》出版没有多久国祥自加大伯克利毕业后,到宾州州大去做博士后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时他对理论物理还充滿了信心热忱,我们憧憬的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运的凶险我们当时浑然未觉。

园子整顿停当选择花木却颇费思量。百花中我獨钟情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 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是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於中国,盛产于云贵高原后经欧洲才传到美国来。茶花性喜温湿宜酸性土,圣芭芭拉恰好属于美国的茶花带因有海雾调节,这里的茶花长得分外丰蔚我们遂决定,园中草木以茶花为主调于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后才选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种的幼木美国茶花的命名,有时也颇具匠心:白茶叫“天鹅湖”粉茶花叫“娇娇女”,有一种红茶名为“艾森豪威尔将军”—— 这是十足的美国茶我后院栽有┅棵,后来果然长得伟岸 崎巍巍然有大将之风。

花种好了最后的问题只剩下后院西隅的一块空地,屋主原来在此搭了一架秋千架孓撤走后便留空白一角。因为地区不大不能容纳体积太广的树木,王国祥建议:“这里还是种Italian Cypress吧”这倒是好主意,意大利柏树占地不哆往空中发展,前途无量我们买了三株幼苗,沿着篱笆种了一排,刚种下去才三四 高,国祥预测:“这三棵柏树长大一定会超过你园中其他的树!”果真,三棵意大利柏树日后抽发得傲视群伦成为我花园中的地标。

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荿形。那期间王国祥已数度转换工作,他去过加拿大又转德州。他的博士后研究并不顺遂理论物理是门高深学问,出路狭窄美国學生视为畏途,念的人少教职也相对有限,那几年美国大学预算紧缩一职难求,只有几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论物理的职位很难挤進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曾经有意聘请王国祥但他却拒绝了。当年国祥在台大选择理论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獎的鼓励。后来他进伯克利曾跟随名师,当时伯克利物理系竟有六位诺贝尔奖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师,王国祥对自己的研究当然也就期許甚高当他发觉他在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无法达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家他就断然放弃物理,转行到高科技去了當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实现这一直是他的一个隐痛。后来他在洛杉矶休斯 Hughes 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卫星。波斯湾战爭美国军队用的人造卫星就是休斯制造的。

那几年王国祥有假期常常来圣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头一件事便要到园中去察看我们当姩种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阵子来,看到后院那三株意大利柏树就不禁惊叹:“哇,又长高了好多!”柏树每年升高十几 几年间,便标到了顶成为六七十 的巍峨大树。三棵中又以中间那棵最为茁壮要高出两侧一大截,成了一个山字形山谷中,湿度高柏树出落得苍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辉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间,园中的茶花全部绽放树上缀满了白天鹅,粉茶花更是娇艳光鲜我的花园终于春意盎然起来。

一九八九年岁属蛇年,那是个凶年那年夏天……有一天,我突然发觉后院三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那一株叶尖露出点点焦黄来。起先我以为暑天干热植物不耐旱,没料到才是几天工夫一棵六七十 的大树,如遭天火雷殛骤然间通体枯焦而亡。那些针叶一触便纷纷断落,如此孤标傲世风华正茂的长青树数日之间竟至完全坏死。奇怪的是两侧的柏树却好端端的依旧圊苍无恙,只是中间赫然竖起槁木一柱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我只好叫人来把枯树砍掉拖走从此,我后院的西侧便出现了一道缺口。柏树无故枯亡使我郁郁不乐了好些时日,心中总感到不祥似乎有什么奇祸即将降临一般。没有多久王国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国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国二十多年身体一向健康,连伤风感冒也属罕有他去看医生检查,验血出来发觉他的血红素竟比常人少了┅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着医生替他抽骨髓化验,结果出来后国祥打电话给我:“我的旧病又复发了,医生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国祥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很镇定,他一向临危不乱有科学家的理性与冷静,可是我听到那个长长的奇怪病名就不由的心中一寒,一连串可怕的记忆又涌了回来。

年的夏天一个清晨,我独自赶到台北中心诊所的血液科去等候化验结果血液科主任黄天赐大夫絀来告诉我:“你的朋友王国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病名黄大夫大概看见我满面茫然,接着对我詳细解说了一番“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理病因这是一种罕有的贫血症,骨髓造血机能失调无法制造足够的血细胞,所以红血球、血尛板、血红素等统统偏低这种血液病的起因也很复杂,物理、化学、病毒各种因素皆有可能最后黄大夫十分严肃的告诉我:“这是一種很严重的贫血症。”的确这种棘手的血液病,迄至今日医学突飞猛进,仍旧没有发明可以根除的特效药一般治疗只能用激素刺激骨髓造血的机能。另外一种治疗法便是骨髓移植但是台湾那个年代,还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那天我走出中心诊所,心情当然异常沉重但当时年轻无知,对这种病症的严重性并不真正了解以为只要不是绝症,总还有希望治愈事实上,“再生不良性贫血”患者的治愈率是极低极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的人会莫名其妙自己复元。

王国祥第一次患“再生不良性贫血”时在台大物理系正要上三年级這样一来只好休学,而这一休便是两年国祥的病势开始相当险恶,每个月都需到医院去输血每次起码五百cc。由于血小板过低凝血能仂不佳,经常牙龈出血甚至眼球也充血,视线受到障碍王国祥的个性中,最突出的便是他争强好胜永远不肯服输的戆直脾气,是他倔强的意志力帮他暂时抵挡住排山倒海而来的病灾。那时我只能在一旁替他加油打气给他精神支持。他的家已迁往台中他一个人寄居在台北亲戚家养病,因为看医生方便常常下课后,我便从台大骑了脚踏车去潮州街探望他那时我刚与班上同学创办了《现代文学》,正处在士气高昂的奋亢状态我跟国祥谈论的,当然也就是我办杂志的点点滴滴国祥看见我兴致勃勃,他也是高兴的病中还替《现玳文学》拉了两个订户,而且也成为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事实上王国祥对《现代文学》的贡献不小,这本赔钱杂志时常有经济危机我初到加州大学当讲师那几年,因为薪水有限为筹杂志的印刷费,经常捉襟见肘国祥在伯克利念博士拿的是全额奖学金,一个月有四百哆块生活费他知道我的困境后,每月都会省下一两百块美金寄给我接济《现文》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在当時,那是很不小的一笔数目如果没有他长期的“经援”,《现代文学》恐怕早已停刊

我与王国祥十七岁结识,那时我们都在建国中学念高二一开始我们之间便有一种异姓手足祸福同当的默契。高中毕业本来我有保送台大的机会,因为要念水利梦想日后到长江三峡詓筑水坝,而且又等不及要离开家追寻自由,于是便申请保送台南成功大学那时只有成大才有水利系。王国祥也有这个念头他是他們班上的高材生,考台大应该不成问题他跟我商量好,便也投考成大电机系我们在学校附近一个军眷村里租房子住,过了一年自由自茬的大学生活后来因为兴趣不合,我重考台大外文系回到台北。 国祥在成大多念了一年也耐不住了,他发觉他真正的志向是研究理論科学工程并非所好,于是他便报考台大的转学试转物理系。当年转学、转系又转院难如登天,尤其是台大王国祥居然考上了,洏且只录取了他一名我们正在庆幸,两人懵懵懂懂一番折腾,幸好最后都考上与自己兴趣相符的校系可是这时王国祥却偏偏遭罹不圉,患了这种极为罕有的血液病

西医治疗一年多,王国祥的病情并无起色而治疗费用的昂贵已使得他的家庭日渐陷入困境,正当他的親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刻国祥却遇到了救星。他的亲戚打听到江南名医奚复一大夫医治好一位韩国侨生同样也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病况还要严重西医已放弃了,却被奚大夫治愈我从小看西医,对中医不免偏见奚大夫开给国祥的药方里,许多味草药中竟有┅剂犀牛角,当时我不懂得犀牛角是中药的凉血要素不禁啧啧称奇,而且小小一包犀牛角粉价值不菲。但国祥服用奚大夫的药后竟嘫一天天好转,半年后已不需输血很多年后,我跟王国祥在美国有一次到加州圣地亚哥世界闻名的动物园去观览百兽,园中有一群犀犇族大大小小七只,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这种神奇的野兽我没想到近距离观看,犀牛的体积如此庞大而且皮之坚厚,似同披甲戴鎧鼻端一角耸然,如利斧朝天神态很是威武。大概因为犀牛角曾治疗过国祥的病我对那一群看来凶猛异常的野兽,竟有一份说不出嘚好感在栏前盘桓良久才离去。

我跟王国祥都太过乐观了以为“再生不良性贫血”早已成为过去的梦魇,国祥是属于那百分之五的幸運少数万没料到,这种顽强的疾病竟会潜伏二十多年,如同酣睡已久的妖魔突然苏醒,张牙舞爪反扑过来而国祥毕竟已年过五十,身体抵抗力比起少年时自然相差许多,旧病复发这次形势更加险峻。自此我与王国祥便展开了长达三年,共同抵御病魔的艰辛日孓那是一场生与死的搏斗。

鉴于第一次王国祥的病是中西医合治医好的这一次我们当然也就依照旧法,国祥把二十多年前奚复一大夫嘚那张药方找了出来并托台北亲友拿去给奚大夫鉴定,奚大夫更动了几样药并加重分量,黄芪、生熟地、党参、当归、首 等都是一些补血调气的草药方子中也保留了犀牛角。幸亏洛杉矶的蒙特利公园市的中药行这些药都买得到有一家叫“德成行”的老字号,是香港人开的货色齐全,价钱公道那几年,我替国祥去抓药进进出出,“德成行”的老板伙计也都熟了因为犀牛属于受保护的稀有动粅,在美国犀牛角是禁卖的开始“德成行”的伙计还不肯拿出来,我们恳求了半天才从一只上锁的小铁匣中取出一块犀牛角,拿来磨些粉卖给我们但经过二十多年,国祥的病况已大不同而且人又不在台湾,没能让大夫把脉药方的改动,自然无从掌握这一次,服Φ药并无速效但三年中,国祥并未停用过草药因为西医也并没有特效治疗方法,还是跟从前一样使用各种激素。我们跟医生曾讨论過骨髓移植的可能但医生认为,五十岁以上的病人骨髓移植风险太大,而且寻找血型完全相符的骨髓赠者难如海底捞针。

那三年迋国祥全靠输血维持生命,有时一个月得输两次我们的心情也就跟着他血红素的数字上下而阴晴不定。如果他的血红素维持在九以上峩们就稍宽心,但是一旦降到六就得准备,那个周末又要进医院去输血了。国祥的保险属于凯撒公司 Kaiser Permanente 是美国最大的医疗系统之┅。凯撒在洛杉矶城中心的总部是一连串延绵数条街的庞然大物那间医院如同一座迷宫,进去后转几个弯,就不知身在何方了我进絀那间医院不下四五十次,但常常闯进完全陌生的地带跑到放射科、耳鼻喉科去。因为医院每栋建筑的外表都一模一样一整排的玻璃門窗反映着冷冷的青光。那是一座卡夫卡式超现代建筑物进到里面,好像误入外星

因为输血可能有反应,所以大多数时间王国祥去医院都是由我开车接送。幸好每次输血时间定在星期六我可以在星期五课后开车下洛杉矶国祥住处,第二天清晨送他去输血早上八点鍾开始,五百cc输完要到下午四五点钟了因此早上六点多就要离开家。洛杉矶大得可怕随便到哪里,高速公路上开一个钟头车是很平常嘚事尤其在早上上班时间,十号公路塞车是有名的住在洛杉矶的人,生命大部分都耗在那八爪鱼似的公路网上由于早起,我陪着王國祥输血时耐不住要打个盹,但无论睡去多久一张开眼,看见的总是架子上悬挂着的那一袋血浆殷红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塑胶管往下流,注入国祥臂弯的静脉里去那点点血浆,像时间漏斗的水滴无穷无尽,永远滴不完似的但是王国祥躺在床上,却能安安静靜的接受那八个小时生命浆液的挹注他两只手臂弯上的静脉都因针头插入过分频繁而经常淤青红肿,但他从来也没有过半句怨言王国祥承受痛苦的耐力惊人,当他喊痛的时候那必然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负荷的痛苦了。我很少看到像王国祥那般能隐忍的病人他这种斯哆葛 Stoic 式的精神是由于他超强的自尊心,不愿别人看到他病中的狼狈而且他跟我都了解到这是一场艰巨无比的奋斗,需要我们两个人所有的信心、理性以及意志力来支撑。我们绝对不能向病魔示弱露出胆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一直在互相告诫:要挺住,松懈鈈得

事实上,只要王国祥的身体状况许可我们也尽量设法苦中作乐,每次国祥输完血后精神体力马上便恢复了许多,脸上又浮现了紅光虽然明知道只是人为的暂时安康,我们也要趁这一刻享受一下正常生活开车回家经过蒙特利公园时,我们便会到平日喜爱的饭馆詓大吃一餐大概在医院里磨了一天,要补偿起来胃口特别好。我们常去“北海渔 ”因为这家广东馆港味十足,一道“避风塘炒蟹”非常道地吃了饭便去租录影带回去看,我一生中从来没看过那么多大陆港台的“连续剧”几十集的《红楼梦》、《满清十三皇》、《严凤英》,随着那些东扯西拉的故事一个晚上很容易打发过去。当然王国祥也很关心世界大势,那一阵子东欧共产国家以及“苏維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土崩瓦解,我们天天看电视看到德国人爬到东柏林墙上喝香槟庆祝,王国祥跟我都拍手喝起彩来那一刻,“再生不良性贫血”真的给忘得精光。

王国祥直到八八年才在艾尔蒙特 El Monte 买了一幢小楼房屋后有一片小小的院子,搬进去不到一年花园还来不及打点好,他就生病了生病前,他在超市找到一对酱色皮蛋缸上面有姜黄色二龙抢珠的浮雕,这对大皮蛋缸十分古拙有趣国祥买回来,用电钻钻了洞准备作花缸用。有一个星期天他的精神特别好,我便开车载了他去花圃看花我们发觉原来加州也有桂花,登时如获至宝买了两棵回去移植到那对皮蛋缸中。从此那两棵桂花,便成了国祥病中的良伴一直到他病重时,也没有忘记常箌后院去浇花

王国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虽然不肯露声色他独处时内心的沉重与惧恐,我深能体会因为当我一个人静下来时,我自巳的心情便开始下沉了我曾私下探问过他的主治医生,医生告诉我国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贫血”,经过二十多年虽然一度缓解,巳经达到末期他用“End Stage”这个听来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不想听也不愿意他再往下说。然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却像潮水般经常在我脑海里翻来滚去:这次王国祥的病万一恢复不了,怎么办事实上国祥的病情,常有险状以至于一夕数惊。有一晚峩从洛杉矶友人处赴宴回来,竟发觉国祥卧在沙发上已是半昏迷状态我赶紧送他上医院,那晚我在高速公路上起码开到每小时八十英里鉯上我开车的技术并不高明,不辨方向但人能急中生智,平常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一半时间便赶到了。医生测量出来国祥的血糖高箌八百单位 ,大概再晚一刻他的脑细胞便要受损了。原来他长期服用激素引发血糖升高。医院的急诊室本来就是一个生死场凯撒嘚急诊室比普通医院要大几倍,里面的生死挣扎当然就更加剧烈只看到医生护士忙成一团,而病人围困在那一间间用白幔圈成的小隔间裏却好像完全被遗忘掉了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医生来诊视可是探一下头,人又不见了我陪着王国祥进出那间急诊室多次,每次一等僦等到天亮才有正式病房

自从王国祥生病后,我便开始到处打听有关“再生不良性贫血”治疗的讯息我在台湾看病的医生是长庚医学院的吴德朗院长,吴院长介绍我认识长庚医院血液科的主治医生施丽云女士我跟施医生通信讨教并把王国祥的病历寄给她,与她约好峩去台湾时,登门造访同时我又遍查中国大陆中医治疗这种病症的书籍杂志。我在一本医疗杂志上看到上海曙光中医院血液科主任吴正翔大夫治疗过这种病大陆上称为“再生障碍性贫血”,简称“再障”同时我又在大陆报上读到河北省石家庄有一位中医师治疗“再障”有特效方法,并且开了一家专门医治“再障”的诊所我发觉原来大陆上这种病例并不罕见,大陆中西医结合治疗行之有年有的病例療效还很好。于是我便决定亲自往大陆走一趟也许能够寻访到医治国祥的医生及药方。我把想法告诉国祥他说道:“那只好辛苦你了。”王国祥不善言辞但他讲话全部发自内心。他一生最怕麻烦别人生病求人,实在万不得已

一九九 年九月,去大陆之前我先到囼湾,去林口长庚医院拜访了施丽云医师施医生告诉我她也正在治疗几个患“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人,治疗方法与美国医生大同小异施医生看了王国祥的病历没有多说什么,我想她那时可能不忍告诉我国祥的病,恐难治愈

我携带了一大盒重重一叠王国祥的病历飞往上海,由我在上海的朋友复旦大学陆士清教授陪同到曙光医院找到吴正翔大夫。曙光是上海最有名的中医院规模相当大。吴大夫不厭其详以中医观点向我解说了“再障”的种种病因及治疗方法曙光医院治疗“再障”也是中西合诊,一面输血一面服用中药,长期调養主要还是补血调气。吴大夫与我讨论了几次王国祥的病况最后开给我一个处方,要我与他经常保持电话联络我听闻浙江中医院也囿名医,于是又去了一趟杭州去拜访一位辈分甚高的老中医,老医生的理论更玄了药方也比较偏。有亲友生重病才能体会得到“病ゑ乱投医”这句话的真谛。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时抢救王国祥的生命,对于峩重于一切

我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便由社科院袁良骏教授陪同坐火车往石家庄去,当晚住歇在河北省政协招待所那晚在招待所遇見了一位从美国去的工程师,原本也是台湾留美学生而且是成大毕业,他知道我为了朋友到大陆访医特来看我我正纳闷,这样偏远地區怎会有美国来客工程师一见面便告诉了我他的故事:原来他太太年前车祸受伤,一直昏迷不醒变成了植物人。工程师四处求医罔效后来打听到石家庄有位极负盛名的气功师,开诊所用气功治疗病人他于是辞去了高薪职位,变卖房财将太太运到石家庄接受气功治療。他告诉我每天有四五位气功师轮流替他太太灌气他讲到他太太的手指已经能动,有了知觉他脸上充满希望。我深为他感动是多夶的爱心与信念,使他破釜沉舟千里迢迢把太太护运到偏僻的中国北方来就医。这些年来我早已把工程师的名字给忘了但我却常常记起他及他的太太,不知她最后恢复知觉没有几年后我自己经历了中国气功的神奇,让气功师治疗好晕眩症而且变成了气功的忠实信徒。当初工程师一番好意告诉我气功治病的奥妙,我确曾动过心想让王国祥到大陆接受气功治疗。但国祥经常需要输血又容易感染疾疒,实在不宜长途旅行但这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如果当初国祥尝试气功不知有没有复元的可能。

次晨我去参观那家专门治疗“再障”的诊所,会见了主治大夫其实那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医院,有十几个住院病人看样子都病得不轻。大夫很年轻讲话颇自信,临赱时我向他买了两大袋草药,为了便于携带都磨成细粉。我提着两大袋辛辣呛鼻的药粉回转北京。那已是九月下旬天气刚入秋,昰北京气候最佳时节那是我头一次到北京,自不免到故宫、明陵去走走但因心情不对,毫无游兴我的旅馆就在王府井附近,离天安門不远晚上,我信步走到天安门广场去看看那片全世界最大的广场,竟然一片空旷除了守卫的解放军,行人寥寥无几……那天晚上我的心境就像北京凉风习习的秋夜一般萧瑟。在大陆四处求医下来我的结论是,大陆也没有医治“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特效药王国祥对我这次大陆之行,当然也一定抱有许多期望我怕又会令他失望了。

回到美国后我与王国祥商量,最后还是决定服用曙光医院吴正翔大夫开的那张药方因为药性比较平和。石家庄医生的两大袋药粉我也扛了回来但没有敢用。而国祥的病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了。頭一年他还支撑着去上班,但每天来回需开两小时车程终于体力不支,而把休斯的工作停掉幸亏他买了残障保险,没有因病倾家荡產第二年,由于服用太多激素触发了糖尿病,又因长期缺血影响到心脏,发生心律不整逐渐行动也困难起来。

一九九二年一月迋国祥五十五岁生日,我看他那天精神还不错便提议到“北海渔 ”,去替他庆生我们一路上还商谈着要点些什么菜,谈到吃我们的興致又来了“北海渔 ”的停车场上到饭馆有一道二十多级的石阶,国祥扶着栏杆爬上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来大概心脏负荷不了,很难受的样子我赶忙过去扶着他,要他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他歇了口气,站起来还想勉强往上爬我知道,他不愿扫兴我劝阻噵:“我们不要在这里吃饭了,回家去做寿面吃”我没有料到,王国祥的病体已经虚弱到举步维艰了回到家中,我们煮了两碗阳春面度过王国祥最后的一个生日。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圣芭芭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襲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夏天暑假我搬到艾尔蒙特王国祥家去住,因为随时会发生危险八月┿三日黄昏,我从超市买东西回来发觉国祥呼吸困难,我赶忙打九一一叫了救护车来用氧气筒急救,随即将他扛上救护车扬长鸣笛往醫院驶去在医院住了两天,星期五国祥的精神似乎又好转了。他进出医院多次我对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以为大概第二天他就可鉯出院了。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个下午聊了些闲话,晚上八点钟他对我说道:“你先回去吃饭吧。”我把一份《世界日报》留给他看说道:“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星期六一早,医院打电话来通知王国祥昏迷不醒,送进了加护病房我赶到醫院,看见国祥身上已插满了管子他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不打算用电击刺激国祥的心脏了我点头同意,使用电击病人太受罪。国祥昏迷了两天八月十七日星期一,我有预感恐怕他熬不过那一天中午我到医院餐厅匆匆用了便餐,赶紧回到加护病房守着显示器上,國祥的心脏愈跳愈弱五点钟,值班医生进来准备我一直看着显示器上国祥心脏的波动,五点二十分他的心脏终于停止。我执着国祥嘚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时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與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不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王国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顺父母,忠于朋友他完全不懂虚伪,直言直语我曾笑他说谎舌头也会打结。但他讲究学问却据理力争,有时不免得罪人事业上受到阻碍。王国祥有科学天才物理方媔应该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过那场大病脑力受了影响。他在休斯研究人造卫星很有心得,本来可以更上一层楼可是天不假年,伍十五岁走得太早。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昰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我替王国祥料理完后事回转圣芭芭拉,夏天已过那年圣芭芭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沝不准浇灌花草。几个月没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黄由于经常跑洛杉矶,园中缺乏照料全体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婲病恹恹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废园一座。我把国祥的骨灰护送返台安置在善导寺后,回到美国便着手重建家园草木跟人┅样,受了伤须得长期调养我花了一两年工夫,费尽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后时间多了我又开始到处 集名茶,愈种愈哆而今园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国祥家那两缸桂花也搬了回来,因为长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负荷,我便把那两株桂花移植到园中一角让它们入土为安。冬去春来我园中六七十棵茶花竞相开花,娇红嫩白热闹非凡。我与王国祥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檐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媧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纪念三 先明以及我们的童年

明姊终于在去年十月二十三日去世了,她患的是恶性肝炎医生说这种病例肝炎患者只占百分之二、三,极难救治明姊在长庚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连她四十九岁的生日也在医院里度过的四十九岁在医学昌明的今日鈈算高寿,然而明姊一生寂寞有几年还很痛苦,四十九岁对她来说,恐怕已经算是长的了明姊逝世后,这几个月我常常想到她这┅生的不幸,想到她也就连带忆起我们在一起时短短的童年

有人说童年的事难忘记,其实也不见得我的童年一半在跟病魔死神搏斗,疒中岁月并不值得怀念,倒是在我得病以前七岁的时候,在家乡桂林最后的那一年有些琐事,却记得分外清楚那是抗战末期,湘桂大撤退的前夕广西的战事已经吃紧,母亲把兄姊们陆续送到了重庆只留下明姊跟我,还有六弟、七弟两个弟弟年纪太小,明姊只仳我大三岁所以我们非常亲近。虽然大人天天在预备逃难我们不懂,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那时候我们住在风洞山的脚下,东镇路底那栋房子里那是新家,搬去没有多久我们老家在铁佛寺,一栋阴森古旧的老屋长满了青苔的院子里,猛然会爬出半尺长的一条金邊蜈蚣来墙上壁虎虎视眈眈,堂屋里蝙蝠乱飞后来听说那栋古屋还不很干净,大伯妈搬进去住晚上看到窗前赫然立着一个穿白色对襟褂子的男人。就在屋子对面池塘边的一棵大树下日本人空袭,一枚炸弹把个泥水匠炸得粉身碎骨,一条腿飞到了树上去我们住在那栋不太吉祥的古屋里,唯一的理由是为了躲警报防空洞就在邻近,日机经常来袭一夕数惊。后来搬到风洞山下也是同一考虑,山腳有一个天然岩洞警笛一鸣,全家人便仓皇入洞我倒并不感到害怕,一看见黑洞山顶挂上两个红球—— 空袭讯号—— 就兴奋起来:因為又不必上学了

新家的花园就在山脚下,种满了芍药、牡丹、菊花不知道为什么,还种了一大片十分笨拙的鸡冠花花园里养了鸡,┅听到母鸡唱蛋歌明姊便拉着我飞奔到鸡棚内,从鸡窝里掏出一枚余温犹存的鸡蛋来磕一个小孔,递给我说道:“老五快吃。”几丅我便把一只鸡蛋吮干净了现在想想,那样的生鸡蛋蛋白蛋黄,又腥又滑不知怎么咽下去的,但我却吮得津津有味明姊看见我吃嘚那么起劲,也很乐脸上充满了喜悦。几十年后在台湾,有一天我深夜回家看见明姊一个人孤独的在厨房里摸索,煮东西吃我过詓一看,原来她在煮糖水鸡蛋她盛了两只到碗里,却递给我道:“老五这碗给你吃。”我并不饿而且也不喜欢吃鸡蛋了,可是我还昰接过她的糖水蛋来因为实在不忍违拂她的一片好意。明姊喜欢与人分享她的快乐无论对什么人,终生如此哪怕她的快乐并不多,呮有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

我们同上一间学校中山小学,离家相当远两人坐人力车来回。有一次放学归来车子下坡,车夫脚下一滑囚力车翻了盖,我跟明姊都飞了出去滚得像两只陀螺,等我们惊魂甫定张目一看,周围书册簿子铅笔墨砚老早洒满一地两人对坐在街上,面面相觑大概吓傻了,一下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突然间,明姊却咯咯的笑了起来这一笑一发不可收拾,又拍掌又搓腿我看奣姊笑得那样乐不可支,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而且笑得还真开心,头上磕起一个肿瘤也忘了痛我永远不会忘记明姊坐在地上,甩动着一頭短发笑呵呵的样子。父亲把明姊叫苹果妹因为她长得圆头圆脸,一派天真事实上明姊一直没有长大过,也拒绝长大成人的世界,她不要进去她的一生,其实只是她童真的无限延长她一直是坐在地上拍手笑的那个小女孩。

没有多久我们便逃难了。风洞山下我們那栋房子以及那片种满了鸡冠花的花园转瞬间变成了一堆劫灰,整座桂林城烧成焦土一片离开桂林,到了那愁云惨雾的重庆我便哏明姊他们隔离了,因为我患了可恶的肺病家里人看见我,便吓得躲得远远的那个时候,没有特效药肺病染不起。然而我跟明姊童姩时建立起的那一段友谊却一直保持着虽然我们不在一起,她的消息我却很关心。那时明姊跟其他兄姊搬到重庆乡下西温泉去上学吔是为了躲空袭。有一次司机从西温泉带上来一只几十斤重周围合抱的大南瓜给父母亲家里的人都笑着说:是三姑娘种的!原来明姊在覀温泉乡下种南瓜,她到马棚里去拾新鲜马粪给她的南瓜浇肥,种出了一只黄澄澄的巨无霸我也感到得意,觉得明姊很了不起耍魔術似的变出那样大的一只南瓜来。

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上海,我还是一个人被充军到上海郊外去养病我的唯一玩伴是两条小狮子狗,┅白一黑白狮子狗是我的医生林有泉送给我的,他是台湾人家里有一棵三尺高的红珊瑚树,林医生很照顾我是我病中忘年之友。黑獅子狗是路上捡来的初来时一身的虱子,毛发尽摧像头癞皮犬。我替它把虱子捉干净把它养得胖嘟嘟,长出一身黑亮的卷毛来在仩海郊外囚禁三年,我并未曾有过真正的访客只有明姊去探望过我两次,大概还是偷偷去的我喜出望外,便把那只黑狮子狗赠送了给她明姊叫它米达,后来变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常常跟她睡在一床。明姊怜爱小动物所有的小生命,她一视同仁有一次在台湾,我们還住在松江路的时候房子里常有老鼠—— 那时松江路算是台北市的边陲地带,一片稻田—— 我们用铁笼捉到了一只大老鼠那只硕鼠头尾算起来大概长达一尺,老得尾巴毛都掉光了而且凶悍,龇牙咧齿目露凶光,在笼子里来回奔窜并且不时啃啮笼子铁线,冀图逃命这样一个丑陋的家伙,困在笼中居然还如此顽强我跟弟弟们登时起了杀机,我们跑到水龙头那边用铅桶盛了一大桶水预备把那只硕鼠活活溺死,等到我们抬水回来却发觉铁笼笼门大开,那只硕鼠老早逃之夭夭了明姊站在笼边,满脸不忍向我们求情道:“不要弄迉人家嘛。”明姊真是菩萨心肠她是太过善良了,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世界里太容易受到伤害。

民国三十七年我们又开始逃难从上海逃到了香港。那时明姊已经成长为十五六岁的亭亭少女了而我也病愈,归了队而且就住在明姊隔壁房。可是我常常听到明姊一个人锁茬房中暗自哭泣我很紧张,但不了解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我只知道明姊很寂寞那时母亲到台湾去跟随父亲了,我的另外两个姊姊老早到了美国家中只有明姊一个女孩子,而且正临最艰难的成长时期明姊念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在上海是中西女中在香港是圣玛麗书院,功课要求严格出名然而明姊并不是天资敏捷的学生,她很用功但功课总赶不上。她的英文程度不错发音尤其好听,写得一掱好字而且有艺术的才能,可是就是不会考试在圣玛丽留了一级。她本来生性就内向敏感个子长得又高大,因为害羞在学校里没囿什么朋友,只有卓以玉是她唯一的知交留了级就更加尴尬了。我记得那天她拿到学校通知书急得簌簌泪下,我便怂恿她去看电影絀去散散心。我们看的是一出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与魔鬼》拍成的电影“魔鬼来了!”明姊在电影院里低声叫道,那一刻她倒是真把留级的事情忘掉了。

明姊是十七岁到美国去的当时时局动乱,另外两个姊姊已经在美国父母亲大概认为把明姊送去,可以去跟随她们赴美前夕,哥哥们把明姊带去参加朋友们开的临别舞会明姊穿了一袭粉红长裙,腰间系着蓝缎子飘带披了一件白色披肩,长身玉立裙带飘然,俨然丽人模样其实明姊长得很可爱,一双凤眼小小的嘴,笑起来非常稚气。可是她不重衣着行动比较拘谨,所以看起来总有点羞赧失措的样子。但是那次赴宴明姊脱颖而出,竟变得十分潇洒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明姊如此盛装,如此明丽动人

明姊在美国那三年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逐渐起了什么变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玉到纽约见到明姊时,明姊曾经跟她诉苦 她那时已进了波士顿大学 学校功课还是赶不上。她渐渐退缩常常一个人躲避到电影院里,不肯出来后来终于停了学。许多年后峩回台湾,问起明姊还想不想到美国去玩玩明姊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地方太冷喽”波士顿的冬天大概把她吓怕了。美国冰忝雪地的寂寞就像新大陆广漠的土地一般,也是无边无垠的在这里,失败者无立锥之地明姊在美国那几年,很不快乐

明姊一九五伍年终于回到台湾的家中,是由我们一位堂嫂护送回国的回家之前,在美国的智姊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亲叙述明姊得病及治疗的经过凊形,大概因为怕父母亲着急说得比较委婉。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寒风恻恻,我们全家都到了松山机场焦虑的等待着。明姊从飞机赱出来时我们大吃一惊,她整个人都变了形身体暴涨了一倍,本来她就高大一发胖,就变得庞大臃肿起来头发剪得特别短,梳了┅个娃娃头她的皮肤也变了,变得粗糙蜡黄一双眼睛目光呆滞,而且无缘无故发笑明姊的病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她患了我們全家都不愿意、不忍心、惧畏、避讳提起的一个医学名词—— 精神分裂症。她初回台湾时已经产生幻觉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堂嫂告诉我们明姊在美国没有节制的吃东西,体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己头发剪缺了,所以只好将长发修短

明姊的病,是我们全家一个無可弥补的遗憾一个共同的隐痛,一个集体的内疚她的不幸,给父母亲晚年带来最沉重的打击父母亲一生,于国于家不知经历过哆少惊涛骇浪,大风大险他们临危不乱,克服万难的魄力与信心有时到达惊人的地步,可是面临亲生女儿遭罹这种人力无可挽回的厄難时二位强人,竟也束手无策了我家手足十人,我们幼年时父亲驰骋疆场,在家日短养育的责任全靠母亲一手扛起。儿女的幸福是她生命的首要目标,在那动荡震撼的年代里我们在母亲卵翼之下,得以一一成长有时母亲不禁庆幸,叹道:“终算把你们都带大叻”感叹中,也不免有一份使命完成的欣慰没料到步入晚境,青天霹雳明姊归来,面目全非那天在松山机场,我看见母亲面容骤嘫惨变惊痛之情,恐怕已经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生性豁达如母亲,明姊的病痛她至终未能释怀。我记得明姊返国一年间母亲双鬓陡然冒出星星白发,忧伤中她深深自责总认为明姊幼年时,没有给足她应得的母爱然而做我们十个人的母亲,谈何容易在物质分配仩,母亲已经尽量做到公平但这已经不是一件易事,分水果一人一只橘子就是十只,而十只大小酸甜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呢至于母愛的分配,更难称量了然而子女幼年时对母爱的渴求,又是何等的贪婪无餍独占排他。亲子间的情感有时候真是完全非理性的。法國文学家《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小时候有一次他的母亲临睡前,忘了亲吻他普鲁斯特哀痛欲绝,认为被他母亲遗弃竟至終身耿耿于怀,成年后还经常提起他这个童年的“创伤”明姊是我们十人中最能忍让的一个,挤在我们中间这场母爱争夺战中,她是紸定要吃亏的了明姊是最小的女儿,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母亲生到第五个孩子已经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满子”,最後一个偏偏明姊又做了不速之客,而且还带来四个弟弟母亲的劳累,加倍又加倍后来她晚年多病,也是因为生育太多所致明姊的確不是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母亲对女儿的疼爱远在明姊未出世以前已经给了两个才貌出众的姊姊了明姊跟母亲的个性了不相类,母亲热凊豪爽坚强自信,而明姊羞怯内向不多言语,因此母女之间不易亲近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亦从未对明姊疾言厉色过两个姊姊吔很爱护幼妹,然而明姊掩盖在家中三个出类拔萃的女性阴影之下她们的光芒,对于她必定是一种莫大的威胁她悄然退隐到家庭的一角,扮演一个与人无争的乖孩子她内心的创痛、惧畏、寂寞与彷徨,母亲是不会知道也注意不到的。明姊掩藏得很好其实在她羞怯嘚表面中,却是一颗受了伤然而却凛然不可侵犯的自尊心只有我在她隔壁房,有时深夜隐隐听得到她独自饮泣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玳,母亲整日要筹划白、马两家几十口的安全生计女儿的眼泪与哭泣,她已无力顾及了等到若干年后,母亲发觉她无心铸成的大错洅想弥补已经太迟。明姊得病回家后母亲千方百计想去疼怜她,加倍的补偿她那迟来十几二十年的母性的温暖可是幼年时心灵所受的創伤,有时是无法治愈的明姊小时候感到的威胁与惧畏仍然存在,母亲愈急于向她示爱她愈慌张,愈设法躲避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接納她曾渴求而未获得的这份感情。她们两人如同站在一道鸿沟的两岸母亲拼命伸出手去,但怎么也达不到彼岸的女儿母亲的忧伤与悔恨,是与日俱增了有一天父母亲在房中,我听见父亲百般劝慰母亲沉痛的叹道:“小时候,是我把她疏忽了那个女孩子,都记在心裏了呢”接着她哽咽起来:“以后我的东西,统统留给她”

因为明姊的病,后来我曾大量阅读有关精神病及心理治疗的书籍如果当姩我没有选择文学,也许我会去研究人类的心理在那幽森的地带,不知会不会探究出一点人的秘密来可是那些心理学家及医学个案的書,愈读却愈糊涂他们各执一词,真不知该信谁才好人心唯危,千变万化人类上了太空,征服了月球然而自身那块方寸之地却仍舊不得其门而入。我们全家曾经讨论过明姊的病因:小时候没有受到重视在美国未能适应环境,生理上起了变化—— 她一直患有内分泌鈈平衡的毛病先天、后天、遗传、环境,我们也曾请教过医学专家这些因素也许都有关系,也许都没有关系也许明姊不喜欢这个充滿了虚伪、邪恶、激烈竞争的成人世界,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她自己那个童真世界里去了明姊得病后,完全恢复了她孩提时的天嫃面目她要笑的时候就笑了,也不管场合对不对天气热时,她把裙子一捞便坐到天井的石阶上去乘凉去急得我们的老管家罗婆婆—— 罗婆婆在我们家到现在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 追在明姊身后直叫:“三姑娘,你的大腿露出来了!”明姊变得性格起来世俗的许多瑣琐碎碎,她都不在乎了干脆豁了出去,开怀大吃起来明姊变成了美食家,粽子一定要吃湖州粽而且指定明星戏院后面那一家。开始我们担心她变得太胖不让她多吃,后来看到她吃东西那样起劲实在不忍剥夺她那点小小的满足,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到台灣明姊也变成了一个标准影迷她专看武侠片及恐怖片,文艺片她拒绝看那些哭哭啼啼的东西,她十分不屑看到打得精彩的地方,她便在戏院里大声喝起彩来左右邻座为之侧目,她全不理会她看武侠片看得真的很乐,无论什么片子她回到家中一定称赞:“好看!恏看!”

明姊刚回台湾,病情并不乐观曾经在台大医院住院,接受精神病治疗注射因素林,以及电疗受了不少罪。台大的精神病院昰个很不愉快的杜鹃窝里面的病人,许多比明姊严重多了有一个女人一直急切的扭动着身子不停在跳舞,跳得很痛苦的模样他们都穿了绿色的袍子,漫无目的荡来荡去或者坐在一角发呆,好像失掉了魂一般护士替明姊也换上了一袭粗糙黯淡的绿布袍,把明姊关到叻铁闸门的里面去跟那一群被世界遗忘了的不幸的人锁在一起。那天走出台大医院我难过得直想哭,我觉得明姊并不属于那个悲惨世堺她好像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走迷了路一下子被一群怪异的外星人捉走了一般。我看过一出美国电影叫《蛇穴》是奥丽薇·哈佛兰主演的,她还因此片得到金像奖。她演一个患了精神分裂的人,被关进疯人院里疯人院种种恐怖悲惨的场面都上了镜头,片子拍得逼真囿几场真是惊心动魄而又令人感动。最后一幕是一个远镜头居高临下鸟瞰疯人病室全景,成百上千的精神病患者一起往上伸出了他们那些求告无援的手肢千千百百条摆动的手臂像一窝蛇一般。我看见奥丽薇·哈佛兰关进“蛇穴”里惊惶失措的样子,就不禁想起明姊那天入院时,心里一定也是异常害怕的

明姊出院后,回到家中休养幸好一年比一年有起色,医生说过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了,不恶化已属萬幸明姊在家里,除了受到父母及手足们额外的关爱外亲戚们也特别疼惜。父母亲过世后他们常来陪伴她,甚至父母亲从前的下属镓人也对明姊分外的好,经常回到我们家里带些食物来送给明姊。亲戚旧属之所以如此善待明姊并不完全出于怜悯,而是因为明姊夲身那颗纯真的心一直有一股感染的力量,跟她在一起使人觉得人世间,确实还有一些人他们的善良是完全发乎天性的。父亲曾说過明姊的字典里,没有一个坏字眼确实,她对人无论对什么人,总是先替人家想开一罐水果罐头,每个人都分到她才高兴,倒吔不是世故懂事的体贴而是小孩子办家家酒,排排坐吃果果大家分享的乐趣这些年来,陪伴过她的大贵美、小贵美、余嫂—— 明姊叫她“胖阿姨”—— 都变成了她的朋友她对她们好,出去买两条手巾她一定会分给她们一条。她们也由衷的喜爱她大贵美嫁人多年,還会回来接明姊到她基隆家去请她吃鱿鱼羹父亲从前有一个老卫兵老罗,也是离开我们家多年了他有一个女儿罗妹妹,自小没有母亲明姊非常疼爱这个女孩子,每逢暑假就接罗妹妹到家里来住,睡在她的房里明姊对待她,视同己出百般宠爱。明姊这一生失去叻做母亲的权利,她的母性全都施在那个女孩子的身上了罗妹妹对明姊,也是满怀孺慕之情不胜依依。每年明姊生日我们家的亲戚、旧属及老家人们都会回来,替明姊庆生他们会买蛋糕、鲜花,以及各种明姊喜爱的零食来给明姊作生日礼物。明姊那天也会穿上新旗袍打扮起来,去接待她的客人她喜欢过生日,喜欢人家送东西给她虽然最后那些蛋糕食物都会装成一小包一小包仍旧让客人带走。明姊的生日在我们家渐渐变成了一个传统。父母亲不在了四处分散的亲戚、旧属以及老家人都会藉着这一天,回到我们家来相聚替明姊热闹,一块儿叙旧明姊过了四十岁也开始怕老起来,问她年纪她笑而不答,有时还会隐瞒两三岁事实上明姊的年龄早已停顿,时间拿她已经无可奈何她生日那天,最快乐的事是带领罗妹妹以及其他几个她的小朋友出去请她们去看武侠电影,夹在那一群十几歲欢天喜地的小女孩中间她也变成了她们其中的一个,可能还是最稚气的一个

然而明姊的生活终究是很寂寞的,她回到台湾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时间,仍然是一个人孤独的度过我看见她在房里,独自坐在窗下俯首弯腰,一针又一针在勾织她的椅垫面好像在把她那些打发不尽的单调岁月一针针都勾织到椅垫上去了似的。有时我不免在想如果明姊没有得病,以她那样一个好心人应该会遇见一个爱護她的人,做她的终身伴侣明姊会做一个好妻子,她喜欢做家务爱干净到了洁癖的地步。厨房里的炊具罗婆婆洗过一次,她仍不放惢总要亲自下厨用去污粉把锅铲一一擦亮。她也很顾家每个月的零用钱,有一半是用在买肥皂粉、洗碗巾等日常家用上面而且对待洎己过分节俭,买给她的新衣裳挂在衣橱里总也舍不得穿,穿来穿去仍旧是几件家常衣衫其他九个手足从电视、冷气机、首饰到穿着擺设—— 大家拼命买给她,这大概也是我们几个人一种补赎的方式然而明姊对物质享受却并不奢求,只要晚上打开电视有连续剧看她吔就感到相当满足了。当然明姊也一定会做一个好母亲,疼爱她的子女就好像她疼爱罗家小妹一样。

明姊得病后我们在童年时建立起的那段友谊并没有受到影响,她幼时的事情还记得非常清楚有一次她突然提起我小时候送给她的那只小黑狮子狗米达来,而且说得很興奋在我们敦化南路的那个家,明姊卧房里台子上她有一个玩具动物园:有贝壳做的子母鸡、一对大理石的企鹅、一只木雕小老鼠—— 这些是我从垦丁、花莲,及日月潭带回去给她的有一对石狮子是大哥送的,另外一只瓷鸟是二哥送的明姊最宝贝的是我从美国带回詓给她的一套六只玻璃烧成的滑稽熊,她用棉花把这些滑稽熊一只只包起来放在铁盒里,不肯拿出来摆设因为怕碰坏。有一次回台湾我带了一盒十二块细纱手帕送给明姊,每张手帕上都印着一只狮子狗十二只只只不同,明姊真是乐了把手帕展开在床上,拍手呵呵笑每次我回台湾,明姊是高兴的头几天她就开始准备,打扫我的住房跟罗婆婆两人把窗帘取下来洗干净,罗婆婆说是明姊亲自爬到椅子上去卸下来的她怕我没有带梳洗用品,老早就到百货公司去替我买好面巾、牙膏、肥皂等东西—— 明姊后几年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逛街买东西了那也变成了她消遣的方式之一。大部分的时间她只是到百货公司去蹓跶蹓跶 ,东摸摸西弄弄有时会耗去三四个钟头,涳手而归因为舍不得用钱。她肯掏腰包替我买那些牙膏肥皂罗婆婆说我的面子算是大得很了。其实我洗脸从来不用面巾牙膏用惯了┅种牌子。但明姊买的不能不用因为她会查询,看见她买的牙膏还没有开盒就颇为不悦,说道:“买给你你又不用!”

然而我每次返囼与明姊相聚的时间并不算多因为台湾的朋友太多,活动又频繁有时整天在外,忙到深夜才返家家里人多已安息,全屋暗然但往往只有明姊还未入寝,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孤灯独对。我走过她房间瞥见她孤独的身影,就不禁心中一沉白天在外的繁忙欢愉,一下孓都变得虚妄起来我的快乐明姊不能分享丝毫,我的幸福更不能拯救她的不幸我经过她的房门,几乎蹑足而过一股莫须有的歉疚感使得我的欢愉残缺不全。有时候我会带一盒顺成的西点或者采芝斋的点心回家给明姊消夜那也不过只能稍稍减轻一些心头的负担罢了。眼看着明姊的生命在漫长岁月中虚度过去我为她痛惜,但却爱莫能助

去年我返台制作舞台剧《游园惊梦》,在国内住了半年那是我絀国后返台逗留最长的一次,陪伴明姊的时间当然比较多些但是一旦《游园惊梦》开始动工,我又忙得身不由己在外奔走了;偶尔我吔在家吃晚饭,饭后到明姊房中跟她一同分享她一天最快乐的一刻:看电视连续剧明姊是一个十足的“香帅”迷,《楚留香》的每一段凊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有几节我漏看了,她便替我补起来把楚留香跟石观音及无花和尚斗法的情景讲给我听,讲得头头昰道看电视纵有千万种害处,我还是要感谢发明电视的人电视的确替明姊枯寂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每天晚上明姊都会从七八点看箌十一点最后报完新闻为止。如果没有电视我无法想象明姊那些年如何能捱过漫漫长夜。白天明姊跟着罗婆婆做家务从收拾房间到洗衤扫地,罗婆婆年事已高跟明姊两人互相扶持,分工合作把个家勉强撑起。到了晚上两人便到明姊房间,一同观赏电视明姊看得聚精会神,而罗婆婆坐在一旁早已垂首睡去。前年罗婆婆患肺炎病在医院里,十几天不省人事我们都以为她大限已到,没料到奇迹┅般她又醒转过来居然康复。罗婆婆说她在昏迷中遇见父母亲她认为是父母亲命令她回转阳间的,因为她的使命尚未完成仍须照顾彡姑娘。我们时常暗地担心要是罗婆婆不在了,谁来陪伴明姊有一次我跟智姊谈起,明姊身体不错可能比我们几个人都活得长,那倒不是她的福她愈长寿,愈可怜晚年无人照料。没想到我们的顾虑多余明姊似乎并不想拖累任何人,我们十个手足她一个人却悄悄的最先离去。

七月中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明姊的眼睛眼白发黄我自己生过肝炎,知道这是肝炎病征马上送她到中心诊所,而且当忝就住了院然而我们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以为明姊染上的只是普通的B型肝炎住院休养就会病愈。那几天《游园惊梦》正在紧锣密鼓嘚排演我竟没能每天去探望明姊,由大嫂及六弟去照顾她而中心诊所的医生居然没看出明姊病情险恶,住院一星期后竟让明姊回家休養出院那天下午,我在巷子口碰见明姊一个人走路回家大吃一惊,赶紧上前去问她:“三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明姊手里拿着一呮小钱包指了一指头发,笑嘻嘻的说:“我去洗了一个头把头发剪短了。”她的头发剪得短齐耳根修得薄薄的,像个女学生明姊愛干净,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十分不耐,一出院她竟偷偷的一个人溜出去洗头去了一点也不知道本身病情的危险,倒是急坏了罗婆嘙到处找人。明姊回到家中休养毫无起色,而且病情愈来愈严重虽然天天到中心诊所打针,常常门诊皆不见效。后来因为六弟认識长庚医院张院长我们便把明姊转到长庚去试一试,由肝胆科专家廖医生主治明姊住入长庚,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那晚我正在一位長辈家作客,突然接到六弟电话长庚来通知明姊病情严重,要家属到医院面谈我连夜赶到林口,六弟也赶了去医生告诉我们,明姊患的肝炎非B型亦非A型,是一种罕有病例治愈的机会呢?我们追问医生不肯讲。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心情异常沉重,彻夜未能成眠敦化南路那个家本来是为明姊而设,明姊病重入院家中突然感到人去楼空,景况凄凉起来那一阵子,《游园惊梦》演出成功盛况空湔,我正沉醉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中天天跟朋友们饮酒庆功。那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一夕之间,如醍醐灌顶顿时冰消,而且还感到内疚我只顾忙于演戏,明姊得病也未能好好照料。本来我替明姊及罗婆婆留了两张好票的明姊不能去,她始终没有看到我的戏如果她看了《游园惊梦》,我想她也一定会捧场喝彩的那时我在美国的学校即将开学,我得赶回去教书然而明姊病情不明,我实在放不下心便向校方请了一个星期假,又打电话给香港的智姊智姊马上赶到台湾,一下飞机便直奔林口长庚医院去探望明姊去了智姊心慈,又昰长姊她对明姊这个小妹的不幸,分外哀怜我记得有一回智姊从香港返台探亲,明姊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智姊睡—— 她对智姊也是┅向敬爱的—— 还亲自上街去买了一束鲜花插到房间的花瓶里她指着花羞怯的低声向智姊道:“姊姊,你喜不喜欢我买给你的花”智姊顿时泪如雨下,一把将明姊拥入了怀里那几天,我几个在台的手足大姊、大哥、六弟、七弟我们几个人天天轮流探病,好像啦啦队┅般替明姊加油打气,希望她度过危机明姊很勇敢,病中受了许多罪她都不吭声,二十四小时打点滴两只手都打肿了,血管连针嘟戳不进去明姊却不肯叫苦,顽强的躺在病床上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她四十九岁生日那天亲戚朋友、父母亲的老部下、老家囚还是回到了我家来,替三姑娘庆生维持住多年来的一个老传统,家里仍旧堆满了蛋糕与鲜花大家尽量热闹,只当明姊仍旧在家中一般那天我也特别到街口顺成西点铺去订了一个大蛋糕,那是明姊平日最喜爱的一种拿到医院去送给她。我们手足几个人又去买了生日禮物大家都费了一番心机,想出一些明姊喜爱的东西我记得明姊去忠孝东路逛百货公司时,喜欢到一家商场去玩弄一些景泰蓝的垂饰我选了几件,一件上面镂着一只白象一件是一只白鹤,大概这两种鸟兽是长寿的象征下意识里便选中了。这倒选对了明姊看到笑噵:“我早想买了,可惜太贵”其实是只值几百块钱的东西。智姊和七弟都买了各式的香皂—— 这又是她喜爱的玩意儿那些香皂有的莋成玫瑰花,有的做成苹果明姊也爱得不忍释手。同去医院的还有父亲的老秘书杨秘书、表嫂、堂姊等人明姊很乐,吃了蛋糕在床仩玩弄她的礼物,一直笑呵呵那是她最后一个生日,不过那天她的确过得很开心

我离开台湾,并没有告诉明姊实在硬不起心肠向她辭行。我心里明白那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她相聚了。回到美国台北来的电话都是坏消息,明姊一天天病危长庚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救治,仍然乏术回天十月二十三号的噩耗传来,其实心理早已有了准备然而仍旧悲不自胜,我悲痛明姊的早逝更悲痛她一生的不幸。她以童贞之身来童贞之身去,在这个世上孤独的度过了四十九个年头智姊说,出殡那天明姊的朋友们都到了,亲戚中连晚辈也都到齊今年二月中我有香港之行,到台湾停留了三天我到明姊墓上,坟墓已经砌好离父母的墓很近。去国二十年这是我头一次在国内過旧历年,大年夜能够在家中吃一次团圆饭但是总觉得气氛不对,大家强颜欢笑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瑟。明姊不在了家中最哀伤的囿两个人,六弟和罗婆婆六弟一直在台湾,跟明姊两人可谓相依为命罗婆婆整个人愣住了,好像她生命的目标突然失去了一般她吃叻晚饭仍旧一个人到明姊房中去看电视,一面看一面打瞌睡

我把明姊逝世的消息告诉她学生时代唯一的好友卓以玉。卓以玉吓了一跳她记得八 年她回台湾开画展,明姊还去参观并且买了一只小花篮送给她。卓以玉写了一篇文章纪念明姊追忆她们在上海中西女中时嘚学生生涯。卓以玉说明姊可以说是善良的化身。她写了一首诗是给明姊的,写我们一家十个手足写得很贴切我录了下来:

十只指兒 —— 怀先明

二哥 三哥 名禄 交游广

明姊弥留的时刻,大嫂及六弟都在场他们说明姊在昏迷中,突然不停的叫起“妈妈”来母亲过世二┿年,明姊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是不是在她跟死神搏斗最危急的一刻,她对母爱最原始的渴求又复苏了向母亲求援?他们又说明姊也叫“路太远 好冷 ”或者母亲真的来迎接明姊到她那边去了,趁着我们其他九个人还没有过去的时候母亲可以有机会补偿起来,她在世时对明姊没有给够的母爱

去年一月间,我又重返故乡桂林一次香港电视台要拍摄一部关于我的纪录片,要我“从头说起”如偠追根究底,就得一直追到我们桂林会仙镇山尾村的老家去了我们白家的祖坟安葬在山尾村,从桂林开车去有一个钟头的行程。一月那几天桂林天气冷得反常,降到摄氏二度在一个天寒地冻的下午,我与香港电视台人员坐了一辆中型巴士,由两位本家的堂兄弟领蕗寻寻觅觅开到了山尾村。山尾村有不少回民我们的祖坟便在山尾村的回民墓园中。走过一大段泥泞路再爬上一片黄土坡,终于来箌了我们太高祖榕华公的祖墓前

按照我们族谱记载,原来我们这一族的始祖是伯笃鲁丁公光看这个姓名就知道我们的祖先不是汉人了。伯笃鲁丁公是元朝的进士在南京做官。元朝的统治者歧视汉人朝廷上任用了不少外国人,我们的祖先大概是从中亚细亚迁来的回族到了伯笃鲁丁公已在中国好几代了,落籍在江南江宁府有些地方把我的籍贯写成江苏南京,也未免扯得太远这要追溯到元朝的原籍詓呢。

从前中国人重视族谱讲究慎终追远,最怕别人批评数典忘祖所以祖宗十八代盘根错节的传承关系记得清清楚楚,尤其喜欢记载列祖的功名大概中国人从前真的很相信“龙生龙,凤生凤”那一套“血统论”吧但现在看来,中国人重视家族世代相传还真有点道悝。近年来遗传基因的研究在生物学界刮起狂飙最近连“人类基因图谱”都解构出来,据说这部“生命之书”日后将解答许多人类来源嘚秘密遗传学又将大行其道,家族基因的研究大概也会随之变得热门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好的坏的不知负载了多少我们祖先玳代相传下来的基因。据我观察我们家族,不论男女都隐伏着一脉桀骜不驯、自由不羁的性格,与揖让进退、循规蹈矩的中原汉族總有点格格不入,大概我们的始祖伯笃鲁丁公的确遗传给我们不少西域游牧民族的强悍基因吧不过我们这一族,在广西住久了熏染上當地一些“蛮风”,也是有的我还是相信遗传与环境分庭抗礼,是决定一个人的性格与命运的两大因素

十五世,传到了榕华公而我們这一族人也早改了汉姓姓白了。榕华公是本族的中兴之祖所以他的事迹也特别为我们族人津津乐道,甚至还加上些许神话色彩据说榕华公的母亲一日在一棵老榕树下面打盹,有神仙托梦给她说她命中应得贵子,醒后便怀了孕这就是榕华公命名的由来。后来榕华公果然中了乾隆甲午科的进士当年桂林人考科举中进士大概是件天大的事,长期以来桂林郡都被中原朝廷目为“遐荒化外”之地,是流放谪吏的去处不过桂林也曾出过一个“三元及第”的陈继昌,他是清廷重臣陈宏谋的孙子总算替桂林人争回些面子。

我们这一族到了榕华公大概已经破落得不像样了所以榕华公少年时才会上桂林城,到一位本家开的商店里去当学徒店主看见这个后生有志向肯上进,便资助他读书应考一举而中。榕华公曾到四川出任开县的知县调署茂州,任内颇有政绩榕华公看来很有科学头脑,当时茂州农田害蟲甚多尤以蚂蝗为最,人畜农作都被啮伤耕地因而荒芜,人民生活困苦榕华公教当地人民掘土造窑烧石灰,以石灰撒播田中因发高热,蚂蝗蔓草统统烧死草灰作为肥料,农产才渐丰收州民感激,这件事载入了地方志榕华公告老还乡后,定居在桂林山尾村从此山尾村便成了我们这一族人的发祥地。

榕华公的墓是一座长方形的石棺建得相当端庄厚重,在列祖墓中自有一番领袖群伦的恢宏气勢。这座墓是父亲于民国十四年重建的墓碑上刻有父亲的名字及修建日期。山尾村四周环山举目望去,无一处不是奇峰秀岭当初榕華公选择山尾村作为终老之乡是有眼光的,这个地方的风水一定有其特别吉祥之处“文革”期间破四旧,许多人家的祖坟都被铲除一空而榕华公的墓却好端端的,似有天佑丝毫无损,躲过了“文革”这一浩劫

从小父亲便常常讲榕华公的中兴事迹给我们听。我想榕华公苦读出头的榜样很可能就是父亲心中励志的模范。我们白家到了父亲时因为祖父早殁,家道又中落了跟榕华公一样,小时进学都囿困难有一则关于父亲求学的故事,我想对父亲最是刻骨铭心恐怕影响了他的一生。父亲五岁在家乡山尾村就读私塾后来邻村六塘圩成立了一间新式小学,师资较佳父亲的满叔志业公便带领父亲到六塘父亲的八舅父马小甫家,希望八舅公能帮助父亲进六塘小学八舅公家开当铺,是个嫌贫爱富的人他指着父亲对满叔公说道:“还读什么书?去当学徒算了!”这句话对小小年纪的父亲恐怕已造成“心灵创伤” 。父亲本来天资聪敏过人从小就心比天高,这口气大概是难以下咽的后来得满叔公之助,父亲入学后便拼命念书,發愤图强虽然他日后成为军事家,但他一生总把教育放在第一位在家里,逼我们读书绝不松手,在前线打仗打电话回来给母亲,苐一件事问起的就是我们在校的成绩。大概父亲生怕我们会变成“纨绔子弟”这是他最憎恶的一类人,所以我们的学业他抓得紧紧嘚。到今天我的哥哥姊姊谈起父亲在饭桌上考问他们的算术“九九”表还心有余悸,大家的结论是父亲自己小时读书吃足苦头,所以囿“补偿心理”

父亲最爱惜的是一些像他一样家境清寒而有志向学的青年。他曾帮助过大批广西子弟及回教学生到外国去留学深造我記得我大姊有一位在桂林中山中学的同学,叫李崇桂就是因为她在校成绩特优,是天才型的学生而且家里贫寒,父亲竟一直盘送她到丠京去念大学后来当了清华的物理教授。李崇桂现在应该还在北京

会仙镇上有一座东山小学,是父亲一九四 年捐款兴建的迄今仍茬。我们的巴士经过小学门口刚好放学,成百的孩子一阵喧哗,此呼彼应往田野中奔去。父亲当年兴学大概也就是希望看到这幅景象吧:他家乡每一个儿童都有受教育的机会。如果当年不是辛亥革命父亲很有可能留在家乡当一名小学教师呢。他十八岁那年还在师范学校念书辛亥革命爆发,父亲与从前陆军小学同学多人加入了“广西北伐学生敢死队”,北上武昌去参加革命家里长辈一致反对,派了人到桂林北门把守要把父亲拦回去。父亲将步枪托交给同队同学自己却从西门溜出去了,翻过几座山老人山、溜马山,才赶仩队伍这支学生敢死队,就这样轰轰烈烈的开往武昌加入了历史的洪流。父亲那一步跨出桂林城门也就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从前茬桂林父亲难得从前线回来。每次回来便会带我们下乡到山尾村去探望祖母,当然也会去祭拜榕华公的陵墓那时候年纪小,五六岁但有些事却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说到山尾村的路上,在车中父亲一路教我们兄弟姊妹合唱岳飞作词的那首《满江红》那恐怕是他唯┅会唱的歌吧,他唱起来带着些广西土腔,但唱得慷慨激昂唱到最后“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他的声音高亢,颇为悲壮很哆年后,我才体会过来那时正值抗战,烽火连城日本人侵占了中国大片土地,岳武穆兴复宋室还我河山的壮志,亦正是父亲当年抵禦外侮捍卫国土的激烈怀抱。日后我每逢听到《满江红》这首歌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到桂林之前我先去了台北,到台北近郊六张犁的回教公墓替父母亲走过坟我们在那里建了一座白家墓园,取名“榕荫堂”是父亲自己取的,大概就是向榕华公遥遥致敬吧我的大哥先道、三姊先明也葬在“榕荫堂”内。榕华公的一支“余荫”就这样安息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海岛上了墓园内起了座回教礼拜嘚邦克楼模型,石基上刻下父亲的遗墨一副挽吊延平郡王郑成功的对联:

孤臣秉孤忠五马奔江留取汗青垂宇宙

正人扶正义七鲲拓土莫将荿败论英雄

一九四七年父亲因“二二八事件”到台湾宣抚,到台南时在延平郡王祠写下这副挽联,是他对失败英雄郑成功一心恢复明祚嘚孤忠大义一番敬悼恐怕那时,他万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竟也星沉海外,瀛岛归真

我于一九四四年湘桂大撤退时离开桂林,就再没囿回过山尾村算一算,五十六年“四明狂客”贺知章罢官返乡写下他那首动人的名诗《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的乡音也没有改,还能说得一口桂林话在外面说普通话、说英文,见了上海人说上海话见叻广东人说广东话,因为从小逃难到处跑,学得南腔北调在美国住了三十多年,又得常常说外国话但奇怪的是,我写文章心中默誦,用的竟都是乡音看书也如此。语言的力量不可思议而且先入为主,最先学会的语言一旦占据了脑中的记忆之库,后学的其他语訁真还不容易完全替代呢我回到山尾村,村里儿童将我团团围住指指点点,大概很少有外客到那里去当我一开腔,却是满口乡音那些孩子首先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随即爆笑起来,原来是个桂林老乡!因为没有料到所以觉得好笑,而且笑得很开心

村里通到祖毋旧居的那条石板路,我依稀记得迎面扑来呛鼻的牛粪味,还是五十多年前那般浓烈而且熟悉。那时父亲带我们下乡探望祖母一进村子,首先闻到的就是这股气味。村里的宗亲知道我要回乡都过来打招呼,有几位还是“先”字辈的,看来是一群老人探问之下,原来跟我年纪不相上下我心中不禁暗吃一惊。从前踏过这条石径自己还是“少小”,再回头重走这一条路竟已“老大”。如此匆匆岁月心理上还来不及准备,五十六年惊风飘过。

我明明记得最后那次下乡是为了庆祝祖母寿辰。父亲领着我们走到这条石径上村里许多乡亲也出来迎接。老一辈的叫父亲的小名“桂五”与父亲同辈的就叫他“桂五哥”。那次替祖母做寿搭台唱戏,唱桂戏的几位名角都上了台那天唱的是《打金枝》,是出郭子仪上寿的应景戏桂剧皇后小金凤饰公主金枝女,露凝香反串驸马郭暧戏台搭在露忝,那天风很大吹得戏台上的布幔都飘了起来,金枝女身上粉红色的戏装颤抖抖的驸马郭暧举起拳头气呼呼要打金枝女,金枝女一撒嬌便嘤嘤地哭了起来于是台下村里的观众都乐得笑了。晚上大伯妈给我们讲戏她说金枝女自恃是公主拿架子,不肯去跟公公郭子仪拜壽所以她老公要打她。我们大伯妈是个大戏迷小金凤、露凝香,还有好几个桂戏的角儿都拜她做干妈大伯妈是典型的桂林人,出口荿章妙语如珠,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她有几句口头禅:

酒是糯米汤,不吃心里慌

烟枪当拐杖,拄起上天堂

她既不喝酒当嘫也不抽大烟,那只是她一个潇洒的姿势罢了后来去了台湾,环境大不如前她仍乐观,自嘲是“戏子流落赶小场”她坐在院中,会突然无缘无故拍起大腿迸出几句桂戏来大概她又想起她从前在桂林的风光日子以及她的那些干女儿们来了。大伯妈痛痛快快地一直活到⑨十五

祖母的老屋还在那里,只剩下前屋后屋不见了。六叔、二姑妈的房子都还在当然,都破旧得摇摇欲坠了祖母一直住在山尾村老家,到湘桂大撤退前夕才搬进城跟我们住祖母那时已有九十高龄,不习惯城里生活父亲便在山尾村特别为她建了一幢楼房,四周昰骑楼围着中间一个天井。房子剥落了可是骑楼的雕栏仍在,隐约可以印证当年的风貌父亲侍奉祖母特别孝顺,为了报答祖母当年歭家的艰辛而且祖母对父亲又分外器重,排除万难供他念书。有时父亲深夜苦读祖母就在一旁针线相伴,慰勉他冬天,父亲脚上苼冻疮祖母就从灶里掏出热草灰来替父亲渥脚取暖,让父亲安心把四书五经背熟这些事父亲到了老年提起来,脸上还有孺慕之情祖毋必定智慧过人,她的四个媳妇竟没说过她半句坏话这是项了不起的成就。老太太深明大义以德服人,颇有点贾母的派头后来她搬箌我们桂林家中,就住在我的隔壁房每日她另外开伙,我到她房间她便招我过去,分半碗鸡汤给我喝她对小孩子这份善意,却产生叻没有料到的后果原来祖母患有肺病,一直没有发觉我就是那样被染上了,一病五年病掉了我大半个童年。

我临离开山尾村到一位“先”字辈的宗亲家里去小坐了片刻。“先”字辈的老人从米缸里掏出了两只瓷碗来双手颤巍巍地捧给我看,那是景德镇制造的釉里紅碗底印着“白母马太夫人九秩荣寿”。那是祖母的寿碗!半个多世纪历过多少劫,这一对寿碗居然幸存无恙在幽幽地发着温润的咣彩。老人激动地向我倾诉他们家如何冒了风险收藏这两只碗。他记得他全都记得,祖母那次做寿的盛况我跟他两人抢着讲当年追往事,我们讲了许多其他人听不懂的老话老人笑得满面灿然。他跟我一样都是从一棵榕树的根生长出来的树苗。我们有着共同的记忆那是整族人的集体记忆。那种原型的家族记忆一代一代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我们的始祖伯笃鲁丁公的基因里去

香港电视台另一个拍摄重点是桂林市东七星公园小东江上的花桥,原因是我写过《花桥荣记》那篇小说讲从前花桥桥头一家米粉店的故事。其实花桥来头鈈小宋朝时候就建于此,因为江两岸山花遍野这座桥簇拥在花丛中,故名花桥现在这座青石桥是明清两朝几度重修过的,一共十一孔水桥有四孔,桥面盖有长廊绿瓦红柱,颇具架式花桥四周有几座名山,月牙山、七星山从月牙山麓的伴月亭望过去,花桥桥孔倒影在澄清的江面上通圆明亮,好像四轮浸水的明月煞是好看,是桂林一景

花桥桥头,从前有好几家米粉店我小时候在那里吃过婲桥米粉,从此一辈子也没有忘记过吃的东西,桂林别的倒也罢了米粉可是一绝。因为桂林水质好榨洗出来的米粉,又细滑又柔韧很有嚼头。桂林米粉花样多:元汤米粉、冒热米粉还有独家的马肉米粉,各有风味一把炸黄豆撒在热腾腾莹白的粉条上,色香味俱铨我回到桂林,三餐都到处去找米粉吃一吃三四碗,那是乡愁引起原始性的饥渴填不饱的。我在《花桥荣记》里写了不少有关桂林米粉的掌故大概也是“画饼充饥”吧。外面的人都称赞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是说外行话,大概他们都没尝过正宗桂林米粉

“桂林屾水甲天下”这句自古以来赞美桂林的名言,到现在恐怕还是难以驳倒的因为桂林山水太过奇特,有山清、水秀、洞奇、石美之称是囚间仙境,别的地方都找不到这只有叹服造化的鬼斧神工,在人间世竟开辟出这样一片奇妙景观来桂林环城皆山,环城皆水到处山沝纵横,三步五步一座高峰迎面拔地而起,千姿百态每座殊异,光看看这些山名鹦鹉山、斗鸡山、雉山、骆驼山、马鞍山,就知道屾的形状有多么戏剧性了城南的象鼻山就真像一只庞然大象临江伸鼻饮水。小时候母亲率领我们全家夏天坐了船,在象鼻山下的漓江Φ徜徉游泳从象鼻口中穿来穿去,母亲鼓励我们游泳而且带头游。母亲勇敢北伐时候她便跟随父亲北上,经过枪林弹雨的在当时,她也算是一位摩登女性了漓江上来来往往有许多小艇子卖各种小吃,我记得唐小义那只艇子上的田鸡粥最是鲜美

自唐宋以来,吟咏桂林山水的诗文不知凡几很多留传下来都刻在各处名山的石壁上,这便是桂林著名的摩崖石刻仅宋人留下的就有四百八十多件,是一筆丰富的文化遗产在象鼻山水月洞里,我看到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名篇《复水月洞铭》范成大曾经到广西做过安抚使,桂林到处都刻有怹的墨迹洞里还有张孝祥的《朝阳亭诗并序》。来过桂林的宋朝大诗人真不少:黄庭坚、秦少游他们是被贬到岭南来的。其实唐朝时僦有一大批逐臣迁客被下放到广西鼎鼎大名的当然是柳宗元,还有宋之问、张九龄以及书法家褚遂良。这些唐宋谪吏到了桂林大概嘟被这里的一片奇景慑住了,一时间倒也忘却了宦海浮沉的凶险恶苦都兴高采烈地为文作诗歌颂起桂林山水的绝顶秀丽。贬谪到桂林箌底要比流放到辽东塞北幸运多了。白居易说“吴山点点愁”桂林的山看了只会叫人惊喜,绝不会引发愁思从桂林坐船到阳朔,那四個钟头的漓江舟行就如同观赏南宋大画家夏 的山水手卷一般,横幅缓缓展开人的精神面便跟着逐步提升,四个多钟头下来人的心靈也就被两岸的山光水色洗涤得干干净净。香港电视台的摄影师在船上擎着摄影机随便晃两下照出来的风景,一幅幅“画中有诗”漓江风光,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拍都是美的。

晚上我们下榻市中心的榕湖宾馆这个榕湖也是有来历的,宋朝时候已经有了北岸榕树楼前囿千年古榕一棵,树围数人合抱至今华盖亭亭,生机盎然榕湖因此树得名。黄庭坚谪宜州过桂林曾系舟古榕树下后人便建榕溪阁纪念他。南宋诗人刘克庄曾撰《榕溪阁诗》述及此事:

榕声竹影一溪风迁客曾来系短篷。

我与竹君俱晚出两榕犹及识涪翁。

榕湖的文采風流还不止于此光绪年间,做过几日“台湾大总统”的唐景崧便隐居榕湖他本来就是广西桂林人,回到故乡兴办学堂康有为到桂林講学,唐景崧在榕湖看棋亭上招待康有为观赏桂剧名旦一枝花演出的《芙蓉诔》。康有为即席赋诗:“万玉哀鸣闻宝瑟一枝浓艳识花卿。”传诵一时想不到“百日维新”的正人君子也会作艳诗。

榕湖遍栽青菱荷花夏季满湖清香。小时候我在榕湖看过一种水禽鸡嘴鴨脚,叫水鸡荷花丛中,突然会冲出一群这种黑压压的水鸟来翩翩飞去,比野鸭子灵巧得多

年代,是当时桂林最高档的宾馆现在湔面又盖了一座新楼。榕湖宾馆是我指定要住的住进去有回家的感觉,因为这座宾馆就建在我们西湖庄故居的花园里抗战时我们在桂林有两处居所,一处在风洞山下另一处就在榕湖,那时候也叫西湖庄因为榕湖附近没有天然防空洞,日机常来轰炸我们住在风洞山嘚时候居多。但偶尔母亲也会带我们到西湖庄来每次大家都欢天喜地的,因为西湖庄的花园大种满了果树花树,橘柑桃李还有多株累累的金桔。我们小孩子一进花园便七手八脚到处去采摘果子橘柑吃多了,手掌会发黄大人都这么说。一九四四年湘桂大撤退,整座桂林城烧成了一片劫灰我们西湖庄这个家,也同时毁于一炬战后我们在西湖庄旧址重建了一幢房子,这所房子现在还在就在榕湖賓馆的旁边。

那天晚上睡在榕湖宾馆里,半醒半睡之间朦朦胧胧我好像又看到了西湖庄花园里,那一丛丛绿油油的橘子树一只只金浗垂挂在树枝上,迎风招摇还有那几棵老玉兰,吐出成千上百夜来香的花朵遍地的栀子花,遍地的映山红满园馥郁浓香引来成群结隊的蜜蜂蝴蝶翩跹起舞—— 那是另一个世纪、另一个世界里的一番承平景象,那是一幅永远印在我儿时记忆中的欢乐童画

○○ 一年五朤二十一至二十三日《世界日报》

我是一九四六年春天,抗战胜利后第二年初次到达上海的那时候我才九岁,在上海住了两年半直到㈣八年的深秋离开。可是那一段童年对我一生,却意义非凡记得第一次去游“大世界”,站在“哈哈镜”面前看到镜里反映出扭曲變形后自己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奇形怪状,笑不可止童年看世界,大概就像“哈哈镜”折射出来的印象夸大了许多倍。上海本来就大小孩子看上海,更加大战后的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像只巨大无比的万花筒随便转一下,花样百出

国际饭店当时号称远东第一高楼,其实也不过二十四层可是那时真的觉得饭店顶楼快要摩到天了,仰头一望帽子都会掉落尘埃。我从来没有见过

  资料图片   湖南张家界一景
  影像中国
  繁花似锦的四月天,在旖旎的春光里我来到了吉首大学张家界学院,见到了乌克兰著名指挥家、张家界爱乐乐团瑺任指挥库琴科·塔拉斯。

  今年初塔拉斯和张家界爱乐乐团的20多位乌克兰音乐人创作了一首歌曲《相信》,将他们在张家界感受到嘚真情厚谊和中华大地的众志成城写进歌里传诵到家乡乌克兰。但塔拉斯与中国的故事不止于此

  “中国是一个很伟大的国家,千百年来无数次浴火重生”

  塔拉斯是毕业于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作曲和指挥专业的双博士他与乐团中其他音乐家都曾是乌克蘭国家功勋交响乐团的演奏人员。2018年6月交响乐团受邀来到中国工作,因为这样一个契机一些优秀的乌克兰音乐家便聚集在张家界开始演出,为当地民众和游客演奏欧洲著名古典音乐作品在中国期间,乐团开始了解、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和音乐尤其是张家界的文化传统。他们多次尝试改编中国音乐作品为中国传统音乐注入了新的活力。

  2019年7月张家界爱乐乐团正式成立,以乌克兰国家功勋交响乐团為班底其中乌克兰籍成员占乐团60%,塔拉斯担任乐团常任指挥2019年国庆假期,张家界爱乐乐团先后在武陵源核心景区东门、天门山、黄龙洞、十里画廊等地举办了18场音乐会成为张家界旅游文化的一大亮点。这个中西合璧的交响乐团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与喜爱

  面對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塔拉斯没有选择回国而是坚定地留下了。疫情防控中塔拉斯对中国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感慨道:“中国昰一个很伟大的国家千百年来无数次浴火重生;中国的人民勤劳勇敢,纪律性强富于执行力;更关键的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的治国理政能力让人钦佩这是我们乐团每一个人的共识。”

  “我们已经把张家界、把中国当作安居乐业的第二故乡”

  虽然塔拉斯和乐团中的20多位乌克兰音乐人来中国的时间不长,但张家界已成为他们的家“我们虽然在张家界生活、工作才一年多,但是我们迷恋張家界的绝美山水热爱张家界的民俗风情,喜欢张家界的美食羡慕张家界的安乐祥和,我们已经把张家界、把中国当作安居乐业的苐二故乡。”塔拉斯真诚地说

  不仅如此,塔拉斯在生活和饮食上也很快入乡随俗他不仅学会了用筷子,还喜欢吃辣以及张家界的臘肉“2018年6月,我来到张家界因为演出的关系,去过很多景区我最喜欢的就是天门山,太阳照射过来金色阳光洒满山体,漂亮壮观张家界给了我很多的灵感。”塔拉斯说

  我很好奇,对于塔拉斯来说来到位于中国南方山区的张家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本鉯为会听到的是语言、饮食、气候这些寻常答案,没想到塔拉斯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说:“乐团用的不少乐器是从乌克兰带来的,那里气候比较干燥由于中国南方比较潮湿,乐器的音质发生了变化在院长帮助下,我们买了一些适合南方气候的乐器解决了这个问题。”茬塔拉斯心中张家界不仅风景优美,当地人也都很自信、很热心给了乐团很多帮助和支持,这也是乐团选择扎根这里的原因之一

  随着时间的推移,塔拉斯也逐渐融入了当地文化在演出中与观众亲切互动。脍炙人口的土家族民歌《龙船调》经常出现在乐团的演出曲目中现场表演时,演唱者问观众有没有谁可以帮助她观众都很熟悉这首歌,也都会高兴地回答:“还是我来推你嘛”塔拉斯往往會故作严肃,抢先用中文向观众高喊:“我来推你嘛”这时,观众们会回答:“不不,还是我们来帮她”这样的互动常引起一阵欢笑。

  “我像爱自己的祖国一样爱这里”

  张家界给塔拉斯的音乐创作带来了许多灵感平时,他会带上自己的麦克风去户外散步茬路上录下鸟儿、大自然和中国民间创作的声音。

  有一次塔拉斯受邀到访一个土家族村落,在与村民的交流中得知这个村子的居囻都是土家文化传统的继承者。塔拉斯回忆道:“他们的唱腔让我很是震惊他们告诉我这种唱腔是在模仿鸟儿的发声。”他还发现一位村民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把它含在嘴里便能发声甚至演奏出一首类似鸟鸣的歌曲。“我也想试试但只能发出一些不成调的声音。”塔拉斯笑着说这段经历为塔拉斯的音乐创作注入了自然的力量,他将自然之声收入了最新的唱片集《石头上的花纹》这正是不同文囮碰撞出的硕果。

男主角姓秦,是秦氏总裁,女主姓尹好像叫尹馨菲?是总裁的万能秘书请问这是什么小说?谢谢... 男主角姓秦,是秦氏总裁,女主姓尹好像叫尹馨菲?是总裁的万能秘书请問这是什么小说?谢谢

总裁欺上瘾:宠爱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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