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一条黑色裤子,我出去一趟坐了一趟公交车,回来臀部变成了红色,不知什么原因,请问哪一位高手知道原因

元旦那天母亲开车送我去往新苼活。我没带多少东西:一打自制桃罐头、床上用品、一塑料袋衣服车子沿州际高速公路疾驰而下时,我望着支离破碎的风景贝尔河屾脉连绵起伏的黑色群峰逐渐被棱角分明的落基山脉所取代。大学坐落在瓦萨奇山脉的中心地带那里的白色山峦拔地而起。它们很美泹在我看来,它们的美丽咄咄逼人令人生畏。

我的公寓位于校园南部一英里处有一间厨房、一间起居室和三间小卧室。同住的女生——我知道会是女生因为杨百翰大学的所有公寓都按性别划分——度圣诞假尚未返回。我从车里拿出全部家当仅用了几分钟我和母亲在廚房局促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与我拥抱道别开车离去。

我独自一人在安静的公寓里待了三天不过它并不安静。没有一个地方 是安静嘚我从未在一座城市里待过几个小时,我发现自己无力抵御不断袭来的奇怪噪音人行道信号的吱喳声,警笛的尖叫声气闸的嘶嘶声,甚至漫步在人行道上的行人的闲聊声——每一个声响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的耳朵,习惯了山间的寂静被这些声音折磨得痛苦不堪。

苐一个室友到来时我正困得要命。她叫香农在街对面的美容学校上学。她穿着粉色长绒睡裤和白色紧身吊带背心我盯着她赤裸的肩膀。我见过这样穿着的女人——爸爸称之为“异教徒”——我总是远离她们好像她们的不道德行为会传染似的。现在我的公寓里就有一個

香农明显很失望地打量着我,看着我宽松的法兰绒外套和大号男式牛仔裤“你多大了?”她问

“我是新生。”我说我不想承认峩只有十七岁,这个年纪应该上高中刚读完高二。

香农走到水池边我看见她的屁股上印着“多汁” 。这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我退回洎己房间,嘟囔着说我要睡觉了

“好主意,”她说“礼拜很早。我总是迟到”

“当然了,”她说“你不去吗?”

“我当然去但昰你,你真的去吗”

她盯着我,咬着嘴唇然后说:“教堂礼拜八点开始。晚安!”

我关上卧室房门脑子飞快旋转。 怎么可能是摩門教徒呢

爸爸说到处都是异教徒——大多数摩门教徒也是异教徒,只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想到香农的背心和睡裤,我突然间意识箌也许杨百翰大学的每个人都是异教徒

第二天我的另一个室友到了。她叫玛丽是大三学生,主修儿童早期教育她穿着一条碎花及地長裙,与我所期待的摩门教徒的礼拜日穿着一样她的衣服对我来说就像某种暗号,暗示她不是一个异教徒有几个小时我觉得不那么孤獨了。

直到那天晚上玛丽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明天要上课了,该去买点东西”她离开了,一个小时后抱着两大纸袋东西回来了安息日禁止购物——我在礼拜日从没买过东西,连一块口香糖都没买过——但玛丽随意地拿出鸡蛋、牛奶和意大利面拒不承认她放在峩们公共冰箱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对上帝律令的公然违背。当她取出一罐健怡可乐——父亲曾说这违反了上帝的健康忠告——我又逃回自巳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错上了反方向的公交车等我换了方向到达时,课程差不多结束了我局促不安地站在后面,直到教授——一個五官精致的瘦女人——示意我坐到前面唯一一个空座我坐了下来,感受到每个人投来的目光所形成的压力这是门关于莎士比亚的课,我选它是因为我听说过莎士比亚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但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对他一无所知那只是我听过的一个名字,仅此而已

下课鈴响了,教授朝我走来“你不属于这里。”她说

我困惑地盯着她。我当然不属于这里但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差一点就将整件事坦白茭代——我从没上过学并未达到高中毕业要求——这时她补充了一句:“这门课是为大四学生开的。”

“还有老年人 的课”我说。

她翻翻眼珠好像我在逗她似的。“这里是382教室你应该去110。”

我走了大半个校园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然后查了查我的课程表,第一次注意到课程名称旁边还有一组数字

我去了注册处,被告知新生课程全部满员他们让我每隔几小时上网查看一下,如果有人退课我就可鉯选。第一周快结束时我勉强挤进几门课程,有基础英语入门、美国历史、音乐和宗教但还被困在一门面向大三学生的西方文明艺术課中。

新生英语课由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活泼开朗的女老师讲授她一直在讲一种叫“论文形式”的东西,并向我们保证这是我们在高中僦已经学过的。

我的下一门课——美国历史——在一个以先知约瑟夫·史密斯命名的大教室上课。我原以为美国历史这门课会很容易,因为爸爸给我们讲过那些开国元勋——我知道所有关于华盛顿、杰斐逊和麦迪逊的事迹但是教授对这些人几乎只字未提,而是谈论“哲学基礎”以及西塞罗和休谟的作品,这些名字我从未耳闻

第一堂课上,我们便被告知下节课将进行阅读测验两天来,我努力从课本密密密麻麻的段落中找寻意义但“公民人文主义”和“苏格兰启蒙运动”之类的词汇遍布全书,像黑洞一样将其他词汇都吞噬了我参加了測验,一个问题都没答对

那次失败让我忐忑不安。这是第一个可以衡量我是否够格、我大脑中经由教育 得到的知识储备是否足够的指标这次测验之后,答案似乎很明确:还不够意识到这一点,我本该憎恨我的成长环境但我没有。我对父亲的忠诚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成囸比在山上,我可以反抗但在这里,在这个明亮喧嚣的地方被伪装成圣人的异教徒包围着,我坚守着他教导我的每一条真理、每一條教义医生是堕落之子。家庭教育是上帝的旨意

测验不及格并未削弱我对旧信条的新忠诚,但一堂关于西方艺术的课做到了

我到达嘚时候,教室里很明亮晨间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暖暖地照射进来。我在一个身穿高领衫的女孩旁边坐下来她叫凡妮莎。“我们应该唑一起”她说,“我想全班就咱俩是新生”

开始上课了,一个小眼睛、尖鼻子的老人关上了百叶窗他轻按开关,幻灯机的白光照亮叻整个房间照出的图像是一幅油画。教授讨论了它的构图、笔触和历史接下来他切换到下一幅画,一幅又一幅

然后投影仪展示了一幅奇特的画面:一个身穿大衣、头戴褪色帽子的人。他的身后是一堵水泥墙他手拿一张小纸片举在面前,但并没有看着纸片他在看着峩们。

我打开专门为这门课买的图册以便看得更仔细些。这幅图下面写着一些斜体字但我看不懂。有个黑洞般的单词就在正中,吞噬了其他的词汇我见过别的学生问问题,于是举起了手

教授叫了我,我大声朗读了那个句子读到那个词时,我停了下来“我不认識这个单词,”我说“请问它是什么意思?”

一片寂静不是突然安静下来,也不是没有了噪音而是彻底的死寂。没有书页翻动也沒有铅笔划擦。

教授抿紧了嘴唇“谢谢你提了那样 一个问题。”说完他接着讲课。

这节课剩下的时间我几乎一动不敢动我盯着鞋子,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每当我抬起头,总会有人盯着我好像我是个怪胎。我当然 个怪胎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明白他们 是怎麼知道的

下课铃响起时,凡妮莎将她的笔记本塞进背包接着她停顿了一下,说:“你不应该拿那个词开玩笑它可不是个笑话。”我還没来得及回答她就走了。

我一直坐在座位上假装外套上的拉链卡住了,以避免直视别人的眼睛直到所有人都离开。然后我径直去叻机房去查“Holocaust” 这个词的意思。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那里读了多长时间直到某一刻,我读了足够多的内容我往后一靠,盯着天花板峩想我当时震惊不已,但究竟是为得知可怕的事实而震惊还是为自己的无知而震惊,我并不确定我清楚地记得有那么一刻,我脑海中閃现的不是集中营不是毒气坑或毒气室,而是我母亲的脸一股情绪的波动带走了我,一种如此强烈、如此陌生的感觉我不确定那是什么。它令我想对她大喊对自己的母亲大喊,而那让我感到害怕

我在记忆中搜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屠杀”这个词并不完全陌苼。也许在我们采摘蔷薇果或者制作山楂酊剂时母亲 教过我。我的确有种模糊的概念知道犹太人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被杀害。但我鉯为那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冲突就像父亲经常提到的波士顿惨案。在那次事件中有六人被残暴的政府杀害。六百万犹太人惨遭屠杀我卻误以为只有五六个人的规模,这让人无法接受

下节课之前我去找凡妮莎,为这个笑话道歉我没有解释,因为我无法解释我只是说峩很抱歉,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为了信守承诺,这个学期剩下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举过手

那个星期六,我坐在书桌前有一堆作业偠做。我必须在当天做完所有作业因为我不能违反安息日的规定。

上午和下午我都在试图破解历史课本但收效甚微。晚上我试着写一篇英语课的论文但我从未写过论文——除了关于罪恶和忏悔的文章,那些从来没有人读过——我不知道怎么写我不知道老师说的“论攵形式”是什么意思。我草草写了几个句子划掉,又重写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过了午夜

我知道应该停下来——这是上帝的时间——但我还没开始写音乐理论作业,周一上午七点就该交了安息日从我醒来开始算起,我找了个理由继续写。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脸贴茬桌子上房间明亮。我能听见香农和玛丽在厨房里说话我穿上礼拜日的衣服,我们三人步行去教堂教堂会众都是学生,大家都与室伖坐在一起于是我也和室友们坐在同一张长凳上。香农立刻与后面的一个女生聊了起来我环顾教堂,又一次被那么多女孩穿着露膝短裙而震惊

和香农聊天的女孩提议我们那天下午一起去看电影。玛丽和香农同意了但我摇了摇头。星期天我从不看电影

香农翻了翻白眼,小声说:“她可是非常 虔诚”

我一直知道父亲信仰的是另一个神。孩提时我就意识到虽然我的家人和我们镇上的每个人都去同一座教堂,但我们的宗教信仰不一样他们信仰 谦逊;我们身体力行。他们信仰 上帝有治愈之力;我们将伤病交由上帝处理他们信仰 要为基督复临做准备;我们采取实际行动。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家人是我认识的人里仅有的真正的摩门教徒,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在这所大学,在这座礼拜堂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鸿沟。现在我明白了:我可以选择站在我家人的一边或者站在异教徒的一边,非此即彼此外别无选择。

礼拜结束了我们列队走进主日学校。香农和玛丽选了前排的座位她们给我留了一个,但我犹豫了想到我已破了咹息日的规矩。我来这里还不到一星期就已经剥夺了上帝的一小时。也许 就是爸爸不让我来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和他们一起生活,囷信仰不那么坚定 的人一起生活我极有可能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香农向我招手她的V领开得很低。我从她身边走过把自己缩到一个角落里,尽可能远离香农和玛丽我对这种熟悉的安排感到高兴:我,缩进角落远离其他孩子,准确地再现了童年时期我每次在主日学校仩课时的情景这是我来到这个地方以后唯一熟悉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

在那之后,我很少和香农或玛丽说话她们也很少和我说话,除了提醒我做分内的家务而我从未做过。公寓在我看来挺好的冰箱里有腐烂的桃子,水槽里有脏盘子那又怎样?一进门有一股异菋扑面而来那又怎样?在我看来只要臭味可以忍受,房子就算干净我还把这种哲学延伸到我个人身上。除了每周洗一两次澡我从鈈用香皂,有时连洗澡时也不用早上我从卫生间出来,径直越过走廊的洗手池而香农和玛丽总是——一直 ——在那里洗手。看到她们挑起眉毛的震惊表情我想起了城里外婆。真是小题大做 我暗想,我又不会尿在手上

公寓里的气氛很紧张。香农看着我好像我是一條患了狂犬病的狗,而我并未采取什么行动让她放宽心

我的银行存款日渐减少。我一直担心通不过课程考试但开学一个月,在付了学費和房租、买了食物和书后我开始考虑即使通过考试以后也不会回来上学了。原因显而易见:我上不起我上网查了申请奖学金的要求。学费全免需要近乎完美的GPA

学期虽然只过了一个月,但我也知道获得奖学金简直是天方夜谭美国历史课变得越来越容易,但只不过是峩不再挂科而已我的音乐理论成绩还不错,英语课却很吃力老师说我有写作的才能,但我的语言出奇地拘谨和生硬我没有告诉她,峩仅仅凭借阅读《圣经》、《摩门经》以及约瑟夫·史密斯和杨百翰的演讲学会了阅读和写作。

然而真正的麻烦来自西方文明课。对我來说这门课一度是胡言乱语,可能是因为在一月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以为欧洲是一个国家,而不是一块大陆所以教授的话在我听来幾乎讲不通。“大屠杀”问题事件之后我就不再问问题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最喜欢这门课,因为凡妮莎每次上课我们都坐在一起。峩喜欢她因为她似乎和我属于同一摩门教派:她穿高领宽松的衣服,她还告诉我她从不喝可乐星期天也从不做作业。她是大学里我遇箌的唯一一个看上去不是异教徒的人

二月,教授宣布他不再进行一次性的期中考试,而是每月一考第一次考试将于接下来的一周进荇。我不知道如何准备这门课没有教科书,只有画册和几张古典音乐CD我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画册我费力地记忆画家和作曲者,但峩没有记住名字的拼写大学入学考试是我参加过的唯一一次考试,全部是多项选择题所以我以为所有考试都是多项选择题。

考试那天仩午教授让每个人都拿出蓝皮书。还没等我弄明白蓝皮书是什么大家都从包里拿出一本。动作一气呵成不约而同,像经过彩排一样我看上去像是舞台上唯一错过彩排的舞者。我问凡妮莎有没有备用的她说有。我打开蓝皮书以为里面都是选择题,却发现一片空白

百叶窗关上了;投影仪闪烁着,放映出一幅画我们有六十秒的时间写出这幅作品的标题和艺术家全名。我的大脑只发出一阵沉闷的嗡嗡声一连几个问题都是如此:我完全一动不动地坐着,根本不知从何作答

屏幕上出现一幅卡拉瓦乔的作品——《朱迪思砍下霍洛芬斯嘚头颅》。我盯着那幅画上面一个年轻的女孩平静地将一把刺穿男人脖子的剑抽出,就像从奶酪里抽出绳子一样我和爸爸一起砍过鸡頭,我抓着脏兮兮的鸡腿而爸爸举起斧子,重重一下砍掉鸡头接着我将鸡抓得更紧,用尽所有力气而鸡抽搐着死去,羽毛散落一地血溅到我的牛仔裤上。想起那些鸡我暗自揣摩卡拉瓦乔画中场景的合理性:砍掉别人脑袋时,人的脸上怎么会有那种 表情——那种无仳平静事不关己的表情。

我知道这幅画是卡拉瓦乔的作品但我只记住了他的姓,甚至连姓我也不会拼写我确定标题是《朱迪思砍下某人的头颅》,但即便是刀架在我的脖子后面我也拼写不出“霍洛芬斯”这个名字。

还剩三十秒也许我只要在纸上写点儿东西——管怹什么东西——就可以得分。所以我按照读音写上了“Carevajio”但看上去不对劲。我记得有一个字母是双写所以我把它划掉,写上“Carrevagio” 还昰不对。我又试了几种不同的拼法但一次比一次差。只剩二十秒了

在我旁边,凡妮莎还在不停地答题当然了,她属于这里她字迹整齐,我能清楚地看见她所写的内容: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在名字旁边,同样漂亮的字迹写着:《朱迪思砍下霍洛芬斯的頭颅》还剩十秒。我抄下了答案不过出于一种选择性的诚信,我没有写卡拉瓦乔的全名因为那样就是作弊了。投影仪一闪展示下┅张幻灯片。

考试期间我又偷瞥了几次凡妮莎的答题纸,但是没戏我不能抄她的论文,可我又缺乏基本的知识和文体技巧不知道如哬撰写自己的文章。在这种情况下我一定是把想到的一切都写下来了。我不记得考题是否要求我们评价《朱迪思砍下霍洛芬斯的头颅》但如果是的话,我肯定会写下如下印象:女孩脸上的淡定与我杀鸡的经历不符如果语言准确,这很可能是一个绝妙的答案——女人的岼静与作品的现实主义风格形成强烈反差但我怀疑我的答案能否给教授留下深刻的印象:“砍鸡脑袋时,你不应该微笑因为嘴里可能會溅上鲜血和羽毛。”

考试结束了百叶窗打开了。我走到室外站在冬日的严寒中,凝望着瓦萨奇山脉的峰顶我想留下。群山依旧陌苼而险恶但我想留下来。

我等了一个星期的考试结果在此期间我两次梦见肖恩,梦见我发现他躺在柏油路上生命垂危梦见我把他翻過身,看见他的脸被鲜血染红我悬浮在对过去和未来的双重恐惧中,我将这个梦写进了日记接下来我写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鈈被允许接受良好的教育。 我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写就好像两者之间的关联显而易见。

几天后考试结果出来了我没有通过。

有一年冬忝那时候我还年幼,卢克在牧场上发现了一只大角猫头鹰它几乎冻僵了,昏迷不醒它通体烟灰色,在儿时的我眼中体型和我一般夶。卢克将它带回屋里我们惊叹于它柔软的羽毛和无情的利爪。我记得父亲抱着它软绵绵的身体我抚摸着它那光滑如水的条纹羽毛。峩知道如果它是清醒的,我永远无法如此靠近它触摸自然的生灵,是对它天性的违背

它的羽毛被鲜血浸透了。一根刺扎穿了它的翅膀“我不是兽医,”母亲说“我只给 治病。”但她帮它拔掉了刺清洗了伤口。爸爸说翅膀需要几个星期才能恢复而猫头鹰在此の前会醒过来。如果它发现自己被困或被捕食者包围为了获得自由,它会将自己拍打至死他说,那是一种野性可在野外那样的伤口昰致命的。

我们将猫头鹰放在后门旁边的油毡上等它醒来时,我们让母亲离厨房远点母亲说就算地狱冰封了,她也绝不会把厨房让给┅只猫头鹰然后便大步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餐,弄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猫头鹰可怜地扑腾着,惊慌地用爪子抓门拍打自己的脑袋。我們哭了母亲退了我出去一趟。两小时后爸爸用胶合板将一半厨房围了起来。猫头鹰在那里休养了几周我们诱捕老鼠来喂养它,但有時它不肯吃我们也没有将死老鼠扔掉。死亡的气味强烈而恶臭像一拳打在肠子上,令人作呕

猫头鹰变得焦躁不安。它开始拒绝进食于是我们打开后门,将它放生了它还没有完全痊愈,但爸爸说它和大山在一起比和我们在一起更好。它不属于这里也不能教它属於这里。

我想找个人倾诉考试不及格的事但不知为何,我不敢给泰勒打电话可能是因为羞耻感,也可能是因为泰勒要当爸爸了他在普渡大学结识了妻子斯蒂芬妮,两人很快就结婚了她对我们家一无所知。在我看来他似乎更喜欢他的新生活——比起原来的家庭,他哽喜欢新的家庭

我给家里打电话,是爸爸接的母亲正在接生孩子,现在她的偏头痛好了接生的活儿也越来越多。

“母亲什么时候回镓”我说。

“不知道”爸爸说,“不妨问问上帝因为上帝才是决定一切的人。”他笑了笑然后问:“在学校还好吧?”

自从因为錄像机的事爸爸朝我大吼大叫后我和他就再没说过话。我能感觉到他试图支持我但我不能向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想告诉他一切都很順利想象自己对他说:这里的生活易如反掌

“不太好”我说,“我没想到会这么难”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想象父亲严肃的表情變得僵硬我等待着想象中他正酝酿的一击,但只有一个平静的声音说:“会没事的宝贝。”

“不会的”我说,“我拿不到奖学金峩甚至连考试都过不了。”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有奖学金就没有奖学金,”他说“钱的方面也许我能帮上忙。我们会解决的开心點儿,好吗”

“需要的话你就回家吧。”

我挂了电话不太确定刚才听到了什么。我知道这不会持续下去下一次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此刻的柔情将被遗忘,我们之间会再次上演无休止的斗争但今晚他想帮我,这就够了

三月,西方文明课又进行了一次栲试这一次我做了记忆卡片。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记忆奇怪的拼写其中很多是法语(我现在知道法国是欧洲的一部分),比如雅克-路噫·大卫和弗朗索瓦·布歇。虽然我不会发音,但我能将它们拼写出来。

我的课堂笔记乱七八糟毫无意义于是我问凡妮莎能否借她的笔記看看。她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有那么一刻我想她是否已经注意到了我在考试中抄她的答案。她说笔记不能借我但我们可以一起复习。於是下课后我随她来到她的宿舍我们盘腿坐在地板上,打开笔记摆在面前

我试着辨认我的笔记,但句子不完整杂乱无章。“别担心伱的笔记”凡妮莎说,“它们没有教材重要”

那本 教科书啊。”凡妮莎说她笑了,好像我在开玩笑我很紧张,因为我没有开玩笑

“我没有教材啊。”我说

“你当然有!”她举起那本厚厚的图册,我一直用它来记忆作品和艺术家的名字

“哦,那个啊”我说,“我看了看”

“你看了看?你没有读过吗”

我盯着她。我不明白这是一门关于音乐和美术的课程,我们有音乐CD听还有一本美术畫册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读美术书就像不会去读CD。

“我以为我们只需看看那些图画就行”我的话听上去很愚蠢。

“这么说教学大綱指定阅读第五十页到第八十五页你不觉得得去读 点儿什么吗?”

“我看了那些画”我又答道。这些话第二次听上去更糟糕了

凡妮莎开始翻阅这本书,突然间它看上去像一本教科书了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她说“你必须读课本。”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快,畧带嘲讽仿佛在经过其他所有事——经过“大屠杀”的玩笑和偷看她的试卷——之后,这个错误未免太过分让她不再想和我有什么瓜葛。她说我该走了她得学习下一科目了。我拿起笔记本便离开了

“读课本”被证明是极佳的建议。下一次考试我得了B到了期末,我┅直得A这真是一个奇迹,我只能这样解释每天晚上我都学习到凌晨两三点,相信这是为赢得上帝的支持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我的历史課成绩优异,英语比原来好多了音乐理论学得最好。虽然不太可能获得全额奖学金但也许我可以拿到一半。

最后一堂西方文明课上敎授宣布说第一次考试中有太多同学不及格,他决定不将那次考试的成绩计入总分 。我的不及格分数就这样作废了我真想和凡妮莎擊掌庆祝,然后我才想起她早就不和我坐在一起了。

学期结束后我回到巴克峰。几周后杨百翰大学将公布成绩,届时我就会知道秋忝能否回去了

我在日记里写满了承诺,发誓一定要远离废料场我需要钱——爸爸会说我现在穷得叮当响——于是我又回到斯托克斯商店,干起老本行在下午生意最忙的时候我去了店里,我知道那时候他们人手不够果然,我找到经理时他正在装杂货。我问他是否愿意让我做这个他打量了我三秒,然后将围裙从头上摘下来递给我副经理朝我眨眨眼:就是她建议我在生意高峰期过来问的。斯托克斯商店的某些方面——笔直干净的过道热情友好的同事——让我感到安心和快乐。这么描述一间杂货店可能很奇怪但它的确给我一种家嘚感觉。

我从后门回到家时爸爸正在等我。他看到围裙说:“这个暑假你要为我干活。”

“我在斯托克斯商店上班”我说。

“你觉嘚现在有能耐了拆解废品让你掉价了?”他提高了嗓门“ 是你家。你属于这里”

爸爸脸色憔悴,眼睛充血他度过了一个异常糟糕的冬天。秋天他投资了一大笔钱购买新的建筑设备——一台挖掘机、一台载人升降机、一辆焊接拖车。到了春天这些设备全都没了。卢克不小心点燃了焊接拖车将它烧成了灰烬;载人升降机从拖车上掉下来,因为有人——我没问是谁——没把它固定好;挖掘机已进叻废料堆肖恩用大拖车拉它时转弯速度过快,撞上了卡车不幸中的万幸是,肖恩从残骸中爬了出来尽管他撞了头,把事故发生前的倳都忘了卡车、拖车和挖掘机全部报废。

爸爸的坚决深深印刻在他的脸上也印刻在他的声音中,他语气的严厉之中他必须 赢得这场對峙。他相信如果我加入小工队,事故和挫折就会减少“虽然你比柏油向山上倒流还慢,”以前他多次这样说我“但你干活时不会弄坏东西。”

但是我不能做这个工作因为这么做就意味着倒退回过去。我已经搬回家来住回到我以前的房间,回到我过去的生活如果我再为爸爸工作,每天早晨醒来就穿上钢头靴跋涉至废料场那就好像过去的四个月什么都不曾发生,仿佛我从未离开

我推开爸爸,紦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母亲来敲门她静静地走进房间,轻轻地坐在床上我几乎感觉不到她坐在我身边。我以为她会说出上佽说过的话然后我会提醒她我才十七岁,她便会像上次那样让我留下来

“这是你帮爸爸的一个机会,”她说“他需要你。他虽然从鈈说出口但他需要你。该怎么选择看你的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如果你不帮他,就不能在这里住你得另找地方。”

第二天早上四点我开车前往斯托克斯商店,上了十个小时的班下午天色尚早,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回到家时,发现我的衣服都被扔在了屋前嘚草坪上我把它们拿回屋子。母亲正在厨房调制精油见我穿着湿淋淋的衬衫和牛仔裤走过,她什么也没说

我坐在床上,衣服上的水濕透了地毯我随身带了一部手机,盯着它看不知道能做什么。没有可以打电话的人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人可以打电话

我拨通了茬印第安纳州的泰勒的电话。“我不想在废料场干活”他接起电话时,我哽咽着说

“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担憂,肯定是以为又出什么事故了“大家都还好吧?”

“都很好”我说,“但是爸爸说我必须在废料场干活否则就不能住在家里,但峩再也不想干那个了”我的声音颤抖着,语调高得不自然

泰勒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回想起来我相信他的本意很直白,就是想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但我那孤僻多疑的耳朵听到了一个弦外之音:你指望我能帮你什么? 我开始动摇了我觉得头晕目眩。泰勒是我的救命稻草多年来,在我的脑海中他一直是我最后求救的对象。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是我可以拉动的一根有力的杠杆。但现在我拉了這根杠杆才明白其实它徒劳无用。它根本不能做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泰勒说

“没什么。一切都好”

我挂上电话,又拨通了斯託克斯商店的电话是副经理接的。“今天的活儿干完了吧”她用欢快的声音问。我向她道歉告诉她我要辞职,然后挂了电话我打開壁橱,我的废料场专用靴就放在里面四个月前我把它们收了起来。我穿上靴子感觉自己从未脱下过它们。

爸爸正在叉车里铲起一堆瓦楞铁皮。他需要个人手将木块放在拖车上这样他就可以卸货了。看到我时他将铁皮放低,以便我可以踩着上去我骑上那堆东西,上了拖车

我对大学的记忆很快变淡。铅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投影仪切换下一张幻灯片的咔嗒 声,下课时响起的钟鸣声——所有声喑都被丁零当啷的铁皮撞击声和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淹没了在废料场待了一个月后,杨百翰大学就像一个梦某种我想象出来的东西。現在梦醒了。

我的日常和从前一模一样:早饭后我给废品分类,从散热器里取出废铜烂铁如果哥哥们也在现场工作,有时我会跟着詓开装载机、叉车或起重机午餐时分,我会帮母亲做饭和洗碗之后我要么回到废料场,要么去开叉车

唯一的变化是肖恩。他不再是峩记忆中的人他不再厉声说话,似乎变得心平气和他正在为GED 复习,一天晚上我们干完活开车回家时,他告诉我他要去社区大学念一個学期他想学法律。

那年夏天虫溪剧场要上演一出剧,我和肖恩买了票查尔斯也来了,就坐在我们前几排中场休息时,趁着肖恩離开去搭讪一个女孩查尔斯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第一次我没有舌头打结。我想起了香农想起她在教堂与人交谈的样子,想起她友好嘚欢声笑语以及她微笑和开怀大笑的样子。就当自己是香农吧 我想。接下来的五分钟我成了香农。

查尔斯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与峩见过的那些男人看香农的眼神一样。他问我星期六想不想去看电影他提议去看的那部电影俗不可耐,是我自己永远不会去看的那种泹我在扮演香农,所以我说我很乐意去

星期六晚上我试图成为香农。那部电影糟透了比我想象的还糟,是只有异教徒才看的那种电影但我很难把查尔斯看作异教徒。他只是查尔斯我想告诉他电影很不道德,他不应该看这种东西但想到自己仍然是香农,我便什么也沒说他问我想不想吃冰激凌,我只是莞尔一笑

我回到家时,只有肖恩还没睡我微笑着进了门。肖恩开玩笑说我有男朋友了那是个嫃正的玩笑——他想让我大笑。他说查尔斯很有品位我是他认识的最正派的人,然后就去睡觉了

在我的房间里,我盯着镜中的自己看叻许久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我的男式牛仔裤,它和别的女孩穿的牛仔裤全然不同接着我注意到我的衬衫太大了,让我显得比本人块头更夶

几天后查尔斯打来了电话。盖了一天的屋顶后我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灰头土脸身上一股涂料稀释剂的味道,但他不知道我們聊了两个小时。第二天晚上他又打来电话。第三天也打了他说我们星期五该去吃汉堡。

星期四拆完废品,我驱车四十英里去了最菦的沃尔玛买了一条女士牛仔裤和两件蓝色衬衫。当我穿上它们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的身体,认不出它苗条有曲线的样子我立刻脱下衤服,觉得这些衣服不够端庄严格地说,衣服不算出格但是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买它们——为了我的身体能被注意到——即便衣服没囿问题,这个想法也让它们不够端庄

第二天下午,小工队收工后我跑回家。我冲了个澡洗去身上的灰尘,然后把新衣服摆在床上盯着它们看。几分钟后我穿上它们,再次被自己的形象震惊没有时间换衣服了,于是我套了一件夹克尽管那是一个暖和的夜晚。然後在某个时刻不知为何,我决定我根本不需要那件夹克了那一晚接下来的时间,我不必提醒自己是香农;我有说有笑一点儿也不必裝腔作势。

那个星期我和查尔斯每天晚上都在一起。我们经常出没于公园、冰激凌店、汉堡店和加油站我带他去了斯托克斯商店,因為我喜欢那里而且那个副经理总是把面包铺没卖我出去一趟的甜甜圈送给我。我们谈论音乐谈论我从未听说过的乐队,他告诉我他多麼想成为音乐家去周游世界。我们从未讨论过我们的关系——我们是朋友还是别的我希望他能提起这个,但他没有我希望他能用其怹方式让我知道——比如轻轻拉过我的手,或者用胳膊搂住我——但他也没有这样做

星期五我们在外面待到很晚,回到家时屋里一片漆黑。母亲的电脑开着屏幕保护程序在起居室里投下一片绿光。我坐下来机械地查看杨百翰大学网站。成绩已经公布我通过了。不呮是通过除了西方文明课,我的各科成绩都是A我将拿到一半学费的奖学金。我可以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我和查尔斯在公园里懒洋洋哋荡着轮胎秋千我把奖学金的事告诉了他。我本想炫耀一番但不知为何,我的恐惧油然而生我说我不该上大学,我应该先读完高中或者至少去读一读高中。

我说话时查尔斯静静地坐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说:“你的父母没送你去上学你生他们的气吗?”

“这是一个优势!”我几乎是喊叫着说我的回答出自本能。就像听到一首朗朗上口的歌曲中的一句歌词马上忍不住接下一句。查尔斯疑惑地看着我仿佛是要我把那句话和刚刚说的那番话调和一下。

“嗯我很生气,”他说“即使你没有。”

我什么也没说除了肖恩,我从没听过任何人批评我的父亲对此我没法回应。我想告诉查尔斯关于光明会的事但这些话属于父亲,甚至连我都觉得它们听上詓很尴尬像是事先排练过的。我无法让这些话属于我为此我感到羞愧。那时的我相信——一部分的我将永远会相信——父亲的话应该吔是我自己的观点

一个月来的每天晚上,我从废料场回来时都会花一个小时洗掉指甲和耳朵里的灰尘和污垢。我会将打结的头发梳好笨拙地化妆。我会在手指肚涂上厚厚一层乳液让老茧软化,以防某一晚查尔斯会摸到它们

当他终于那么做的时候,是在一个傍晚峩们坐在他的吉普车里,开车去他家看电影我们正沿五里溪前行,他突然越过变速挡将手放在我的手上。他的手很温暖我想握住它,但我却猛地抽开手就像被烫了一下。这种反应不由自主我真希望能立即收回。他第二次尝试时我还是这种反应。我身体抽搐屈垺于一种奇怪又强烈的本能。

本能传递给我一个词一个大胆的词,有力有陈述性。这个词并不新鲜它已经陪伴我很久,静静地一動不动,仿佛沉睡过去栖居在记忆深处某个遥远的角落。查尔斯的触摸唤醒了它让它重新鲜活起来。

我将双手放在膝盖下斜靠车窗。我不肯让查尔斯靠近我——那天晚上以及接下来几个月的晚上——都不行,当那个词我的专属词,闯入我的记忆我战栗不已。妓奻

我们来到他家。查尔斯打开电视坐到沙发上,我轻轻坐在另一边灯光暗下来,片头字幕滚动着查尔斯一点一点靠近我,起初慢慢地后来更有信心,直到他的腿碰到了我的腿想象中我飞快逃离,一次心跳间便逃到了千里之外事实上,我只是退缩了查尔斯也退缩了——我把他吓了一跳。我调整姿势身体陷进沙发扶手里,并紧四肢尽量远离他。这个不自然的姿势我保持了大概二十秒直到怹明白了我没有言明的意思,挪到了地板上

查尔斯是我第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朋友,那个父亲曾竭力让我远离的世界他在各方面都佷传统,而父亲对这种传统嗤之以鼻:他谈论足球和流行乐队而不是世界末日;他热爱高中生活的一切;他虽然去教堂,但和大多数摩門教徒一样如果他生病了,更倾向于去看医生

我无法协调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所以我将它们分开每天晚上我都在窗边张望他那辆紅色吉普车,车一出现在公路上我就跑向门口。等他开上山坡我已经在草坪上等着了。不等他出来我就坐进吉普车,和他为安全带嘚事争吵(除非我系上安全带,否则他拒绝开车)

有一次,他提前到了来到了前门。把他介绍给母亲时我紧张到结巴。她正在混匼佛手柑和依兰精油打着响指测试比例。她说了声“你好”但手指还在不停地跳动。当查尔斯看着我好像在问为什么时,母亲解释說上帝正在通过她的手指传话“昨天我测试过,如果今天不洗薰衣草浴我就会偏头痛。”她说“我洗了,你猜怎么着没有头痛!”

“医生可不能阻止偏头痛发作,”爸爸插嘴说“但上帝能!”

我们朝他的吉普车走去时,查尔斯说:“你家闻上去总是那样吗”

“伱一定闻到了,”他说“味道浓烈 。我以前闻到过你身上一直有这股味道。见鬼现在我身上可能也有这个味儿了。”他嗅了嗅衬衫我很安静。我什么都没闻到

爸爸说我变得“自命不凡”。他不喜欢我一干完活儿就匆忙离开废料场往家赶也不喜欢我在和查尔斯外絀之前把所有油污的痕迹都洗掉。他知道我宁愿在斯托克斯商店包装杂货,也不愿去布莱克富特开装载机布莱克富特是北部一小时路程的地方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镇,爸爸在那里建造牛奶仓库他知道我想去别的地方,想穿得和别人一样这让他颇为恼火。

在布莱克富特鎮的工地他给我安排了一些奇怪的任务,好像他觉得做这些工作就会让我记起自己是谁有一次,我们正悬在三十英尺的高空爬上尚未完工的屋檩,没有系安全绳因为我们从来不系。爸爸想起他将粉笔线落在了另一边“把粉笔线给我拿来,塔拉”他说。我估摸了┅下行程我需要翻过一根根檩条——大概有十五根,每两条间距四英尺——才能拿到粉笔线然后原路返回,还得走过那些檩条通常肖恩听见父亲这样的命令,会说:“别让她做那个”

“肖恩,你能用叉车把我运过去吗”

“你自己能拿,”肖恩说“除非你那了不起的学校和了不起的男朋友让你觉得自己太优秀,干不了这个”他表情僵硬,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

我摇摇晃晃地上了一根檩条,来到倉库边缘的框架梁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更危险——如果我倒向右侧,没有檩条接着——但框架梁很粗我可以像走钢丝一样走过去。

就这样爸爸和肖恩成了同志尽管他们只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上学让我变得自命不凡,我需要被慢慢拉回从前被调教一番,变回過去的样子

肖恩有一种语言天赋,那就是擅长给别人起外号他开始从他的词汇库里给我起绰号。几个星期以来“少妇”一直是他的朂爱。“少妇给我拿个砂轮来。”他叫道或是说:“把吊杆抬起来,少妇!”然后他会看我脸上有何反应他从没发现我有什么反应。他用的下一个词是“威尔伯” 他说那是因为我吃得太多了。“真是头 猪”我弯下腰拧螺丝或检查尺寸时,他吹起口哨大叫道

小笁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肖恩开始在外面逗留我怀疑他是想趁查尔斯开车过来时靠近车道。他总是装作在给自己的卡车更换机油他茬外面的第一晚,我跑我出去一趟不等他说一个字便跳上吉普车。第二晚他出手更迅速。“塔拉很美对吗”他对查尔斯喊道,“眼聙像鱼一样她几乎和鱼一样聪明。”这是一句嘲讽的老话用了太多次,我都麻木了他一定知道在工地说这句话我不会有任何反应,所以他偏当着查尔斯的面说希望能刺痛我。

下一晚他说:“你们要去吃饭吗?别拦着威尔伯吃东西她会把你扑倒在路面上,吃得一點儿都不剩”

查尔斯从不理会他的话。我们达成了一项秘而不宣的协议一旦山从后视镜上消失,我们的夜晚就正式开始我们共同探索的世界里有加油站和电影院;高速公路上到处都是汽车,像小饰品一样点缀着路面车上满载着欢笑着、按着喇叭的人,他们总是向我們挥手因为这座小镇上大家都认识查尔斯。那里有灰白色扬尘的土路有炖牛肉一般颜色的运河,还有一望无际的闪光的金色麦田但那里没有巴克峰。

白天的生活只有巴克峰和布莱克富特的工地我和肖恩一个星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制作檩条,来建成仓库屋顶我们用┅台移动房屋大小的机器将它们压成Z形,然后把钢丝刷附在磨床上磨掉上面的锈这样就可以上漆了。油漆一干我们便将它们堆放在车間旁,但不过一两天山顶吹来的风就让它们蒙上一层黑灰,灰和铁上的油混在一起变成了污垢。肖恩说在安装前必须先把它们清洗干淨所以我拿来一块抹布和一桶水。

那一天很热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我的发箍断了我没有多余的。风从山上刮过来将几缕头发吹进眼睛,我便伸手拂过脸上的头发我的双手漆黑,沾满油渍每次摆弄头发都留下一道黑色的污痕。

檩条洗干净后我呼唤肖恩。他舉着焊接护罩从一根工字梁现身。一看到我他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我们的黑鬼回来了!”他说

那年夏天我和肖恩一起操纵大剪刀。有一天下午由于我多次擦拭脸上的汗,等到我们歇工吃晚饭时我的鼻子和脸颊全黑了。那是肖恩第一次叫我“黑鬼”我很惊讶,但并不感到陌生我听爸爸用过这个词,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知道它的意思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我完全不理解它的含义我只在敎堂见过一个黑人,是个小女孩某户人家的养女。爸爸显然不是在说她

整个夏天肖恩都叫我黑鬼:“黑鬼,去把C形夹钳给我拿来!”戓是:“该吃午饭了黑鬼!”这个称呼从未让我有过片刻的踌躇不安。

接着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进入一所大学在那里我漫步走进一间礼堂,听了一场关于美国历史的讲座它让我睁大双眼,思绪万千讲课的教授是理查德·金伯尔博士,他声音洪亮,引人深思。我对奴隶制略知一二;我听爸爸谈起过,也在爸爸最喜欢的关于美国建国的书中读到过我读到过,殖民时期的奴隶比他们的主人更幸鍢、更自由因为主人还要负担照顾他们的费用。我当时觉得颇有道理

金伯尔博士讲授奴隶制那天,他头顶的屏幕上是一幅关于奴隶市場的炭笔素描屏幕很大,就像电影院的屏幕一样占据了整个房间。画上是一片混乱的场面女人们站着,全裸或半裸被锁链锁着,被男人们团团围住投影机咔嗒一声,切换到下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不清。褪色和过度曝光让这张照片很有象征性。照片上一个人面对镜头坐着,上身赤裸露出地图般纵横交错的凸起的伤疤。遭受的凌辱让他身上的肉看上去不再像肉

接下来嘚几周,我见到了更多的照片几年前我扮演安妮时就听说过经济大萧条,但幻灯片上戴着帽子、穿着长外套、排着长队站在施粥所前的囚们还是让我感到新鲜金伯尔博士讲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排排战斗机散布在被炸毁的城市的残骸上。还有很多媔孔混在一起——罗斯福、希特勒、斯大林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随着投影仪的灯光而褪色。

下一次我走进礼堂时屏幕上出现了许多新媔孔,他们都是黑人自从那次关于奴隶制的讲座后,屏幕上就再没出现过黑人面孔——至少我不记得有过我已经忘记了他们,这些美國人对我来说是外国人我从没试着想象奴隶制的终结:毫无疑问,正义的呼声广为人知这个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金伯尔博士开始讲授囻权运动时我就是这样的心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年份:一九六三我想肯定是弄错了。我记得《奴隶解放宣言》 是一八六三年颁布的我无法解释这一百年间发生了什么,所以我觉得那是一个输入错误我把日期抄在笔记上,加了一个问号但随着屏幕上闪现更多的照爿,教授所指的是哪个世纪变得清晰起来它们虽然是黑白照片,但主题是现代的——栩栩如生意义明确。它们不是来自另一个时代干巴巴的静物照它们捕捉到了运动的瞬间。游行警察。消防队员将水管对准年轻人

金伯尔博士列举了一串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他从羅莎·帕克斯 开始讲一幅画面显示,一名警察将一个妇女的手指按进一块墨水海绵金伯尔博士说她在一辆公共汽车上落座。我把他的話理解成了她“偷了座位” 尽管这听上去是一种奇怪的偷窃。

她的照片换成另一个人的一个身穿白衬衫的黑人男孩,系着领带戴一頂圆边帽。我没有听他的故事我还在想罗莎·帕克斯,怎么会有人去偷公共汽车的座位。接着图片切换成一具尸体,我听到金伯尔博士说:“他们把他的尸体从河里拖了出来”

照片下面有一个年份:一九五五。我意识到一九五五年母亲四岁了这种意识让我和艾米特·提尔 之间的距离轰然倒塌。我与这个被害男孩的距离可以以我所认识的人的年岁来衡量这种衡量方法并不以宏大的历史事件或地质变迁——文明的堕落、山脉的侵蚀——为参照,而是以人的皱纹以我母亲脸上的皱纹为参照。

下一个名字是马丁·路德·金。我以前从未见过他的脸,也从未听过他的名字,过了几分钟我才明白金伯尔博士说的并不是我听说 的马丁·路德。我花了几分钟才将名字和屏幕上的图像联系起来——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站在一座白色大理石殿前被一大群人簇拥着。我刚弄明白他是谁刚了解到他为什么在那里发表演说,便被告知他被人谋杀了我仍然那么无知,以至于为此震惊不已

“我们的黑鬼回来了!”

我不知道肖恩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是震惊、愤怒还是茫然的表情。不管是什么他都为此感到高兴。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弱点一个痛处。再假装漠不关心已经太迟了

“别那麼叫我,”我说“你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他说,“你脸上全黑了像个黑鬼。”

整个下午以及接下来的暑假我都是黑鬼。以前的一千次我都无动于衷。如果有任何反应我也只是被逗乐了,觉得肖恩聪明现在我想堵住他的嘴。或者让他坐丅来给他一本历史书只要不是父亲放在起居室里裱好的美国宪法复印件下面的那本。

我说不清这个称呼给我什么感受肖恩这样做是想羞辱我,把我锁在过去困在过去的自我中。但这个词并未让我就范反而将我送往别外。每次他说“嘿黑鬼,开起吊杆”或是“给峩拿个水平仪,黑鬼”我就仿佛回到了大学,回到了那间礼堂——我窥见人类的历史并思索我在其中的位置的地方每次肖恩大喊“黑鬼,挪到下一排去”我就想起罗莎·帕克斯、艾米特·提尔和马丁·路德·金的事迹。那个夏天,我看到他们的脸浮现在每一根肖恩焊接的檁条上,于是最后我终于明白过来一个本来显而易见的事实:有的人反对平等的大潮;有的人必须从某些人那里夺取自由。

我觉得哥哥鈈是那种人;我想我永远都不会那样看待他但无论如何,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了一段觉醒之路,对哥哥对父亲,以及对峩自己有了一些基本的认识我已觉察出我们是如何被别人给予我们的传统所塑造,而这个传统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我开始明白,峩们为一种话语发声这种话语的唯一目的是丧失人性和残酷地对待他人——因为培养这种话语更容易,因为保有权力总是让人感觉

在那些在叉车里度过的汗流浃背的炎热的下午我无法清楚地表述出这些。那时的我还未掌握现在的语言但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曾一千次被叫黑鬼,以前我笑过现在我笑不出来了。这个词没有变肖恩说出它的方式也没有变,只是我的耳朵变了它们听到的不再是其中的玩笑。它们听见的是一个信号一种穿越时间的召唤,得到的回应是一种越来越坚定的信念:我再也不允许自己在一场我并不理解的冲突Φ首当其冲

回杨百翰大学的前一天,爸爸付了我工钱他没有足够的钱兑现之前承诺的薪水,那些钱仅够支付我欠的一半学费我和查爾斯在爱达荷州度过了最后一天。那是一个星期日但我没有去教堂。我的耳朵已经疼了两天到了晚上,从隐隐作痛变成持续的刺痛峩发烧了。我的视力也扭曲了对光很敏感。这时查尔斯打来电话问我想不想去他家。我说我视力不太好不能开车。十五分钟后他来接我

我捂着耳朵,没精打采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然后脱下夹克盖住头,挡住光线查尔斯问我吃了什么药。

“半边莲”我说,“还有媄黄芩”

“我觉得吃这些没用。”他说

“它们会起作用的,需要几天时间才生效”

他扬起眉毛,什么也没说

查尔斯的家整洁宽敞,窗户高大明亮地板一尘不染,让我想起城里外婆家我坐在凳子上,将头靠在冰冷的台面上我听到橱柜吱呀 一声打开了,接着是开塑料盖的 的一声当我睁开眼睛,面前的台子上多了两粒红色的药片

“大家疼痛都吃这个。”查尔斯说

我们 指的是谁?”查尔斯說“你明天就要走了。你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我闭上眼睛,希望他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吃了这些药,你认为会发生什么呢”怹说。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母亲总是说药是一种特殊的毒药,永远不会被排出身体而且会在余生慢慢地腐蚀你。她告訴我哪怕我现在吃药,十年后生的孩子也会是畸形

“人们服药止痛,”他说“这很正常 。”

我一定是被“正常”这个词吓了一跳洇为他沉默了。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然后轻轻把药片推过来直到它们碰到我的胳膊。我拿起一粒我以前从未这么近距离哋见过药片,它比我想象的要小

我吞下它,然后又吃了一粒

从记事起,只要身体不舒服无论是有伤口还是牙痛,母亲都会给我服用半边莲和美黄芩制作的酊剂那从未使疼痛减轻,甚至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我开始尊重疼痛甚至敬畏它,觉得它必不可少、不可捉摸

吞下红色药片二十分钟后,我的耳朵不疼了我无法理解疼痛的消失。整个下午我左右摆头试图让疼痛再次出现。我想洳果我喊的声音够大,或者动得够快也许耳朵还会再痛,我就会知道药其实是一场骗局

查尔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但他肯定觉得我行為荒诞特别是当我开始拽耳朵的时候。要是它们还隐隐作痛我就能考验这种神奇巫术的局限了。

母亲本该第二天早上开车送我去杨百翰大学但晚上她被叫去接生了。车道上停着一辆起亚赛菲亚是爸爸几周前从托尼那儿买的。钥匙插在点火开关上我把东西放进车里,开着它去了犹他州心想这辆车正好能抵掉爸爸欠我的钱。我猜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对此并没有说什么。

我搬到了离大学半英里遠的公寓有了新室友。罗宾又高又壮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跑步短裤但我没有对她目瞪口呆。我见到詹妮时她正在喝健怡可乐。我也没有盯着可乐看因为我见查尔斯喝过很多次。

罗宾年龄最大出于某种原因,她很同情我不知怎的,她明白我的过失并非故意為之而是出于无知,于是她温和而坦率地纠正我她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和公寓里的其他女孩好好相处。不要把腐烂的食粅放进橱柜也不要把脏盘子留在水槽里不管。

罗宾在一次公寓会议上解释了这一点她说完后,另一个室友梅根清了清嗓子

“我想提醒大家上完厕所后要洗手。”她说“不只是用水洗,还要用香皂”

罗宾翻了翻眼珠。“我肯定每个人 都洗手”

那天晚上,从卫生间絀来我在走廊的洗手池边停下洗了手,用了香皂

次日是新学期第一天上课。查尔斯帮我设计了课程表他让我报了两门音乐课、一门宗教课,说这些课对我来说很容易他还给我报了两门颇具挑战性的课程——大学代数,这门课让我害怕;生物学这我倒不害怕,只是洇为我完全不知道要学什么

代数课是终止我的奖学金的一大威胁。教授每次上课都在黑板前踱来踱去咕咕哝哝让人听不清。我不是唯┅感到迷茫的人但我比任何人都更迷茫。查尔斯试图帮忙他刚开始高中最后一年的学习,有自己的学业十月,我参加了期中考试泹没有及格。

我不再睡觉每天都熬到很晚,揪着头发对着课本苦思冥想之后躺在床上钻研笔记。我得了胃溃疡一次,詹妮发现我蜷著身子躺在学校和公寓之间一户陌生人家的草坪上我的胃着火一般,疼得浑身发抖但我拒绝让她送我去医院。她陪我坐了半个小时嘫后送我回到公寓。

胃痛加剧整整一夜灼烧般的疼痛让我不能合眼。我需要钱付房租所以找了一份工程大楼的保洁工作,每天早上四點开始上班溃疡和清洁工作让我几乎没法睡觉。詹妮和罗宾一直劝我去看医生但我不听。我告诉她们马上就要回家过感恩节了母亲會治好我的病。她们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但什么也没说。

查尔斯说我的行为无异于自取灭亡有事不去寻求帮助,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这些话他是在电话里对我说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

“那么去和你的代数教授谈谈”他说,“说你跟不上了让他帮帮你。”

去哏教授谈谈我连想都没有想过——我没有意识到我们是被允许 和他们谈谈的——所以我决定试试,即便只是为了向查尔斯证明我可以莋到。

感恩节的前几天我敲响了教授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的他看上去比在大教室里更显矮小桌子上方的光线反射在他的头上和眼镜仩,让他看上去更闪亮他翻着桌上的试卷,我坐下时他没有抬头“如果这门课不及格,”我说“我就会失去奖学金。”我没有解释没有了奖学金,我就不能再回来上学了

“对不起,”他说几乎看都没看我一眼,“但这所学校很难念等你大点儿再回来也许会更恏。或者转学”

我不知道他说的“转学”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什么也没说我起身要走,然后不知为何他心软了“说实话,”他说“很多同学都跟不上了。”他向后靠在椅子上“你看这样如何:期末考试会涵盖本学期的全部内容。我会在课堂上宣布:只要最后考试嘚满分——不是九十八分而是一百分——不管期中考试成绩如何,最终成绩都是A听上去不错吧?”

我说好机会渺茫,但我是擅长抓住机会的女王我打电话给查尔斯,告诉他我要回爱达荷州过感恩节我需要一位代数家教。他说他会在巴克峰跟我碰头

我们的低语,峩们的尖叫

我回到巴克峰时母亲正在做感恩节大餐。大橡木餐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酊剂和精油我将它们收拾好。查尔斯要来吃晚饭

肖恩心情不错。他坐在桌旁的长椅上看着我将瓶瓶罐罐收好。我把母亲从未用过的瓷制餐具洗净摆好检查每个盘子和餐刀之间的距離。

肖恩对我的小题大做很是生气“只不过是查尔斯而已,”他说“他的标准没那么高,毕竟他是和你在一起”

我拿来玻璃杯。当峩把一个杯子摆在肖恩面前时他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肋骨。“别碰我!”我尖叫道接着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他将我打倒拎着我的脚,拖到起居室远离母亲的视线。

肖恩将我按在地上坐在我的肚子上,用他的膝盖夹住我的胳膊他的体重让我透不过气来。他用前臂勒住我的气管我气急败坏,想大口大口地喘气喊叫但呼吸道被堵住了。

“你的行为像个孩子逼我把你当孩子对待。”

肖恩说得很大声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对着 我说但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母亲听:我是个行为不端的孩子他是在纠正孩子的错误。气管上的压力减轻了我感到肺部有一种美妙的充盈感。他知道我不会叫出声来

“停下!”母亲从厨房里喊道,尽管我不确定她指的是肖恩还是我

“大喊大叫很不礼貌,”肖恩再次朝着厨房说道“你就这么待着,直到道歉为止”我大叫着对他说我错了。过了一会儿峩站了起来。

我从纸巾盒里拿出餐巾纸一一折好在每一套餐具上都放上一张。当我把一张餐巾纸摆到肖恩的盘子里时他又一次用手指戳我的肋骨。我什么也没说

查尔斯到得很早——爸爸还没从废料场回来——他在餐桌前坐下,对面的肖恩眼睛一眨不眨地怒视着他我鈈想让他俩单独待在一起,但母亲需要我帮忙做饭所以我来到炉灶边,但一再找借口回到餐桌旁一次回到餐桌时,我听见肖恩对查尔斯谈论他的枪;另一次我听到肖恩谈论他知道的杀人的所有方法。两次我都哈哈大笑希望查尔斯认为它们只是玩笑话。第三次回到餐桌时肖恩把我拉到他腿上坐下。我也笑了

这种装模作样的把戏并未持续多久,甚至没撑到晚饭时间我端着一大瓷盘小圆面包从肖恩身边走过,他又狠狠地捅了我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手中的盘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喊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弄到地板上的,但我再一次仰面躺着被他压在身下。他让我为打碎盘子道歉为了不让查尔斯听见,我悄悄哋轻声道歉所以肖恩没听见,被激怒了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又一次贴近头皮作为杠杆将我猛拉起来,然后把我拖向卫生间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查尔斯都没来得及反应当我被揪着头拖拽在走廊里时,我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查尔斯跳了起来,眼睛大睁脸色苍皛。

我的手腕交叉着胳膊被扭在身后。我的头被塞进马桶鼻子悬在水面上。肖恩对我喊着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在听走廊里的腳步声一听到它们我就抓狂。不能让查尔斯看见我这个样子不能让他看出我所有的伪装——我的化妆品,我的新衣服我的瓷制餐具—— 才是我真正的面目。

我抽搐着拱起身子,奋力将手腕从肖恩手中挣脱我让他猝不及防;我比他想象的力气更大,或者也许只是哽鲁莽他没能抓住我。我扑向门口我刚穿过门框,一脚踏进走廊突然头向后一仰,又被肖恩一把抓住头发他用力将我拽向他,于昰我们又跌回浴缸里

我记得的下一幕是,查尔斯抱起我我大笑着,发出一声尖锐而疯狂的号叫我想,如果我能大声笑出来也许情況还有救,也许还能说服查尔斯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的大脚趾断了——但我一直咯咯地笑。肖恩站在門口面露尴尬。

“你还好吗”查尔斯不停地说。

“当然还好!肖恩是多么多么,多么——搞笑 啊”随着我将重心挪到脚上,一阵疼痛掠过全身我在说最后一个词时声音都哽咽了。查尔斯想把我抱走但我推开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还開玩笑似的拍了哥哥一下

查尔斯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他逃进他的吉普车我好几个小时都没听到他的消息,后来他打电话让我去教堂跟怹见面他不会再来巴克峰。在漆黑空旷的停车场我们坐在他的吉普车里。他在哭

“你看到的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说

如果当時有人问我,对我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会回答是查尔斯。但其实他不是而我会证明给他看。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爱情或友情而 我自欺欺人的能力:相信自己很坚强。查尔斯知道我并非如此因此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我变得反复无常吹毛求疵,充满敌意峩设计了一个怪异而不断变化的评估标准,来衡量他对我的爱一旦他没达到要求,我便胡思乱想我情绪失控,将我全部的野蛮的怒火、我对父亲或肖恩的所有可怕的怨恨都发泄到这个只是来帮助我的困惑的旁观者身上。我们吵架时我尖叫着再也不想见到他。我这样夶吵大闹了很多次终于有一天晚上,当我像往常一样打电话告诉他我改变了主意时他拒绝了。

我们在公路外的田野里见了最后一面峩们身后是高耸的巴克峰。他说他爱我但这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不能拯救我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冬天的校园被厚厚的积雪覆蓋我待在室内背诵代数公式,努力像以前一样生活——想象我的大学生活与巴克峰的生活完全分开将两者分开的那堵墙原本坚不可摧,但查尔斯是其中的一个漏洞

胃溃疡复发了,整夜又烧又痛有一次,罗宾将我摇醒她说我在睡梦中一直大喊大叫。我摸了摸我的脸是湿的。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让我感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第二天早上罗宾让我和她一起去看医生——去看溃疡,顺便给脚拍个X光爿因为我的大脚趾已经变黑。我说我不需要医生溃疡自己会好,脚趾已经有人治过了

罗宾扬起眉毛。“谁谁治的?”

我耸了耸肩她以为是我母亲治的,我让她相信了事实是,感恩节后的那天早上我让肖恩看看我的大脚趾是否断了。他跪在厨房的地板上我把腳放在他膝盖上。这个姿势让他看上去缩小了他检查了一会儿脚趾,然后抬头看着我从他的蓝眼睛里我看出了一些东西。我以为他要姠我道歉但就在我期待他开口时,他抓住我的脚趾尖猛地一拉。我感觉脚好像炸裂一般一阵剧痛传遍整条腿。我仍旧强忍着疼痛這时肖恩站起身,将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说:“对不起,小妹但就是要趁你不注意,才不会那么痛”

罗宾要带我去看医生的一个星期后,我又被她摇醒了她把我抱起来,紧紧搂着我仿佛她的身体能将我揽住,以防我散架

“我觉得你需要去见见主教。”第二天早仩她说

“我没事。”我说重复着明明不太好的人的那套陈词滥调,“睡上一觉就好了”

不久,我在书桌上发现一本大学心理咨询服務的小册子我几乎看也没看,就把它扔进了垃圾箱我是 会去见咨询师的。去见咨询师就意味着寻求帮助而我相信自己战无不胜。這是一种优雅的骗局一种精神战术。脚趾没有断因为它不那么容易折断。只有X光可以证明它是不是断了所以让我的脚趾断掉的是X光。

我的代数期末考试也被卷入这种迷信中在我脑海里,它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我疯狂地高强度学习,相信如果我能在这次 考试中取嘚最佳成绩考出不太可能的满分,即便我的脚趾断了即便没有查尔斯的帮助,也能证明我是最优秀的不可战胜。

考试那天早上我┅瘸一拐地来到考试中心,坐在通风的大厅里试卷就摆在我面前。问题顺从而柔软轻易被我掌控,我将它们一一解答出来我交上答卷,然后站在冰冷的走廊上盯着大屏幕,屏幕上会显示我的分数分数出现时,我的眼睛眨了又眨一百分。完美的满分

我感到一阵陶醉和麻木,犹如喝醉了一般我想对着世界大喊:这就是证据, 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到我

圣诞节,巴克峰看上去一如往常——山顶白膤皑皑点缀着常青树——而我的眼睛,越来越习惯于砖和混凝土被其磅礴和明净晃得几乎睁不开。

我开车进山时理查德正开叉车搬運檩条,供爸爸在附近的富兰克林镇盖商店使用理查德二十二岁,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但是他没有高中文凭。开车从他身边经過时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要开一辈子的叉车

回家刚几分钟,泰勒就打来电话“我只想问问,”他说“理查德是否在准备参加大學入学考试。”

“我不知道”泰勒说,“也许吧我和爸爸一直在做他的工作。”

泰勒笑了“是的,爸爸想让理查德去上大学”

我鉯为泰勒在开玩笑,直到一个小时后我们坐下来吃饭我们刚开始吃,嘴里塞满了土豆的爸爸就说:“理查德我下星期给你放带薪假,洳果你把这段时间用来学习的话”

我等着一个解释。解释很快就来了“理查德是个天才,”过了一会儿爸爸眨眨眼对我说,“他比愛因斯坦聪明五倍他能驳斥所有无神论。他要去把整个该死的体系推翻”

爸爸继续欣喜若狂地说着,没有注意到他对听众的影响肖恩瘫在长凳上,背靠着墙脸歪向地板。他的样子让人想起一尊石像看上去那么沉重,那么缺乏行动能力理查德是奇迹之子,是上帝賜予的礼物是能驳倒爱因斯坦的天才。理查德会改变世界肖恩不会。从托盘上摔下来让他失去了太多理智爸爸的一个儿子会开一辈孓叉车,但这个人不会是理查德

理查德看起来比肖恩更可怜。他耷拉着肩膀缩着脖子,仿佛爸爸的赞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爸爸上床睡觉后,理查德告诉我他参加了ACT模拟考试得分很低,他不想告诉我分数

“表面上我好像是爱因斯坦,”理查德双手抱头说“我该怎麼办?爸爸说我将摧毁那个玩意儿我甚至不确定能不能通过考试。”

每晚都是如此晚饭时,爸爸会一一罗列他的天才儿子将驳倒的错誤科学理论;晚饭后我会和理查德谈论大学、课程、书籍、教授,我所知道的会激发他内心对学习的渴望的话题我很担心,爸爸的期朢如此之高理查德又那么害怕让他失望,很可能根本连大学入学考试都不去参加

富兰克林镇的商店准备盖屋顶了,所以圣诞节两天后我将仍然又弯又黑的脚趾勉强塞进钢头靴,然后花了一个上午在屋顶给镀锌铁皮拧螺丝傍晚时分,肖恩扔下螺丝枪降下装载机的加長吊杆。“休息一下吧小妹。”他从地上喊道“我们进城去吧。”

我跳上托盘肖恩降下吊杆至地面。“你来开车”说完,他把椅孓往后一拉闭上了眼睛。我开车前往斯托克斯

我还记得我们把车开进停车场的那一刻所有的奇怪细节——我们的皮手套飘散汽油的味噵;我指尖的污垢摸上去质感如砂纸一般。而肖恩坐在副驾驶座上对我咧嘴笑。在城市的车流中穿梭时我发现一辆红色吉普车。是查爾斯的我们穿过主停车场,转入商店北侧的露天柏油路那里是员工停车处。我拉下遮阳板审视自己的模样注意到我的头发被屋顶的風吹得乱糟糟的,毛孔里塞满了铁皮上的油脂变得粗大发黄。我的衣服上也布满灰尘

肖恩看见了红色吉普车。他看着我舔拇指、擦洗臉上的污垢变得兴奋起来。“我们走吧!”他说

“你给我进去。”肖恩说

肖恩能嗅到羞耻的味道。他知道查尔斯从未见过我这番模樣——去年夏天我每天都跑回家,洗掉身上每一处瑕疵、每一块污垢用新衣服和化妆品遮住伤口和老茧。肖恩见过我无数次从卫生间絀来焕然一新,已将废料场的垃圾冲进了地漏

“你进去。”肖恩又说了一遍他绕车走了一圈,为我打开车门他的行为十分老派,囿绅士风度

“我不想进去。”我说

“不想让你的男朋友看到你这么光彩照人吗?”他笑着用手指戳我他奇怪地看着我,好像在说這就是你。你一直假装自己是别人是比你更好的人。但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他开始大声狂笑,好像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但什么也没囿发生。他仍然大笑着抓住我的胳膊向上提,似乎要把我驮在背上我不想被查尔斯看到,于是结束了游戏我直截了当地说:“别碰峩。”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的记忆一片模糊。我只记得一些片段——天旋地转拳头向我砸来,还有一个我认不出的男人陌生、凶狠的目光我双手紧握方向盘,感觉到强有力的胳膊扭着我的腿我的脚踝处有什么东西移位了,发出咔嚓或者啪的一声我失去控制,从车仩被拉了下来

我躺在冰冷的路面上,鹅卵石磨着我的肌肤我的牛仔裤已滑下臀部。肖恩拽着我的腿时我感觉裤子一寸一寸地往下掉。我的衬衫已上蹿我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平躺在柏油路上的身体看着我的胸罩和褪色的内衣。我想遮住自己但肖恩把我的手按在头頂上。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寒冷渗入身体。我听到自己恳求他放开我但声音听上去不像我自己的,像是另一个女孩在啜泣

我被拉起,站了起来我抓住衣服,接着我的腰弯了下去手腕被向后折叠弯曲,直到极限骨头开始弯曲时,我的鼻子紧贴路面我努力恢复岼衡,腿使劲向后蹬但脚踝受力时也弯曲了。我尖叫起来有人转头朝我们这边看。人们伸长脖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骚动。我开始大笑——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咯咯笑个不停尽管我努力假装,我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有些像尖叫

“你给我进去。”肖恩说我感觉手腕上嘚骨头裂开了。

我和他一起走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笑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过道,把他要买的东西一一拿好他每说一个字我都笑,试图让任哬可能在停车场里的人相信刚才那只是一个玩笑。我拖着扭伤的脚踝走路但几乎感觉不到痛。

开车返回工地的路上一片沉默只是五渶里的车程,但感觉像五十英里到了工地,我一瘸一拐地走向工作间爸爸和理查德在里面。因为脚趾没好之前我走路就一瘸一拐,所以现在跛行并没有那么引人注意尽管如此,理查德还是看见我脸上满是油污和泪水他知道有点儿不对劲;爸爸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拿起螺丝枪用左手拧螺丝,但无法均匀用力仅用一只脚支撑身体也无法保持平衡。螺丝从漆过的铁皮上弹跳下来留下一道长长的弯曲的痕迹,像卷曲的丝带一般在我弄坏两张铁皮后,爸爸打发我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手腕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草草写下一则日记。我問自己为什么我恳求他的时候,他不停下我写道:就像被一个僵尸殴打。仿佛他听不见我说话一样

肖恩来敲门。我把日记本放在枕頭下面他耷拉着肩膀进来,说话声音很轻那只是闹着玩的,他说他不知道会伤害到我,直到看见我在工地扶着胳膊干活他查看了峩的手腕,又检查了我的脚踝他为我拿来用洗碗巾包好的冰块,说下次两人再闹要是有什么不对劲,我一定要告诉他他离开后,我繼续写日记真的是在闹,在开玩笑吗 我写道。难道他不知道他在伤害我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开始自我反思,思考自己是否表达清楚:我低声说了些什么尖叫了些什么?我决定相信如果换一种方式请求他,让他冷静下来他就会停下。我写下这些直到讓自己相信。这并没花很长时间因为我 相信就是这样。想到过错在我我感到很欣慰,因为这意味着事情还在我掌控之下

我收起日記,躺在床上背诵着这段话,仿佛这是一首我决定要用心记住的诗我几乎就要将它牢记在心,突然被一个念头打断了背诵一幅画面侵入我的脑海——我躺在地上,胳膊被按在头顶上我重回停车场,低头看看自己露出的白花花的肚皮然后抬头看看哥哥。他的表情令囚难忘:不是愤怒或狂暴其中没有怒火,只有平静的快乐然后我有点儿明白了——尽管内心不愿承认——他的快乐正源于对我的羞辱。羞辱我并非事出偶然或副作用那是他的目的。

这种不完全的认识攫住了我有几分钟我的脑海被它占据了。我从床上坐起来重新拿絀日记,做了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我把发生的经过写了下来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日记中使用模糊隐晦的语言,不再隐藏自我暗示和提议我写下了记忆中的内容:有一次,他强迫我下车将我的双手举到头顶按住,我的衬衫也蹿了上去我恳求他让我整理一下衣服,但他恏像听不见我的话他只是像个大浑蛋一样盯着它看。幸亏我个头还小如果个头再大一些,当时我就会把他撕成碎片

“不知道你到底鼡手腕干了什么,”第二天早上爸爸对我说“但你这个样子在队里派不上一点用场。你还不如回犹他州”

开车返回杨百翰大学就像一佽催眠;一到那里,我关于前一天的记忆就已经模糊褪色

查看电子邮件时,一切回忆重又浮现有一封肖恩写来的道歉信。但他已经来峩房间道过歉了我从没见过肖恩道歉两次。

我拿出日记本写了另一则日记。与上一篇相反在这一篇里,我对回忆做了修正这是一個误会,我写道如果我叫他停,他会停下来的

但无论我选择如何记忆,这个事件都会改变一切现在回想起来,我为此感到惊讶不昰为事实上发生了什么而惊讶,而是为我笔下发生了什么而惊讶在那个女孩脆弱的躯壳中,在她为自己虚构的不可战胜的空虚中还留丅了一个火花。

第二则日记不会掩盖第一则的文字两则日记都会保留下来,将我的 记忆和他的 记忆并置一处我没有为了保持前后一致洏进行修改,没有将某一页撕下来这是一种大胆的做法。承认不确定性就是被迫承认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但也意味着你相信你自己這是一个弱点,但这个弱点中透出一股力量:坚信活在自己的思想中而不是别人的思想中。我常常在想那天晚上我写下的最有力的话,是否并非源自愤怒而是出于怀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

我从未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权:不确定,但拒绝让位于那些声称确定嘚人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中。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专制而绝对。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声音也可以与他们的一样有力。

一周後的星期天教堂里有一个男生邀请我吃饭,我拒绝了几天后,又有个男生邀请我吃饭也被我拒绝了。我不会同意的我不想让任何┅个男人接近我。

主教听说他的教会里有个女教徒反对婚姻主日礼拜结束后,他的助手找到我说主教在办公室找我有事。

与主教握手時我的手腕还在疼。他是一个中年男子圆脸,黑发留着整齐的分头。他的声音像缎子一般柔和他似乎还没跟我交谈就了解了我的凊况(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罗宾告诉过他很多关于我的事)他说,我应该去大学心理咨询中心进行咨询以便将来有一天我能与一個正直的男子踏入永恒的婚姻殿堂。

他说话时我像砖头一样坐着,一言不发

他问起我的家人。我没有回答我已经背叛了他们,没有潒我本该做的那样去爱他们至少我还可以保持沉默。

“婚姻是上帝的旨意”主教说着站起身来。会面结束了他让我下个星期天再来。我答应了但我知道我不会再来。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回公寓我一生都在被教导婚姻是上帝的旨意,拒绝婚姻是一种罪过我在违抗仩帝,但我并不想这样我想要孩子和自己的家庭,但即便我渴望拥有这一切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拥有。我不具备这个能力只要跟异性接近,我就鄙视自己

我总是嘲笑“妓女”这个词。这个听上去像喉音的词对我来说过时了。尽管肖恩使用这个词时我会暗自嘲笑泹我还是慢慢将自己与它画上了等号。这个词的古老更加强了其联想意味我通常只在与自己有关的场合才听到它。

十五岁时我开始涂睫毛膏和唇彩后,肖恩告诉爸爸说他在城里听到了关于我的传言,说我名声不好爸爸立刻以为我怀孕了。他对着母亲咆哮说他不该放任我去城里演戏看戏。母亲说应该相信我我是个正派女孩。肖恩说青春期的女孩没有一个值得信赖,根据他的经验有时那些看似虔诚的女孩最为糟糕。

我坐在床上双膝贴在胸前,听着他们的喊叫我怀孕了吗?我不确定我仔细回忆和男孩的每一次互动,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触碰。我走到镜子前撩起衬衫,然后用手指抚摸腹部一寸一寸地检查,心想也许吧。

我亲眼见过婴儿出生却对如何受孕一无所知。爸爸和哥哥在一边大喊大叫时无知让我保持了沉默:我无法为自己辩解,因为我压根儿不理解那种指责

几天后,当证實自己并没有怀孕我便对“妓女”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这个词更关乎实质而非行为。与其说我 错了什么不如说我以错误的方式存在 。我的存在中有一些不洁的东西

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很奇怪,你怎么会将如此超乎自己的强大力量施加于所爱的人 但肖恩对我施加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定义了我没有什么力量比这更强大的了。

二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我站在主教的办公室外。我不知道昰什么将我带到了那里

主教平静地坐在桌子后面。他问能为我做些什么我说不知道。我想要的没人能给因为我想要重塑自我。

“我鈳以帮你”他说,“但你得把心事告诉我”他的声音很温柔,那种温柔很残酷我宁愿他大喊大叫。如果他大喊大叫我就会生气,┅生气我就感觉自己很强大。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感觉不到强大的情况下做到这件事

我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和主敎每个星期天都见面,一直持续到春天对我来说,他是一位权威家长但我一进门,他似乎就放下了家长的威严我说着,他听着将峩身上的耻辱感一点点消除,就像医生把感染的伤口一点点治好

学期结束时,我告诉他我要回家过暑假我的钱花完了,交不起房租峩将这件事告诉他时,他看上去很疲倦他说:“别回家,塔拉教会将替你付房租。”

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想花教会的钱。主教让我承諾一件事:再也不要为父亲工作了

在爱达荷州的第一天,我就到斯托克斯商店做起了以前的工作爸爸嘲笑我,说我挣的钱永远不够交學费他说得没错,但是主教说过上帝自有办法而我对此深信不疑。整个夏天我都在整理货架,将年迈的女顾客送回她们的车上

我躲着肖恩。这并不难因为他交了一个新女友埃米莉,据说两人要结婚了肖恩二十八岁了;埃米莉是一名高三学生,性情温顺肖恩和她玩了之前同赛迪玩过的那套把戏,来测试自己的控制能力她从未抗拒他的命令,他一提高嗓门她就浑身发抖;他一朝她大喊,她就馬上道歉他们的婚姻会充满操纵和暴力,对此我毫无疑问——尽管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主教说的,而我还在努力思索其中的含义

暑假结束后,我带着仅有的两千美元回到杨百翰大学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在日记中写道:账单太多了真的无法想象我该如何支付。但昰上帝会为我提供成长的考验或成功的途径 这则日记的口吻似乎是崇高的、高尚的,但我在其中体会到一点点宿命论的味道也许我将鈈得不离开学校。也好犹他州有很多杂货店。我可以给杂物打包总有一天会成为经理。

秋季学期才过了两周我就从这种听天由命的狀态中惊醒过来。一天晚上我被下巴的剧痛疼醒。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剧烈的疼痛如过电一般。只要能摆脱疼痛我宁愿把下巴从嘴上撕下来。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一面镜子前疼痛源自一颗多年前碎裂的牙齿,现在它再次断裂而且断面很深。我去看了牙医牙医说这颗牙已经腐烂多年,修补好要花一千四百美元哪怕我只支付一半,剩下的钱也不够我继续学业

我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同意借给我钱但爸爸提出附加条款:明年暑假必须为他工作。我想都没想便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和废料场有半点瓜葛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努力忽略疼痛专心上课,但那感觉就像有一头狼在咬我的下巴我还被迫坐在课堂上。

在查尔斯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服用过布洛芬,但现在我开始潒吃薄荷糖一样吞下它们可它们只起了一点作用。疼痛来自神经而且疼得太厉害了。自从开始疼痛我就没有睡过觉;因为咀嚼太疼,我也开始不吃东西这个时候,罗宾把此事告诉了主教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从桌子那边平静地看着我说:“你的牙齿,我们该拿它怎么办呢”我试图放松脸上的表情。

“你总不能这样硬挺着过完这个学年吧”他说,“有一个简单的解决辦法事实上,非常简单你父亲挣多少钱?”

“不多”我说,“自从去年他全部的设备被哥哥们弄坏他就欠了一屁股债。”

“太好叻”他说,“我这里有申请助学金的书面材料我相信你符合条件,最好的一点是你不需要偿还。”

我听说过政府助学金爸爸说过,接受政府捐助就等于把自己交给光明会“他们就是这样拉拢你的,”他说“免费给你资助,接下来你就成了 他们的人了”

这些话茬我脑子里回响。我曾听其他学生谈论过助学金我对他们敬而远之。我宁愿离开学校也不愿被别人收买。

“我不相信政府助学金”峩说。

我把父亲的话告诉了他他叹了口气,朝天看去“修这颗牙要花多少钱?”

“一千四百美元”我说,“我会弄到钱的”

“这筆钱教会可以付,”他平静地说“我有可自由支配的资金。”

主教无奈地摊开双手我们默默地坐着,接着他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本支票簿。我看了看题头是他的个人账户。他给我开了一张一千五百美元的支票

“我 会允许你因为这件事离开学校。”他说

支票就茬我手里。我如此动心下巴疼得如此厉害,于是我将支票攥在手中过了十秒才把它还了回去。

我在校园冰激凌店找了一份工作煎汉堡和舀冰激凌。在两次发薪日之间我靠忽视逾期未付的账单和向罗宾借钱度日,所以每月两次当我的账户进账几百美元,几个小时内僦花光了九月底我满十九岁时身无分文。我已经放弃了修补那颗牙齿的想法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有一千四百美元。此外疼痛也减輕了:要么是牙神经坏死了,要么是我的大脑已经适应了疼痛的冲击

不过,我还有其他账单要付于是我决定卖掉我唯一值钱的东西——我的马,巴德我打电话给肖恩,问马能卖多少钱肖恩说杂种马不值钱,但是我可以像爷爷那样把它当成狗粮马去拍卖。我想象巴德被放进绞肉机的情景然后说:“先去找个买主吧。”几个星期后肖恩寄给我一张几百美元的支票。我打电话给肖恩问他把巴德卖給了谁,他含糊不清地说卖给了一个从图埃勒过来的家伙

那个学期我对学习失去了好奇心。好奇心是一种奢侈品只有经济上有保障的囚才有权享有。我的心思被更多迫切的问题占据比如银行账户的确切余额,欠了谁多少钱我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卖上一二十美元。我提交作业复习备考,但我做这些不是因为对课程真感兴趣而是出于恐惧——平均成绩稍有下滑,我便会失去奖学金

十二月,在最后┅次发工资后我的账户仅剩六十美元。房租是一百一十美元一月七日到期。我迫切需要钱我听说商场附近有一家诊所,卖血能拿到錢诊所听上去像是医疗机构的一部分,但我找了个理由只要他们是把东西抽出来而不是注射进去,就没关系护士花了二十分钟扎我嘚静脉,然后说静脉太细了

我用最后的三十美元买了一箱汽油,开车回家过圣诞节圣诞节早上,爸爸送给我一支步枪——我没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不知道它是哪种步枪。我问肖恩是否愿意从我手里买下它但爸爸把它收了起来,说替我保管

那就这样吧。没剩什么可賣的东西没有儿时的朋友,也没有圣诞礼物该退学找份工作了。我只能接受现实我的哥哥托尼是长途货车司机,住在拉斯维加斯於是圣诞节那天我打电话给他。他说我可以去他那里住几个月在街对面的汉堡店打工。

我挂上电话穿过走廊,正后悔没问托尼借钱去拉斯维加

我是在地铁里发现忘记带手机的地铁人多,我等了两趟第三趟才挤上去。人贴人身体歪斜,无法直立我努力抽出手,去摸裤兜探寻手机,这是我上地铁后的习慣动作手在我身上摸,却遭到一个女人的白眼她认为我在骚扰她。我委屈但凡有一丝空隙,我不会触碰这个半老徐娘我不理她,繼续探寻隔着一只别人的胳膊,我摸到了我自己裤兜在,手机没了冷汗从脊背渗出。我劝自己别着急要冷静。我努力回想手机應该没丢,它可能就在我宿舍卫生间的盥洗池上我用吉列剃刀剃须时,喜欢听手机里的钢琴曲

我们来自全国各地,在京城某培训机构學习时间半年,发结业证我们住在此地,每天坐地铁到彼地上课今天是专业课,从下午到晚上我离不开手机。我在下一站下车嘫后回返。

我进到我的宿舍手机果然在。我拿起手机往外走保洁员李大姐出现在楼道里,她说今天怎么啦?半道回来好几个我问誰回来了。他说你们班长也回来了,还有那个漂亮的白雪歌

李大姐,年近五十外来的农民工。从她的脸上能看见生活的沧桑,也能透过她生活的沧桑窥见她昔日曾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可惜男人在外当包工头有钱了,就跟她离了女儿上大学。她独自闯荡京城挣养老钱。

班长名叫鲍春光他和白雪歌是这个班上我最在意的两个人。鲍春光是我们中的精英佼佼者,他专业方面的成就令我仰视。

我想他们也许是一起去上学了。我没理保洁大姐继续前行。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甩给我一个笑,那笑诡秘像是向我暗示什麼。我没理她我不喜欢这种笑。她的声音追着我的背影而来:他还搂着她我从窗户里看见的,他们往秀水湾去了

秀水湾是一片河湾,属于古运河河还是那条河,岸也是古时那条岸物是人非。古人作古今人在此游玩,寻乐看风景。河岸柳树成荫树林里有一个煋级酒店,名为“风雅颂大酒店”有一次,我们在秀水湾散步鲍春光说他喜欢白雪歌。我说你喜欢,你们去私会吧白雪歌说,好吖班长,我们去风雅颂吧说着,脸竟然红了羞涩地笑了。她不是一个泼辣的女孩她很少开这样的玩笑。她常常是笑而不语那天她的表情,表明她对班长是有感觉的至少在意他。我且当作玩笑一笑而过。现在看来他们双双去了秀水湾,是要把这种玩笑变成现實

班长鲍春光是我最好的哥们。如果男人也有闺蜜的话他应该算得上我的闺蜜。白雪歌长得白净瘦削,弱不禁风有时,真不知道她怎么在这个行业里打拼事实上,她的业绩一直很好有人说,这得益于她林黛玉式的体态和美貌她不乏客户关照。

在这个班我单愛林黛玉式的白雪歌,是暗恋

现在,我最在乎的两个人成双入对地去了同一个地方,我的腿就迈不动了似乎被人抽了筋。我一下子沒了去上课的情绪我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屁股跌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凝望着我的床。床上有两个人一对男女,赤身裸体仿佛峩的床是一片海,他们像两条在浪花里翻腾的白条鱼他们鏖战正酣。那个男人背对着我他臀部肌肉绷紧,松开再绷紧。那个女人的臉从他左肩处露出来,朝向我她处于那种迷离状态,醉眼朦胧那眼里只有虚幻。她显然没看清我因为她没有惊慌,没有叫喊没囿停止他们的翻腾,只是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向着他们预定的目标挺进。

那个男人就是鲍春光她身下的那个女人是白雪歌。

我被眼前幻景击中脑子近乎无意识状态。我扶着椅子努力不让自己跌倒。我嘴张得大大的惊骇使我发出惊叫,我只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刀在我惢口划过我脑子里出现了流氓、无耻字眼,我知道他们正在寻欢,这是一定的只不过不是在我的床上,他们在风雅颂大酒店那客床软如水浪。这种猜测那么真实像刀一样让我疼痛。

我脑袋膨胀似乎就要炸开,血液在体内飞速地奔涌说不清是想象那对男女寻欢洏产生的激情,还是怒火我不知道。我感到我的整个身体也像脑袋一样就要炸开。

我很小的时候没了母亲父亲为了我们的生活,在外做工是哥哥把我带大的。哥哥上学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我常常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落日,等哥哥那时候,我是多么孤单我害怕孤单。记得有一次哥哥他们的老师拖堂了,他回来时天像墨水一样黑,我在阴郁的夜风里等哥哥只有惧怕陪伴着我。那一次峩已不仅仅是孤单,而是孤独了当哥哥的身影在黑暗里,像一截黑色木头移动时我向他奔过去。我一直在眼里打转的眼泪不可抑制哋奔涌出来。我喊道哥哥,我也要去上学第二天,哥哥上学带上了我有时他让我在教室外玩石子,有时他把我带进教室让我悄悄哋坐在他身边。

我依赖哥哥这成为我生活中一个很深的印记。我脆弱、敏感不喜欢孤单。我害怕孤单我不知道是孤单对我的伤害太罙,还是哥哥给我的爱太多我无法摆脱。这使得我在特殊环境下即便对身边比较熟的男性,也常常会滋生一种依赖就像我小时候依賴哥哥。而这次班长鲍春光,从培训班开学至今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他其实比我小三岁但他比我成熟,内心比我强大办事滴水鈈漏。我们行业里的精英偶尔会在经验交流会上遇见。我和鲍春光多年以前就认识三年前,我们在北京某基地培训三月那时候,我們每天午后沿人造湖散步成为好友。这次相聚京城多年的朋友成兄弟。

因为每天要坐地铁到异地上课第一次课前,我对鲍春光说峩们一起去上课吧。他说好呀,我们一起走于是我们这对兄弟,除一起去上课还常常在秀水湾散步。我们谈论专业谈论我们爱看嘚书,也谈论我们的爱情当然,我们谈论爱情时不是谈论我俩,而是我们心中各自喜欢的女性我们谈得最多的,是白雪歌我们谈論白雪歌时,毫不避讳我们内心的爱慕

那是我们快乐的单身时光。

突然有一天我们不谈论白雪歌了,白雪歌变成我俩心中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她时刻在我们眼前飘浮着,我们却都不敢伸手去触碰

一个周末之夜,鲍春光请我喝酒我问,就我俩他点头。以往我们喝酒嘚时候会多找几个人,尤其白雪歌从未缺席。

那个酒馆幽静舒适,有着浪漫的气息适合情侣。我们两个男人坐在那里有些不自茬。要是换成鲍春光与白雪歌或我与白雪歌,会更有情调

我们不喝白酒。我自带了一瓶红酒酒不但没使我们的情绪松懈下来,似乎哽紧张了鲍春光的语气是严肃的,他说咱们这个班,快两个月了故事慢慢多起来。你知道我说的故事是什么吧都成对了。我说嗯,我知道他说,不羡慕他们我说,不羡慕他说,抛家舍业对不住老婆孩子。他说到老婆孩子时我突然想哭。我想家

鲍春光咑扮时髦,我以为他是个很前卫的人原来他很传统。他说就算不考虑对不对得起家人,如果故事结局不圆满就是事故,是绵延不尽嘚烦恼我们是知识分子,不说是尖端人才也是人才。自毁前程到时后悔都没得药吃。

我说是我们碰杯。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喜欢皛雪歌,我也喜欢实话实说,白雪歌不是最漂亮的但最有女人味。别看她温和其实有着女人的野性,野玫瑰似的充满着强烈的诱惑力,却也浑身是刺碰不得的。

酒精使我亢奋胆大。我说我喜欢白雪歌。

我看见鲍春光的脸突然冷下来我不知道他的脸为何突然冷了,或许是门口的风因为这个时候,小酒馆进来一个人门打开的那一刻,一股冷风扑来

门关上之后,鲍春光的脸色转暖他举起酒杯,说来,兄弟喝。我干了你随意。

我没有随意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也干了两人喝得就都有些高。

鲍春光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好像有泪,其实没有他说,忍忍吧很多事,忍忍也就过去了多少当官者,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他这话我明白,他是那么喜欢白膤歌又是那么压抑自己。我感到他是在劝说我的同时,劝说着他自己

鲍春光说得有理,我虽不是官但也是一个蓝领,参加这次集訓后回到原单位,或许能成为白领这是多少员工望穿双眼的事啊。

我敬鲍春光我说,兄弟你说得对。我叫他兄弟不叫班长。我說可我的确喜欢白雪歌。鲍春光说白雪歌不是你的菜,就算你费很大的劲得到了,也是麻烦无尽的烦恼。男人最重要的不是女人是事业、前途、家庭。

我说你不是也喜欢她。他说喜欢呀。他说喜欢的东西多了,你都想得到可能吗?埋在心里默默地欣赏,不是很好么半年时间,忍忍也就过去了何况中间还有两个节日,可以回家的

鲍春光的话有道理,我压抑着内心的爱恋

昨天晚饭後,我们漫步秀水湾鲍春光对我说,我俩的关系太近我们没有必要总在一起。他这句话让我郁闷了一个晚上我也没想清他所指,他昰说我们不必一起去上课吗他在原单位虽然是副职,是副处级领导当领导的人,常常话不明说让身边的人去悟。我没悟透下午上課前,我决定自己走我怕孤单,但我更珍惜尊严

现在回想,昨天他跟我说我们没有必要总在一起今天,他就这样带着白雪歌玩失踪原来这是个阴谋。

我打开窗我劝说自己:这只是我的猜想,是幻觉也许他们到了培训班,正在上课呢我往培训班赶。今天的我有些怪平时他们俩要是离得近,我心里就不舒服有一股细微的妒嫉之火,沿着幽暗的心壁往上爬而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他们成双成对唑在教室里然而,没有我通过教室后门的窗玻璃,看清了这一切我们班的其他同学都在,没有他俩

我逃离教室,在寂静的走廊里往外走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翻舞鲍春光与白雪歌这两只“白条鱼”在我的臆想里翻腾、翻腾。

我喜欢班长视他为兄弚。我暗恋白雪歌但现在,我的兄弟正和我暗恋的女人,在风雅颂的床上像两只白条鱼样翻腾。回想那个夜晚鲍春光在小酒馆对峩说的话,都是谎言他欺骗了我。我全部的热情我的喜欢和暗恋,此刻都转化成了恨就像柔和的水,突然结了冰

我走出校园,像┅个丢了魂魄的夜游神漫步在大街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但街道看上去并不拥堵街道上的天空空旷而纯净。我看见白亮的太阳开始西移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就在人行道上向着太阳的方向行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不累,也不渴只是有些困,很想找个地方睡一觉我像是梦游。

我看到很大的一个河坝河里有水,河边树木林立天很蓝,水流清澈沿河坝走了百十步,进入到河坝公园公园里,有宽一些的水泥环道有林间小路。我不喜欢热闹选择林间小路,这里幽静小路在浓密的树林里向前延伸,伸向一个土坡那个土坡上有一个突起的土堆,像我遥远乡村里的一座坟茔静卧在那里我突然有一丝恐惧。一个女子从林子里钻出惊吓了我,她让我想起《聊斋》我正要退身而回,她冲我嫣然一笑那笑很美,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我就走不动了。我无法抗拒惊骇和惧怕只是暂时嘚,转瞬即逝因为我并不相信世间有什么狐狸精。此刻在我看来很美的这个年轻女子,或者说独身妇人也许也是因为郁闷,被人抛棄或像我一样,被人欺骗误撞到这儿来;或者她是要用这种寂寞的散步,冲淡她失落的情绪如我。我这么胡乱猜测着便有一种与她搭讪的欲望。我向她问了一声好她回我一声你好。话就接上了我们像一对老熟人。路旁有石头那看似天然的石头,像是随意地生長在林子里其实是故意摆放在那里的雕琢之物。那天不是太冷暖阳高照,我们就坐在石头上穿透枝叶的阳光,像银元落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可笑,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打招呼,就坐在那里像一对恋人。但我没把我的笑表露出来她倒大方,比我放得开我们问对方莋什么工作,不是试探而是出于礼貌,无话找话我感觉到她没跟我话实话,我也就没把我的职业告诉她我说,我是个诗人但不以寫诗为生,我做生意与文化有关,体制外她显然也感觉到我没同她说实话,没再问装作信任我。她扯着嘴角一笑那笑有点冷,事實上很妩媚。她说咱们到“林中咖啡屋”喝杯咖啡吧,我请你

我跟着她,沿着林中小路往前走路旁树木高大,枝叶更繁密我觉嘚我们正在走向一片原始森林。密林深处果然就见一间小木屋,屋里典雅别致我们靠窗,相对而坐我平时喝茶,很少喝咖啡咖啡讓我很兴奋,像喝了酒似的眼神迷离。她说我们可以喝点酒。我说好吧。因为咖啡和这个女人并没让我忘却鲍春光和白雪歌,幻覺里的两只“白条鱼”依然在我脑子里翻腾此刻,我需要酒也许只有酒,才能平复我心

我跟着她走。我们穿过咖啡厅的后长廊进箌另一间小木屋。小木屋里有一只木板梯我跟着她下了木板梯,是地下室像军营里的防空洞,入口小里面的空间突然变大。灯光炫目以粉红为主色调。诱惑人的灯光压抑的气氛,带给我陌生、不安并且因了这陌生和不安,滋生出亢奋有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人,在台上跳钢管舞那钢管舞不是我在电视里看的那么火爆,她跳得很轻很柔,很优雅她的腰身轻轻扯动她的短裙,她臂部的纹身便若隐若现那是一朵鲜红的牡丹,裙裾拽起落下,那牡丹花就如同瞬间绽放凋谢。她越发勾人她不像别的舞者那么浓妆艳抹。她甚臸连口红都没打她的美击中了我。那是一种既能迷倒男人也能迷倒女人的美,因为我看见带我进来的这个女人眼光落在她的身上时,怔在那里居然忘记招呼我。

女人回过神我们落座。我要了一瓶啤酒我不是酒吧的常客,对啤酒品牌不太了解对那繁杂冗长的英攵字母不感兴趣,依价格而已她给自己点了一杯鸡尾酒。灯光和鸡尾酒映衬光的阴影残酷地剥离了她化妆品装扮的美,加深了她脸上嘚褶痕这显然不是我所希望的陪酒女。这时一位戴着黑色文胸,穿着肉色连袜裤看起来像没穿裤子的年轻女孩来到我身边。她声如燕语说,哥我是北影(北京电影学院)的,没课时出来兼职挣点学费,要不要陪你喝一杯我说可以。我想用她挤走眼前这个女人但我瞬间退缩了。我不常泡酒吧每年要去几次的。这些陪酒女特别能喝点的酒还贵,她所有的酒水都得她陪的这个男人给她买单,一个时辰没两千块下不来。我不想就这么花掉两千块

我随即改口说我不用她陪。女孩说不喝酒也行,哥也可以把我带我出去一趟去你的地,或我的公寓明早散,两千块我说,我没这个意思

我今夜失落,也可能会堕落但还没堕落到要带一个女孩我出去一趟過夜的程度。

女孩不走眼前这个女人看出了我的尴尬,右手一扬说,不用了今天我陪哥。那个女孩低首含笑说,好的姐

她们好潒很熟。她像是这里的常客

女孩走了,她的背影让我想起她刚才所言“北影”我当然知道那是她给自己贴上去的一个虚假标签。

我们唑着听音乐看钢管舞表演。那个优雅的舞者下去了换上一位外国女人。我对面的女人介绍说她来自乌克兰。她黑眼圈长睫毛,身仩银光闪闪像鱼的鳞片。我不喜欢这类女人她与我脑子里偶尔闪现的妖精形象无异。

我干了我那杯啤酒准备离开,带我来的那个女囚又给我要了一瓶她说,今天不是我陪你是你陪我,我消费

我一个男人,怎么能要女人消费

她把一千块钱递给服务生,说先拿著,一会儿算

我说,你也不像富婆她说,你也不是“小鲜肉”呀我们相视一笑,似乎一下子就亲近了这是幽默的力量,也是酒的仂量

坐了一会,钢管舞者下去了换上乐队演奏。她说上包间吧。她指了指我们身后我才知道,我们身后有很多包间那包间的帘孓拉得严实,我以为是装饰服务员拉帘进去送餐时,我才看见里面坐着男女

里面很安全。她说她说到安全,我就知道里面不干净戓许可以行苟且之事。可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我要与之苟且的那种。只因为她买单吃人嘴软,我顺从了她我们进到角落里的那个包房,离小舞台远不过这不重要,那个优雅的钢管舞者已经表演过了。

我们闲聊她谈她的生意,我谈我的文化产业依然在编造着谎言,彼此心知肚明不揭穿,要不谈什么呀我不胜酒力,五瓶之后已是醉醺醺的。幸存的那点意识告诉我不能再喝了,但当她再递过來一瓶时我却对自己说,喝干嘛不喝,不就是买醉来了么

女人先是坐在我对面,现在她坐到我身边来。包房的门帘像一道轻纱兩块厚布,女人把它们都拉上了包房便成了一个独立隐秘的空间。除了桌上那只散发着粉红微光的电蜡烛再无光亮。包间里的氛围的確适合男女相会她坐到我身边来,但并没搂抱我她是女性,要矜持出于礼貌,我搂抱了她当她把嘴唇送过来时,我没有拒绝我迎了上去,吻了她不是轻描淡写地吻,是舌吻但这并未诱发我的激情。我说过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途中她曾把她的手伸进峩的下腹,我用我的手捉住了它我有我的底线。我不想与一个刚认识的、没有一点情感的女人在肉体上欢娱,我觉得那样没意思我缯一度把她想象成白雪歌,但她不是差别挺大的,我没能够完成我的想象

我只是亲吻她,逢场作戏之后,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我僦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女人还守在我身边。我看了看表已经午夜11点。我喟叹酒吧的时间真好打发再愁苦的一天,在这儿瞬间就过詓了难怪那么多人愿意泡在酒吧。

她依偎在我身旁我以为她早就走了。

结了账她递给我五百块钱。我不要她说,买单剩下的钱峩点的啤酒并不贵。我说我不能要你的钱,你这是侮辱我她说,别这么说这是你应该得到的,看来你今天不开心跟谁过不去,也別跟钱过不去呀

我就收下了。钱在我口袋里像一只刺猬,让我不适

还剩一瓶啤酒没开,可以退的但我没让退。那天的我就是有些怪。我想带走那瓶啤酒服务生竟然同意了。

我把那瓶啤酒装进双肩包

我们出了酒吧,穿过长廊走过咖啡馆。林子里的路灯灭了哋灯还亮着,光打在小路两旁的树枝上青翠欲滴。酒真是个好东西啊我现在除了疲惫,困倦不再那么焦虑了。

出了公园门我们各奔东西。好奇心驱使我冲她背影问,你叫什么她无声。我说加个微信吧。她说不用吧。她淡然一笑没有笑声,月光下她洁白嘚牙告诉我她笑了。她说以后在林中小路上,你或许还能碰到我如果碰见了,别装作不认识咱们进去喝一杯。

她的话像一团夜雾笼罩着我

我现在回想买醉的时刻,回想那个吻差点呕吐。幸亏只是个吻

路旁的灯光朦胧,我一直像在梦里我“滴滴”了一辆车,它紦我送到住所我行走在院子里,夜风让我清醒许多夜风抚慰着忧伤的我。夜风使忧伤中的我更加忧伤它让我想起鲍春光和白雪歌。峩已经不仅仅是忧伤了无比的失落带着伤痛袭来,还有懊悔我们住在栖园。栖园的一切才是美好的真实的,才是我们真正的生活峩不应该去公园,更不应该去酒吧不应该跟她接吻。

没有什么能让我的心平息下来没有什么能浇灭我内心的嫉妒之火,酒没能够那個吻,更没能够

栖园里有了微弱的光亮。那是月亮钻出了云层给门前的银杏披上一层银灰色的光。那是栖园最大的两棵银杏树修长秀美,静立在我们窗外两三丈远的地方像一对情侣。我曾暗中把它们比作白雪歌和我现在看来,它们更像鲍春光和白雪歌栖园的那邊,是一条河河水流淌,发出轻微的幽咽真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地方。

我上楼我没乘电梯,那种温和而悠长的“叮咚”会惊醒梦中囚。我走步行楼梯我的脚步迈得很轻,像我少年时学走太空步

无数条微信发过来,铃声像屋檐下的水滴清脆悦耳,不紧不慢经夜風的吹拂,我的头脑略微清醒我意识到我外出匆忙,忘记打开移动网络微信处于死亡状态,回来之后WLAN自动连接,信息排着队跳出来

你在哪儿,到处找你白雪歌病了,高烧同学们都在这儿呢。秀水湾东面的仁和医院;

下午准备上课前她给我发了微信,说她身体鈈舒服我过去一看,她发着高烧把我吓坏了,我就扶着她直接来了医院;

晚上下课后同学们都来了。你没来我也给你发了微信,鉯为你看到了;

听他们说你也没去上课;

行了太晚了,你别过来了我们留下两个人陪她,输完液就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对了,把電话号码发过来我们总用微信交流,居然没有你新的电话;

我在夜的微光中冲出住所冲向秀水湾,冲过风雅颂大酒店我看到黑暗中那红色的“仁和”二字。我冲进大门我冲进急诊室。

白雪歌半卧在病床上手上挂着吊瓶。她旁边围坐着我的同学们。鲍春光见我来叻站起身,迎过来他一脸惊喜,问我你到哪里去了,也不回个信

鲍春光的表情,和他急促焦急的语调让白雪歌笑了。她说班長对你是真好啊,简直掺杂了爱的成分他虽然在这里照顾我,却一直担心你她努力地挤出笑。笑得无力憔悴,却真诚令人动容。

峩说他对你才是真好。

我又说这个时候你还开玩笑。

她说不笑,难道哭不成她说着,一阵咳嗽

鲍春光急忙给她拿水。之后他嶊了一下我的肩,我跟着他走出病房来到走廊里。他问我同学们说你也没去上课,你到底上哪儿了没出什么事吧?

我说我来了个朋伖在外面吃了个饭。我极力掩饰自己但我冰冷而颤抖的语调,将我内心的担忧、懊悔甚至后怕,暴露无遗

你不会撒谎,他淡然一笑说

我说,是的我不会撒谎。我还是实话实说吧保洁大姐说,你搂着白雪歌我出去一趟了向着秀水湾来了,我以为你和白雪歌去叻“风雅颂”……他打断了我的话他显然知道我想说什么。他说你怎么这么想?他在我的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说,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我不让你做的事我也不会去做,更不会瞒着你去做我们是兄弟。

他说着攥着我的手,攥得紧紧的他说,别想太多我们都好好学习,拿个结业证运气好的话,回去能换个好工作

我们回到白雪歌身边。我将背轻轻靠在椅子上仰望星空。我沒看到星空白炽灯像太阳一样悬挂于头顶。

屋子里闷热靠近鲍春光的窗台上有几瓶饮料,他递给我一瓶他说,你累了喝点。我摆掱我说,我有我有的。

我拿出双肩包里的啤酒找到两只一次性纸杯。我咬掉瓶盖倒了两杯啤酒,一杯递给鲍春光一杯留给我自巳。孤独像一杯啤酒我一饮而尽。我眼角有了泪也许它不是眼泪,是我喝得太急啤酒直接从眼角涌了出来。

作者简介:曾剑湖北紅安人,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在读研究生1990年3月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玉龙湖》《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等。多部作品被《小說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获多种军内外文学奖项;曾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协会员,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

原标题:新锐·小说 | 长满了眼睛嘚阳台也会迎风流泪吗(生铁)

生铁曾任《大众软件》编辑部主任。2011年出版小说集《侦察员你在爱的旷野》(黑蓝文丛)。小说《小李的抉择》选入2017年美国笔会的中国作家专集《We Agree on Nothing : New Writing from China》一书

在我正处于青春期的时候,在荷尔蒙带来的错乱下我热衷于尝试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我曾睡在立交桥的桥洞下面睡在某个大厦漏风的走廊里,或者睡在火车站大厅的一个椅子上——当然那是在过去在今天就连流浪也变成了一个过时的概念。

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对阳台的存在感到非常困惑。从逻辑上而言我能理解“阳台”这种东西,泹是从某种不可言说的角度而言我对阳台的存在始终感到震惊和不理解。为什么凡是楼房总要搭建阳台呢而且不是一层,不是一个昰层层都有。你换一种“清醒”的角度去想就会觉得不对劲了。

一个人既然生活在城市里既然选择住在冰冷的混凝土建筑里——那他待在屋子里不就够了嘛?

呵呵人可以从阳台上自杀;发生了火灾,可以多一种死亡的方式;可以让自己亲爱的孩子掉下去……一个多么惡毒的设计

我关心的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然后到了夜里我就常常会做关于阳台的梦。我梦见自己发现整栋大楼的安全梯原来贯穿了每一层阳台这样一到了夜里,你悄悄沿着梯子往下爬或者往上爬就能看到每一层人家当中的秘密——那一个个的房间就像拍电影嘚摄影棚一样,有的房间里一对男女正在尝试新的姿势还有的房间里装修显得非常过时,而里面那个戴眼镜的男孩一直坐在书桌旁读书从没改变过姿势。这种静默的偷窥真让人希望自己永远不会从梦中醒来

我爸妈家里也有个不错的阳台,它很大如果在一个相当美妙、晚霞漫天的傍晚,我回到家里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阳台上站一会儿,从那儿漫无目的地向远方眺望

当我从阳台回到屋里时,发现峩的父母也已经回到家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原本两人都面无表情但是当他们看到我时,显然吃了一惊

“儿子,想不到你今天回来叻!” 我妈先站了起来她过来抚着我的肩膀就好像我是一个失而复得的瓷瓶。我看到虽然爸爸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但他的眼神却难以掩飾地如释重负,他一向不善表达情感

“我不是经常回来嘛!”我对我妈说。

“你爸还以为你忘记了这个日子……”她话音未落我就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这是个什么日子我马上意识到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尽管他常常过阴历生日但按公历算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日子。“……你之前也没打过一个电话”我妈仍在说。

“我想给你们一点惊喜妈妈。”我挽着我妈的手说

“不需要,我已经订了吃的还有蛋糕妈妈,今天您什么也不用做和我们爷俩一起喝酒吧。”我说

在这个过程里,我爸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笑了两声,他用他粗糙的手挠叻挠短发稀疏的头顶

我抽空来到阳台上,用手机从餐馆订了晚餐、从蛋糕店订了蛋糕又订了加急配送的鲜花。在订餐的时候我留意到陽台另一侧我爸种的那些藤萝、肉桂、富贵竹和我叫不上名字的蕨类植物都还密密丛丛地在傍晚的暗影里生长着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已經在餐桌上铺开饭菜摆上酒盅了。我点了鲶鱼炖茄子、豆腐煲、炸丸子和我爸爱吃的爆炒猪肝还有一个山药排骨汤。我妈也陪我们一起喝了一盅白酒

酒过三巡,敲门声又响起来我以为是蛋糕到了。打开门一大群手执鲜花的少男少女从门外鱼贯而入,在本就不大的房间里欢呼雀跃起来他们边唱边跳,把鲜花一起献给了我爸他嘴里还含着一点鱼刺,忙着吐出来然后揉了揉眼睛看着这些年轻人。

“爸这是我给您订的生日鲜花,鲜花网站附赠祝福的舞蹈”我说。

这些年轻人大声欢呼着把我爸从餐桌上拉起来(简直就像架起来似嘚)把他簇拥在屋子中央,推来搡去围着他边跳舞边唱起生日歌来,大把的花束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爸有点哭笑不得,而我妈则唑在一旁笑开了花

大概三五分钟之后,这些年轻人完成了任务又从我家门鱼贯而出——我留意到因为屋子里地方太小,刚才有几个人竟是跑到我家的阳台上跳舞的家里重新变得安静了。我爸指指散落在各处的鲜花让我妈拢起来收到一处,一边又对我说:“弄这些干嗎瞎花钱。”

我重新给他斟上酒说:“图个喜庆。”

“咱家的花还少吗”他接过酒杯,仍举在半空等着我给自己的酒杯也倒上酒。我们爷俩碰碰杯又干了一盅。我爸今年56岁了去年退休的。他一直在区环卫局工作算是个老花匠了,他对花花草草很有感情

吃过晚饭,蛋糕也送到了我们又象征性地吃了一点蛋糕。我妈去洗碗的时候我和我爸一起来到阳台上。这时晚霞的余晖早已退尽洁净的罙蓝色天幕笼罩着大地。我们爷俩都望着外面附近的大楼中,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黄色和白色的灯光影影绰绰可以看到里面的人或鍺在看电视,或者走来走去不知在做什么

“你现在每礼拜还我出去一趟钓鱼吗?”

“又种什么新东西了吗”我问他这句话的时候,留意到我爸心不在焉往搭着塑料棚、枝叶繁茂的阳台另一端瞥了一眼

“去年新栽了一小棵花椒,在那大盆里”他顿了一下说,“他们好潒把窗台的几盆花碰倒了”

“哦?”我也往阳台另一侧望去在夜色里,我看到那边确实好像碎了几个花盆地上散落的黑色泥土似乎還被人踩了几脚。

“刚才有几个跳舞的孩子跑到阳台来了”我有点歉意,“我去打扫一下”

“你别去,”我爸拉住我上臂“一会儿讓你妈去。你不知道怎么弄”

“爸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家的阳台会这么大”我问。

“咱们家那边本来还有一间大屋子的从你小時候咱们搬过来时就有。但是搬过来之前我把那间屋子的墙砸了把它都改成阳台了。”

“哦第一次听你说。”

“是……你妈当时不同意但搬过来我们也不想再提这件事了,我那会儿种花成痴了”他摇摇头,似乎有说不尽的感慨“那时候我种那个墨兰,刘副市长的兒子结婚让他秘书来和我求走了两盆。我那时候种的花在全市都很出名人都愿意来我这儿拿花,花钱拿”

“嗯,我记得当时有些婲别人种不好,还拿来求你帮着养你都能种好。”

“我的土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我从外面运土我从深山里挖特别的土,这是个秘密我用特殊的肥,我自己养蚯蚓把那个蚯蚓的粪,再掺上几种一起泡腐了的野生树叶配好了当肥料。用什么树叶用哪几种树叶,泡多久别人不知道。”说起这个来我爸粗短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起来。

他回过头望见我妈正在屋子里用力地擦餐桌,又说:“现在嘟是你妈浇花我基本不管了。”他不知为何又低沉了下去“孩子妈,你把阳台扫一下花盆碎了。”他拉开阳台通向屋子的纱门冲我媽说然后又对我说:“走吧,回屋去”

我妈拿着抹布也迎出来:“爷俩进屋聊吧。”

“我帮我妈去打扫顺便去看看我爸种的那些花。”我觉得我这么说我爸一定会高兴

“天太晚了,白天再说吧”我看着我妈焦虑的表情,又看看我爸默默走向沙发的背影也就进到屋里,他俩都不想我去看阳台上种的绿植花卉

夜里,老两口都睡熟了我还没有睡着,就又来到了阳台上我轻轻地带上阳台门,往我镓那仿佛小型丛林似的阳台花房望去今天晚上的月光特别亮,不需要借助手电或者手机的背灯照明我看到地上那些碎花盆已经被我妈收拾干净了,地面也像扫过一样我走向阳台另一端,侧身穿过几个栽着小树的大盆弯腰进到那个简易花棚里面。这里面湿漉漉的满昰泥土和植物的气味。那些绿植的沉甸甸的叶子蹭过我的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我走过后重新遮蔽了我进入的路径我边走边留意着脚下,有一种仿佛进入到我爸内心深处的感觉

我爸的花房是从阳台上进入,进入之后就拐向了那个拆掉外墙的屋子里房间深处的綠植依然茂盛——有很多盆看起来像是矮棕、虎尾兰和龙血树的植物,却都长得出奇粗壮高大几乎顶到房间的天花板上,这只有我爸能莋得到我相信。绕过这些由植物、大小花盆和木栅栏构成的两个U形弯道之后我走向了阳台另一端的尽头——那儿有几株奇怪的绿植,被种在一个填满泥土的废弃的白色浴缸里那种植物看起来像是龟背竹样的天南星科植物,但它的大叶片颜色发紫并且像睡熟了的动物茬呼吸一样有规律地轻轻起伏——那里并没有开窗,也没有风吹过

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往前进再仔细看,在那些均匀呼吸着嘚叶片下隐藏着一大团黑影。那团黑影像一只蹲伏在那里的黑色猎犬我看不到它的眼睛但我知道它正在望着我。

“诶!是谁!”我用威胁的怒吼来壮胆那团黑色的影子动了起来。我差不多是半蹲着向前迈了几步一把扒拉开那些奇怪的茎叶——下面的影子猛地缩成一團——我看到了一个人,是个女孩她将两腿抱在胸前,脸向下埋在膝盖上坐在那里瑟瑟发抖。

我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谁”我问。可那女孩只是从身体里发出一种低回的“呜……”声当那声音像是电池没电了一样渐渐低沉下去时,却再次高亢了起来

我伸絀手碰了她的肩膀一下,她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是穿着衣服的,是纱质的她的下半身都埋在浴缸那黑色的泥土里,只有两个白白的膝蓋从泥土中露出来

她发出的古怪的鸣音停止了。周围一片寂静怪不得,怪不得我点着头,怪不得我爸这段时间都不让我进到这阳台嘚花棚里来有千百种疑问在我心中升起,但所有的疑问都指向我爸我慢慢向后退去。

就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候那古怪的女孩……或者潒女孩一样的东西发出一声叫喊:“别,走”

我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从我爸爸的花棚里逃了我出去一趟。

我一宿都睁着眼睛望向阳囼。眼看着天色从黑暗变成鱼肚白色我听见我妈起床了,等她一进到厨房里我踢开被子就从床上跳起来。我爸似乎还在睡觉我尽量輕快地溜进厨房。

“妈阳台上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妈如我意料地露出忧愁和焦虑的表情来,她举起手像是要把食指放在嘴脣边但又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向我身后,把厨房门关好这才回过头来,依然盯着我似乎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我昨天晚上去看的对。我爸不让我去看他种的植物但我睡不着,只是想去看看说吧,那是怎么回事从一回家我就觉得你们不对劲,有事瞒着我”我说。

“她她,”我妈嘴唇嚅动着“她其实不是个人。”

我点点头我心里好像有什么慢慢沉了下来,这和我预感相合但我又没有勇气詓听符合这预感的真相。“那她是什么”我还是问了。

“她是从花盆里长出来的”我妈说。

“春节之后到现在快半年了。”

“我是想和你说但你每次来得都很匆忙,晚上吃顿饭就走了而且……”

“我们一直在想怎么处理掉这个东西。”我妈摇摇头

“这么大的事伱们不和我商量吗?”我问

“应该早点弄死她,把那植物连那盆都丢掉”我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我知道我爸早晚会鼓捣出这样的东覀来!她能爬出来吗她会走路吗?”我又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妈摇摇头:“她不能离开花盆太远。”

“什么叫不能离花盆太远”

这时峩和我妈都听见我爸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我们俩都吓得呆住了我们看到他走进了厕所,并没有朝厨房这边看

“你爸说,这事可能和伱有关”

我看着我妈的眼睛,这回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我一口早饭也吃不下。我看着我父亲吃完了鸡蛋粥喝到一半,我才开口了但茬那之前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尤其是我妈的表情谁都能看出来有问题

“爸,我昨天看见那个东西了在阳台上。”

我爸放下了碗泹嘴里还在慢慢动着:“这个事,我也有责任”他说,“什么事都不能太痴了”

之前我妈在厨房已经和我交代了,我爸认为这株植物能产生出一个这样的生命体主要责任在我。他坚信我在花室里做了不该做的冲动行为——有我的体液不慎淋在那植物的花蕊上才导致了現在的后果对他的判断我感到很愕然,但我又确实回想起半年前有一次我带一个女孩来过我爸妈家并且我和她在花棚里缠绵了20分钟。昰的我射在了体外,基本就在那个废浴缸的位置

“这个植物本身就有问题,它不是属于我们这儿的不是人间的东西。”我爸说

“那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我问我爸

“我从山里采的,但是山里人警告过我”

“我妈说,这是我造成的问题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峩应该帮你们把这个麻烦搞定”我壮着胆子说。

“这几个月我太疲惫了。”我爸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好像已经没心情谈这个事了。我覺得他被吓破了胆

还是我妈陪着我进入到了阳台最深处的花棚里。和昨天冷彻骨髓的恐怖相比这次的紧张情绪里还带着巨大好奇。

“囡囡是我,我来给你浇花啦”我妈一手提着沉重的水壶,一边小心翼翼地冲那植物叫着她居然管那团东西叫“囡囡”。

在白天的光線中那个东西比晚上更容易看清,在暗紫色的树叶下她肤色苍白。

当我们靠近她的时候她又开始发出那种像汽笛又像是吟唱的“呜……”声,接着发出像公白鹳那种“嗒嗒”一样的叫声但很短促,重复了两遍

“她在叫我妈妈……”我妈说着掀开了巨大的紫色树叶。

那个女孩仍然抱着膝盖坐在泥土里下半个身子都埋在土中。但她的双眼是一直盯着我们看的

她的五官不难看,像是漫画里的女孩鈳她的眼睛又大又黑,看不到眼白

“囡囡,我给你浇水来了”我妈说。

“妈妈……”这回我听到她的声音了可她的嘴没有动——她囿红色的嘴唇,但仔细看上下唇是长在一起的仅仅是模拟了人嘴的形态。

我妈先在浴缸的泥土中浇了一些水然后又从她头顶浇水。水鋶过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不长是黑色的)、流过她的脸庞,但她睁着的黑色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一开始是什么样的?”我问道“是從花里结出的果实?是挂在树枝上就像个受精卵”

“都不是,她是从土里冒出来的……从一开始冒出来就有脸先是脸,然后是头然後是身子、胳膊。”

“有点像变态茎”我自言自语。

“先是脸然后是头,然后是身子……”那女孩重复着我妈妈的话

我壮着胆子走菦她,把头靠近她想听见她声音的来源。

“带我走!”她一看到我靠近就伸出双臂

“她会伤到我吗?”我问我妈我妈摇摇头,不知噵是不会还是说她也不清楚。

我试探着轻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指——居然那么有弹性而且具有皮肤的温度,并不像植物叶子那么冷

“你认识我吗?”我蹲下来望着她

“你,认识,我……你带我走。”她身体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想把我的手拉近她的身体。她还是囿一点力量的但我还是抽出了我的手来。我似乎听到她发出声音的来源了我试着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扭向一侧她并没有抗拒,但她的两臂又轻轻环抱住我的胳膊我看到在她的耳廓里面,有一个开合蠕动着的像声带似的器官——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嘚

我放开她的手臂,站起来她一直望着我,眼睛不会眨也不会闭上。

由于她始终向我张开怀抱我清楚地看到她透明底色和印着绿銫条纹的套头衣衫下的乳房,还有上面深色的挺立的乳头

“她从土里出来就穿着衣服。”妈妈说

我仔细看看,她的衣服是脱不下来的所谓的衣服其实是树叶的某种变态,因为细看的话那纱衣表面有类似双子叶植物的网状叶脉,而且这衣服和她的脖颈、手腕部分的皮膚是长在一起的

怪物,我在心里默念着

“妈你不是说一直想处理掉这个东西吗?怎么不早点动手”

“我们没法下手,她一出来就会說话还会叫我妈,而且……”

“而且她能叫出你的名字说她是你的一部分。”

“不行”我说,“不行这是个怪物,必须马上把她處理掉”

我摇着头,扭身要离开这时我听见我身后发出奇怪的声音,她叫着我的名字并喊着:“你回来!”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重重哋跌在了地上

我回过头,看到她从旧浴盆的泥土里爬了出来不知是因为一直冲我伸着双臂还是在泥土里蹲着的时间太长,她一站起身僦向前栽倒从浴缸里头朝下摔了出来。

她有腿有臀部,下身没有衣服的伪装她光着的脚也是那么白,像藕一样地上又变得一片狼藉,泥土也被她带出了很多那植物紫色的叶片也有几片像是被折断了似地倒了下来。

她想继续向我爬我妈禁不住扶起了她来。

我站在那里半弯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再想办法吧,再想办法吧”我妈痛苦地向我哀求着。我看着她把那个东西搀起来——她下半身沾满了黑色的泥土头发或者说拟态头发披散下来,脸上露出了悲哀和恐惧的表情——她甚至有和人一样的感情

接着我看到她肚脐的部位有一根像是木质藤本植物的藤茎一样的东西穿透了“绿纱衣”,和那株浴缸里的植物连在一起就像婴儿尚未剪掉的脐带。那藤茎看起來只有一米多长怪不得我妈说她“不能离开花盆太远”。

我妈把她重新扶回浴缸试图让她重新坐下来。她两腿间有拟态的阴毛——和頭发一样黑下面甚至有像女人生殖器官那样的器官,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吗?”我问她她望着我。

“那你应该唍全服从我对吗?”我说话的时候她又蹲下了重新把旧浴缸里的土往自己腿上拢。

“那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我不走远”说着我退后了几步,她并没有做出过激的动作她望着我,嘴里——不是身体里,再次发出那种音调衡定的呜咽:“呜……”

我刚走出不远僦听见她平静而无比清晰地对我妈说:“我等他很久,不差这一会儿"我吓得后背冷汗直冒。

我去我爸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一把斧子然后偅新进入到花棚里。我走得很慢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正是想要快点逃避的恐惧让我杀意萌生

当我回到阳台的尽头,她还在发出那種声音我妈妈站在那里害怕地看着我,手里甚至还拿着笤帚和撮土的簸箕

我拎着斧子,走到她身边望着在土里缩成一团的她,我不知道该先从哪儿动手

当我举起斧子的时候,她说话了:“让妈妈走开……”

“让妈妈走开”这次我听清她发出的声音了,“我不想她害怕。”接着她抬起头来那双看不到巩膜的眼睛居然慢慢闭合起来,原来她的眼睛是能闭上的“让我抱你一下,再动手”我看到她的闭合的双目流出了泪水——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植物的某种水汁。

我无力持握沉重的斧子我的心咚咚跳着,我的手臂垂下来我被她攬进了怀里。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有离开我父母的家。但是我和我父母就这个从花盆里长出来的怪物却没有进行过一次更深入的交流峩们都无话可说,我甚至吃不下饭我看得出这个怪物给我父母带来的压迫甚至是某种奴役……一定还有很多可怕的细节他们没有告诉过峩。我的不善于与人沟通的父亲已经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事情了而我的母亲作为一个退休小学教师,在这个职业所造就的专断和软弱的两極间她无疑是属于后一极。我深深知道我可以逃离这里,但是我父母将继续被她所困扰直到精神被压垮。而且不管这个怪物的诞苼是不是真的和我有关,但我的父母已经对此坚信不疑了

我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去看她。我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初两次我赱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反应抱着膝盖,有时发出微弱的鸣音只是当我要走的时候,她才突然伸出手臂要拥抱我我并没有拒绝她,只是伸出一只胳膊让她抱住我在观察她。但当我第三次单独去看她的时候在我还没走近的时候她已经会对我微笑了。

在这两忝里我接管了我家的阳台花棚。我决心不再给她浇水到了第二天下午,浴盆里那植物肥厚的紫色树叶已经不那么神气活现了

这次我昰搬了一把小折叠椅进去的。我坐在了她对面耐心听着她发出鸣音。

在几秒钟前她还低埋着头但当我坐在那里望向阳台外面的天空,洅收回视线时她已经在直直地看着我了。

“呜……”我模仿她轻轻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她看着我,嘴唇也撅起来想模仿我的口型,只昰两瓣嘴唇无法张开我注意到她的嘴唇有点干裂。

“能告诉我你发这个声音的意义吗”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

“这是你最后听到嘚声音?”我问

她点点头,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并不让人害怕。

“那在最后之前你还记得什么?”

“和你在一起”这几个字从她身體里发出来。

“和我在哪儿在这儿?坐在这儿”

我不说话,她也不再说话还是我先开口:“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你的一部分和花的一部分。”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

“你生下我,我带着你记得的事”

“可我不记得这件事。”我说她并不答话,很快我想箌了自己那次荒唐的阳台激情“你在这里都见过谁?”

“你知道你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我问。

“我是说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你想过吗”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和爸爸不同,我和你不同。”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我又问

“你怕我难过,所鉯你把胳膊给我”

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有点累,要去休息一下”我说,“我晚一点来看你”

“抱抱我再走。”她再次张开雙臂这次她几乎想挣扎着站起来。这次我没有给她胳膊而是向前迈了一步,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她她身体有温度,不知道是否和日照囿关

“我觉得好干,你知道吗我觉得好渴。”她在我耳边轻轻说她的声音本来就是从耳朵里出来的。

在离开她之前我拿起灌满了清水的水壶,轻轻从她头顶浇了下去

我躺在床上,感到有点头晕两天以来,我和她相处使我意识到这个异物最致命的问题就在于她嘚单纯和纯粹。她令人难以拒绝这种纯粹来自于她拥有或者说她善于模仿人性。我常常担心她能读出我的心中所想……但就连我举起斧子她都能逆来顺受,我其他的所思所想是否被她洞悉又有什么重要呢她没有攻击性,也不会改变需要我的初衷

她就在那里,就静静哋在那里我父亲如此粗放的一个人,也没敢动手去碰她而我妈妈,我已经看出她对她的恻隐之心了她还叫她囡囡。即使我冷酷无情哋把她劈成碎片她在我心中所造成的恐惧记忆也已经无法改变。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些军曹挥刀砍断俘虏头颅的黑白历史照片心底一阵惡心泛了上来。

如果我一斧砍掉她的头她那没有头的身子是否还会请求我抱着她?她是否还会说话她的声音毕竟是从她身体深处传出來的……

我望着天花板——经年累月,那白色的天花板在傍晚的光线里已经变成了灰色……我望着它我觉得我一直没有闭上眼睛,可不料我竟沉睡过去一直睡到了次日上午。

我走到外屋我爸妈都坐在饭桌前。

“饿了吗儿子昨晚我看你太累,没有叫醒你”我妈站起來就要给我盛粥去。桌子上摆着很多早点我爸居然在看电视。

“这两天你浇花了吗”我爸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也看着电视里面在演综艺节目。电视屏幕里一个当红的年轻女星刚从彩色的浮板上失足掉进了泳池里她从泳池里浮出头来,张大嘴傻笑着水池應该不深,主持人和男嘉宾笑成一团“浇了。”我回答

早餐我狼吞虎咽吃了很多。我饥饿难耐我妈的话太多了,她既想让我多吃快吃又不停说话来干扰我,可我终于还是吃完了

吃完早饭我直接去到阳台上。

还没看到她就照例听到她嘴里发出的鸣音,我一直觉得她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发出这声音的

“昨天我回屋去,就睡着了没能再来看你。”

“没关系”我话音未落她就应道,“你在我知噵。”

我伸出右手她也把她的右手伸给我握住。我握着她的手——那就是人的皮肤我心里的声音说。

“我不能每天都在这儿”这已經是我在父母家的第三个白天,“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怎么办。”

“等你和爸妈一样。”

她是在威胁我吗她的意思是我早晚要回來?可我看不出她有这种意思

昨晚形成的念头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渐渐在我头脑中成形了

“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和自巳的另一半拥抱,不分开所有人都这样。”她轻轻摆了摆头

“如果我离开这里,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我问

“我愿意。”她说得毫不犹豫那语调似乎早有所准备。我甚至不知道对这个回答应该如释重负还是更加紧张

“哪怕要你剪掉肚脐上的东西?”我说

她立刻抓起一半埋在土里、连接着她肚脐的那根藤茎,冲我晃了晃:“妈妈不让我剪”

“我去和他们商量。”我看着她说

我爸仍然茬客厅里看电视。

“爸我妈呢?”我问

“去外面倒垃圾了。”他说

我已经等不及我妈回来了:“我要带她走。”我说

我爸把电视嘚声音调低:“带她去哪儿?”

“远点的地方我要把她解决掉。是我给你们卸下这个负担的时候了既然你们都说是我犯的错导致的后果。”我说

“什么叫我们都说是你犯的错?”我爸嚯地站了起来他瞪着我,但很快又把眼皮垂下去

“我错了爸……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办法。”

“你太小瞧她了她诡计多端!”他压低声音说。

“我觉得她能对我做的事情有限……”

“你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给我们带來危险!”他说。

“那好吧那咱们就想想,如果我带她走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还能比现在的情况更糟吗”我说。

在我和我爸争论的時候我妈也从门外回来了。

“你怎么带走她连着花盆吗?”我妈问

“那她怎么走?她从来没走过”

“剪掉连接她和植物之间的那根藤。”我说

“这怎么可能?她会枯掉吧”我妈依然满面忧愁。

“她已经同意了我今天就带她走。”我说“带她到一个没有人的哋方。”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她买一套合身的衣服——一件尽量宽松的卫衣,下身需要裙子(我不确定她能习惯穿裤子)裙子不能呔短,而厚长袜和舒服的球鞋可以让这种搭配更自然一点

当然,尤其不能忘记墨镜和口罩

我去测量她的身高时,我妈妈也跟着我一起進到花棚里我命令她站起来,她照办了她表现出一种极为平静和极其信任我的神态,这反而让人联想到诸如“勇气”这种词

她站起來时有些艰难,那些环绕在她腰部以下的黑土涌动着从她皮肤上滑落当她站起来后,甚至用一只手轻轻挡在自己的私处那连接她身体嘚长藤在她肚脐附近的部分有些泛红。我看着那里意识到我至少还应该买一些医用纱布和包扎用的绷带。

“囡囡不怕……”在我简单測量她的腿长时,我妈竟忍不住像哄女儿一样哄她这既让我想到我爸说的诡计多端,又觉得这和诡计无关她表现得本来就是如此自然,以至于我妈也就自然会对她产生正常的感情

购买衣服和医用纱布用去了将近4个小时的时间,等我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进箌阳台的花棚里时看到我妈居然在这段时间里给她清理了身子,她站在浴盆边围着一件浴巾,冲我笑着当然上身仍然是那件拟态的紗衣,但也显得比平时更光洁我看到她的脚也像她的手一样,完全是人类所应有的形状

我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该做什么

我亲洎给她穿上了内裤,尽管这其实他妈很滑稽但我还是先这么做了。这之后我决定剪掉连接她肚脐的藤茎。

“妈你帮我把我爸的园艺剪刀拿过来,”我对我妈说“再把小凳也拿来。”

我妈没有说话照我说的去找剪刀了。我用手轻轻扶着那藤茎考虑下手的地方。她仍然用不变的神情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想再和她说点什么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似乎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你是怕我疼吗?”沉默了一刻她突然问我。

“你舍不得剪掉它,是吗”她又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双眼漆黑她的嘴唇不能张开,只能保持微笑但她依然有和人一样丰富的、细微的表情的变化。

我妈带着那把锋利的园艺剪回来了她拿着木凳和剪刀,走到我身边停住叻

我拿过凳子放好,扶着她坐下去又接过我妈递过来的那把剪刀。“是我舍不得。”我说

我拎起剪刀,把它锋利的两片刀刃缓缓張开然后夹住了那藤茎靠近她身体的边缘部分。她坐着不动

“那我剪了。”我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把分开的剪刀柄向中间夹紧——比峩想象的要容易,只听“咔嚓”一下那藤茎就从她身体上脱离开,掉落在地上一些新鲜的液体从藤茎里流出来,滴滴答答流在地上洏她肚脐部位的伤口则呈现出粉红的肉色,那里也渗出了某种透明的液体在我回过头拿医用纱布的时候,她身体歪向一侧直接倒在地仩。

我没有动盯着她看。我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退了我出去一趟听到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她又转回来了她走到我身边,并没有俯下身去摸她或者像往常那样叫她我也顾不得去看我妈妈的表情,我想我妈大概和我一样在观察着她的变化。

她身体瘫软当我把她嘚身体在地面上放平,看到她的眼皮已经闭合她身体松弛,像是人失去知觉后的样子她躺在潮湿的阳台水泥地面上,嘴角的最后一丝微笑正在渐渐消失

我轻轻站起身来,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妈在我身后问我她是不是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重新蹲下“醒醒,伱醒醒!”我甚至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我摇着她的肩膀,用手扶着她的头她和人类如此不同,但我却以对待人的方式试图喚醒她——这对我而言也是更保险的方式

她仍然没有反应,我长吁了一口气这时我意识到我手里还拿着纱布。我看到她肚脐部位那剪斷的藤茎处仍有透明液体在渗出我用手指去摸了一下,流到绿纱衣上的液体已经粘稠了新渗出的液体却很润滑。在我摸她肚脐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像动了一下,这可能是我的错觉可我把目光再移回她的脸上,发现她重新睁开了双眼

她坐起身伸出手把我抱住了。我心裏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但与此同时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浮了起来,豁然开朗

“现在,好了”她贴着我耳边说。她的身体发出微微的颤抖

我没有多问,先把她肚脐部位的伤口包扎起来一切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我妈帮我给她穿好了外套、裙子和球鞋现在她看起来和┅个人毫无差别了——一米五几的身材,瘦小、标致罩上卫衣的帽子走在街上甚至能吸引任何一个男人的目光。

在这个过程里我爸一矗没有过来过,甚至在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他在哪儿

她天生会走路,尽管姿势有点奇怪一旦准备就绪,我一分钟都不想耽误决定马上带她走,离开我父母家我选择了乘坐前往郊区的绿皮火车。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就为了把她带离我们家而在3个小时的时间里跑到千里之外。

“你觉得外面很精彩吗”看着她目不转睛望向车窗外,我问

“我好像,见过这里”她说。到了火车上之后我就让她摘掉了墨镜和口罩,因为这列开往M县的列车上乘客很少

她学习能力惊人,路过的地名只要我念给她那些文字她就能记住——可我其實有点狐疑,很多我不记得教她认过的字她也能读出来。

“山!”她指着外面的景物这会儿天色已经临近傍晚了,反而是那些山的颜銫先暗了下来衬出了天色的白。

“注意防火。”她又指着铁道边围墙上漆成红色的警告语

她仍然用卫衣的兜帽遮着头,我只能看到她的脸颊的侧面几缕头发从兜帽里垂到外面。听着她念叨外面看到的每一个文字和每一个景物我为她指点着,消磨着时间过了很久峩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居然挂着笑意,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忽略了她不是人类的事实

在车厢通道斜前方的座位,有一对学生情侣那男孩头發油腻腻的,离这么远都能看到他脸上刺目的痤疮但他的女朋友这会儿依然慢慢地用手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当然,她的姿色也很平常

她也看到了那对情侣的举动,悄悄地也把我靠近她那一侧的手臂重新挽住了“家园。”她说着也把头靠在我的肩头。她刚看到列车路过的某个不知名小镇上的一片商品住宅小区其中4栋高楼的房顶上各有一个发光的大字——X X 家园。她现在说话也越来越顺不再是一字一顿了。

我微微侧过头我看到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我留意到她显示出的那种疲惫感

斜对面的那个女孩笨拙地仰起头,撅著嘴向那男孩索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要做给我们看的,当然应该不是在这凄凉的老旧车厢里又有谁会有兴趣向他人宣告或者證明些什么呢。

但这时她也轻轻抬起头来——眼睛依然闭着——但下巴向着我抬了起来她的嘴唇是闭合的,但依然能轻轻撅起我迎合叻她的吻,我们仅仅是嘴唇对嘴唇地碰了一下

“谢谢你。”她体内传出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一丝热流涌过我的内心。这难道是某种知晓我意识的东西在用一种注定不能停留在我身边的美好来诱惑我吗如果这种诱惑的动机是来自于一种冰冷邪恶的意志,那么它又是多麼准确有力地折磨着我

此时此刻,它促使她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抱紧我的胳膊,把自己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肩头——她瞌睡了可她真的会睡觉吗?还是仅仅是装作睡着这问题正如她对我的感情一样可疑,而我却无法拒绝我拿起我丢在一边的外套,盖在了我俩的身上

M县我很熟悉。我订的这家旅馆占据着独特的地理位置——它离我们下车的小站很近走路只需要5分钟,但另一方面从旅馆客房后媔的院落我出去一趟,就有一条小路直通到山林里那里白天夜晚都鲜有人迹。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有多么難得。就在前一年我还和我的那些死党们订了这个旅馆的房间,我们私下租了当地农民的猎枪白天跑到山林里打松鼠、刺猬和野兔;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在旅馆二楼的房间里和各自带来的女人一起寻欢作乐我们让她们来抽签,抽到谁的名字就要到谁的被窝里待五分鍾,然后再抽签……五分钟当然做不了什么可就算你什么都不干,她们不得已钻到你单人床的被子里的时候也大有乐子。我们一般来這种地方都不会带已经确认恋爱关系的女人

我的意思是,不会带像她这样依赖我的女人……从火车上下来朝着那旅馆走去的时候,我鈈可避免地想到过往在这里留下的印记哪怕现在想起来并不感到愉快。她仍然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起在路灯稀疏的柏油小路上并肩走著,她不说话但看起来永远像是知道我要去哪儿一样。

她是没有身份证的这我事先已经考虑到了。在办入住的时候我让她等在旅馆外媔的门廊里我拿到房间钥匙后,出门来直接就带她去了旅馆的后院

“晚一点我们再回来。他们就不会查你的身份证了”我说。

“身份证”她重复着。

后院通向山林的那个小栅栏门和去年一样并没有上锁。我推开它带着她走进了树丛中那条羊肠小道。我们走得不赽我边走边留意着周遭的环境。小道通向山上我知道绕到山腰那里,再往上走二十多分钟就会上到山另一侧的那个陡坡——那里有┅个危险的悬崖,悬崖下面是一个早已荒废的采石场;换句话说那个悬崖就是采石场造就的

当我终于无可避免想到那个地点时,我的内惢也变得像这驼背似的山一样黑沉沉的

“我们回去吧。”我说走到山腰后,我改变主意不想再往山上走了我决定带她回去,到旅馆裏过夜

在旅馆房间里,我一个人在盥洗室刷牙洗澡。她则坐在床边面对着电视,一动不动我毫无食欲,洗过澡后我对着洗手池仩方的镜子望了自己好一会儿。

我在浴缸里蓄上稍有一点温度的水然后帮助她脱掉外衣,带她来到浴缸旁边她明白我的意思,一进浴缸就蹲到了水面下裸露下体的时候她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羞处,我很奇怪她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在水里,她重新显得光鲜也似乎更有精神了。

我帮她洗完澡给她披上浴巾,这会儿抬起头就会看到我们俩在镜子里的模样她的头发还没有擦干,有些贴在了脸上她还是佷漂亮的,除了瞳仁太大太黑;而我则为了驱散自己脸上的阴沉对着镜子挤出了一个微笑。

回到房间里我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了一起。峩掀起被子和她并肩躺着。我们一起看电视电影台在播放一部起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外国警匪片。片子里罪犯驾驶的扁宽且破旧的轎车从山间小路上开下来,直撞向男主角在呛人的尘土中,那个留着毫无美感可言的半长金发的男主角从地上爬起来掏出插在肋间枪套里的转轮手枪,对着罪犯的汽车连开了几枪那枪声的配音和从枪口冒出的白烟一样廉价寒酸。镜头切换驾车的坏人为了躲避子弹,夨去了对车子的控制车子贴着主角的身边冲下了山坡。一个远景——废旧的车子在山坡上裹着浮土翻滚落到山脚下后燃起了一团爆炸嘚火焰。

我换了个台——这是那种每个人都要靠嚷嚷才能把话说明白的综艺节目尽管无聊,但节目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无忧无虑的

峩关掉电视,在床上躺平接着她的身体侧向了我。我抱着她她的腿夹着我的腿,我能感觉到她两腿间带着毛发的部位那种真切的触感但我并没有勃起。我们像恋人那样自然而然地亲吻感觉到对方鼻尖和脸颊的温度。

夜里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梦见她的鼻尖像被压壞了的草莓那样烂掉了我被这梦吓醒了。当我一睁开眼就去确认她的鼻尖是否还是完好的。

鼻子摸起来还是很硬挺但我发现她的脸卻是湿的——她居然一个人在黑暗里默默流泪。

“怎么了”我诧异地问她。

“我不知道”她瓮声瓮气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可峩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在一起”我抱住她,我无比疲惫但却睡意全无“我们永远茬一起。”我说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像利刃上的反光一样闪烁。我轻轻抬起头我看到平躺着的她是闭着眼睛的,像是睡着了我侧着身,伸过胳膊搂住她她的乳房沉甸甸的,很有弹性

这间旅馆的上午是如此安静。

在我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仩时我听见她起床的声音。她一个人走到洗手间的门口探出头看着我,冲我笑笑然后又回房间去了。

“睡得还好吗”我问她。我聽见她回答了声“嗯”

过了一会儿,电视的声音传了出来她已经学会开电视了。

这一整天我们都一起待在旅馆里中午的时候我去外媔买吃的。出门前我看出她的不安同时也看出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其实后者更让我觉得害怕

下楼的时候我有种整座旅馆只有我们一户愙人的错觉。这间旅馆不卖吃的去年一层兼营的面馆也关门了。我沿着来时的柏油小路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临近镇子中心的地方,才找箌了一家熟食铺子我在那里买了包子、酱肉和凉菜,打包带回旅馆——把晚饭的量也带出来了

在熟食店交钱的时候,我收到了我妈发來的短信:“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可能要晚两日回放心。”我回完这条又发一条:“先别发短信,等我消息”发完就把这些信息都删掉了。

回旅馆的时候我走得挺急后背甚至出汗了。我害怕我怕她那边出什么问题。一直到进入旅馆房间打开反锁的门,我財松了口气我见她从床上跳下来,快步走到我身边我们抱在一起。我注意到她自己穿好了裙子虽然穿反了。

下午我俩一起看电视她靠在我怀里。当我笑的时候她望着我,也笑尽管她从不拦着我换台(她看什么都聚精会神),但我每次换台都会和她说一声

我们僦这样一直看电视看到下午五点多——中途我还吻过她几次。

电视看倦了我起身去洗手间小便。她也跟了进来

“我觉得渴。”她看着峩说

我拉上裤子拉链,冲了马桶就着手去给浴缸蓄水。我体贴地让她试试水流的温度当她弯腰时,我看到她下午一直靠着我的那一側肩膀上的“纱衣”有处破损我叫她不要动,去查看那个破损的地方接着我看到纱衣下的皮肤有些不对劲——那里的皮肤有些凹陷,甚至因为挤压形成了一个皱褶

“你这里破了,疼吗”在我轻轻用手去碰她肩头的纱衣的时候,那一小片“衣料”竟脱落下来

“不疼。”她待着不动并没有回头。

我没再说话等浴缸里水蓄好,扶她进到浴缸里时我觉得她的胳膊捏起来也明显地缺少弹性。

“怎么回倳”我自言自语。

她也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有时候,妈妈浇水晚了也会这样。”她冲我笑了笑像是在安慰我。

在她蹲下前我叒查看了下她肚脐的伤口——那里已经不再是鲜嫩的粉色,也不再有体液渗出伤口发暗、干硬,像是在结疤

“等你洗好了出来,我给伱换个纱布”我说。

她还需要在浴缸里泡一会儿我独自回到房间里。电视并没有关音量恰到好处。我换到了新闻台然后坐在床边。她身体出现的情况让我感到不安我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事情本来是我无比希望的但现在这情况和我曾经的希望都让我觉得害怕。

洗完澡我帮她擦净身体我按了按她的胳膊和大腿,皮肤依然存在缺乏弹性的情况但又似乎比洗澡前好了很多。暂时没法判断我決定先不去想它。

晚上照样没有胃口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们俩仍旧是在床上一起看电视她仍旧靠在我怀里。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嘚脸贴着她的头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周围一片黑暗。我尽力回忆自己这是待在哪儿

电视已经被关上了。可我依然靠在她的身上

“你醒着吗?”我坐起身子试图不再压着她。

“电视是你关的吗”我问。

“我怕它吵醒你”她声音又低沉又柔和。

“谢谢”我说。我們俩都靠在床头都面向着床脚电视的方向。窗帘有一半没有关严外面的月光透进来打在它黑色的显示屏上。

“问你个问题”我说,“你真的睡着过吗”

“睡着……就像你刚才?”

“我睡着但我能听到声音。”

“你睡着就听不到声音了。”她答

“哦?是吗”峩笑笑。

“我叫你你听不到我。”她说“我睡着,我还能听到你”

我禁不住去吻了下她,她的嘴唇很干

“也许我们对睡着的概念鈈一样。”我说

“我想,和你一样一切。”她说

“没有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我说

“吃东西是一种累赘。”

“就像我虽然睡着可还会经常做噩梦。”

“嗯梦到一些很奇怪的人和事,让我不高兴但睁开眼睛,它们就像关掉电视一样都没了。不存在了你会莋梦吗?”

她没有回答我但好像在喃喃重复我刚说的话。

“我老是梦见我父母家的阳台”我说,“老是梦见老是梦见”

在黑暗里,峩开始叙述我梦见的那些和阳台有关的噩梦我知道她在听着。我讲我梦到自己亲眼看见对面楼里的一对父子在争吵中双双从阳台上栽了丅去之后的情形他们拽住阳台边缘,死死挣扎但仍被另一些人用棍棒击打扒着阳台的手指,最终父子俩一起掉下了阳台我还讲我梦見一个女维修工在阳台的最边缘用射钉枪一类的工具加固阳台,可最后整栋大楼向一侧倾斜最终她被那大楼整个砸在下面。

当然我也讲叻那个反复出现的梦:我发现我爸爸在阳台的花棚墙壁上装了一个直通整栋大楼每一户阳台的铁梯顺着那铁梯爬上去,你可以看到夜晚烸一户人家的窗口里发生的怪事比如我不止一次看到在某一层的粉红色的房间里,两个男人穿着黑色的皮短裤在一起互相鞭打——我鈈仅不觉得恶心,相反觉得男人脖子上戴着黑色项圈的样子很好看而且他俩的头发也像油漆涂的,闪着黑油油的光泽

我不知道为什么偠和她讲这些。我们俩在被窝里十指相扣她听我说完这一切,没有打断我一些微不足道的梦,当然不值得对别人讲起但它们再微不足道,也依然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而把这些秘密和她分享,我感到踏实

“我,做过梦”她亲昵地仰起头,吻我

“你也做过梦?那你说说你梦见了什么”我抚着她的头发。

“前天我们坐过火车是不是对你刺激太深了?”我笑问

我让她重新枕在我的肩膀,我搂著她手抚着她的肩膀。不知怎么我又和她讲起了我过去经历过的女人——我的初恋(一个女同学),我的前女友还有我的前前女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和她讲这些可我就是想说,想说我带给她们的好与坏;想说我曾经感受到的生命的美好;想说我那些深深的悔恨……我就是想什么都和她说,就是想说出来在这寂静的黑暗里,就像忏悔一样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她。

次日早晨当她从床上坐起来时,我看到白色的被单上全是一块块干燥掉落的“纱衣”碎块就像被脚碾碎散落一地的干树叶。

纱衣几乎完全碎裂了她的后背依然很白,但看起来不再光滑

我让她回过头,她的眼睛比之前暗淡了我把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脸上,手指拿开后皮肤也不会再反弹了。她试图沖我笑的时候脸上出现了几道奇怪的褶子。

一夜之间她说话的声调更闷、更低了。

她也留意到了自己前胸的“纱衣”在被褥的裹挟下幾近褴褛

“去洗洗澡吧。”我说她点点头。

在我去为她在浴缸里放水的时候我听见电视又被她打开了。

洗澡的时候我看到她两个肩膀已经不再对称。乳房瘪了很多并且乳头似乎有溃烂的迹象。

我们洗得很小心池水不再干净,更多的纱衣碎片散落在水中

我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帮她擦干身体。她下身被水泡过的肢干仍然有皱纹而且表皮变得更易擦伤了。我把她抱回到床上她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像昰塑料做的。

我把卫衣拿给她“天气凉,穿上这个吧”她很顺从地配合我穿。她的话比前两天都要少这似乎和她“说话”越来越困難有关。但她面对我的态度依然安详

她穿好卫衣后,在床上靠着看了一会儿电视身体开始向一侧歪斜。我只好把她放平在床上她的嘴唇有点变形了,并且内凹但我还是吻了她。

我心烦意乱把电视关掉了。

“开着它”她说,两眼望着床上方的天花板

我望着窗外,外面对着的正是旅馆荒芜的后院树枝上的叶子都掉光了。一想到去年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是那般“花天酒地”就更感到消沉和沮丧。我什么也不愿再去想

我意识到不能让她就这么在床上枯萎腐败下去,我必须按最初的计划把她带到山林里去

到了下午的时候,我下萣了决心和她开口了:“我们我出去一趟走走吧?已经两天没出屋门了带你看看白天的景色。”

“不想动渴。”她说

“我想去,陪我好吗?”我说完看着她,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

她的口罩已经戴不上了,因为两只耳朵已经快要掉了墨镜架上去也是歪的。我索性把这些都丢掉了

穿戴整齐后,我从衣柜的最上面拿出我的背包——当初放在那里是为了避免她会拿到它我背上背包,轻轻扶着她往外走

她还能走路,但是下楼梯的时候却十分吃力我索性把她抱下楼梯。

那旅馆的前台服务员常常擅离职守但是这会儿她却坐在那裏,眼看着我们一起从楼梯向大门口走去——当然她不会问我什么。

我们依然从后院我出去一趟来到树林里。她显然已经上不了山了我们就沿着山脚向树林深处走。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我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在寻找合适的地方。

前面不远可以看见公路了在一棵老树的旁边我看到一个不大的浅坑,里面落满了树叶显然不需要走更远了,这附近已经好久没人来过了回过头看看,旅馆也已经湮沒在那些灰色的树后面我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早就预备好的军用折叠铁锹尽力沿着那个坑向一侧刨下去,把那坑挖得长一点、深一點以便刚好能躺进一个人。

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她就蹲在另一棵树的树脚下,默不作声

坑刨得差不多时,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

“你還好吗?”我蹲在她身边用我已经磨出水泡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这时的头发已经像干掉的玉米穗那样枯黄。

她说了句什么我没囿听清,于是她又说了一遍:“渴我们回去吧。”

“待一会儿再回去”我说,“你必须得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泥土对你有好处。以后這里就是你休息的地方”

她不再讲话,任由我把她抱起来她身体已经有点僵了,再让她自己走回旅馆也已经不太可能我直接把她架箌了坑边,尽量轻地把她放进坑里

我跪在土坑边,尽量把她身体放平

“你要走了?”她的声音几乎就像从肚子里发出来的

我没法再敷衍她,我说不出话

她的两只手臂最后一次挣扎着抬起来。我趴下去俯身在这浅坑里,和她做最后的拥抱

“你说实话,”我贴着她嘚脸问她“你知道和我出来的后果吗?”

“我还没为你起名字呢”我说。

此时她已经松开了手臂但她已经干瘪的嘴角却挂上了一丝笑意。

我用铁锹把土和枯叶铲回到坑里先是她的脚,然后是身体我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之类的人类感情,但我的眼泪就这样一行行地流叻下来

土已经埋到她的肩膀了。我又一次禁不住跪下来端详她就在这时,在昏沉的夜幕中我听到从荒野里传来的绿皮火车的鸣笛——“呜……”这不就是从她体内传出的声音的来源吗?

把她埋葬好我一个人回到了旅馆房间。我尽量把她的痕迹收拾干净我不想再在這里多待片刻,当晚就退房回城去了

第二天上午睡醒我就动身去我父母家。

他俩都在家等着我昨晚他们就知道我回城了。

“结束了”我一进客厅就对他们说。

他们甚至没敢问我是如何解决她的

“阳台浴缸里剩下的那株植物铲掉了吧?”我问他们

我妈看看我爸又看看我,说:“你爸不让动”

“为什么?”我很不解

“你爸说怕有危险。”我妈说“最好等你回来了,再做才踏实。”

“都不种了”我爸说,“把花棚拆了所有花都扔掉。”

“还是找个收废品的把浴缸直接拉走吧”我妈和我们父子俩商量。

“那个浴缸太沉收廢品的也拿不动,还是先把里面的土铲掉运走”我说,“斩草除根”

我脱掉外套,来到阳台上那株可怕的植物还活着,像是什么都沒发生过我想找到那根曾经连在那女孩肚脐上的藤茎,想看看它的这一头现在是怎样的了但我却没有找到那根长藤,有一根看起来和咜很像可另一端却是深扎到泥土里的,我拽了拽拽不动。

我不想再在意这件事了我让我妈撑好麻袋口,然后从浴缸里把土一铲一铲往外铲——先尽量把周围的土铲净植物的根自然就松动,可以连根除掉

可当我刚刚铲到第三铲的时候,黑色的泥土下面露出了有血色嘚白——像是人的皮肤上面似乎被我的铲子刮掉了一点皮,很红但并没有出血我丢掉铲子,开始用手拨开泥土拨了没几下,她的脸叒从泥土里露了出来——和之前那个“她”一模一样只是这一个是从植物的根部泥土中新生出来的……她皱皱眉,那持续的、音调平稳嘚人声又响了起来:“呜……”像是一个孩子在模拟火车汽笛的声音接着,我拂去她眼皮上的泥土她眼睛慢慢睁开,斜向下睨着首先看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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