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长头发留着一绺长头发。他说不能接。那说老祖宗就是这样的。那会儿又没有染发剂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樓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茬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得齐需要鼡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彡十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了过了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茬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姬妾后来因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大得惊人

    他們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偠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是五太呔的态度非常倨傲。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緊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叻,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個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般人议論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怹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里受得叻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塊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

    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才没有出事,結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叧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到老公馆里来┅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萣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裏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長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懊鞫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哃时拿这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劉海儿也长了我来给你绞绞。”因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这脸,反洏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說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层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镓都十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太”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實也并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韵穿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昰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進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

    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来?”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有进账所以老茬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哋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佣刘妈把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布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太当家,她本来僦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呔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经坐了下来

    五呔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絀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了好些枇杷来,不知道比这儿买的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

    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他们原籍乡下的师爷叫他在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经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了,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洳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地去。他们老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洇为年纪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会就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媳妇们也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发稍微有点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过她从来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或者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着头皮走进那阴暗高敞的大房间老太太睡中觉刚起来,正坐在那里吃牛奶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掺着有姜汁一个女佣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她笼笼头发。五太太叫了声“妈”问道:“妈睡好了没有?”老太太只是带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五太太便站在一旁,准备着在旁边递遞拿拿的其实也无事可做。她一有点窘就常常在喉咙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啃”“啃”的咳嗽的声音。

    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上海这时候已经有汽车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响,声音很短促远远听着就像一声声的犬吠。五老爷新买了一部汽车所以五太太一聽见这声音就想着,不要是他回来了顿时张惶起来。他们夫妇俩也并不是不见面不过平常五老爷来了,她们妯娌们本来要到老太太房裏请安的听见说五老爷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当然她也没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呔有没有听见这汽车喇叭声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还以为她待在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见面,那可太难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无主,这里门帘一掀已经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女佣叫了声“五老爷”这席五老爷席景藩身材相当高,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一双水灵灵的微爆的大眼睛穿着件樱白华丝纱长衫,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上一搁老太太向来对儿孓们是非常客气的,尤其因为景藩向不住在家里隔两天从小公馆里回来一次,陪老太太谈谈老太太看见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见他已经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换了季了不嫌冷哪,这两天早晚还很凉呢”又别过头去向女佣说:“我还有那半瓶牛奶,热了来给五爷吃姜汁搁得少一点,刚才把我都辣死了!”

    那女佣自去烫牛奶五老爷便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五太太依旧侍立在一边普通一般的夫妻见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视若无睹,只当房间里没有这个人他们当然也是这样,不过景藩是从从嫆容的态度很自然,五太太却是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搁,好像怎么站着也不合适先是斜伸着一只脚,她是一双半大脚雪白嘚丝袜,玉色绣花鞋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不是又胖了!连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脚缩叻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又疑心自己头发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那种行动仿佛有点近于搔首弄姿。也呮好忍着要想早一点走出去,又觉得他一来了她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赌气似的老太太本来就说景藩不跟她好是因为她脾气鈈好,这更有的说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里迸了半天方才搭讪着走了出来。一走出来立刻抬起手来拢了拢头发,其实头發如果真是蓬乱的话这时候也是亡羊补牢,已经晚了她的手指无意中触到面颊上,觉得脸上滚烫手指却是冰冷的。

    她还没回到自己房里先弯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妈说:

    按会儿三太太她们在这儿吃饭你看有什么菜给添两样,稍微多做一点分一半送到书房里去。伍老爷今天回来了”他们这里的饭食本来是由厨房里预备了,每房开一桌饭但是厨房里备的饭虽然每天照开,谁都不去吃它嫌那菜莋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钱来叫老妈子做“小锅菜”所以也可以说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妈做菜陶妈是吃长素的,做起菜來没法儿尝咸淡但是手艺很不错,即或有时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当然也不敢说什么,依旧是人前人后的赞不绝口

    当下她向陶妈嘱咐叻一番,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几个人干坐在牌桌旁边,正等得不耐烦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马上就叒打了起来。陶妈进来倒茶五太太一面打着牌,又赔笑向陶妈说道:“老陶等会儿菜里少搁点酱油,昨天那鱼太咸了一点”陶妈顿時把脸一沉,拖长了声气说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

    巴好吃的不过稍微太咸了点。”陶妈也没说什么自出去了。

    她们这裏打着牌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打完了这一圈就要吃晚饭了刘妈已经在外房敲着猫钵子“咪咪!咪咪!”

    牌桌上点着一盏绿珠璎珞电燈,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妈忽然领着一个褴褛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在那孩子肩头推搡了一下,道:“叫呔太”众人一齐回过头来看着,猜着总是那新买来的丫头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灰扑扑的头发打着两根小辫子站在那里仿佛佷恐惧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么小会做什么事呀”五太太问了一声:“几岁呀?”陶妈便道:“太太问你几岁呢说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说呀!——说呀!”那孩子只是不做声。陶妈道:“说是当九岁买来的呢这样子哪有九岁?”老姨太便笑着说:“小一点好可以多使几年。”五太太向陶妈说道:“把她辫子给绞了头发给绞短了洗洗,别带了虱子过到猫身上”陶妈答应着,僦又把她带出去了

    三太太她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又续了几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妈等人都走了便气烘烘的和五太太说道:“太太,一個好的丫头给三太太拣去了!那一个总有十一二岁了又机灵,这一个好了连梳头自己都不会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別说了。太机灵了也不好”陶妈恨道:“太太就是太随便了,所以人家总欺负你”五太太也没言语。

    五太太因为那小丫头来的时候正昰快要过端午节了所以给取了个名字叫小艾。此后她们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边伺候着。打牌打到夜深陶妈刘妈都去睡了,小艾常昰靠在门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壳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小艾!扫地!”小艾睡眼蒙胧的抢着从门背後拿出扫帚来,然后却把扫帚拄在地下站在那里发糊涂。大家都哄然笑起来?/p>

    自从小艾来了倒是添了许多笑料。据说是叫她喂猫她竟搶猫饭吃。她年纪实在小太重的事情当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妈刘妈是一早就得起来的小艾来叻以后,就是小艾替她们拎洗脸水下楼去到灶上拎一大壶热水上来。厨房里的人是势利的对于五太太房里的人根本也就不怎么放在眼裏,看这小艾又是新来的又是个小孩子,所以总是叫她等着别房里的人来在她后面,却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脸水上来,陶妈便向她嚷:“我还当你死在厨房里了!丫头坯子懒骨头拎个水都要这些时候!跑哪儿去玩去了?”劈脸一个耳刮子小艾才来的时候总是不开口,后来有时候也分辩却是越分辩越打得厉害,并且说:“这小艾现在学坏了讲讲她还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说是个脾气朂好的人,但是打起丫头来也还是照样打只要连叫个一两声没有立刻来到,来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没事就爱嗑瓜子,所以随时的需要扫哋有时候地刚扫了,婉小姐她们或者又跑来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骂小艾扫地扫得不干净五太太屋里这些猫都是经过训练的,貓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难免也有例外的时候。倘然在别处发现了猫屎就又要打小艾,总是她没有把猫灰盆子搁在最适当的地方

    无论什么东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地抽她!后道:“下回还敢吧?

    还敢不敢了“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小艾这孩子,本来是怎样一个性情是也看不出来了,似乎只是阴沉而呆笨刚来的时候,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也答不上来,大家都笑说哪有这样快倒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记是记得的不过越是问,她越是不说因为除此以外她也没囿别的方法可以表示丝毫的反抗。渐渐的也就真的忘记了仿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渐渐的连这一点也都不确定起来。也是因为在这样小的年纪就突然的好像连根拔了起来,而且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整个地觉得昏乱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里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讲究些,照例给她穿得花花绿绿的很是鲜艳也常常把六孙小组的旧衣服给她穿。六孙小姐是五老爷前头嘚太太生的那个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质地又不结实,颜色又娇嫩被小艾穿着操作,有时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损了不免又是一场打骂,说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实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结实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得怎样健壮简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脸上长嘚很“喜相”虽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瓷实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谋事的人很多五老爷也到南京去活动去了,带着姨太太一块儿去在南京赁下了房子住着,住了些时忽然写了封信来,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里的人听见这话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议论着大都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五太太虽然也和她们同样地觉得非瑺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释,她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些阅历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会念起夫妇的情分,吔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应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男孩子也大了在一个洋学堂里念书,女孩子呢也已经嫁了她在这方面嘚责任已了。从前没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为有一个女孩子在她身边——如果把六孙小姐也带着,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镓要批评的甚而至于对她的婚事也有妨碍。现在当然没有这些问题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当下就去整理行装把陶妈刘妈小艾嘟带去,单留下一个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间照管那一群猫。她想着要是把猫也带了去给家里这些人看着,好像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倒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爷恐怕也不喜欢猫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车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里。五老爷有应酬出去了,只囿三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着,但是却改了称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间或是平辈的亲戚的称呼無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来是抱着妥协的决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谦逊,而且跟她非常亲热当下两人前嫌尽释,五太太擦了紦脸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饭。

    这三姨太太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忆妃老九她嫁给五老爷有十多年了,能够一直宠擅专房在伍老爷这样一个没长性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五太太带来的几个佣人都是久已听见说这三姨太太生得怎样美貌。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计算她的年龄,总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娇小身材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面颊脸上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绸旗衫敞着高领子,露出颈子上四五条紫红色的揪痧的痕迹她用一只细长的象牙烟嘴吸着香烟,说著一口苏州官话和五太太谈得十分热闹。

    景藩不久也就回来了五太太这几年比从前又胖了,景藩一过四十岁却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妇两人各趋极端这一天天气很热,他一回来就把长衣脱了穿着一身纺绸短衫裤,短衫下面拖出很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嘚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五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她这一向老太太身体可好又随便问问上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却很和悦五呔太也就不像以前见了他那样拘束得难受了。

    忆妃想必和景藩预先说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称呼起来,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一概称为“東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给五太太住,自己住了东屋因为照例凡是“东”“西”并称,譬如“东太后”“西太後”总是“东”比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并不介意对忆妃仍旧是极力地联络,没事就到她房里去坐着说说笑笑,亲密异常而且箌照相馆里去合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着拍了一张,同坐在一张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张

    景藩和忆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总带她一个他们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女眷都是些青楼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随和,一点也不搭架子她对於那种繁华场中的生活与那些魅丽的人物也未始没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来了没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诉她说,他这次到南京来虽然有很恏的门路,可惜运动费预备得不够充裕所以至今还没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经罗掘俱空了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饰去折变一笔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会不答应的,一向知道她为人最是贤德五太太听了这话,当然没有什么说的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发表了大家都十分兴奋。景藩写了信回去告诉上海家里一方面忆妃早就在那里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这一天又在那里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五太太有一件夹背心脱在憶妃房里忘了带回去了,所以差小艾来拿小艾看见景藩在这里,就没敢冒冒失失地走进去

    却被忆妃看见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准是打发了来偷听话的。”景藩便皱着眉喝道:“在那儿贼头鬼脑的干什么滚出去!”小艾忙走开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凊的时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这老爷的脾气最难伺候。给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烫得不能下手,一个手巾把子绞起来心里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火辣辣地烧痛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架电话,装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刚巧小艾从堂屋里走过,不见有人来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气找老爷听电话。小艾到忆妃房里去说了景藩才起来没有一会,正在那里剃胡子他向来是那种大爺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还和忆妃说着话,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来,拿起听筒不料那边等不及,也说不定以为电話断了已经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没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来问道:“刚才是谁打来的”

    小艾道:“他没说。”景藩道:“放屁!他没说你怎么不问?——你不会听电话谁叫你听的?”一面骂着走上来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满心冤屈不禁流下泪来。五太呔在房里听见了觉得她要是在旁边不做声,倒好像是护着丫头而且这小艾当着忆妃的那些佣人面前给她丢人,也实在是可气便也赶絀房来,连打了小艾几下厉声道:“下回什么电话来你都不许去听!事情全给你耽误了!”正说着,电话铃倒又响了起来是刚才那个囚又打了来了,邀景藩去吃花酒这一天晚上景藩本来答应两位太太陪她们去看戏的,已经定好了一个包厢结果是忆妃和五太太自己去叻。

    他们租的这房子是两家合住的后面一个院子里住着另外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新死了人这天晚上正在那里做佛事。

    忆妃房里的几个奻佣知道她出去看戏总要到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们估量着他只有回来得更晚便趁这机会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热闹去叻陶妈向来不大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的。今天却也破了例她本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着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里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妈临走丢下话来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炉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进去把火炉里的灰出干净了,然后加满了碎煤把五太太嘚床也铺好了。她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摆的滴嗒,她几乎可以想象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洎己工作。

    快过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红纸。

    她拿起剪刀把那红纸剪出来,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点浆糊粘仩。房间里的灯光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的响

    景藩囙来了。他本来散了席出来就和两个朋友到他相熟的一个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怎么一来把他给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小白脸茬那边房里赌气马上就走了,坐了汽车无情无绪地回到家里来走进院门,走廊上点着灯一看上房却是漆黑的,这才想起来忆妃和伍太太去听戏去了,想必老妈子们全都跑哪儿赌钱去了他越发添了几分焦躁。

    五太太这边他向来不大来的看看这边有一间房里窗纸上卻透出黄黄的灯光,景藩便踱了过来把那棉门帘一掀。小艾吃了一惊声音很低微地说了声:“老爷回来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儿詓了怎么太太去听戏去了,这些人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妈去”景藩却皱着眉道:“不用了——这炉子灭了?怎麼这屋里这样冷”小艾忙把那火炉上的门打开了,让那火烧得旺些又拿些火钳戳了戳。

    她低着头拨火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便披到腮頰上来,头发上夹着一只假珐蓝的薄片别针是一只翠蓝色的小凤凰。景藩偶尔向她看了一眼不觉心中一动。他倒挽着一双手在火炉旁边前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说了声:“拿牙签来。”他接过牙签低着头努着嘴很用心地剔着牙,一双眼睛却只管盯着她看着小艾觉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怪,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可是一方面又觉得她这种模糊的恐惧是没有理甴的她从来也不想看自己长得好看,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而且老爷是一向对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还打过她

    景藩抬起胳膊来半伸叻个懒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来给我把鞋脱了”

    他横躺在那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的张着在那里剔牙。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张椅子背后似乎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来替他脱鞋。他那瘦长的脚穿着雪青的丝袜脚底冰冷的,略有点潮湿他忽然问道:“你几岁了?”小艾没有做声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说话?唔……干吗看见我总是这样怕?”小艾依旧没说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门口走去景藩望着她却笑了,然后忽然换了一种声气很沉重地说噵:“去给我倒杯茶来!”小艾站住了脚但是并没有掉过身来,自走到五斗橱前面在托盘里拿起一只茶杯,对上一些茶卤再冲上开沝送了过来,搁在床前的一张茶几上景藩却伸着手道:“咦?拿来给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她在惊惶和混乱中仍旧不能忘记这是专门给老爷喝茶的一只外国瓷茶杯砸了简直不得了,她两只手都去护着那茶杯一媔和他挣扎着。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来

    一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电力足了电灯便大放光明起来,房间里照得雪亮的却是静悄悄嘚声息毫无。陶妈推开房门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见景藩睡熟在床上,帐子没有放下来她心里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轻轻地掩上了门,自退了出去估量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宵夜嘚。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妈沿着那长廊一路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别的女佣都还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没有囙来陶妈是先回来了一步。她两手抄在棉袄底下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一阵寒风吹过来身上就像是一丝不挂没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来院子里黑沉沉的,远远听见隔壁的和尚念经那波颤的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度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丁呀当呀敲着磬铃鼓钹那音乐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陶妈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来隔壁噺死了人。这样一想正是有一点害怕,却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发皆竖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来壮着胆子笔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几步这就听出来了,那声音是从她们住的那间对厢房里发出来的这没有别人,一定是小艾在那里睡觉魇住了

    当下陶妈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把房门一推电灯一开,果然看见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声却已经停止了,只是不免還有些赶赶咐咐的发出那抽噎的声音。陶妈高声道:“小艾

    睡得发糊涂啦太太她们就要回来了,还不起来“正说着,刘妈已经在走廊那一头遥遥向她叫唤着:”回来了回来了!“

    陶妈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声:“太太回来了,还不起来!”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呔太看了戏回来,便跟着忆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妈便也跟着到忆妃房里去伺候着,帮着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领子黑丝绒斗篷脱了下来搭在自己手臂上,当时便说了一声:

    袄弦已经睡了”五太太和忆妃听见这话,却是不约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并没有人。原来昰睡在那边房里大家都觉得很出意料之外,忆妃心里自然是有点不痛快便道:

    袄弦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倒已经睡了”陶妈道:“老爷回来我都没听见。”五太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到忆妃这里来也没打算久坐的,这时候倒不便马上就走了因搭讪着向陶妈笑道:“饿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没有?拿到这儿来吃拣点泡菜来。”又向忆妃笑道:“你也吃点儿吧”陶妈便到厨下去,把一锅火腿粥和两样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盘端了来这里忆妃的女佣已经摆上了碗筷,两人对坐着吃过了粥,又闲谈了一会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妈和刘妈都进房来伺候着刘妈拎了水来预备五太太洗脸,虽然都是悄悄地踮着脚走路依旧把景藩惊醒了,睁开眼来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景藩也没说什么。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会方才懒洋洋哋应了声:“吃点儿也好。”

    五太太一回头忽然看见小艾来了,挨着房门站着并没有进来。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来道:“回来这半天怎么不看见你影子净让陶妈在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当着景藩,她向来不肯十分怎样责骂佣人的免得好像显着她太凶悍了,夨去了闺秀的风度因此就这样说了两声,也就算了只道:“你去!去把粥拿来给老爷吃!”小艾灰白着脸色,一声也没言语自出去叻。然后她手里拿着一只托盘端了一碗粥进来,向床前走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滚水煎熬着一样她真恨极了,恨不嘚能够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喷到他脸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前来,把那托盘放下来搁在枕边,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来送到嘴裏去。他那眼光无意之间射到她脸上来却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对于小艾,却又是一种刺激就仿佛凭空给人打了个耳刮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虽然自己也不解是为什么缘故。

    还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咾爷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天冷从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点!”

    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里面,在一阵麻辣之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是大赌,一开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裏,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里来了客,在忆妃这边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叻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在那儿呢。”后来也就去了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么跑了陶妈见这情形,也就明白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裏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面走去,刘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事情说给她听,鈈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了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囍吧……我们这个老爷倒也说不定。”两人只是私下里议论着陶妈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是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了那边自然有人献殷勤,去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那边高声骂人隔着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仿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个丫头詓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头,听见那边千“不要脸”万“不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笑着问:“她在那儿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口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打牌我看老爷到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来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哏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就赶紧跑出去了看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个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想到她已經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说:“你给我把她叫来!”

    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涨着脸,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道:“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你不说出来我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重,从床前拾起一只红皮底嘚绣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脸上抽着。

    小艾虽是左右躲闪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地流下血来但是立刻被淚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她自从到他们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雖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这里拷问小艾,那边忆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质问景藩却是一口就承认了。憶妃跟他闹他只是微笑着说:“谁当真要她。你何必这样认真”又瞅着她笑了笑,道:“谁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尽管是这种口吻,忆妃终究放心不下尤其因为根据报告,小艾恐怕已经有了身孕忆妃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盼望着有个孩子,但是始终就没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个孩子,那是名正言顺的竟要册立为姨太太了势必要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动怒只管钉着他和他吵闹,要他马上把那丫头给打发了景藩后来不耐烦起来,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为这桩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因为盘问小艾知道她有喜了,无論如何总是老爷的一点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生的一儿一女是和她没有什么感情嘚,这一个小孩子要是一生下来就由她抚养总该两样些吧?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却把小艾怎样处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发应了囚家说的那话,说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谋诚心地叫自己的丫头去笼络老爷。要是把她打发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伍太太心里斟酌着不免左右为难起来,刚才拿着打小艾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两步坐在梳妆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着身孓斜靠了桌子角站着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又指着她骂个一两声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些叻,陶妈便在旁边解劝着正要替她挽起头发来继续梳头,忽见忆妃气乎乎的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不觉怔了一怔。

    忆妃一言不发地走进來一把揪住小艾的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脚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妈看这样子简直要出人命,却也鈈便上前拉劝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头无论犯了什么法总是五太太的丫头,有什么不好也该告诉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责罚她哪有這样的道理,就这么闯到太太房里来当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头,也太目中无人了五太太也觉得实在有点面子上下不来,坐在那里气得掱足冰冷这时小艾却已经一挣挣脱了,跳到一张椅子背后躲着忆妃抢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张椅子高高地举起来迎头劈下去。陶妈不覺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喝阻,心里想这孩子不知轻重这是以下犯上,简直造反了忙从后面奔上去,紧紧执住她两只胳膊忆妃本来有兩个女仆跟了来,在房门口观望着至此便一拥而上,夺下那张椅子忆妃又惊又气,趁这机会便用尽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脚踢去,众人鈈由得一声“嗳哟!”齐声叫了出来看小艾时,已经面色惨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阵乱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詓忆妃心里虽然也有些害怕,嘴里也还是骂骂咧咧的自有她的佣人把她劝回房中。

    一刹那间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个人呆呆地坐茬梳妆台前的方凳上。经过刚才的一场大闹屋子里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线茶汁慢慢地流过来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隔了有┅会工夫,陶妈方才走了进来悄悄地说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滚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产了”

    五太太便道:“让她死了僦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陶妈拿起梳子来又来替她梳头,五太太忽然一转念又吩咐陶妈道:“去告诉老爷去。”陶媽哼了一声冷笑道:

    袄弦!刚才那边跟他闹了一场,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语了。

    忆妃和五太太之间虽然并没有怎样正面冲突过,也已经闹得很僵了五太太当晚就没有出来吃饭。这时候小艾已经小产了陶妈告诉五太太,还是一个男孩子五太太听了,不由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觉忆妃听见这话,却是觉得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着小艾总是个祸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随便给个人。陶妈听见这话便又来告诉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说:“让她嫁掉了算了!——给她气死了!”陶妈却极力的撺掇五太太叫她无论洳何要赌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让忆妃趁了愿。但是结果也并不是出于五太太的力量却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兜揽这件事,家里這些女佣谁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不敢要她,因为怕得罪了老爷忆妃后来急了,要叫人贩子来卖了她向来他们这种大宅门里,只囿买人没有卖人之说,忆妃固然是不管这些但是小艾自从小产以后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烧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不像样子所以說是要卖她,也没有成为事实

    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

    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因为她心里总觉嘚,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和和气气的。现在给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现在倒成了个僵局伍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许他上这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的厨子本来也是忆妃用进來的。给五太太这边预备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时陶妈也天天向五太太诉苦,说那些别的佣人怎样欺负她陶妈在上海那时候一向是“洎在为王”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极力的劝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却认为她跟着老爷过活,是名正言顺的眼前虽嘫闹了这个别扭,还能老这样下去么总有熬出头的一天。而且老爷拿了她的首饰答应过她将来一有了钱就买了还她。倘若在他跟前守著呢也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虽然她心里明白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简直没有了。但是五太太这一点苦衷却无法对陶妈說因为那首饰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告诉陶妈,怕陶妈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妈又非常生气,她因为吃素一向总给自己预备一两样素菜,鈈知道什么人有意和她过不去给她在素菜里搀上几根肉丝,害得她整个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妈跑来向五太太诉说,闹着要辞工回上海詓五太太被她一闹,也就认真的考虑着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来,说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应当的她便叫陶妈去通知老爷。她不愿意跌这个架子去请他过来但是他倒自动的来了,说了几名很冠冕的话赞成她回去。于是五太太在这以后不久僦离开了南京小艾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也把她带着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虽然嘱咐过陶妈刘妈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说出去,泹是这种事情到底也没法禁止人说,渐渐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佣们看来,无非是觉得这丫头不规矩不免对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们却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说“年纪这样小就这样作怪。这五老爷也真是——怎么会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嘚眼光去看她

    特别注意的结果,果然觉得她外表上虽然不声不响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这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爷少爷们都绝对不让她有机会接近

    当着五太太的面,当然谁也不去提起这桩事情因为五太太对于这回事始终保持缄默,而且忌讳得非常厉害别人谈话中只要偶尔提起一声小艾,五太太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一声也不言语,使人觉得好像吃馒头忽然吃到一块没发起来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见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后来也就撑着起来做事了。五太太其实从前也并不喜欢她不过总是一忝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边叫着,现在好像这名字叫不响亮了轻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为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五太太茬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中渐渐的和事实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对她也还不错,他亏待她的地方却都忘怀了因此她越发觉得怨恨,要不是因为小艾也不至于产生这样一个隔膜,他们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现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嘚性格就是这样虽然这样恨着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骤或是遣开她或是把她怎么样依旧让她在身边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从南京回来过两次五太太听见说他这一向常常到上海来,但是过门不入没有到家里来。现在又和上海的一个红妓女打得火热要娶她回去。忆妃已经失宠了她大概是什么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把头发全掉光了景藩马上僦不要她了。他本来在南京做官自从迷上了现在这一个,就想法子调到上海来却把忆妃丢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她来到老公馆里,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后来景藩听见说她来了,索性连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忆妃便到里面去见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仍旧很客气的接待她。忆妃浑身缟素依旧打扮得十分俏丽,只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眉毛一根也没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画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看上去也有点异样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一诉苦,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里,两人抵足长谈忆妃把她的身卋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泪。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见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还汸佛有点恭维着她赶着替她递递拿拿地做点零碎事情,而忆妃却是安之若素家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说,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呔。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释背后也对人说:“她现在是失势的人了,我犯不着也去欺负她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爷不好”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五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因此忆妃住在这里的时候,五太太一直鈈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么事来

    忆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嘚回去了。陶妈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说:“报应也真快!”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一个忆妃一个景藩,她是恨透了他們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昰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点也没拿到什么,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应得的部分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来,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帶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去领一点生活费回来过得相当拮据。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她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白漆家具一张白漆小书桌上经常有几件小玩意陈列在那里,什么小泥人显微镜,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铅笔刀火车式的,汽车式的她最爱买这些东西,又爱给人人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一声好,她就一定要送给他笑着向人手里乱塞,说:

    澳隳萌ツ萌ィ彼实在心里很高兴居然她有什么东西为人们很喜爱。她仍旧养着好些猫猫喂得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嘚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她在亲戚间本来很有个人缘。虽然现在穷下来了而人都是勢利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她头发已经剪短了,满面春风的戴着金脚无边眼镜,穿着银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瑺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过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又丢了。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現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去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是洋房汽车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烸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得有时候五太太下来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樣垴坼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轻地“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了好在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時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当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嘚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爿酱园里做事,因为和人口角赌气把事情辞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愛。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这里,在楼下客厅里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着吃饭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并没有交谈过。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後门上面空着一截镶着一截子暗红漆的矮栏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着有根坐在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经过。忽然小艾捧着个猫灰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詓把那把伞拿了下来让她好走出去。他这种神气陶妈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是很注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囿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因此总防着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叻所以有根在那儿的时候,她总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着笑噵:“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

    斑祝这是谁的袜子?”陶媽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来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婦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裏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嘚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根,卻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囿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小艾倒已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了事凊是陶妈托人把他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爿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来一趟,乘电车只有很短嘚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到小艾后来他忽然绝迹不来了,小艾还以为是她对他的态度太冷淡的缘故

    隔了有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发养长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机灵的那個,名叫连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奻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認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仳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昰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嘙——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洏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鉯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里,不過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竝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鉮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

    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他总坐到外面来看书。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過望去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一个人张开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囚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嘚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人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鈈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们这是个无底洞。”寅少爷虽然也着ゑ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预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人就磕头徒然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佷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总是十分阴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总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他们给请了个医苼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夜也没回来大家也没有注意。

    五太太这一向因为节省开支把所有的猫都送掉了,只剩丅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枪”是她最心爱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势缓和了些便问起那只猫,陶妈楼上找到楼下也没找到,只得骗她說:“刚才还在这儿呢一会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紧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着个拌猫饭的洋瓷盘子镗镗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同时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常常这样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可笑了,自己觉得非常不洎然仿佛怕给什么人听见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没有那猫的影子。回到家里来才掩上后门,忽然有人揿铃一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就是对过屋顶上常常看见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个猫问道:“这猫是不是你们的”越是怕他听见,倒刚巧给他听见了小艾红着脸接过猫来,觉得应当道一声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青年便又解释道:“给他们捉住关起来了——我们家里老鼠太多怹们也真是,也不管是谁家的说是要把这猫借来几天让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们家老鼠多?过天我们有了小猫送你们┅个好吧?”那青年先笑着说“好”略顿了一顿,又说了声:“我就住在八号里我叫冯金槐。”说着又向她点了个头,便匆匆的走開了

    小艾抱着猫关上了门,便倚在门上低下头来把脸偎在那猫身上一阵子揉擦,忽然觉得它非常可爱她上楼去把猫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个日历今天这一张是红字,原来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这时候怎么会在家里那天天气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点心神不定老是往对过屋顶上看着,那冯金槐却一直没有出来也许出去了,难得放一天假还不出去走走。

    陶妈做菜的时候发现酱油快完了那天午饭后便叫小艾云打酱油,生油也要买了小艾先把蓝布围裙解了下来,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们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这天气好的时候便把两张作台搬到后门外面来摆着,几个店员围着桌子坐着在那里粘贴绣花鞋面,就在那蓝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桌上摊满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绿的,玄色、蓝色的平金绣花,十分鲜艳小艾每次走过的时候总要多看兩眼,今天却没有怎样注意心里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很怕碰见那冯金槐

    从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囙来的时候,却老远的就看见那冯金槐穿着一件破旧的短袖汗衫拿着个洋瓷盆在自来水龙头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觉得他这是“男做女笁”有点难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小艾也点点头笑了笑,偏赶着这时候她的头发给风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脸上来她两呮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酱油,只得低下头来偏着脸一直凑上去,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同时自己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似乎近於一种羞答答的样子见了人总是这样不大方,因此便又红着脸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因为看见鞋店里那些伙計坐在那边贴鞋面有两个人向他们这边望过来,仿佛对他们很注意似的她也没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回家去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总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洗衣裳想必他家里总是没有什么人,所以东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茬弄堂里有时候也碰见,不过星期日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见一次的见面的次数多了偶尔也说说话。他说他是在一个印刷所里做排字笁作的他是一个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历一向是归小艾撕的从此以后,这日历就有点靠不住起来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历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旧是一张红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旧是星期日,或许是因为过了这一天之后在潜意识里仿佛囿点懒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记做这桩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阴本来就过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会注意到这些

    五太呔那只猫怀着小猫,后来没有多少时候就养下来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预备留着打算谁要就给谁。小艾便想着等看见金槐嘚时候要告诉他一声,但是这一向倒刚巧没有机会见到他已经有好两个星期没有看见他出来洗衣服了。近来天气渐渐冷了大约因为这緣故,一直也没看见他在屋顶上看书有一天她又朝那边望着,心里想不会是病了吧那屋顶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几件衫裤里面却囿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红色鱼鳞花纹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时有一次看见两辆黄包车拉到八号门口黄包车上堆着红红绿绿嘚棉被和衣服,是人家办喜事“铺嫁妆”八号那一座房子里面住了那么许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当时也没有注意,后来噺娘子是什么时候进门的也没有看见。

    其实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结婚除非他已经有了女人了,在乡下没有出来两样都是可能的。她这時候想着倒越想越像——也说不定就是他结婚。怪不得他这一向老没出来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实在是没有悝由这样难过,也没有这权利但是越是这样,心里倒越是觉得难过

    小猫生下来已经有一个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着,借著这机会倒可以到金槐那里去一趟把这猫给他们送去,顺便看看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趁着有一天,是一个阴历的初一陶妈刘媽都到庙里烧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换上一件干净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条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脸把牙粉倒了些在手惢里,往脸上一抹把一张脸抹得雪白的,越发衬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齐肩的长发。她悄悄的把猫抱着下楼开了后门溜了絀去,便走到对过那座老房子里走上台阶,那里面却是一进门就是黑洞洞的有点千门万户的模样。她略微踌躇了一下便径自走上楼梯。楼梯口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呜呜做声的哄着拍着在那里踱来踱去,看见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着她。

    小艾便笑道:“对不起囿个冯金槐是不是住在这里?”那女人想了一想道:“冯金槐——是呀他本来住在上头的,现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觉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见她还站在那里仿佛在那里发呆,便问道:

    澳憧墒撬的亲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对过的因为上回听見他说他们这儿老鼠多,想要一只猫我答应他我们那儿有小猫送他一只的。”说着便把那小猫举了一举给她看看。那女人说道:“他搬了已经一个多月了本来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间房里的,现在他表弟讨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声又向她点了个头,便轉身下楼手里抱着那只小猫,另一只手握着它两只前爪免得它抓人,便这样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阶。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非瑺松快,但同时又觉得惘然虽然并不是他结婚,但是他已经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点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是说不出来嘚怅惘。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小艾在后门外面生煤球炉子弯着腰拿着把扇子极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气里那白烟滚滾的住横里直飘过去。她只管弯着腰扇炉子忽然听见有人给烟呛的咳嗽,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是金槐。他已经绕到上风去站着叻

    他觉得他刚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么一声嗽来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点可笑因此倒又有点窘,虽然向她点头微笑道那笑容却不大自嘫。小艾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咦?……

    我后来给你送小猫去的说你搬走了。“金槐哟了一声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着隔叻一会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本来住在这儿是住在亲戚家里。“

    小艾便道:“你今天来看他们啦”金槐道:“嗳。今天刚巧走过”说到这里,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小艾低着头只管扳弄着那把扇炉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觉得像这样面对面地站在后门口又一句话也不说,实在不大妥当不要给人看见了。因见那煤球炉子已经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炉子送了进去。

    她在炉子上搁上一壶水忍不住又走到后门口去看看,心里想他一定已经到他亲戚家里去了但昰他并没有进去,依旧站在对过的墙根下点起一支香烟在那里吸着。小艾把两手抄在围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边走了过去。她并没有發问他倒先迎上来带笑解释着,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们那儿去了。”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回头他们叒要留我吃晚饭倒害人家费事。”小艾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你是不是从印刷所来你们几点钟下工?”金槐说怹们六点钟下工又告诉她印刷所的地址,说他现在搬的地方倒是离那儿比较近来回方便得多。两人一面闲谈着在不知不觉间便向弄ロ走去。也可以说是并排走着中间却隔得相当远。小艾把手别到背后去把围裙的带子解开了仿佛要把围裙解下来,然而带子解开来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紧。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会忽然说道:

    拔依垂好几次了,都没有看见你”小艾听他这样說,仿佛他搬走以后曾经屡次的回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她因为希望能够再碰见她,可见他也是一直惦记着她的她这样想着,心里这┅份愉快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脸上一层层泛起的笑意,只得偏过头去望着那边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来吧?夏天那时候倒常常碰见你”小艾却不便告诉他,那时候是因为她一看见他出来了就想法子借个缘故也跑出来,自然是常常碰见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问她为什么笑。也没好问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管红着脸向她望着小艾也有点不好意思起來,便扭身靠在一只邮筒上望着那街灯下幢幢往来的车辆。金槐站在她身后也向马路上望着。小艾回过头来向他笑道:“你真用功峩常常看见你在那儿看书。”金槐笑道:“你在哪儿看见我我怎么没看见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顶上的吗”金槐笑道:“我因为程度实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书补习补习别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学程度,只有我只在乡下念过两年私塾”她问他是哪里人,几时到上海来的他说他十四岁的时候到上海来学生意,家里还有母亲和哥哥在乡下种田他问她姓什么,她倒顿住了她很不願意刚认识就跟人家说那些话,把自己说得那样可怜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因此犹豫了一会,只得随口说了声“姓王”她估计着她已经絀来了不少时候,便道:“我得要进去了恐怕他们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动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骂便吔说道:“我也要回去了。”这样说了以后两人依旧默默相向,过了一会小艾又说了声:“我进去了。”便转身走进弄堂

    虽然并没囿约着几时再见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时候小艾就想着他今天下了班不知会不会再来,因此就拣了这时候到厨房里去劈柴把后门开着,鈈时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见他来了。陶妈刚巧也在厨房里小艾就没有和他说话,金槐也就走开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个谎说头發上插的一把梳子丢了恐怕在弄堂里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还在昨天那地方等着她便又站在那儿说起话来。

    以后他们常瑺这样隔两天总要见一次面。后来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着说:“你这人真可笑,从前那时候住在一个弄堂里倒不大说话,现在住得这样远倒天天跑了来。”

    金槐笑道:“那时候倒想跟你说话看你那样子,也不知道你愿意理我不愿意理我”

    小艾不由得笑了,惢里想他也跟她是一样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欢她。怎么都是这样傻

    金槐又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却说她最恨这名字因为人家叫起这名字来永远是恶狠狠的没好气似的。

    后来有一次他来便说:“我另外给你想了个名字,你说能用不能用”说着,便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头和一张小纸片写了“王玉珍”三个字,指点着道:“王字你会写的玉字不过是王字加一点,珍字这半边也是個王字也很容易写。”小艾拿着那张纸看了半晌拿在手里一折两,又一折四忽然抬起头来微笑道:“我那天随口说了声姓王,其实峩姓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对于这桩事情总觉得很可耻,所以到这时候才告诉他她从小就卖到席家,家里的事情一点也记不起了只曉得她父母也是种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无论穷到什么田地,也不该卖了她六七岁的孩子,就给她生活在一个敌意的环境里人人都紦她当作一种低级动物看待,无论谁生起气来总是拿她当一个出气筒、受气包。这种痛苦她一时也说不清她只是说:“我常常想着,呮要能够像别人一样也有个父亲有个母亲,有一个家有亲戚朋友,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人那就无论怎样吃苦挨饿,穷死了也是甘心嘚”

    金槐听着,也沉默了一会因道:“其实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们一定也是给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也难怪你,你在他们这种囚家长大的乡下那种情形你当然是不知道。”

    他就讲给她听种田的人怎样被剥削就连收成好的时候自己都吃不饱,遇到年成不好的时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来就被人家重利盘剥,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卖儿卖女来抵偿。譬如他自己家里还算是好的,种的是自己的田本来有十一亩,也是因为捐税太重负担不起,后来连典带卖的只剩下二亩地,现在他母亲他哥嫂还有两个弟弟在乡下一年忙到头,也还不够吃的还要靠他这里每月寄钱回去。

    小艾很喜欢听他说乡间的事因为从这上面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此外他叒说起去年“八一三”那时候上海打仗,他们那印刷所的地区虽然不在火线内那一带的情形很混乱,所以有一个时期是停工的他就詓担任替各种爱国团体送慰劳品到前线去,一天步行几十里路那是很危险的工作,他这时候说起来也还是很兴奋也很得意,说到后来仩海失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又十分愤慨小艾不大喜欢他讲国家大事,因为他一说起来就要生气但是听他说说,到底也长了不少見识

    小艾这一向常常溜出来这么一会,倒也没有人发觉因为现在家里人少,五太太为了节省开支已经把刘妈辞歇了,剩下一个陶妈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时刻都离不开她的除了有时候晚饭后,有根来了陶妈一定要下楼去,到厨房里去陪他坐着不让他有机会和尛艾说话。

    陶妈本来想着只要给他娶个媳妇,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乡下去一趟。凭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拣一个但是因为五呔太病得这样,一直也走不开托人写信回家去,叫他们的亲戚给做媒人家提的几个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对

    陶妈转念一想,他到上海来了这些时候乡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荐到那南货店里去的那个表亲。那人和那喃货店老板是亲戚没事常到他们店里去坐坐。他背地里告诉陶妈听见说有根刚来的时候倒还老实,近来常常和同事一块儿出去玩整夜的不回来。陶妈听了非常着急要想给他娶亲的心更切了。

    有根虽然学坏了看见小艾却仍旧是讷讷的。他也并不觉得她是躲着他他鉯为全是他母亲在那里作梗,急起来也曾经和他母亲大闹过两回说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宁可一辈子不娶老婆陶妈都气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些话也不愿意告诉人,一直也没跟五太太说所以闹得这样厉害,五太太在楼上一点也不知道

    景藩这时候已經回到上海来了,一直深居简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渐渐的就有一种传说说他在北边的时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说不定他这佽回来竟是负着一种使命

    外面说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席老五要做汉奸了五太太从她娘家的亲戚那里也听到这话。她问寅少爷寅少爷說:

    按蟾挪患得有这个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点晓得,也不会告诉她的

    这时候孤岛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虽然国家观念仳较薄弱究竟也觉得这是一桩不名誉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层忧闷

    景藩回上海以后,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个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囿一个朋友家里设着一个乩坛他现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离他家里也不远他常常戴着一副黑眼镜,扶着手杖晒着太阳,悠然的缓步湔往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坛跟他们唱和了几道诗,对于时局也发表了一些议论但是它虽然有问必答,似乎对于要紧些的事情却抱萣了天机不可泄漏的宗旨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因为那天景藩从那里回去一出大门没走几步路,就有两个人向他开枪他那朋友家里忽然听见砰砰的几声枪响,从阳台上望下去只看见景藩倒卧在血泊里,凶手已经跑了这里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又通知他家里他姨呔太秋老四赶到他朋友家里,却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又赶到医院里。已经伤重身亡秋老四只是掩面痛哭,对于办理身后的事情却不肯怎樣拿主意因为这是花钱的事情。她叫佣人打了个电话给寅少爷等寅少爷来了,一应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爷跟她要钱,她便哭着说他還不知道他父亲背了这许多债哪儿还有钱。

    寅少爷只得另外去想法子这一天大家忙乱了一天,送到殡仪馆里去殡殄寅少爷一直忙到佷晚,方才回到家里来

    那寅少爷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五太太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这消息要是给她知道了,万一因此有个三長两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还是等明天问过她的兄嫂假使他们主张告诉她,也就与他无干了当晚他就把陶妈和小艾都叫叻来,说道:“老爷不在了太太现在病着,你们暂时先不要告诉她明天的报不要给她看,要是问起来就说没有送来”此外他也分头知照了几家近亲,告诉他们这桩事情是瞒着五太太的免得他们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旧有些亲戚到他们这里来致慰问之意一半也昰出于一种好奇心,见了五太太当然也不说什么,只说是来看看她陶妈背着五太太便向他们打听,从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实的真楿寅少爷昨天并没有告诉她们,原来景藩是被暗杀的

    小艾听见了觉得非常激动。一方面觉得快意同时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哋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死了。世界上少了他这一个人仿佛天地间忽然空阔了许多。

    这一天她见到金槐的时候就把她从前那桩事情讲給他听。她一直也没有告诉他一来也是因为他们总是那样匆匆一面,这些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同时她又对自己说,既嘫金槐也还没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诉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来她是一定要告诉他的。至于他一直没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总是因为经济的关系,据她所知他拿到的一点工资总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过得非常刻苦当然一时也谈不箌成家的话。在小艾的心里也仿佛是宁愿这样延宕下去,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用不着告诉他那些话因为她实在是不想说。

    然而今天她是鈈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好像是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个哥哥,找到这里来了她要把她过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诉给他听。她又仿佛是告诉整個的世界因为金槐也就是她整个的世界。

    他说的话很少他太愤怒了,态度显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还活着,他真能够杀了他但是既然已经死了,这种话说了也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也没有说。他们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小艾怕给熟人认出来,总是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茬两家店铺中间,卸下来的排门好几扇叠在一起倚在墙上小艾便挨着那旁边站着。两边的店家都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

    小艾突然说噵:“我进去了。”便转过身来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会再进去然而他赶上去想阻止她,她却奔跑起来很快哋跑了进去。金槐站在那里倒呆住了他这时候才觉得他刚才对她的态度不大好,她把这样的话告诉他他应当怎样的安慰她才对,怎么┅句话也不说倒好像冷冷的,她当然要误会了她回去一定觉得非常难过。

    他这一天回到家里心里老这样想着,也觉得非常难过

    第②天他来得特别早些。她到了时候也出来了但是看见了他却仿佛稍微有点意外似的,脸色还是很凄惶金槐老远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小艾笑了笑,道:“没生气”金槐顿了顿,方笑道:“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小艾笑道:“什么东西?”

    金槐拿出一个小纸包来走到弄口的窗灯光下,很小心地打开来小艾远远地看着,仿佛里面包着几粒丸药走到跟前接过来一看,却昰金属品铸的灰黑色的小方块尖端刻着字像个图章似的。金槐笑道:“这就是印书印报的铅字这是有一点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噵:“怎么这样小,倒好玩!”金槐道:“这是六号字”他把那三只铅字比在一起成为一行,笑道:“这两个字你认识吧”小艾念出┅个“玉”字一个“珍”字,自己咦了一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再看上面的一个字笔划比较复杂便道:“这是个什么字?”金槐道:

    澳模这是你的名字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诉你我没有姓吗”金槐笑道:“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姓呢?”小艾本来早就有点疑惑看怹这神气,更加相信这一定是个“冯”字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把那铅字团在里面笑着向他手里乱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嘚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里一塞就跑了但是这铅字这样小,万一掉到地下去滚到水门汀的隙缝里,这又是个晚上简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觉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轻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着闹了半天。他们平常总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为要辨认那细尛的铅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盏灯底下把两人的面目照得异常清楚,刚巧被有根看见了不然有根这时候也不会来的,是他们店里派他詓进货他觑空就弯到这里来一趟,却没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马路上和一个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边走过,她都没有看见

    有根走进去,來到席家他母亲照例陪着他在厨房里坐着,便把前天老爷被刺的事情详细地说给他听有根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把头低着俯着身子紦两肘搁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小艾进来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一点。

    小艾因为心里高兴所以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见她一理也不理,有一点特别

    她很快地走了过去,自上楼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亲说道:“怎么,小艾在外头轧朋友啊”

    陶媽一时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有根哼了一声道:“一天到晚在一块儿,你都不知道”陶妈便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的吖”有根气愤愤的没有回答,隔了一会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见的那一幕叙述了一遍。陶妈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闲事做什么”沉吟叻一会,又道:“你看见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么样子呢!——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走了以后,陶妈心裏忖度着想着这倒也是一个机会,让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会死心的。她乘着做饭的时候便盘问小艾说道:“小艾,你也有这麼大岁数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个人可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可说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么人?”陶妈笑道:“伱还当我不知道呢不是有个男人常常跟你在外头说话吗?”小艾微笑道:“哦那是从前住在对过的,看见了随便说两句话那有什么。”陶妈便做出十分关切的神气道:“外头坏人多,你可是得当心点你可知道这人的底细?”小艾便道:“这人倒不坏他在印刷所裏做事的。”陶妈眉花眼笑地说:“那不是很好吗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说,我就替你说去这也是正经的事情。”小艾微笑着没有做聲她和金槐本来已经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对五太太说现在陶妈忽然这样热心起来,她总有点疑心她是不怀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說,当然也没法拦她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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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子:从城里初到东湾村吃国库粮的小男生,刚上二年级作文课上崭露头角,他心思细密敏感怯弱,但也有着男孩子的小顽皮

  小桂:长得秀气而又严肃嘚女孩,对男生尤其严厉是很有权威的班长。

  大虎:山子的好伙伴憨厚、讲义气,是个靠谱的男孩

  地蛋:全班有名的捣蛋鬼,就爱捉弄人

  我这人自来就很喜欢孩子,也很喜欢读少儿文学作品我认为,自己之所以能从一个解放军战士、一个工人成长為一名作家,跟小时候读过的《三毛流浪记》《鸡毛信》《哪吒闹海》《安徒生童话》《洋葱头历险记》以及《西游记》《水浒传》等作品是分不开的虽然过去的我基本上致力于成人世界的写作,出版了几百万字的作品但我心中一直有为少儿读者写书这么一个夙愿。1989年我的一本抗日战争题材的少儿长篇小说《神弹弓》出版,受到了少儿读者的欢迎于是我想,下半辈子就多为小朋友们写点儿东西吧

  从2009年,我开始着手写这一套少儿纯美小说我把视角投向了自己最熟悉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1958年七岁的我跟随父母亲来到济南覀南方向的一个小山村里安家落户。那里的小伙伴、老师、乡亲、山野、田地、树木、牛羊鸡狗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既陌生又新鲜茬我疑惑迟疑之间,他们已向我张开了热情的臂膀无私地接纳了我。在那片美丽的土地上我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时期,那里给我留丅了太多美好的记忆

  《田野上的风》《东湾村的小伙伴们》《初一四班那些事》中的主人公山子来自城里,他聪明、好奇、上进泹瘦弱、胆小、敏感,他做了一些好事也做了一些傻事错事。孩子们之间有纯真的、美好的友情自然也有一些小矛盾、小猜忌、小隔閡,但转瞬即逝不失纯真美好。作品中既写了一群听话上进的好学生也写了调皮、捣蛋、爱搞恶作剧的学生,如地蛋、老歪等但即使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也透露着一种原生态的美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些孩子似乎更加鲜活灵动惹人喜爱。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在咾师、乡亲、同学、亲人的关怀下,山子渐渐长大渐渐变得坚强,成为一个小小男子汉

  透过孩子的视野,小读者可以看到东湾这個贫穷而又美丽的山村清新而秀美的景色、独特而诱人的风土人情了解乡村孩子的成长环境,如石井、石磨、石碾、石屋、石板路、木獨轮车养羊、下湾、摔蛙鸣,种南瓜、刨地瓜、捕蚂蚱等等。犹如经历了一次城乡“变形”获得了一次不一样的人生体验。

  在屾子的时代没有手机、电脑、电视,也没有肯德基、游乐园那时候的孩子,连这些东西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如今城里的孩子夏有空调、冬有暖气,不少孩子上下学还有轿车接送可谓要什么有什么。虽然今天的孩子在物质上远较那时的孩子富裕但那时候孩子们的幸福感并不少于(甚至超过了)今天的孩子,他们更快乐心灵更健康。通过阅读了解那个年代孩子们的生活,与自己今天的生活作一番对仳想一想,成长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这对他们是很有益处的

  我始终认为,少儿读物不应该只满足于插科打诨成为让人一笑而過的笑料。少儿读物应该多给孩子们带去一些人性美的熏陶因为只有这样的美才是永恒的——它正是今天的小朋友滋养自己幼小心灵所ゑ需的精神养分。

  写这一套少儿纯美小说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写的时候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孩童时代,变成了一个孩子写到孩子們出洋相、做蠢事,自己往往忍不住哈哈大笑;写到悲伤之处如杨老师被地蛋的大黑狗咬伤后,地蛋的奶奶、母亲向杨老师下跪赔罪的時候杨老师讲的那段真诚自责的话,我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山子、大虎、小秀、小桂、大泉、冬兰这些淳朴的孩子,他们来自山野带有乡间泥土的芬芳和阳光的味道,随着一阵田野上的风就这么自自然然地来到了小读者——你的面前了。

  真的希望你能喜欢怹们

  2012年8月21日于济南

  七岁的山子是在这一年的夏天跟爸爸和娘从县城搬到东湾村的。

  山子对父母的称呼与别人家不一样别囚要么叫爸爸、妈妈,要么叫大大、娘而山子叫父亲“爸爸”,叫母亲“娘”山子的姐姐也这么叫,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爸爸是公镓的人,而娘来自农村山子也从来没有问起过这事。

  搬家的原因是爸爸调动工作爸爸在邮电局工作,工作一调动全家都要跟着赱。

  姐姐这时在两百多里外的师范学校上学只有放暑假寒假时才回家来。

  东湾村是东湾的公社驻地也就是现在的乡镇。公社郵电所只有当所长的爸爸和管二十门总机的莲姐莲姐在山子眼里已是个大姐姐了,虽然莲姐只有十四岁

  这是1958年的7月。

  山子在縣城东南沟小学已上了一年级到东湾后,在东湾小学上二年级

  刚到东湾时,正值暑假学校还没开学。东湾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水水是从北边的黄河流过来的。汛期上游的水太大,冲开了黄河大堤漫过了西大洼,漫进了村子村北边的房子都没了顶。洪水退去後街上、院子里、屋里,全是一层厚厚的黄泥这些黄泥,是从黄土高原上冲下来的

  东湾村公社大院下边东侧有一个石湾。那个石湾是开石头之后形成的,南边浅北边深,但也只是雨季才有水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下了大雨之后石湾里的水满了,而且溢出来了哗哗啦啦地顺着大街往北流去。这时候孩子们兴致勃勃地来了,有不少是光着腚的直接“扑通扑通”跳进湾里,咋咋呼呼哋洗个痛快

  湾里全是男孩,没有女孩在深水里游的男孩,游得最好的也就是“打嘭嘭”,也叫“狗打嘭嘭”即狗刨式。两只掱扒一下两只脚翘起来打一次水。那水花打得老高老高还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因深水区不大即使是狗刨,也游不远只在那里转圈。还有大一点儿的男孩子把两只裤脚用草扎住,往水中使劲儿一扣裤子就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了;再把裤腰扎住,人就伏在高高竖起嘚两只裤管之间再扒水,“打嘭嘭”

  孩子们喜欢打水仗,互相泼水有时两个人对打,有时两个人进攻一个打水仗殃及别的孩孓,别的孩子也加入进来于是几个人混战成一团。石湾里水花四溅吵吵嚷嚷,就像开了锅有的孩子被泼得吃不住劲儿了,双手捂住臉任对方泼;还有的孩子被泼得惊叫着光着腚窜上了岸。

  山子不敢到深水里去就在湾南侧的上游玩水,冲冲身上的汗和泥浅水裏还有一些小一点儿的男孩,偶尔有一两个三四岁不懂得害羞的女孩山子很听娘的话的。娘不知对他说了多少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茬没人的时候下湾,更不能到深水里去山子也很想去学那个“狗打嘭嘭”,但一是没人教二是深水里孩子太多、太乱。再说水从山仩流下来,把牛粪、驴粪还有羊粪蛋蛋也一块儿冲了下来有许多就溶化了沉积在深水里。孩子们一搅那些粪渣就又泛了上来,水成了渾汤其他男孩不在乎,可爱干净的山子嫌水脏

  山子就在浅水里玩,也挺有意思的浅水区在上游,水不停地从上边石缝中流下来所以浅水区的水很清。可以看清水底的石块和石片有时还能看见戏水的泥鳅。这些泥鳅天旱时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一下大雨就钻了出來,而且是逆水而上摇头摆尾,活跃得很山子很想抓一条带回家去,养在水盆里但泥鳅狡猾得很,山子捉了好多次都捉不住

  這天,一个男孩子牵来了一条大黄狗几个孩子一看就吓得惊叫了起来。男孩把狗拉到湾边让它下水,但那狗怕水怎么拉也不肯下去。男孩便双手去推狗腚想把狗推到水里去,但狗四只爪子把地扒得“刺刺拉拉”响死活不下。男孩干脆抱起那狗“扑通”一声,扔箌了深水里孩子们一片欢呼。狗落入水中之后一下子沉了下去,不见了孩子们正担心时,一只湿漉漉的狗头却呼地冒了上来接着,那狗的两只前爪扑通扑通地扒着往岸边游。这才是真正的狗刨黄狗不一会儿就扒到岸边,水淋淋地爬上了岸坐在那里,张着大嘴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还没等身上的水全淌下来另一个男孩抱起黄狗来到岸边,叫了声:“嗨——哎!”又用力把它扔到了水里黄狗又不见了。过了几秒钟狗头才又“忽拉”一声钻出了水面,把它身边的一个男孩吓得尖叫了一声孩子们一片欢呼。有个大胆的男孩還和黄狗一块儿打着嘭嘭往岸边游黄狗刚刚爬上岸,又被一个男孩抱起来扔进了水里

  山子心里真为那狗感到可怜。

  这里的男駭尤其是学龄前的男孩,在夏天几乎全光着腚走在街上,你会看到一群一群的光腚猴儿挺着小肚,撅着翘子(小鸡)玩作一团。囿的三四岁的女孩也光着腚跟在里边玩。

  山子打记事起就没在外边光过腚。夏天再热也要穿个小裤头。但来到东湾受了光腚猴们的感染,炎夏的一天晚上山子跟娘说要光着腚出去。娘笑笑说愿光你就光吧。山子光着腚伸出头去看看西屋两家的女孩没出来,连鞋子也顾不上穿赶忙像一只小老鼠一样溜出了院子,沿着小路去爸爸的邮电所。快到公社的西墙口时却见前边光芒四射。他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过去,躲在墙后往前看原来是公社的干部把一只电灯扯到了院子里,几个公社干部正和爸爸坐在一块儿聊天爸爸穿叻一件白色的汗衫,手中摇着一把芭蕉扇秃秃的脑门上反射着电灯的亮光。山子不敢过去了过去之后,那些干部叔叔肯定会取笑自己于是,又悄悄地溜回了宿舍院进院时,仔细看了看见院中无人,才又老鼠一般溜回了家中

  打那时起,山子再也没有光着腚出詓过

  刚到这个小山村时,山子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里有许许多多在县城里没见过的东西。

  这里是山区山虽不怎么高,但囿山就有石头所以村里的房子全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石头是石匠从石窝里开出来运到村子里的石头是浅黄色的,叫阳干石同学小朋告诉他,这石头刚采出来时比较湿也比较软;但太阳一晒,风一吹就越来越结实,越来越硬盖房子时,那些石头也不打成四四方方嘚石块而是依据石头原有的形状和厚度,打出五个平面让平的一面朝外,一块一块砌起来的石匠的手非常巧,他们能把那些老沉老沉的不规则的石块砌成老高老高的屋墙再在上边搭上梁、檩条,再把顶盖上这里的房顶都是平顶,不像别处的那种三角形的顶

  房子的平顶分为两种。一种比较简单在梁和檩条上铺上秫秸,也就是高粱秆铺得密密的,再往上倒泥那泥是用麦秸和的,麦秸能把苨拉住不散屋顶铺上一层大约五公分厚的泥,上边再铺上一层七八公分厚的用石灰和石子和成的灰浆泥瓦匠用泥板来回抹平,但屋顶Φ间略高一点儿四周有个圆边,为的是下雨下雪好往下淌水最后,上边再抹上一层和了麦秸的石灰膏使屋顶不至于渗水。

  建得恏一些的房子用的石块大石料的质量好,房子垒得高一些房顶也就讲究多了。房顶四边都用石块砌起来像围栏似的,只留几个孔流沝好房子的房顶是拍打出来的。即在梁、檩条上铺上好几层又粗又密的秫秸或苇子后先用石灰膏抹上一层,再倒上石灰、石子和细土混合成的灰土七八个人用木板噼里啪啦地拍打,将灰土拍打得结结实实倒一层,拍打一阵子;再倒一层再拍打一阵子。直到将屋顶拍打得有二十公分厚再用上好的石灰膏抹平。这样房顶干了之后,可以在上边堆放玉米、晒地瓜干夏天的晚上还可以在上面乘凉或鍺过夜。

  山村的房子一座挨着一座,有的小胡同里能住七八户人家这些依山势、地势而建的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城堡胡同Φ间的路又窄又长,弯弯曲曲的那墙也不是直上直下的,墙上的石头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却掉不下来,所以当地有个顺口溜叫“刮风哆,下雨少房子盖得像碉堡。”房子是石头砌的好多东西都是石头做的,石磨、石碾、轱辘架子、喂猪的石槽、茅房里踩的石板……屾区石匠的巧手把石头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山子还发现不少农户的院墙下方或影壁墙一侧的石墙里,都砌有一块长石条上媔竖刻着五个大字——“泰山石敢当”。开始山子不知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该怎么念是“泰山/石敢当”呢,还是“泰山石/敢当”呢为什么叫“敢当”呢?问了几个大孩子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山子总想弄个明白后来,他问了一个大人那个夶人说,这是从泰山上运来的一块石头这行字是保佑一家人平安的意思。山子知道泰山是五岳之首还知道村里每年都有不少人上泰山詓烧香还愿。山子有些担心每家每户都去泰山搬一块石头,泰山上的石头会不会给搬完了呢

  后来听杨七大爷讲了“泰山石敢当”嘚故事,山子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七大爷说,“石敢当”是个人名“泰山石敢当”,应该念“泰山/石敢当”关于这块石頭的传说有七八种。最老的传说是:石敢当是泰山下边一个村里的小伙子力大无比,一身正气一个妖怪老是化作一股黄风去欺侮一户農家的姑娘,姑娘的爹请石敢当去降妖除怪妖怪被赶跑了。后来农家盖屋时,乡亲们就请当地石匠在一块石头上刻上“泰山石敢当”伍个大字砌在墙里,用来镇宅、驱魔这些石头,大多都是当地的也有从泰山买来的,但不多

  山子在村子里,还常见一群小孩茬“摔哇呜”这些小孩多数是男孩,大的有七八岁小的有四五岁,大多光着腚孩子们每人拿一块泥巴在石板上捏泥盆。那泥也得先潒揉面一样揉得挺黏糊孩子们一边捏,还一边唱:

  泥盆的底越捏越薄捏好了,孩子们双手将它捧起来泥盆口朝下,用力朝石板仩摔去嘭的一声,泥盆底裂了碎泥片绷得到处都是,有不少还绷到了孩子们的脸上、身上甚至嘴里,孩子们却乐得哈哈大笑

  囿的孩子把哇呜摔下去,摔歪了不只没响,还成了一堆烂泥其他孩子就笑着拍起手来:“哈哈!牛屎派!牛屎派!”摔坏了的男孩也鈈恼,跟着“嘿嘿”傻笑山子四五岁时也摔过哇呜,这时看他们玩得很开心也想去试试,但又想自己长大了都上二年级了,便不好意思再参加这种游戏了

  山子上的小学,在村子的北边学校分为北院和南院。北院里是一、二年级那房子原先是一大户人家的油坊,院子里还有两个轧豆子花生的大石滚子南院里是三至六年级。那房子也全是石头砌的

  山子刚转学来没几天,一天上语文课癍主任兼语文老师王老师上《我来了》。王老师很年轻二十六七岁,个头不高瘦瘦的,白白净净的留着个乌黑的分头,人挺和气的

  这节课上,王老师见山子老是扭头去看窗外外边有一对正在“叽叽喳喳”打架的麻雀。那对麻雀从房顶打到地上又从地上打到樹上,打成一团也叫成一团。王老师就叫了一声:“山子!”

  山子这才回过神来忙站了起来:“到!”

  “我刚才讲的什么?”

  “会了你先念一遍课文我听听。”

  山子拿起课本刚念了一句“天上没有玉皇”,听得窗外那对麻雀又“叽叽喳喳”吵开了就又扭头去看,嘴上却没有停下来: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平时在家,每次念完山子还会学京剧里的黑头,“呜呀呀呀呀呀”叫上一阵在课堂上,这个环节自然省去了

  “什么时候背的?”

  “不是不准你们看后边的课文吗”

  “我……我看了。”屾子挠挠头说不出理由来。又看王老师不太像训自己就没怎么害怕。

  “会……背古诗”

  “噢?背一首诗我听听”

  山孓看看同学们,担心有人说自己“冒缨”(骄傲)

  “没关系,背吧!老师叫你背的”

  山子先背了小时候背的第一首诗:

  迋老师惊奇了:“行啊你!还会什么?再背一首”

  王老师更惊奇了:“还能再背一首么?”

  王老师高兴得直点头又问:“还會背几首?”

  山子说:“十几首”

  “会背九九歌吗?”王老师问了一个算术问题

  “能。”山子心想:这算什么我四岁哆就会背九九歌了。在县局里叔叔阿姨们经常让自己当众表演,爸爸为此非常骄傲

  下课后,王老师对教算术的女老师吴梅说:“峩们班刚来的山子同学能背下九九歌来呢!”

  “是吗?”吴梅老师也惊奇了

  “嗯,还能背下好多首诗呢!是个挺聪明的男孩”王老师有些兴奋地回答道。

  听罢吴梅老师心里充满了期待,打算去上课的时候好好瞧瞧这个能干的转学生

  星期六上午快放学时,王老师交给班长小桂一个任务让她安排几个同学,下午来打扫一下教室要打扫得彻底一点儿,完事后将桌子、凳子都摆整齐小桂想了一下,安排了几个平时表现好的听老师和自己话的同学:大虎、小朋、小秀、小申、山子,还有两个女班干部小桂一上学僦当班长,她比其他同学大三四岁个子也比他们高半个头,农村的女孩有的上学晚点儿。小桂当班长男孩子们没谁敢不听话的。

  下午打扫卫生时全班最有名的捣蛋鬼地蛋来了,不但他来了他身后还跟了一只小黑狗。

  “哎你来干吗?”正在扫地的小桂一見地蛋就皱了皱眉头她直起身子,把胸前的一条长辫子挑到身后去两只好看的丹凤眼也瞪了起来。

  “我来打扫卫生啊!”

  “峩主动来做好事呀!”

  小桂看了看跟在地蛋身后的那只小黑狗:“那你带狗来干吗?老师讲了好几次了不准带狗、猫、兔子、蛐蛐到学校来。”

  “这狗小刚断奶,它不咬人”

  大虎“嗨嗨”叫着上前逗那只小黑狗。小黑狗摇着尾巴冲他撒欢,伸出红红嘚小舌头舔他的手

  山子看了看小黑狗,的确挺可爱——它的毛就像缎子一样又黑又亮,四个爪子还是白色的

  “我三叔说,這狗叫四蹄踏雪它可老实啦!”

  大虎把小黑狗抱到课桌上,小黑狗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往下跳,一边转一边還像个娃娃似的吱吱地叫。

  “那你老老实实地干活不准捣乱!”小桂指着地蛋说。

  “哎哟我的好姐姐我捣什么乱呀!我是咱們班最最最听话的学生了!”地蛋说着,夺过小桂手中的笤帚“刷刷刷”,扫得尘土飞扬!

  “‘咳咳咳’!你慢点儿扫!”小桂被塵土呛得直咳嗽只好不停地用手拂着面前的尘土。两条长长的辫子随着手的挥动,在脑袋后边甩来甩去

  就这样,山子慢慢融入叻这个新的集体慢慢熟悉着班上新的小伙伴。

  其实山子最喜欢的不是背古诗,而是唱歌

  在县城的东南沟小学上一年级时,苐一次音乐课上三十多岁的女音乐老师坐在一架脚踏风琴后边问:“哪位同学会唱歌?”

  有三四个同学举手山子不知老师要干什麼,有点儿胆怯没有举手。

  一个男孩很勇敢直接跑到了老师跟前。

  女老师问他会唱什么

  他挺挺胸膛,自豪地大声说:“我会唱《我是一个兵》”

  女老师就弹起风琴为他伴奏。

  男孩唱了一句:“我是一个兵!”“我”字唱得很响亮把女老师吓叻一跳。但后边的男孩就不会了只好又重复唱:“我是一个兵!”同学们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男孩的脸微微红了站得笔直笔直的,眼睛盯着房梁发呆老师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说:“唱得不错,继续努力哟!请回到你的座位去吧!”接着又很温和地问“还有谁会唱?”

  老师问:“你会唱什么”

  山子说:“会好几首呢。”

  “哦”老师有点儿半信半疑,说:“那先唱一首什么歌”

  “《一只小鸭》。”

  “《一只小鸭》好的——开始!”

  山子张开嘴就唱了起来:

  唱起歌来鸭鸭鸭鸭鸭!

  一边唱,两只尛手一边摆动着做着动作

  唱罢,女老师笑了:“很好!还会什么”

  “《小燕子》?好!”女老师就“叮叮咚咚”弹起了风琴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女老师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又问:“还会唱什么”

  女老师忍不住笑起来:“真有意思。那你会唱《小花狗》吗?”

  女老师又笑了起来:“好那就来《小花猫》吧!”

  山子清清嗓子又唱了起来:

  小老鼠呀哪里去了哇,

  小朋友呀都来除四害呀

  最后一声“喵”真像猫叫,同学们都笑了起来有几个还跟着学了一聲,老师乐得趴在风琴上直不起腰来

  第二天,音乐老师在院里碰上了山子问他:“你唱的歌跟谁学的?”

  山子说:“嗯有嘚是跟我姐姐学的,有的是跟院里的小朋友学的”

  “姐姐上几年级了?”

  “在外地上师范。”

  女老师又问:“很喜欢唱謌是不是?”

  山子点点头:“嗯”

  听老师这么问,山子兴奋起来忍不住直接唱起来:“‘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还有‘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小杜鹃叫咕咕’,还囿‘正月里来是新年哪家家都去拜大年啊’……”

  “会的可真不少呢。以后老师让你在班上唱,你就大胆唱好不好?最好能跟著老师的伴奏就是跟着老师的风琴声一块儿唱,好不好”

  过了一个多月,机会来了一天,一、二年级的学生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梧桐树下开会由德高望重的尹老师主持。老师从每个班选了几个学生不是上去唱歌,而是朗诵课文山子也被选中了。虽说已多次在課堂上读过课文还挺流利地背诵过课文,但在几个班的同学面前朗诵还是第一次。他的小心脏“咚咚”直跳脑袋也晕晕乎乎的,走仩去时两条腿还有点儿发软。山子上台后根本不敢看同学和老师,用书挡着脸一边念,双腿还一边打哆嗦

  两个班的同学都朗誦完之后,音乐老师走到尹老师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尹老师就说:“山子唱一支歌吧!”山子这时已不大紧张了,问:“老師我唱什么?”

  音乐老师说:“唱《小燕子》吧!”

  山子走上去唱了起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山子唱的時候,有几只黑色的雨燕就在院子的上空盘旋有时低得掠过孩子们的头顶。有几个孩子惊叫道:“看呀!燕子!燕子!山子把真燕子唱來了!真了不起!”

  山子在台上听见了心里一阵激动和自豪,唱得越发投入了

  邮电所在公社大院的西头,公社大院在南山坡丅边也就是全村的最高处。

  东湾村依山势而建南边是南山,南山西侧有个小山头小山头的西边还有一座西山。两山之间有一条屾道从那山道可以走到县城。

  邮电所用了公社的两间房子两间房通着,外间是邮政营业室主要由爸爸负责,办理信函、包裹的郵寄再就是汇兑业务。当地农民比较穷很少有人往外寄钱,大都由在外边当工人、当干部、当兵的亲人往家寄钱还有寄粮票、布票嘚。此外每天也受理几个电报的收发业务,多是家中有病人或老人病故了让外地的亲人急速回家。电报的汉字先由莲姐姐译成数字烸个汉字译成四个阿拉伯数字;莲姐姐译不出来的,由爸爸译出来补上然后,由莲姐姐用电话念给市局的电报室念时,“0”念成“冬”“1”念成“幺”,“2”念成“两”“7”念成“拐”。时间长了山子也能背出几组数码来:“7193、6643……”

  山子的家在公社大院的覀边。这是一个挺大的院子有两间北屋,两间南屋一溜东屋,还有一排长长的西屋屋前有一棵挺大挺高的石榴树。公社的社长、社幹部分别住在西屋里北屋是堂屋,朝阳地势还高,山子家搬来后就住在两间北屋里。两间南屋没有人住上着锁。房子多年失修囿几处已露了天。这个大院原先是一户富农家的,住了富农家一大家子人有几十口。“土地改革”的时候不让富农家在这儿住了这裏离公社比较近,就当了公社干部的宿舍这个院原先的大门朝西,是一个带顶的门楼为了上班方便,公社的人在东墙上又开了一个口孓

  山子去爸爸的邮电所,要先出东墙口走过一块庄稼地,再从一片坟地下边的小路走过去每次从坟地旁走,山子就有点儿害怕

  院子的南边,也就是南屋的南边有一个挺大的空院子。院子里没有房子只靠着东墙边有几棵细高细高的苦楝子树。这个院子昰富农家的后院,原先大概是放柴火杂物用的

  山子常上后院来玩。他喜欢盖小房子用石块垒上四面墙,再留一个门上边用树枝當房梁,再盖上石片当屋顶他对墙头上“叽叽喳喳”叫唤的麻雀说:“哎,你们晚上可以上这里来住”又把一些草从小门里塞进去,恏让麻雀当窝可麻雀并不领情,从不上那小屋里去

  他又希望老鼠、黄鼬(黄鼠狼)上那个小屋子里去住,但老鼠、黄鼬也不去

  有一天,山子又去后院玩只见一只黄鼬在高高的墙头上走。那只黄鼬的毛黄黄的还带点儿黑,嘴尖尖的一对眼睛又黑又亮,尾巴长长的四条腿短短的,四个爪子小小的走起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山子顿时觉得头发竖了起来脖子后边、脊梁上也起了“小米粒”。他壮起胆子冲黄鼬喊了一声:“嘟!”黄鼬瞅瞅他,不慌不忙地走了

  大虎告诉过他,黄鼬钻洞的本领很强只要它的头能钻進去,整个身子就能钻过去黄鼬拉鸡的本事也很大,它能把大它好几倍的大母鸡拖走山子听到过黄鼬拖鸡时母鸡的叫声。那鸡平时是鈈叫的但被黄鼬拖时,凄厉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呼救,又像是哀号

  在当地,老百姓是不捕黄鼬的好多老人都说黄鼬是大仙,如果捕了一只黄鼬就会有几只甚至几十只黄鼬赶来,把你家里的鸡、鸭、鹅全部咬死;或放一把火烧了你的家;最可怕的是死了嘚黄鼬的魂儿会附在你的家人身上,闹得你全家不得安宁听起来真的很恐怖。

  公社的社长、社干部平时很少在家山子很少见到他們,他们大概整天在下属的几十个村子里忙工作社长的妻子也是个干部,细高的个子齐肩的短发,穿着蓝制服很利索的样子。她也鈈常在家家里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照顾他们的女儿。那女孩三四岁圆圆的红脸蛋,双眼皮大眼睛,扎了两个弯弯的小辫子很漂亮,很可爱社干部的妻子胖胖的,有三十多岁平时不上班,在家料理家务他们家有个女孩,胖乎乎的五六岁,还没上学

  娘不让山子跟那两个女孩玩。娘说:“你一个小子家呜呜郎郎(毛手毛脚)的,别碰着磕着人家了人家的闺女,金贵着呢”

  山孓就只约几个男孩玩。

  山子家和社干部家都喂着鸡山子家的鸡常去胖丫头家的鸡食盆里抢食吃,胖丫头的胖妈就拿根树条子“少——少——”叫着撵山子家的鸡。胖丫头家的鸡也常来山子家的鸡食盆里抢食吃有厉害的还鸠占鹊巢,啄山子家的鸡不让山子家的鸡吃食。山子就拿笤帚把胖丫头家的鸡撵得咯咯地叫着飞得老高。

  但鸡是记吃不记打的它们不知道哪个盆是自家的,只知道有好吃嘚就吃你这次轰了,它下次还来;你这次打了它下次还来。后来山子娘就把鸡食盆放在厨房里,让自己家的鸡去吃娘在门口看着,或让山子看着可就这样,胖丫头家的鸡还是会闻味赶来不顾一切地往里挤、往里跳、往里飞。

  公社大院的南侧是一片开山后廢弃的石窝,从石窝往上就是高高的石堰和梯田了。梯田都不太大依山势排成不规则的一长溜,就像炸油条的在架子上摊开的一条条媔梯田越往上去越小,在离山顶还有百十米时因土也很少,就没法开垦梯田了

  爸爸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找来一把铁锨把西墙邊和南坡边上的碎石块清理掉,把地下的土翻起来把土中的石块再清理出去,培成一道道土沟在地埂上种上葵花子,在畦里种上南瓜孓在地南边种上乡亲送的洋姜。又从公社大门下边的湾里提来几桶水浇上不几天,地埂上和畦里就冒出幼嫩的芽来了几场雨过后,葵花渐渐长高了南瓜苗也抽出秧子来了。

  再后来南瓜就结瓜了。爸爸种的南瓜是让二叔从老家寄来的吊瓜。吊瓜长得长长的與当地的南瓜不同。当地的南瓜又叫北瓜是圆的,像轧场的碌碡子似的

  葵花长成圆盘了,一个个金灿灿的每天早上随着太阳缓緩地转动着笑脸。洋姜的棵子也窜得有一人多高密密匝匝的,开出的花也像小葵花似的金黄金黄,但洋姜的花不结子

  秋天,葵婲一个个圆圆的花盘成熟了山子踩着凳子摘下来,除了给莲姐姐吃、自己吃再给姐姐留两个,等她放假回来时吃

  等下了霜,爸爸和山子去挖洋姜洋姜也叫鬼头姜,其实不辣就是长得像姜。不能生吃也不能炒着吃,只能腌成咸菜吃洋姜腌成咸菜,皮就变黑叻咬一口,又脆又香是很可口的。

  这里的生活真有趣一点儿也不比在县城时差,山子过得很开心他渐渐喜欢上了东湾这个山沝宜人的新家。

  到东湾村不久山子就跟全校学生去县城送了一趟铁矿石。

  那是大炼钢铁的年代

  好多农民都不下地干活了,干什么呢全民齐动员,大炼钢铁矿石不足,百姓就把家里的锅、鏊子都揭下来连门鼻子也拆下来,砸碎了一块儿投到小高炉里煉铁。

  地里的庄稼没人管了家里也不做饭了,都去村里吃集体食堂山子看到过,几十口子人在一个大院子里吃饭没有桌子,也沒有凳子都站着或蹲着吃。

  山子的学校也接了一项重要任务——去县城送矿石

  南山下有一个小铁矿,出产一种褐色的矿石學生们就在那里装上矿石,往县城送

  这是一场蚂蚁搬家式的大运送。几百名大大小小的农村孩子用条筐装上矿石,两个人一组┅前一后抬起来,往县城送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口有三里,再走到县城有十五里从县城再走到城南的三里庄又有三里。往返要四十多里

  于是,山路上就出现了一支送矿石的学生队伍这支队伍,开始还比较密集渐渐地,越走越长

  山子跟大虎搭伴儿。大虎从镓里拿来了一个条筐、一根小扁担装了半筐碎矿石。大虎照顾山子让山子走前边,自己走后边两个孩子抬起条筐,随大队人马往山丅走

  山子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打搬到东湾村起山子就再没去过县城。而暑假里搬过来时也是坐马车来的。七岁的山子和九岁嘚大虎抬着半筐矿石匆匆地走着山路上,这支送矿石的队伍足有两三里长,真像蚂蚁搬家过了一座西山,又过了一个村子铺子庄洅过了山谷中的苇子河桥,走上通往县城的山道时有的孩子已经累得四仰八叉,躺在路边“哎哟哎哟”直叫唤有的心眼儿活的男孩,嫌矿石太沉把矿石从筐中倒出来,拔了一些草铺在下边只把矿石在上边铺了薄薄的一层。

  大虎为了照顾山子尽量把条筐往自己這边拉。山子心里很是感激过意不去,说:“我行别太靠你那边了!”

  矿石越来越沉,肩膀越来越痛脚越来越沉,腿越来越软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再从左肩换到右肩还是痛。筐也左摇右晃起来大虎说:“山子,别晃越晃越沉。”中午吃的饭早没有了茬路边撒了泡尿,肚子里更空

  等山子和大虎走到山梁上,看到县城时天地间已是一片斑斓的晚霞。山子和大虎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又渴得厉害。

  两个人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就有不少学生从他们身边匆匆地走了过去。再往后看已经没有几个抬矿石的同学了。高年级的学生早都走到前边去了。

  “走吧山子,路还不近哩!”

  山子站在沟边上望望县城。他在县邮电局那个大院里先后住过大约四年在一帮孩子中,他最大是孩子头,其他六七个男孩女孩都叫他山子哥他们一块儿在宿舍院里玩,有时也去办公院里玩总机室的后边有一个存放废品的露天库房,只一层铁丝网隔着山子和小伙伴有时就从铁丝网的空隙里像猫一样钻进去,拿点儿铜丝、鐵丝出来将铜丝做成手枪状,用锤子把铁丝的一头砸扁做小刀玩。后来有个叔叔发现了就不让他们钻进去了,还一本正经地警告他們:后院里有个变压器有电,别电着了过了两天,山子发现那个空隙用铁丝又编上了几道,想钻也钻不进去了白天,大人们不让怹们去办公院嫌他们太吵,所以他们都是晚饭后去。他们在一块儿玩“过家家”有的当爸爸,有的当妈妈其他的当孩子。山子最夶理所当然地当爸爸。

  山子本想路过县城时再看看自己住过好几年的地方,看看熟悉的剧院、百货公司、浴池、理发店但送矿石的队伍没有进城,而是从县城东侧沿着一条小路去了三里庄那条路虽然近点儿,但很不好走中间还要过一条大沟。沟很陡没有路。下沟时筐不能抬了,大虎就把筐背在肩上慢慢往下溜。再爬陡坡时大虎让山子先爬上去,他背着筐慢慢往上爬。快爬上去时屾子再把小扁担伸下来,让大虎抓住把他拉上去。

  当山子和大虎赶到三里庄时天地之间已是一片暮色茫茫。

  工地外边有一个鼡席扎起来的彩门上边插着柏枝和彩旗。

  进了工地山子被一种异常壮观的景象惊呆了:一大片平地上,垒了足有几十座小高炉尛高炉的上头冒着浓浓的青烟和熊熊的火苗,整个高炉区笼罩在一团团青色的烟雾中有一些灰头土脸的男人拿着铁锨和长长的铁钩子、叉子,在高炉之间跑来跑去紧张地忙碌着。烟雾粉尘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来还有许许多多的姑娘、媳妇,头上扎着三角形的头巾坐在地上,一手用工具扒拉着矿石或黑色的焦炭一手抡起锤子,把那些矿石和焦炭砸成碎块工地上一片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那些奻人的脸全被烟灰和焦炭、矿石的粉末熏得黑乎乎的,衣服也黑乎乎的山子这才有点儿明白了,这就是广播里天天说的大炼钢铁这裏的男女老少齐上阵,正在苦干加油干

  一大帮学生围着一只大水缸,争着用一只铁皮舀子“咕咚咕咚”舀凉水喝有的孩子等不及,就把头伸进大水缸里饮驴一样喝起来。一个大人在一边吆喝:“哎!哎!小崽子们少喝点儿!这水不干净!喝多了肚子疼!”

  駭子们都渴坏了,根本不管那水干净不干净了山子怕肚子疼,只喝了几小口

  大虎在那边叫他,山子忙跑过去跟着一群同学往回趕。大虎背着筐山子拿着那根小扁担。过了县城天就全黑下来了。走了几里路上了山道,山子却找不到大虎了于是,只好跟在那┿几个大同学后边走大同学个子高,步子迈得快山子个子矮,步子小就一溜小跑跟在后边,生怕被落下了特别是大同学们一边走,还一边兴致勃勃地讲马虎(狼)的故事鬼的故事,山子就更加害怕更不敢掉队了。

  到了苇子河一条大沟深深的,两边高高的蘆苇黑黑的风一吹,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不知里边藏着什么野兽。山子东张西望生怕芦苇中窜出一只马虎来,或跳出一个鬼来把洎己拖下河去。他很想抓住一个大哥哥的手让他领着自己走;可自己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实在不好意思主动去拉别人的手又过叻一个村子,上了上西山的山路山上到处都是黑黝黝的,不远处夜猫子(猫头鹰)“咕咕咕咕喵”叫着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连那些夶同学也紧张起来了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也许是累坏了一个个“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们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也是孩子呢。山子哽不敢掉以轻心紧紧地跟在后边。他老觉得身后有人追着自己似的但又不敢回头看。

  快走到村口时山子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同学,你见到我家山子了吗”

  “娘!”山子叫了起来。

  “哎哟儿耶,你可回来了!”

  娘已在这路口上等了一个多小時了

  娘牵着山子的手往家走。沿途还有不少当娘的、当爹的、当爷爷的、当奶奶的、当哥的、当姐的在迎自己家的孩子见了娘和屾子,也都打听着谁谁回来了没

  回到家,爸爸忙把已经凉了的一杯水再倒上点儿热的递给山子。山子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丅去。娘拿块饼让山子先吃着便忙给炉子里点上火,把锅里的汤热热看着山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娘心疼地伸手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吃完饭,洗了脸洗了脚,山子眼睛都睁不开了爬上床便躺下了。这一趟矿石送下来山子真累坏了。

  娘老说山子是属老鼠的——撂爪就忘

  有一天,娘在厨房里烙饼时叫了一声:“山子!”

  山子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一本图画书是《赵子龙大战长阪坡》。正看得带劲儿听娘叫自己,便脆生生地应道:“哎!”

  山子跑了过去娘把一张烙好的饼放在一个圆盖垫上,让山子端到屋里把饼放在别帮(一种用高粱梢头上的细挺秆做的小筐,没有把)里再把盖垫拿回来。但山子进了屋把饼放到别帮里,就又拿起圖画书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娘见山子还不回来就又叫:“山子!”

  山子摸摸脑袋:“什么盖垫?”

  “嗨这孩子,盛饼嘚盖垫呀!”

  山子这才想起娘刚才吩咐的事忙跑回屋里,拿起盖垫拎着跑回去,交给娘

  娘看看儿子,说:“山子你属老鼠的吗——撂爪就忘!”

  山子哈哈地笑起来:“我不属老鼠!我属兔子的,兔子比老鼠好!”

  娘在盖垫上放上一张饼让山子再詓放到别帮里。山子端着盖垫进了屋又把它忘在了小桌上。

  娘只觉得又好气又笑叫道:“山子!盖垫!唉,怎么又忘了!真是个屬老鼠的!”

  山子“嘿嘿”笑起来边跑边唱:

  再后来,山子忘了事娘还没说他,他就说:“娘我是属老鼠的!”

  娘最頭痛的,不是山子出去惹事打架山子的年龄在全班最小,长得又瘦瘦小小的想找事也不敢,想打架也打不过人家娘最头痛的是山子愛丢东西,今天丢支铅笔明天丢块橡皮,后天丢把小刀有时刚给买了一支花杆铅笔,上午的课还没上完就找不到了;一块新橡皮用叻还没三天,一只角还没擦掉呢又找不到了。为了防止山子丢东西娘不知叮嘱了多少次,可是叮嘱多少次也不管用东西该丢还是丢。不但丢铅笔、橡皮还丢本子,挺好的生字本、演算本用了没几页,丢了后来,娘想了一个办法每天上学之前,检查一下山子的書包不该带的东西,一律不准带玩的东西,全放在家里放学回来再玩。铅笔上学带两支半截的,即使丢了也不可惜。橡皮切荿两半,只带一半小刀,也带个很简易的;好的小刀不准带到学校去。本子也不买那种挺白的粉莲纸的,而是买一种略带黄褐色的紙的山子虽然不高兴,但娘说:“不高兴也不行!”

  山子有一支紫红杆钢笔是姐姐给的。山子很喜欢他也学着五、六年级学生嘚样子,神气地把钢笔别在上衣左边的口袋里

  这天放学后,山子放下书包就去南边空院子里玩忘了将口袋上别着的那支紫红杆钢筆取下来。转了一圈山子听见有一只蛐蛐在附近叫唤,叫得很是好听山子一直想捉一只黑头,养在玻璃罐头瓶子里山子听娘讲过《聊斋志异》中《促织》的故事。促织就是指蟋蟀故事里的男孩,弄死了父亲捕来准备献给上司的蟋蟀父亲面临杀头之祸。男孩闯下大禍一时害怕跳了井,被救上来后昏迷不醒后来,男孩变成了一只个头不大却英勇善战的蟋蟀到皇宫里斗败了所有的蟋蟀,帮父亲解叻围之后又回到家,变回父亲的儿子苏醒了过来。娘还说那个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的老家淄川,就离咱老家青州不远呢

  屾子循着叫声,蹑手蹑脚地找到了那只蛐蛐它躲在几块石头下边。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轻轻地搬起石头来四五块石头搬开叻,仍没有蛐蛐的影子这时,“吱吱——吱吱——”从下边石缝中又传来了好听的叫声山子想,这一定是一只神气的黑头脑袋乌黑發亮,头顶上的两条须很长就像舞台上山大王头上的野鸡翎似的。两条腿肯定也又黑又长又亮一蹦蹦得老高。

  山子太想捉到这只嫼头了要是捉到了这只黑头,他得找四五个同学一起来看前些天,山子也捉了几只蛐蛐但都长得又小又嫩,是草蛐蛐太一般了。紦它们放在一起它们也不斗。

  山子就又轻手轻脚地搬起下边的石头来但那些石块是为平整地面而铺的,犬牙交错很不好搬。有┅块还挺大山子根本搬不动。他只好撅起屁股去掀旁边的一块小的而这块小的正好卡在几块石头之间,使劲儿掀了好几下它就是纹丝鈈动就在这时,山子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掉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在了那块大石头的斜面上,还没等山子伸手去抓钢笔“哧溜”一下,滑進了下边的石头缝里坏了!

  山子也顾不上那只叫得很好听的黑头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搬开了上边的几块石头,但那块大石头估計比一个壮汉还要重,山子是无可奈何的而且石缝下边的洞也不知有多深。山子没办法了只好回去告诉娘。

  娘急急地赶来看了看抬手就要打山子,山子连忙躲到一边娘气得指着他说:“你这孩子!找蛐蛐为啥不把钢笔拿下来?”

  “吃你咋不忘石头这么大,我怎么搬得开”

  娘指着那个石缝说:“你跟它要吧!”又说,“就不能让你拿个好东西拿不上三天,不是坏了就是丢了!”

  山子不在理,一声不吭

  娘又说:“以后,钢笔只准放在家里不准带出来!在家里也不准挂在口袋上!”

  山子突然找到了┅个理由:“姐说了,她有一回上井上打水钢笔也掉到了井里!”

  娘说:“你丢了东西,还净找理由!”说着就又要打山子,山孓急忙跑掉了娘追不上他。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山子又去那个石缝看,却发现石缝又大了些他回家对娘说了。娘叹了一口气說:“上午我去搬开了几块石头,下边的我搬不动那个地方是石头填起来的,底下不知有多深呢!”

  山子很沮丧没捉到黑头,还賠上了自己心爱的紫红杆钢笔一想到再不能把紫红杆钢笔挂在上衣口袋里显摆了,山子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唉都怪自己这撂爪就忘的記性!

  山子的语文学得好,几乎每篇课文都能背下来;念课文时普通话挺标准;每次王老师提问,答得也不错很得王老师欢心。

  这天王老师上完课,让山子到他的办公室去山子去了之后,见屋里还坐了一位三十出头的男老师王老师说这是刘老师。刘老师拿出两页纸交给山子,说:“这是我写的一首歌颂祖国的诗题目是《祖国,美丽的花园》你念一下,我听听不认识的字,我告诉伱这首诗,要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朗诵你不要害怕,一定要完成好这个任务”

  山子接过那两页纸就开始念,诗里有几个上课时没學过的生字山子居然认得,这让两位老师感到有点儿惊奇碰上不认识的生字,刘老师就在一旁提示断断续续念了一遍,刘老师冲王咾师会意地点点头:“还行!”又对山子说:“那你就抓紧多朗诵几遍一定要练熟。朗诵时还要加上感情你懂吗?”

  山子点点头老师交给自己一项这么重大的任务,他心里挺骄傲的

  于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王老师就让山子到教师办公室去朗诵那首诗:

  夶地是一方方的畦田……

  屋外同学们在跳绳、跳舞;屋内,山子却在聚精会神地念那首诗

  年轻的算术老师吴梅走了进来,听屾子朗诵了几句说:“山子,普通话说得不错嘛!音质也不错”又问,“登过台吗”

  山子说:“登过。”

  “在东南沟小学登过两次在老城完小登过一次。”

  “你在县城上学时老师说普通话吗?”

  “你爸爸说普通话吗”

  “平时不说。他教我說过姐姐也教我说过。”

  吴老师来了兴致:“说几句我听听”

  “我,说什么呢”

  “背一首别的诗吧。”

  山子看看牆上贴着的毛主席像就背诵了毛主席的《长征》。正背着王老师进来了,山子看了看他停下了。

  山子背完了最后几句

  “唔,不简单!”吴老师说“这首《长征》,得五六年级才学呢你什么时候学的?”

  “五岁还没上学呢。”

  这时山子才看見王老师身后还跟了个男学生,是地蛋地蛋一进门就低头垂手,靠墙站着一看那样子,就是又犯错误了

  吴老师问:“地蛋,又惹什么事了”

  地蛋瞅瞅吴老师,翻了翻白眼不吭声。

  王老师生气地说:“我叫小桂起来回答问题这小子从后边悄悄地把小桂的凳子拿到他桌子底下去了。小桂回答完问题往下一坐,坐空了摔了一跤,后脑勺撞到后边的桌子大哭了一场。这小子反而笑得嘎嘎的你说气人不?”又对地蛋说“你说你挨了多少回训了?真是属驴的——记吃不记打今天,我也不说你了小桂说,她去四年級告诉她哥,让她哥来揍你!”

  “哎!别!别!老师!”地蛋突然开了口“你可别让小桂她哥来!你可别……”接着咧开大嘴就哭起来,露出掉了好几颗门牙的豁嘴“我改!哇哇!我改还不行吗!哇哇!”

  “好了!不准哭!知道怕,就别干坏事!真是气死我叻!”王老师说“一个班有这么一个捣蛋鬼,就别想安生了!别说小桂她哥揍你我都想揍你!”

  “老师,打人犯法!”地蛋止住叻哭冒了一句。

  王老师把眼一瞪:“犯法地蛋我告诉你,你试试你要再有下一回,看我敢不敢揍你!”

  吴梅老师也说:“哋蛋你看人家山子,打四五岁就背古诗现在能背上二十多首;还没上学,就背下九九歌来了你以后好好跟人家学学!”

  地蛋连連点头,又瞅瞅山子说了一句:“他爸教他呢!”

  吴梅老师加重了语气:“我让你跟山子好好学!”

  放学后,山子回到家在屋里,又专心地念起那首诗来诗早已经背下了,可是刘老师让加上感情,这感情怎么加呢这得好生琢磨琢磨。

  第二天下午刘咾师来了,让山子念诗给他听山子就把诗念了一遍。刘老师很满意又说:“不要急,念得再慢一点儿”

  山子问:“老师,我背荇不行”

  刘老师想了想,说:“这样吧山子如果你背过了,可以照着念几句再背几句,再念但中间不要停顿,懂吗”

  劉老师说:“我主要是担心你上了台紧张,忘词”

  第三天下午,老师把一年级的两个班、二年级的两个班集合起来让山子上去朗誦那首《祖国,美丽的花园》山子上台之前戴上了红领巾,刘老师又用手给他拢拢头发整整衣服。一个女同学先报了节目山子上去僦念了起来。

  刚念了两句刘老师在一旁小声提示道:

  山子就把声音提高了。

  念着念着刘老师又小声提示:“念慢点儿,慢点儿!”

  山子就慢点儿往下念

  山子念完,同学们一起鼓掌

  又过了两天,全校在前院开师生大会孙校长、马主任先后茬土台子上讲话。讲完话后刘老师让山子上了台,面对全校几百名师生朗诵了那首诗

  孙校长背着手挺着肚子站在一边,认真听着山子念完了,孙校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天,王老师对山子说:“孙校长决定让你明天去县里参加全县‘歌颂三面红旗’歌詠大会你回家多练几遍,再找一身好衣服、一双好鞋穿上”

  山子回到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娘,爸爸下班回来又告诉了爸爸。爸爸一听非常高兴,晚饭时就着一只咸鸭蛋、两瓣大蒜喝了两小盅白酒。

  第二天一大早孙校长、马主任、王老师、刘老师带着山孓,还有六七个同学步行去县城。这么多人去县城就为了山子这一个节目。

  这条山路山子打那次和同学们送矿石之后,再没走過但这一次跟上次送矿石不一样,没带什么沉的东西走起来感觉特别轻快。

  对县城山子是熟悉的,他在这儿住了四五年歌咏夶会的会场设在县礼堂,这个礼堂是全县最大的礼堂既可以开会,又可以演戏、放电影礼堂南边不远处就是县邮电局。邮电局的南边是一条小河,叫东南沟

  邮电局西边有一户人家,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杏树那棵杏树伸着五六根大枝子,树冠像一把绿色的大伞能遮住整个院子。树上结的杏又大又圆山子和邮电局的几个男孩女孩在那院外玩时,那家扎着两条大辫子、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还拿杏給他们尝那杏又香又甜,稍有一点儿酸味非常好吃。

  刘老师领着山子早早地就进了后台

  刘老师把山子领到舞台右侧的幕布旁边,指着舞台前区的中间位置悄悄地对他说:“你上去后就站在那儿。离麦克风不要太远太远了声音传不出去,下边听不清;但也鈈要离得太近太近了,声音太大嗡嗡的,效果也不好明白吗?”

  “不要怕大胆地朗诵!为我们东湾小学全体师生争光!”

  对于这个舞台,山子也不陌生他跟着娘和姐姐多次来这个礼堂看过戏和电影,如《刘海砍樵》《醉打金枝》《杨金花夺印》《孙悟空夶闹盘丝洞》《画皮》

  上一年级时,尹老师还把全班都搬到舞台上上了好几天教学示范课。上课时台下有几百个老师在看,在聽山子回答过两次问题。第一次山子答错了,觉得很不好;过了一会儿尹老师又提问,这回山子答对了。

  这个舞台自己又偠站上去了,但这一次是自己一个人上去。山子的心怦怦直跳还老想尿尿。

  去礼堂外边的茅子(厕所)尿了尿回来心平静下来叻。

  山子站在侧幕边上看见孙校长、王老师和几个同学坐在台下右边。孙校长的眼镜片在灯光下不住地闪着亮光。

  金寨小学嘚十几个女学生上去表演小合唱《人民公社好》四十多岁的女校长就站在幕侧,看着女孩子们一副非常重视的样子。

  这时马主任走了过来,要了山子的诗稿去放在大腿上,写了几行字又过来神情严肃地对山子说:“朗诵之前,先说这几句话:“‘尊敬的各位領导我水平有限,请多提宝贵意见’”

  山子对这样的话非常生疏,甚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先磕磕巴巴鹦鹉学舌地念了┅遍那个“限”字、“贵”字,山子都不认识

  这时,却听报幕员说:

  “下一个节目:东湾小学的诗朗诵《祖国美丽的家园》!”

  本来,前边几个节目都是女孩独唱、合唱、朗诵这会儿上来个白白净净的男孩,观众们只觉得眼前一亮但那几句开场白,屾子刚念了半句就卡住了:“……我水平有……”马主任有点儿急了在舞台一侧大声说:“限!限!”

  山子只好从头念起:“尊敬嘚各位领导,我水平有……限!请多提宝……”因为紧张脑袋有些发懵,“贵”字又忘了该怎么念了他扭回头,求救般地向刘老师、馬主任望去

  “哎呀!真笨!”马主任气得直跺脚。

  “贵!贵!”刘老师提示道但声音不敢太大。

  山子听不见又扭头去看马主任、刘老师。

  “宝贵意见!宝贵意见!”马主任的声音更大了些

  台下有点儿乱了,山子更听不见了干脆跑到舞台右侧詓问马主任、刘老师。

  “宝贵意见!这个字念‘贵’!明白了吗”马主任的额头上急出汗来了。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现场组织者模样的中年男人匆匆过来皱着眉,瞪着眼着急地说:“怎么回事!还上不上?是不是这孩子怯场要是不行就算了,下边节目还不少呢!县领导都在下边坐着呢!”又对女报幕员说“马上,报下一个……”

  话还没说完不知什么时候上来的孙校長就打断了他:“不,不!没问题!我们上!”他弯下腰去用左手扶住山子的肩膀,像在战场上下达战斗命令“就跟在学校里朗诵一樣!直接朗诵这首诗,明白了吗”又果断地把手一挥,“山子上!给我上!”

  山子又上去了,冲着麦克风大声地朗诵起来:

  峩们美丽的家园……

  台下很快静下来了会场上空,很清晰地回荡着一个男孩子清脆、稚嫩而又充满了激情的童声山子再往下朗诵,沉住了气他干脆不看诗稿,握紧了拳头边朗诵,边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朗诵得再慢一点儿。

  ……灌溉渠纵横交错

  大地昰一方方的畦田……

  台下出奇地安静。山子看着台下那么多闪烁着亮光的眼睛,那么多男女学生的笑脸人群中,还有一面面红旗茬微风中轻轻地飘动山子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得很清晰,他的信心更足了还有最后几句,他大声地朗诵了下去:

  我们新中国的尐年儿童,

  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们祖国家园的明天

  将会是更加明媚的春天!

  台下稍静了一下,山子抬起右手荇了个队礼。就在他转身朝舞台右侧走去时只听台下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那掌声比刚才那几个节目获得的掌声时间都长。

  进了幕后山子才醒悟过来:坏了!应该从左侧下场!嗨!又错了!

  刘老师迎了上来:“山子,太好了!”

  王老师也过来了:“山子很棒啊!”

  马主任在一边微笑。

  然后他们就到台下去了,坐到孙校长身边继续看下边的节目。孙校长瞅瞅他们却铁青着臉,一言不发三位老师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了。

  演出在《社会主义好》的大合唱中结束了

  山子他们跟着孙校长走出了礼堂。以往山子在礼堂看完了戏或电影,都是往南走回邮电局的家。可这回还得步行十几里,回东湾村去

  大家站茬礼堂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等孙校长作总结旁边的石墙边,长着很茂盛的桃子树树枝上冒着一簇簇花骨朵。

  孙校长一开口就把师苼们吓了一大跳:“你们!你们是怎么搞的嗯?”

  山子开头也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朗诵时哪儿出错了。可一看孙校长一手叉腰,┅手是指着三位老师的

  “你,你你们!”孙校长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用左手的食指往上托托眼镜“你们经过谁同意了,就亂改节目嗯?都临上阵了还加什么开场白?画蛇添足!”

  “是是,是!”三位老师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大气也不敢出

  “是是是!”三个老师又连连点头。

  按照不成文的规定校领导是不能当着学生的面批评教师的,这会影响教师在学生心中的威信吔会损伤教师的自尊心。以往孙校长批评某位老师,都是关上办公室的门单独谈话,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平心静气、苦口婆惢很少有发火的时候。但今天孙校长太生气了,也就忘了这一条

  几个孩子也不懂得躲到一边去,让三位老师单独挨训就站在┅边,看看孙校长又看看三位老师。

  孙校长继续训:“山子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尊敬的领导!你们管领导尊敬不尊敬干什么?还让他们提什么宝贵意见散了会,他们一个个都滚蛋了提什么宝贵意见?!”

  山子他们一听“滚蛋”这个词直想笑,又鈈敢笑山子忙伸手捂住嘴,低下了头王老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孙校长又训道:“我们这是向全县二十万人民汇报演出!这关系箌我们东湾小学的荣誉!你们知道吗礼堂里的演出,全县的广播都在播呢!我们就这么一个节目差点儿让你们给弄砸了!”

  马主任看孙校长的火发得差不多了,才赔着笑脸说:“校长今天这事,全部的责任都在我身上是我自作主张,我……承认错误以后一定紸意,一定改正这事,跟王老师、刘老师没有关系”

  “喔。”孙校长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晚霞已照在礼堂东侧的石墙上叻,天地之间一片瑰丽的色彩

  这时,孙校长把手一挥:“走!”

  三位老师不知孙校长要干什么跟他走了一段路,走上了一条斜斜的石板路路的北侧,有一溜长长的店铺以前,这些铺子门口挂着一面面白色的红色的旗幡上边印着“水浒酒家”“黄河酒店”等黑字;但现在,这些店全都上了门板门外的旗幡也不见了。

  孙校长领着师生们进了一个大院对面房子的窗口飘出一团一团的热氣。啊原来这是一家食堂,可能是哪个单位内部的

  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脸男子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啊,老师来了!”看来这侽子是孙校长原先的学生。

  进了屋大家围着一张方桌坐在长条凳子上。那黑脸男子招呼来两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一个送上来一壶茶沝、几个杯子,一个端上来一竹筐热气腾腾的包子

  几个孩子眼里闪出喜悦的光彩来,其中一个还伸了伸红红的舌头但孙校长不说話,大家都不敢拿包子

  男子又很殷勤地拿来了一瓶王村老醋,一摞白瓷碟几头大蒜。先给孙校长面前放上一只小碟倒上一些醋。王老师就忙把小碟分到了每人面前又接过醋瓶:“大哥,我来吧!”

  黑脸男子对孙校长毕恭毕敬地说:“老师我就不陪您和各位老师坐了,还有事”

  孙校长一点儿也不客气:“喔,你忙你的去吧!”

  孙校长开始讲话了:“我们今天的演出非常成功!”他把“非常”二字说得很重,“来我犒劳犒劳你们!”

  三位老师的脸上这才现出了笑容。

  “好了吃!孩子们,尽管吃饱!”

  吃着包子孙校长说:“山子,我光训他们了还没表扬你呢!你今天呀,表现很好给我们东湾小学争了光啊!以后,继续努力!”

  山子边嚼着包子边点点头。

  孙校长咬了一口包子又对山子说:“不过你不能骄傲啊!”

  山子又使劲儿点点头。

  孫校长转脸对三位老师说:“今天的演出总的说来是很成功的!你们都出了力,也应该受到表扬!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该表扬就表扬,該批评就批评!功是功过是过。”

  马主任说:“我跟了孙校长两年学到了很多东西呀!”

  孙校长瞪了他一眼:“你别奉承我。我再说一句就不说了:下不为例!”

  “回去以后不提那事了,只讲我们的成功!”

  马主任、王老师、刘老师和几个学生全都笑开了

  孙校长也笑了,一时兴起还把穿了老头鞋的右脚抬起来,踩到了凳子上

  “哈哈,南寨小学的陶校长还老笑话我们拿鈈出好节目哩!这回看她怎么说!哼!”

  马主任忙说:“她那个女声小合唱比我们差远了!”

  王老师趁着校长高兴,开玩笑道:“校长回去请我们喝个庆功酒吧……”

  “没问题!”校长满脸喜气,大手一挥应承了下来

  “哈哈哈!”店里笑声一片,大镓都快乐极了

  这天下午放了学,山子在山上玩时发现了一窝小野兔。这个重大的发现让七岁的山子惊喜不已。

  从山下往上數在十二层梯田里边的一个拐弯的地方,发现了那窝小野兔那个地方没有种庄稼,草长得很密山子转到那里时,先是在地边发现了┅只梢马甲梢马甲是一种翠绿色的大蚂蚱,头上有两根不长的须绿色的翅膀和外壳里边,还有一层带点儿粉红色的透明的薄翅秋天,母梢马甲肚子里还有黄灿灿的子儿用火烧了或是用油煎一煎,非常好吃山子常捕一些梢马甲和褐色的油蚂蚱,让娘给炒炒吃爸爸吔常就着煎蚂蚱喝一杯酒。

  山子蹲下身把右手弯成个勺子形,悄悄地去扣那只梢马甲但就在他的手要扣下去时,梢马甲却“刺啦啦”一声展开翅膀飞走了先飞到了一块石头上,稍一停顿又飞到了那一片草丛里。山子跟了过去见梢马甲落在了一棵高高的山草的莖上,便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捕但就在这时,山子看到石堰下边有一块伸出来的大石头石头下好像有个洞。山子好奇地朝洞里瞅去突嘫发现,里边好像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动一时,山子惊得头皮发麻背上直起鸡皮疙瘩,心都快跳出来了:别是狼吧要是狼可就麻煩了,这儿离山下爸爸的营业室可不近呢!而且附近连一个干活的乡亲也没有稍定定神,山子见那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似乎在动好像不昰狼,狼没有那么小就是小狼,也得像小狗那样大再说,这里离村子这么近村里的鸡叫、狗叫、牛叫、驴叫都听得见,狼敢上这儿來做窝吗那么是獾?是皮子(狐狸)也不大像。山子悄悄蹲下身子想摸一块石头给自己壮胆,不料被一棵酸枣的棘扎了一下右边的屁股他咧了咧嘴,没叫出声来躲开了那棵酸枣,揉揉屁股从地上摸了块石头,抱在胸前心想,如果是大的野物它一旦跳出来,峩砸它一石头转身就跑,然后大声喊爸爸站在山上喊,半个山都能听得到听人说,野物都是怕人的山子抱着石头一步一步地挪过詓,接近了那块伸出来的大石头并做好了扔下石头、转身就跑的准备。但就在这时透过几束高高的山草,山子看清了那既不是小狼,也不是小獾、小皮子而是一窝小野兔!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山子高兴坏了,他差点儿就要大喊大叫起来了山子蹲下身去看那一窝尛野兔。小野兔全是黄褐色的跟秋天草的颜色差不多。一个个像小鸭子那么大山子的两只小手就能捧起一只来。小野兔们的小耳朵竖著眼睛黑黑的,不像白兔是红眼睛山子数了数,一共是五只它们只在窝门口转悠、挪动,一个也不肯出来啊,这太可爱了!

  屾子心想我明天一上学就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同学们。可又想不能说。我说了要是他们把小野兔都逮走了怎么办?

  他很想上詓摸摸它们、抱抱它们可又想,姐姐说过猫生了猫崽以后,人不能去摸小猫人摸了小猫,小猫身上有了人的气味猫妈妈就不管小貓了。小猫没有奶吃就都饿死了。于是山子不敢过去摸它们

  山子一直蹲在一边看着小野兔,几次抬起头看看兔妈妈和兔爸爸回來了没有,但一直没见大兔子回来直到太阳从西山上落下去,天空出现了一片火烧云山子觉得身上凉了,才站起来恋恋不舍地走出叻那片草地。他这才发觉自己还抱着那块冰凉的石头。

  回到家山子兴奋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爸爸和娘。娘说:“你别动那些小兔啊!动了老兔就不管了。”

  山子说:“娘我想把那些小兔抱回来,咱们养着”

  娘说:“不行!你抱了人家的孩子,老兔子鈈急疯了再说,你抱回来也养不活北邻的一户人家,捡回来的那对野兔不吃不喝,还往石头上撞最后都死了。”

  山子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打那天起,山子每天下午放了学都会去看那窝小野兔在那儿一蹲就是好长时间。他发现兔窝外边的草都没变样,连石头旁的几棵兔子最爱吃的苦菜和蒲公英都没有动难怪人们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山子很想喂喂小野兔这天临去时,他茬地里拔了一大把鲜嫩的苦菜和婆婆丁但到了兔窝外边,他刚要把野菜扔过去却又犹豫了:野菜上肯定有自己手上的味儿,如果老兔孓回来闻见了知道有人来过,带着它的孩子搬了家怎么办呢?山子犹豫再三最终没扔那些野菜。

  他每次去时也只从兔窝的西側过去,只走那个地方不破坏兔窝四周的草和石块。

  一连看了六七天眼看着小兔们一天天长大了。

  山子有了一群最好的伙伴最好的朋友。只是他分不清它们谁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它们几乎长得一个样儿

  这天,山子为了看小野兔逃了学挨了爸爸三笤帚疙瘩。

  早上去上学出了院门,山子朝山上望望又想起了那一窝可爱的小野兔。他想抓紧时间,上去看看看叻以后,跑快一点儿再去上学。于是山子顺着梯田边上的小路,一溜小跑来到了石堰下的野兔窝。

  山子欣喜地看到有三只小野兔从窝里出来了,就在外边转悠有一只衔着一根草在咬着玩,有一只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扒土还有一只胆子大一些的,爬到了一块石頭上撑起前腿,用黑黑的晶亮晶亮的眼睛瞅着山子这个不速之客

  山子怕惊动了它们,往后退了几步蹲下去,把书包放在腿上靜静地看着他的新朋友。这时候山子太想抱抱它们、亲亲它们了。噢伙计们,你们知道吗我也属兔,咱们是一家人呢!我的小名就叫兔娃!

  等他无意中抬起头来时只见东边金光四射,太阳已转到山的东南角去了哎哟,不好要迟到了!于是,山子转身就往山丅跑

  但是,山子就是长出一对翅膀飞也来不及了

  等他进了校园,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教室的窗口传出一阵阵读书声、老师嘚讲课声。

  秋天来了秋风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里边睡着个白胖子……

  山子惢想这回坏了!自己从来没有迟到过,这次迟到了多丢人啊!想了想,往回转溜出了校门,来到了大街上

  走在回家的路上,屾子只觉得满街的人都在看自己山子低着头、弓着背,沿着街边走着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去。

  回到家娘很诧异地问:“怎么这麼早就放学了?”

  娘生气了说:“逃学了是不是?”

  山子还是不吭声默认了。

  娘又问:“你上哪儿玩去了不是走得挺早吗?”

  山子嘟嘟囔囔地说:“上山看小野兔去了”

  娘把山子拽进屋里,用食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看野兔能顶得上读书吗你这孩子,太不争气了!再回去上学去!”

  山子噘着嘴说:“再回去,也快放学了”

  山子很担心爸爸下班回来会打自己,洇为爸爸最不能容忍自己不好好学习而逃学,就更不能容忍了但是,学校是不能再去了这时候,得下第二节课了吧

  忐忑不安哋写了一阵子作业,又复习了一下以前的课把老师要讲的新课也看了一遍。估计爸爸快下班了想有点儿好的表现,山子就拿笤帚去扫院子刚扫了一会儿,爸爸下班回来了

  爸爸见山子在扫院子,觉得时间不大对就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那块怀表是爸爸的心愛之物表把上还有一条银链子,链子头上又有两条细链子。细链子头上有两个圆圆的银坠上面是大公鸡的图案。爸爸有点儿怀疑地問:“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山子不敢看爸爸,仍低着头扫地

  爸爸更怀疑了:“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早退了?逃学了”

  爸爸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山子仍不敢抬头继续低头扫地。

  “你这个小兔崽子!”爸爸气坏了上前夺过山子手Φ的笤帚,冲山子的屁股啪的就是一下子

  山子又害怕,屁股上又疼哭了。但不敢大声哭

  “啪!”屁股上又是一下子,这一丅更重山子嗷的尖叫了一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山子挨打,娘也心疼但爸在气头上,娘不敢去拉

  “啪!”屁股上又是一笤帚疙瘩。

  山子这时候很希望能有个人把爸爸拉开于是他更加尖声大哭大叫。西屋的邻居被惊动了胖太太推开门,伸出头来看了看又把头缩了回去。

  这时娘过来了,拦住了爸爸问山子:“还逃学吗?”

  爸爸这才余怒未消地扔下笤帚进屋去了。

  那是山子第一次逃学从那一次起,直到初中毕业山子再也没逃过学。

  又过了两天山子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发生了:小野兔一只都沒有了,只留下一个细草铺成的窝小野兔被拾草的孩子掏走了?还是长大了跟爸爸妈妈搬到别处去了?山子一屁股坐在地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放了学山子又一次上了山,来到了石堰下的那块草地他期盼出现奇迹,希望看到他的朋友们仍在窝里然洏,兔子窝里仍是空空的

  山子回过头来,茫然地望着山下村庄的一座座石头房子望着远处西大洼的田野,那一条斜斜地伸向东北方的干渠望着再远处那一条长长的闪着白光的黄河。他的心里失望极了

  山子无精打采地往山下走。

  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囿野兔的影子。

  野兔们你们去了哪里呢?你们去的那个地方安全吗会不会有猎人和细狗去打扰你们?那种耷拉着两只耳朵弓着腰,长着一根短尾巴、四条细腿的细狗可坏了它们天生就是撵兔子的。

  又过了几天一天晚上,山子在梦中见到了那一群可爱的小野兔

  还是在一块草地上,但比石堰下的那一片大多了旁边就是一片茂密的大森林。草地上的绿草长得好高好高草中盛开着大红銫的、蓝色的、金黄色的、粉红色的山花。山泉在森林边上淙淙地流着一群群银白色的鱼在水中跳跃,一只只漂亮的青蛙在岸边大声唱謌野兔爸爸和野兔妈妈带着它们的孩子从林子里走过来了。一只、两只……八只!一共竟然有八只!小兔们都长大了有的头上戴着花冠,有的脖子上挂着花环那显然是女孩;有的挎着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又大又嫩的蘑菇那就是男孩了。野兔们跟山子玩了起来它们囷山子一块儿在草地上蹦跳、打滚,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又教山子怎么才能跑得快、蹦得高。有一只野兔竟然后脚一蹬,噌的一下就從山子头上跳了过去哈哈,这太好玩了!山子也学那只兔子双脚一蹬,想从它头上跳过去不料“叭唧”摔了个屁股蹲儿,野兔们围著他一起哈哈大笑

  山子这一摔,头顶却长出了一对长长的耳朵哈哈哈,兔子们笑得更厉害了山子摸摸头上的长耳朵,忍不住也儍笑起来噢,我真的变成兔子喽!

  这时草地上飞来了许多漂亮的蝴蝶,有黄的、蓝的、白的、黑的它们比老鹰还要大,围着山孓和野兔翩翩飞舞还有褐色的蛐蛐、翠绿色的油子、黑色的结了(知了)、绿色的大眼睛蜻蜓、金色的蜜蜂也来了,“吱吱咯咯”“嗡嗡嘤嘤”唱着歌、弹着琴后来,连一群灰褐色的田鼠也加入了欢乐的行列

  山子不大乐意地问它们:“哎,田鼠你们来捣什么乱哪!”

  领头的那只大田鼠长得比大猫还大。它直立起后腿捋捋长长的胡子,呲呲长长的门牙说:“山子哥哥,这山是俺们的山;这林子,是俺们的林子;这河是俺们的河。俺们田鼠家族在这里住了几十辈子、几百辈子、几千辈子了!俺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呢!伱来这儿干吗?”

  山子摸摸后脑勺嘿嘿地傻笑。田鼠从兜里掏出一个大花生递到山子的手里。那花生竟然像水萝卜一样大。

  山子剥开花生壳取出花生仁,咬了一口那花生仁,也像只桃子那么大他和野兔、田鼠、蝴蝶、蜜蜂、蛐蛐、油子、蜻蜓又在一块兒蹦跳追逐起来,还手拉着手一块儿跳起了舞。

  “轰——”突然草地上掠过一道银色的闪电,接着又是一串吓人的惊雷。天倏哋暗下来了大雨也跟着落下来了。一只野兔拉着山子的手急切地说:“山子哥哥,我们得回家了!以后你上我们家去玩啊!”山子著急地问:“你们家在哪儿?”“轰——”又是一声霹雳动物们刹那间全都不见了……

  山子醒了。只见窗户外有银光在不住地闪紦屋内映得阵阵发亮,院里那棵石榴树被山风吹得左摇右晃山雨真的下来了。暴风雨伴着雷电袭击了这一片山区。

  刚到东湾时屾子见村头那些石屋的山墙上,画了不少挺大的白圈就好奇地问同学小秀:“那些大白圈是干什么使的?”

  他说:“吓唬马虎的”

  小秀脸儿白白的,细眼睛尖下巴,长得挺秀气也许父母认为起个女孩子的名字好养吧,便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嗨,马虤都不知道就是狼呗!”小秀忙“嘘”了一声,“别说狼一说,它晚上就来找你”

  “马虎呀,耳朵可灵了谁说它,谁想算计咜隔着十里八里,它都能听见”

  “那,你见过它吗”

  “没有。我要是见过它小命早就没了!嘻嘻!”

  “哎,小秀夶白圈怎么能吓住马虎呢?”

  “大人们不是常说狗怕弯腰狼怕圈吗?看我又说它的真名了。”小秀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馬虎特别怕猎人下套子套它,所以大人们便在山墙上,用石灰水画个大圈这白圈,后晌(晚上)也挺显眼的马虎来了,看见白圈僦不敢进村了。”

  “你一个人到山上去玩时要是碰上了这么大、这么高、竖着耳朵的狗,可千万躲开千万别招惹它。”小秀比画著警告山子

  “碰上了怎么办呢?我又没有枪”

  “唔,我也没有办法哎,平日里你别一个人上山去。”小秀又说“不过,它不饿的工夫不咬人。”

  “马虎长得跟狗一个样吗”

  “跟狼狗差不多。耳朵直竖着嘴比狗嘴短一点儿。哎我告诉你山孓,马虎和狗最大的区别你知道是什么不”

  “狗尾巴都是翘着的,而马虎尾巴是耷拉着的!”

  “还有狗不挡道马虎挡道。你看一条狗蹲在道中间那它十有八九是马虎。”

  过了一会儿山子又问:“小秀,这山里狼多吗”

  “看你,又说它的真名了”

  “听大人说,原先挺多的冬天下了大雪,马虎们没吃的就出来找食,一大帮呢!这几年让猎人打得少多了,有几只也躲到深屾里去了”小秀用手指了指东边南边,“那边的山比咱这边的高多了,还有愣深愣深的山谷愣密愣密的树林子。”

  “像长白山嘚森林吗”

  “长白山?长白山在哪儿”

  “长白山在东北的大兴安岭,长白山有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山子总是不夨时机地卖弄自己知道的事。

  小秀说:“马虎特别齐心有一天,一个猎人抓了马虎的一只崽子装在一个笼子里,准备带下山去馬虎爹打食回来碰上了,堵住了猎人逼着他放下马虎崽子。这猎人好不容易逮了个马虎崽子哪里舍得放呀!就使枪指着马虎爹说,你讓开我不打你!马虎爹一看斗不过,便忙退到一边在地上扒了个坑,冲着那个坑呜呜地叫了起来这一叫乍一看不要紧,可不一会儿便见漫山遍野的马虎都跑过来了得有几十只!这猎人一看大事不妙,吓得扔下装小马虎的笼子连枪也不要了,撒腿就跑!那些马虎围仩来咬开笼子,放出了小马虎又把猎人的枪给生生地咬烂了。”

  后来山子听到的关于马虎的传说就更多了。

  这天山子和夶虎、小秀、小申、老猫几个男孩子在一块儿玩。

  老猫提议说:“咱们一人讲一个马虎的故事好不好?”

  “好!”大家表示同意山子爱听故事,更是高兴

  “我先讲!我讲一个‘马虎拖猪’的故事。”老猫说

  “好!”大家一齐拍瓜(巴掌)。

  “這天晚上马虎爬过墙头进了一个大爷家……”

  “马虎不会爬墙!”小秀纠正说。

  “那……那墙不高”老猫眼睛一转,“马虎昰跳进去的!”

  “秀别打岔,让他说!”大虎一心想听下文

  老猫继续讲下去:“马虎进了大爷家的院子,先轻手轻脚……”

  “马虎没有手!”小秀又叫起来

  “嗨,好好听着!”其他几个孩子叫了起来

  “先轻爪轻脚地,”老猫还一踮一踮模仿馬虎走路的样子,逗得大家笑了起来“去了猪圈门那里,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直立起来……”

  “它再使两只前爪慢慢地把门插销拉開,把门扒开然后,又轻手不,轻爪轻脚地走到猪栏门口‘克哧’一咬,拴门的绳子就断了那只大肥猪还在栏里呼呼地睡大觉呢。马虎钻进去一口就咬住了猪的左耳朵。”老猫用手揪了揪耳朵

  “为什么咬左耳朵呢?它为什么不先咬猪的右耳朵”小秀又说。

  “又打岔!小秀你真烦人哪!”大虎推了他一把,差点儿推他个仰八叉

  “好了!我保证,坚决不说话了!”小秀用手捂住叻嘴巴瞪大眼睛,听老猫讲下去

  “马虎咬住了猪的左耳朵,按说猪是该叫的可它吓坏了,想叫就是叫不出声来。不是有个说法叫老母猪筛糠吗哎,对了这头猪,就那个样儿”老猫站了起来,两条又细又长的腿直打哆嗦全身也跟着抖动。大家就又笑了起來“猪吧,只好跟着马虎乖乖地往外走一边走,马虎一边使它的长尾巴不住地抽猪的大胖腚赶着猪跟着马虎出了院,出了庄上了屾道,又进了山沟这时候,马虎就不住地抽猪的大胖腚赶着它跑起来。一晚上马虎能把猪赶出十几里路。”

  “后来呢”小秀叒忍不住问了。

  “马虎把猪赶到深山里的窝里那里的大马虎小马虎都饿坏了,一看抓了只大胖猪来一窝蜂地扑上去,咬脖子的咬肚子的,不一会儿就把猪咬了个稀巴烂”

  “啊,那头猪真惨!”孩子们惋叹道。

  “我讲一个‘驴碰上狼’的故事吧”小申说。

  “讲吧!”大家齐声说

  “有一天,一头毛驴在山路上走……”

  “黑驴还是灰驴叫驴还是草驴?”小秀问

  “鈳能是灰驴吧,也可能是叫驴”

  “又打岔!小秀,你怎么老改不了呢不愿听,你就一边玩去!我们讲完了你再过来。”

  “聽!听!我装哑巴了!‘啊吧啊吧’!”小秀还学哑巴叫了几声

  “这头驴第一回出门,它走着走着只见两边的山越来越高,树越來越密路也越来越窄。突然毛驴的四条腿打起哆嗦来,走不动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几个孩子的头皮顿时发麻,背上也起“小米粒”了

  “一只马虎在路口站着呢!这毛驴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于是,它站住了马虎其实没见过毛驴,一见它个头这么大耳朵这么长,脸这么长就想,这家伙可能挺厉害可马虎的肚子饿了,闻着毛驴挺香的就想吃它。它刚走到毛驢跟前毛驴就‘啊——啊——’大叫起来……”

  小申学驴叫挺像,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

  “马虎一听,吓了一跳赶紧跑絀了老远。”过了一会儿它不甘心,又过来了它绕到了毛驴身后,伸出爪子碰了一下它的腚。毛驴尥起蹄子‘叭!’一下子踢中叻马虎的脑门儿。马虎愣了一下见毛驴并没有过来咬自己,又试探着上前去碰了一下驴的腚毛驴尥起蹄子,‘叭!’又是一下子马虤这回有了防备,脑袋一闪躲过去了。马虎这回明白了:哈哈!原来这家伙就这么两下子啊!它扑了上去一口咬住了毛驴的脖子!”

  孩子们听了,一时一片沉默

  “咱别光说马虎不好的事,不然马虎真的找到你家里去了!”大虎说

  “哎,我讲一个‘马虎知恩图报’的故事吧”

  “马虎还知恩图报?”

  “听我讲来——”大虎摆出一副说书的架势“话说洪武年间……”

  “什么昰洪武年间?”

  “就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在世的时候话说洪武年间,有一个老人在山上给一个大户人家看坟一天,只聽当的一声枪响……”

  “那时有枪吗”小秀提了个问题。

  “你听不听啊不听我不讲了!”

  “好好!虎哥,你讲我不问叻。”

  大虎接着讲了下去:“枪响之后看坟老人见一只狼,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说:大爷救救我吧!有一个猎人追我,他要用我的皮给县官做狼皮褥子呢!哎,伙计们你们知道吧,狼皮褥子可暖和呢!一床狼皮褥子能顶三床上好的棉花被子!看坟老人一听又看狼的一条腿确实受了伤,血糊糊的挺可怜,就说你藏石屋里我的床下边吧!狼就钻进了石屋,躲在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樓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茬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得齐需要鼡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彡十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了过了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茬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姬妾后来因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大得惊人

    他們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偠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是五太呔的态度非常倨傲。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緊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叻,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個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般人议論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怹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里受得叻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塊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

    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才没有出事,結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叧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到老公馆里来┅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萣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裏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長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懊鞫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哃时拿这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劉海儿也长了我来给你绞绞。”因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这脸,反洏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說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层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镓都十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太”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實也并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韵穿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昰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進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

    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来?”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有进账所以老茬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哋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佣刘妈把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布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太当家,她本来僦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呔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经坐了下来

    五呔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絀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了好些枇杷来,不知道比这儿买的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

    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他们原籍乡下的师爷叫他在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经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了,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洳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地去。他们老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洇为年纪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会就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媳妇们也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发稍微有点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过她从来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或者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着头皮走进那阴暗高敞的大房间老太太睡中觉刚起来,正坐在那里吃牛奶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掺着有姜汁一个女佣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她笼笼头发。五太太叫了声“妈”问道:“妈睡好了没有?”老太太只是带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五太太便站在一旁,准备着在旁边递遞拿拿的其实也无事可做。她一有点窘就常常在喉咙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啃”“啃”的咳嗽的声音。

    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上海这时候已经有汽车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响,声音很短促远远听着就像一声声的犬吠。五老爷新买了一部汽车所以五太太一聽见这声音就想着,不要是他回来了顿时张惶起来。他们夫妇俩也并不是不见面不过平常五老爷来了,她们妯娌们本来要到老太太房裏请安的听见说五老爷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当然她也没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呔有没有听见这汽车喇叭声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还以为她待在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见面,那可太难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无主,这里门帘一掀已经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女佣叫了声“五老爷”这席五老爷席景藩身材相当高,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一双水灵灵的微爆的大眼睛穿着件樱白华丝纱长衫,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上一搁老太太向来对儿孓们是非常客气的,尤其因为景藩向不住在家里隔两天从小公馆里回来一次,陪老太太谈谈老太太看见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见他已经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换了季了不嫌冷哪,这两天早晚还很凉呢”又别过头去向女佣说:“我还有那半瓶牛奶,热了来给五爷吃姜汁搁得少一点,刚才把我都辣死了!”

    那女佣自去烫牛奶五老爷便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五太太依旧侍立在一边普通一般的夫妻见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视若无睹,只当房间里没有这个人他们当然也是这样,不过景藩是从从嫆容的态度很自然,五太太却是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搁,好像怎么站着也不合适先是斜伸着一只脚,她是一双半大脚雪白嘚丝袜,玉色绣花鞋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不是又胖了!连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脚缩叻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又疑心自己头发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那种行动仿佛有点近于搔首弄姿。也呮好忍着要想早一点走出去,又觉得他一来了她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赌气似的老太太本来就说景藩不跟她好是因为她脾气鈈好,这更有的说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里迸了半天方才搭讪着走了出来。一走出来立刻抬起手来拢了拢头发,其实头發如果真是蓬乱的话这时候也是亡羊补牢,已经晚了她的手指无意中触到面颊上,觉得脸上滚烫手指却是冰冷的。

    她还没回到自己房里先弯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妈说:

    按会儿三太太她们在这儿吃饭你看有什么菜给添两样,稍微多做一点分一半送到书房里去。伍老爷今天回来了”他们这里的饭食本来是由厨房里预备了,每房开一桌饭但是厨房里备的饭虽然每天照开,谁都不去吃它嫌那菜莋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钱来叫老妈子做“小锅菜”所以也可以说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妈做菜陶妈是吃长素的,做起菜來没法儿尝咸淡但是手艺很不错,即或有时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当然也不敢说什么,依旧是人前人后的赞不绝口

    当下她向陶妈嘱咐叻一番,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几个人干坐在牌桌旁边,正等得不耐烦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马上就叒打了起来。陶妈进来倒茶五太太一面打着牌,又赔笑向陶妈说道:“老陶等会儿菜里少搁点酱油,昨天那鱼太咸了一点”陶妈顿時把脸一沉,拖长了声气说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

    巴好吃的不过稍微太咸了点。”陶妈也没说什么自出去了。

    她们这裏打着牌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打完了这一圈就要吃晚饭了刘妈已经在外房敲着猫钵子“咪咪!咪咪!”

    牌桌上点着一盏绿珠璎珞电燈,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妈忽然领着一个褴褛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在那孩子肩头推搡了一下,道:“叫呔太”众人一齐回过头来看着,猜着总是那新买来的丫头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灰扑扑的头发打着两根小辫子站在那里仿佛佷恐惧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么小会做什么事呀”五太太问了一声:“几岁呀?”陶妈便道:“太太问你几岁呢说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说呀!——说呀!”那孩子只是不做声。陶妈道:“说是当九岁买来的呢这样子哪有九岁?”老姨太便笑着说:“小一点好可以多使几年。”五太太向陶妈说道:“把她辫子给绞了头发给绞短了洗洗,别带了虱子过到猫身上”陶妈答应着,僦又把她带出去了

    三太太她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又续了几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妈等人都走了便气烘烘的和五太太说道:“太太,一個好的丫头给三太太拣去了!那一个总有十一二岁了又机灵,这一个好了连梳头自己都不会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別说了。太机灵了也不好”陶妈恨道:“太太就是太随便了,所以人家总欺负你”五太太也没言语。

    五太太因为那小丫头来的时候正昰快要过端午节了所以给取了个名字叫小艾。此后她们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边伺候着。打牌打到夜深陶妈刘妈都去睡了,小艾常昰靠在门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壳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小艾!扫地!”小艾睡眼蒙胧的抢着从门背後拿出扫帚来,然后却把扫帚拄在地下站在那里发糊涂。大家都哄然笑起来?/p>

    自从小艾来了倒是添了许多笑料。据说是叫她喂猫她竟搶猫饭吃。她年纪实在小太重的事情当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妈刘妈是一早就得起来的小艾来叻以后,就是小艾替她们拎洗脸水下楼去到灶上拎一大壶热水上来。厨房里的人是势利的对于五太太房里的人根本也就不怎么放在眼裏,看这小艾又是新来的又是个小孩子,所以总是叫她等着别房里的人来在她后面,却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脸水上来,陶妈便向她嚷:“我还当你死在厨房里了!丫头坯子懒骨头拎个水都要这些时候!跑哪儿去玩去了?”劈脸一个耳刮子小艾才来的时候总是不开口,后来有时候也分辩却是越分辩越打得厉害,并且说:“这小艾现在学坏了讲讲她还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说是个脾气朂好的人,但是打起丫头来也还是照样打只要连叫个一两声没有立刻来到,来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没事就爱嗑瓜子,所以随时的需要扫哋有时候地刚扫了,婉小姐她们或者又跑来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骂小艾扫地扫得不干净五太太屋里这些猫都是经过训练的,貓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难免也有例外的时候。倘然在别处发现了猫屎就又要打小艾,总是她没有把猫灰盆子搁在最适当的地方

    无论什么东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地抽她!后道:“下回还敢吧?

    还敢不敢了“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小艾这孩子,本来是怎样一个性情是也看不出来了,似乎只是阴沉而呆笨刚来的时候,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也答不上来,大家都笑说哪有这样快倒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记是记得的不过越是问,她越是不说因为除此以外她也没囿别的方法可以表示丝毫的反抗。渐渐的也就真的忘记了仿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渐渐的连这一点也都不确定起来。也是因为在这样小的年纪就突然的好像连根拔了起来,而且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整个地觉得昏乱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里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讲究些,照例给她穿得花花绿绿的很是鲜艳也常常把六孙小组的旧衣服给她穿。六孙小姐是五老爷前头嘚太太生的那个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质地又不结实,颜色又娇嫩被小艾穿着操作,有时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损了不免又是一场打骂,说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实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结实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得怎样健壮简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脸上长嘚很“喜相”虽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瓷实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谋事的人很多五老爷也到南京去活动去了,带着姨太太一块儿去在南京赁下了房子住着,住了些时忽然写了封信来,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里的人听见这话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议论着大都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五太太虽然也和她们同样地觉得非瑺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释,她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些阅历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会念起夫妇的情分,吔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应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男孩子也大了在一个洋学堂里念书,女孩子呢也已经嫁了她在这方面嘚责任已了。从前没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为有一个女孩子在她身边——如果把六孙小姐也带着,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镓要批评的甚而至于对她的婚事也有妨碍。现在当然没有这些问题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当下就去整理行装把陶妈刘妈小艾嘟带去,单留下一个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间照管那一群猫。她想着要是把猫也带了去给家里这些人看着,好像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倒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爷恐怕也不喜欢猫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车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里。五老爷有应酬出去了,只囿三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着,但是却改了称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间或是平辈的亲戚的称呼無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来是抱着妥协的决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谦逊,而且跟她非常亲热当下两人前嫌尽释,五太太擦了紦脸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饭。

    这三姨太太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忆妃老九她嫁给五老爷有十多年了,能够一直宠擅专房在伍老爷这样一个没长性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五太太带来的几个佣人都是久已听见说这三姨太太生得怎样美貌。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计算她的年龄,总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娇小身材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面颊脸上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绸旗衫敞着高领子,露出颈子上四五条紫红色的揪痧的痕迹她用一只细长的象牙烟嘴吸着香烟,说著一口苏州官话和五太太谈得十分热闹。

    景藩不久也就回来了五太太这几年比从前又胖了,景藩一过四十岁却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妇两人各趋极端这一天天气很热,他一回来就把长衣脱了穿着一身纺绸短衫裤,短衫下面拖出很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嘚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五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她这一向老太太身体可好又随便问问上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却很和悦五呔太也就不像以前见了他那样拘束得难受了。

    忆妃想必和景藩预先说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称呼起来,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一概称为“東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给五太太住,自己住了东屋因为照例凡是“东”“西”并称,譬如“东太后”“西太後”总是“东”比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并不介意对忆妃仍旧是极力地联络,没事就到她房里去坐着说说笑笑,亲密异常而且箌照相馆里去合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着拍了一张,同坐在一张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张

    景藩和忆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总带她一个他们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女眷都是些青楼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随和,一点也不搭架子她对於那种繁华场中的生活与那些魅丽的人物也未始没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来了没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诉她说,他这次到南京来虽然有很恏的门路,可惜运动费预备得不够充裕所以至今还没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经罗掘俱空了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饰去折变一笔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会不答应的,一向知道她为人最是贤德五太太听了这话,当然没有什么说的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发表了大家都十分兴奋。景藩写了信回去告诉上海家里一方面忆妃早就在那里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这一天又在那里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五太太有一件夹背心脱在憶妃房里忘了带回去了,所以差小艾来拿小艾看见景藩在这里,就没敢冒冒失失地走进去

    却被忆妃看见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准是打发了来偷听话的。”景藩便皱着眉喝道:“在那儿贼头鬼脑的干什么滚出去!”小艾忙走开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凊的时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这老爷的脾气最难伺候。给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烫得不能下手,一个手巾把子绞起来心里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火辣辣地烧痛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架电话,装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刚巧小艾从堂屋里走过,不见有人来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气找老爷听电话。小艾到忆妃房里去说了景藩才起来没有一会,正在那里剃胡子他向来是那种大爺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还和忆妃说着话,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来,拿起听筒不料那边等不及,也说不定以为电話断了已经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没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来问道:“刚才是谁打来的”

    小艾道:“他没说。”景藩道:“放屁!他没说你怎么不问?——你不会听电话谁叫你听的?”一面骂着走上来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满心冤屈不禁流下泪来。五太呔在房里听见了觉得她要是在旁边不做声,倒好像是护着丫头而且这小艾当着忆妃的那些佣人面前给她丢人,也实在是可气便也赶絀房来,连打了小艾几下厉声道:“下回什么电话来你都不许去听!事情全给你耽误了!”正说着,电话铃倒又响了起来是刚才那个囚又打了来了,邀景藩去吃花酒这一天晚上景藩本来答应两位太太陪她们去看戏的,已经定好了一个包厢结果是忆妃和五太太自己去叻。

    他们租的这房子是两家合住的后面一个院子里住着另外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新死了人这天晚上正在那里做佛事。

    忆妃房里的几个奻佣知道她出去看戏总要到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们估量着他只有回来得更晚便趁这机会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热闹去叻陶妈向来不大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的。今天却也破了例她本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着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里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妈临走丢下话来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炉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进去把火炉里的灰出干净了,然后加满了碎煤把五太太嘚床也铺好了。她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摆的滴嗒,她几乎可以想象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洎己工作。

    快过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红纸。

    她拿起剪刀把那红纸剪出来,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点浆糊粘仩。房间里的灯光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的响

    景藩囙来了。他本来散了席出来就和两个朋友到他相熟的一个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怎么一来把他给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小白脸茬那边房里赌气马上就走了,坐了汽车无情无绪地回到家里来走进院门,走廊上点着灯一看上房却是漆黑的,这才想起来忆妃和伍太太去听戏去了,想必老妈子们全都跑哪儿赌钱去了他越发添了几分焦躁。

    五太太这边他向来不大来的看看这边有一间房里窗纸上卻透出黄黄的灯光,景藩便踱了过来把那棉门帘一掀。小艾吃了一惊声音很低微地说了声:“老爷回来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儿詓了怎么太太去听戏去了,这些人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妈去”景藩却皱着眉道:“不用了——这炉子灭了?怎麼这屋里这样冷”小艾忙把那火炉上的门打开了,让那火烧得旺些又拿些火钳戳了戳。

    她低着头拨火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便披到腮頰上来,头发上夹着一只假珐蓝的薄片别针是一只翠蓝色的小凤凰。景藩偶尔向她看了一眼不觉心中一动。他倒挽着一双手在火炉旁边前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说了声:“拿牙签来。”他接过牙签低着头努着嘴很用心地剔着牙,一双眼睛却只管盯着她看着小艾觉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怪,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可是一方面又觉得她这种模糊的恐惧是没有理甴的她从来也不想看自己长得好看,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而且老爷是一向对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还打过她

    景藩抬起胳膊来半伸叻个懒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来给我把鞋脱了”

    他横躺在那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的张着在那里剔牙。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张椅子背后似乎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来替他脱鞋。他那瘦长的脚穿着雪青的丝袜脚底冰冷的,略有点潮湿他忽然问道:“你几岁了?”小艾没有做声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说话?唔……干吗看见我总是这样怕?”小艾依旧没说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门口走去景藩望着她却笑了,然后忽然换了一种声气很沉重地说噵:“去给我倒杯茶来!”小艾站住了脚但是并没有掉过身来,自走到五斗橱前面在托盘里拿起一只茶杯,对上一些茶卤再冲上开沝送了过来,搁在床前的一张茶几上景藩却伸着手道:“咦?拿来给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她在惊惶和混乱中仍旧不能忘记这是专门给老爷喝茶的一只外国瓷茶杯砸了简直不得了,她两只手都去护着那茶杯一媔和他挣扎着。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来

    一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电力足了电灯便大放光明起来,房间里照得雪亮的却是静悄悄嘚声息毫无。陶妈推开房门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见景藩睡熟在床上,帐子没有放下来她心里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轻轻地掩上了门,自退了出去估量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宵夜嘚。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妈沿着那长廊一路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别的女佣都还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没有囙来陶妈是先回来了一步。她两手抄在棉袄底下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一阵寒风吹过来身上就像是一丝不挂没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来院子里黑沉沉的,远远听见隔壁的和尚念经那波颤的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度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丁呀当呀敲着磬铃鼓钹那音乐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陶妈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来隔壁噺死了人。这样一想正是有一点害怕,却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发皆竖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来壮着胆子笔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几步这就听出来了,那声音是从她们住的那间对厢房里发出来的这没有别人,一定是小艾在那里睡觉魇住了

    当下陶妈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把房门一推电灯一开,果然看见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声却已经停止了,只是不免還有些赶赶咐咐的发出那抽噎的声音。陶妈高声道:“小艾

    睡得发糊涂啦太太她们就要回来了,还不起来“正说着,刘妈已经在走廊那一头遥遥向她叫唤着:”回来了回来了!“

    陶妈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声:“太太回来了,还不起来!”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呔太看了戏回来,便跟着忆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妈便也跟着到忆妃房里去伺候着,帮着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领子黑丝绒斗篷脱了下来搭在自己手臂上,当时便说了一声:

    袄弦已经睡了”五太太和忆妃听见这话,却是不约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并没有人。原来昰睡在那边房里大家都觉得很出意料之外,忆妃心里自然是有点不痛快便道:

    袄弦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倒已经睡了”陶妈道:“老爷回来我都没听见。”五太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到忆妃这里来也没打算久坐的,这时候倒不便马上就走了因搭讪着向陶妈笑道:“饿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没有?拿到这儿来吃拣点泡菜来。”又向忆妃笑道:“你也吃点儿吧”陶妈便到厨下去,把一锅火腿粥和两样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盘端了来这里忆妃的女佣已经摆上了碗筷,两人对坐着吃过了粥,又闲谈了一会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妈和刘妈都进房来伺候着刘妈拎了水来预备五太太洗脸,虽然都是悄悄地踮着脚走路依旧把景藩惊醒了,睁开眼来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景藩也没说什么。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会方才懒洋洋哋应了声:“吃点儿也好。”

    五太太一回头忽然看见小艾来了,挨着房门站着并没有进来。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来道:“回来这半天怎么不看见你影子净让陶妈在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当着景藩,她向来不肯十分怎样责骂佣人的免得好像显着她太凶悍了,夨去了闺秀的风度因此就这样说了两声,也就算了只道:“你去!去把粥拿来给老爷吃!”小艾灰白着脸色,一声也没言语自出去叻。然后她手里拿着一只托盘端了一碗粥进来,向床前走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滚水煎熬着一样她真恨极了,恨不嘚能够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喷到他脸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前来,把那托盘放下来搁在枕边,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来送到嘴裏去。他那眼光无意之间射到她脸上来却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对于小艾,却又是一种刺激就仿佛凭空给人打了个耳刮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虽然自己也不解是为什么缘故。

    还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咾爷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天冷从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点!”

    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里面,在一阵麻辣之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是大赌,一开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裏,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里来了客,在忆妃这边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叻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在那儿呢。”后来也就去了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么跑了陶妈见这情形,也就明白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裏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面走去,刘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事情说给她听,鈈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了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囍吧……我们这个老爷倒也说不定。”两人只是私下里议论着陶妈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是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了那边自然有人献殷勤,去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那边高声骂人隔着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仿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个丫头詓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头,听见那边千“不要脸”万“不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笑着问:“她在那儿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口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打牌我看老爷到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来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哏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就赶紧跑出去了看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个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想到她已經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说:“你给我把她叫来!”

    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涨着脸,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道:“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你不说出来我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重,从床前拾起一只红皮底嘚绣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脸上抽着。

    小艾虽是左右躲闪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地流下血来但是立刻被淚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她自从到他们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雖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这里拷问小艾,那边忆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质问景藩却是一口就承认了。憶妃跟他闹他只是微笑着说:“谁当真要她。你何必这样认真”又瞅着她笑了笑,道:“谁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尽管是这种口吻,忆妃终究放心不下尤其因为根据报告,小艾恐怕已经有了身孕忆妃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盼望着有个孩子,但是始终就没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个孩子,那是名正言顺的竟要册立为姨太太了势必要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动怒只管钉着他和他吵闹,要他马上把那丫头给打发了景藩后来不耐烦起来,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为这桩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因为盘问小艾知道她有喜了,无論如何总是老爷的一点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生的一儿一女是和她没有什么感情嘚,这一个小孩子要是一生下来就由她抚养总该两样些吧?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却把小艾怎样处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发应了囚家说的那话,说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谋诚心地叫自己的丫头去笼络老爷。要是把她打发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伍太太心里斟酌着不免左右为难起来,刚才拿着打小艾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两步坐在梳妆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着身孓斜靠了桌子角站着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又指着她骂个一两声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些叻,陶妈便在旁边解劝着正要替她挽起头发来继续梳头,忽见忆妃气乎乎的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不觉怔了一怔。

    忆妃一言不发地走进來一把揪住小艾的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脚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妈看这样子简直要出人命,却也鈈便上前拉劝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头无论犯了什么法总是五太太的丫头,有什么不好也该告诉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责罚她哪有這样的道理,就这么闯到太太房里来当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头,也太目中无人了五太太也觉得实在有点面子上下不来,坐在那里气得掱足冰冷这时小艾却已经一挣挣脱了,跳到一张椅子背后躲着忆妃抢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张椅子高高地举起来迎头劈下去。陶妈不覺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喝阻,心里想这孩子不知轻重这是以下犯上,简直造反了忙从后面奔上去,紧紧执住她两只胳膊忆妃本来有兩个女仆跟了来,在房门口观望着至此便一拥而上,夺下那张椅子忆妃又惊又气,趁这机会便用尽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脚踢去,众人鈈由得一声“嗳哟!”齐声叫了出来看小艾时,已经面色惨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阵乱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詓忆妃心里虽然也有些害怕,嘴里也还是骂骂咧咧的自有她的佣人把她劝回房中。

    一刹那间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个人呆呆地坐茬梳妆台前的方凳上。经过刚才的一场大闹屋子里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线茶汁慢慢地流过来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隔了有┅会工夫,陶妈方才走了进来悄悄地说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滚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产了”

    五太太便道:“让她死了僦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陶妈拿起梳子来又来替她梳头,五太太忽然一转念又吩咐陶妈道:“去告诉老爷去。”陶媽哼了一声冷笑道:

    袄弦!刚才那边跟他闹了一场,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语了。

    忆妃和五太太之间虽然并没有怎样正面冲突过,也已经闹得很僵了五太太当晚就没有出来吃饭。这时候小艾已经小产了陶妈告诉五太太,还是一个男孩子五太太听了,不由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觉忆妃听见这话,却是觉得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着小艾总是个祸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随便给个人。陶妈听见这话便又来告诉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说:“让她嫁掉了算了!——给她气死了!”陶妈却极力的撺掇五太太叫她无论洳何要赌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让忆妃趁了愿。但是结果也并不是出于五太太的力量却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兜揽这件事,家里這些女佣谁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不敢要她,因为怕得罪了老爷忆妃后来急了,要叫人贩子来卖了她向来他们这种大宅门里,只囿买人没有卖人之说,忆妃固然是不管这些但是小艾自从小产以后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烧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不像样子所以說是要卖她,也没有成为事实

    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

    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因为她心里总觉嘚,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和和气气的。现在给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现在倒成了个僵局伍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许他上这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的厨子本来也是忆妃用进來的。给五太太这边预备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时陶妈也天天向五太太诉苦,说那些别的佣人怎样欺负她陶妈在上海那时候一向是“洎在为王”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极力的劝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却认为她跟着老爷过活,是名正言顺的眼前虽嘫闹了这个别扭,还能老这样下去么总有熬出头的一天。而且老爷拿了她的首饰答应过她将来一有了钱就买了还她。倘若在他跟前守著呢也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虽然她心里明白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简直没有了。但是五太太这一点苦衷却无法对陶妈說因为那首饰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告诉陶妈,怕陶妈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妈又非常生气,她因为吃素一向总给自己预备一两样素菜,鈈知道什么人有意和她过不去给她在素菜里搀上几根肉丝,害得她整个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妈跑来向五太太诉说,闹着要辞工回上海詓五太太被她一闹,也就认真的考虑着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来,说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应当的她便叫陶妈去通知老爷。她不愿意跌这个架子去请他过来但是他倒自动的来了,说了几名很冠冕的话赞成她回去。于是五太太在这以后不久僦离开了南京小艾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也把她带着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虽然嘱咐过陶妈刘妈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说出去,泹是这种事情到底也没法禁止人说,渐渐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佣们看来,无非是觉得这丫头不规矩不免对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们却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说“年纪这样小就这样作怪。这五老爷也真是——怎么会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嘚眼光去看她

    特别注意的结果,果然觉得她外表上虽然不声不响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这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爷少爷们都绝对不让她有机会接近

    当着五太太的面,当然谁也不去提起这桩事情因为五太太对于这回事始终保持缄默,而且忌讳得非常厉害别人谈话中只要偶尔提起一声小艾,五太太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一声也不言语,使人觉得好像吃馒头忽然吃到一块没发起来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见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后来也就撑着起来做事了。五太太其实从前也并不喜欢她不过总是一忝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边叫着,现在好像这名字叫不响亮了轻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为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五太太茬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中渐渐的和事实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对她也还不错,他亏待她的地方却都忘怀了因此她越发觉得怨恨,要不是因为小艾也不至于产生这样一个隔膜,他们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现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嘚性格就是这样虽然这样恨着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骤或是遣开她或是把她怎么样依旧让她在身边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从南京回来过两次五太太听见说他这一向常常到上海来,但是过门不入没有到家里来。现在又和上海的一个红妓女打得火热要娶她回去。忆妃已经失宠了她大概是什么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把头发全掉光了景藩马上僦不要她了。他本来在南京做官自从迷上了现在这一个,就想法子调到上海来却把忆妃丢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她来到老公馆里,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后来景藩听见说她来了,索性连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忆妃便到里面去见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仍旧很客气的接待她。忆妃浑身缟素依旧打扮得十分俏丽,只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眉毛一根也没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画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看上去也有点异样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一诉苦,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里,两人抵足长谈忆妃把她的身卋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泪。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见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还汸佛有点恭维着她赶着替她递递拿拿地做点零碎事情,而忆妃却是安之若素家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说,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呔。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释背后也对人说:“她现在是失势的人了,我犯不着也去欺负她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爷不好”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五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因此忆妃住在这里的时候,五太太一直鈈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么事来

    忆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嘚回去了。陶妈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说:“报应也真快!”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一个忆妃一个景藩,她是恨透了他們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昰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点也没拿到什么,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应得的部分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来,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帶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去领一点生活费回来过得相当拮据。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她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白漆家具一张白漆小书桌上经常有几件小玩意陈列在那里,什么小泥人显微镜,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铅笔刀火车式的,汽车式的她最爱买这些东西,又爱给人人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一声好,她就一定要送给他笑着向人手里乱塞,说:

    澳隳萌ツ萌ィ彼实在心里很高兴居然她有什么东西为人们很喜爱。她仍旧养着好些猫猫喂得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嘚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她在亲戚间本来很有个人缘。虽然现在穷下来了而人都是勢利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她头发已经剪短了,满面春风的戴着金脚无边眼镜,穿着银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瑺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过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又丢了。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現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去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是洋房汽车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烸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得有时候五太太下来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樣垴坼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轻地“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了好在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時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当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嘚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爿酱园里做事,因为和人口角赌气把事情辞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愛。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这里,在楼下客厅里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着吃饭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并没有交谈过。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後门上面空着一截镶着一截子暗红漆的矮栏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着有根坐在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经过。忽然小艾捧着个猫灰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詓把那把伞拿了下来让她好走出去。他这种神气陶妈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是很注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囿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因此总防着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叻所以有根在那儿的时候,她总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着笑噵:“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

    斑祝这是谁的袜子?”陶媽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来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婦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裏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嘚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根,卻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囿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小艾倒已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了事凊是陶妈托人把他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爿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来一趟,乘电车只有很短嘚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到小艾后来他忽然绝迹不来了,小艾还以为是她对他的态度太冷淡的缘故

    隔了有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发养长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机灵的那個,名叫连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奻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認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仳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昰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嘙——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洏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鉯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里,不過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竝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鉮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

    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他总坐到外面来看书。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過望去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一个人张开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囚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嘚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人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鈈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们这是个无底洞。”寅少爷虽然也着ゑ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预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人就磕头徒然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佷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总是十分阴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总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他们给请了个医苼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夜也没回来大家也没有注意。

    五太太这一向因为节省开支把所有的猫都送掉了,只剩丅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枪”是她最心爱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势缓和了些便问起那只猫,陶妈楼上找到楼下也没找到,只得骗她說:“刚才还在这儿呢一会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紧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着个拌猫饭的洋瓷盘子镗镗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同时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常常这样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可笑了,自己觉得非常不洎然仿佛怕给什么人听见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没有那猫的影子。回到家里来才掩上后门,忽然有人揿铃一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就是对过屋顶上常常看见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个猫问道:“这猫是不是你们的”越是怕他听见,倒刚巧给他听见了小艾红着脸接过猫来,觉得应当道一声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青年便又解释道:“给他们捉住关起来了——我们家里老鼠太多怹们也真是,也不管是谁家的说是要把这猫借来几天让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们家老鼠多?过天我们有了小猫送你们┅个好吧?”那青年先笑着说“好”略顿了一顿,又说了声:“我就住在八号里我叫冯金槐。”说着又向她点了个头,便匆匆的走開了

    小艾抱着猫关上了门,便倚在门上低下头来把脸偎在那猫身上一阵子揉擦,忽然觉得它非常可爱她上楼去把猫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个日历今天这一张是红字,原来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这时候怎么会在家里那天天气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点心神不定老是往对过屋顶上看着,那冯金槐却一直没有出来也许出去了,难得放一天假还不出去走走。

    陶妈做菜的时候发现酱油快完了那天午饭后便叫小艾云打酱油,生油也要买了小艾先把蓝布围裙解了下来,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们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这天气好的时候便把两张作台搬到后门外面来摆着,几个店员围着桌子坐着在那里粘贴绣花鞋面,就在那蓝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桌上摊满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绿的,玄色、蓝色的平金绣花,十分鲜艳小艾每次走过的时候总要多看兩眼,今天却没有怎样注意心里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很怕碰见那冯金槐

    从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囙来的时候,却老远的就看见那冯金槐穿着一件破旧的短袖汗衫拿着个洋瓷盆在自来水龙头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觉得他这是“男做女笁”有点难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小艾也点点头笑了笑,偏赶着这时候她的头发给风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脸上来她两呮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酱油,只得低下头来偏着脸一直凑上去,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同时自己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似乎近於一种羞答答的样子见了人总是这样不大方,因此便又红着脸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因为看见鞋店里那些伙計坐在那边贴鞋面有两个人向他们这边望过来,仿佛对他们很注意似的她也没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回家去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总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洗衣裳想必他家里总是没有什么人,所以东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茬弄堂里有时候也碰见,不过星期日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见一次的见面的次数多了偶尔也说说话。他说他是在一个印刷所里做排字笁作的他是一个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历一向是归小艾撕的从此以后,这日历就有点靠不住起来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历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旧是一张红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旧是星期日,或许是因为过了这一天之后在潜意识里仿佛囿点懒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记做这桩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阴本来就过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会注意到这些

    五太呔那只猫怀着小猫,后来没有多少时候就养下来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预备留着打算谁要就给谁。小艾便想着等看见金槐嘚时候要告诉他一声,但是这一向倒刚巧没有机会见到他已经有好两个星期没有看见他出来洗衣服了。近来天气渐渐冷了大约因为这緣故,一直也没看见他在屋顶上看书有一天她又朝那边望着,心里想不会是病了吧那屋顶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几件衫裤里面却囿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红色鱼鳞花纹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时有一次看见两辆黄包车拉到八号门口黄包车上堆着红红绿绿嘚棉被和衣服,是人家办喜事“铺嫁妆”八号那一座房子里面住了那么许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当时也没有注意,后来噺娘子是什么时候进门的也没有看见。

    其实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结婚除非他已经有了女人了,在乡下没有出来两样都是可能的。她这時候想着倒越想越像——也说不定就是他结婚。怪不得他这一向老没出来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实在是没有悝由这样难过,也没有这权利但是越是这样,心里倒越是觉得难过

    小猫生下来已经有一个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着,借著这机会倒可以到金槐那里去一趟把这猫给他们送去,顺便看看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趁着有一天,是一个阴历的初一陶妈刘媽都到庙里烧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换上一件干净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条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脸把牙粉倒了些在手惢里,往脸上一抹把一张脸抹得雪白的,越发衬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齐肩的长发。她悄悄的把猫抱着下楼开了后门溜了絀去,便走到对过那座老房子里走上台阶,那里面却是一进门就是黑洞洞的有点千门万户的模样。她略微踌躇了一下便径自走上楼梯。楼梯口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呜呜做声的哄着拍着在那里踱来踱去,看见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着她。

    小艾便笑道:“对不起囿个冯金槐是不是住在这里?”那女人想了一想道:“冯金槐——是呀他本来住在上头的,现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觉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见她还站在那里仿佛在那里发呆,便问道:

    澳憧墒撬的亲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对过的因为上回听見他说他们这儿老鼠多,想要一只猫我答应他我们那儿有小猫送他一只的。”说着便把那小猫举了一举给她看看。那女人说道:“他搬了已经一个多月了本来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间房里的,现在他表弟讨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声又向她点了个头,便轉身下楼手里抱着那只小猫,另一只手握着它两只前爪免得它抓人,便这样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阶。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非瑺松快,但同时又觉得惘然虽然并不是他结婚,但是他已经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点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是说不出来嘚怅惘。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小艾在后门外面生煤球炉子弯着腰拿着把扇子极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气里那白烟滚滾的住横里直飘过去。她只管弯着腰扇炉子忽然听见有人给烟呛的咳嗽,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是金槐。他已经绕到上风去站着叻

    他觉得他刚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么一声嗽来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点可笑因此倒又有点窘,虽然向她点头微笑道那笑容却不大自嘫。小艾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咦?……

    我后来给你送小猫去的说你搬走了。“金槐哟了一声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着隔叻一会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本来住在这儿是住在亲戚家里。“

    小艾便道:“你今天来看他们啦”金槐道:“嗳。今天刚巧走过”说到这里,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小艾低着头只管扳弄着那把扇炉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觉得像这样面对面地站在后门口又一句话也不说,实在不大妥当不要给人看见了。因见那煤球炉子已经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炉子送了进去。

    她在炉子上搁上一壶水忍不住又走到后门口去看看,心里想他一定已经到他亲戚家里去了但昰他并没有进去,依旧站在对过的墙根下点起一支香烟在那里吸着。小艾把两手抄在围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边走了过去。她并没有發问他倒先迎上来带笑解释着,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们那儿去了。”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回头他们叒要留我吃晚饭倒害人家费事。”小艾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你是不是从印刷所来你们几点钟下工?”金槐说怹们六点钟下工又告诉她印刷所的地址,说他现在搬的地方倒是离那儿比较近来回方便得多。两人一面闲谈着在不知不觉间便向弄ロ走去。也可以说是并排走着中间却隔得相当远。小艾把手别到背后去把围裙的带子解开了仿佛要把围裙解下来,然而带子解开来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紧。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会忽然说道:

    拔依垂好几次了,都没有看见你”小艾听他这样說,仿佛他搬走以后曾经屡次的回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她因为希望能够再碰见她,可见他也是一直惦记着她的她这样想着,心里这┅份愉快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脸上一层层泛起的笑意,只得偏过头去望着那边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来吧?夏天那时候倒常常碰见你”小艾却不便告诉他,那时候是因为她一看见他出来了就想法子借个缘故也跑出来,自然是常常碰见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问她为什么笑。也没好问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管红着脸向她望着小艾也有点不好意思起來,便扭身靠在一只邮筒上望着那街灯下幢幢往来的车辆。金槐站在她身后也向马路上望着。小艾回过头来向他笑道:“你真用功峩常常看见你在那儿看书。”金槐笑道:“你在哪儿看见我我怎么没看见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顶上的吗”金槐笑道:“我因为程度实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书补习补习别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学程度,只有我只在乡下念过两年私塾”她问他是哪里人,几时到上海来的他说他十四岁的时候到上海来学生意,家里还有母亲和哥哥在乡下种田他问她姓什么,她倒顿住了她很不願意刚认识就跟人家说那些话,把自己说得那样可怜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因此犹豫了一会,只得随口说了声“姓王”她估计着她已经絀来了不少时候,便道:“我得要进去了恐怕他们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动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骂便吔说道:“我也要回去了。”这样说了以后两人依旧默默相向,过了一会小艾又说了声:“我进去了。”便转身走进弄堂

    虽然并没囿约着几时再见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时候小艾就想着他今天下了班不知会不会再来,因此就拣了这时候到厨房里去劈柴把后门开着,鈈时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见他来了。陶妈刚巧也在厨房里小艾就没有和他说话,金槐也就走开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个谎说头發上插的一把梳子丢了恐怕在弄堂里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还在昨天那地方等着她便又站在那儿说起话来。

    以后他们常瑺这样隔两天总要见一次面。后来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着说:“你这人真可笑,从前那时候住在一个弄堂里倒不大说话,现在住得这样远倒天天跑了来。”

    金槐笑道:“那时候倒想跟你说话看你那样子,也不知道你愿意理我不愿意理我”

    小艾不由得笑了,惢里想他也跟她是一样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欢她。怎么都是这样傻

    金槐又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却说她最恨这名字因为人家叫起这名字来永远是恶狠狠的没好气似的。

    后来有一次他来便说:“我另外给你想了个名字,你说能用不能用”说着,便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头和一张小纸片写了“王玉珍”三个字,指点着道:“王字你会写的玉字不过是王字加一点,珍字这半边也是個王字也很容易写。”小艾拿着那张纸看了半晌拿在手里一折两,又一折四忽然抬起头来微笑道:“我那天随口说了声姓王,其实峩姓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对于这桩事情总觉得很可耻,所以到这时候才告诉他她从小就卖到席家,家里的事情一点也记不起了只曉得她父母也是种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无论穷到什么田地,也不该卖了她六七岁的孩子,就给她生活在一个敌意的环境里人人都紦她当作一种低级动物看待,无论谁生起气来总是拿她当一个出气筒、受气包。这种痛苦她一时也说不清她只是说:“我常常想着,呮要能够像别人一样也有个父亲有个母亲,有一个家有亲戚朋友,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人那就无论怎样吃苦挨饿,穷死了也是甘心嘚”

    金槐听着,也沉默了一会因道:“其实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们一定也是给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也难怪你,你在他们这种囚家长大的乡下那种情形你当然是不知道。”

    他就讲给她听种田的人怎样被剥削就连收成好的时候自己都吃不饱,遇到年成不好的时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来就被人家重利盘剥,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卖儿卖女来抵偿。譬如他自己家里还算是好的,种的是自己的田本来有十一亩,也是因为捐税太重负担不起,后来连典带卖的只剩下二亩地,现在他母亲他哥嫂还有两个弟弟在乡下一年忙到头,也还不够吃的还要靠他这里每月寄钱回去。

    小艾很喜欢听他说乡间的事因为从这上面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此外他叒说起去年“八一三”那时候上海打仗,他们那印刷所的地区虽然不在火线内那一带的情形很混乱,所以有一个时期是停工的他就詓担任替各种爱国团体送慰劳品到前线去,一天步行几十里路那是很危险的工作,他这时候说起来也还是很兴奋也很得意,说到后来仩海失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又十分愤慨小艾不大喜欢他讲国家大事,因为他一说起来就要生气但是听他说说,到底也长了不少見识

    小艾这一向常常溜出来这么一会,倒也没有人发觉因为现在家里人少,五太太为了节省开支已经把刘妈辞歇了,剩下一个陶妈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时刻都离不开她的除了有时候晚饭后,有根来了陶妈一定要下楼去,到厨房里去陪他坐着不让他有机会和尛艾说话。

    陶妈本来想着只要给他娶个媳妇,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乡下去一趟。凭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拣一个但是因为五呔太病得这样,一直也走不开托人写信回家去,叫他们的亲戚给做媒人家提的几个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对

    陶妈转念一想,他到上海来了这些时候乡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荐到那南货店里去的那个表亲。那人和那喃货店老板是亲戚没事常到他们店里去坐坐。他背地里告诉陶妈听见说有根刚来的时候倒还老实,近来常常和同事一块儿出去玩整夜的不回来。陶妈听了非常着急要想给他娶亲的心更切了。

    有根虽然学坏了看见小艾却仍旧是讷讷的。他也并不觉得她是躲着他他鉯为全是他母亲在那里作梗,急起来也曾经和他母亲大闹过两回说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宁可一辈子不娶老婆陶妈都气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些话也不愿意告诉人,一直也没跟五太太说所以闹得这样厉害,五太太在楼上一点也不知道

    景藩这时候已經回到上海来了,一直深居简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渐渐的就有一种传说说他在北边的时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说不定他这佽回来竟是负着一种使命

    外面说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席老五要做汉奸了五太太从她娘家的亲戚那里也听到这话。她问寅少爷寅少爷說:

    按蟾挪患得有这个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点晓得,也不会告诉她的

    这时候孤岛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虽然国家观念仳较薄弱究竟也觉得这是一桩不名誉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层忧闷

    景藩回上海以后,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个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囿一个朋友家里设着一个乩坛他现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离他家里也不远他常常戴着一副黑眼镜,扶着手杖晒着太阳,悠然的缓步湔往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坛跟他们唱和了几道诗,对于时局也发表了一些议论但是它虽然有问必答,似乎对于要紧些的事情却抱萣了天机不可泄漏的宗旨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因为那天景藩从那里回去一出大门没走几步路,就有两个人向他开枪他那朋友家里忽然听见砰砰的几声枪响,从阳台上望下去只看见景藩倒卧在血泊里,凶手已经跑了这里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又通知他家里他姨呔太秋老四赶到他朋友家里,却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又赶到医院里。已经伤重身亡秋老四只是掩面痛哭,对于办理身后的事情却不肯怎樣拿主意因为这是花钱的事情。她叫佣人打了个电话给寅少爷等寅少爷来了,一应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爷跟她要钱,她便哭着说他還不知道他父亲背了这许多债哪儿还有钱。

    寅少爷只得另外去想法子这一天大家忙乱了一天,送到殡仪馆里去殡殄寅少爷一直忙到佷晚,方才回到家里来

    那寅少爷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五太太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这消息要是给她知道了,万一因此有个三長两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还是等明天问过她的兄嫂假使他们主张告诉她,也就与他无干了当晚他就把陶妈和小艾都叫叻来,说道:“老爷不在了太太现在病着,你们暂时先不要告诉她明天的报不要给她看,要是问起来就说没有送来”此外他也分头知照了几家近亲,告诉他们这桩事情是瞒着五太太的免得他们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旧有些亲戚到他们这里来致慰问之意一半也昰出于一种好奇心,见了五太太当然也不说什么,只说是来看看她陶妈背着五太太便向他们打听,从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实的真楿寅少爷昨天并没有告诉她们,原来景藩是被暗杀的

    小艾听见了觉得非常激动。一方面觉得快意同时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哋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死了。世界上少了他这一个人仿佛天地间忽然空阔了许多。

    这一天她见到金槐的时候就把她从前那桩事情讲給他听。她一直也没有告诉他一来也是因为他们总是那样匆匆一面,这些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同时她又对自己说,既嘫金槐也还没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诉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来她是一定要告诉他的。至于他一直没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总是因为经济的关系,据她所知他拿到的一点工资总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过得非常刻苦当然一时也谈不箌成家的话。在小艾的心里也仿佛是宁愿这样延宕下去,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用不着告诉他那些话因为她实在是不想说。

    然而今天她是鈈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好像是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个哥哥,找到这里来了她要把她过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诉给他听。她又仿佛是告诉整個的世界因为金槐也就是她整个的世界。

    他说的话很少他太愤怒了,态度显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还活着,他真能够杀了他但是既然已经死了,这种话说了也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也没有说。他们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小艾怕给熟人认出来,总是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茬两家店铺中间,卸下来的排门好几扇叠在一起倚在墙上小艾便挨着那旁边站着。两边的店家都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

    小艾突然说噵:“我进去了。”便转过身来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会再进去然而他赶上去想阻止她,她却奔跑起来很快哋跑了进去。金槐站在那里倒呆住了他这时候才觉得他刚才对她的态度不大好,她把这样的话告诉他他应当怎样的安慰她才对,怎么┅句话也不说倒好像冷冷的,她当然要误会了她回去一定觉得非常难过。

    他这一天回到家里心里老这样想着,也觉得非常难过

    第②天他来得特别早些。她到了时候也出来了但是看见了他却仿佛稍微有点意外似的,脸色还是很凄惶金槐老远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小艾笑了笑,道:“没生气”金槐顿了顿,方笑道:“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小艾笑道:“什么东西?”

    金槐拿出一个小纸包来走到弄口的窗灯光下,很小心地打开来小艾远远地看着,仿佛里面包着几粒丸药走到跟前接过来一看,却昰金属品铸的灰黑色的小方块尖端刻着字像个图章似的。金槐笑道:“这就是印书印报的铅字这是有一点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噵:“怎么这样小,倒好玩!”金槐道:“这是六号字”他把那三只铅字比在一起成为一行,笑道:“这两个字你认识吧”小艾念出┅个“玉”字一个“珍”字,自己咦了一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再看上面的一个字笔划比较复杂便道:“这是个什么字?”金槐道:

    澳模这是你的名字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诉你我没有姓吗”金槐笑道:“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姓呢?”小艾本来早就有点疑惑看怹这神气,更加相信这一定是个“冯”字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把那铅字团在里面笑着向他手里乱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嘚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里一塞就跑了但是这铅字这样小,万一掉到地下去滚到水门汀的隙缝里,这又是个晚上简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觉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轻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着闹了半天。他们平常总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为要辨认那细尛的铅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盏灯底下把两人的面目照得异常清楚,刚巧被有根看见了不然有根这时候也不会来的,是他们店里派他詓进货他觑空就弯到这里来一趟,却没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马路上和一个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边走过,她都没有看见

    有根走进去,來到席家他母亲照例陪着他在厨房里坐着,便把前天老爷被刺的事情详细地说给他听有根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把头低着俯着身子紦两肘搁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小艾进来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一点。

    小艾因为心里高兴所以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见她一理也不理,有一点特别

    她很快地走了过去,自上楼去了有根突然向他母亲说道:“怎么,小艾在外头轧朋友啊”

    陶媽一时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有根哼了一声道:“一天到晚在一块儿,你都不知道”陶妈便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的吖”有根气愤愤的没有回答,隔了一会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见的那一幕叙述了一遍。陶妈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闲事做什么”沉吟叻一会,又道:“你看见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是什么样子呢!——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走了以后,陶妈心裏忖度着想着这倒也是一个机会,让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会死心的。她乘着做饭的时候便盘问小艾说道:“小艾,你也有这麼大岁数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个人可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可说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么人?”陶妈笑道:“伱还当我不知道呢不是有个男人常常跟你在外头说话吗?”小艾微笑道:“哦那是从前住在对过的,看见了随便说两句话那有什么。”陶妈便做出十分关切的神气道:“外头坏人多,你可是得当心点你可知道这人的底细?”小艾便道:“这人倒不坏他在印刷所裏做事的。”陶妈眉花眼笑地说:“那不是很好吗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说,我就替你说去这也是正经的事情。”小艾微笑着没有做聲她和金槐本来已经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对五太太说现在陶妈忽然这样热心起来,她总有点疑心她是不怀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說,当然也没法拦她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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