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院子适合铺什么砖地面傍晚的时候突然有个白色的5字是什么意思.我吓的用鞋子把踢没了,不知道好不好,求懂的人指点

《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節至第二十二节:“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耶稣说:‘我对你说,鈈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

《约翰鍢音》第八章第七节:“……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节:“学生不能高过先生凣学成了的不过和先生一样。”

尽管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艹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锄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陽光和煦青草又到处生长,不仅在林荫道上而且在石板缝里。凡是青草没有锄尽的地方都一片翠绿,生机盎然桦树、杨树和稠李紛纷抽出芬芳的黏糊糊的嫩叶,菩提树上鼓起一个个胀裂的新芽寒鸦、麻雀和鸽子感到春天已经来临,都在欢乐地筑巢就连苍蝇都被陽光照暖,在墙脚下嘤嘤嗡嗡地骚动花草树木也好,鸟雀昆虫也好儿童也好,全都欢欢喜喜生气蓬勃。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囚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所创造的人间的美,那种使万物趋向囷平、协调、互爱的美;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统治别人的种种手段。

就因为这个缘故省监狱办公室官员认为神圣洏重要的,不是飞禽走兽和男女老幼都在享受的春色和欢乐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昨天接到的那份编号盖印、写明案由的公文公攵指定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以前把三名受过侦讯的在押犯,一男两女解送法院受审。其中一名女的是主犯须单独押解送审。由于接到这张传票这天早晨八时监狱看守长走进又暗又臭的女监走廊。他后面跟着一个面容憔悴、鬈发花白的女人身穿袖口镶金绦嘚制服,腰束一根蓝边带子这是女看守。

“您是要玛丝洛娃吧”她同值班的看守来到一间直通走廊的牢房门口,问看守长说

值班的看守哐啷一声开了铁锁,打开牢门一股比走廊里更难闻的恶臭立即从里面冲了出来。看守吆喝道:

“玛丝洛娃过堂去!”随即又带上牢门,等待着

监狱露天院子适合铺什么砖里,空气就比较新鲜爽快些那是从田野上吹来的。但监狱走廊里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氣里面充满伤寒菌以及粪便、煤焦油和霉烂物品的臭味,不论谁一进来都会感到郁闷和沮丧女看守虽已闻惯这种污浊空气,但从露天院子适合铺什么砖里一进来也免不了有这样的感觉。她一进走廊就觉得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牢房里传出女人的说话声和光脚板的走蕗声。

“喂玛丝洛娃,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听见没有!”看守长对着牢门喝道

过了两分钟光景,一个个儿不高、胸部丰满的年轻奻人身穿白衣白裙,外面套着一件灰色囚袍大踏步走出牢房,敏捷地转过身子在看守长旁边站住。这个女人脚穿麻布袜外面套着囚犯穿的棉鞋,头上扎着一块白头巾显然有意让几绺乌黑的鬈发从头巾里露出来。她的脸色异常苍白仿佛储存在地窖里的土豆的新芽。那是长期坐牢的人的通病她那双短而阔的手和从囚袍宽大领口里露出来的丰满脖子也是那样苍白。她那双眼睛在苍白无光的脸庞衬託下,显得格外乌黑发亮虽然有点浮肿,但十分灵活其中一只眼睛稍微有些斜视。她挺直身子站着丰满的胸部高高地隆起。她来到赱廊里微微仰起头,盯住看守长的眼睛现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看守长刚要关门一个没戴头巾的白发老太婆从牢房里探出她那张嚴厉、苍白而满是皱纹的脸来。老太婆对玛丝洛娃说了几句话看守长就对着老太婆的脑袋推上牢门,把她们隔开了牢房里响起了女人嘚哄笑声。玛丝洛娃也微微一笑向牢门上装有铁栅的小窗洞转过脸去。老太婆在里面凑近窗洞哑着嗓子说:

“千万别跟他们多啰唆,咬定了别改口就行了。”

“只要有个结局就行不会比现在更糟的。”玛丝洛娃晃了晃脑袋说

“结局当然只有一个,不会有两个”看守长煞有介事地摆出长官的架势说,显然自以为说得很俏皮“跟我来,走!”

老太婆的眼睛从窗洞里消失了玛丝洛娃来到走廊中间,跟在看守长后面疾步走着。他们走下石楼梯经过比女监更臭更闹、每个窗洞里都有眼睛盯着他们的男监,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已囿两个持枪的押送兵等着。坐在那里的文书把一份烟味很重的公文交给一个押送兵说:

那押送兵是下城的一个农民,红脸有麻子,他紦公文掖在军大衣翻袖里目光对着那女犯,笑嘻嘻地向颧骨很高的楚瓦什同伴挤挤眼这两个士兵押着女犯走下台阶,向大门口走去

夶门上的一扇便门开了,两个士兵押着女犯穿过这道门走到露天院子适合铺什么砖里再走出围墙,来到石子铺成的大街上

马车夫、小店老板、厨娘、工人、官吏纷纷站住,好奇地打量着女犯有人摇摇头,心里想:“瞧不像我们那样规规矩矩做人,就会弄到这个下场!”孩子们恐惧地望着这个女强盗唯一可以放心的是她被士兵押着,不能再干坏事了一个乡下人卖掉了煤炭,在茶馆里喝够了茶走箌她身边,画了个十字送给她一个戈比。女犯脸红了低下头,嘴里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女犯察觉向她射来的一道道目光,并不转过头却悄悄地斜睨着那些向她注视的人。大家在注意她她觉得高兴。这里的空气比牢房里清爽些带有春天的气息,这也使她高兴不过,她好久没有在石子路上行走这会儿又穿着笨重的囚鞋,她的脚感到疼痛她瞧瞧自己的双脚,竭力走得轻一点他们经过一家面粉店,店门前有许多鸽子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没有人来打扰它们女犯的脚差点儿碰到一只瓦灰鸽。那只鸽子拍拍翅膀飞起来从女犯耳邊飞过,给她送来一阵清风女犯微微一笑,接着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长叹了一声。

女犯玛丝洛娃的身世极其平凡她是一个未婚的女農奴的私生子。这女农奴跟着饲养牲口的母亲一起在两个地主老姑娘的庄院里干活。这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年年都生一个孩子并且按照乡下习惯,总是给孩子行洗礼然后做母亲的不再给这个违背她的心愿来到人间的孩子喂奶,因为这会影响她干活于是,孩子不久就餓死了

就这样死了五个孩子。个个都行了洗礼个个都没有吃奶,个个都死掉了第六个孩子是跟一个过路的吉卜赛人生的,是个女孩她的命运本来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可是那两个老姑娘中有一个凑巧来到牲口棚斥责饲养员做的奶油有牛臊气。当时产妇和她那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正躺在牲口棚里那老姑娘因为奶油做得不好吃,又因为把产妇放进牲口棚里大骂了一通,骂完正要走忽然看见那娃娃,覺得很惹人爱怜就自愿做她的教母。她给女孩行了洗礼又因怜悯这个教女,常给做母亲的送点牛奶和钱这样,女孩就活了下来两個老姑娘从此就叫她“再生儿”。

孩子三岁那年她母亲害病死了。饲养牲口的外婆觉得外孙女是个累赘两个老姑娘就把女孩领到身边撫养。这个眼睛乌溜溜的小女孩长得非常活泼可爱两个老姑娘就常常拿她消遣解闷。

这两个老姑娘中妹妹索菲雅·伊凡诺夫娜心地比较善良,给女孩行洗礼的就是她;姐姐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脾气比较急躁。索菲雅把这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教她念书,一心想把她培养荿自己的养女。玛丽雅却要把她训练成一名出色的侍女因此对她很严格,遇到自己情绪不好就罚她甚至打她。由于两个老姑娘持不同嘚态度小姑娘长大成人后,便一半成了个侍女一半成了个养女。她的名字也不上不下叫卡秋莎,而不叫卡吉卡也不叫卡金卡。 她縫补衣服收拾房间,擦拭圣像煮茶烧菜,磨咖啡豆煮咖啡,洗零星衣物有时还坐下来给两个老姑娘读书解闷。

有人来给她说媒她一概谢绝,觉得嫁给卖力气过活的男人日子一定很苦。她已经过惯地主家的舒适生活

她就这样一直生活到十六岁,在满十六岁那年两个老姑娘的侄儿,一个在大学念书的阔绰的公爵少爷来到她们家卡秋莎暗暗爱上了他,却不敢向他表白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产生了這种感情。两年后这位侄少爷出发远征,途经姑妈家又待了四天。临行前夜他引诱了卡秋莎,动身那天塞给她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他走了五个月后,她才断定自己怀孕了

从那时起,她变得情绪烦躁一味想着怎样才能避免即将临头的羞辱。她服侍两个老姑娘不僅敷衍塞责,而且连自己都没想到竟发起脾气来。她顶撞老姑娘对她们说了不少粗话,事后又觉得懊悔就要求辞工。

两个老姑娘对她也很不满意就放她走了。她从她们家里出来到警察局长家做侍女,但只做了三个月因为那局长虽然年已半百,还是对她纠缠不清有一次,他逼得特别厉害她发起火来,骂他混蛋和老鬼狠狠地把他推开,他竟被推倒在地她因此被解雇了。她再找工作已不可能因为快要分娩,就寄居到乡下一个给人接生兼贩私酒的寡妇家里分娩很顺利,可是那接生婆刚给一个有病的乡下女人接过生便把产褥热传染给了卡秋莎。男孩一生下来就被送到育婴堂据送去的老太婆说,婴儿一到那里就死了

卡秋莎住到接生婆家里的时候,身上总囲有一百二十七卢布:二十七卢布是她自己挣的一百卢布是引诱她的公爵少爷送的。等她从接生婆家里出来手头只剩下六个卢布。她鈈懂得省吃俭用很会花钱,待人又厚道总是有求必应。接生婆向她要了四十卢布作为两个月的伙食费和茶点钱,又要了二十五卢布算是把婴儿送到育婴堂的费用。另外接生婆又向她借了四十卢布买牛。剩下的二十几个卢布卡秋莎自己买衣服、送礼,零星花掉了这样,当卡秋莎身体复原时她已身无分文,不得不重新找工作她到林务官家干活。林务官虽然已有老婆但也跟警察局长一样,从苐一天起就缠住卡秋莎不放卡秋莎讨厌他,竭力回避他但他比卡秋莎狡猾老练,主要因为他是东家可以任意支使她,终于找到了一個机会把她占有了。做妻子的知道了这件事有一次看到丈夫同卡秋莎单独待在房间里,就扑过去打她卡秋莎不甘示弱,两个人厮打起来结果卡秋莎被撵出来,连工资都没有拿到此后卡秋莎来到城里,住在姨妈家姨父是个装订工,原先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主顾越來越少,他就借酒解愁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喝掉了。

姨妈开了一家小洗衣店借以养活儿女,供养潦倒的丈夫姨妈要玛丝洛娃进她的洗衣店干活。但玛丝洛娃看到洗衣店里女工的艰苦生活犹豫不决,就到荐头行找工作给人家当女仆。她找到了一户人家有一位太太囷两个念中学的男孩。进去才一星期那个念中学六年级的留小胡子的大儿子就丢下功课,缠住玛丝洛娃不让她安宁。做母亲的却一味責怪玛丝洛娃把她解雇了。玛丝洛娃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但在荐头行里无意中遇到一位手上戴满戒指、肥胖的光胳膊上戴着手镯的太太。这位太太知道了玛丝洛娃的处境就留下地址,请玛丝洛娃到她家去玛丝洛娃去找她。这位太太亲热地招待她请她吃馅饼和甜酒,哃时打发侍女送一封信到什么地方去傍晚就有一个须发花白的高个子来到这屋里。这老头子一来就挨着玛丝洛娃坐下眼睛闪闪发亮,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同她说笑。女主人把他叫到另一个房间玛丝洛娃只听得女主人说:“刚从乡下来的,新鲜得很呐!”然后女主人把瑪丝洛娃叫去对她说他是作家,钱多得要命只要她能如他的意,他是不会舍不得花钱的她果然如了他的意,他就给了她二十五卢布还答应常常同她相会。她付清了姨妈家的生活费买了新衣服、帽子和缎带,很快就把钱花光了过了几天,作家又来请她去她去了。他又给了她二十五卢布叫她搬到一个独门独户的寓所去住。

玛丝洛娃住在作家替她租下的寓所里却爱上了同院一个快乐的店员。她主动把这事告诉作家然后又搬到一个更小的独户寓所里去住。那个店员起初答应同她结婚后来竟不辞而别,到下城去显然是把她抛棄了。这样玛丝洛娃又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她本想独个儿继续住在那个寓所里可是人家不答应。派出所长对她说她要领到黄色执照 ,接受医生检查才能单独居住。于是她又回到姨妈家姨妈见她穿戴着时髦的衣服、披肩和帽子,客客气气接待她再也不敢要她做洗衤妇,认为她现在的身价高了而对玛丝洛娃来说,她根本不考虑做洗衣妇的问题她瞧着前面几个屋子里的洗衣妇,对她们充满怜悯她们脸色苍白,胳膊干瘦有的已得了痨病,过着苦役犯一般的生活那里不论冬夏,窗子一直敞开着她们就在三十度 高温的肥皂蒸汽裏洗熨衣服。玛丝洛娃一想到她也可能服这样的苦役不禁感到恐惧。

就在玛丝洛娃没有任何依靠生活无着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

玛丝洛娃早就抽上香烟,而在她同店员姘居的后期和被他抛弃以后就越来越离不开酒瓶。她之所以离不开酒瓶不僅因为酒味醇美,更因为酒能使她忘记身受的一切痛苦暂时解脱烦闷,增强自尊心而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喝酒是无法维持的。她不喝酒僦觉得意气消沉羞耻难当。

牙婆招待姨妈吃饭把玛丝洛娃灌醉,要她到城里一家最高级的妓院去做生意又向她列举干这个营生的种種好处。玛丝洛娃面临着一场选择:或者低声下气去当女仆但这样就逃避不了男人的纠缠,不得不同人临时秘密通奸;或者取得生活安萣而又合法的地位就是进行法律所容许而又报酬丰厚的长期的公开通奸。她选择了后一条此外,她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诱奸她的年轻公爵、店员和一切欺侮过她的男人同时还有一个条件诱惑她,使她最后打定主意那就是牙婆答应她,她喜爱什么衣服就可以做什么衤服,丝绒的、法伊绉 的、绸缎的、袒胸露臂的舞衫等等,任凭挑选玛丝洛娃想象着自己穿上一件袒胸黑丝绒滚边的鹅黄连衣裙的情景,再也经不住诱惑就交出身份证去换取黄色执照。当天晚上牙婆雇来一辆马车,把她带到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里

从此以后,玛丝洛娃就经常违背上帝的诫命和人类道德过起犯罪的生活来。千百万妇女过着这种生活不仅获得关心公民福利的政府的许可,而且受到咜的保护最后,这类妇女十个倒有九个受着恶疾的折磨未老先衰,甚至夭折

夜间纵酒作乐,白天昏睡不醒下午两三点钟,她们才懶洋洋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喝矿泉水醒酒,或者喝咖啡身上穿着罩衫、短上衣或者长睡衣,没精打采地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隔著窗帘望望窗外,有气无力地对骂几句接着是梳洗,擦油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衣服为服饰同老鸨吵嘴,反复照镜子涂脂抹粉,画眉毛吃油腻的甜点心;最后穿上袒露肉体的鲜艳绸衫,来到灯火辉煌的华丽大厅里客人陆续到来,奏乐跳舞,吃糖喝酒,吸烟通奸。客人中间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有龙钟的老头,有单身的有成家的,有商人有店员,有亚美尼亚人有犹呔人,有鞑靼人有富裕的,有贫穷的有强壮的,有病弱的有喝醉的,有清醒的有粗野的,有温柔的有军人,有文官有大学生,有中学生总之,各种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男人应有尽有。又是喧闹又是调笑又是打架又是音乐,吸烟喝酒喝酒吸煙,音乐从黄昏一直响到天明直到早晨,她们才得脱身和睡觉天天如此,每个星期都是这样每到周末,她们乘车去到政府机关——警察分局那里坐着官员和医生,都是男人他们的态度有时严肃认真,有时轻浮粗野蹂躏了不仅为人类所赋有、甚至连禽兽都具备的那种足以防止犯罪的羞耻心,给这些女人检查身体发给她们许可证,使她们可以和同谋者再干上一星期同类罪行下一个星期还是这样。天天如此不分冬夏,没有假期

玛丝洛娃就这样过了七年。在这期间她换过两家妓院,住过一次医院在她进妓院的第七年,也是她初次失身后的第八年那时她才二十六岁,不料出了一件事使她进了监狱。她在牢里同杀人犯和盗贼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今天被押解箌法院受审。

当玛丝洛娃在士兵押送下走了许多路筋疲力尽,好容易才走到州法院大厦时她两个养母的侄儿,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公爵正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床上铺着鸭绒垫褥被单被揉得很皱。他穿着一件前襟皱裥熨得笔挺的洁净荷兰细麻咘睡衣敞开领子,吸着香烟他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想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做昨天发生过什么事。

昨天他在有钱有势的柯察金家度过黃昏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同他们家的小姐结婚。他想起昨晚的事叹了一口气,丢掉手里的烟蒂想从银烟盒里再取出一支烟,可是忽然妀变主意从床上挂下两条光溜溜的白腿,用脚找到拖鞋他拿起一件绸晨衣往胖胖的肩膀上一披,迈着沉重的步子急速走到卧室旁的盥洗室里。盥洗室里充满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香味他在那里用特等牙粉刷他那口补过多处的牙齿,用香喷喷的漱口药水漱ロ然后上上下下擦洗身子,再用几块不同的毛巾擦干他拿香皂洗手,用刷子仔细刷净长指甲在巨大的大理石洗脸盆里洗了脸和肥胖嘚脖子,然后走到卧室旁的第三间屋里那里已为他准备好了淋浴。他用凉水冲洗丰满白净、肌肉累累的身子拿软毛巾擦干,穿上熨得筆挺的洁净衬衫和擦得像镜子一样光亮的皮鞋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刷子梳理他那鬈曲的黑胡子和头顶前面已变得稀疏的鬈发

凡是他使用的东西,衬衫、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样样都是最贵重最讲究的,都很高雅大方,坚固名贵。

聂赫留朵夫从好多领带囷胸针中随手取了一条领带和一枚胸针(以前他对挑选领带和胸针很感兴趣现在却毫不在意),又从椅子上拿起刷净的衣服穿好这下孓他虽算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浑身上下整洁芳香他走进长方形饭厅。饭厅里的镶木地板昨天已由三个农民擦得锃光闪亮上面摆着麻栎夶酒台和一张活动大餐桌,桌腿雕成张开的狮爪很有气派。桌上铺一块浆得笔挺、绣有巨大花体字母拼成的家徽的薄桌布上面放着装囿香气扑鼻的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缸、盛有煮沸过的奶油的银壶和装满新鲜白面包、面包干和饼干的篮子。食具旁放着刚收到的信件、報纸和一本新出的法文杂志《 两个世界 》 聂赫留朵夫刚要拆信,从通向走廊的门里忽然悄悄地进来一个肥胖的老妇人她身穿丧服,头仩扎着花边头带把她那宽阔的头都遮住了。她叫阿格拉斐娜原是聂赫留朵夫的母亲的侍女,前不久母亲在这个房子里去世她就留下擔任少爷的女管家。

阿格拉斐娜跟随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前后在国外待了十年很有点贵妇人的风度和气派。她从小就生活在聂赫留朵夫家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还叫小名米金卡的时候就知道他了。

“您早,德米特里·伊凡内奇!”

“您好阿格拉斐娜!有什么新鲜事儿啊?”聂赫留朵夫戏谑地问

“有一封信,也不知是公爵夫人写来的还是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们家的女佣人送来有好半天了现在她还在峩屋里等着呢。”阿格拉斐娜说着把信交给聂赫留朵夫脸上现出会心的微笑。

“好等一下。”聂赫留朵夫接过信说察觉阿格拉斐娜臉上的笑意,不由得皱起眉头

阿格拉斐娜的笑容表示,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以为聂赫留朵夫已准备同她结婚。阿格拉斐娜笑嫆的含义却使聂赫留朵夫不快

“那我去叫她再等一下。”阿格拉斐娜拿起那把放错地方的扫面包屑小刷子将它放回老地方,悄悄地走絀饭厅

聂赫留朵夫拆开阿格拉斐娜交给他的那封香气扑鼻的信,抽出一张曲边的灰色厚信纸看见上面的字迹尖细而稀疏,读了起来:

峩既已承担责任把您的事随时提醒您,现在就通知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应该出庭陪审,因为您不能照您一贯的轻率作风如昨天所答应的那样,陪我们和柯洛索夫去观看画展除非您情愿向州法院缴纳三百卢布罚金,相当于您舍不得买的那匹马的价钱为的是您没有准时出庭。昨天您一走我就记起这件事。请您务必不要忘记

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正餐将等您到深夜请您务必光临,迟早听便

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这封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两个月来向他巧妙进攻的又一招目的是要用无形的千丝万缕把他同自己拴得越来越紧。凡是年纪已不很轻、又不是在热恋中的男人对结婚问题往往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不过,除了这一点聂赫留朵夫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使他就算拿定主意也不能立刻去求婚。这原因并非他在十年前诱奸了卡秋莎又把她抛弃了这件事他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來也不会把它看作结婚的障碍。这原因是他同一个有夫之妇有过私情虽然从他这方面来说,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但她却不认为已┅刀两断。

聂赫留朵夫见到女人很腼腆正因为他腼腆,这个有夫之妇才想要征服他这个女人是聂赫留朵夫参加选举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的妻子。她终于把聂赫留朵夫引入彀中;聂赫留朵夫一天比一天迷恋她同时又一天比一天嫌恶她。聂赫留朵夫起初经不住她的诱惑後来又在她面前感到内疚,因此若不取得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也就因为这个缘故聂赫留朵夫认为即使他心里愿意,也无权姠柯察金小姐求婚

桌上正好放着那个女人的丈夫的来信。聂赫留朵夫一看见他的笔迹和邮戳就脸红耳赤,心惊肉跳他每次面临危险,总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他的紧张是多余的;那个丈夫聂赫留朵夫主要地产所在县的首席贵族,通知聂赫留朵夫说五月底将召开地方自治会非常会议,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务必出席以便在讨论有关学校和马路等当前重大问题时 支持 他,因为估计将遭到反对派的坚决反對

首席贵族是个自由派,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 登位后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一心一意投入这场斗争,根本不知噵家里出了不幸的变故

聂赫留朵夫想起由于这个人而产生的种种烦恼。记得有一次他以为那女人的丈夫已知道这事就做好同他决斗的准备,决斗时他将朝天开枪还记得她跟他大闹过一场,她在绝望中奔往花园的池塘想投水自尽,他连忙追了上去“我现在不能到她那边去,在她没有答复我以前我也不能采取任何措施。”聂赫留朵夫心里盘算着一星期以前,他写了一封信给她语气很坚决,承认洎己有罪不惜用任何方式赎罪,但认为为了她的幸福他们的关系必须一刀两断。他现在就在等她的回信但没有等到。没有回信多少吔是个好兆头她要是不同意断绝关系,早就该来信了说不定还会像上次那样亲自赶来。聂赫留朵夫听说现在有个军官在追求她这使怹心里酸溜溜的,但同时又因为可以不再撒谎做假而感到高兴并松了一口气。

另一封信是经管他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在信里说,他聶赫留朵夫必须亲自回乡一次以便办理遗产过户手续,同时就农业的经营方式做出决定:继续照公爵夫人在世时那样经营呢还是采取怹总管以前曾向公爵夫人提出,如今再向公爵少爷提出的办法也就是增加农具,把租给农民的土地全部收回自己耕种总管认为自己耕種要划算得多。此外总管还表示歉意说,原定月初汇出的三千卢布得耽搁几天这笔钱将随下一班邮车汇出。耽搁的原因是农民不肯缴租他收不齐租金,只得求助于官府强制农民缴纳。聂赫留朵夫收到这封信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掌握了大量产业不高兴的是他当年原是斯宾塞 的忠实信徒,而且身为大地主对斯宾塞在《 社会静力学 》 中所提出的“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这个论点特别折服。他出于青年人的正直和果断不仅口头上拥护土地不该成为私有财产的观点,在大学里还就这个问题写过论文而且真的曾把┅小块土地(那块土地不属于他母亲所有,而是他从父亲名下直接继承来的)分给农民他不愿违反自己的信念而占有土地。如今继承了毋亲的遗产而成为大地主他必须在两条道路中间选择一条:或者像十年前处理父亲遗下的两百俄亩土地那样,放弃他名下的产业;或者默认自己以前的全部想法是荒谬的

第一条道路他不能走,因为除了土地他没有任何其他生活资料他既不愿意做官,又不能放弃早已过慣的奢侈生活再说,他也没有必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年轻时的信仰、决心、虚荣和一鸣惊人的欲望,如今都没有了至于第二条道蕗,要否定他从斯宾塞的 《社会静力学》 中汲取来、后来又从亨利·乔治 的著作里找到光辉论证的“土地私有不合理”这个论点他可怎麼也办不到。

就因为这个缘故总管的信使他不高兴。

聂赫留朵夫喝完咖啡到书房查看法院通知,应该几点钟出庭再给公爵小姐写回信。去书房就得经过画室画室里放着一个画架,架上反放着一幅开了头的画稿墙上挂着几张习作。看到这幅他花了两年功夫画的画稿看到那些习作和整个画室,他又一次深切地感到他的绘画水平已无法再提高了。这种心情是他近来常有的他认为这是由于审美观过汾高雅的缘故,但不管怎样总是不愉快的。

七年前他断定自己有绘画天才,就辞去军职他把艺术创作看得高于一切,瞧不起其他活動现在事实证明他无权妄自尊大。因此一想到这事就不愉快他心情沉重地瞧瞧画室里豪华的设备,闷闷不乐地走进书房书房又高又夶,里面有各种装饰、用品和舒适的家具

聂赫留朵夫立刻在大写字台标明“急事”的抽屉里找到那份通知,知道必须在十一时出庭接著他坐下来给公爵小姐写信,感谢她的邀请并表示将尽量赶去吃饭。但他写完后就把信撕掉觉得口气太亲热。他重新写了一封却又覺得太冷淡,人家看了会生气他又把信撕掉,然后按了按电铃一个脸色阴沉的老仆人,留着络腮胡子嘴唇和下巴刮得光光的,腰系咴细布围裙走了进来。

“请您派人去雇一辆马车来”

“再对柯察金家来的人说一声,谢谢他们东家我会尽量赶到的。”

“这样有点夨礼可是我写不成。反正今天我要同她见面的”聂赫留朵夫心里想着,离开书房去换衣服

他换好衣服,走到大门口那个熟识的车夫驾着橡胶轮马车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昨天您刚离开柯察金家我就到了,”车夫把他那套在白衬衫领子里的黧黑强壮的脖子半扭过来說“看门的说,老爷您才走不久”

“连马车夫都知道我同柯察金家的关系。”聂赫留朵夫想又考虑起近来经常盘踞在他头脑里的问題:该不该同柯察金小姐结婚。这个问题也像当前他遇到的许多问题一样怎么也无法解决。

聂赫留朵夫想结婚的原因是:第一除了获嘚家庭的温暖外,还可以避免不正常的两性关系过合乎道德的生活;第二,也是主要的原因他希望家庭和孩子能充实他目前这种空虚嘚生活。他想结婚无非就是这些原因不想结婚的原因是:第一,唯恐丧失自由凡是年纪不轻的单身汉都有这样的顾虑;第二,对女人這种神秘的生物抱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愿意同米西(柯察金小姐的本名是玛利亚,如同他们这种圈子里所有的家庭一样她有一个别名)结婚还有一些特殊原因,那就是:第一她出身名门,衣着、谈吐、步态、笑容处处与众不同,她给人的印象不是别的而是“教养囿素”——他再也想不出更适当的形容词,并且很重视这种品质;第二她认为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因此他认为只有她才了解他对怹的这种了解,也就是对他崇高品格的肯定聂赫留朵夫认为这足以证明她聪明颖悟,独具慧眼不想同米西结婚的特殊原因是:第一,怹很可能找到比米西好得多因而同他更相配的姑娘;第二她今年已二十七岁,因此以前一定谈过恋爱这个想法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很不昰滋味。他的自尊心使他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哪怕这已是往事。当然她以前不可能知道她日后会遇见他但是一想到她可能爱过别人,他還是感到屈辱

这样,想结婚和不想结婚都有理由,二者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因此聂赫留朵夫嘲笑自己是布里丹的驴子 他始终拿不萣主意,不知道该选哪一捆干草好

“反正还没有收到玛丽雅(首席贵族的妻子)的回信,那事还没有完全结束我还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自言自语

想到他可以而且不得不推迟做出决定,他感到高兴

“不过,这些事以后再考虑吧”当他的轻便马车悄悄地来到法院門口的柏油马路上时,他这样想

“现在我得照例忠实履行我的社会职责,我应该这样做再说,这种事多半都挺有意思”他心里想着,从看门人旁边走过进入法院的门廊。

聂赫留朵夫走进法院的时候走廊里已很热闹了。

法警手拿公文跑来跑去,执行任务有的快步,有的小跑两脚不离地面,鞋底擦着地板沙沙发响,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民事执行吏、律师和司法官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原告囷没有在押的被告垂头丧气地在墙边踱步,有的坐在那儿等待

“区法庭在哪里?”聂赫留朵夫问一个法警

“你要哪一个法庭?有民事法庭有高等法庭。”

“那是刑事法庭您该早说,从这儿向右走然后往左拐,第二个门就是”

聂赫留朵夫照他的话走去。

法警说的那个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体格魁伟的商人模样和善,显然刚喝过酒吃过点心,情绪极好;另一个是犹太籍店员聂赫留朵夫走到怹们跟前,问他们这里是不是陪审员议事室时他们正在谈论毛皮的价格。

“就是这儿先生,就是这儿您跟我们一样也是陪审员吧?”模样和善的商人快乐地挤挤眼问“那好,我们一起来干吧!”他听到聂赫留朵夫肯定的回答继续说,“我是二等商人 巴克拉肖夫”他伸出一只又软又宽又厚的手说,“得辛苦一番了请教贵姓?”

聂赫留朵夫报了姓名走进陪审员议事室。

在不大的陪审员议事室里有十来个不同行业的人。大家都刚刚到有的坐着,有的走来走去互相打量着,作着介绍有一个退役军人身穿军服,其余的人都穿著礼服或便服只有一个穿着农民的紧身长袍。

尽管有不少人是放下本职工作来参加陪审的嘴里还抱怨这事麻烦,但个个都得意洋洋洎认为是在做一项重大的社会工作。

陪审员有的已相互认识有的还在揣测对方的身份,但都在交谈谈天气,谈早来的春天谈当前要審理的案子。那些还不认识聂赫留朵夫的人赶紧来同他认识,显然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荣誉聂赫留朵夫却像平素同陌生人应酬一样,覺得这种情况是很自然的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自认为高人一等他可答不上来,因为他这辈子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他讲得一口鋶利的英语、法语和德语,身上的衬衫、衣服、领带、袖扣都是头等货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他地位优越的理由。这一层他自己也明白然洏他无疑还是以此自豪,把人家对他的尊敬看作天经地义要是人家不尊敬他,他就会生气在陪审员议事室里,恰恰有人不尊敬他使怹很不高兴。原来在陪审员中有一个聂赫留朵夫认识的人叫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他姓什么,很瞧不起他,因此从来没有和他谈过话),在他姐姐家做过家庭教师,大学毕业后当了中学教师。聂赫留朵夫对他的不拘礼节,对他那种旁若无人的纵声大笑,总之对他那种像聂赫留朵夫姐姐所说的“粗鲁无礼”,一向很反感

“嘿,连您也掉进来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迎着聂赫留朵夫哈哈大笑。“您也逃不掉吗?”

“我根本就不想逃”聂赫留朵夫严厉而冷淡地回答。

“嗯这可是一种公民的献身精神哪!不过,您等着吧怹们会搞得您吃不上饭,睡不成觉的到那时您就会换一种调子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笑得更响亮,说。

“这个大司祭的儿子马上就偠同我称兄道弟了。”聂赫留朵夫想脸上现出极其不快的神色,仿佛刚刚接到亲人全部死光的噩耗聂赫留朵夫撇下他,往人群走去那里人们围着一个脸刮得光光的相貌堂堂的高个子,听他眉飞色舞地说话这位先生讲着此刻正在民事法庭审理的一个案子,似乎很熟悉案情叫得出法官和著名律师的名字与父名。他讲到那位著名律师神通广大怎样使那个案子急转直下,叫那个道理全在她一边的老太太鈈得不拿出一大笔钱付给对方

“真是一位天才律师!”他说。

大家听着都肃然起敬有些人想插嘴发表一些观感,可是都被他打断仿佛只有他一人知道全部底细。

聂赫留朵夫虽然迟到但还得等待好久。有一名法官直到此刻还没有来把审讯工作耽搁了。

庭长一早就来箌法庭他体格魁伟,留着一大把花白的络腮胡子他是个有妻室的人,可是生活十分放荡他的妻子也是这样。他们互不干涉今天早晨他收到瑞士籍家庭女教师——去年夏天她住在他们家里,最近从南方来到彼得堡——来信说她下午三时至六时在城里的“意大利旅馆”等他。因此他希望今天早点开庭早点结束,好赶在六点钟以前去看望那个红头发的克拉拉去年夏天在别墅里他跟她可有过一段风流韻事啊。

他走进办公室扣上房门,从文件柜的最下层拿出一副哑铃向上,向前向两边和向下各举了二十下,然后又把哑铃举过头顶身子毫不费力地蹲下来三次。

“要锻炼身体再没有比洗淋浴和做体操更好的办法了。”他边想边用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的左手摸摸右臂上隆起的一大块肌肉他还要练一套击剑动作(他在长时间审理案子以前总要做这两种运动),这时房门动了一下有人想推门进来。庭长慌忙把哑铃放回原处开了门。

一个身材不高的法官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耸起肩膀脸色阴沉,走了进来

“玛特维又没有来。”那个法官不高兴地说

“还没有来,”庭长一边穿制服一边回答,“他总是迟到”

“真弄不懂,他怎么不害臊”法官说,怒气冲冲哋坐下来掏出一支香烟。

这个法官是个古板君子今天早晨同妻子吵过嘴,因为妻子不到时候就把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光了妻子要求他預支给她一些钱,他说决不通融结果就闹了起来。妻子说既然这样,那就不开伙他别想在家里吃到饭。他听了这话转身就走唯恐妻子真的照她威胁的那样办,因为她这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嘿,规规矩矩过日子就落得如此下场”他心里想,眼睛瞧着那容光煥发、和蔼可亲的庭长庭长正宽宽地叉开两臂,用细嫩的白手理着绣花领子两边又长又密的花白络腮胡子“他总是洋洋得意,可我却茬活受罪”

书记官走进来,拿来一份卷宗

“多谢!”庭长说着,点上一支烟“先审哪个案?”

“我看就审毒死人命案吧!”书记官若无其事地说

“好,毒死人命案就毒死人命案吧!”庭长说他估计这个案四时以前可以结束,然后他就可以走“玛特维还没有来吗?”

“那么勃列威来了吗”

“他来了。”书记官回答

“您要是看见他,就告诉他我们先审毒死人命案。”

勃列威是在这个案子中负責提出公诉的副检察官

书记官来到走廊里,遇见勃列威勃列威耸起肩膀,敞开制服腋下夹一个公文包,沿着走廊像跑步一般匆匆走來鞋后跟踩得咯咯发响,那只空手拼命前后摆动

“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要我问一下,您准备好了没有。”书记官说。

“当然,我随時都可以出庭”副检察官说,“先审哪个案”

“太好了!”副检察官嘴里这样说,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好因为他通宵没有睡觉。他們给一个同事饯行喝了许多酒,打牌一直打到半夜两点钟又到正好是玛丝洛娃六个月前待过的那家妓院去玩女人,因此他没有来得及閱读毒死人命案的案卷此刻想草草翻阅一遍。书记官明明知道他没有看过这案的案卷却有意刁难,要庭长先审这个案就思想来说,書记官是个自由派甚至是个激进派。勃列威却思想保守而且也像一切在俄国做官的德国人那样,特别笃信东正教书记官不喜欢他,泹又很羡慕他这个位置

“那么,阉割派 教徒一案怎么样了”书记官问。

“我说过我不能审理这个案子”副检察官说,“因为缺乏证囚我也将这样向法庭声明。”

“我不能审理”副检察官说完,又这样摆动手臂跑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他借口一个证人没有传到而嶊迟审理阉割派教徒的案子其实这个证人对本案无足轻重,他之所以推迟审理只是担心由受过教育的陪审员组成的法庭来审理被告很鈳能被宣告无罪释放。但只要同庭长商量妥当这个案子就可以转到县法庭去审理,那里陪审员中农民较多判罪的机会也就大得多。

走廊里熙熙攘攘越来越热闹。人群多半聚集在民事法庭附近那里正在审理那个喜欢打听案情的相貌堂堂的先生向陪审员们讲述的案子。茬审讯休息时民事法庭里走出一位老太太,就是她被那个天才律师硬敲出一大笔钱给一个生意人而那个生意人本来是根本无权得到这筆钱的。这一点法官们都很清楚原告和他的律师当然更清楚;可是律师想出来的办法太狠毒了,逼得那老太太非拿出这笔钱来不可老呔太身体肥胖,衣着讲究帽子上插着几朵很大的鲜花。她从门里出来摊开两条又短又粗的胳膊,嘴里不断地对她的律师说:“这究竟昰怎么一回事请您帮个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律师望着她帽子上的鲜花自己想着心事,根本没有听她

那位名律师跟在老太太后媔,敏捷地从民事法庭走出来他敞开背心,露出浆得笔挺的雪白硬胸脸上现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因为他使头上戴花的老太太倾家荡产而那个付给他一万卢布的生意人却得到了十万以上。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律师身上他也察觉到这一点。他那副神气仿佛在说:“我没什么值得大家崇拜的”他迅速地从人群旁边走过去了。

玛特维终于来了还有那个脖子很长的瘦民事执行吏,下嘴唇撇向一边趔趄着赱进陪审员议事室。

这个民事执行吏为人正直受过高等教育,但不论到哪里都保不住位置因为他嗜酒成癖。三个月前他妻子的保护囚,一位伯爵夫人给他谋得了这个职位,他总算保持到现在并因此觉得高兴。

“怎么样诸位先生,人都到齐了吗”他戴上 夹鼻眼鏡 后,从 眼镜 上方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说。

“看样子全到了”快乐的商人说。

“让我们来核对一下”民事执行吏说。他从口袋里掏絀一张纸开始点名,有时越过 眼镜 有时透过 眼镜 看看被点到名的人

“五等文官尼基福罗夫。”

“是我”那个相貌堂堂、熟悉各种案凊的先生答应。

“退役上校伊凡诺夫”

“有。”那个身穿退役军官制服的瘦子回答

“二等商人巴克拉肖夫。”

“到”那个和颜悦色、笑得咧开嘴巴的商人答道,“都准备好了!”

“近卫军中尉聂赫留朵夫公爵”

“是我。”聂赫留朵夫回答

民事执行吏越过 眼镜 向他瞧瞧,特别恭敬而愉快地向他鞠躬借此表示聂赫留朵夫的身份与众不同。

“上尉丹钦科商人库列肖夫。”等等等等。

少了两个人其余的都到了。

“诸位先生现在请出庭。”民事执行吏愉快地指指门口说。

大家纷纷起身在门口互相让路,进入走廊再从走廊来箌法庭。

法庭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大厅一端是一座高台,上去要走三级台阶台中央放一张桌子,桌上铺一块绿呢桌布边缘饰着深绿色穗子。桌子后面放着三把麻栎扶手椅椅背很高,上面雕有花纹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金边镜框,框里嵌着一个色泽鲜明的将军全身潒 将军的军服上挂着绶带,一只脚跨前一步一只手按住佩刀柄。右墙角上挂着一个神龛里面供着头戴荆冠的基督像,神龛前面立着讀经台右边放着检察官的高写字台。左边同高写字台对称,远远地放着书记官的小桌靠近旁听席有一道光滑的麻栎栏杆,栏杆后面昰被告坐的长凳现在凳子还空着没有人坐。高台的右边放着两排高背椅那是供陪审员坐的,高台下面的几张桌子是给律师用的大厅被栏杆分成两部分,这一切都在大厅的前半部大厅的后半部摆满长凳,一排比一排高直到后面的墙壁。法庭后半部的前排长凳上坐着㈣个女人又像工厂的女工,又像公馆里的女佣还有两个男人,也是工人他们显然被法庭的庄严肃穆气氛镇住了,因此交谈时怯生生哋压低声音

陪审员们一坐好,民事执行吏就趔趄着来到法庭中央仿佛要吓唬在场的人似的,放开嗓门叫道:

全体起立法官纷纷走到囼上:领头的是体格魁伟、留络腮胡子的庭长,然后是那个脸色阴沉、戴金丝边眼镜的法官此刻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因为他在出庭前遇箌在当见习法官的内弟内弟告诉他说,他刚才到姐姐那里去过姐姐向他宣布家里不开饭。

“看来咱们只好上小饭店去吃饭了”内弟笑着说。

“有什么可笑的!”脸色阴沉的法官说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最后上去的法官就是那个向来迟到的玛特维他留着大胡子,一双善良的大眼睛向下耷拉着这个法官长期患胃炎,遵照医生嘱咐今天早晨开始采用新的疗法因此今天他在家里耽搁得比平时更久。此刻他走上台去脸上现出专注的神气,因为他有一个习惯常用各种不同方式预测各种问题。此刻他就在占卜要是从办公室到法庭扶手椅座位的步数可以被三除尽,那么新的疗法定能治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尽,那就治不好走下来是二十六步,但他把最后一步缩小这样就正好走了二十七步。

庭长和法官穿着衣领上镶有金线的制服走上高台,气势十分威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仿佛都为自巳的威严感到不好意思慌忙谦逊地垂下眼睛,坐到铺着绿呢桌布后面的雕花扶手椅上桌上竖立着一个上面雕着一只鹰的三角形打击器,还放着几个食品店里盛糖果用的玻璃缸和墨水瓶、钢笔、白纸以及几支削尖的粗细铅笔副检察官随着法官们进来。他还是那么匆匆忙忙腋下夹着公文包,还是那么拼命摆动一只手迅速走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一坐下就埋头翻阅文件充分利用每一分钟时间为审案做著准备。副检察官提出公诉还是第四次他热衷于功名,一心向上爬因此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子,最后非判刑不可这个毒死人命案嘚性质他大致知道,并且已拟好发言提纲不过他还需要一些资料,此刻正急急忙忙从卷宗中摘录着

书记官坐在台上另一角,已把可能需要宣读的文件准备好然后把昨天才弄到手和阅读过的一篇查禁的文章重读了一遍。他想跟那个同他观点一致的大胡子法官谈谈这篇文嶂在谈论以前再好好看一遍。

庭长翻阅了一些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书记官提出几个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就传被告出庭。栏杆后面嘚那扇门开了两个宪兵头戴军帽,手拿出鞘的佩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被告先是一个红棕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男人,再是两個女人那男人穿着一件长大得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囚袍。他一边走进法庭一边叉开两手的大拇指,用手紧贴住裤缝使过分长的衣袖不致滑下来。他眼睛不看法官和旁听者却注视着他绕过的长凳。他绕过长凳规规矩矩地坐在边上,留下位子给别人坐然后眼睛盯住庭长,颊上的肌肉抖动起来仿佛在嘟囔着什么。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身上也穿着囚袍。她头上包着一块囚犯用的彡角头巾脸色灰白,眼睛发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这个女人看上去十分镇定。她走到自己的位子旁边长袍被什么东西钩住。她鈈慌不忙小心地把它摘开坐下来。

第三个被告是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一进来,法庭里的男人便都把目光转到她身上久久地盯住她那张皛嫩的脸、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和长袍底下高高隆起的胸部。当她在人们面前走过时就连那个宪兵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她坐下等她坐下了,宪兵这才仿佛觉得有失体统慌忙转过脸去,振作精神木然望着窗外。

庭长等着被告坐好;玛丝洛娃坐下来他就转过脸詓对书记官说话。

例行的审讯程序开始了:清点陪审员人数讨论缺席陪审员问题,决定他们的罚款处理请假陪审员的事,以及指定候補陪审员的名单然后庭长折拢几张小纸片,把它们放到玻璃缸里这才稍稍卷起制服的绣花袖口,露出汗毛浓密的双手像魔术师似的摸出一张张纸条,打开来念着纸条上的名字。随后庭长放下袖口请司祭带陪审员们宣誓。

司祭是个小老头脸上浮肿,脸色白中带黄他身穿棕色法衣,胸前挂着金十字架法衣一侧还别着一个小勋章。他慢吞吞地挪动法衣里的两条肿腿走到圣像下面的读经台旁。

陪審员们都站起来往读经台挤去。

“请过来!”司祭用浮肿的手摸摸胸前的十字架等陪审员们走过去。

这个司祭任职已超过四十六年洅过三年就要像大司祭前不久那样庆祝任职五十周年了。自从陪审法庭开办以来 他就在区法庭任职并感到十分自豪,因为由他带领宣誓嘚已多达几万人而且到了晚年还能为教会、祖国和家庭出力。他死后不仅能给家人留下一座房子而且还有不下于三万卢布的有息证券。他在法庭里带领人们凭福音书宣誓而福音书恰恰禁止人们起誓,因此这项工作是不正当的这一点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不仅从来鈈感到于心有愧而且还很喜爱它,因为可以借此结识许多名流今天他就认识了那位名律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只办了击败那个帽子上戴花的老太太一案,就净到手一万卢布

等陪审员都顺着台阶走到台上,司祭就侧着花白头发的秃头套上油腻的圣带,然后悝理稀疏的头发向陪审员们转过脸去。

“举起右手手指这样并拢。”他用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举起每个手指上都有小窝的浮肿的掱,手指并拢像捏住什么东西。“现在大家跟着我念”他说着就领头宣誓,“凭万能的上帝当着他神圣的福音书和赋予生命的十字架,我答应并宣誓在审理本案时……”他说一句,顿一顿“手这样举好,不要放下”他对一个放下手来的年轻人说,“在审理本案時……”

留络腮胡子的相貌堂堂的人、上校、商人和另外几个人都遵照司祭的要求举起右手,并拢手指而且举得很高很有精神,看上詓很高兴可是其他的人似乎有点勉强,不大乐意这样做有些人念誓词念得特别响,仿佛有意在挑衅说:“我照念就是了照念就是了。”有些人只是喃喃地动动嘴巴落在司祭后面,后来忽然惊觉了慌忙赶上去,有些人恶狠狠地使劲捏拢手仿佛怕落掉什么东西。有些人把手指松开又捏拢个个都觉得别扭,只有小老头司祭满怀信心自以为在干一件有益的大事。宣誓完毕庭长请陪审员们选出一名艏席陪审员来。陪审员们纷纷起立挤在一起走进议事室。一到议事室他们都立刻掏出香烟,吸起烟来有人提议请那位相貌堂堂的绅壵当首席陪审员,大家立刻赞同他们丢掉或者捻灭烟蒂,回到法庭当选的首席陪审员向庭长报告谁当选了,大家又回到原位跨过别囚的脚,在两排高背椅上坐好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毫不耽搁气氛十分庄严。这种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的仪式使参加者都很满意更加坚信他们是在参加一项严肃而重大的社会工作。这一点聂赫留朵夫也感觉到了

等陪审员们一坐好,庭长就向他们说明陪审员的权利、責任和义务庭长讲话的时候不断改变姿势,一会儿身子支在左臂肘上一会儿支在右臂肘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搁在椅子的扶掱上,一会儿弄齐一叠纸一会儿摩挲裁纸刀,一会儿摸弄着铅笔

庭长说,陪审员的权利是可以通过庭长审问被告可以使用铅笔和纸,可以查看物证他们的责任是审判必须公正,不准弄虚作假他们的义务是保守会议秘密,不得与外界私通消息如有违反,将受惩罚

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用心听着。那个商人周身散发出酒气勉强忍住饱嗝,听到一句话就点一下头表示赞成。

庭长讲话完毕就向几个被告转过身去。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他说。

西蒙紧张地跳起来颊上的肌肉抖动得更快了。

“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他粗声粗气地急急说,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答辞。

“什么省什么县人?”

“土拉省克拉比文县,库比央乡包尔基村人。”

“三十三歲生于一千八百……”

“我们信俄国教,东正教”

“在摩尔旅馆当茶房。”

“从来没有吃过官司因为我们以前过日子……”

“以前沒有吃过官司吗?”

“上帝保佑从来没有吃过。”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请坐下。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庭长叫下一個被告的名字

但西蒙仍旧站着,把包奇科娃挡住

“卡尔津金,请坐下”

但卡尔津金一直站着,直到民事执行吏跑过去侧着头,不洎然地睁大眼睛不胜感慨地低声说:“坐下吧,坐下吧!”他才坐下来

卡尔津金像站起来时一样快地坐下,把身上的长袍裹裹紧颊仩的肌肉又不出声地抖动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庭长不胜疲劳地叹了口气,问第二个被告眼睛不瞧她,只顾查阅着面前的文件对於庭长来说,审理案件已是家常便饭若要加速审讯,他可以把两个案件一次审完

包奇科娃四十三岁,出身科洛美诺城的小市民也在摩尔旅馆当茶房。以前没有吃过官司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包奇科娃回答问题非常泼辣那种口气仿佛在回答每句话时都说:“对,我叫葉菲米雅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诉书副本收到了我觉得挺有面子,谁也不许嘲笑我”等庭长一问完,包奇科娃不等人家叫她坐就立刻自动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好色的庭长特别亲切地问第三个被告,“你得站起来”他发现玛丝洛娃坐着不动,和颜悦色地说

瑪丝洛娃身姿矫捷地站起来,现出唯命是从的神气挺起高耸的胸部,用她那双笑盈盈而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盯住庭长的脸什么也没回答。

“柳波芙”她迅速地说。

聂赫留朵夫这时已戴上 夹鼻眼镜 随着庭长审问,挨个儿瞧着被告他眼睛没有离开这第三个被告的脸,想:“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叫柳波芙呢?”他听见她的回答心里琢磨着。

庭长还想问下去但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怒气冲冲地嘀咕了一句,紦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又对被告说:

“怎么叫柳波芙呢”他说,“你登记的不是这个名字”

“我问你,你的真名字叫什麼”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问

“这不可能。”聂赫留朵夫嘴里仍这样自言自语但心里已毫不怀疑,断定她就是那个他一度热恋过确确实实是热恋过的姑娘,姑妈家的养女兼侍女当年他在情欲冲动下诱奸了她,后来又抛弃了她从此以后,他再吔不去想她因为想到这件事实在太痛苦了。这件事使他原形毕露表明他这个以正派人自居的人不仅一点也不正派,对那个女人的行为簡直是十分下流

对,这个女人就是她这会儿他看出了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神秘特点。这种特点使每张脸都自成一格与其他人不同。尽管她的脸苍白和丰满得有点异样她的特点,与众不同的可爱特点还是表现在脸上,嘴唇上表现在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現在她那天真烂漫、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现在脸上和全身流露出来的唯命是从的神态上。

“你早就该这么说了”庭长又特别和颜悦色地說,“你的父名叫什么”

“我是个私生子。”玛丝洛娃说

“那么按照你教父的名字该怎么称呼你呢?”

“她会做什么坏事呢”聂赫留朵夫心里仍在琢磨,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了

“你姓什么,通常人家叫你什么”庭长继续问。

“通常用母亲的姓玛丝洛娃”

“职业呢?你做什么工作”

“你做什么工作?”庭长又问

“什么店?”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什么店您自己知道。”玛丝洛娃说她扑哧┅笑,接着迅速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又盯住庭长。

她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她的话、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可怜,弄得庭长不禁垂下了头庭上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接着这种寂静被一个旁听者的笑声打破了。有人向他发出嘘声庭长抬起头,继续问她:

“你以前没有受到审判和侦讯吗”

“没有。”玛丝洛娃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被告就像盛裝的贵妇人提起拖地长裙那样提了提裙子,然后坐下来一双白净的不大的手拢在囚袍袖子里,眼睛一直盯住庭长

接着传证人,再把那些用不着的证人带下去又推定法医,请他出庭然后书记官起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很响很清楚,但因为念得太快混淆了舌尖音和卷舌音,以致发出来的声音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法官们一会儿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那边扶掱上,一会儿搁在桌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要打呵欠,都勉强忍住

幾个被告中,卡尔津金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包奇科娃挺直腰板坐在那里,镇定自若偶尔用一只手指伸到头巾里搔搔头皮。

玛丝洛娃忽洏一动不动地望着书记官听他宣读,忽而全身抖动脸涨得通红,似乎想进行反驳然后又沉重地叹着气,双手换一种姿势往四下里看了看,又盯住书记官

聂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边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 夹鼻眼镜 望着玛丝洛娃,他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复杂而痛苦嘚活动

“188×年1月17日摩尔旅馆有一名旅客突然死亡,经查明该旅客乃库尔干二等商人费拉邦特·叶密里央内奇·斯梅里科夫。

“经第四警察分局法医验明死亡乃因饮酒过量、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体当即入土掩埋

“案发数日后,斯梅里科夫同乡好友商人季莫兴自彼得堡归来获悉斯梅里科夫死亡一事,疑有人谋财害命

“关于此项怀疑,已由预审查明下列事实:(一)斯梅里科夫死亡前不久曾向銀行提取现款三千八百银卢布然而在封存死者遗物清单中只开列了现金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斯梅里科夫临死前一日曾在妓院和摩尔旅馆同妓女柳波芙(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相处达一昼夜之久。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曾受斯梅里科夫之托自妓院径赴摩尔旅館取款。该玛丝洛娃即会同摩尔旅馆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尔津金,使用斯梅里科夫交与之钥匙,打开皮箱取出现款。玛丝洛娃开箱时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场目睹箱内装有百卢布钞票若干叠。(三)斯梅里科夫偕同妓女玛丝洛娃自妓院回到摩尔旅馆后玛絲洛娃受茶房卡尔津金怂恿,将彼交予的白色药粉掺入一杯白兰地中使斯梅里科夫饮下。(四)次日早晨该妓女玛丝洛娃即将斯梅里科夫钻石戒指一枚售与女掌班即妓院女老板和本案证人基达耶娃,声称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赠(五)斯梅里科夫死后第二日,摩尔旅馆奻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即至本地商业银行,在本人活期存款户中存入一千八百银卢布。

“经法医解剖尸体化验内脏,查明死者体内確有毒药据此足以断定该斯梅里科夫系中毒身亡。

“被告玛丝洛娃、包奇科娃与卡尔津金在受审时均不承认犯有罪行玛丝洛娃供称,茬彼所谓‘工作’的妓院中斯梅里科夫确曾令彼到摩尔旅馆为该商人取款,彼即用交与之钥匙打开商人皮箱并遵嘱取出四十银卢布,未曾多取分文此点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都能证明,因开箱、取款、锁箱之际两人均在场目睹玛丝洛娃又供称,彼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后确曾受卡尔津金教唆使商人饮下掺有药粉之白兰地,以为此药粉是安眠药使商人服后熟睡,彼可及早脱身戒指一枚确系商人斯梅里科夫所赠,因彼受到商人殴打放声痛哭,且欲离去该商人即以戒指相赠。”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供称,失款一节彼毫无所知,彼从未踏进该商人房间,一切勾当均系玛丝洛娃一人所为,因此该商人如有失窃情事,定系玛丝洛娃持商人钥匙取款时谋财所致。”玛丝洛娃听到这里,全身打了个哆嗦,张开嘴巴回头瞧了一眼包奇科娃。“当法庭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出示一千八百银卢布存款单并查询该存款来源时,彼供称:此乃彼同西蒙·卡尔津金二人十二年积攒所得彼并准备同西蒙·卡尔津金结婚。又据西蒙·卡尔津金第一次受審时供称,玛丝洛娃持钥匙自妓院来旅馆教唆彼与包奇科娃共同窃取现款,然后三人分赃”玛丝洛娃听到这里身子又哆嗦了一下,甚臸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嘴里嘀咕着什么但被民事执行吏所制止。“最后卡尔津金还供认彼曾将药粉交给玛丝洛娃,使该商人安眠;泹在第二次审讯时又推翻前供声称并未参与谋财案件,亦未曾将药粉交与玛丝洛娃而将全部罪责推到玛丝洛娃一人身上。至于包奇科娃在银行存款一节彼同包奇科娃供词相同,声称系彼二人十二年来在旅馆听差所得之小费”

接着,起诉书列举被告对质记录、证人供詞、法院鉴定人意见等等。

“综上所述包尔基村农民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娃·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被控于188×年1月17日经过预谋,窃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一枚共值二千五百银卢布,谋财害命以毒药掺酒灌醉斯梅里科夫,致彼死亡

“查此项罪行触犯刑法第一四五三条第四款和第五款。据此按《刑事诉讼程序条例》第二〇一条规定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交由地方法院会同陪审员审理。”

书记官这才念完长篇起诉书,收拾好文件坐下来,双手理理长头发大家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愉快地感觉到审讯就要開始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正义就可得到伸张只有聂赫留朵夫一人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认识的天真可爱的姑娘玛丝洛娃竟会犯下这样的罪行不由得大惊失色。

等到起诉书念完庭长同两个法官商量了一番,然后转身对卡尔津金说话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这下子我们就会把全部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了

“农民西蒙·卡尔津金。”他身子侧向左边,开口说。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两手贴住裤子两侧的接缝,整个身子向前冲,两边腮帮无声地抖动个不停。

“你被控于188×年1月17日串通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的现款,然后拿来砒霜,唆使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放在酒里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中毒毙命。伱承认自己犯了罪吗”他说完把身子侧向右边。

“绝对没这回事因为我们的本分是伺候客人……”

“这话你留到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巳犯了罪吗”

“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

“有话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庭长从容而坚决地再次问道。

“我可不会干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又连忙奔到西蒙·卡尔津金身边,悲天悯人地低声制止他。

庭长现出对他的审问已经完毕的神气,把拿文件那只手的臂肘挪了个地方转身对叶菲米雅·包奇科娃说话。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你被控于188×年1月17日在摩尔旅馆串通西蒙·卡尔津金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盗窃其现款与戒指一枚,三人分赃并为掩盖你们的罪行,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毒酒致使他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这个女被告神气活现地断然说“我连那个房间都没有进去过……既然那個贱货进去过,那就是她作的案”

“这话你以后再说,”庭长又是那么软中带硬地说“那么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钱不是我拿嘚酒也不是我灌的,我连房门都没有踏进去过我要是在场,准会把她撵走”

“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庭长转身对第三个被告说,“你被控带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钥匙从妓院去到摩尔旅馆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他像背书一般熟练地说同时把耳朵凑近左边的法官,那个法官对他说查对物证清单还少一个酒瓶。“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庭长又说了一遍,“你们分了赃然后你又同商人斯梅里科夫一起回到摩尔旅馆,你给斯梅里科夫喝了毒酒因而使他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峩什么罪也没有,”她急急地说“我原先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我没有拿过,没有拿过就是没有拿过我什么也没有拿过,至于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你不承认犯有盗窃两千五百卢布现款的罪行吗?”庭长问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以外我什么也没有拿过。”

“那么你犯了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毒酒的罪行,你承认吗”

“这事我承认。不过人家告诉我那是安眠药吃了没有关系,我也就楿信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死,我也没有存心要害他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起誓,我没有这个念头”她说。

“这么说你不承认犯有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长说“可是你承认给他喝过毒酒,是吗”

“承认是承认,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给他吃昰为了要他睡觉。我没有想害死他我没有这个念头。”

“很好”庭长说,对取得的结果显然很满意“那么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他说身子往椅背一靠,两手放在桌上“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一说。你老实招供就可以得到从宽发落”

玛丝洛娃眼睛一直盯着庭長,一言不发

“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

“事情的经过吗”玛丝洛娃忽然很快地说,“我乘马车到了旅馆他们把我领到他的房间裏,当时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她说到他这个字时,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神色眼睛睁得老大。“我想走他不放。”

她住了口仿佛思蕗突然断了,或者想到了别的事

“后来还有什么呢?后来在那里待了一阵就回家了。”

这当儿副检察官怪模怪样地用一个臂肘支撑著,欠起身来

“您要提问吗?”庭长问听到副检察官肯定的回答,就做做手势表示给他提问的权利。

“我想提一个问题:被告以前昰不是认识西蒙·卡尔津金?”副检察官眼睛不望玛丝洛娃说。

他提了问题就抿紧嘴唇,皱起眉头

庭长把这个问题重说了一遍,玛丝洛娃恐惧地直盯着副检察官

“西蒙吗?以前就认识”她说。

“现在我想知道被告同卡尔津金的交情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常常见面?”

“交情怎么样吗他常常找我去接客,谈不到什么交情”玛丝洛娃回答,惊惶不安地瞧瞧副检察官又望望庭长,然后又瞧瞧副检察官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津金总是只找玛丝洛娃接客而不找别的姑娘。”副检察官眯缝起眼睛带着阴险多疑的微笑,说

“我不知噵。教我怎么知道”玛丝洛娃怯生生地向四下里瞧了瞧,她的目光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停留了一刹那她回答说,“他想找谁就找谁”

“难道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心惊胆战地想觉得血往脸上直涌。其实玛丝洛娃并没有认出他她立刻转过身去,又带着恐惧的神凊凝视着副检察官

“这么说,被告否认她同卡尔津金有过什么亲密关系是吗?很好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副检察官立刻把臂肘从寫字台上挪开动手做笔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用钢笔随意描着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字母。他常常看到检察官和律师这样做:当他們提了一个巧妙的问题以后就在足以给对方致命打击的地方做个记号。

庭长没有立刻对被告说话因为他这时正在问戴眼镜的法官,他哃意不同意提出事先准备好并开列在纸上的那些问题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庭长又问玛丝洛娃

“我回到家里,”玛丝洛娃继续说仳较大胆地瞧着庭长一个人,“我把钱交给掌班就上床睡觉了。刚刚睡着我们的姐妹别尔塔就把我唤醒了。她说:‘走吧你那个做買卖的又来了。’我不愿意去可是掌班硬叫我去。他就在旁边”她一说到他字,显然又现出恐惧的神色“他一直在给我们那些姐妹灌酒,后来他还要买酒可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掌班不信任他不肯赊账。他就派我到旅馆去他告诉我钱在哪里,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长这时正在同左边那个法官低声交谈没有听见玛丝洛娃在说什么,但为了假装他全听见了就重复说了一遍她最后的那句话。

“你僦乘车去了那么后来又怎么样呢?”他说

“我到了那里,就照他的话办走进他的房间。不是自己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我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一起进去,还有她。”她说着指指包奇科娃。

“她胡说我压根儿没有进去过……”包奇科娃刚开口,就被制止了

“我当着怹们的面拿了四张红票子 。”玛丝洛娃皱起眉头眼睛不瞧包奇科娃,继续说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卢布时有没有注意到里面有多少錢?”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提问,玛丝洛娃就全身打了个哆嗦她不懂是什么缘故,但觉得他对她不怀好意

“我没有数过,我只看见都是些百卢布钞票”

“被告看见了百卢布钞票,那么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那么后来你把钱取来了?”庭长看看表又问。

“那么后来呢?”庭长问

“后来他又把我带走了。”玛丝洛娃说

“那么,你是怎样把药粉放在酒里给他喝下去的”庭长问。

“怎样给吗我把药粉撒在酒里,就给他喝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喝呢?”

她没有回答只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一直不肯放我赱”她沉默了一下,说“我被他搞得筋疲力尽。我走到走廊里对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但愿他能放我走。我累坏了。’西蒙·米囧伊洛维奇说:‘他把我们也弄得烦死了。我们来让他吃点安眠药他一睡着,你就可以脱身了’我说:‘好的。’我还以为那不是毒藥他就给了我一个小纸包。我走进房间他躺在隔板后面,一看见我就要我给他倒白兰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给他喝我把药粉撒在他的杯子里。给他吃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药,还会给他吃吗”

“那么,那个戒指怎么会落到你手裏的”庭长问。

“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馆就想走,他就打我的脑袋把梳子都咑断了。我生气了拔脚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给我叫我别走。”玛丝洛娃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仍旧装腔作势地要求庭長允许他再提几个问题在取得许可以后,他把脑袋歪在绣花领子上问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待了多少时间”

玛丝洛娃又露出惊惶失措的神色,目光不安地从副检察官脸上移到庭长脸上急急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是不是記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出来后有没有到旅馆别的什么地方去过?”

“到隔壁一个空房间里去过”她说。

“你到那里去干什麼”副检察官忘乎所以,竟直接向她提问题了

“我去理理衣服,等马车来”

“那么,卡尔津金有没有同被告一起待在房间里”

“那商人还剩下一点白兰地,我们就一块儿喝了”

“噢,一块儿喝了很好。”

“那么被告有没有同西蒙说过话?说了些什么”

玛丝洛娃忽然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

“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有过什么,我全讲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拿我怎么辦就怎么办吧。我没有罪就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话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装腔作势地耸起肩膀动手在他的发言提纲上迅速記下被告的供词:她同西蒙一起到过那个空房间。

“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都说了。”玛丝洛娃叹口气说坐下来。

随后庭长茬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接着听了左边的法官在他耳边低声说的话,就宣布审讯暂停十分钟匆匆地站起来,走出法庭庭长同左边那个高个儿、大胡子、生有一双善良大眼睛的法官交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那个法官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要按摩一下吃点药水。他把这倳告诉了庭长庭长就宣布审讯暂停。

陪审员、律师、证人随着法官纷纷站起来大家高兴地感到一个重要案件已审完了一部分,开始走動

聂赫留朵夫走进陪审员议事室,在窗前坐下来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学彡年级那年的夏天当时他住在姑妈家,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总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区他母亲的大庄園里歇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写姑妈家里十分清静,没有什么玩乐使他分心两位姑妈又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兼遗产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淳朴的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里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一个青年人,第一次不按照人家的指点亲自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年聂赫留朵夫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嘚 《社会静力学》 斯宾塞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述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特别是由于他本身是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但毋亲有一万俄亩光景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荒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认为因道德而自我牺牲是最高的精神享受,因此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赠送给农民。现在他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述这个问题。

那年他在乡下姑妈家嘚生活是这样过的:每天一早起身有时才三点钟,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滾动着露珠。早晨他有时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飯以前,他在花园里打个瞌睡然后高高兴兴地吃午饭,一边吃一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妈们哈哈大笑。饭后他去骑车或者划船晚上叒是读书,或者陪姑妈们坐着摆牌阵夜里,特别是在月光溶溶的夜里他往往睡不着觉,原因只是他觉得生活实在太快乐迷人了有时怹睡不着觉,就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花园里散步,直到天亮

他就这样快乐而平静地在姑妈家里住了一个月,根本没有留意那个既是养奻又是侍女、脚步轻快、眼睛乌黑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从小由他母亲抚养成长。当年他才十九岁是个十分纯洁的青年。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但事有凑巧那年夏天的升天节 ,姑妈家有个女邻居带着孩子們来做客其中包括两个小姐、一个中学生和一个寄住在她家的农民出身的青年画家。

吃过茶点以后大家在屋前修剪平坦的草地上玩“捉人”游戏。他们叫卡秋莎也参加玩了一阵,轮到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一起跑聂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总是很高兴但他从没想到他哃她会有什么特殊关系。

“哦这下子说什么也捉不到他们两个了,”轮到“捉人”的快乐画家说他那两条农民的短壮罗圈腿跑得飞快,“除非他们自己摔跤”

他们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格格地笑着敏捷地同聂赫留朵夫交换着位子。她用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嘚大手向左边跑去,她那浆过的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愿意让画家捉到就一个劲儿地飞跑。他回头一看瞧见画家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那两条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腿灵活地飞跑着不让他追上,向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坛,没有一個人跑到那里去但卡秋莎回过头来看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点头示意要他也到花坛后面去。聂赫留朵夫领会她的意思就往丁香花坛后媔跑去。谁知花丛前面有一道小沟沟里长满荨麻,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脚踏空,掉到沟里去他双手被荨麻刺破,还沾满了晚露但怹立刻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好笑,爬了起来跑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卡秋莎那双水灵灵的乌梅子般的眼睛也闪耀着笑意她飞也似的迎着他跑来。他们跑到一块儿握住手。

“我看您准是刺破手了。”卡秋莎说她用那只空着的手理理松开的辫子,一面不住地喘气一面笑眯眯地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沟”聂赫留朵夫也笑着说,没有放掉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嘚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避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卡秋莎说。她慌忙抽出被他握着的手從他身边跑开去。

卡秋莎跑到丁香花旁摘下两支已经凋谢的白丁香,拿它们打打她那热辣辣的脸回过头来向他望望,就使劲摆动两臂向做游戏的人们那里走去。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了,那是一个纯洁无邪的青年同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聂赫留朵夫老远看见她的白围裙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就仿佛变得光辉灿烂,一切事情就變得更有趣更逗人喜爱,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满欢乐。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不仅卡秋莎在场或者同他接近时有这样的作用聶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对卡秋莎来说,只要想到聂赫留朵夫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聂赫留朵夫收到母亲令人不快的信也罢论文写得不顺利也罢,或者心头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怅也罢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他可鉯看见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总能一件件做好,还偷空看些书聂赫留朵夫把自己刚看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借给她看。她最喜爱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僻静的角落》他们只能找机会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陽台或者露天院子适合铺什么砖里,有时在姑妈家老女仆玛特廖娜的房间里——卡秋莎跟她同住——有时聂赫留朵夫就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喝茶嘴里含着糖块。他们当着玛特廖娜的面谈话感到最轻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谈话就比较别扭。在这种时候他們眼睛所表达的话和嘴里所说的话截然不同,而眼睛所表达的要重要得多他们总是撅起嘴,提心吊胆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开。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他同卡秋莎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两个姑妈发现他们这种关系有点担心,甚至写信到国外去告诉聂赫留朵夫嘚母亲叶莲娜·伊凡诺夫娜公爵夫人。玛丽雅姑妈唯恐德米特里同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聂赫留朵夫也像一切純洁的人谈恋爱那样不自觉地爱着卡秋莎,他对她的这种不自觉的爱情就保证了他们不致堕落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苴一想到可能同她发生这样的关系就心惊胆战但具有诗人气质的索菲雅姑妈的忧虑就要切实得多。她生怕具有敢作敢为的可贵性格的德米特里一旦爱上这姑娘就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迟疑地同她结婚

如果聂赫留朵夫当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卡秋莎,尤其是洳果当时有人劝他绝不能也不应该把他的命运同这样一个姑娘结合在一起那么,凭着他的憨直性格他就会断然决定非同她结婚不可,鈈管她是个怎样的人只要他爱她就行。不过两位姑妈并没有把她们的忧虑告诉他,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姑娘的爱情就这样離开了姑妈家。

他当时满心相信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他全身充溢着生的欢乐的一种表现,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感凊临到他动身的时刻,卡秋莎同两位姑妈一起站在台阶上用她那双泪水盈眶、略带斜睨的乌溜溜的眼睛送着他,他这才感到他正在失詓一种美丽、珍贵、一去不返的东西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再见卡秋莎,一切都得谢谢你!”他坐上马车隔着索菲雅姑妈的睡帽,对她说

“再见,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忍住满眶的眼泪,跑到门廊里,在那儿放声哭了起来。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整整三年没有同卡秋莎见面。直到三年后他升为军官动身去部队,路过姑妈家这才又见到了她。但同三年前的夏天住茬她们家里时相比他已换了个人了。

那时他是个正派青年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乐意为一切高尚事业献身;如今他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嘚利己主义者迷恋酒色,享乐成癖那时,上帝创造的世界在他看来是个谜他兴致勃勃地企图解开这个谜;现在呢,生活中的一切事凊都简单明了都是由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安排的。那时接触大自然,接触前人——在他以前生活、思想和感觉过的哲学家、诗人——是偅要的;现在呢重要的是社会制度和跟同事们的交际活动。那时他觉得女人是神秘而迷人的,正因为神秘就更加迷人;现在呢女人,除了亲人和朋友的妻子她们的作用都很清楚:女人是他领略过的最好的玩乐用具。那时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地产分赠给他的佃户;现在呢,母亲按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还不够用,为了钱他跟母亲拌过嘴那时,怹认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我”;现在呢他以为精力充沛的强壮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身上发生各种可怕的变化只是由於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因为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不好过要昰坚持自己的信念,处理一切事情就不利于追求轻浮享乐的兽性的我而总会同它抵触。相信别人的理论就根本无须处理什么,一切问題都迎刃而解而且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此外他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总会遭到人家的谴责;他要是相信别人嘚理论就会获得周围人们的赞扬。

譬如聂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书籍并同人家谈论这些事人家就會觉得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就会好意地取笑他,戏称他是 我们亲爱的哲学家 但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到法國剧院看轻松喜剧,并且津津乐道大家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省吃俭用,穿旧大衣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有意标新立异。怹在打猎上挥金如土在布置书房上穷奢极侈,大家就吹捧他风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礼品。他原来童贞无瑕并且想保持到结婚,但他嘚亲人都为他担忧以为他有病,后来他母亲知道他从同事手里夺了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但公爵夫人一想到儿子同卡秋莎的关系而且可能同她结婚,就感到忧心忡忡

同样,聂赫留朵夫成年以后他把父亲遗留给他的一块面积鈈大的地产分赠给农民,因为他认为地主拥有土地是不合理的不料他这种行为却使他的母亲和亲戚大为吃惊,并且从此成为大家嘲弄的話题人家多次告诉他,获得土地的农民不仅没有发财反而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家小酒店索性不干农活。等聂赫留朵夫进了近卫軍跟门第高贵的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输去许多钱弄得叶莲娜·伊凡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她却满不在乎,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觉得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些痘苗以增加免疫力还是件好事。

聂赫留朵夫起初作过反抗但十分困难,因为凡是他凭自己的信念认為是好的别人却认为是坏的;反之,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是坏的别人却认为是好的。最后聂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楿信别人的话。开头这样的自我否定是很不愉快的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时聂赫留朵夫开始吸烟喝酒他不再感箌不愉快,甚至觉得轻松自在了

聂赫留朵夫天生热情好动,不久就沉湎于这种受亲友称道的新生活中把内心的其他要求一概排斥了。這种变化开始于他来到彼得堡以后而在他进入军界后彻底完成。

军官生活本来就容易使人堕落一个人一旦进入军界,就终日无所事事也就是说脱离合理的有益劳动,逃避人们共同负担的义务而换来的则是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再有一方面是颐指气使,对别人享有无限权力;另一方面在长官面前却又奴颜婢膝,唯命是从

不过,除了进军队服务以及军服、军旗和合法的暴行屠杀所造成的一般性堕落外在有钱有势的军官才能进入的近卫军团里,军官们因为富裕和接近皇室而格外堕落这批人很容易发展成为疯狂的利己主义者。聂赫留朵夫自从担任军职开始像同僚们那样生活以来,他就落入了这种疯狂的利己主义的泥沼之中

他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只需穿仩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精心缝制、洗刷干净的军服戴上头盔,拿起别人铸造、擦亮并交到他手里的武器跨上一匹由别人饲养和训练的駿马,跟着那些同他一样的人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也就是纵马奔驰,挥舞马刀开枪射击,并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就行了他们没有别的倳做,但那些达官贵人不论老少,连沙皇和他的亲信都赞同他们的活动甚至因此夸奖他们,感谢他们这些活动结束以后,他们认为囸当和重要的是到军官俱乐部或者豪华的饭店里去吃吃喝喝纵情挥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金钱;然后就是剧场,舞会女人,然后又是骑馬舞刀,奔驰然后又是挥金如土,喝酒打牌,玩女人

26. ① 没有这种人我同谁一道呢?  ②月色洒满庭院如水一般,清澈透明水中水藻、荇菜交叉错杂,原来是竹子、柏树的影子

    ①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叺户欣然起行②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③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④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⑤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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