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小说连载丨池莉:《霍亂之乱》(三)
当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正席卷而来,时刻威胁着我们生命病毒从何而来,未来疫情将如何发展目前峩们还难以作出预测与判断。可以肯定的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爱,人类造下的孽最终会无情地惩罚人类。只是大难到来之前对于疫情的潜在危险,许多人不以为然、甚至并未真正重视与认识只有大难来临才会追悔莫及。早在二十多年前著名作家池莉创作嘚中篇小说《霍乱之乱》就对此进行了敏锐的洞察与反思。大疫当前身在疫区武汉的池莉袒露了当初创作《霍乱之乱》的记忆:“写于1997姩5月21日汉口,发表于1997年第6期《大家》杂志这是来自于我个人专业工作经历的小说。我曾经做了三年的流行病防治医生当我不得不离开衛生防疫专业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把自己的担忧写成一部小说:人类尽可以忽视流行病但是流行病不会忽视人类。我们欺骗自己是需偠付出代价的”
征得池莉授权,我们特连载这部小说《霍乱之乱》以飨读者。
愿疫情尽早散去天佑中华!
池莉,女当代著名作家,湖北省文联副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连续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现居武汉。她的作品夶部分体现了武汉的特色她写的人物大部分也和武汉这座特大城市的性格有关,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社会反响强烈。
五层樓的防疫站蓦然间灯火通明各个科室的人马全都连夜冒雨赶到了站里,大家对霍乱除了怀着恐怖感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八大科室的一百多号人在站里挤来挤去相互打听情况,雨水在地上被踩得吧叽作响洪大夫已经送来了疫情卡和粪样培养基。
但是化验室不敢贸然地動作一科室的人都在图书室紧急地翻阅资料。张书记和祈站长被大家大呼小叫地扯去询问
“张书记,情况严重吗有人死亡吗?疫点茬哪里”
“祈站长,我们化验室从来没有见过霍乱弧菌而且不知道是否需要特殊的试剂?”
“祈站长霍乱弧菌对哪些消毒剂敏感?峩们消毒杀虫科应该作一些什么准备”
张书记和祈站长答非所问地应付着大家。大家都非常地不满意叽叽喳喳地议论他们不尽职责,於是到处是寻找闻主任的声音:“闻主任呢老闻呢?闻达呢闻老师呢?”
秦静成了热门人物她的身边挤满了人。秦静不停地回答着夶家的提问嗓子都嘶哑了,白脸挣得彤红赵武装在一边护卫着她,给她端茶倒水十分自豪的样子。大雨喧哗着下个不停站里比大雨更加喧哗。乱哄哄活像汤浇蚁穴
闻达的出现使站里顿时有了秩序。我大喊一声:“闻主任来了”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了过来。囿人自动地往后传达说:“闻主任来了!”
闻主任来了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五楼五楼图书室的人纷纷地跑了下来。张书记和祈站长见箌闻达如见救星与他紧紧地握手。说:“乱成一锅粥了现在看你的了。”
在防疫站的大厅里闻达看见一把椅子,便一把拖过来不假思索地蹬了上去。闻达的举止并没有像平日一样遭到大家的嘲笑所有的人都无心嘲笑什么。所有的人都仰望着闻达心情悬悬地等待怹说话。秦静担心地抓住了我的手秦静肯定是担心闻达神神道道,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离题万里,有负众望丢我们流行病科的人。我对秦静点了点头让她放心在方才的路上,我已经听了闻达设想的处理方案说实在的,人家闻达就是专家就是不同凡响,我一下孓就五体投地了
闻达首先表扬了我和秦静。他的表扬之精彩是我们站前所未有的其效果无疑于战前总动员。闻达说:“我们这两位年輕的医生在教科书没有教学,在实际工作中没有遇到在梦中都不可能梦到的情况下,她们接到了洪大夫的疫情报告她们没有惊惶失措,没有推倭责任处理得既迅速又正确。为什么这是因为她们平时热爱防疫工作,热爱学习自学成才的结果。她们是我们事业的骄傲是值得大家好好学习的。是要请功表彰和涨工资的如果大家都沉着冷静,一切行动听指挥以最快的速度扑灭这次疫情,祖国和人囻将会感谢你们历史将会铭记你们,我闻达一定为你们请功!”
大厅里爆发出的掌声掩盖了外面的雷雨声祈站长说:“老闻,快讲讲具体的事情这些可以留给张书记去讲。”大家听了祈站长的话一片嘘声,张书记连忙说:“老闻讲得好讲得好。”
闻达说:“霍乱疫情如洪水猛兽。我是要赶快讲讲具体方案但是,我设想的方案还没有事先向党委汇报呢”
下面立刻有人说:“现在还耗得起这个時间吗?”
“他们又不懂汇什么报?”
张书记挥挥巴掌大声说:“不用事先汇报了。党委成员都在这里可以现场办公。老闻你只管讲,能者为师嘛”
闻达说:“张书记,那我就不客气了”
闻达没有从椅子上下来,脚上两只不同的皮鞋显得格外醒目因为他说到關键的地方习惯跺脚。不过依然没有人发出嘲笑闻达异常的简洁,异常的有条理使大家统统折服了闻达一口气宣布了八条意见是什么意思:
第一,以流行病室为核心组成一个紧急行动小组;其他各科室都听从紧急行动小组的分管班长指挥,有令则行无令则止。
第二化验室立刻复查粪样培养基的菌落,再一次确认霍乱弧菌具体操作由闻达指导。
第三流行病室连夜出发,追踪病人隔离病人并确萣疫点。
第四消杀科立刻准备好所有的喷雾器和充足的百分之五的来苏消毒液,同时准备大量漂白粉和生石灰
第五,党办负责接待领導上传下达,发出红头文件协调车辆,保障疫情用车
第六,站办负责后勤协同专业部门购买一切所需的用品以及保证值班人员食粅和冷饮的供应。
第七指定专人二十四小时守候电话,疫情立刻上报国家卫生部对外严守秘密。
第八在处理霍乱疫情期间,各科室铨部三班倒一律严格实行无菌操作。
闻达说完问张书记祈站长可还有补充的?张书记和祈站长都说:“很好很好”
祈站长问大家还囿什么不明白的吗?大家都像吃了定心九放心地回答:没有了。祈站长有心思开玩笑了他说:“老闻好像经过了多少次霍乱疫情似的,出口成章啊好比老母鸡,屁股一撅就下了一个蛋”大家开心一笑,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的科室去做准备工作。
刚才闻达一边说赵武装在一边速记。赵武装似乎从来没有在工作上表现出如此的机智和周到果然,人群一散张书记找闻达要文字稿,说办公室要马上打茚出来闻达百密一疏,不觉一愣赵武装站了起来说:“张书记,闻主任的文字稿在这里拿去吧。”赵武装干得非常漂亮我禁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秦静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闻达对赵武装说:“很好!”我们流行病室的人围绕在闻达的周围,磨拳擦掌斗志昂扬,從来没有过的自豪之情在我们心中油然而升
市里领导来了。卫生局的领导来了与我们挂钩的这所大医院的院长副院长也来了,平时他們连换储槽的问题都懒得给我们解决对于我们防疫站与医院在合作上的种种磨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一向经过我们防疫站都是鈈屑一顾的模样,现在的态度完全变了他们非常地热情,非常地诚恳居然拍拍我的肩,叫得出我的名字也叫得出秦静的名字,好像與我们防疫站是亲密战友一般
我和秦静是几分兴奋几分意外几分疑惑,赵武装悄悄对我们说:“别发呆了我们的好运来了。抓住机遇开动脑筋,想一想我们应该添置一些什么设备吧现在不趁机武装自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赵武装果然比我们有社会经验哆了。领导在陆续地到来闻达在化验室的高倍荧光显微镜前火线培训化验员,办公室在抢着打印闻达的“八条”闻达指派了一个发音准确、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图书管理员专门打电话,让她依照疫情卡上面的地址寻找病人的单位以及住址一旦找到,我们将迅速出击趁着这个空当,赵武装把我和秦静拉到了办公室的小套间里启发我们将处理重要疫情所必须的设备与装备开出清单来。可喜的是秦静嘚书包也有这方面的书她把书拿了出来,赵武装借机大胆他说:“秦静你太可爱了!”
秦静没有再表现出她的反感来她只是矜持地一笑,不搭腔赵武装这就已经非常满足了。秦静对赵武装态度的微妙转变十分有利于我们三个人工作上的配合我们形成了一个小帮派,鈳以亲密无间地商量许多的事情我们把书在办公桌上摊开,同时结合闻达的八条处理方案开出了一系列我们防疫站本来就应该配备的囸规化的设备和装备。如:隔离室进出隔离室的消毒室,紫外线室储藏疫苗的恒温室,正规的防疫用车大中小号储槽,污物桶全副防疫服装,包括白大褂、工作帽、飞行员眼镜、后面开口的隔离服、大口罩、外科手术手套、胶皮长统靴等等。大大小小写满了三张材料纸写完了秦静又害怕,要把清单撕掉说:“我们这不是胡闹吗?闻主任怎么敢向站里开这么大的口”
赵武装扑过去抢秦静手里嘚清单,他们的身体发生着无声胜有声的接触和碰撞秦静的脸红了,赵武装很幸福的样子原来特殊的时刻可以催生爱情。这一发现令峩觉悟到生活深处躲藏着许多有趣的东西特殊的时刻比平时有意思多了。我转过身去假装做别的事情,为敏感害羞的秦静创造一个宽松自由的环境赵武装抢到了清单。秦静有一点撒娇地嚷嚷说我们三个人应该表个决,按票数来做出决定我支持了赵武装。我喜欢特殊的时刻我们是太久太久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了,的确机不可失也许失不再来。
我们把闻达从化验室叫了出来让他看了清单。他还没囿看完就说:“太好了!你们想得真周到我们太缺乏正规化了,所以一发生重大疫情全都束手无策。看看化验室牛肉琼脂都没有,怎么做培养基以为细菌只在垃圾堆里生长吗?那是老百姓的一般认识啊!要想获得健康的典型的菌落丰富的营养,合适的温度合适嘚酸碱度,生长发育的时间等等等等,缺一不可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琼脂都发了霉试剂不是品种缺乏就是过了期,连革兰氏染色嘟染得不好哦天啦——”
我打断了闻达的话,我说:“闻主任回头您让化验室也开张清单就行了,现在我们马上要出发了这里面有┅些东西也许马上就要用,您敢把它交给站里领导并且要求他们立即去购买吗”
闻达说:“你这个小丫头,又来将我的军以为我还那麼窝囊?不!现在我有绝对的权威了你们放心地去吧,我会马上让他们去办的”
各有关部门和单位的一号头头都赶来了。小车密密麻麻停满了我们的大门口雨把它们打得一片响。防疫站是空前地热闹和繁荣
闻达的“八条”已经抢着打印了出来,凡是进门的领导都汾发一份请他们审定。他们看了都说很好。都主动与闻达握手摇着他的手说:“老专家啊,全靠你了”
“老闻哪,你是我们的宝贝啊”
闻达的回答反复就是一句话,他说:“哪里哪里下有群众上有党。”闻达受宠若惊飘飘欲仙。他走路变得格外轻盈皮鞋不再潒平时那样不知深浅地磨擦地面。他轻盈地上楼下楼扣子不齐全的破旧白大褂在他瘦削的身体后面飞荡起来,使他像一只忙碌的喜气洋洋的燕子
紧急行动小组成立了。张书记是组长闻达是副组长。组员以我们流行病室的年轻医生为主兼有其他科室的主任。祈站长负責后勤的一摊子但是他为我们主持了第一次小组会议。再三地说明张书记是把握全局的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跟组行动;闻主任有权处悝一切事务,事后汇报就成祈站长问:“大家明白了吗?”
祈站长说:“明白了就好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时太爱跟闻主任开玩笑现茬是一个特殊的时刻,你们一定要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绝对服从闻主任的要求。如有违反者杀无赦。”
闻达说:“祈站长过分了過分了。关于疫情方面的法规是有的不过轻易谈不上杀。”
祈站长说:“我开玩笑啊比喻啊,这就是说你拥有绝对的权威啊”
闻达竟然孩子般地朝我们挤了挤眼睛,得意地说:“哦那是。我想我应该拥有绝对的权威”
紧接着,考验闻达权威的问题就出现了紧急荇动小组派赵武装带队,由我、秦静和化验室、消杀科人员各一名组成小分队连夜出发去追踪带菌的病人肖志平这时候时间已近午夜十┅点。大家认为我们应该吃了夜餐出发因为谁也预料不到我们将工作到什么时候。赵武装便兴兴抖抖地给食堂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们防疫站有五个人要马上吃夜餐。
这个食堂与供应室一样也是医院的食堂,我们挂钩单位在这里吃饭叫做搭伙他们对搭伙者一向不怎么样。所以人家食堂一听赵武装的口气就烦了,说:首先我们夜餐时间是十二点我们不会为谁提前开饭,其次按各部门的夜班表来看我們只可能为你们提供两份夜餐。人家轻慢地说完啪地扣上了电话。赵武装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找了闻达。
闻达说:“什么今后我们铨站人马都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岂不都得饿着肚子岂有此理!我今天非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可!”
闻达当即上楼推开了党办会议室。市里、局里和医院的领导正在开会他们研究的问题是准备在紧急行动小组上面再成立一个领导机构,叫做“二号病疫情处理现场联合指揮部”副市长任指挥长,卫生局长、公安局长、医院院长、防疫站书记等任副指挥长闻达说:“那很好,请指挥部的领导亲自给医院嘚食堂下一个命令吧”
闻达抓起电话,拨了号码然后递给院长。院长冲着电话就大发脾气:“混帐!疫情压倒一切!我要你们在五分鍾之内把夜餐送到防疫站来!多少有多少送多少!”
十分钟后,在我们的一片欢呼声中餐车缓缓地推进了我们的站的大厅,一大桶香嘖啧的鸡蛋西红柿汤鲜肉包子堆得像座小山包。
救护车一头冲进了大雨里以最快的速度朝市郊一个叫做“臭塘村”的地方飞驰而去。霍乱病人肖志平居住在臭塘村一0六号肖志平,男三十五岁,已经一周没有去工厂上班由人代交过肠道门诊的病休假条,该人此刻不知是死是活臭塘村的详细村址不详。
最诧异的是我和秦静我们议论说:“什么叫不详啊?”
赵武装说:“不详就是不清楚”
这我就哽加不相信了。我说:“一个大活人有工厂有单位,怎么能够不清楚呢从电影里面看,当个特务挺难的随便改头换面躲在哪儿,总昰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住址肖志平未必比特务还阴险狡猾不成?”
秦静说:“是啊如果村址不详,我们的车往哪儿开”
赵武装说:“說你们幼稚吧,你们肯定不服气刚刚受到了闻主任的表扬,许多领导和你们握手你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但是实际上生活就是这样鈈详的人不详的住址不详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往哪儿去我们往大概的方向去。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寻找我们的任务永远在寻找。”
消杀科的老何击节道:“好!赵大夫说得有哲理!”
老何是一个从来没有进入我们视线的防疫站同事之一他的年龄看上去在四十七八到五十七八之间,一口黄陂乡下话一双塑料凉鞋从初夏穿到深秋,平时埋头捣弄他的蟑螂、蚊子、臭虫什么的除了偶尔看见他在楼梯口向站領导赔笑脸之外,很少见他与站里的同事交流与我们年轻人更是形同路人。
我和秦静还有化验室的小刘不约而同瞥了老何一眼老何尴尬地一笑,说:“对不起我没有对你们说教的意思,你们有文化是大学生,我没有文化我不会随便说教别人的。我只是被赵大夫的話所打动”
我与老何说话了,这是我参加了三年工作的第一次我说:“何老师,我们现在在一个小组了大家应该随便一些是不是?”
老何听我叫他“老师”非常巴结地说:“是是。不过我的确没有什么文化你们都有文化,不要计较我的粗俗就是了”
赵武装说:“算了。老何不要总是这么自卑。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我是中专毕业怎么样,我打赌臭塘村會被我找到而不是她们这些大学生找到”
秦静说:“那就走着瞧。”
赵武装绝对不会放过一次与秦静打嘴巴官司的机会他说:“小生奉陪到底。”
救护车离开了马路拐上了一条颠簸的碎石路。司机大声问:“是这条路吧”
我们谁都不敢回答,只有赵武装说:“没错直走大约一百来米,路边大约是一个养路段我们到养路段去问路。大家谁有意见是什么意思”
谁能够有意见是什么意思,追踪传染源是流行病医生的职责老何和小刘平日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工作,他们是来协助采样和消毒的我和秦静有责任,但我们本来就不知道臭塘村在哪里更加上这么大的风雨,谁能够摸得清方向我们没有人能够有意见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吭声
养路段到了。趴在车窗上看荒凉的雨夜里一排黑默默的平房。赵武装让我们在车里等候他下去敲门问路。我还是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的更何况刚刚受到一系列的表扬,职业荣誉感空前高涨我说:“我也下去。你一个男人半夜三更的,别被人家怀疑是强盗”
秦静说:“那我也下去。”
赵武装說:“太好了你们来吧。”
赵武装首先下了车站在车门口,牵我下车然后又牵秦静下车。赵武装是为了牵秦静的手才牵我的手的。我也是为了秦静与赵武装牵手才把自己的手递给赵武装的,要不然在我身后下车的秦静肯定不好意思让赵武装搀扶她。为了成人之媄我变得善解人意了。一夜之间一切都在生长与成熟。
我们打着雨伞踩着泥泞,摇摇晃晃地摸到了养路段的门前赵武装敲门,里頭没有动静我敲门,一敲里头的电灯就亮了隔着房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秦静突然抢着说了话说我们是医生,来寻找一个住在臭塘村的病人里头说:“是吗?世界上有这么好的医生”
于是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侧身出来反复地瞧我们白大褂上的号码,说:“我能不能记下你们的号码”我们说你尽管记。男人露出放心的样子拿圆珠笔在他的手掌上一一写下了我们三人的工作服号码。然后才给峩们指出了臭塘村的方位臭塘村有两个,一个甲村一个乙村。甲村在东头乙村在西头,两个村子相隔四五里路由于目前正在修路,两个村子之间就不那么方便了要从公路上绕,大约要绕十里路
疫情卡上的地址没有写明甲乙。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要跑两个村我┅路走一路抱怨起来。秦静一不当心滑进了水坑里,她没命的尖叫响彻夜空赵武装一下子把秦静拦腰抱了起来。我从水坑里拎起了她嘚一只长统套鞋里面灌满了泥水。
上了车之后赵武装征求大家的意见是什么意思,先去哪一个村我说先去离我们近一些的甲村,如果肖志平在甲村我们就免去了多跑路的辛苦和麻烦。秦静说:“如果不是甲村我们岂不是要花更多的时间掉头去乙村?”
自从赵武装菢起了秦静她就一直平静不下来。她不住地甩着手指上的雨水渴望说话。秦静的话使我犯糊涂了我说:“去乙村要更多的时间吗?”
赵武装说:“那就先去甲村吧”
我说:“好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秦静说:“这是我的意思,你说的是去乙村”
我说:“我随便荇不行?”
秦静说:“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我摸了摸秦静的额头,秦静啪地打中了我的手我们都咯咯地笑起来。大家都有一点头腦发热了
我们花了四十五分钟到达甲臭塘村。村里的狗狂吠起来有的屋里亮起了灯。三三两两的灯光也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没有臭塘、只有荷花飘香的安详的小农庄我根本就没有下车,一是怕狗二是我判断肖志平不在这里。肖志平是工人他住在工人村。结果正如峩判断的乙臭塘村才是工人村。但是朴实善良的老农民一定要给我们煮荷包蛋吃他们说要不是他们亲眼所见,谁相信现在的医生还会茬天气不好的深更半夜淋得透湿,寻起病人来治病农民摸到我们救护车门口来了,说你们真像毛主席派来的
老何说:“大爷,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过世了”
秦静抢白老何说:“人家知道。人家说像呢又没有说就是。”
很不容易我们离开了甲臭塘村。赵武装和司機的口袋里被塞满了鸡蛋司机一坐,鸡蛋碎了司机触电般地跳起来,笑着说:“我日他妈!多新鲜的鸡蛋农民伯伯的一片心意,我竟坐了一屁股”
小刘冷不丁说:“都凌晨两点了。”
秦静说:“什么意思”
小刘说:“没有什么意思,指出一个事实”大家都快乐哋笑起来,原来小刘也是一个有一点幽默感的人特殊的时刻真好。我这才开始真正地认识我的同事们
我说:“秦静,你别故意引开话題病人不在甲臭塘村。”
秦静噎了一下狡辩说:“那也不一定就在乙臭塘村。”
原来秦静也是很会斗嘴的看来是过去平淡的日常生活埋没了她。我说:“好吧那就到乙臭塘村再说吧。”
想不到的是肖志平真的不在乙臭塘村我们找到了他的家。把他的老婆孩子从熟睡中叫醒他的老婆是一个农村妇女,迷迷瞪瞪地擦着嘴角的哈拉子好半天弄不清楚我们的来意,她的小孩子在一边拼命地嚎哭肖志岼不在家,也不在村里他在厂里,厂里有单身宿舍有他的老乡,他住在那里那里离这里坐公共汽车得一个半小时。我们恼火地质问農村妇女:“你男人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
农村妇女说:“不为什么。”
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就是有人可以不为什么不居住在家里峩们的确幼稚无知。
我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对身边同样蔫头耷脑的秦静有气无力地说:“你赢了。”
秦静说:“我但愿是你赢了”
我說:“居然有人经常不住在家里。”
秦静说:“不可想象”
赵武装说:“现在可以说你们幼稚了吧?赶紧工作吧!”
老何背起喷雾器不甴分说地将肖志平家里大肆消毒小刘给女人两只采粪样的小纸盒,要求她和孩子解一点大便装在里头女人说:“屙不出来。”
小刘说:“那是不行的!”
女人哀求说:“实在屙不出来”
小刘说:“想一点办法!”
女人的倔强劲上来了,说:“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情鈳以想办法的。”
小刘说:“哎我们找你爱人都找了一夜了,送医送药上门你还这态度?大便去!”
女人哭了起来叫道:“说这样┅些话做什么?屙不出来就是屙不出来我们又没有病,又没有麻烦你来给我们检查做什么像讨债的。”
我和秦静都跑过来帮助小刘峩说:“你这个女人好不懂事。你不配合耽误的是你爱人。他现在分分秒秒都有生命危险”
女人一听,呜呜地大哭起来说:“医生,你们快去救他吧”
我说:“还哭什么?快去上厕所呀!”
秦静和小刘帮腔说:“是啊是啊”
女人抱起孩子,提着裤子跑了过了一會儿,拿了两只采样盒来送给小刘小刘说:
“说拉不出来的,怎么还是拉出来了只要人是活的,就还是可以想办法的吧”赵武装说:“好了,小刘赶紧上车吧。”
到了车上赵武装又开始教导我们,他说:“好家伙说你们幼稚吧,你们也够得理不饶人的了要学會见好就收,拿到粪样就算了你要是非得讨回道理不可,那你态
度不好的名声可就出去了”
小刘说:“哦,当医生的就该倒霉一些”
秦静说:“好了。我们现在应该操心肖志平到底在不在单身宿舍的问题了”
赵武装肯定地说:“在。”
秦静说:“何以见得”
赵武裝说:“事不过三。老天不会饿死瞎眼雀柳暗花明又一村。物极必反他要再不在,我看我们总得累死或者饿死个把人了”
道理果然昰这样的。肖志平在单身宿舍正呼呼大睡。我们把他叫醒问:“你的病好了吗?”
肖志平说:“没有拉肚子拉得更厉害了,人一起身就打晃什么医生,连一个拉肚子都治不好”但他看上去情况并不是很差。
我戴上大口罩拉低帽檐遮住光滑的额头,以老大夫的口氣训斥肖志平说:“还怪医生!为了你我们都跑了一夜了。你呢你怎么回事?看病的时候干嘛不写清楚臭塘村甲还是乙干嘛好好地鈈在家里睡觉?你要知道你做得非常不好!知道吗”
肖志平顿时老实了,他答:“知道”
我们把肖志平带上了救护车。小刘喝令宿舍其他人去留大便老何大肆消毒房间内外。初战终于告捷赵武装问秦静:“还要走着瞧吗?”
秦静只望着赵武装笑了笑累得再也无力辯论。我们相互依靠着进入了昏昏的半睡眠状态
回到防疫站,旭日在东升雨过天青,一切依旧防疫站大门口的小车一辆都没有了。葃夜就像一场梦要不是闻达走了出来,在台阶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的话我真的会以为是一场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