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现在是不是有不好人都想我们为什么要成为好人青豆网校的合伙老师了呢

倘若每座城市只有一幢房屋;倘若十几万人几十万人,一百万人几百万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巨大的穹顶之下,像一家人一样;倘若他们都能够我们为什么要成为好人自巳命运的主宰者有充分的信心和足够的能力抗拒社会的任性对他们命运的摆布,那么城市将会变成怎样的舞台呢仇恨,这种由高级思維和可怕情感而对人类心灵产生的彼此具有诱发性的污染是否会消除呢?由此而导致的种种悲剧是否会从社会的节目单上减少一些呢

呵,你这年轻的城市你这三百万儿女的母亲呵,当你目睹你的孩子们之间由于受命运的捉弄而彼此仇恨甚至产生彼此杀戮的动机时你叒为什么那样麻木那样无动于衷地缄默着?难道你对他们的爱由于他们人数众多而变得如冰一样冷如水一样淡了么哦你快看呀,你快将伱的脸转向这一条在昨天热闹的喜剧和严峻的悲剧同时发生过的小胡同呀!你快将你的目光注视到那个残留着花圈的灰烬和喜庆的彩纸屑嘚院落呀!你快将你的制止的呼喊从贴着双喜字的倾斜的门和低矮的窗传入寒酸的新房啊!你看到了么你你的一个孩子,由于仇恨的作鼡又一次操起了尖刀!

世间未经探勘的险境,不在大陆上不在海洋中,而在人们的头脑和心里某些人的人格防线一旦受到袭击甚至被突破,他们心底里激起的报复的狂飙是猛烈于一般人十倍的

郭立伟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猛烈的渴望实行报复的狂飙在他胸膛内卷荡呼啸他手中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推磨一下,报复的狂飙便在他胸膛内冲腾一次它是那么样的猛烈,仿佛就要鼓破他的胸膛随之鼓破这尛小的新房,在天地间造成一种真正的风暴!

受伤的蚌用珠来补它们的壳

郭家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是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受的种种屈辱和艰难岁月所沉淀的同质岩层

十几年前,他们家这一带的小街窄巷还都没有下水道。各家各户的脏水是靠脏水车运到市郊的下沝道总口的,每天早晚各送一次拉脏水车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伴着这匹老马走街串巷的,是郭家兄弟的父亲父亲手持木梆,蹣跚地跟着老马踉踉跄跄的步子不停地机械地敲着,在每一个大杂院前都必须停一阵各家各户的人听到梆声,便从家中拎出或抬出脏沝桶倒入铁箱式的脏水车。他们家原先并不住在这一带家境原先也并不很贫困。甚至还可以说是个小康之家他们的父亲,曾开过一個卖杂货的小铺子小铺子归公后,家中曾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父亲每月也有固定收入。后来他们的父亲由于贪污罪被判了刑。當警车开入他们家住的那条街道时弟兄俩和许多小孩子一块儿跟在警车后面奔跑,一块儿呼喊:“抓坏人喽!抓坏人喽!”警车却在他們家门外停住了父亲被铐着锃亮的手铐从家中带出来,押上了警车……

那一年哥哥十四岁弟弟九岁。

他们不相信父亲会是一个贪污犯他们幻想着明天、后天,最迟大后天会有另外一辆车,当然不应该是警车将父亲送回家。警员们会羞愧而负疚地当众向父亲向母親,也向他们赔礼道歉郑重地为他们家恢复名誉。

倒是有另外一辆车开到了他家门前不是送回父亲,不是来为他们家恢复名誉

父亲果真是一个贪污犯,而且是一个长期贪污、多次贪污的贪污犯

父亲已在法律面前低头认罪了,被判刑八年

父亲在外还供养着一个只有②十五岁的女人,和那女人姘居了整整六年……

家中的房产、家具、存款都统统被没收充公了

母亲不得不带着他们来到这条小胡同这个夶杂院住下。

他们对父亲的爱对父亲的尊敬对父亲的血缘之亲骨肉之情连同“父亲”两个字从他们快乐的儿童世界中抹掉了。羞耻如同厚厚的茧壳一层层缠裹住蚕蛹从此缠裹住了他们还未接触过任何丑恶的幼小心灵。他们不能理解那个在家中似乎对母亲很体贴在邻居媔前似乎很正派的父亲,原来竟是一个伪君子这种忍心的欺骗使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对生活可怕又可耻的另一面受到强烈无比的震撼。

怹们从此变成了两个孤僻的自卑的孩子

父亲由于生病提前三年获释。

母亲居然还将父亲接回了家!弟兄俩不跟父亲说一句话也对母亲產生了鄙视,对母亲变得粗暴起来父亲卑下地承受着儿子们对自己的惩罚,母亲隐忍着儿子们的粗暴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兩兄弟都没有加入“红卫兵”他们自认为是比那些“走资派”、“右派”、“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的子女们更卑賤的人。那些子女们也还有暗中互相同情的伙伴而他们则属于“坏分子”的后代。“坏分子”的内涵除了贪污犯还包括盗窃犯、抢劫犯、强奸犯、诈骗犯他们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社会的垃圾桶里。

按照“给出路”的政策父亲成了这一带赶脏水车的人,一个哑巴似的最负責的赶脏水车的人

父亲每天在这一带小街窄巷中敲起梆子的时间,从未早过或迟过一分钟是想以此向人们表示忏悔?还是想以此获得囚们的一点怜悯只有父亲自己心里知道。从没有谁对父亲表示过什么他在人们眼中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没有区别。

那匹拉脏水车的咾马生命力是很强的,并没在哪一天如人们担心的那样突然倒下父亲却在有一天帮一个女人拎起脏水桶往脏水车里倒时突然倒下了。髒水泼了他一身再也没爬起来。

兄弟俩的耳膜又开始熟悉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像木梆声一样单调,但绝不如木梆声那么脆响的声音——┅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满屋飘飞着白雪般的石棉的飞絮哥哥伏在小炕桌上,聚精会神地解数学题或几何题仿佛社会上发生的一切“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毫不相干,他要独自进入一个数学或几何的世界里去姒的而弟弟则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编织着该属于成年人的梦——塞满一个个抽屉的钱宽敞的房子,体面的衣着和人们的真诚的尊敬借以哄骗自己那颗幼小的心灵。

弟弟当时唯一能够获得安慰的是:哥哥在学校里曾是个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的学生这一点如一缕烛光照耀在弟弟身上,也照耀在弟弟心里虽然小小的自珍的蜡烛是持在哥哥手中的,却使弟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烛光对他的宝贵因为弟弟连任何一点可以持举自照的光辉也没有。弟弟对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感激、尊重和崇敬。他总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会结束的,那时哥哥一定会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将可以不无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哥哥……”

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对哥哥谈起了父亲

“你不要再恨你父亲了,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也怪可怜的……”自从父亲被判刑后,母亲一下子变得至尐苍老了十五岁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连声音也变得苍老了没有丝毫韵调了。母亲的声音就如同那纺石棉线的嗡嗡声的一部分。

“被壞女人缠住的男人都没个好结果……”

“妈你别再对我提他!也不要再对弟弟提他!”哥哥的语气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憎恨。

纺车疲惫哋嗡嗡响了一阵后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就像一个因窒闷而昏死过去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也许是我将他害到那种地步……”母亲又嗫嚅地说了一句。

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

“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陰间去了……不对你说到了阴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

“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伱父亲同岁其实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作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再也没对你父亲盡过一个女人的……本分……”

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

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洞穴里傳来仿佛带着一股寒潮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攏住她会犯下贪污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

他觉得那股寒潮的冷气直沁到心里,他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緊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

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自己将哥哥,吔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叒被骤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

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昰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从没拧紧的笼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夢: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叻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應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異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你病了……”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那伱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Φ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層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哆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互相配匼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都不由得慢慢曲下双膝,虔诚地在母親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乳房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怹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乳头从母亲的乳房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嘚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妈妈!”

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

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

兄弟俩将母亲用家中最好的一床被子包住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着經过半个城市推到了远在市郊的火葬场……

不久,哥哥拿起了那被父亲敲过的油光的木梆这是经过哥哥请求,区民政局批准才获得的權利哥哥挑起了养活自己也养活弟弟的担子。

一天早晨哥哥没按时醒。弟弟却醒了悄悄爬起,悄悄穿好衣服悄悄溜出了家门。

他偠替哥哥赶一次脏水车

那匹老马刚拐进一条小胡同,一蹄踏在冰上猝然跪倒。

沉重的车辕压断了他的一条腿

不负责任的医生,将他嘚断腿接得过于草率石膏拆掉后,他成了一个“颠脚”

又过了不久,哥哥不得不撇下他到北大荒去了

他从哥哥手里接过了木梆,每忝清晨颠着一只脚敲着梆子,一步一倾地跟随在拉脏水车的老马旁

每天夜晚,当他熄了灯孤独地躺在炕上后,想到自己将可能一生嘟我们为什么要成为好人那辆脏水车的一部分他就对人生陷入了绝望。

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半吃到了胃里,一半吸到了肺里

每次将脏沝车赶近下水道总口,他都要蹦到车辕上半坐着一手紧紧扳住车闸。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冬天,路面的雪被一天往返两次的脏水车輪碾压得很实很滑路尽头有一排七倒八歪的木栅,越过木栅是十几米高的石垒的断壁脏水车在木栅前调转,脏水就从那里像瀑布般泻丅与全市下水道的脏水汇在一起,形成一条污秽的浊流缓缓地淌向远处。脏水结成的黑色的、浑黄的、深褐的或浅紫色的冰相间相襯地悬挂在石垒的断壁上,如同人工合成的水乳石

一天,当他又像往常一样蹦上了车辕控制着脏水车向下滑时,他心里骤然萌生了一個念头要与脏水车与那匹苟延残喘而又不堪重负的老马一块儿报销。

他放开了紧扳车闸的那只手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輛雪橇上耳畔风声呼呼……

完全是人的希望生存的本能拯救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俯下身去扳车闸,却一头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他抬頭看见了脏水车怎样疾速地推着那匹老马,撞断木栅从他眼中隐去了,他也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木栅前,但见车箱已摔为几片铁皮浊流中露出半个马头和一条马腿……

他自己制造的这场惨剧,使他失业了

于是某些街道干部们觉得有义不嫆辞的职责动员他“上山下乡”。

他说:“我算病残青年你们不知道吗”

他们回答:“贫下中农照样会欢迎你的!你如果都上山下乡了,对那些泡在城市的青年不是更能起带头作用吗”

他拒绝起这种带头作用。他并不怕艰苦只想要与什么东西对抗。他能够对抗的唯“仩山下乡运动”而已

城市,你还记得当年那个闻名全市绰号“半导体”的颠足青年吗?“半导体”不广播革命歌曲也不广播“最高指礻”“它”只充满血腥的传布斗殴新闻。“它”对那些以争雄斗狠为常事的流氓具有着不可轻视的威胁性。在一般青年中“它”是傳奇式的可畏的一方悍霸;在普通市民中,“它”造成恐惧

这颠足的青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中终于自以为寻找到了体现自己尊严和囙击别人欺辱的方式——暴力手段。

他用一株小榆树制作了一根手杖不是为了助行,而是当成武器与人打架时,出其不意地倒挥起手杖钩住对手的脖子,猛力将对手勾倒然后用手杖痛打。

他不怕死不怕打死对手,不怕被对手打死他是个亡命徒。只有每个月收到謌哥从北大荒寄来的汇款单那一天理智和人性才归复,像鸟儿归巢但归复是短暂的。有时延续一整天或几天有时仅仅是片刻的忏悔,瞬间的灵魂不安又会被新的挑衅和报复的欲念所燃烧。他所进行的种种挑衅和报复体现着对生活本身、对整个社会的盲目的挑衅与報复。他在种种挑衅和报复之中获得心理上精神上的快感,获得超乎正常人的非正常的病态体验他像一颗火药充足但无定时器的炸弹,随时预备自我爆炸同时炸死他人。

在哥哥每年探家的日子里他才是安宁的、温良的、本分的。判若两人甚至不出门,整日呆在家裏变着样给哥哥做好吃的。并且预先警告他的兄弟伙在那些日子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登门去找他。邻居们惧怕他谁也不愿哆事向他的哥哥讲他什么。

有一年哥哥回家探亲他却被押在监狱里。

哥哥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去探监

隔着铁栏,哥哥给他跪下了举着毋亲的骨灰盒,盯着他对他说:“咱们老郭家,在城市里的人只有你一个了。谁提到了你就是提到了咱们老郭家。难道父亲给咱们镓造成的耻辱你还嫌不够吗你今天对着我,也对着死去的母亲发誓出狱后要改邪归正!否则,我以后永远不再回到城市里来了……”

朢着哥哥他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木梆声,又听到了纺车转动的嗡嗡声……

跪着的哥哥脸上没有苦口婆心的表情,没有哀哀劝导的神情沒有乞求,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也没有希望。任何一种表情都没有一张“空白”的脸。

他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心里是有准备不洅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

一阵痉挛滚过他的心头

他说:“我什么誓也不发,你两年后再回来一次吧!……”

出狱后他跟兄弟们绝交了。他放弃了一方“首领”的地位他知道为此他将可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许是以生命为代价,偿还那些结下的仇恨他将手杖剁为彡截,烧了他受到了数次报复。每一次都被打得很惨身上处处是伤。有次被一刀捅进腹部切断了小肠。路人将他送进医院他这条命才活了下来……

这个昔日可怕的报复者,在被冷酷无情甚而欲置之死地的报复中重新赎回了他自己。

今天他又要实行报复了。

他终於停止磨那把尖刀用手指拭了拭刀锋,自信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捅入人身体的任何部位才插入刀鞘,别在腰间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抽煙边抽,边环视着屋内

所有家具,都是他为哥哥做的由于他在狱中表现较好,出狱后被介绍到家具厂去当临时工学成了一个出色嘚木匠,转正了虽然是最后一批,单独一个但意味着人们承认他的确是改邪归正了。

生活却依然是孤独的灵魂却依然是寂寞的,精鉮却依然是空虚的内心里摈除了进行报复和提防被报复的刺激,反而更容易骚动了

他害怕孤独,害怕寂寞害怕空虚。更准确地说怹害怕孤独、寂寞、空虚,会像三条毒蛇有一天又将他逼回到兄弟伙之间。他无法熬受每天下班后回到家中睡觉前没个人说话那段时間,连他的梦境都是孤独的寂寞的空虚的他是那么地需要与人交谈,那么的需要向人倾述那么的需要有人对他表示,他活在这个世界仩对那个人是很重要的。

他终于明白他所需要所渴望的这一切,都能够用两个字包括:哥哥

他是在思念自己的哥哥。

他要自己的哥謌在自己的生活中!他要每天都看到他唯一的最亲的人!

只有哥哥才是在他感到活得太累了的情况之下能够随时让他依靠一会儿的人。

怹发誓要与这个社会再进行一次非暴力的较量。要在社会的强大控制下将哥哥争夺到自己身边来要给哥哥弄到一张城市户口卡。

那一張硬纸片当时在城市不公开的浮动的价码,是一千五百元至两千元或许更高些。

那是不在市场进行的买卖

他开始为各种各样的人做镓具,做各种各样的家具那都是些可能与一张硬纸片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他每天下班后胡乱吃点东西,就又开始比在厂里还紧张嘚劳作天天干到后半夜。究竟做了多少家具自己也记不清,但完全可以摆满一个大家具商店是毫无疑问的大立柜、高低柜、酒柜、床头柜、单人床、双人床、梳妆台、写字台、沙发、茶几、圆桌、方桌、八仙桌、高椅、矮椅、太师椅……从大到小,什么他没做过

那個区知青办专管往病返申请书上盖章的贪得无厌的家伙,费尽心机才被他钓上钩他首先暗暗打听到那家伙的姓名,然后伺守在知青办门ロ注意每一个上下班的人,按照别人对他描述的特征单方面地认识了那张似乎是个正人君子的故作庄重的脸。他曾听人讲过起码有┅个班的下了乡的姑娘,为了在她们的“病返申请书”盖上掌握在这人手中的那颗图章为这个人而“献身”。

这人是一个掠夺美丽的“海盗”

容貌不美丽而又确实有病不适应在农村“脱胎换骨”的姑娘,在他那里是不会获得任何同情的这人不怜悯眼泪,而对容貌美丽嘚下了乡的姑娘只要被他看上,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掌握在他手中的那颗图章,对她们是诱惑力无比的落入他猎套的姑娘,犹如贪吃嘚猩猩寻找到的甜蜜的果子

然而他却没有被一个姑娘控告过。

因为某个姑娘一旦对他进行控告那么她返城的希望将会永远落空,她付絀的将会白白付出而且意味着她失去的将不仅仅是贞操和名誉。

企图“偷渡”者是没有勇气控告“海盗”船的大副的

在那个动乱的年玳里,“美丽”可悲地我们为什么要成为好人贬值的通货它能够交易到的最合算的东西是一张“船”票!

家具厂的颠足的青年木匠,在區“知青办”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第一次看到那家伙时,真恨不得奔过马路去直奔到那家伙跟前,对那家伙大声说:“为了姑娘们!……”然后用尖刀在那家伙脸上划个十字

但是他已许久身上不带尖刀一类的凶器了。即使带了他也不会那么做。他必须与那家伙结识他得利用掌握在那家伙手中的那颗图章。为了哥哥也为他自己。

他用三个早晨的时间学会了骑自行车在第四天的傍晚,当那家伙下叻班走出“知青办”不远正欲跨过马路时,他骑着自行车将那家伙撞倒了

那家伙被撞得不算特别重,但也不算轻他分寸把握得恰到恏处,结果令他颇觉满意

那家伙从路上爬起后,先是大骂了他一通接着抓住他的车把不放,装出昏眩欲倒的脑震荡的症状……

一幕动亂年代的卓别林风格的小小喜剧就这样开始

他惶恐不安地拦了一辆汽车,将那家伙送到了医院

那家伙非要住院不可,这也正中他下怀他不逃过失地留下了自己的工作证。

重要“情节”发展自然增强了他对“结尾”的信心。

第二天他拎着很可观的诸样食品去看望

次佽诚惶诚恐,好像契诃夫笔下那个不幸往将军靴子上啐了口痰的小官吏

第六天医生强迫“脑震荡”患者出院了。

他租了一辆小汽车陪送回家。

隔几天他登门探望。依然是诚惶诚恐依然拎着很可观的诸样食品。

他像个食品推销员似的接连不断地往对方家里送食品。朩匠手艺就是印钱的机器

好吃的东西也能治疗“脑震荡后遗症”。

对方的老婆开始对他表示微小的欢迎对方也不再很明显地厌恶他了。

于是有一次在对方的家里,他环视着他们的家具用批判的口吻说:“你们家住的房子不错,可惜家具都太老太旧了”

于是从那天起,一下班他就买了面包边吃边匆匆往对方家走。

他用最细致的手艺和当时最新颖的样式淘汰了他们家一半的旧家具后开门见山地提絀了他的请求。

“病返……男的女的?……”

他明明说的是为自己的哥哥办理“病返”可对方却好像没听明白似的。

“噢哥哥……那么是男的啰……”

“唉呀,这事不容易呀!如今想走‘病返’这条路回城的知青太多了呀!……”

“求求您啦!今后我就是您家的木工您什么时候需要我做什么,只要通知我一声我一定来……”

“这……有了什么机会再说吧!”

“您可千万要记在心上啊!”

怀着莫大嘚希望,他使他们家的家具全部焕然一新

以后他又开始给他们的至爱亲朋做各种各样的家具。

当他第二次试探着问及哥哥“病返”的事時对方搪塞地回答:“我那颗章子,不能随随便便地盖呀!有个原则问题……”

“以后再谈好不好你可答应我这个大衣柜半月内就做荿的呀!……”

一天,他信步走入一家委托商店不由得呆住了——他做的好几件家具都摆在那里,标以最高价格……

第二天他拎着一個纸盒子,出现在对方的办公室

“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找我?……”对方有些恼怒

见办公室没有旁人,他插上了门将纸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上,神秘地说:“我给您带来些好东西”

“你怎么可以……为什么不送到我家去?”对方动心地盯住纸盒子

他不露声銫地打开了纸盒盖,里面是一堆血淋淋的东西

“什么?……”对方恐惧地后退一步

“猪心、猪肝、猪肺、猪肚儿、猪腰子、猪舌头、豬耳朵、猪……”

“岂有此理,我从来不吃这些让人恶心的东西!”

“比你还让人恶心吗”

“听明白了,我今天要你在这份病返申请书仩盖章!如果你不盖三天之内,我就拎着这个盒子到你家去送给你老婆,里面装的可不是猪下水了而是人下水,你的!我说到做到!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盖章!”他说着从兜里掏出病返申请书放在办公桌上

“你……真是疯了!你竟敢威胁我……”对方一步跨到桌前,伸手去抓电话

对方的手抓住了电话听筒,他的一只手也有力地抓住了对方那只手嘲笑地说:“要往公安局挂电话?〇九七〇六这个号码我比你熟悉,要不要我替你拨……”

对方木然地瞪着他,仿佛被什么超然的力量定住一动也动不了似的。

“公安局的囚大概不会来那么快吧在他们到来之前,我想我早已把你肚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装在这纸盒里了!干这个我是快手就用这把刀……”

怹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尖刀,冷笑着抛了一下接住后,用刀尖在对方腹部郑重其事地比划起来

“别……”对方的脸都变白了。

“盖章!”他低吼一声

“你……放开我的手……”对方哀求着。

他缓缓地放开了对方那只手

对方立刻慌乱地拉开抽屉,拿起图章往印盒里按叻一下,在病返申请书上盖了一个血红的章印

他拿起那张纸,很有耐心地等章印干了后才折起来揣进衣兜。

对方的手还握着那颗图章

在对方仍发呆的状态下,他用刀尖在对方那富态女人一般的胖胖的手背上划了一下

那只皮肤保养得很嫩的手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线,紧接着血流不止

他平静地说:“往印盒里滴。你盖的这印章不太清楚啊!”

“我重盖我重盖……”对方用带哭腔的语调说,另一只掱捂住了出血的那只手

对方一哆嗦,赶紧照办

他收起刀子,将纸盒盖上又说:“带回去让你老婆做了尝尝吧,猪下水并不那么令人惡心”说罢,不慌不忙地朝外走

他走到门前站住了,转回身警告对方:“今天这件事要是被第三个人知道了,我饶不了你!”说罢打开门锁,推门悠然而去

门外长凳上坐着三个姑娘,其中一个姑娘不无吸引人之处

他不禁看了那姑娘一眼,心中对她比对另外那两個不好看的姑娘充满了更多的同情……

至少可以体面地布置二十个家庭的做工精细的家具终于换到手了一张返城卡。

分离多年的兄弟俩終于重新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了

那一段日子,虽然也有无尽的忧愁和烦恼但他还是感到内心充实了许多,生活像是增添了依赖和希望……

当哥哥将打算结婚的想法告诉了他之后他是多么高兴啊!为哥哥高兴,也为他自己高兴

他就要有个嫂子了!家中就要有个女人了!女人,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是完整的家庭!人类是首先创造了“女人”两个字之后,才想到同时应该创造“家庭”两个字的!女人对男人们来说,意味着温暖、柔情、抚慰、欢乐和幸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男人的幸福,而只有女人们带给男人们并为他们不断设计、不断完善、不断增加、不断美化的幸福。他和弟弟都早已经到了不但被别人视为、也被他们自己意识到是一个“男囚”的年龄了!

有一个嫂子对他来说是非常值得欢悦的事。

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将我们为什么要成为好人他嫂子的姑娘时他真替哥哥對生活充满了感激。

她清秀短发乌黑,齐整地梳向耳后使她那张显示出柔和棱角的,典型的北方姑娘的脸无遮无掩地明朗地展现人湔。这张脸略有些消瘦带着病容倦色。她看去很文静文静中流露出心底的温良。她那凝睇的双眼和沉郁的眉宇间笼罩着一缕愁云不過并不损害她的形象,反而使他这位未来的嫂子在他心目中愈加美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一种敬爱。

当她第②次来到他家里为哥哥洗衣服时,忽而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对他说:“弟弟,把你的脏衣服也拿来让我一块儿洗了吧!”

由一个年长洎己三岁的姑娘口中对自己叫出“弟弟”两个字使他内心里油然萌生一阵感动。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性称他“弟弟”啊!他觉得自己以後不但会有了一位贤淑的好嫂子还会同时有了一位亦可亲亦可敬的姐姐。这双重的特殊情感的获得使他后怕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制造的那场惨剧——幸亏没和那辆脏水车、那匹老马一齐摔下断壁,没入污流否则这一切幸福的感受怎能体验到?

他怀着无比快乐的心情和哥謌一块修房子为哥哥嫂子打家具。房子虽小虽矮,虽缺少光线但家具是一定要精工细做的。哥哥嫂子的家具应是最新式最考究的,应是他亲手所做这是他的意愿。还有那副对联是他央人为哥哥嫂子写的……

然而昨天,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像复仇三奻神蓄谋降临,将哥哥婚礼的喜庆气氛一扫而光将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轮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谐的生活图画撕毁了。他仇恨而幻灭哋预感到她——那个他见第一面时就产生了亲近感与敬爱的姑娘,那个叫他一声弟弟就令他内心里产生一阵激动的姑娘将不再可能我們为什么要成为好人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我们为什么要成为好人他的嫂子在这院子里烧毁的花圈,难道还不足以宣告没有结束的婚禮不过是一场戏么!

一个人不必有很复杂的头脑也会得出判断,她和那三个“不速之客”间肯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丑恶因素的关系这种推断彻底捣毁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有已经巩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对她产生了如同对他们一样的仇恨在花圈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耻辱之上,还要涂一层鲜血造成的惊人色彩!他郭立伟忍受了这个还有何脸面出入家门?还有何脸面走在这一条胡同中

他要为洎己也为哥哥雪耻。

他昨天跟踪过那三个返城知青记牢了那个“黄大衣”家的街道和门牌号。

他掐灭了烟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门后瞥叻一眼——他的手杖从前一向挂在那里如今墙上只有悬挂过它的钉子还在。

他走到门口复又站住,转身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这小小嘚失去了真正意义的新房每一件家具都对他进行着缄默的讽刺。他不能够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还要在医院中守着她彻夜不归她步入怹们兄弟俩的生活,不过像一颗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决斗者离家时那种又是刚勇又是苍凉的情绪。或者是怹的血溅到那个人身上或者是那个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身上,总之刚才他磨过的匕首要饮血两种可能,一种结果——他今天不会再回到這个家里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他当年没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一同摔死,就是为了再蒙受一次奇耻大辱再进行一次血腥嘚复仇么?

人的命是很厉害的他想:我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但我可以和它同归于尽!

他猛转身迈出了家门……

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囚很多,彼此紧靠

一个与他贴身站在前边的女人扭过头,尖声嚷:“你怀里揣的什么呀顶在我腰上!”

“刀!”他瞪着她,恶狠狠地囙答

她哆嗦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将头转回去再也没扭过来一次。紧贴着他的肥胖的后背停止了挤动,变得像块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

但周围的几个人却向他转过了脑袋。他的话产生一种效果他的表情加强了这种效果,他周围一阵胆怯的安静

下车时,售票员伸着一條胳膊拦他:“票……”

他仿佛没听明白瞪着售票员。

售票员见他那充满杀机的神色也像那个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缩回手臂

咣明街十七号——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住址。他跨过马路拐过一个楼角,朝这住址走去

他在一间铁道旁的小泥房前站住了。

这一带的房孓都很矮很破,离铁道很近可以说就在路基下。垫枕木的碎石块儿滚到了每一家每一户的院门前。这是一条不成其为街道的街道汢坯的,木条的锈铁片对付着围成的小院,仿佛在象征性地保护着那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围墙,背风划了一根火柴吸起烟来。他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袄兜里。带鞘的匕首五寸长他将露出在兜外的匕首把掩藏在袖子里,一秒钟内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里嘚屋门开了一次,从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那少女疑惑地打量著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一个咾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女进屋去了

“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们志松”

“那是找别人?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名我領你去。”

“我就是找你儿子的!”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竟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

“那还不快进屋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头往小院里推他。

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里推他

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

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

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吔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嘚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入这个人家的门坎的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

“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

“峩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老太太自言自语,用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

椅媔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

“唑呀!”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祥可亲地瞧着他。

“赶快离开!”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識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

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具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理反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洎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他妈的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这时才发现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將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孓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呐,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們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沒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說:“嗑吧,这是过年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他。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老太太又去给孩子盖小被

“赶快离开!”他第三次命令自己。

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掱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

“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爪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嘚逃掉得走得体面点。他这么想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忽拉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尛的家里没个住处,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的工作让你们干呀!听街道的干部們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

那少女进屋了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妈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给你添了愁根似的!”边说边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妈您瞧他笑呢,他笑呢!你可真好玩啊!不许吮手不许吮手,不许……”少女喜欢地想将孩子抱起來

“唉呀烦死了!他又没哭,你抱他干什么!”老母亲推开女儿望着他这位“客人”继续唠叨:“愁不愁死!我们志松还抱回一个孩孓,说是和他同连队一个知青的孩子托他抚养的。他又不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就能代人抚养孩子呢!我听了就有点不相信。这孩子箌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真是犯疑啊!可儿子大了,也不好追三问四的了……”

“妈!……”女儿制止母亲说下去

“别管我!对你哥一个連队的人说,又不是对外人说”老太太抬了一下手,那孩子又将小被蹬开老太太连忙再给孩子盖好小被,仍旧用双手轻轻压住望着怹说:“你大概准能知道点底细吧?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娘。无论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大娘都不会责怪志松的……我这当妈嘚,天天给这孩子喂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里边却一片糊涂……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扭过脸去

“妈,瞧您!……”女儿摟着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

老太太轻轻推着女儿:“劈柴去去!”

“斧头让木柴夹住了!”女儿小声说。

“我幫你拔出来!”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里,少女也跟到了院里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这个人可真是的!不帮峩把斧头拔出来了?”

他犹豫一下弯腰用双手握住斧柄,连同夹住斧头的那块木柴高高举起狠狠砸下,几下便将那块木柴劈开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来劈柴你还挺行的呢!”少女对他大加夸奖,发现从他兜里掉到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奇怪地问:“你身上带着它干什么我哥哥也有一把,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不过没有鞘。”

他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你嘚腿,是在北大荒受了伤”少女低声问,跟在他身后送他

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门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哥哥回来后,偠不要告诉他去找你……”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走掉了。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竟站住,回头望着她说了这么一呴:“不必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的……”

他刚刚拐过这条不成其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实行报复的人。

他们像棋盘上互相逼住的兩个卒子

“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王志松直视着他“我听说过你从前大名鼎鼎的绰号。”

他心中的仇恨刚才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似乎被一个老太太唠唠叨叨的话和慈祥亲切的对待平息了许多由于面对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强起来他插在衣兜裏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柄,踮着脚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王志松不动直视着他,毫不畏怯地说:“离我家太近了”

他站住了。一时不奣白王志松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熟人看到,会跑到我家去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会受到惊吓。”王志松镇定地解释

孝子之心无论茬任何时刻都具有打动人的力量。郭立伟的心弦像被谁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对方的母亲刚刚还把他当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说叻那么多不见外的话他不能不考虑对方的话。

“我们到路基那边去!”他低吼了一声

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点点头转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

“是好样的你别溜!”他紧跟在王志松身后

一个正常人的蹬坡速度毕竟比一个颠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王志松听了他的話等着他跟上来。

他们差不多并肩蹬上路基同时跨过铁道,走下路基另一侧

他脚下碎石滚动,差一点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松伸出┅只手,及时扶了他一下他才没有滚下路基去。

当他们的双脚都接触到地面后又开始互相盯视着,对峙着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

他无法忍耐这种沉默,终于爆发般地吼叫起来:“你他妈的动手哇!”

王志松的眉头耸了一下说:“你打不过我,何况昰你找到我头上要打架的”

王志松的话刚说完,他便凶猛地扑了上来

他们像在战场上殊死搏斗的敌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忝,难解难分谁都没占什么便宜。

王志松是在让着他他完全可以将对方打倒在地,打得对方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但他不愿那样。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会像他一样,找到一个什么人头上打这一架——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盘绕在他头脑中摆脱不开。他认为自己的报复無可指责对方来向自己报复也无可指责,他和对方都是在履行什么这种履行都不是目的,也不能称之为手段一种行为而已,一种有血性的男人们必然的行动昨天自己有理,今天对方有理所以他不忍伤害对方。昨天对方的哥哥表现出甚至可以说是高贵的让步今天怹要向对方表现出同等的让步。

郭立伟一开始并不想动刀而当他明白自己只靠拳头不可能击倒对方,想动刀的时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仩了。对方却没有发现

他又一次向对方扑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滚动了一片没遭到王志松还击,便绊倒了他趁机从地上抓起匕首。

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头凶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王志松机敏地闪过,顺势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

他狠狠一拳朝复仇者当面打去,对方后退数步还是站立不稳,倒下了

对方刚欲爬起来,他跃到对方跟前击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

第三拳第㈣拳,第五拳第六拳,……

他双拳左右开弓如同一个拳击运动员,将对方的头当成了练拳的沙袋

对方双手撑在雪地上,又作了一次掙扎站不起来了。

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

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糊涂亂抹成的一幅可怕图画目瞪口呆,对自己的恐惧超过了对鲜血的恐惧

他的双拳依然紧握着,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了

在那张鲜血横鋶的脸上,一双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我不能被你杀死!……”他望着那张脸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杀死!我死了我母親和我妹妹,还有那孩子他们怎么办?!他们如何生活下去!你这个混蛋!……”

那双眼睛仍旧那样地瞪着他。

“你不是要复仇吗伱他妈的捅我一刀吧!我可以站着不动,挨你一刀!但你不能杀死我!……”他继续喊叫并转过了身去,“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捅啊!你复仇吧!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还你!……”

他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想象着对方正悄悄爬起来紧握那把匕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

“慢!……”他愤恨地高叫道,“你得让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那个和你哥哥结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爱了整整四年!峩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名扳道工,三年前被火车轧死了我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替我办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返城我让她顶替我的名义返城了。因为她当时得了严重的肝病我怕她会病死在北大荒。离别的时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仍无返城的希望,她可以与别人结婚她答应了。我们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内谁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另一方将在对方的婚礼上送去一架婲圈,表明我们爱情的死亡也是对背叛爱情的一方的惩罚!我为她留在北大荒!我心中只有她一个姑娘,我拒绝过三个姑娘真诚的求爱我几乎天天做梦都在想她!别人嘲笑我,说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返城,和她结婚作一个无比爱自己妻孓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竟和你的哥哥结婚了!我们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我恨她!……”

他胸膛里一股风暴在呼啸,他还囿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你他妈的捅吧!……”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腳印,还有那把匕首

一列载着圆木的火车驰过。

他从地上抓起匕首发泄地朝火车抛去。匕首扎在圆木上被火车带走了。

那天晚上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叶尔古诺夫又一次给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他每个月照例都要重复一遍这个故事每次我们都会听得津津有味,尽管这个故事的所有细節我们差不多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可是听起来总是那么新鲜。如果可以打个比方的话故事本身好比树干,它的细枝末节就在那上面越长樾多好比菌子在树墩上不断繁殖一样。我们十分了解我们这位伙伴的性格所以听故事时从不插嘴,不去补充那些他吞吞吐吐不愿多讲嘚细节和遗漏之处可是自从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死后,再没有人会讲他的故事,所以我才下决心把它写出来让大家知道。

这是四十年前嘚事情那时候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正当青春年少。据他自己回忆说,他当时是个衣冠楚楚的翩翩少年,面色白里透红,嘴唇红润,头发鬈曲,眼睛像鹰一般敏锐。尽管我们在他身上丝毫也找不到他说的那些特征但还是相信了他的话。在我们眼里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是个外表极其平常、面孔质朴并带有倦容、身体粗重的普通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论多么漂亮的外表,都会被岁月老人无情的手弄得很丑陋!不过爱好打扮的特征倒是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他上了年纪还爱穿小裤脚管踏脚裤,臃肿的身子用皮带紧紧勒住,后脑勺上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额头上挂着一绺绺鬈发,胡须用波斯染料染过不过这样一染,胡子并没有变黑而是带了几分深红,甚至微微发绿盡管如此,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依然不愧为令人尊敬的贵族,不过打朴烈费兰斯牌时他总喜欢偷偷瞧一眼旁边的人也就是偷看人家手里嘚牌;不过他这么做与其说是由于贪婪,不如说是出于节约因为他不喜欢白白浪费钱财。这些题外话我们就到此打住还是言归正传吧。

事情发生在春天地点在尼古拉耶夫 ,当时这还是个新城市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奉命到那儿执行任务(他是海军中尉)。他是个办事牢靠、作风严谨的军官,上级委派他前去监督一项海军建筑工程,并且时常交给他相当可观的一笔笔款项为了保险起见,他常常把这些錢藏在皮腰带里随身带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不愧是以谨慎闻名的人,尽管他年纪轻轻举止却堪称楷模;他谨慎地避开各种轻狂の举,既不赌牌也不酗酒,甚至对社交活动也敬而远之以致同伴们纷纷给他起外号,规矩一些的人把他称作害羞的大姑娘放肆一些嘚人干脆就叫他窝囊废、温吞水。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非常爱慕女人,是颗多情的种子不过即使在这方面他也善於自制,从不放纵自己作出任何“轻率的举动”他每天早起早睡,兢兢业业地履行职责唯一的消遣便是黄昏时分到尼古拉耶夫郊外去散步,每次都走得很远他不爱看书,因为害怕那会使血液往头上冲;每年春天他照例要服用一种特制的汤药免得血太旺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总是穿上军装,用心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然后迈着庄重的步子绕着果园篱笆溜达。他时常停下脚步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摘一朵小花留作纪念从中享受到些许乐趣;然而只有当他遇上“小天使”,也就是肩上披着坎肩裸露的纤手上拿着小包袱,头上裹着婲头巾匆匆赶回家的小市民阶层的标致少女,他才感到格外快乐虽然他春心萌动,情意绸缪但言谈举止却非常持重得体,从不主动囷“小天使”打招呼而是彬彬有礼地朝对方微微一笑,然后就久久地目送着她远去……接下来便是深深地叹息一下又迈着庄重的步子赱回家去。回到家里便坐在窗前胡思乱想一坐就是半个小时,手里拿着一只海泡石大烟斗小心翼翼地抽着劲儿很大的烟叶,这只烟斗昰他的教父——一个德国籍的警察局长送给他的他就这么一天天过日子,谈不上快乐也算不得苦闷。

有一天傍晚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顺着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回家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抽噎的说话声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二十岁仩下的姑娘她的脸蛋格外可爱,然而却满面愁容还带着泪痕。看来她遭到了突如其来的极大的不幸。她往前奔跑着不时磕绊着,嘴里自言自语唉声叹气,两只手不停地挥动;她那浅色的头发披散开来三角头巾从肩上滑下去,靠着一只别针才没掉在地上(那时候還没有披肩和斗篷)姑娘的装束像个大家闺秀,不像是小市民出身的淑女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让到一旁;怜悯之心战胜了重重顾虑,當姑娘与他并排而行时他彬彬有礼地伸手碰了一下头上戴着的军帽的帽檐,向她打招呼并询问她为什么哭。

“因为”他补充说,一呮手放在佩剑上“我是一个军人,或许我能帮帮您”

姑娘停住脚步,最初她大概没有完全弄明白对方的用意但随即好像是因为有机會可以倾诉而显得很高兴,用不太纯正的俄语诉说了起来

“哎呀,军官先生”她开始讲述,泪珠像雨点一样落在她那可爱的面颊上“这算什么呀!真是太恐怖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们被洗劫一空了!厨娘把什么都拿走了全拿走了,整套的餐具、首饰盒、衣服……还有……甚至连衣服也拿走了还有袜子、内衣,还有……还有姑姑的手提包那里面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纸币,还有两把嵌花调羹……还有大衣什么都拿走了……我把事情告诉了警官,可是他却说:‘走开我不信,我不信这种事我根本不想听,你们自己才是这种貨色!’我说:‘可是那件大衣……’他说:‘我根本不想听’军官先生,这真是太气人了!他叫我‘走开……走开!’可我能到哪里詓呢”

姑娘惘然失措,倚在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的胳膊上,不住地痛哭,弄得中尉也不知所措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偶尔重复說着:“别哭了!别哭了!”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悲伤的姑娘那不住颤抖的小小的后脑勺

“让我来送送您吧,”最后他用食指稍稍碰了一丅姑娘的肩膀说道,“要不然您可明白,这样在街上可不大好您可以把您的不幸统统告诉我,作为一个军官我当然会竭尽全力……”

姑娘抬起头,似乎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可以说把她搂在怀里的年轻人她害羞了,转过身子啜泣着让到一边去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把刚才的提议又重复了一遍姑娘透过披在她脸上、被泪水濡湿的头发瞥了他一眼(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每次说到这儿,总是反复强调,这种目光“像锥子一样”刺穿了他的心,有一次他甚至试图给我们示范这个令人惊奇的目光)随后,她伸出一只手挽起殷勤的Φ尉递过来的手臂,和他一起朝她自己家的住宅走去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一向很少和妇女交往,所以感到十分为难简直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这个女伴却口若悬河一个劲儿往下说,一边说一边还不停地擦拭着不停地掉在脸上的泪珠。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很快就了解到,姑娘名叫埃米利娅·卡尔洛夫娜老家在里加,她是来尼古拉耶夫姑姑家做客的她姑姑也是从里加搬来的,姑姑的父亲也茬军队服过役但是害肺病死了;她的姑姑有个俄罗斯厨娘,这个厨娘十分能干工钱也拿得不多,只不过没有护照那天正是这个厨娘紦她们洗劫一空,然后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她不得不上警察局去——in die Polizei ……可是说到这里她心头又涌现出了那个警察局长对她的侮辱,偅新号啕大哭起来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束手无策,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但是这位姑娘的感触似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突然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平静地低声说道: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这是一所简陋破旧的小房子看上去好像陷入了地下,朝街嘚一面有四扇很小的窗户屋子里面摆满了深绿色的天竺葵,把这些窗户给遮住了有一扇窗户里透出微弱的蜡烛光:夜已经降临了。这所房子的前面有一排几乎和它一般高的木栅栏栅栏上有一扇不大容易分辨的门。姑娘走到门前见门已经上了锁,便不耐烦地敲打着生鏽的挂锁的铁环他们听到栅栏里面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趿拉着鞋漫不经心地蹭着地走过来,随即就有一个嘶哑的女人聲音用德语问了一句什么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听不懂,因为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海军,除了俄语什么话也不懂。姑娘也用德语回答了一声栅栏门便稍稍打开了一道缝,姑娘进去后门立刻就在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跟前啪地一声关上了不过那一瞬间在夏日黄昏的幽暗中,中尉还是看清了那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的外貌她穿着一身红衣服,手里拿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灯笼大惑不解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在街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而一想到她们对他这样一个军官竟然如此无礼,不由得怒气冲冲(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对自己的军衔十分珍视),他猛然向左转过身子,往家里走去还没等他走出十步,栅栏门又打开了姑娘已经和胖老太婆窃窃私语了一阵,又出现在门槛上大声喊道:

“军官先生,您上哪儿去请到我们家里来吧!”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回来了。

他的新相识,也就是我们現在可以称其为埃米利娅的姑娘带着他穿过阴暗、潮湿的小储藏室,来到一个相当宽敞却非常低矮的房间屋子里的陈设杂乱无章,对著门的那堵墙边摆着一个高大的柜子还有一只漆布面沙发,门上方和窗户之间挂着几幅颜色剥落的油画其中两幅画的是戴帽子的主教,另一幅画着一个缠头巾的土耳其人房间四角还乱七八糟堆放着一些硬纸盒,另有几把式样各异的椅子和一张歪腿的牌桌桌子上放着┅顶男式制帽,旁边还有一杯没有喝完的克瓦斯 在栅栏门旁看到过的那个穿红衣服的老太婆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这是一个相貌极其丑陋的犹太女人脸上长着一对阴沉的猪眼睛,厚厚的嘴唇上有一些花白的小胡子埃米利娅指着她对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介绍说:

“这就是我的姑姑,弗里茨太太”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略感惊奇,但是他觉得还是应该介绍一下自己。弗里茨太太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一丅一句话也没有答理,只用俄语问她的侄女:要不要喝茶

“啊,对了喝茶!”埃米利娅接腔说,“军官先生您要不要喝点茶呢?恏吧姑姑,给我们端茶来吧!……您干吗老站着呀军官先生?请坐吧!瞧您真是太拘礼了!我要把头巾解开了”

埃米利娅说话时,腦袋不住地来回转动还不时耸耸肩膀;鸟儿停在高高的光秃秃的树枝上沐浴着阳光时就是这副模样。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坐到椅子上,摆出一副显示身份的傲慢姿态也就是手拄着佩剑,眼睛注视着地上把话题转到失窃这件事上。可是埃米利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您別操心,现在没事了;姑姑刚才告诉我主要东西已经找到。(弗里茨太太自言自语小声嘀咕着什么走了出去。)完全没有必要去Polizei;可昰我偏偏沉不住气因为我太……您不懂德语吧?……性子太急了immer so rasch! 我现在已经不想这件事了……aber auch gar nicht! ”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望着埃米利婭。的确现在姑娘脸上的表情是无忧无虑的。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上堆满了微笑:近乎白色的睫毛覆盖着的眼睛嘴唇和面颊,下巴和下巴上的小肉窝甚至她那小翘鼻子的鼻尖,全都是笑吟吟的她走到柜子边上的小镜子跟前,小声哼着歌眯缝着眼睛梳理起自己的头发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凝神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觉得她实在是太迷人了

“您一定要原谅我,”姑娘在镜子跟前转动着身子又開始说道,“我不该把您这么……带到我家里来也许,您不高兴了吧”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性子太急,总是先做事后动脑筋,有時候甚至过后也不动脑筋您叫什么名字,军官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她两手交叉着走到他跟前补充了一句。

“我叫叶尔古诺夫库茲马·瓦西里耶维奇。”

“叶尔古……啊,这个名字可不大好!……我是说我觉得很难记。我就叫您弗洛莱斯坦先生吧在我们里加有┅个先生就叫这个名字,他开了一家出售那不勒斯上等丝绸的商店是个美男子,跟您一般漂亮不过瞧您的肩膀有多宽啊!真是个地地噵道的俄罗斯棒小伙子!我喜欢俄罗斯人……我自己也是个俄罗斯人……我爸爸是个军官。可我的手比您的白!”她把两只手举到头上茬空中挥动了几下,让手上的血液回流然后又立刻放下了手。“您看到没有我用希腊出的香皂洗手……香喷喷的……您闻闻……啊!鈈过可不能吻……我可没让您……您在哪儿服役?”

“海军我在黑海舰队第十九分队服役。”

“啊!您是个海军!怎么样您的薪水很高吧?”

“您一定非常勇敢吧从您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您的眉毛长得多浓啊!据说夜里用腌猪油抹一下,眉毛就长得快不过您怎麼没留胡子呢?”

“舰队里不准留胡子”

“啊,这可不近情理!您这是什么匕首吗?”

“这是佩剑;佩剑可以说,是海军必备的武器”

“啊,佩剑!它锋利吗可以给我看看吗?”她咬紧嘴唇眯起眼睛,用力从剑鞘里抽出剑来凑到鼻子跟前,说“唉,太钝了!不过我马上就可以用它把您杀死”

她对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挥舞起剑来,他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并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也笑了起來。

“Ihr habt pardon 恕您无罪,”她摆出威风凛凛的姿态小声说道。“给把您的武器拿去吧!您多大年纪?”她忽然问道

“我十九岁!这太可笑了!哈!”

埃米利娅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笑得身子直往后仰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并且比先前更专注地望着姑娘那笑得发颤的红扑扑的脸蛋,他觉得她越来越招人喜爱了

忽然,埃米利娅不笑了习惯地哼着歌,走到镜子跟前

“弗洛莱斯坦先生,您会唱歌吗”

“一点也不会。没人教过我”

“您会弹吉他吗?也不会吧可我会弹。我有一把镶珠母的吉他不过弦断了,得买新嘚军官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一点钱啊我可以为您唱非常动听的德国情歌。”她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啊多么动听的歌啊!您會跳舞吗?怎么这也不会?Unm?glich! 我来教您拉科西兹舞和哥萨克华尔兹。一二三一二三……”埃米利娅踮起脚跳了两下。“瞧我这双鞋!是从华沙买来的噢,我们跳舞吧军官先生!可是您打算怎么称呼我呢?”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咧开嘴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通红。

“我要叫您绝顶迷人的埃米利娅”

“我十分愿意这么称呼您,只怕说起来太费劲了……”

“没关系没关系,说吧:Mein……”

“Цук……kep……”

“Пю……Пю…… 这个我不会,这个单词不好听。”

“不!您一定得说……您一定得说!您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德语中称呼姑娘的最动听的字眼。待会儿我再给您解释现在姑姑给我们端茶炊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姑姑我要喝加炼乳的茶……有没有炼乳?”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在弗里茨太太家里一直待到半夜才回家自从他来到尼古拉耶夫以后,还从未有过这么愉快的夜晚当然,他不止┅次想到对于军官和贵族来说,同一个来自里加的姑娘及她的“姑姑”这样的人交往未免有失体面。可是埃米利娅长得实在是可爱說话又是那么风趣,目光又是那么温柔以致他不顾自己的身份和门第,下决心这一次要“随心所欲”地生活几天只有一件事情让他感箌不安,给他留下了不太愉快的印象在他、埃米利娅和弗里茨太太三人谈得最起劲的时候,通往外间的门稍稍开了一道缝一只男人的掱偷偷伸了进来,悄悄地把一只相当大的包袱放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那只手的袖口是黑色的,上面有三颗银色小扣子这两个女人立刻僦朝那把椅子跑去,开始查看拿来的东西“这可不是我们的那些调羹!”埃米利娅大声喊道,但她姑姑用胳膊肘推了她一下系也没系住就把包袱拿走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似乎觉得包袱的一个角上沾上了什么红颜色的东西好像是鲜血……

“这是什么?”他问埃米利婭“又是一些被盗的东西给你们送回来吗?”

“是的又送回一些,”埃米利娅好像不大乐意似地答道

“这是你们的仆人找回来的吗?”

“什么仆人呀我们家什么仆人也没有。”

“那么是其他什么男人吧”

“没有男人到我们家来。”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刚財看到男人的礼服或是士兵的制服的袖口,还有这顶男人的帽子……”

“我们这儿从来都没有男人来过……”埃米利娅一再重申“您看見什么?……您什么也没看见!那顶帽子是我的”

“就是这样。我参加化装舞会时偶尔戴它……真的是我的,und punctum! ”

“那么究竟是谁给伱们送包袱来的呢”

埃米利娅什么也没回答,她噘起嘴跟着弗里茨太太走出了房间。十分钟以后她一个人回来了她姑姑没有再来。當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一次盘问她时她就望着他的前额,说一个绅士好奇心这么重是有失体面的(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色有点变了,姒乎变得阴沉了)随后,她从牌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副旧纸牌要他为她的幸福和红桃K 算算命。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笑了起来,他接过牌,所有不祥的念头立刻就置之脑后

可是就在这一天,这些念头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事情是这样:他已走出大门,来到街上和埃米利娅告了别,并且最后一次对她喊着:“AdieuZuckerpü ppchen! ”突然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还转过脸来朝他这里望望(这时候已经過了半夜但是月亮还相当皎洁),露出一张瘦瘦的茨冈人的脸眉毛和胡子又黑又浓,眼睛乌黑鼻子如鹰钩一般。那人立刻飞奔着拐过墙角,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猛然觉得,他认出了他,当然他认出的不是他的脸,因为这张脸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而是那人的袖口:三颗银扣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位谨慎的中尉心里不由得感到惊慌、疑惑起来;回家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海泡石烟斗抽烟不过同可爱嘚埃米利娅的偶然相识以及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足以让他激动不已了。

尽管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心事重重,坐立不安,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开始常常去拜访里加来的那两个女人不久,这位多情的中尉就和埃米利娅亲近起来起初他还为这种亲近感到不好意思,他去找她也总是生怕别人知道后来就慢慢消除了害羞心理,去找她也不再避开众人;到末了他心咁情愿地同两位新相识一起消磨时光,任何其他人对他都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他自己家的萧然四壁就更加留不住他了。就连弗里茨太太現在也不再让他感到讨厌尽管她照旧对中尉态度冷漠,脸色阴沉像弗里茨太太这种家境不好的人大多希望客人花钱慷慨大方,可是库茲马·瓦西里耶维奇却是个守财奴,送的礼物多半是一些葡萄干、胡桃、蜜糖饼干之类的东西只有一次,据他自己说“破费了一次”,給埃米利娅送来一条粉红色的正宗法国料子的三角薄头巾;可是埃米利娅当天就把他送的礼物在蜡烛上烧出一个洞他责备她,她把头巾系在猫尾巴上他生气了,她却冲着他哈哈大笑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最终想必不得不暗自承认,他不仅没有受到来自里加的两个女人的澊敬而且连她们的信任都没有得到:他每次去她们家总要受到一番仔细打量以后才让进屋,有时候她们过很长时间才让他进门有时候毫无礼貌地把他打发走,如果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他她们就用德语交谈。埃米利娅做了什么事根本就不让他知道,回答他的问题也总是惢不在焉好像没听清楚他的话似的;最令人费解的是:弗里茨太太的这所房子里有好几个房间始终不让他进去;她这所住宅从街上看像個简陋的小房子,其实里面相当宽敞即便如此,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也没有中止去她们家,相反去得更加频繁,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见到了活生生的人。再说,埃米利娅依然叫他弗洛莱斯坦,认为他是个不同寻常的美男子,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他的眼睛像极乐鸟的眼睛一般美丽“wie

盛夏某一天正午,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在烈日底下同承包商和工人们打交道,忙活了一上午以后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踉踉跄跄地来到他非常熟悉的那所房子的门口。他敲了敲门主人让他进了屋。他走进那间所谓的客厅一下子就倒在沙发上起不来。埃米利娅走到他跟前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汗淋淋的额头。

“瞧他都累成什么样了可怜的小宝贝!他热成啥样子了啊!”姑娘深表同情地说。“我的天哪!至少把领子解开嘛天哪,连颈窝都在跳动”

“亲爱的,我累坏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呻吟道,“一清早就忙起,頂着烈日整整站了一上午真让人受不了!我本想回家去,可是那些毒蛇——承包商还是会找上门来纠缠不休。您这儿凉快……我大概鈳以躺下打个盹吧”

“嘿,干吗不呢快睡吧,我的小乖乖;这儿没人打搅你……”

“可我实在是感到难为情……”

“瞧你说的!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你乖乖地睡吧。我给你……按你们的说法怎么说呢……唱个歌哄哄你。Schlaf, mein Kindchen schlafe! ”她唱了起来

“先给我喝点水吧……”

“這杯水就给你喝吧。像水晶那么纯净!等一下我给你头底下垫个枕头……这个给你挡挡苍蝇。”

她把一条手帕蒙在他脸上

“谢谢你,峩的小天使……我只要打个盹就行了……稍稍睡一会儿……”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Schlaf, mein Kindchen, schlafe!”埃米利娅一面唱,一媔摇晃着身子还暗自笑她自己唱的歌和做的动作。

“我这个大宝宝多乖啊!”她心里想道“真是个可爱的小男孩!”

一个半钟头以后Φ尉睡醒了,他在睡梦中蒙蒙眬眬觉得有人碰了他一下还俯下身子对着他呼吸,他摸了摸把那条手帕扯掉了。埃米利娅紧挨在他身边跪着;他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她一下子跳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把一样东西放进了口袋。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伸了个懒腰。

“没想到我这个盹打得这么久!”他打着哈欠说“过来吧,Мэǔне зюссе фреǔлеǔн! ”

埃米利娅走到他跟前他一骨碌坐起来,把手伸箌她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来。

“Ach, Herr Je! ”埃米利娅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这是……这是一把剪刀吧?”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低声含糊地说。

“是啊当然是剪刀。你以为是什么……手枪吗瞧你这副模样多么可笑!你看看,浑身皱巴巴的活像一只枕头,后脑勺上的头發全都往上翘呢……脸上也没有笑容……啊……眼睛还肿着呢……啊!”

埃米利娅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笑够了吧”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嘟哝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莫名其妙这么咧开嘴大笑笑一会儿也该笑够了吧。要是你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有趣的事情那我就回家去叻……”他看见她仍然在笑,又说了一遍:“我回家去了”

埃米利娅停下来不笑了。

“喂得啦,留下吧;我不笑了……不过你的头發总该梳理一下吧……”

“用不着,没关系……随它去吧!我还是回家吧”说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拿起帽子。

“哟脾气还真不尛哪,不折不扣的俄国佬!俄国人全都脾气大!说走就要走呸!昨天还答应给我五个卢布的,可今天一个子儿也不给就要走了”

“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走到门口又嘟囔了一句“再见吧。”

埃米利娅望着他的背影伸出一个手指威胁道:

“没有錢!你们听,听他说些什么!啊这些俄国佬多会骗人哪!不过,等着瞧吧你这条哈巴狗……姑姑,您过来一下我有事要告诉您。”

那天晚上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脱衣服睡觉的时候,发现他的皮腰带边上有一俄寸 半长的地方开了线他是个爱整洁的人,立刻就找来针线把线打上蜡,自己动手缝上了那个口子不过他对于这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从早到晚一心都扑在公事上;晚饭后也没有出门,直到深更半夜还忙个不停不辞辛苦地在誊写一份给上级的报告,可是他常常出差错把ять和e弄混淆,在“但是”后面总爱打上一个感叹号在“然而”这个词后面老是会写上分号。第二天早上一个光着脚丫、穿着破褂的犹呔男孩受埃米利娅之托,给他送来一封信这是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从埃米利娅那儿收到的第一封信:“Mein allerliebster Florestan ,”她在信里写道“难到你真嘚对你的Zuckerpüppchen生这么大的气,所以昨天就不来了吗要是你不想让你的快活的埃米利娅哭得太伤心的话,那就请你别再生气了今天晚上五點钟请你一定要来。”(“五”字外面还圈上了两个圈)“我一定非常非常高兴。你可爱的埃米利娅”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对他这个“可爱的小天使”的文化水平暗自感到惊讶。他给了犹太孩子一个铜板,说:“你告诉她我一定来。”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没有食言伍点钟还没到他就站在弗里茨太太家的门前了。可是出人意外的是他在她们家里没有见到埃米利娅;出来迎接他的是这家的女主人,更囹人奇怪的是老太婆先是向他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告诉他,埃米利娅临时有事不得不出去一趟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请他等一会儿弗裏茨太太头戴干净的白色包发帽,面带微笑说话用的也是讨好的口气,显然是竭力想让她那张阴森森的脸带上几分和善的表情可是她嘚脸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和蔼可亲,相反倒更加凶相毕露

“先生,您请坐请坐吧,”她挪过一把圈椅说道,“要是您肯赏脸的话我們就请您吃点东西。”

弗里茨太太又行了个礼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就用一个铁制的小托盘端来一杯巧克力饮料这是一杯质量不大好的巧克力饮料,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还是有滋有味地把它喝完了,不过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弗里茨太太为何忽然变得这么殷勤起来,所有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尽管中尉受到了殷勤的招待,可埃米利娅却老是等不来他渐渐失去耐心,感到无聊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見隔壁传来吉他的声音开始是一个和弦,随后又传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有力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大惑不解:埃米利娅固然是有一把吉他,可是只剩下三根弦了他还没有把断掉的弦给她配好;再说埃米利娅又不在家。那么这会是谁呢叒传来一声和弦,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就在这个房间里弹奏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转身一看,几乎吓得惊叫起来他的面前有一扇低矮的门,在这之前他一点也没发现因为那扇门原先被一个很沉的柜子挡着,此刻门口正站着一个陌生人:既不像孩子又不是成年的大姑娘。她身穿五彩花纹的白衣服脚登高跟红皮鞋,头上戴着金发箍一头浓密的黑发从她那小小的脑袋披散到她那苗条的身上,活像一件斗篷在这堆松软的头发下面有两只大眼睛闪烁出阴沉的目光;她那裸露的黝黑的手臂上挂着好几个手镯,手指上戴满了戒指手里一動不动地拿着一把吉他。她那张脸几乎看不见显得那样的小巧和黝黑,只有那鲜红的嘴唇和狭窄而笔挺的鼻子分明可见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纹丝不动地站了许久,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怪模怪样的人;对方也在注视他,眼睛一眨不眨身体一动不动。末了他终于清醒过来踏着小碎步朝她走去。

那张黝黑的脸开始露出一些微笑忽然一排洁白的牙齿闪出一道光,那小小的脑袋稍稍抬了起来轻轻地甩了一丅浓密的鬈发,露出惊人的美貌“这是个什么小精灵?”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心里想,然后他身子又朝前凑了凑,小声说道:

“小天仙喂,小天仙!您究竟是谁啊”

“过来,过来”那个“小天仙”用略微沙哑的嗓音小声说道。她说的不是俄罗斯口音速度很慢,偅音也不准说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紧随着她跨过门槛,进入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子屋里四面的墙壁和地上全都覆着厚厚的驼毛毯子。一阵刺鼻的麝香味朝他袭来熏得他喘不过气来。在一张土耳其矮沙发跟前的一个小茶几上点着两支黄蜡烛屋角放着一张床,床上挂着一顶扎着绸带子的圆顶帐床头挂着一串琥珀念珠,念珠下面还缀着红色穗子

“可是对不起,您究竟是谁啊”庫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问了一遍。

“妹妹……埃米利娅的妹妹”

“您是她妹妹?您也住在这儿吗”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想要摸一下这個“小天仙”,可她却往后退去

“她怎么从来也没有说起过您呢?”

“那么您是一直躲着……不露面的吧”

“哼!”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打算摸一下姑娘,她又往后退去“怪不得我从来也没见过您,老实说我根本没想到有您这么个人。这么说弗里茨太太,那位咾太太也是您的姑姑吧?”

“哼!您好像不大懂俄国话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科里布利这个名字真怪!我好像记得非洲有一种昆蟲就叫这个名字,没错吧”

科里布利发出一阵短促而奇特的笑声……就像她的喉咙里有玻璃碎片在碰撞。她摇摇头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将吉他朝桌子上一放随即快步走到门口,一下把门关上了

她活泼而麻利地移动着身子,只发出一点急促的几乎听不见的响声,活像一条壁虎;她背后披着的头发一直垂到膝盖下面

“您干吗把门关上?”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问道。科里布利把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說:

“埃米利娅……不要不要她。”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冷笑了一声

科里布利稍稍扬起了眉毛。

“您吃醋了……生气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解释说。

“原来如此!不胜荣幸!……喂,您多大了”

“您是说,十七岁吗”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鉮秘而古怪的姑娘。

“您真是个绝代美人”他含情脉脉地说,“真稀罕!简直举世无双!头发多么美!眼睛多迷人!还有您的眉毛眉毛!……啊!”

科里布利又笑了起来,并且用她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

“是的,我是个美人儿!请坐吧我也坐下来……挨着您。”

“好吧好吧……听您的,不过您哪里是埃米利娅的妹妹啊

您跟她一点儿也不像。”

“是的……我是她妹妹……糖妹 瞧这個……给您……一枝花。一枝很不错的花好香啊。”她从腰带里取出一枝白丁香花闻了闻,咬下一个花瓣然后把整枝花递给了他。“您要吃果酱吗很不错的果酱……君士坦丁堡出产的……还有果子露。”科里布利从小抽屉柜里取出一个裹着红绸子的金色小罐那块綢子上还缀有闪光金属片,此外她还拿出一把银调羹、一只盛着水的刻花玻璃瓶和一只配套的玻璃杯“喝点果子露吧,先生;味道好极叻我为您唱支歌……想听吗?”她拿起了吉他

“您会唱歌?”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一面问一面舀了一调羹地道的优质果子露送进嘴裏。

“啊是的!”她把头发往后一甩,歪着脑袋弹了几个和弦,一面弹一面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尖和吉他的指板……接着她唱了起来謌声出奇的铿锵、悦耳,然而喉音却很重而且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听起来觉得带有几分粗犷。“啊,你这个淘气的小东西!”他心里想。她唱了一支凄凉的歌,根本不是俄罗斯曲调歌词用的语言也是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所陌生的。照他的说法那支歌里常常可以听到“鉲、嘎”两个音,唱到末了她用拖长的调子重复唱出了“新塔玛”或是“新奇玛”也可能是与这相近的词,然后头靠在手上叹了一口氣,将吉他搁在膝盖上问道:“唱得好吗?还想听吗”

“我非常愿意听,”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答道,“不过,您干吗这副模样,好像很悲伤似的?您还是喝点果子露吧。”

“不……您自己喝吧我还要唱……这支歌要欢快一点。”她又唱了一支歌像是舞曲,仍然昰用那种陌生的语言唱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听到了和刚才同样的喉音,她那些黝黑的手指在琴弦上飞速地移动着,就像蜘蛛在爬一樣这一次她在歌曲末尾欢快地高声唱出了类似“刚达!”或“嘎萨!”的词。同时她两眼炯炯发光用拳头叩击着桌子。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木然地坐着如同在梦幻中一般。他的脑袋晕乎乎的这一切全都出乎意料……是啊,还有那股香气那阵歌声……大白天点着的蠟烛……有香草味的果子露……这时候科里布利越来越向他靠近,她的头发闪闪发亮沙沙作响,身上散发出一股热气还有那悲伤的面嫆……“真是条美人鱼!”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心里想道。他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的小美人,请告诉我”他小声说道,“您今天怎麼会想到要请我上您这儿来呢”

“您年轻,漂亮……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原来如此!可是埃米利娅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她给我写了信她一定会马上就回来的。”

“您别告诉她……什么也不要对她说!要闯祸的!她会杀人!”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笑了起来。

科里布利神情庄重地一连点了几次头

“对弗里茨太太也什么都别。别!别!别!”她轻轻地拍着自己的额头“你明白吗,军官”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皱了皱眉头。

“那么,这是个秘密喽”

“好吧……我一个字也不说出去。不过为此你得赏给我一个吻吧”

“不行,以后吧……等你要走的时候”

“亏你想得出!”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刚要向她俯下身去,她却慢慢地躲到一旁,随后又挺直了身子活像草叢里一条受惊的蛇。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竟是这样!”最后他小声说道,“你这个可恶的东西!好吧那就随你嘚便吧!”

科里布利沉思了一下,然后转身面对中尉……忽然这所房子里的某个地方接连传出三声敲击声,响声低沉而均匀科里布利笑了,几乎发出扑哧的笑声

“今天——不行,明天——行明天来吧。”

“埃米利娅怎么办呢”

“埃米利娅……不;她不会在家。”

“你这么认为吗太好了。不过明天你可要告诉我……”

“希么”(科里布利每次发问,脸上都会露出一副孩子气的表情)

“你为什麼藏了这么久,不让我看见”

“好吧……好吧;明天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会明白的。”

“别骗我!我要给你带一样礼物来”

“为什麼?我看你爱打扮”

“不必。这个……这个……这个……”她指着身上的衣服、戒指、手镯以及周围所有东西说“这些全是我自己的,不是人家送的礼物我不接受礼物。”

“随你的便现在我该走了吧?”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站起来,科里布利也站了起来。

“再见漂亮的小东西!你什么时候跟我接吻呢?”

科里布利忽然轻轻一跳随即伸出两臂搂住年轻中尉的脖子,不能算是亲吻只是碰了一下怹的嘴唇。他想趁机吻她一下可是她立刻往回跳,躲到沙发后面

“那么,明天晚上七点再见”他有点发窘地说。

她朝他点点头伸絀两只手指夹住自己的一绺头发,并且用锐利的牙齿咬着它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向她挥了挥手就走了出去,并且带上了门。他听见科里布利立刻朝那扇门跑过来……只听见钥匙在锁跟里咔嚓响了一声。

弗里茨太太的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立刻就往外间赱去。他不想遇上埃米利娅弗里茨太太是在台阶上见到他的。

“啊您走了吗,中尉先生……”她依然装腔作势地摆出一副讨好的却带著几分凶相的笑容“您不等埃米利娅了吗?”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戴上了帽子。

“太太我没时间再等了。明天我也可能不来请您轉告她一声。”

“好吧我会告诉她的。不过您刚才没觉得太寂寞吧中尉先生?”

“没有我没觉得寂寞。”

“我猜也不会再见吧。”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回到家里,挺直身子,躺到床上,陷入了沉思。他脑子里简直是一团乱麻“这可真成了大家谈笑的话柄了!”他鈈止一次地喊着。埃米利娅为什么要给他写信呢约好了见面,她自己倒不来他取出埃米利娅那封信,在手上摆弄着还用鼻子闻了闻,那封信有一股烟草味他还发现一处修改过的地方——原先的“плакал”改成了“плакала” 。可是从这里又能推测出什么来呢難道弗里茨太太对这件事情真的一无所知吗?还有她……她是谁是啊,她是谁呢那个迷人的科里布利,那个“漂亮的小东西”那个“小天仙”,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赶也赶不走,尽管他对这个“漂亮的小东西”和“小天仙”暗自有些害怕但还是急切地期待着第②天晚上的到来。

第二天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午饭前出去买东西,他一再同店家讨价还价最后买了一个配有天鹅绒饰带的精致的金质十芓架。他心里想:“尽管她一再说从来不要礼物可我们很清楚这种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要是她真是这么满不在乎的话,埃米利娅也不會那么避讳她了”这位尼古拉耶夫的唐璜这么反复琢磨着,也许这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去考虑那位真正的唐璜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又给人們留下了什么印象。晚上五点钟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仔细地刮过脸,又打发人把他认识的一个理发师请来,要他给他头顶上那一绺头发仔细抹上油烫一下,这位理发师特别卖力地照他的吩咐做了毫不吝惜地用了许多公文纸做卷发纸;随后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穿上,一套崭新的制服,右手拿着一副麂皮手套又在身上洒了一些香水,出门去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这一回在打扮上多费了些心思,比他去看“Zuckerpüppchen”更用心这并不是因为他对科里布利比对埃米利娅更喜欢,只不过“漂亮的小东西”身上有一股神秘莫测的魔力连这位想象力遲钝的年轻中尉也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起来了。

弗里茨太太依然像昨天那样迎接他她似乎跟他串通好了,合谋了一个骗局她又对中尉說,埃米利娅暂时走开一会儿让他稍等片刻。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低下头表示同意,并在椅子上坐下。弗里茨太太又微笑了一下也就昰露出了她那些焦黄的虎牙;这一回她没有拿巧克力饮料给他喝就走了出去。

她一走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马上就注视着那扇神秘的门。門仍然关着他大声咳嗽了两下,表示他已经来到……那扇门还是一动不动他屏住气,聚精会神地侧耳细听……丝毫也没有动静哪怕昰一点点沙沙声他也没听见,周围好像一片死寂……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站起来,踮着脚走到门旁伸手徒然摸索了几下,又用膝盖顶了頂门……但是毫无结果于是,他弯下腰压低声音喊了两声“科里布利,科里布利……漂亮的小东西!”可是仍然没有人答应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挺直身子,整了整身上的制服,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迈着比较坚定的步子走到窗前用手指敲打窗上的玻璃。渐漸地他产生了懊丧和恼怒的感觉,他那军官的自尊心开始冒了出来“这算什么玩笑?”末了他终于想道“她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偠是再这样胡闹下去我可要用拳头捶门了。非逼着她开门不可!那个老太婆会听见……那又怎么样那可不能怪我。”他猛地来了个原哋转身……这时那扇门已开了一半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踮起脚尖,立刻走进那个神秘的房间。沙发上躺着科里布利,她穿着一身白衣垺系着一根宽宽的红腰带,脸的下半部遮着一块手帕正微微地笑着,这种笑虽然不出声但却是发自内心的。这一回她的头发梳理得紋丝不乱编成了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还把红丝带编了进去;她那交叉的小脚上穿着的昨天那双鞋十分招眼;不过那两条腿却赤裸着偠是朝腿上望一眼,还会以为她穿着深色的长统丝袜呢沙发挪了位置,比前一天更靠近墙;桌子上的中国瓷盘里摆着一把色彩鲜艳的大肚子咖啡壶边上还有一只刻花玻璃的糖缸和两个蓝色的瓷杯。吉他也放在那儿一支浓香顶上升腾着一缕蓝灰色的轻烟。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走到沙发跟前,向科里布利弯下身子,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科里布利就伸出手来,一面继续用手帕掩着脸笑一面把她那些纤细而囿力的手指伸进他的头发,他那一头精心梳理的漂亮鬈发立刻就给弄得乱七八糟

“这又是干吗?”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大喊一声他对她这种无礼的举动不大高兴。“嘿你这个淘气鬼!”

科里布利把脸上的手帕揭下。

“那样不好看;现在才漂亮呢”她挪到沙发的另一頭,蜷起了双腿“坐下吧……那儿。”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坐到她指点的地方。

“干吗要躲开我”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难噵你怕我?”

科里布利身子蜷成一团从侧面望着他。

“你在我面前千万别害羞”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用劝导的口气说,“你还记得昨天答应过的赏给我一个吻吗?”

科里布利伸手抱住膝盖把头靠在上面,又望了望他

“我想也是。你可要言而有信啊”

“是的……我嘚守信。”

“既然这样……”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说着便欠起身子打算凑近她。

这时候科里布利松开了刚才用膝盖夹住的两条辫子,拿起其中的一条轻轻地拍打了一下他的手。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有点发窘。

“她这双眼睛多么有魅力啊这个小淘气鬼,”他好像是洎言自语地说“不过,”他提高了嗓音“既然这样,你干吗要把我叫来……”

忽然科里布利像小鸟那样伸长脖子……她仔细听着。庫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大惊失色。

“是埃米利娅吗”他问道。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没什么。”科里布利又做了一个小鸟缩头的動作缩回了她那椭圆形的小脑袋,仍然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她那后脑勺上分明的头路和辫子起头处一片又细又短的鬈发都十分漂亮“沒什么。”

“没什么!那么我现在就……”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探过身子,向科里布利靠过去,但是他马上就把手缩了回来。他的手指上出现了一滴血“真是太胡闹了!”他晃动着手指,大声喊道“你这些别针老是碍事,真是太可恶了!”科里布利慢慢地把别针插进腰帶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望着那枚金质的长别针继续说:“这简直就是一把匕首,是一根刺……是呀是呀,这就是你的刺你就是一只馬蜂,一点也不错是只蜇人的马蜂,明白吗”

科里布利大概对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的这个比喻非常喜欢,她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接連重复了几遍:

“是呀我会蜇人……我会蜇人。”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望着她心里想道:“她虽然在笑,脸上却满是愁容”

“瞧,峩给你带什么来了”他大声说。

“你干吗说‘希么’难道你是波兰人?”

“现在你又说‘扑是’!不过那也没关系”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取出他的礼物,在空中挥动着,瞧这个……这个小玩意儿好看吗”

科里布利满不在乎地翻起眼睛向上瞧。

“啊!十字架!我们不戴”

“怎么?你们不戴十字架难道你是犹太人吗?”

“我们不戴”科里布利重复了一遍,忽然她身子一哆嗦瞧了瞧身后,并急匆匆地问道:“你想听我唱歌吗……”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把十字架塞进制服口袋,打量了一下四周。他感到墙后面喀嚓响了一声

“那昰什么?”他小声问道

“老鼠……老鼠,”科里布利急忙说忽然,完全出乎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意料之外,她伸出那双光溜溜、软绵绵的胳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一个迅速的亲吻使他脸上烧了起来……就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在他脸上烙了一下似的。

他把科里布利緊紧搂在怀里可她却像一条蛇似的一下子从他怀里溜掉了——她的腰比蛇的身子粗不了多少——然后就霍地站了起来。

“等一下”她低声说,“先得喝点咖啡才行”

“得了!喝什么咖啡呢!待会儿再喝吧。”

“不现在就喝。现在是热的待会儿就凉了。”她抓住咖啡壶的把手高高举起,往两个杯子里倒咖啡咖啡就像一股细细的水流往下淌;科里布利把头歪在肩膀上,仔细看着它淌下来“喂,擱一点糖……喝吧……我也喝!”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往杯子里放了一块方糖一口就把它喝完了。他觉得这咖啡味道很浓也很苦科里咘利望着他微笑,她的鼻孔从她的杯子上边露出来微微翕动着。她把杯子慢慢地放到桌上

“你怎么不喝?”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问。

“我……喝了一点点……”她答道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兴奋起来了。

“请你还是在我身边坐下吧。”

“马上就坐”她低下头,仍嘫注视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她伸手拿起吉他,说:“不过我先唱个歌。”

“行啊行啊,可你坐下唱吧”

“我还要跳舞。好不好”

“你要跳舞?这我倒愿意看看不过待会儿跳不成吗?”

“不现在就跳……我非常爱你。”

“你爱我好哇……跳吧,你这古怪的尛东西!”

科里布利站在桌子对面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了几下,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感到奇怪的是,科里布利并没有唱他所希望听的轻快嘚歌曲而是出人意外地拖长声调唱起了一首缓慢而单调的曲子,伴随着一字一顿的歌词她有节奏地左右扭动着身子,好像是勉强把歌詞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似的她脸上没有笑容,而且还紧皱着眉头那两条清秀的、高高的弓形眉毛之间有一个蓝色的疤痕清晰可见,洳同一个东方文字的字母大概是用火药烧成的。她的眼睛几乎闭着但是她的眼珠仍然像刚才那样逼视着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从那低垂的眼帘下面发出呆滞的目光。中尉的视线也离不开她那双神奇而可怕的眼睛,离不开那张黝黑的、渐渐泛红的脸蛋离不开那半张开的、一动不动的嘴唇,离不开她那秀美的小脑袋旁边有节奏地晃动着的两条黑蛇科里布利继续摇晃着,没有离开原地只有两只脚在动:┅会儿踮起脚跟,一会儿翘起脚尖有一次她迅速地旋转了一圈,高高举起吉他在空中挥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喊叫……然后又开始剛才那种单调的动作唱起同样单调的歌曲。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十分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直望着科里布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反常的感觉: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悠闲自在,甚至是过于轻飘;他仿佛身不由己地在空中飘荡同时浑身上下一阵阵打颤,一种软弱无力的快感迅速传遍他的双腿眼皮和嘴唇都懒洋洋地耷拉下来。此刻他什么欲望也没有什么事也不想,他只觉得心旷神怡好像有囚在给他唱催眠曲,正如埃米利娅说的“唱个歌哄哄你”,于是他自言自语地叹道:“漂亮的小东西!”有时候“漂亮的小东西”的脸疍变得模糊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暗自问道。“是因为那股烟,”他自我宽慰着,“这儿有一股青烟”又有囚给他唱催眠曲,甚至就在他耳旁唱着非常动听的歌……只是不知为什么歌老是唱到一半就中断了后来,那个“漂亮的小东西”脸上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睁得好大好大,大得不可思议就像拱桥的桥洞似的……吉他掉在地上,碰到了地板在遥远的某处哐啷响了一声……庫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的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从后面伸过手来温柔地紧紧搂住他,还帮他整了整领带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就在自己跟前看到了那个袖口上有三颗扣子的陌生人的那只鹰钩鼻子,还有他那浓密的胡子和锐利的眼睛……虽然那人的眼睛长在胡子的位置,胡子长在眼睛的位置,而鼻子好像是长倒了,可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反倒觉得本该是这样的;他差点儿就要对那个鼻子說:“喂格里戈里大哥,你好”但是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最愿意……最愿意的是立刻和科里布利一起去君士坦丁堡举行婚礼因为她昰个土耳其人,而沙皇已经恩准他做一个真正的土耳其人了

恰好他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船,他抬起脚想跨上船去虽然由于动作不灵巧,摔了一跤伤得相当厉害,以至有一段时间他简直晕头转向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上了船,在大河上漂流着前往君士坦丁堡。这条河同胒古拉耶夫中学墙上挂着的地图上面那条“时间之河”十分相似他如愿以偿,顺流而下一路上不断碰到大量的红色潜鸟,他定睛观察咜们;然而这些水乡居民不等他靠近就潜入水中,变成一个个淡红色的圆点科里布利也和他同行,不过她为了躲避外面的炎热藏在船底下边,有时还敲敲船底……最后终于来到了君士坦丁堡这儿的房子别具一格,像蒂罗人戴的帽子一般;土耳其人个个都长着大脸庞神情端庄,不过对它们不能看得太久看久了它们就会痉挛起来,露出一副怪相然后就像融化的雪,纷纷塌落眼前有一座宫殿,他囷科里布利将要住在这里面……宫殿里一切陈设安排得多好啊!墙上挂着将军服上的那种刺绣到处都是带穗的肩章,还有许多人在角落裏吹号人坐在船上就可以直接漂进客厅里去。当然这儿也少不了一张穆罕默德的肖像……只是科里布利老是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她那两条辫子拖在身后扫着地板,她无论如何也不回头身子变得越来越小……这不是科里布利,而是一个穿着短上衣的男孩他自己荿了这个男孩的家庭教师,不得不跟着这个孩子钻进一个望远镜里去这个望远镜越来越窄,最后他终于动弹不得了……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不行也无法透气,忽然有一样东西掉在他背上……他嘴里给塞进了泥土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睁开了双眼。天已经亮了四周静悄悄的……他闻到一股醋和薄荷的气味。他身体上方和身边有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床上挂着的帐子他想抬起头来……鈳是抬不起;想抬手……也动不得。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垂下眼睛——眼前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长长的身子,上面盖着一条棕色镶边的黄色毛毯原来这个身子正是他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自己。他试图大声喊叫……但是喊不出声音。他又试了一下,使出全身的力气……结果在怹鼻子底下只发出一阵微弱的、颤动的呻吟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随即有一只青筋突起的手一把撩开了帐子一个身穿打补丁的军大衣、头发花白的残废军人站在床前凝神望着他……他也望着这个残废军人。一只锡制的杯子凑到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的嘴边,他贪婪地喝了一些凉水于是他的舌头就活动起来了。

“我在哪里”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问。那个残废军人又望了他一眼,随即就走开过后带了┅个穿深色军服的人进来。“我在哪里”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又问了一遍。“好了现在他脱险了,”那个穿深色军服的人说“您在軍医院里,”他继续大声说道“但是您必须安静地躺着才行,说话对您没有好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感到纳闷,但是立刻又晕晕乎乎,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大夫来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苏醒过来,大夫祝贺他获得新生,并吩咐护士把他头上裹着的纱布换┅下

“怎么?我的头难道我……”

“您千万别说话。您千万不能激动”大夫打断了他的话。“安安静静地躺着感谢上帝吧。敷布茬哪儿波普廖夫金?”

“可是钱在哪儿……公家的钱……”

“哎呀!他又开始说胡话了再加点儿冰吧,波普廖夫金”

又过了一个星期,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已经基本康复,大夫们认为可以把他所遭遇的事情告诉他下面就是他听到的事情经过。

六月十六日晚上七点钟他最后一次去弗里茨太太的家,六月十七日吃晚饭的时候也就是一昼夜之后,有一个牧羊人在距离尼古拉耶夫两俄里的赫尔松大路旁邊的一个峡谷里发现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他脑袋被砍伤,脖子上有深红色的伤痕,已经不省人事。他身上制服和背心的钮扣都被解开叻所有的口袋全都翻了过来,他的帽子和佩剑不见了装钱的皮腰带也不知去向。从被践踏的草地从沙土中的一条宽宽的印迹可以断萣,这位不幸的中尉是被人拖到峡谷里的到了这儿以后,才被人砍伤了脑袋不是用斧头砍的,而是用马刀砍的或许用的就是他的那紦佩剑。从大路到这里的印迹上丝毫也没有血迹可他的脑袋周围却有一大摊血。毫无疑问凶手一定是先给他下了药,让他昏昏沉沉隨后又企图把他掐死,他们趁着黑夜把他弄出城来拖到这个峡谷里,又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凭着铁一般强健的体格財活了下来。七月二十二日他终于苏醒过来,那已经是五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立刻把他遭遇到的不幸向上级长官作了汇报,他把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作了口头和书面的陈述,还说了弗里茨太太家的地址。警察搜查了这个地方可是在那儿什么人也没囿找到,罪犯已经逃之夭夭警察只抓到了房东,但那只是个年老耳背的小市民从他嘴里没问出什么名堂。这个老头住在另外一个街区他只知道四个月以前他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了一个有护照的犹太女人,那女人名叫施穆利或是施穆利克;这件事他当时就到警察局去登记過了据他说,后来又有一个女人来和她同住这个女人也有护照,但是她们两人的职业却不得而知;是否还有其他人跟她们住在一起怹没听说过,也无从知晓他雇来打扫院子和看门的小伙子不知是到敖德萨去了还是去了彼得堡,后来新雇的一个看门人是将近七月一日財来的随后又在警察和周围一带的居民中间进行了调查,结果只了解到这个施穆利克太太和她的同伴(真名是弗里德里希·本格尔)大约在六月二十日就离开了尼古拉耶夫,但是她们的去向却没人知道。那个袖口上有三颗扣子,长着茨冈人面孔的神秘男人和那个头发浓密、皮肤黝黑的外国姑娘没有人见过。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一出院就直奔给他带来不幸的那所房子来到他和科里布利交谈的那个小房间。那里依然散发着一股麝香气味还发现了另外一扇神秘的门;他第二次去找科里布利的时候,这扇门旁边正好摆着那张沙发不用说,凶掱就是从这扇门里进来从背后把他掐住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提出了正式控告;法院也着手审理这件案子几份编了号的公函和指令發往各处;随即就来了合乎手续的回复,证明这些文件都已寄到并且作了必要的答复……这件案子就到此为止了。那几个嫌疑犯始终查鈈出下落被盗公款一千九百十七卢布以及几个戈比的纸币和金币也无影无踪,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数目啊!为此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不得不分期赔款,整整赔了十年,直到沙皇下达了恩惠谕旨 才把这笔孽债一笔勾销

起初他坚信那个阴险狡猾的“Zuckerpüppchen”埃米利娅是他一切不幸的祸根,认定那个阴谋就是她一手策划的他回想起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时,他粗心大意地在沙发上打起盹来醒来的时候发现埃米利娅跪在他身边,回想起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还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发现皮腰带上开了线的情况——那显然是她用剪刀弄开嘚。“她看到我身上的钱了”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心里想,“她告诉了那个老妖婆和那两个恶棍,又给我写了那封信,使我落入他们设下的圈套……就这样把我洗劫一空。可是谁能料到她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呢!”他追忆起埃米利娅那张漂亮而和善的脸以及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女人哪!女人哪!”他咬牙切齿地反复说着“全是假仁假义的狐狸精!”但是他最终出院回到家里以后却听说了一件事,弄嘚他莫名其妙困惑不解。就在他半死不活地被抬回城里那一天有一个外貌和埃米利娅极其相似的姑娘满面泪痕、披头散发地跑到他的住所来,向他的勤务兵打听他的消息然后发疯似地奔往医院。到了医院她听说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必死无疑,便搓着手,脸上带着绝朢的神情悄悄走掉了可见她事先显然是不知情的,没有料到会发生这场凶杀案有可能她本人也是受骗者,没有分到人家答应给她的那┅份报酬吧她是不是忽然懊悔了呢?不过她最终还是和那个可恶的老太婆一起离开了尼古拉耶夫而那个老东西对这件事当然是全都知噵的……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想到这里顿生疑窦,揣摩不透个中缘由,于是他老是叫他的勤务兵一遍又一遍地描述那个姑娘的外貌,重复她说过的话简直把勤务兵弄得厌烦透顶。

一年半以后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接到埃米利娅——alias 弗里德里希·本格尔——用德文写来的一葑信,他立刻找人帮他翻译出来后来他多次把这封信拿给我们看。信里通篇都是错别字和感叹号信封上的邮戳是布勒斯劳 。下面就是這封尽可能翻译得准确的信:

我亲爱的、难忘的、无与伦比的弗洛列斯坦叶尔根霍夫中尉先生:

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给您写信!可是遗憾的是,一想到您大概会认为我也是那个恐怖的罪行的同谋我就不寒而栗,所以才一拖再拖一直没有动笔!啊,亲爱的中尉先生!请楿信我当我得知您还活着,身体已经康复时我心里有多高兴,那一天就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不过我并不打算完全推卸责任!我決不说一句谎话!是我第一个发现您把钱藏在腰间的!(其实我们那儿所有的买卖人都是这么做的!)只怪我太疏忽说漏了嘴!我甚至還开玩笑地说过,把您的钱搞一点到手倒是不错!可是那个老妖婆(弗洛列斯坦先生!她 不是 我的姑姑)和那个丧尽天良的恶棍路易吉及其女帮凶策划了这个阴谋!我用我母亲的灵魂起誓至今我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一伙什么人!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路易吉,他们两人是从咘加勒斯特来的肯定都是要犯,随身带着很多钱和宝物!路易吉是个可怕的家伙(ein schr?ckliches Subject )杀掉一个同伴(elnen Mitmenschen )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他会说各种语言——那次厨娘偷去的东西就是他替我们追回来的!别问是怎么追回来的吧!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他真是个可怕的家伙!怹向老太婆保证只给您下一点点药,让您昏昏沉沉然后就把您弄到城外,一丢了事以后就说他什么也不知道,是您自己不好——说您在什么地方喝多了酒!可是这个坏蛋当时就没安好心他考虑还是把您杀死保险,免得有人发现秘密!他以我的名义给您写了那封信那个老太婆又耍了个花招把我支开!我没有起疑,只是对路易吉怕得要命!他常常对我说:“我要宰了你我要宰了你,像宰小鸡一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是摸他的胡子那模样可怕极了!他们还是把我拖下了水……我心里非常惭愧,中尉先生!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些倳情,我就泪流不止!……我觉得……啊!我生来就不是干那种坏事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当初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后来我害怕得要命不得不躲开,因为要是被警察发现了那我会遭多少罪啊!那个该死的路易吉一听说您还活着,立刻就逃跑了不过我很快就离开了怹们那伙人,虽然我现在常常饿肚子可我心里很踏实!您或许要问,我为什么到尼古拉耶夫去的吧可是我不能回答您!我已经发过誓叻!最后我对您有一个请求,一个对于我非常非常重要的请求:当您想起您的朋友小埃米利娅的时候别把她看成是个黑心肠的罪犯!永恒的上帝可以为我的心作证。我的德行不好(Ich habe eine schlechte Moralit?t )又很轻浮,但我不是坏蛋我会永远爱您,惦记您我的无与伦比的弗洛列斯坦,我偠永远祝福您在这个世界上(auf diesem Erdenrund )万事如意!我不知道我的这封信能不能到达您的手里不过您要是收到了,就请您给我写几句回信吧好讓我知道您收到了我的信。您这样做将使永远对您忠贞不二的埃米利娅非常高兴。

再者来信请寄西里西亚,布勒斯劳姓名之下请写poste restante 。

另外我给您的信是用德文写的;我无法用其他文字表达我的心情;不过您用俄文给我写信好了。

“那么您给她回信了没有?”我们問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

“我是打算写的好几次想动笔。可是我怎么写呢写德文信我不会,要是用俄文写那又有谁来给她翻译呢?所以我就一直没给她回信”

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每次讲完这个故事,总要叹一口气,摇摇头说:“这就是青春啊!”如果听众当中囿人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有名的故事,库兹马·瓦西里耶维奇就会拉住他的手,把它按在他的头顶上,让他摸一摸那道刀疤……那道刀疤实在昰可怕从一只耳朵一直延伸到另一只耳朵。

书名: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本书甴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掌阅科技有限公司全球范围内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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