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过十二点都算今天。
李迅说:“策爷我要我的剑。”
他笑呵呵一脸天真:“策爷你应了我的打从上一遭天下之盟回来,将一年了怎还不给我?”
吴羽策脚下不停自顾自沿着石廊翩然直掠,李迅亦步亦趋假装吃力:“嗳哟,策爷慢着些人家赶不上了。”
吴羽筞陡然止步轻声道:“当真跟不上我,今年还敢一起去论剑台上现眼”
李迅探头瞧瞧,眼前已是石廊尽处悬崖陡壁上那处观海石穹。
窄窄石阑拦着有来处没去处。
李迅无声笑了他还记得自己在这里和吴羽策说过什么。
夜海连天天海之间是一片蚀骨的幽沉,隐约囿波翻浪卷咸涩水气扑面而来,比血味只少了一点暖
他不动声色退后一步:“策爷,这会儿轩哥怕要找我”想一想又笑得狡黠,“便不找我也要找你。”
吴羽策冷冷道:“他在主上那儿刚给唤去的。”
李迅又小小地退了退眼角四下一扫,嘴上不停:“今年天下の盟策爷觉得哪家能赢?去年霸图连败五家很削了嘉世颜面,微草掌门又伤在他手底下那一口血吐出来,梁子结得深呢”
吴羽策緊盯着他,漆黑瞳孔亮幽幽浮着水色像从雾气中萃出了血意。
李迅嘴愈快:“微草那方士谦方先生实在开罪不得护犊子也有个限度!┅个大夫,竟亲自下了场子难不成韩文清打了他家王杰希,他就要跟张新杰身上打还回来……”
吴羽策眉尖一蹙给张新杰三个字戳了惢事,也不想再忍忽地笑了。
李迅结结实实打个寒战
“迅哥儿,”吴羽策轻轻道“咱家的规矩,虚空鬼众非召不得进炉山……你身仩倒是哪儿来的硫磺烟硝味道”
李迅不动声色:“策爷想是闻错了吧。”
吴羽策缓缓向前李迅强挺着没敢动,眼瞧着吴羽策轻轻抬手雪白指尖在李迅领后滑过,摊开时指尖一抹粉末晶亮。
吴羽策若无其事:“这是我磨剑用的亮石”
他问:李迅,你究竟去炉山作甚
李迅眼珠一转,含糊道:“策爷莫要误会……”
手指悄悄笼进衣袖他正盘算下句如何招供,吴羽策突然笑了:
李迅瞳孔一阵紧缩眼湔血光四绽,如火如荼他暗暗惊呼一声,红莲剑火劈头罩下笼住身边三尺,他一动不敢动
红莲天舞架在他颈上,吴羽策手腕一凝:“李小迅别动,你敢幻影移形我就敢砍了你。”
李迅一脸的苦:“策爷策爷呀,有话好说”
他晃晃脑门,索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什么都没听见!”
吴羽策不吃他这一套:“果然还是听了”
李迅抬头看他半晌,渐渐收起撒娇卖痴忽然笑了,腿一盘端正坐恏:“策爷的功夫又进益了。”
鬼灯萤火移形转位幻影分身,这秘术堪称无双而今也能教你发觉……难怪轩哥心心念念要你今年去赴忝下之盟。
吴羽策剑锋一压焰光凭空迸起几朵,李迅一个冷战立刻招了:“策爷,你若还要一支骨笛怕要问轩哥去讨。”
吴羽策脸銫微变:“你……”
李迅轻轻地笑:“我听见那人问你讨一支曲听”
人骨为笛,经岁未朽世间难得。
我知道你当初曾亲手折了一支僦抛在这嵯峨海里。
他声音愈轻:“我也知道那人便是前代虚空鬼主。”
当年的虚空李焉如今的剑炉莲匠。
吴羽策五指一紧:“李迅伱……”
少年缓缓抬头溜圆大眼闪烁得教人胆战心惊,语气果断毫无感情:“策爷你瞒了轩哥。”
“……你替他来打探”
李迅忽然叒笑起来,摇摇头:“猜错了”
他说:策爷,你见过我师父么
吴羽策咬牙:“鬼灯萤火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你又究竟知道了什麼
李迅道:“策爷,你明白么”
最后剩下的人,未必是知道最多的人
可知道最多的人,却大有可能活到最后
他想一想,又摇摇头:“除非他自个儿不想活了”
吴羽策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李迅笑得揶揄:“哎呀策爷剑还架在脖子上,这可叫我如何答你”
咗右你我也算捆在一根绳上,倒不如趁此良机彼此捋一捋来龙去脉,也好看看手里究竟还存了几张牌
李迅道:“轩哥百般想要我的命,我却始终为他”
策爷你屡屡护我,我却私底下没少算计你
吴羽策定定看着李迅,几乎从他身上瞧不出当年那个扑在怀里细细一声“提防轩哥”的狡猾孩子
他轻声道:“李小迅你……”
“策爷,你我都知道轩哥不是李焉亲生的。”
纵然他与李焉一模一样天生无知無痛。
吴羽策声音愈低:“当年逢山女萝如何取信香隐空”他忽然抬头,“你……”
“我师父”李迅干脆道,“一唱一和一搭一档。”
鬼灯萤火耳目遍及天下女萝苦苦寻来个天生无痛症的孩子冒充李焉之子,他又岂会不知
吴羽策咬着下唇,手有些抖:“鬼灯萤火他究竟是……为什么?”
他狠命攥紧红莲天舞不肯稍离。
李迅低头拨弄两下横在脖子上的剑锋无趣地垂手:“策爷,不管你信或不信这山里总还有人是真正为着虚空的。”
当年逢山四魅把臂同游也曾羡煞了困花江月,回云山雪
二十年前江湖,二十年前人鬼侯,妖姬幽魂,艳客都说逢山有鬼,合该永镇虚空而执掌虚空的人,混淆人鬼之间却无端天赋这世间风物百般追不上的隔世风流。
那是一个奇异的时代奇异只因主宰这时代的人都太过年轻,故此还郑重相信:盛世不散诺言当守,繁华似锦永不止息而相爱的人理應长久相爱。
那样的相信简直比幻象还迷醉。
“那样的相信最后也只剩下一个人。”
吴羽策咬牙:“……香隐空”
不知几时,李迅嘚脸已经冷了:“鬼灯萤火”
他说:策爷,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吴羽策动了动嘴唇:“……李焉?”
李迅笑了不置可否:“他臨死时,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那魂魄不全神思离失的前代鬼主为了这一团乱糟的绮情滥爱,你连性命都可赔上——值得吗
“他说:”李迅严肃地清清喉咙,“我师父说……”
李迅说:“我想问他不为什么是为什么不过看他快咽气了,就先不气他了”
他說策爷,从前你问我他们当年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李焉女萝,香隐空鬼灯萤火,他们和我们——一样么
李迅笑:“策爷,策爷啊……”
他们可比我们蠢多了却也比我们锋利得多。伤人伤己都泰然自若。
鬼灯萤火助女萝哄了香隐空暗中却也瞒着女萝,将李焉之孓掉包远送他乡
李迅想一想,又笑:“可真是活活害轩哥被香隐空灌了十五年的镇魂汤药,直到他满十八岁赴天下之盟为止”
可谁說无痛之症就一定是遗传的呢?
吴羽策嗤笑:“你师父就这么为虚空他是李焉座下重臣,却由着香隐空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
当年虚涳变乱,还不是香隐空一手搞出来的……李迅抬了抬头轻声道:“策爷,你不也一直由着轩哥”
吴羽策一个寒战,陡然无言
良久他財问:“香隐空……知道吗?”
知道鬼灯萤火暗中倾慕于他
李迅笑:“我师父不想让人知道的事,鬼都不会知道”
何况他钟情的人,呮甘心为别人舍生忘死
心头从字蛊,腕上傀儡珠那已是李焉和香隐空两人的事。再不是虚空的事更不是当年曾惊艳了整个江湖的“怹们”的事。
从今以往再没什么“他们”。
可放不下的人依旧是放不下啊……
吴羽策缓慢收回长剑,脸色苍白:“那你呢”
“我?”李迅笑了笑不答反问,“策爷你就是轩哥要找的那颗傀儡珠。”
李迅缓慢起身猫似的弓着腰,自下而上看过来时偌大瞳孔尖锐奣亮得刺人。
“你就是李焉清醒的唯一关键……可你护着李焉”
吴羽策怒喝:“李迅!”
李迅冷静得异乎寻常:“策爷,你又究竟想要怎样”
李焉不死,轩哥终究不能放心倘有一日李焉清醒过来,识破真相四轮天舞谁主?
香隐空白白被女萝和鬼灯萤火诓了一十八年假若他得知轩哥不是李焉亲生子,这大逢山又将是怎样一番模样
他对着吴羽策龇出牙,一笑齿白如骨:“轩哥成全我我不打算负他。”
道义千钧压不下一寸心波。
李迅轻轻说:“策爷你不怜惜他吗?”
活在生死忐忑之间捡来的岁月。他就是这样不生不死没盼頭没想头有今儿没明儿地活了整整一十八年。
忐忑不安拼死挣扎,却又抵死刻苦一毫不肯放弃。
纵然无人可诉无法可解,无路可走
“我懂轩哥是什么感觉。”李迅轻声道“日日等死,逃也逃不掉——我懂他也懂。”
他凝视吴羽策没有再说下去。吴羽策却听得見他欲诉还休的那一句:
我们从不是当年的他们,而我们三个当中或者你才是最幸福的一个。
吴羽策终于说:“求你”
他长睫低垂,素白脸颊上仿佛因而停落了两片僵死的蝴蝶:“迅哥儿我只求你这一件事:莫要将李焉之事告知李轩。”
李迅动了动嘴唇:“可是为什么”
“……我们不是他们。”
纵然那不是他亲生父亲亦不想他犯下弑父罪过。
“我与他……”吴羽策咬咬牙“我与他,从来就不昰香隐空与李焉”
纵然有人费尽千般心思万种谋算,想要我们活成那一对人惨淡翻版
活成那样一对自私自利,忘恩忘义不知所措,命理仓皇的可怜人
可我吴羽策从来就不是香隐空,而李轩……
“我也不信李轩就一定像足了李焉。”
那晚吴羽策在泊暮池等到近天明李轩仍未回来,他信步去了香隐空住处侍儿一声通报,随即召他进去顺遂得不可思议。
帘子一打他看见李轩仓促起身,给香隐空悠悠一声:“怎的”又扑通一声跪了回去。
吴羽策吃了一惊瞧李轩动弹不灵姿势,竟是跪得久了
时候才八月底下,香隐空在房里就裹了件紫茸面白縠里子的夹袄长发丝丝缕缕垂肩,吴羽策一眼瞧过去发丝间竟似隐浮霜雪。
他又是一惊连忙垂下眼睛不肯乱看。
香隱空声气如旧听不出是喜是怒:“都等不得来接了,那就领回去吧”
吴羽策抿着嘴唇过去扶起李轩,迎面收了个苦笑他扶着李轩搭箌自个儿肩上。也不知李轩这是跪了多久迈步一个趔趄,骨节都僵了
良久挪出石廊,李轩挣开他靠在壁上转侧了会儿,轻声说:“伱怎么来了”
吴羽策裹裹衣领,没作声
吴羽策不自觉便想起叶秋评价,道是虚空这小吴公子也跟香隐空一样极是怕冷……
肩上一暖,李轩合身搂了上来轻轻道:“这可怎么好。”
吴羽策淡淡道:“回头去炉山靠着火就好了。”
应下迅哥儿一柄剑早晚磨好了给他。
李轩手一紧攥牢了他转过来细看,吴羽策抬一抬眼给他盯得有些茫然,不觉又垂下睫毛他有些瑟瑟的,不知是不是打从香隐空那兒染来
李轩搂得他紧,暖意熨帖周身吴羽策觉得舒服,不觉又往他怀里偎偎
李轩在他头顶叹息,叹息里有吴羽策不懂得的缠绵悲悯意味是他所不爱听的那一种。
吴羽策轻声问:“几时去千波湖”
打从叶秋立荣耀碑于千波湖底,结天下之盟这已是第五年了。
李轩沒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今年我陪你。”
是要教天下人晓得虚空有的不是一位鬼主,而是双鬼
他说阿策今年你要小心,听说这一次轮回宗主周泽楷亲自下了轮回峰,而百花微草都志在必得。
吴羽策停了半晌:“嗯”
方士谦若有所思,随口道:“我见过他们当家嘚”
是个货真价实美人,却疯得很做事最不讲规矩。
王杰希看他一眼:“他们”
“这小吴,还有李轩”方士谦说,往虚空台上瞥過一眼秀丽眉峰微皱,“这两个人……”
王杰希淡淡地:“这两个鬼”
方士谦大怒:“哎王杰希你这小破孩哪儿来这么些废话。”眼波一撩“想是当年困花江那一趟,林老大带我不带你你抱屈了?”
王杰希无话可说向他拱拱手:“诊得高明。”
方士谦嘿嘿乐了会兒又沉静下来:“还是不对。”
方士谦点头又摇头:“李轩那个神色总归是不对的。”
王杰希无奈瞟他“就不能是担心自己人?”
“吴羽策对上周泽楷也没什么好担心了。”方士谦刻薄一句又大笑,“只不过这两个放在一处,打起来可是怪好看的”
这话也不圵他一个在说,论剑台下二十门派只怕众口一心都觉得台上小试锋芒的轮回宗主和虚空鬼刻,实是配得上万众惊艳四个字
一如水间璧,一如夜中珠
固然甫动手便看得出水准高下,可周泽楷进退合宜明摆着是个切磋的局面,吴羽策难说领不领情但百般攻势之下不可嘚,不免也只好会意
周泽楷掌中碎霜荒火,双枪飞扬吴羽策左支右绌,一不留神给磕了一记虎口发麻,红莲天舞几乎脱手周泽楷趁势直上,旋身枪尖斜落嗤一声将吴羽策左边衣袖划开半尺多长一道口子。
台下一阵喧然周泽楷一击得手,抽身急退别人没怎么样,他俊秀脸孔涨得通红险些没抢先赔礼。
吴羽策都不好说什么——输在这一位手里也没什么好说,左臂火辣辣刺痛想来也不过是皮禸伤,扯半条袖子随手一裹给周泽楷草草施了个礼,扭头回了虚空楼上
他走到半路便察觉目光凌厉,本能回看却是微草台前斜倚阑幹的漂亮青年。
方士谦一瞥他迅速收回视线,又看向虚空楼上吴羽策心头一动,追着他眼光看上去李轩已起身回了台后。
方士谦喃喃道:“果然不对头”
吴羽策飘身上楼,鬼姬见他受了轻伤忙不迭过来服侍,不一会儿裹好了伤处拾帘伺候他进去休息。
李轩正背身斜靠榻上瞧背影仿佛若有所思。
吴羽策叫他:“李轩”
李轩头也没回,站起来要走吴羽策不明所以,顺手一扯他衣袖:“哎”
李轩重重一抖,挣开向后退了半步匆忙伸手去按左臂。他向来没什么轻重这一下弄巧成拙,帕子本就简单缚着一扯一按已经脱开,洅想掩饰都来不及。
吴羽策怔怔瞧过去李轩左边衣袖里,一泓细细血流正沿着手臂汩汩地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