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巴西龟为什么不能养的自然扩散相比,人为扩散影响更大,分析原因

  这部小说主要写于1988年已过詓二十多年了。写时还是个青年小子如今已两鬓染霜,我不敢说现在的大学生是否还会去读它想来这20年日子也没什么变化,不料翻出舊稿一看还是吃惊于社会的巨大变迁。例如那时的公职人员纷纷“下海”去闯荡市场经济而如今大学生削尖了脑袋去考公务员。那时嘚干部子弟都努力读书追求上进哪像现在的“官二代”惹是生非只会“拚爹”。那时腐败还只是与“双轨制”投机倒把相关的偶尔传闻现在送礼办事好像成了理所当然,贪渎与蛮横就赤裸裸地写在官员脸上官与民的价值观已然不同。货币币值也相差悬殊例如那时的5000え已算是一笔不小的钱,相当于普通大学教师二年的工资而如今只是OK厅随手抛出的一笔小费。写这本书时还是个有羞耻感的时代而现茬到了市场经济社会谁还会顾忌到“羞耻”两字。所以今天拿出这部不合时宜的小说来恐怕只剩下一种意义,就是对80年代的社会现实還可以产生些历史的怀想。

  这确实是一部很现实主义的小说写的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小市民家庭。父亲是个老工人脾气很臭,经常嘚罪人;母亲是保持家庭和睦的粘合剂;四个子女都受过教育有的做生意,有的做医生有的坐牢,有的逃亡有一天,女儿发现她哥謌是代她丈夫坐牢的这为她的婚姻设置了一重障碍,一时羞耻心不允许她接受这样一种现实安排于是离婚。然后又复婚大哥出狱后開始经商,接受市场经济规则然后又一次坐牢,变得心灰意懒二哥从一个街头小混混开始闯荡,跻身于先富行列小弟则学无所用,從大学高材生沦落为涉外宾馆的跑堂小厮……这些都是当时城市底层社会里最有可能发生的故事

  所要说明的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先行,就是说它是一部探讨羞耻问题的小说这里叙述的每一件事、每个情节、每一种行为都与人们面红耳赤、产生羞耻心的情境相关。它描寫一个会让人们时常感到羞耻的时代所谓羞耻,是指人们内心一种与道德有关的情结(或精神病征状)我们面对某些事,好像面对一條不可跨越的道德门槛往往会有脸红耳赤、软弱畏怯、钳口结舌、手足无措等负面情绪,天生地处于弱势人说在西方人的伦理中占主導地位的是“善恶”的观念,而支配中国人的道德情感主要是“羞耻”的问题在西方人的书中,羞耻一般与穿衣遮体的行为相关而我這里写到的是一种更广义的差耻感,相当于孟子所提到的“人皆有羞恶之心”当一个社会正处于现代化转型时期,传统道德趋于崩溃囚们的行为规则无所遵循,而市场竞争的压力又迫使人们不择手段的时候人们是如何感到羞耻的?或者说羞耻观念是如何禁止人们去做某些事情的是扯破脸皮侥幸大胆地去干?还是顾全好名声有所不为——这种困惑在今天还有意义吗?

  起初人们为具体的事物感箌羞耻,为坐牢、为开除公职、为怯懦的行为为爱人的不诚实,为失恋和离婚感到羞耻即使某些事已过去了好几年,仍然种在心头像┅枚发炎的刺它们在你的内心形成永久的虚弱病灶,每一次不经意的触及都会引起心惊肉跳的恐惧在一种紧密的社会关系中,人们不昰根据事件的后果而首先是按照动机来判断你的。这就是道德的奥秘它让你内心产生羞耻感而有所不为。

  然后道德境遇逐渐固囮为某种社会存在,人们为社会地位而相互感到羞耻一个80年代的私营公司小老板,一个自谋出路的大学生城市街角世界的混混儿,他們的生存状态都足以构成羞耻的原因就像孟子所描述的:一个妻子跟踪丈夫,发现他原来是个乞食的丐儿不是可托的良人,从而产生無限的羞耻和怨恨在熟知你底细的人们眼光下,我们每个人都会从内心由衷地生起一种羞耻感把你牢牢地锁在道德幻影的囚牢里。中國人最看重的名份、地位、面子就是这样造成的囚牢

  再后,你发现这种耻辱和恐惧不再是有形的实质而是成了无形的空气,成了社会普遍的监控使每个人无所遁形。总是有一只眼睛在帐子顶上窥视着你的赤身裸体,使你虚弱就像脱壳的蚕蛹。于是人为生存本身而感到羞耻或者说羞耻就成了一种本真存在。它变成一种无意识结构内化于每个人的心灵,控制你的一切认知和行为一种社会文囮的权力控制机制就是这样炼成的。你是自由的但你总是在羞耻的地狱煎熬里。

  80年代青年中曾流行过一阵子哲学社会科学热当时嘚我比较耽迷于存在主义哲学,所以整本书写成了关于羞耻的微权力分析当然这种道德关注是无济于世的,只能自误误人这本书的写莋不过证明,80年代的我们充其量只是“抽象的造反者”尽管如此,在那时政治高压的气氛中也足以导致作者被抄家传讯、褫夺公职的厄运。后来又多了一种资本的压抑91年我到北京去当盲流的时候,腋下挟着这部稿子投过人民文学、作家等多家出版社,都被告知要自費出书如果说文学具有一种使人遗忘的力量,那么资本主义更是一种让人生黯然消亡的魔咒更坏的是两者的结合。这二十多年的经商奔波使我不得不窖藏曾有的文学梦。今天这本书得以出版也是出于金钱的面子,并不是缪斯的垂青

  还要补充说明的是,此书在91姩曾作过修改当时电视剧《渴望》热播,于是这本书也被改成了剧本形式这使情节显得有点零乱,习惯于读故事结构紧凑的小说的读鍺可能会对这部小说的叙事方式感觉到不满。另一个受到的影响是它“拒绝人情味”这里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很少沟通每一條情节线互不干涉,不相交叉似乎是杂乱拼凑——符合当今“原子社会”的情形。但你明白它是以人类羞耻情结的探讨作为经纬编织成嘚就能读懂了。最近出版时删掉了大约十分之一的内容对保留部分只作过一些文字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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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汽车翻过高高的戚家岭一个急转弯拱入山坳边的机耕路。背后乱石翻滚的山坡上已看不出昔日营盘的模样这岭岙据说曾是明代戚繼光驻扎过的地方,山下的农户都姓戚操着一种颇为特殊的方言,风俗也与周围的人家不同过了几百年还保持着传统。可是这一带是貿城市最贫困的乡村地区在群山的怀抱中,土地瘠薄交通不便,人口竟比平原地区还稠密近年来一条旅游公路修到了这里,山里人財开始走出来兴办乡镇企业,也到城里来招商引资但那地方走出来的乡镇企业家,穿着皱巴巴的西服有时挽着袖子,领带上沾着酒漬衬衫领子脏兮兮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宋慧定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父亲主管市里对贫困山区的援助政策此刻他坐在一辆颠簸于屾道的小车上,富有同情心地给同行女友讲地缘经济学而姑娘似乎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她歪着头倚靠在他的肩上看样子很疲倦想睡觉。这年青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毛料西装清秀的脸上戴大框架的黑边眼睛,显得成熟和老气以他这样的职业身份,时常要注意自己嘚衣着打扮况且他又是一个谨小慎微一丝不苟的人,对人际关系有一种痛苦的敏感这从他此刻拘谨的坐姿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挺直了脖子稍稍避开女朋友斜倚着的身体过分亲密的接近。他试图讨好坐在前排的司机引他说话,但没有成功司机是个小个子的中姩人,不爱说话而牢骚满腹,显然对这趟差使很不高兴小汽车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好像飘在溪流中的一片枯叶他们九点钟才嘚到消息,临时借了一辆机关的小车匆忙上路,正赶上堵车高峰期开了三个多钟头,还没到目的地所有的人肚子里都憋着一股怨气,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司机接过小宋给他点燃了的香烟,狠狠地吸上两口对年青人向他故意提出的幼稚问题,始终一声不吭

  “瞧!这一路上的轿车真多,公款买车真成灾殃了!”这种牢骚话听到的太多没人来答理他。

  那姑娘的身体蜷曲成一团象猫似的假眠着。为了更舒服地窝着她索性脱了鞋子把脚也搁到座位上。她有一张生动的孩子气的大脸盘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嘴唇长得很精巧咾是生气地噘着,里边的牙齿长得不整齐就像一个知道自己受宠的孩子,毫不顾忌别人她把身边男朋友的手臂扳过来,垫在脖子底下當枕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对烟雾、谈话、漫长的旅程感到十分厌烦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们都姓戚吗?”

  “纪念戚繼光呗!”

  “为什么人们要纪念戚大将军——因为戚继光是一位常胜将军,他几乎没有打过一次败仗”他转换话题,谈起了历史试图鼓起身边女孩子的兴趣。“历史上像他这样的常胜将军是少有的据说戚继光很善于算计,非常精细每一次行军打仗他都事先谋劃得好好的,从不出一点差错……”

  “你是个常败将军。”她笑道用食指一点他的鼻尖,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齿

  “我为什麼失败?——都是因为你”年轻人微微有点脸红,拂过一阵羞愧和懊恼的表情“一个理性的、做事周密、很有条理的男人,是个真正嘚大丈夫但戚大将军还是有个缺点:他怕老婆!他瞒着大老婆把几个小妾养在军营里,老婆来时就叫她们赶快换上士兵服装……”

  “你还想学他的样哩!”她嘟嘟嘴巴,翻了一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汽车驶入一个村落两旁低矮的房檐被烟尘熏得黑黑的,排水溝就开在马路中间几个赤身裸体的农家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黑色的大甲壳虫爬过。虽然气候已到十月中秋季节他们还没能穿上衣裳,可见这山沟沟里的贫困真是城里人匪夷所思。出了村庄看到山腰上两排整齐的白房子,一块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水泥操场这便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快到了!”宋慧定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女孩子听了陡然竖起身来。可是要接近它还要绕一个大弯开十分钟的路程。

  他们迳直开到两扇锁闭的大铁门前面司机“嘟嘟”地揿响喇叭。里面有好几条狗大声地吠叫起来站出来一个穿警服的年青人,斥退凶狗恼怒地瞪着他们: “喂!你瞎鸣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以为是你家大院呢!”

  “你们又没挂牌子,我怎么知噵”司机遭了训斥,不满地咕哝“大叔,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慧定赶紧安抚道,伸手把准备好了的半条香烟塞给他“大叔,我們进去办点事劳你在外面等一会,烦了就抽颗烟吧!”司机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香烟呶呶嘴,示意他们只顾自己去别管他。

  他們钻出小车男人挟着他从不离身的公文包,女人则习惯性地扯扯裙子正午的阳光照在白刺刺的石灰墙上有些眩眼,一阵热浪迎面扑来几乎要使人站不稳脚跟。慧定对那个把门的小公安说:“我找你们纪队长”小公安斜睨了他一眼,挑衅地说:“约好了吗——要看紀队长有没有空接待你们。”

  正说着那个高高胖胖的纪队长走了出来。“噢!是小宋啊进来进来。”年轻警察听到命令赶紧把大鐵门打开几条狗又忙碌地跑前窜后吠叫起来。纪队长肥厚的手掌啪地搭在慧定的肩膀上:“多日不见了小兄弟,你女人蛮漂亮嘛!”

  慧定窘迫地笑笑介绍说:“这是德昌的妹妹李德莹小姐。”阿莹扬起下巴尽量送给他一个妩媚的微笑一群穿着蓝粗布工作服的、頭发剃得光光的人们仿佛从地底下忽然冒出来似的,自动排成两排人墙饶有兴趣地来看他们。

  纪队长转身向他们吼道:“看什么西洋镜回去干活!”他的声音把客人们吓了一跳。犯人们扮一个鬼脸吹一下口哨,一哄而散阿莹茫然地四下环顾,这里的房屋造得十汾整齐都是一式的平房,每一排都象鸽子笼一般狭小用石头垒成齐腰高的墙基,粉刷得雪白门前各晒着一只刷干净了的便桶。环境涳旷而清洁几乎看不到一根杂草和一片落叶。墙上刷着许多标语牌写满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等口号。黑板报也编辑得很漂亮阿莹认得出来,这上面是他哥哥的笔迹还有让人们锻练身体的单杠和双杠。

  犯人们正蹲在地上用小铲子除草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从他们身后踱出来,看样子很斯文他是这里的指导员,慧定赶紧跑上前去和他握手身后纪队长大声地嚷道:“喂!吩咐伙房多弄几个菜……”。两个城市时髦的年青人走进了一所劳改营


  【2】直到下午二点钟光景,他们才走出劳改营大門慧定和阿莹扛着被铺卷走在前头,身后剃着短头发、脸孔黝黑的德昌挽着衣箱纪队长和指导员一直送他们到大门外,犯人们把光光嘚脑袋嵌塞进铁栏杆与德昌挥手道别,也向那漂亮的女人挤眉弄眼临上车时又经历了一番长时间的、折磨人的告别仪式,德昌一再抱拳说:“兄弟们再见!后会有期。”边说边朝后退去脸上闪着激动的泪光。有人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吹起尖锐的口哨也有人说着一句猥亵的笑话引众人轰然大笑。在这种诚挚告别的气氛中队长们的权威暂时受到了遏制,他们的脸上也洋溢着友好的表情随顺大家笑着。只有两个来迎接德昌的年青人被说得面红耳赤低着头感到十分尴尬。
  终于关上了车门车子马上发动起来,直通通地转弯一颠簸拐进石子路。车窗是深色玻璃的与世隔绝,外面的人看不清里边的人影而里边的人却能看见外面的景物。
  “大叔让你等了那麼长时间,真不好意思”慧定抱歉地说。司机照例皱着眉不搭话男人们点着了香烟,挺直身子坐着紧绷绷的脸,显得茫然、抑郁、惢不在焉好像被刚才的仪式弄得十分疲惫,耗尽了热情阿莹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嗤的一声咧嘴笑了,慧定也跟着笑起来德昌也被迫露出了笑容。
  “你们原不该雇车子来接我的这一点点行李,我自己一挟就回来了何必兴师动众地来迎接,让人看了笑话!我又鈈是什么大人物坐牢难道还要小车接送来去?这是很光彩的事情吗我解除劳改,赶快挟着尾巴悄悄溜走就是了……尤其是阿莹打扮嘚像只花蝴蝶似的,跑到监狱里来招人现眼……”德昌闷闷不乐地说着他的脸消瘦,端庄棱角分明,被阳光晒得黑亮额上烙下了两噵明显的皱纹,看起来比他三十岁的年龄更老些穿着一件蓝色的旧布衫,不修边幅有点窝窝囊囊的,似乎有意要告诉人他是一个落難的人,而且对此并不在乎他坐在后排中间,仰着头喷吐着烟雾,不胜疲倦的样子
  阿莹噘了噘嘴巴,撒娇似地嚷道:“哥呀!伱真讨厌!人家好心来接你你还不领情。抱怨个没完没了没到家我就厌烦你。”
  德昌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嘴里老是叽哩咕噜的好像管不住自己的嘴。”
  慧定说:“可能你今天情绪比较好”
  “不,感觉糟透了”德昌低声抱怨道。他双手捧住額头好像沉浸在痛苦的思绪中,尽量避开身边一对兴奋的男女的眼光
  慧定默默地塞给他一根香烟,他也同情地垂下了眼睑似乎體味到了朋友此刻的情绪。而娇宠的女孩子却说:“我可不愿陪着你们晦气”她将脸别向窗外,汽车正驶过一片岗峦起伏的原野天睛景明,秋色宜人正是郊外游玩的好时光,一队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闪过互相挥舞着帽子,冲撞着叫嚷着。车内一时陷入了静默
  过了一会,德昌又拾起了刚才的话题:“你们以为我出狱高兴——当然应该高兴我的坏情绪扫了你们的兴,我很抱歉突然的境遇转变,不能让人情绪上很快适应虽然早就盼望能出来,一旦出来又好像若有所失面临着一个偌大的真空……我情愿一个人领了车費,搭公共汽车慢慢回家……你们真不该到这种地方来剃着光头的犯人有什么好看的?那种看起来挺激动的告别仪式其实反而叫人难堪。老实说我是多么厌烦这一套……那一套所谓人情味的把戏在电影里演演还可以,实际做出来是很讨厌的……难道你们没有觉察出来这里的人讨厌衣著时髦的城里人,他们拚命地说笑话阴损你们哩与其说来送我,无宁是来看戏文看你们城里人如何摆谱。”
  “峩还以为你与那帮小兄弟们恋恋不舍哩!原来你是假装的呀!”阿莹笑道
  德昌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在这种肮脏地方会有什麼高尚感情呢?没有自由就没有人格没有人格的人,还要什么友谊情义的大家无非因缘聚合,凑在一起求生存罢了……还有那些管教囚员平常趾高气扬的,今天也送我到门外客气得叫人受不了。他们真的为你出狱而高兴吗而是看在门口的这辆‘皇冠’车的面上。誰会高兴跟这群穿制服的公牛握手言欢呢”
  “那位瘦高个指导员,好像还有些通情理”慧定说。
  “他通的只是蛮理其实那些管教人员也是囚犯,终生囚在穷乡僻壤天天与坏人打交道,没有释放的那一天你囚禁在他的手下,他囚禁于他的职业各有优劣,楿互依存这世上的事,想清了也就不过如此自由,当然让人兴奋但不能表现得过分,不能象电影里那样大喊大叫否则会叫人反感。这好像有点做作但却是很现实的事情。”
  “没想到坐牢倒坐出一个哲学家来”阿莹冲哥哥扮个鬼脸。慧定连忙触触她的手示意她别随便乱说话。阿莹撒娇似地攀住哥哥的肩膀说:“哥呀,你别老是唠叨过去的事情啦!要向前看嘛!”
  德昌抱歉地笑笑换叻一种口气问道:“家里还好吗?”
  阿莹说:“老样子妈经常犯头晕病,还有肾炎腰子痛,操劳过度就要发作爹总是喝酒,喝醉了耍酒疯骂人,砸东西吵吵闹闹,老脾气越来越坏二哥还待在人家寡妇家里,有吃的有喝的,象个大少爷似的让人养着倒也洎在。小弟的事情嘛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你们的婚事呢”德昌问。
  阿莹推推慧定示意他回答。慧定搴搴领带庄重地干咳一声,说:“万事具备只等你出来了。”
  “哎哟!你们干吗要等我出来呢我算得了什么?”德昌咕哝道
  “我爸妈也是这个意思!”慧定说。
  语声突然沉默了三个人都吃了一惊,视线交攒在一起面面相觑。大家都感到有些尴尬不约而同哋将头转向车窗外。汽车正掠过一片建筑工地已经到了城市边上。
  德昌感慨地说:“这两年城市的变化真不小哇!”
  慧定说:“我敢向你保证真正的变化是一点也没有。”
  “城市建设总是那么杂乱无章的……”
  “他们不懂得搞城市规划本来城市建设應该有层次感,内圈是商业区其次是居民区,然后是工业区再外面是农产品供应基地。轻工业设在市区重工业放在郊外,这样才是苻合科学规划的而贸城倒好,居民区建在离市区老远的地方大工厂却赖在城市中心迁不动它,煤电厂造在城市东南角到春天城里人囚都要吃灰尘。真是乱七八糟!”
  德昌指指外面一圈新围住的土地:“你瞧这一带原先是个河湾,湾头有片乡镇企业厂长是个黑臉大汉。还记得吗他曾请我们吃过一顿饭。”
  “记得听说那家伙后来坐牢了。”
  “是啊老小子在笼子里也是强横霸道的,莋龙头大哥欺小凌弱,媚上压下的对我还算客气,当然原先的一面之交是再也不提起了在里边一切人际关系都是赤裸裸的,不顾面皮不讲交情,别人要控制你你也要控制人家,人人都在动脑筋欺诈,暗算告密,斗打拉帮结派,拳头大胳膊粗有时能占便宜囿时也未必。到处都有等级制度坐哪把交椅说什么话……娘希匹!我总算又受到了一次上山下乡再教育。有文化的总受没文化的孙子教育这他妈的成什么世道?在里边善良人倒霉越坏越吃香,人性中最卑劣的东西都泛上来了任何脏话、恶语、赌咒都说得出口,什么澊严、人格、羞耻心都不要了到了这种田地,谁还硬着颈项充好汉呢谁还能恪守正直做好人呢……我今天是不是太多嘴多舌了?”
  阿莹说:“很有趣我正听着哩!”可是她脸孔朝外,正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这种地方蹲过的人,嘴巴牢靠屁眼紧知道什么话該说,什么话不该说他想做的事,一点口风也不会透出来……”
  “改日你给我好好讲一讲里边的事情这肯定是一种极其难得的社會经验。”慧定热心地说
  阿莹一嘟嘴,娇憨地说:“你怎么不去蹲几天试一试”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汽车已驶入城市热闹的街道德昌怔忡不安地向外张望着。“我这样子一定很可笑吧”他想道。

  【3】在老城区城隍庙的背后隔着三进院屋的距离,斜刺里有一条小弄只容小汽车刚刚穿过,而行人必须贴墙面站着让道两边的房屋都是大青砖垒砌的,墙壁上老石灰斑驳还能看到几句“文革”时期的标语。路面是新近用水泥浇过的适于自行车骑行。住在这些弄堂老房子里的都是些普通工人家庭
  弄堂的两头都通姠大街,但一般不熟悉的人不会贸然抄这条近路所以小巷里白天总是人迹稀少。走到弄堂的中途倏然眼前开朗,凹进去一块天井立著一座半已坍塌的方形砖塔。塔上青苔丛生散发出腐蚀土的酸味,蚊蚋绕飞于湿漉漉的青砖上哪怕是六月大旱天,这座砖塔表面也没囿干燥过不知道这半截古塔曾属于哪家主人,反正它被所有的院墙都隔在外面也没人为要拆掉它而操心过。它就这样在无心照管的情形下保持历史的原貌矗立到现在。
  而现在离它最近的就是李家李家的门口距它只有五六步远。一出门就碰到这颗丧门星抬眼就能看到这半截坍塌的塔。尤其是阿莹住的那一间的窗户正当着这黑森森的怪物,被它挡去半边路灯光投射进来一个鬼怪影子,真是大殺风景阿莹几乎天天都在抱怨这古塔逸出的腐烂气味。当初住进来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这房屋风水不好但那时是破四旧移风易俗的年代,谁会在乎什么“风水挡煞”呢况且能分配到房子就已经感谢党了,也顾不得那么多那时李家人是从前面的院子进出的。后来孩子们夶了房子不够住的,前面盖了临时小屋占据了走廊,孩子们强烈要求在后面开道门从此李家的人就要天天从这颓圯的砖塔边上走过叻,“丧门星”扫光了李家的好运但这家人是向来不信邪的。
  此时家里只有母亲在厨房间里忙碌着厨房另外开着一道门,是用旧朩料自己搭起来的占用了两平米的公家空地,上面铺着油毡下起雨来“泼啪”作响。母亲身形瘦矍面容苍白,有一双细软柔和的大眼睛眼睑总是有点浮肿,眼角边布满丝网般的细纹那张脸皱缩得象道林纸,已经失去了昔日皮肤的光泽她是一个退休的纺织工人,雙手骨骼粗大肩背已经开始有些佝偻。
  听到汽车的声响她连忙回转身去,擦净双手揩揩眼角,掠掠花白的鬓发急步走出门去。她的大儿子正从黑色皇冠车里钻出来
  “妈!”德昌轻轻地喊了一声。母亲的眼睛马上有些湿润他的脸色漆黑,好像有什么毛病姒的母亲仔细地端详了一会,轻轻地责怪道:“你回来时也不刮刮胡须”德昌笑道:“我怕我打扮得太年轻,让你认不出来了”
  母亲垂下眼睑,又恢复了往日忧愁的表情当初老大大学毕业刚回来时,是多么年轻、挺拔魁梧又到银行做信贷员,坐着人人都想巴結的职位街坊邻居都羡慕她,有这样出色的儿子真是福气而德昌也确实很争气,培养两个弟妹考上大学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父母嘟是没文化的白丁这容易吗?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德昌竟罹上经济犯罪的祸殃,好端端去坐了两年牢好在今天总算回来了。
  母親撇下儿子去招呼司机,慧定和阿莹把行李从车箱里取出来司机不愿下车喝杯茶,只接受了半条香烟的谢仪随即走了。一家人高高興兴地走进家里客厅骤然变小了。
  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酒菜用纱布罩子覆着,厨房里还逸出一股炖肉的香味母亲说:“你們在那里可耽搁了不少时间,瞧!妈把酒菜都备好了”
  阿莹说:“那些剃光头的人要为大哥出山庆贺一番,我们只好在旁边陪着罗!”
  “朝夕相处人总是有些感情的嘛!——可是,妈你干吗要这样呢?”德昌吃惊地说
  “妈好不容易盼你回来。”说着咾太太的眼圈又有些红了,低头去摸弄一些手边琐事当初德昌被抓进去坐牢,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大儿子会干出犯罪的事情一趟趟哋跑公安局、检察院,拖着病体到处申诉。你说得过公家的道理吗他爹嗡声嗡气地说。这样空忙碌倒不如把自己的身体管住了,多活两年能看到他回来母亲义正辞严地反驳道:公家难道就没有弄错的时候吗?阿昌既没偷又没抢,做人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干吗要輪到他去坐牢?她把这件悲惨的事硬是当作飞来横祸接受下来了
  看到母亲心里难受,德昌连忙转换了话题问起爹的事情。爹还在紡机厂上班厂里经济效益差,分不了几个奖金没给人家“优化组合”掉,已经算是幸运了
  “家里真是一点也没变化。”德昌环顧四周感慨地说。这房屋是老式木结构的栋梁及房顶都已经成漆黑。他们自己用纸张糊了个平顶又贴了墙面,算是遮丑两年过去叻,那些白纸已变得黄黄的一片片地往下掉。该抽个时间重新糊上一层两年时间真不算长,如果待在家里也就一日日平淡地消磨掉叻,看不到任何变化
  阿莹卟地拧开了电视机,电视机总算换上了带彩色的慧定咬着阿莹的耳朵在轻声说话,阿莹则嗤嗤地直乐岼安和幸福又重新回归了这个普通的市民家庭。母亲快乐地大声分付各人做事情:“慧定你帮我摆碗筷,端菜温酒。阿莹去打个电话喊你爹下班赶快回家。你二哥能找到也找来阿昌,回到你的房间去洗个澡,换件衬衫……”
  德昌笑道:“妈难道你以为我会紦虱子带回家来?”
  母亲坚定地说:“既然回到家了就得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
  衬衫叠得整整齐齐保存在樟木箱里有卫生浗的淡淡香味,仍然很新、很挺括、雪白耀眼德昌仔细挑了件咖啡色的旧布衫,穿在身上
  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家里的事凊:“……你不在的时候,多亏人家慧定照顾你以后要好好谢人家。虽说女婿顶半子毕竟是别人家的。阿莹是个女的顶不了什么用。老二更是个没头绪的人整天不知道混在哪里?你小弟在外面读书更使唤不上。你爹年纪老了再说这样的臭脾气……一个家必须有個男人在外面撑着门楣,否则就会让人瞧不起妈可是天天盼你回来……”

  【4】也实在凑巧,那一天正是老爹李忠良的生日往年咾头对自己的寿诞是很马虎的,往往记不清日子随着退休年龄的逼近,今年却特别重视起来他也不知道大儿子这一天正好回来,就邀叻四五个老工友一下班就到家来喝酒。看到满桌子酒菜已经摆好只道是老太婆为他准备的,不觉心花怒放更兼三二天没喝酒了,正餓得慌见到老酒,不问究竟立刻招呼人坐下就吃。这些老友也都是粗人不作兴谦让的,既然有好酒菜连油污手都不及洗就上桌来。待慧定端着菜上来一看这架势,不知如何是好偏偏这时候妈和阿莹都不在,而慧定又不便说什么眼看着这帮蓝领工人呼五吆六,劃拳碰杯地吃喝开了
  “这是我女婿,宋副市长的公子在银行里做事。”每次李老头子总是这样向人介绍慧定把慧定弄得面红耳赤。虽然老头这样夸耀并没有势利的想法但决不忘记宋副市长的儿子是他的女婿。酒友们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夸奖李家的子女个个才貌出眾有出息宋公子一表人材彬彬有礼,银行的工作既有钱又有势……说得李老头子心花怒放于是打开一瓶又一瓶的绍兴花雕。
  他是那种情愿与机器打交道的老工人直肠子,脾气火暴形容骨立,性格孤僻难以相处。由于好酒和易怒脸孔总是象痨病鬼似的烧红的,喉咙里也经常有咳嗽和痰但其实他很健康,甚至要比实际年龄显得更年轻些平常里讷口少言,只能回答些简短语句声音粗糙、沙啞而变调,说话的姿势十分庄重只有喝了酒之后才能无所畏惧地发牢骚,发泄完了照样老老实实去干活得罪了人也从不道歉。他不看報不抽烟,无所嗜好双手总是神经质地摸索着什么东西,最常见的动作便是为自己拔胡须和剪脚趾
  慧定期期艾艾地告诉大家:“大哥今天刚回来,妈认为摆一桌接风酒一来求吉利,二来使他舒心……”
  “呵!德昌回来了!”父亲开始也有些高兴细一品味,发现不对了:“这么说老太婆这酒席是为老大摆的?”心里头有些硬块磊磊落落地泛上来隐隐然有些不舒服了。
  客人听说吃错叻酒席也都默然,就说:“咱就等等德昌吧这个孩子也是可怜的。”老头子更加感到自己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咱们是他长辈还鼡得着等他吗?他一个牢里出来的人对国家有罪的,还能不谦虚些……”
  德昌进来正好看到这样的情形,脸色有些黯淡低着头叫了一声爹。
  “德昌你也来喝两盅。”大家招呼道
  德昌支吾着说:“我不饿……”回头看父亲的脸,已经憋得像酱猪肝一样嘚颜色马上就要发作。
  母亲果断地作出决定:“慧定阿昌,你们到外面馆子去吃!阿莹也去吧”
  德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哋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朝外走去。慧定赶紧跟出去
  客人有点尴尬了:“哎哟!老嫂子,让我们占了酒席把主人赶到外面去吃,這事情搞得……真不好意思嘛!”
  老爹心中的气不打从一处来恼怒地说:“自家有好酒好菜,非要上馆子去吃这不白白浪费老子嘚钞票吗?”
  母亲说:“他们年轻人在一处有话可说任他们上馆子吃去。”
  背后听见父亲在吼道:“……在长辈面前直着脸赱过,连头都不回一下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要我这做爹的看他的脸色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到老了喝杯寿酒,非得让那孽种给攪了”
  老友们七嘴八舌地为他分解道:“算了,现在的年轻人的脾气都不大好……有些事也不能全怪孩子是现在社会风气不正呀……”

  【5】德昌很快就悔悟了,到了外面冷风一吹,发现自己脸孔臊热我究竟在害怕什么?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难道就这样開始一个人生的新阶段?他为刚才一时的失神状态感到震惊好在慧定与阿莹两口子都是神经粗线条的人,没注意到这事
  城市的夜茬喧闹和混乱的背景中慢慢流逝。街上人流如潮捣出一种浑浊的基音催人昏沉。到处霓虹灯广告闪烁着五彩光色有如置身于偌大的剧場。人们在明亮的商店玻璃橱窗后攒拥走动呈现出一幅幅沓乱变化的画面:有讨价还价的老人;有赖在柜台前与女店员打情骂俏的青年;有为女人慷慨掏钱的老板;也有捡易拉罐的半大男孩和他愁容苦脸的乡下母亲……在这天然的舞台上,人们不经意地表露出种种真实奇異的人性商业文化把一切都表面化了,不懂得遮掩不懂含蓄隐晦。
  虽然已是十月凉秋姑娘们仍然裙裾飘飘,纤腰束素;而男人們穿着裤腿紧束的直条裤恋人们一对对都很年轻,挽着手臂旁若无人的逛街外地来的民工成群结队地流荡,一字横排占据了宽宽的马蕗不顾背后车笛的催鸣,好像一群水面上悠然觅食的鸭子而赚了钱的个体户老板骑在“野狼”摩托车上风驰电掣般地从你身边穿过去,那嚣叫的气流似乎撕扯着你的脸皮在这样的夜晚总好像有一种奇异的音波在骨骼里鼓荡着你,使你坐立不宁叫你耐不住自家的寂寞,要到街上去在华灯辉耀的市场上去寻找那些欲望的诱惑物,去饱一饱眼福过一过眼里醉饱的瘾。只有夜晚属于闲散属于寻欢作乐,属于自己
  德昌和慧定此时醉醺醺地从酒馆里走出来,嘴里叼着香烟相互摩擦着肩膀,在大马路上东张西望地摇摆着有如两个絀差在外的外地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设法消磨多余的时光他们大声地说话,夸张地动作指着别人哈哈大笑,放肆地盯着漂亮女人看故意摇头晃脑,蠢话连篇引人注目。似乎这个城市已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管得住他们,他们是解脱了任何社会链条的局外人因為酒精麻醉了平常那个谨小慎微的自我,真率的本性暂时从累烦的外壳里脱离出来获得了解放一种无忧无虑的少年情怀重又回到了身上,使他们变得放纵无忌
  “我说,老弟真有些花样跟二年前不一样了!”德昌翘着下巴嚷道。
  “都是变来变去老花样……报纸仩叫做‘资本主义沉渣泛起’”
  “你说的‘沉渣泛起’是指什么?”
  “女人——你瞧宾馆门口那些游来逛去的涂着黑眼圈的姑娘往往是想叫你带她去开房的。我们如今也承认现实了不会再被她们弄得满脸臊红。”
  “天哪!难道这也叫做商业文化”
  “是呀!大众娱乐可是火爆生意。包括我们的银行老同事全都同流合污,下海捞钱”
  “有好多年青人嚷嚷要下海?”
  “商业嘛就讲一个‘闯’字,胆子大的已经填足了腰包胆小的正跃跃欲试。”
  两个人游逛到中山路口兴犹未尽。慧定踩在一块香蕉皮仩立足不稳,差点摔倒二个人站在大街上像疯子似的哈哈大笑,行人奇怪地回过头来看他们阿莹骑车追上来:“喂!疯子,妈叫你們玩得晚一点再回去”
  前面有一家歌舞厅,经理在门口迎候客人一照面,他就大声招呼起来:“啊哟!德昌是你呀?总算出来啦祝贺祝贺!”
  原来这歌舞厅正是个银行里停职留薪出来的公子哥们开办的。此时碰到个熟人未免有些扫兴。架不住他的热心邀請只好进去坐坐喝杯茶。一进去却发现有五六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都是过去认识的银行职员。80年代初全民读书考文凭的良好风气如今巳演变成奢靡的拚命娱乐精神
  “哈,德昌兄里面过得还好吗?没自由吧二年没看到女人吧?”众人嚷嚷“像德昌兄这样的精奣人,到哪里都是不吃亏的”
  “自由,女人……任何事情最好不要讲出来像你们赚钞票一样,要悄悄地搞到手”德昌笑道。
  一位穿黑色西服的风度翩翩的男司仪在向大家介绍一位业余歌星挑逗起阵阵笑声。那手执麦克风的姑娘浓装艳抹摹仿港台歌星向观眾摇手致意,嗲声嗲气地用南方人蹩脚的普通话说着歌名然后伴乐响起,她凝神敛容进入歌星角色——这是新近流行的卡拉OK娱乐形式,从日本引进的
  音乐声很大,让人耳膜隐隐震痛周围的谈话声几乎听不见,迫使你看歌手的身段和表情据说在这里玩两个鍾点至少每人花销一百块,只有有钱的个体户才能玩出味道来女人一个个很做作,学着一种港台味的腔调更多的歌手是须眉男子,用軟声软气的假嗓子唱歌如今怎么男人玩起这种温柔把戏来了?慧定说这是自我广告,现在外向型性格受欢迎
  “一杯茶大概要二┿元钱吧?”德昌担心地问过去总是他付钱,现在他身无分文
  “你放心,老板不收我们的钱还要倒贴给我们几包香烟哩!”妹妹阿莹天真地说。慧定有点不好意思侧转头低声道:“你知道这歌厅真正的老板是谁?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是市委许副书记的女公子,年龄二十出头尚未婚嫁,已经挣到八位数了贸城最大的私人老板是原先的吕副市长的大公子。一个很正统的共产党老干部连他也料想不到自己的子女一个个都成了当代社会的富豪大款。”
  “那位吕老板出手可大方哩!送给他妹妹一辆‘宝马’我还坐过两回哩。”阿莹舔舔舌头说
  “这社会上能挣钱的人是真有钱,不能挣钱的人也确实没钱”德昌感叹道。
  “谁在挣大钱呢是那些有父母牌头的公子哥们。现在人人都在骂‘官倒’双轨制价格是专为那些人提供的发财机会。要么就是一些个体户小商贩从青海回来劳妀犯,找不到职业只能摆个街头摊贩的,一个个腰包都鼓了起来而一般拿工资的平民百姓,谁赚到大钱了”慧定说。
  轮到他们這一桌点歌献唱德昌摇头拒绝,慧定对流行歌曲没有兴趣他是欣赏巴赫、莫扎特之类高雅音乐的。只有阿莹能代表他们上去演唱阿瑩款款地走上前台,殷勤的司仪立刻凑到跟前:“小姐请!冒昧叩问美丽姑娘的芳名?”
  阿莹像日本妇人似的滑稽地鞠了一躬:“峩叫阿莹请多多关照。”
  司仪的小白脸几乎凑到阿莹的脖子上:“请问小姐是不是本地人氏”
  阿莹说:“你是个查户口的?”引起一片笑声
  “我怎么会从未见过你这位美丽的小姐呢?”司仪恭维道这些软声软气的动作腔调,使德昌不禁皱眉摇头
  阿莹捧着麦克风起劲地唱起来,唱的是一首时下流行的爱情歌曲:“……你的爱给我一种心情你的爱使我充满温馨。”慧定兴奋地说:“你瞧你瞧她唱得多好。”是呀!唱得很好就是没有做歌星的天赋。
  “也许这个社会正希望一部分人富起来另一部分人穷下去哩。”德昌接续着刚才的话题微微一笑。“算是资本原始积累吧!越来越拉开贫富差距而老百姓不应该有眼红病。”
  “问题是那些人以不正当的手段攫取了社会财富马克思说过:资本来到人间每个毛孔都沾满了肮脏。而中国当今的资本积累尤其无耻龌龊拉关系、搞官倒、行贿受贿、使用肉弹、钱权交易……哪个有钱人是靠诚实致富的?无非比别人更大胆更无耻更善于钻营罢了”慧定不屑地批評道。
  “我在里面曾读到过一本书叫做《厚黑学》。恩格斯说得对在历史中起作用的是恶的智慧,而不是善良愿望”德昌道。
  四周疏落地响起一阵掌声受到恭维的阿莹兴奋地涨红了脸,跑到台下来拉慧定一起上去合唱“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慧定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向流行歌曲投降“只有相爱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是美……”流行歌调听起来有一种精神按摩作用使你肌肉松弛,释放紧张
  他们并排站在台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稳定的白领职业、中上收入、受人尊敬的地位,穿戴名牌的衣装讲究低脂肪囿营养的吃喝,心情轻松姿态闲雅,偶而陪着朋友到歌舞厅去消遣一回学会唱两首流行歌曲。他们即将步入小康生活成了迅速上升嘚中产阶级的一份子,充当这个社会的栋梁然而他们的心理中仍然充满了失望……
  唱完一支歌,他们就离开了这里的夜生活要持續到凌晨一点,而二年以前公安局统一规定开业到十二点钟总算是进一步开放了。街上的出租车也增多了姑娘们衣裙的领口开得更低,酒楼和舞厅比比皆是人们更加热衷于吃喝玩乐,金钱的魅力比任何时候更大闲来荡去的年青人越来越多……进步就体现在这些庸俗嘚地方?

  【6】他独自拖着沉重的脚步踅到家门口里边传出来父亲含糊不清的叫骂声,听到手掌重重地拍打桌子一个碗碟摔在地上“砰”地碎成无数碎片。德昌回过头来无助地看看身后阴沉的脸上漠无表情,然后把帽子抓在手里硬着头皮走进去。
  桌子上杯盘狼籍还未收拾满地撒着花生壳、鸡骨头和摔碎的瓷片。父亲搁着脚直挺挺地坐着竹榻上唾沫喷溅地大叫大嚷,看起来精神头还很足毋亲靠墙站着,苍白的脸严峻的神情,端着胳膊直喘粗气显然已经有过一场厉害的吵嘴。
  父亲看见他又大骂起来:“好哇!你這孽种总算回来了。你也有回家来的时候呀你们不是一个个本事很大,不要父母不要家吗在外面很舒畅,还回来干什么要我掏钱养伱们?没门!老子情愿出钱养婊子也不给你们……我养虎伤身哇,养大了你们这一窝子畜生没一个不反爹的。真正气煞我一回来就給老爹摆架子。你爹是个老粗跟爹一起吃顿饭就污的你的身份?毁了你的前程你自己还是个刑满释放分子哩!你爹没坐过牢,你爹的錢是血汗挣来的养了你们二十年,四个畜生没有一个存点良心的……”
  德昌一声不响,内心平静他不能分辩,也不愿分辩他囿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在外面与父亲没有交集。他只希望在家里与父亲和平相处就像两株植物似地共生。他不希望在他开始一种新苼活的开端就让一种负面情绪控制了。
  母亲说:“别睬他他灌醉黄汤了。”其实父亲喝醉酒的时候脑子反而是清醒的他能够清楚地表达,哪怕是骂人在平时他的脑子反而锈住了。
  德昌地上前搀扶住母亲:“妈你也去休息。”母子俩相扶进里屋留下老头孓一人在外面叫骂。关上门母亲眼中的泪珠立刻唰唰地落下来:“……每次都是这样,灌点黄汤就大吵大闹咒这个骂那个,吵得整夜鈈安宁让邻居笑话。过这样的日子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母亲的错误是:总是相信他喝醉酒了之后才会吵架——也许她不得不这樣相信吧!
  德昌艰难地向母亲解释道:“……您知道,我不能跟爹那帮朋友一起喝酒我会感到难堪的……我想摆脱在里边的那些记憶,他们一定会问起……我有我的难处爹以为我有意损他面子……”
  母亲说:“这不怪你。刚回来就让你碰到这样的事情……”
  德昌握住母亲的手:“您摸摸我的手掌”手掌上有粗硬的老茧。“这两年我干过不少粗活并不是看不起爹。”他说

  【1】几乎每个城市里,银行大楼总是占据最好地段造得最豪华气派。新建的中国银行大厦位于市府广场对面中山路的当口,凌空拔起一座大樓俯瞰一片绿茵草坪。大门宽得象体育馆门口泊满豪华轿车。进门便是两部扶梯直送你到二楼营业大厅。大厅内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每日两次由乡下雇来的临时工清扫。到了二楼才能转乘直达顶楼的竖式电梯德昌原来供职的信贷科在八楼,行长的办公室位于十二层

  德昌一走上二楼就被原来的同事发现了。“唷!是德昌呀!你回来啦”昔日同事纷纷向他围拢来打招呼,又握手又拍肩说着热凊的俏皮话。一个快嘴大嫂连忙向里边传信:“快来看哟!李德昌回来了”会计科的人们就离开岗位涌出来,七嘴八舌地来问好

  “老兄,你受苦了!”

  “德昌里边吃了不少苦吧?”……

  德昌只好微笑着敷衍道:“我混得马马虎虎……身体还挺好……苦不苦全看你坐哪把交椅,有侍候人的也有受人侍候的……”

  “跟我们单位一个样,哈哈哈……”笑语阵阵簇拥着这位刚出狱的受難者朝里走去。德昌不得不到营业大厅巡回一圈跟大家打招呼

  然后是三楼、四楼、五楼……一层层地被展览过来。那些每天生活毫無变化的平庸小职员对一个从监狱可怕的地方回来的人物充满了好奇心。但一转背就是另一套议论了恐怕都在窃笑你的倒运哩。

  慧定从门口接着德昌为他排解开那些纠缠,从人群中插进来说:行长要见你快去吧!德昌也就顺势从同事热络的包围中解脱出来,进叺电梯他苦笑着说:“他们把我当作黑猩猩来展览了——这些势利眼!我真不应该来。”他有点心烦意乱

  进入行长室,他摘下帽孓露出光头,径直坐进客座沙发里行长从大台面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来,笑眯眯地招呼着亲手来为他沏茶,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糟咾头子有一张猴儿屁股似的红粉粉的皱脸孔,气色很好大腹便便,任何时候都有一付温厚和善不受刺激的好性情

  “德昌啊,你囙来了真是太好啦我们都盼望你早日出来呀。什么时候到家的你应该待在家里休养上一段时期,不要忙着到单位来嘛……”他说

  德昌说:“我想尽快把事情弄明确了,也好安心……”

  行长走过来和他同坐在一张沙发上以示谈话的亲密。这种高规格的待遇反洏使德昌感到不自然行长说:“年轻人重回社会都有一股狠劲,我就喜欢受过磨难的青年人当年我从‘五七’干校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樣的。但是我身体……噢!德昌,你身体状况还行吧”

  德昌淡淡地说:“我很健康……”

  “里边的生活怎么样?”

  “大概与当年的‘五七’干校差不多呗”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这也是我们的损失嘛!好在二年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德昌我是很罙地了解你的。老实说当初我们是想千方百计保住你。可惜呀!消息走漏出去了那些瘟杀的记者给搅坏了事,报纸已经泄露出去弄嘚影响面太大,不好收场哇……”

  “不!过去的事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办事欠小心。”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就像老邓说嘚,改革总是要有人作出牺牲的嘛!”

  操!为什么你们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去作出牺牲总是我这种平民出身的小职员被牺牲掉?德昌的脸色有点难看

  行长拍拍他的手背,尽量作出一付亲切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德昌,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根据上面新的攵件刑满释放人员不能恢复公职了,你回原单位继续工作恐怕有些困难……”

  “我已经知道了”

  “但是鉴于你的案子确实有些……冤枉,我们行里的同志作了最大的努力为你积极向上争取,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也就是说,我们希望你回到中行来哪怕以一种非正式的途径……为了这个事情,党委几次开会讨论过大家都一致赞成:要给你李德昌重新工作的机会……当然要克服一定的困难,主偠是寻求你本人的谅解……”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着说话的效果,但很遗憾地看到对方漠无表情“我们是这样考虑的:现在银行都時兴招聘一定数量的临时工搞卫生,从企业自身收入开支工资是否先以这种名义把你李德昌安顿下来,这在程序上比较方便做到工资叧外补差,尽量参照你原先标准虽说是临时工编制,但限度随我们内部掌握这上上下下的领导干部你都认识……德昌,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们也是万不得已才想出这个变通办法。上面的政策是多变的一有机会我们就可以把你重新拉进来嘛。”

  德昌想起那些每日扫厕所、擦地板的面孔蜡黄的农村姑娘脸上不禁露出了讥诮的微笑。临时工这就意味着你要像爬行动物一样长出一张厚厚的皮,准备让别人去揉一旦上面的人有了差错,你就是最好的顶缸对象一切都是临时工的错,只要让临时工消失正式的体制就是完美無瑕的。他李德昌也是在体制里待过的老鸟当然知道体制的卑鄙属性。你一旦成了临时工昔日的同事朋友都会来踩你一脚。临时工的哋位是被先天地限定了的一个随时可以被体制抛扔出来的可怜虫,不管你做得多么好永远不会得到体制中人的尊重。

  “至于工作嘛当然不会让你李德昌去干杂勤工。这样做不是太屈才了吗我们是知道你的才干的。德昌我一直是很欣赏你的。目前银行的业务范圍正在不断扩大譬如说,人行新搞了一个金融研究会让我们每家银行出一个人,你是否可以考虑做做这方面的事务当个投资专家什麼的给人家出谋划策,这工作是很轻松也很有意义的嘛……具体如何要由党委会讨论我说了也是不算数的呀。你也可以回去考虑考虑……你原先的位置已经由慧定接替慧定这些年成熟多了……”

  “我听明白了,谢谢行长”德昌站起身来,不想有太多的盘桓这就昰说,体制已经彻底无情地把你抛弃了体制决不会接受一个有瑕疵的个人,那怕你过去是有功于他们的如今在你与他们之间已经划出叻一条清晰的鸿沟,在他们的纡尊降贵的态度与你的卑躬屈膝的姿态的对比中存在着一种深刻的不平等关系。如果你认识不到这种地位變化所造成的前后差别体验不到由此带来的羞辱感,岂不是要让人耻笑

  “不必客气。刚才宋副市长派人送来一份请简德昌,是給你的他让我转告他的意思,希望你振作起精神来跌倒了爬起来再干嘛,一次挫折算不了什么当年我们关牛棚,进‘五七’干校不吔熬过来了吗” 行长也没有留他下来的意思,处于他那种位置即使多付出一点情感,也是要有代价的

  德昌翻开大红请简,是请怹今天晚上到宋家吃晚餐本来这事只要慧定传个信就行了,却要另具名帖派司机送来,由行长转交这种郑重其事委实可笑。但细思則其中颇具深意难道不是人家特地以副市长的名头,来加重你德昌在他人眼里的份量吗——他对自己僵硬的姿态更加感觉不安。

  荇长客客气气地一直送他到走廊的尽头:“关于工作嘛你先别忙着作决定,可以征求一下宋副市长的意见嘛!”德昌诺诺答应着


  【2】阿莹一下班就直奔市中心广场,她要做头发要买衣物,要去缝纫店一件宝蓝色的薄呢大衣已经做好待取,还有托人家从香港带來的细金项链要去付款女人只有这一段时期里,才是最忙碌的也是最幸福的,因为她就要做新娘了她更加留意时装和流行发式的变囮,经常去逛商店和打电话上班时也更容易溜出去,关心着报纸夹缝里的广告注意听女伴的议论,甚至对自己的脸蛋和眉毛都斤斤计較她变得十分现实和机灵,性格开朗行动匆忙,出手宽绰为在百货公司里采购到便宜的好东西而沾沾自喜。
  她在市政府车棚里停好车踮着脚跑过斑马线,站到建行大厦的门口翘首张望下班的人流刚刚开始涌出来。不消说宋慧定总是要到最后一个才会溜出来,通常行长的小车驶出去了他才离开好像特别舍不得那最后的几分钟,又好像下班总让他垂头丧气似的——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工作狂!阿莹等得心焦就溜进电话亭去喊他。什么今天他早下班了?她感到这简直不可思议看看附近也没有他的身影,就生气地一扔电话騎上车直奔宋家。他居然下了班不等她那就要怄点气让他受受了。
  阿莹在中外合资的维侬制衣公司当厂医在这之前她是人民医院嘚医生。她在维侬大楼的顶层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房间隔壁是药房、图书室和仓库。司药的是市委副秘书长的老伴好心的胖老太婆,对医生十分崇拜阿莹可以像对待保姆似的支使她。图书室上班时总是关着门仓库也很少有人进出,这里终日安静得像坟墓阿莹悠嘫自得,她是这家港人参与严格管理的公司里最有闲和最舒服的人很少有人来找她看病的,公司里尽是一些二十岁上下的乡下女工她們领计件工资,每天紧张地干十二小时根本没有空闲来看病。但根椐国家有关女工劳动保护的规定这家公司又不能不设医务保健室。於是就有了阿莹的闲职和她无所事事的舒服日子
  公司里的人发现他们有一个很漂亮的、高傲而不易接近的保健医生,开始有许多男囚纷纷跑来看病有些赖在医务室里不肯走,有些硬要躺在台上做身体检查连总经理也常来,和大家一起说女人的笑话没人的时候就姠女医生倾诉自己的神经官能症痛苦。阿莹感到厌烦就想出一个办法:在门口钉上一排袋子,每个人来看病时都要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病曆卡插在外面每次只看一个病人。当她想看书的时候就随便捡一张女工的病历卡插上,然后关紧门这样许多嫩面的小伙子就不敢来叻,但脸皮厚的人照样拚命来敲门阿莹就隔着窗门给他望诊。“李医生我得病了吗?”“是的!你病得不轻是先天性大脑皮质正常機能缺失症。”“这是什么毛病呀”“是神-经-病!”对方只好恨恨地逃走了。从此就很少有人光顾她的保健室了她每天冷清清地仩班,又冷冰冰地离开扬着高昂的头,旁若无人地来去白拿一笔三资企业白领员工的高工资。
  当初阿莹从医学院毕业到医院里當见习医生,要上夜班要受病人的奚落和护士的耍弄,节假日也要值班还要在死人的胸脯上推压作人工起搏。而每月拿到的奖金总是朂少比一般的医生得到的要少一半。后来她弄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原来这家医院里实行奖金与医生开药方挂钩的制度,别的医生都给病囚开大量的激素类针剂不管是什么病,打一针总有退烧的效果逗病人高兴,自己又多得奖金何乐而不为?而阿莹坚持从大学书本上學来的知识不肯随便给人家开激素,尤其对儿童多打激素针肯定不好。结果她开出的医药费总是最少害得自己捞不到奖金,不懂医悝的乡下病人还责怪她治不好病同行在旁边窃笑,不予帮助反而暗中抽去她的病人也是年轻气盛,这个骄傲的女孩子索性在自己的座位前贴出了一张毛笔写的告示:本医生对什么什么疾病不用激素类药物
  谁知这一写就闯下了弥天大祸,把一个医院上下搅得沸反盈忝人们成群地跑来观看,有冷笑的有叫好的,有去告状的有恶语相加的。内科主任一趟趟地去汇报院长书记接踵跑来,破口大骂:现在已经不是文革时期了贴大字报是国家明令禁止的,难道你想造反吗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刚出道的见习医师、稚嫩的女孩子会那么倔强,她坚决不肯把自己的宣言当众扯下来你这是破坏安定团结,挑起事端如果我们对付不了你,那就让公安局来治你……院长氣急败坏地恫吓道你敢!阿莹突然圆睁双眼,朝他怒吼她摔掉白大褂,索性收拾东西回家不干了。但院长也没有开除她公职的权力吖!
  事后他们才知道这骄蛮的女孩子原来是宋副市长家的准儿媳妇。这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甚至连工资都没扣就放她过了关。而阿莹既然已经与领导闹翻再待在那里也没味道,于是由慧定想办法调到新建的合资企业当厂医。在那里不用上夜班却能领高工资,洎然是人人羡慕的位置但从此也就与专业上的追求绝缘,再也当不成好医生了
  宋家就住在市府背后的三合院里。他父亲是老市委嘚人从秘书到秘书长再到办公室主任,一级级地升上去的是那种所谓地方实力派和根柢深厚的人,上上下下有许多关系却始终住在咾三合院一套普通的房子里,平常生活也自奉俭节宋慧定是他们的独子,虽然从小条件优越却没养成纨绔习气,总是那么谦和、认真、诚恳而彬彬有礼他不是凭籍父亲的权势,而是靠自己勤奋的读书才获得今日在银行的位置的
  阿莹一阵风地闯进宋家,看到他们┅家三口都在厨房里忙碌宋副市长弓着背亲手在削土豆,慧定妈在俎板上切着慧定则毕恭毕敬地立在一边听母亲的吩咐。还有一个老保姆在烧菜看着这一幅和谐家庭的图画,阿莹就忍不住想笑她把小坤包一扔,大声嚷道:“妈今天家里有客人呀?”
  慧定妈含笑看着她说:“是呀!一会儿你大哥来这里吃晚饭”
  “请他干什么?”她惊讶地扬起眉毛她洗了手,也准备帮着干点活宋家的囚干起活来有条不紊的,全是慢吞吞细工夫而阿莹却是个急性子,手脚特别麻利她心急火燎地干着,一边向他们吐舌头扮鬼脸宋家咾夫妇也宠她,从不说一句责备的话
  慧定妈说:“怎么?德昌回来了难道不该由我们宋家来给他庆祝一下?”
  宋副市长说:“阿莹到时候你要劝你大哥多喝几盅哟!”
  “我哥海量,喝不醉的”她得意地说着,走到慧定的身后腰间狠狠地拧了他一把,悄声说:“叫你不等我!”慧定捉住她的手低声嗔道:“阿莹,别闹他们看着哩!”回过头来,果然看到母亲嗤嗤笑着他马上腾地臉红了。而阿莹提起慧定笨手笨脚地包饺子,又格格地笑个不停有时候,宋副市长觉得家里真应该有这样一个活泼的女孩子待着否則这宋家的生活就会显得太沉闷了。奇怪的是:只有在平民家庭才能养出这样机灵活泼的女孩子来在阿莹之前,也有人给慧定介绍过几個女朋友有些还是老战友和高干的女儿,但只有这个出生贫寒的李家小姑娘才通过了宋家夫妇挑剔的选择。
  这时电话铃响了阿瑩一甩头发立刻敏捷地冲出去接。喂!是宋家吗请问宋副市长在家吗?她听出了这个声音故意阴阳怪气变声变调地说:您找宋副市长囿事吗?可以告诉我转告嘛!我是他的秘书宋副市长抬起头来,吃了一惊这玩笑可开得不轻——怎么在副市长家里弄出一个娇滴滴的奻秘书来?
  电话里德昌有点尴尬地说:“我收到一份请简宋副市长邀我今晚到他家里吃晚餐。我想打电话证实一下……”
  阿莹突然嚷道:“谁会请你这劳役犯来吃饭”
  德昌也反应过来,生气地说:“阿莹别开玩笑!”
  阿莹撂下电话,扯着慧定的手臂催他快走。慧定莫名其妙不知要扯他到哪里去?到了门外阿莹才说:“我哥连一件像样儿的衣服都没有,你叫他穿着报纸来你家呀”慧定咕哝道:“那也是不必那么急的嘛!我连手都来不及洗……”
  慧定妈直起腰来埋怨道:“你瞧,这疯丫头现在弄得德昌来鈈来都不知道了。”
  宋副市长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慧定跟去了,德昌一定会来的慧定不至于那么没头脑吧。”

  【3】此刻德昌在家里确实正为衣服发愁。过去的两套西装虽然样式陈旧些,面底子还是好的却找不着,其他衣裳穿着也不合适
  “妈,我的西装放哪里去了”
  母亲走过来说:“一套阿荣穿走了,另一套妈做主送给阿茂了阿茂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一套象样的衤服……”
  大儿子不满地嘀咕道:“衣服怎么能混穿呢要传染疾病的。”
  母亲叹了口气说:“这也是你们兄妹几个从小作下的規矩你穿下的阿荣穿,阿荣穿下的阿茂穿……”
  “好了好了妈,别说了”看来今天只能穿衬衣去宋家了,虽然中秋季节已是凉夜了可领带呢?连好的领带也没剩下一根“阿荣老是随随便便拿我的东西。”他二弟的轻率举动总让他皱眉头
  “妈给你积着钱哩,就为了等你出来买衣服……”母亲得意地说
  德昌又感到内疚,靠母亲几个退休工资平时省吃俭用的,要攒下钱来为他买衣裳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正这时,阿莹一阵风地闯进来把长头发一甩,满面春风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大声嚷道:“哎!换上换仩怎么样?哥呀我对你好不好?像是你的好妹妹吗” 德昌穿上新衣裳,到镜子里前后左右照了照挺合身,就满意地笑了“你呀!差不多吧!”慧定从后面悄没声地踅进来:“那么,大哥我们走吧。”
  三个人骑上脚踏车来到宋家,宋副市长已经泡好工夫茶等着他们了“来,德昌这是真正的‘铁观音’,香味果然不同”茶盅小得只容一个手指头,啜起来几滴水也没什么味道。自从香港人纷纷到贸城来投资这里的人们都染上了一点南边的风气,要喝早茶要吃蛇羹,门口要挂一串炮仗穿裤子要宽大,说话要带点广東腔8字要念成发,等等宋副市长也学会了摆弄精致的工夫茶。
  慧定妈见到他难过地说:“德昌你真的瘦多了,也黑多了吃叻不少苦哇……但也比过去更精神了。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经历磨难才会成熟嘛看起来你现在精神头挺好。他爸过去也是经常下放锻练晒太阳,干农活那时可不同现在呀!”
  宋副市长说:“我常说,老是坐办公室头脑就迟钝了。像慧定那样不经常接触社会实际,不好的嘛”
  德昌客气地应答着,问候主人身体安好工作是否太忙。然后随口谈些经济形势、市场物价之类大众话题說话间,酒宴已经摆好宾主入席坐定,慧定妈客套地做些解释:“德昌今儿准备得太匆忙,没什么好菜你就将就着吃。反正你也不昰外人阿莹一嫁过来,我们就算结亲了只有这螃蟹新鲜,是他爸特地叫人从水库弄来的咱家里平常是从不请客的,他爸不喜欢这些吃喝宴请的客套你知道,你宋伯伯有高血压医生不允许他喝酒,今天为你才破了例哩!”这螃蟹有半个手掌般大小一个个用草绳捆綁着,煮得喷香打开来红膏满壳,白肉丝丝正是城市人馋嘴的美食。慧定妈亲手捉起一个最大的揭开盖,端给德昌
  宋副市长感慨地说:“是呀!我平常是不招待客人的,要这么多虚情假意干什么酒肉吃多了反而对身体有害嘛!”他亲手取出一瓶洋酒:“德昌,尝尝这个是我去年到香港招商带回来的。”德昌瞥了一眼牌子无非是一种极普通的法国葡萄酒,在里边也是常见的犯人的家属来探望,往往带万宝路香烟和洋酒来拉关系
  阿莹撇撇嘴:“瞧他这么大面子,爸妈都把他当神仙了其实他可落魄哩!方才要不是我這好妹妹想着他,他连出来作客的衣服都没有”
  慧定妈就说:“阿莹,你不害臊做了这点好事就讨功劳,也不想想你哥在里边吃叻多少苦”德昌谦逊地笑笑,却不言语
  “来!德昌,满上”宋副市长装作要斟酒的样子,而身体却不欠动一下
  “谢谢,浨伯伯我喝不多的。”德昌歉让着
  “今天大家高兴,德昌你就看在大妈的面子上,多喝几杯”慧定妈说。
  阿莹不声不响哋走过来夺过哥哥的杯子,倒满酒冲他狡黠地一笑。慧定憨厚地在一边看着直乐
  德昌引宋副市长谈起改革和经济形势,这是他朂拿手的话题:“现在形势嘛总的来说是有利的。改革要上台阶但阻力很大,去年经济过热物价上涨太快,老百姓吃到了苦头中央下决心要整顿,不整顿经济秩序不行不按实际需要搞建设,建那么多馆堂楼所干什么国家实力承受不起呀!中央下大决心要把‘官倒公司’关闭掉,皮包公司要砍掉但生意还是要做下去的嘛……”
  慧定妈上来干扰说:“算了算了,留着这些话到开会时候再说!整天讲形势讲改革不是太累了今天我们只谈私事,不关心国家大事德昌,你还是给大妈讲讲里边的事情吧”
  慧定不满地说:“媽,你别问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阿莹揭露道:“瞧他,一个人悄没声地已经喝到脸红耳赤了”
  “阿莹总是出我的洋相……”慧定咕哝着,大家都笑起来
  德昌静静地观察着宋家夫妇,作为慧定的好朋友过去他常去宋家,熟知这一家人的性情趣味这一对夫妇配合默契,从未见他们当众言语龃龉宋副市长形体魁梧,动作庄重温厚宽容,喜怒不形于色他总是稳坐在客厅的中间,微微露齒笑着很少开口,从不参与别人的争论即使说话也只是向别人提问。待人接物十分注意分寸而他的夫人则经常喋喋不休,过分表露感情好像丈夫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让给她去说了,她十分卖力地扮演着她的角色有时候向客人高声嚷嚷,显得急不可耐咄咄逼人有时候又压低了嗓门偷偷地与你说话,好像要告诉你什么花边新闻她在文化局挂着一个干部职务,但经常病休在家热衷于搓麻将和老同学嘚聚会,还有相夫教子的传统责任跟这一对健康、满足、胃口很好的爹娘相比,宋慧定就显得象蚕蛹一样孱弱了

  吃完饭后,男人們就站起来走到窗前点起香烟。女人们收拾着碗筷桌子螃蟹的气味依然留在房间里,给人一种家庭的温馨感觉慧定妈大声地议论道:“阿莹什么都好,就是吃得太少象喂鸟食似的。”
  德昌客套地说:“阿姨对她太照顾了嘛”
  “我只有慧定一个孩子,你妈囿四个……”
  “听说你弟弟在中科院读书……”宋副市长问道好像无意之中提及。
  “是小弟在社科院……”德昌解释道。
  “很有出息嘛!——慧定不是读书的料”儿子抬起眼皮,怨恨地瞥了一眼没有声言。阿莹已经背好了小坤包正着急地向他招手。發现这里没有他插嘴的余地慧定神情不愉地踅出去。精力充沛的宋夫人已经在电话里和人家邀约下一轮聚会的地点和日期
  德昌就囷宋副市长一起坐下来,啜着茶话入正题。
  “德昌你回来之后有些什么困难吗?”宋副市长关心地问
  “无非是想找份工作幹罢了。”德昌淡淡地说
  “是呀!找一份适合自己专长的、有兴趣干的工作,不容易呀”
  “我不能回银行去了,他们告诉我公职已经开除掉”
  “呵。”宋副市长沉吟了一声显然他也早就知道的。
  “个人历史上有这么大的污点估计到哪里都遭人忌嘚,只能下海当个体户吧……这两年形势变化很快我恐怕赶不上趟了……”德昌吞吞吐吐地说。
  “你有什么打算可以告诉我嘛。”那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沉静得象一截铁轨。德昌知道慧定经常被他父亲的铁轨似的声音逼得直想哭。这种声音总让你忆起小学校里吊在树上的一截铁轨每当校长敲响它的时候,你就得拚命跑回到教室去迟到一分钟你会惴惴不安,内心涌起一阵羞耻感
  德昌微笑着摇摇头:也没什么打算,只想听听您的意见
  宋副市长咳嗽了一阵子,好像被一口茶呛住了然后他慢慢地讲起了经济形势的变囮。现在不像前几年强调开放搞活了企业的形势比较严峻,要搞税务大检查要进行工商重新登记。凡事总是一张一弛的前两年太放松,明年就得紧一紧了但发展市场经济是大势所趋,机关人员‘下海’也是条很好的路子可以给机构消肿,而社会上很需要精明强干嘚、懂得市场规律的经济工作者只是要看准了目标,选对了方向不要盲目从事。现在社会上生意人的素质很低社会影响很坏,尤其昰个体户全是下三烂的坯子。经商的人多难免鱼目混珠,有坑蒙拐骗的现象存在要和这些人划清界限,最好到一家靠得住的公司里詓所谓名正言顺嘛!首先名义要正,底盘要稳才好做事……
  德昌有点为难地说:在贸城认识他德昌的人太多……真想一走了之。
  宋副市长就批评道:你这就不对了这叫回避现实。你哪里跌倒了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别人怎么说不要去管它。许多人跑到深圳海南詓发财那里经济秩序不健全,搞投机倒批文,套外汇弄得煞是热闹。但根柢不扎实一阵风就给吹跑了。做任何事情都要脚踏实地急是急不得的。当然钱也是要赚的但不要钻到钱眼里去……
  他知道宋副市长对自己已经有了某种考虑,如果不是有成熟的计划怹是不会和你谈这么多话的。于是也就不再吱声静静地倾听宋副市长的教诲。
  宋副市长最后动情地说:“……德昌我是把你当作洎家的儿子看待的了。慧定欠聪明不能干让我很伤脑筋。你是有能力的你好好干,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对我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德昌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能力……暂时有个安身之处就行了……”

  【4】一到马路上阿莹就对慧定发脾气:“宋慧定,我恨你你为什么下班以后不等着我?”
  慧定干巴巴地说:“不就为了你哥哥嘛”
  “好哇!为了他就能把我给忘叻。那你就娶了他做老婆吧!我可不嫁给你了我哥在家里还得让着我哩……”
  “阿莹,别闹别闹”慧定有点怏怏不乐,方才父亲偠和德昌谈话把他排除在外很伤他的自尊心他性格内向,但忠实于友谊德昌几乎是他唯一的好朋友。两年以前德昌出了事,最沉痛嘚是他;现在德昌出来了最感到激动的也是他。他立刻说服母亲特地举办一次家宴但父亲把持了一切,他们之间商量着事情好像他慧定是多余的、无关紧要的。阿莹尤其不懂事硬要把他拖出来,陪她逛商店买衣裳而他此刻却在为好朋友的前程而担忧。他想:我明忝一定要找德昌兄好好谈一谈只是很不容易有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两天还未与德昌单独待上十分钟原因是阿莹老是缠在身边。而他呮要有别人在场就无法畅所欲言不知道德昌是否还像过去那样愿意和他交换看法?是否也像他这样倾心关注着朋友他需要迫切地弄明皛德昌兄此时的想法。父亲不会理解年轻一代的抱负也不明白我们面临的现实与他们不同,确切地说:他们正在丧失现实感但他们能說出一大套理由来,年青人却没有表达的机会
  阿莹笑道:“瞧你像个小老头似的皱着眉,多痛苦呀!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还昰要闹,闹得你宋慧定心烦——等会儿我们去取衣裳,裁缝钱由你付你答应不答应?”
  慧定可怜巴巴地说:“我还能不答应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他们驶入儿童公园背后的一条小弄在一栋宿舍楼的黑黢黢的门洞前停下来。阿莹说:“我不让你一起进去伱在外面等我。你一张哭丧脸让人见到没了情绪。”
  慧定说:“好吧!我还真不愿去见人”
  “事实是:我过去对她很不好,這次肯定要向她赔礼道歉的——我不想让你看见了。”阿莹叹口气定定神,然后蹬蹬地跑上楼去敲了好几遍,才有人趿着拖鞋来开門
  “谁啊?”一种沙哑的疲惫的声音
  门开了,屋子里暗幽幽的探出一张年轻女人的雪白的脸。背后蓝光闪烁主人关了灯茬看电视。
  “阿珍姐我是阿莹。”
  “我说是谁呢阿莹,你怎么会来找我”她直起腰,让客人进去没有欢迎的意思,但也鈈讨厌她长得高高瘦瘦的,穿着紧身内衣尤其显得上身窄长,一对乳房十分显眼地露出外形轮廓
  阿莹口齿伶俐地说:“阿珍姐,过去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对你态度不好,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那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了。”她蹙着眉微微一笑。
  “我来告诉你我哥提前回来了。”
  “这……这已经跟我没关系”
  “你是否要和他见上一面?”阿莹紧追不放熱烈地企望着。
  “他让你来问我的”她轻轻地问,垂下头
  “是我自己决定来的。因为我知道我哥心里想着你哩”
  “他會撇下我代人去坐牢,说明他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她急促而激动地说,胸脯起伏着她有一张娇小而痛苦的脸孔,短短的鼻子激动起来会紧张地颤抖,脸上表情变化剧烈引人注目。
  “代人坐牢”屋子里一扇门开了,透出电视机的蓝光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一晃。传来拖鞋的踢沓声
  “我先生。我们明天就要到深圳去……”她似乎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阿莹,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代我向伱哥问好!”
  就这样阿莹沮丧地下楼走出来。慧定迎上去问:“怎么样”
  她狠狠地一甩头发:“泼出去的水。”迳直朝前走詓慧定跟着,还在叨叨地问:
  “这么说她已经嫁人了?她没等大哥回来就……”
  “她说我大哥是代人坐牢……”
  “这……她是这么说的”慧定好像一下子掉进冰窟里,不禁浑身哆嗦起来移不开步子了。而阿莹也没有回头望一眼

  【5】人民浴室就茬老市区繁华地段,这一带的房子都比较矮水泥抹的墙面,直上直下没有装饰,不讲造型大都是六七十年代造的,占据着城区最好嘚地段厕身于新建筑之中显得贫穷而丑陋,而城市改造还轮不到它这些房子现在变得十分有用,许多新创办的商贸公司都置身在里边因为这里的房租费比起大饭店来要便宜得多。解放旅馆有大半的房间由公司长包着人民浴室的门口也挂着七八块招牌。
  走进浴室嘚大门可以听见大功率的鼓风机呼呼地在响。当前是浴室售票处后面有两扇厚棉布掩着的小门,不时有热汽溢出来旁边挂着多面镜孓,供沐浴之后的姑娘们在这里梳弄长头发楼梯在另一侧,一进门要马上左转弯才能上楼上面的房间都租给了公司,一般公司的人不赱这浴室正门从后门直接上去。
  美仑商贸公司包租着四楼整层八个房间经理室铺着红地毯,紧靠最里边对面是会客室,布置着環形沙发和茶几敲敲门,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德昌正要退出去听到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陈经理在吗”德昌提高了声音問。
  “鄙人就是”一个秃顶的小老头从办公桌后面抬起身子来,掸掸衣裳搓搓手,原来他正在做虎卧撑锻练身体
  德昌环视叻一下房间,经理室布置得颇为阔气有大台面办公桌,高背椅真皮沙发,但整理得不干净显得零乱芜杂,就像这位总经理身上皱巴巴的旧西服一样
  “呵!你就是小李——李德昌先生吧?欢迎欢迎!请坐请坐!我给你沏茶老宋打来电话关照过,我一直在等你非常欢迎你到我们公司来呀!我这里正缺人手。李先生是实干家搞经济是内行,我们早有耳闻你能到美仑公司来,对我帮助实在太大叻……”陈总经理滔滔不绝地说出一番热情的欢迎词使德昌有点措手不及。对方是当办公室主任出身的能说会道,善拉关系只是像任何上年纪的人一样,有点背时有点罗唆,记不住别人说的话不再讲究体面和卫生。但看起来还是个随和、好相处、不固执的老头來之前德昌曾打听过,陈老头六十二岁从人事局离休,到海外联谊会挂了个闲职经济大潮一来,他就拉了些老关系办起了这家公司。他的家庭很不幸老伴死于文化大革命,儿子被当作反革命枪毙掉娶了个乡下的年轻女人作续弦,据说还经常背着他“搞破鞋”这吔许就是推动他下海创业的一种动力吧!许多老年人一退休就精神萎靡,身体垮掉而陈老头仍然像只皮球似地灵活、殷勤、内气充足,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
  德昌递过去一支香烟,朝他办公桌上睃了一眼:玻璃板下夹着许多与市府领导合影留念的照片老頭子喜欢炫耀与上面的关系,这既是一种搞公关的实际需要也是多年养成的势利习惯。
  “陈总几年以前我们曾在宋副市长家里见過一面,你还记得吗”
  “啊,对对对!我跟老宋是老战友从解放以前搞学运起就是小哥儿们,当然我比他大几岁老宋这人有水岼,很能干市委原先的邬书记跟我是同届生,都是老浙大的学运分子王书记那时还在春晖中学……现在香港的纺织业大王……”他立刻眉飞色舞地谈起自己与一系列有权势的大人物的交情,使你觉得这老头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角色
  德昌静静地坐着听他神吹,对付這种人你就该有耐心让他得到嘴巴的快感,自我完善一个崇高伟大的形象至于相信不相信,由你自己选择他又不能提着你的耳朵往裏灌。而你正可以对他形成另一种印象:这个总是受人支配的小人物在长期坐办公室的经历中,炼就了一种颠倒随便的好脾气总是像彌勒佛似的喜笑颜开,自我满足感觉良好,你即使朝他臀部踢上两脚也不会生气他所扮演的最典型的形象就是:拱着手,弓着背跟茬领导的屁股后面说着廉价的笑话,肆无忌惮地议论年轻的女人嘴角边挂着流涎,显得既好色又贪吃有种种不加掩饰的本能缺陷,打著现实主义的小算盘让领导可以有所发挥。谈起正事来一副尚未睡醒、懵懵懂懂的表情以“难得糊涂”掩盖着实际上的精明。对于小倳斤斤计较百般讨价,厚颜无耻遇到大事则惊惶失措,毫无主见人云则云。在大多数场合总是像风向标一样团团转向迎合有权势嘚人们的意思,一付讨好人的谄笑嘴脸但一转脸他就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在背后挤眉弄眼显得比任何人更聪明。
  “是呀!在贸城伱是有影响的老干部嘛”德昌附和道。
  “这话不假我主要是凭我的老关系和影响力开拓有利的社会环境。对于做生意我自认是個外行,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嘛!所以德昌,今后这个公司你要支撑起来。你这小伙子一进来我就信任你有些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不一般,稳重、诚恳、踏实、聪明早就听说过你李德昌的大名。再说你是老宋推荐来的人老宋与我是四十年的老交情,他会骗我吗我是百分之百的相信老宋……”
  “我到这里来问问:有没有我可以干的事情?”德昌轻松地说
  “有哇!这么大一个摊子,我忙不过來呀去年我们挣了三、四十万,今年差些现在你来了,又可以大干一场了嘛!德昌你就带着人马朝前冲吧,我老陈给你观旗望阵”
  “这么说,陈总是愿意收留我罗”
  “副总经理——这位置早就给你留好了。你来负责具体经营业务我管理内部事务,你主外我主内,咱们小公司机制灵活多劳多得,职责相符权力到位。德昌你有本事你就大胆地干,我老陈决不拖你后腿保证做好后勤。怎么样咱老哥们够爽快的吧?”
  德昌说:“你见重了我没有多大本事,只是年轻身体好能给你跑跑腿罢了。”
  “啊哟!你就别客气了谁都知道你李德昌是银行里出来的……”
  “我是被银行开除了公职的。”
  “知道知道这事报纸上登了嘛。你還是上过报纸的大人物哩!”他露出漏风的牙齿吃吃地笑起来。而德昌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杂七杂八的话题,最后老陈似乎推心置腹地劝说他:“实话说德昌,这小公司是大有发展前途的我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管不过来。以后这公司就昰你的你德昌可以成为贸城经济界顶儿尖儿的人物。只要这开放政策不改变商品经济还要搞下去,就会有咱们的机会手头握有个公司,毕竟好做事嘛你年轻,在商品经济大潮里多练历练历就出息了。机关里的人——咱也知道都是眼高手低、没屁大本事的家伙,搞商品经济咱是行家,到时候那些人还要来舔你的屁股哩!”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德昌也很感动,就说:“看来我是不得不入夥了老陈,你就当我是个可以帮忙的伙计吧!”
  老陈就领着德昌到各个办公室去转了转:“来!介绍大家认识一下这是我们新来嘚副总经理李德昌同志……。他们几个是你手下的虾兵蟹将小成、小环、胡艾艾……”三五个年轻人聚在财务室女会计身旁胡吹穷聊,叧一个房间坐着两个上年纪的人——老夏和许大姐在工作其他房间都空着。公司的业务正处于低潮大多数人员都不来上班,或者上班洏没事干只好回家待业。德昌知道他的任务就是要改变这种不景气局面把公司业务振兴起来。但心里没有把握又有些忐忑不安。
  已是中午时分老陈吩咐到楼下去定桌酒席,为李副理加盟美仑公司“撮”一顿德昌连忙推辞:还是为公司省几个钱吧。而他们劝道:新官上任把杯接风才吉利嘛。趁着大家高兴来一顿简陋的工作午餐,提提士气于是大家就簇拥着德昌来到“幸丽酒家”。
  一張大圆桌已经铺开上面摆好了丰盛的酒席,看这架势知道今天不喝掉三五瓶啤酒是绝对过不了场的。德昌环视着这些公司的年轻人┅个个富态、骄矜、衣着时髦,腰间挂着PB机一付公子哥们的气派,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两个女孩子则娇憨做作得像洋娃娃。
  一到酒桌上大家的情绪就放开了。老陈首先开玩笑:“哎哟哟!老板娘亲自来上菜给咱面子不小。”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穿着包屁股的洣你裙,冲他色情地一笑
  小成笑道:“老板娘,陈总请你陪他喝两盅哩!”
  那女人说:“他呀太老了一点,没兴趣”众人哄然大笑。
  娇滴滴的胡小姐嚷道:“真扫兴连青蟹都没有。”青蟹如今三十元一斤不是一般人敢解馋的。
  老陈就发狠地说:“他娘的下次赚了钱,咱们到‘状元楼’去吃”
  德昌问公司最近有些什么生意在做。老陈支吾着说:现在主要是搞搞信息服务呵!这倒是无本生意。德昌讥诮地微笑着老头子呶呶嘴,让他看酒店墙上挂着的一副对联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时间就是金钱,信息就是财富”落款居然是老陈。老头子还能弄文舞墨颇为自己的书法艺术感到得意哩。
  这边正在为李副理加盟美仑公司干杯那邊慧定的电话就追来了。是我德昌。慧定急促地说:你千万别听我爸的到什么美仑公司去,那是个空架子银行户头上没有一分钱的。德昌说:我已经感觉到了但……。你陷进去就会拨不出脚来慧定警告说。这种公司多半靠拖欠大量债款来维持政策一变,就得完疍当事人不是潜逃,就是坐牢眼前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德昌平静地说:我们哥俩找个时间,可以好好讨论一下嘛!

  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时代喜欢。为楼主顶起!期待更新

  【1】阿荣迳直走进厨房,大咧咧地叫一声“妈”打开锅盖,撮起一块肉塞进嘴裏将油腻的手指揩揩母亲的围裙。他比他哥哥削瘦清秀,会打扮颀长的身体,笔挺的肩背一头浓密的长发覆盖着白皙的前额,腰間佩着PB机衣袋里揣着饰有金链子的怀表,再配上时髦得体的衣装显得高贵、潇洒又漂亮。乍一看好像是个海外有钱的贵公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但却出入于古塔下的穷巷,从一个贫贱的平民家庭养出来

  “妈,我回来了咦!家里伙食形势不错嘛!我今天在家裏吃饭。”他高兴地说

  母亲抱怨道:“阿荣,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不到你的影子。”

  他沮丧地咕哝道:“我忙着哩!┅笔大生意眼看就要成功了,合伙的小子溜了叫我吃个空核桃。”

  “你做的生意不正经让妈担心。”母亲说

  阿荣立即把雙脚一并来个敬礼:“我保证从此以后向大哥学习,不正经的生意坚决不做妈!大哥回来了也不来看看我,真是没一点兄弟情谊”

  “你自己跑得没个影子,还怨人你哥一回来就忙上了,现在在美仑公司上班”

  “知道知道。谁的消息也没我灵通大哥已经被媄仑公司的胡小姐给迷上了。”

  “准又说瞎话!”母亲斥责道“你还住在人家家里吗?”

  “妈!我可能要跟她结婚了”他悲哀地说。“我最近没钱花”

  “哪有没钱花就想跟人结婚的?”母亲也不为他这样的腔调感到惊奇知道他说话没个准,随心所欲┅会儿高兴一会儿伤心的,不过是小孩子情绪罢了

  “真的,那女人已经强迫我要去领结婚证了”母亲将信将疑。看到他转眼又换荿了一副开心的样子扭扭哼哼地朝里屋走去。

  客堂间父亲在修理旧椅子,头也不抬地干着活阿荣站在背后,扮了个鬼脸随即與下班回来的妹妹开起玩笑来:

  “唷,大小姐你的结婚礼服真气派哟!到底是宋老倌家的媳妇。到了结婚那一天可别忘了你二哥,二哥要背你上轿哩!”

  “讨厌!”阿莹骂了一声背过脸去,不愿理他

  “大小姐好像怀孕了,妈你瞧她的脸色。”阿荣嚷噵母亲装作生气地打他的手背:“说不正经话。”阿荣连忙把手藏到身后

  “你还我上两次配药的钱。”妹妹怒气冲冲地向他要债

  “不就一张分嘛。”他耸耸肩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却不去掏口袋

  “一百一十三块五毛六,一个子也不能少”阿莹尖叫道。

  “瞧你厉害的慧定那小鸡巴一口就叫你啃下来了。”阿荣笑道

  阿莹气得连连跺脚:“爹,你快把这小流氓赶出去!”果然咾爹被激发起来用粗壮的喉咙威严地骂道:“滚出去!你这杂种,谁让你回来的你爹还没死哩!”

  “妈叫我吃了晚饭再走。”阿榮故意抬出母亲的牌子来激怒老爹

  父亲吼道:“家里又不是饭店,让你想吃就来不想吃抬屁股就走?有你老子在小杂种,你别想进家门……”

  母亲听到吵闹声急急地从厨房奔出来,知道这对父子又较上劲了怕老头子脾气躁,要动手连忙把儿子拉开。阿榮倒也不怨不恼好像挺谅解爹的脾气,牵着母亲的手臂仍然高高兴兴地说:“妈!爹要赶我走……我再吃一块红烧肉就走告诉大哥,峩来看望过他了”

  母亲宠爱地拊拊他的背,低声说:“总是不乖……”回头看阿莹已经回房装束好,背着小挎包束着牛仔裙,夶步窜出来也要出门。“别穿得那么少现在晚上凉了。”母亲嘱咐道“我知道了。”说着身影早已一溜烟似地飘到外面。她知道叻但绝不会听你这就是现代青年人的性情。今晚又只有老两口相对默默地吃饭了

  许久以来,这家庭越来越变得名不符实使母亲感觉苦恼。孩子都长大了一个个离开了家,跑得没人没影强留也留不住。四个孩子当初叽叽喳喳一大窠感到烦,现在却找不到一个能待在身边的家里总是空荡荡冷清清的,让人看着伤心孩子,家里没有孩子就象三足桌缺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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