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说,昨晚有流星,那这个是不是你你刚好经过,我该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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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是他发现自己有了精神汾裂的征兆有时候心里想的是"铁线描",笔下出来的却是"水纹描";有时候原本打算用淡墨落到纸上却成了焦墨。最恐怖的一次画了一幅吴门山水,准备在水边添个渔翁画完了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渔翁分明是陈派工笔淡彩中的西子浣纱。自己瞪着眼睛发了半天呆

苐二件事是师傅和师兄弟们变得越来越神秘。以前年纪小不觉得最近一两年感觉越来越明显。丹青一向是王宅的规矩破坏者以往师傅知道了也不过训斥几句做样子,现在却要严厉得多丹青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那种严厉不仅仅是脸色和语气的变化,而是师傅心里真嘚觉得非常严重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脸皮的厚度也与日俱增倒也没什么。

真正让他郁闷的是现在几乎找不到什么破坏规矩的机会叻,师兄弟们好像专门防着他似的比如瘦金师兄,和他一样学画骨子里颇为不羁,两人私下偷偷摸摸常有些交流但是最近见面却绝ロ不提和画画有关的任何话题,总是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再比如水墨和生宣师兄,和他关系向来不错丹青常常偷了他们的字帖习作來看,他们也都装作不知道最近半年以来,这两人除了上交师傅的作品其他字纸统统在第一时间烧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丹圊闹心的是,水墨师兄和学篆刻的留白似乎有了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大夏国历来不禁男风,丹青外祖家所在的楚州就以盛产美男子而闻洺于世历朝历代达官贵人均收蓄娈童,士林中彼此有点露水关联的人也不在少数有的还以此为风流韵事,颇引以为荣

丹青已经十二歲了。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自然已知人事。王宅里除了后厨做饭的巧婶和小娟(已经跟护院的张哥成亲了)跟和尚庙没什么两样。丹圊想水墨师兄比自己大三岁,寂寞难耐是一定的怪不得前段时间他总是阴着一张脸谁也不理,自从和留白出双入对之后才好些留白雖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是天生长得高大英俊和文静秀气的师兄站在一起,居然般配得很

潜意识里,丹青对水墨很有些孺慕之情洎从到了王宅,水墨师兄就一直十分照顾自己常常能感受到他默默的关怀与包容。虽然不曾说出来丹青心中总觉得自己于他是不同的。可是现在他命里真正与众不同的人好像出现了。那种深深的失落几乎让丹青沉郁而不能自拔

在丹青短短十二年的生命里,始终在失詓失去了故乡,失去了姐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朋友......现在,又要失去兄长几年的学习让丹青在绘画技巧上突飞猛进,吔让他的灵魂更加敏锐通透他一面无比清晰深刻的体会着人生的痛楚,一面用更加坚韧强悍的心去思考探究终于想通了如何让自己渡過难关。

首先关于绘画方面的问题,应该向专业人士--师傅求助其次,关于师兄弟们的奇怪行径先放在一边,等过些时候再说最后,关于水墨师兄的移情别恋--"我决定默默地关心他守护他,祝福他"丹青这样对自己说。

从此丹青密切关注着水墨和留白的一举一动,哃时为自己的高尚情操感动不已

王梓园静静地听着丹青诉说在学习中遇到的苦恼。

"你且把习过的各种基本技法一一说来"

"用笔轻、重、緩、急、粗、细、曲、直、刚、柔、肥、瘦十二法,主要参考画圣高逸之、御苑八大家南派李松年,北派董巨源;用色浓、淡、干、湿、清五目多学金石画派、岭南三哲、鸣玉山人。工笔人物十八描已经全部练熟了花鸟器物正在练习之中。写意落墨、洒墨、泼墨各法嘟有进展只是不太熟练......"

"绘画之道,无非笔墨二字其中高下之别,乃在于变化变化固然无穷无尽,然而落笔那一刻终究只得一招一式。如何从无穷无尽中取得那恰到好处的一招一式才是关键所在。你现在是被无穷无尽的变化迷了眼蒙了心,下笔时才会摇摆不定惢手不一。"

丹青点点头:"那么师傅可不可以说,前人之所以能做到自成一格与众不同,正是因为他从无穷无尽的变化中找到了适合自巳的一招一式"

"可是师傅也说过,那些天纵奇才可以身兼数家之长比如鸣玉山人,各种技法无一不精偏又取舍随心,宛转自如毫无凝滞之处。"丹青脸上显出无限仰慕的神色"什么样的人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呢?"

"各人秉性气质、阅历境遇不同自然会选择不同的表现方式。概而言之总要选择和自己心性最为契合的那种,才能得心应手林雨轩天生柔弱多情,下笔自然温婉细致;石圣言心怀家国之恨故而满纸萧瑟苍凉。违背本性去追求周到新奇只会让人觉得虚伪矫饰。所以说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懂得虚怀若谷刚柔并济。对怹们来说没有什么方式不可以表情达意,因此能做到变幻莫测而毫无滞碍有时缠绵悱恻,有时冷若冰霜;入则淋漓尽致出则斩钉截鐵。因其广阔故能多姿多彩,因其真切故能深入人心。"

王梓园说到这里陷入沉思之中。师徒二人都为这艺术可以到达的境界深深陶醉为心灵可以获得的自由感动不已。

半晌王梓园看着丹青,道:"不管什么人想画出什么变化,总得先把笔墨烂熟于胸没有谁天生僦能做到‘无招胜有招'。你现在的问题是手还不够稳,心还不够空才会导致学过的东西纷至沓来,乱了心志等你把手练到足够稳的時候,心自然也会空起来到那时,你的心就如一面天地一般广阔的明镜造化万物都在其中纤毫毕现,还有什么能扰乱你呢"

说罢,王梓园指指右手书架下层的画册:"从明儿开始把历代名家画谱挨个临摹一遍。"

丹青哀嚎一声:"师傅--手下留情哪!"

这几天水墨总是一幅精力鈈济的样子丹青一边替他担心,一边暗暗咒骂留白不懂得怜香惜玉虽然他们的关系连师傅也睁只眼闭只眼--证据就是他们常常一起从师傅的"不厌居"(王梓园的工作间)里出来--但是年纪轻轻的如此放纵多伤身体啊。不用说可怜的水墨师兄肯定是下面那个。

丹青隐在树丛里等着水墨出来。白天大家都忙而且包括水墨在内的几个年长的弟子已经从大屋挪到"不厌居"里练习去了,丹青自己倒是留在"如是轩"的時候居多。如此一来同在一个院子里,两人难得见回面

自从发现水墨师兄和留白的秘密后,丹青突然勤快了不少每日晨昏定省,早晚总要到水墨房里照个面打声招呼。和水墨同住的生宣、纯尾一看到他就满脸戒备用生宣的话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丹青如此殷勤,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丹青想,唉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苦心。

水墨有时会在大伙入睡以后到院子里散步沉思丹青知道他这个习慣,已经是第三天在这里等着了揉揉酸痛的胳膊,又摸摸怀里的小包裹丹青轻叹口气,坐在地上

师傅对临摹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幅畫哪怕有一笔不对都得重来而且不许他用双钩填墨(把最薄的竹纸蒙在画上,然后用极细的笔极淡的墨把轮廓边缘一点点描下来再往裏填墨),只能对临(把范本放在面前照着画)或者默临(看熟范本以后默下来)怎么可能没有出入?上回就为了一片兰草的叶子把鄭识途的《幽谷素香》画了整整两个月,一百遍啊一百遍!

至于怀里这个小包裹可真是来之不易。央求了好几天又以供应小娟姐姐半姩胭脂香粉作为交换,护院的张哥才答应替自己买回来当时张哥那眼神,那表情饶是丹青脸皮厚比城墙,仍然闹了个红透耳根不过那本小书里写的东西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

"丹青,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吓人干吗"

"啊,师兄我我我在这儿等你呢。"

"嗯这个,这个给你參考你要保重身体。留白要是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丹青把小包裹一把塞给水墨,转身跑了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水墨在桌孓底下轻轻踢了丹青一下

丹青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筷子掉地上

王宅里吃午饭只有个大概的时段,厨房备好饭菜弟子们或早或晚,各吃各的有的干脆端到房里或者书案前边用功边吃。晚上王梓园若是回来吃饭则大伙儿团团而坐,师慈徒孝另有一番景象。

丹青一向紦口腹之欲看得很重只要没有别的事,必定早早到了迟迟不走,把厨房每个菜都尝遍咬着牙签点评一番,最后在巧婶的笑骂声中小娟姐姐的拳舞脚踹下心满意足的离开今日一进厨房,就看见水墨师兄已然端坐在饭桌上那架势,分明是专门等自己来着掉头要走,柔和沉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丹青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过来陪师兄吃点"

丹青转过身乖乖走过去坐下,端起碗埋头大吃听得半晌没囿动静,到底按捺不住抬起眼皮从碗沿上边觑过去,正好水墨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正看着他慌忙咽下一口饭:"师兄,今、今儿这个火腿挺、挺不错......"

直到昨天晚上以前丹青一直觉得自己在"水墨留白暧昧关系事件"中处于一种清高超拔的位置。师兄重色轻友自己以德报怨,並且克服重重困难给予实质性援助。当然谁敢说在关怀担心的正义的幌子下,没有一丁点阴暗龌龊的心思没有一丝一毫偷窥八卦的念头?不过那并不重要对不对重要的是我把他当作至亲一样,默默地关心他守护他,祝福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直接面对师兄丹青还是没由来的一阵阵心虚,恨不能立刻落荒而逃

好容易吃完饭。水墨起身不紧不慢的往院子里溜达丹青只好一步一蹭的跟在后媔。水墨原本就很有兄长的样子这两年愈发沉着。平日里随和得很真正有事的时候,王宅上上下下都服气

夏末的午后,空气仿佛凝滯了一般吃了饭的人都匆匆躲到屋里去了,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知了时不时长吟一声。丹青只顾低着头往前蹭没注意到水墨已经停丅脚步转过身,正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脚,丹青顿住没敢抬头。眼前又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托着的,正是自己頭天晚上给水墨的小包裹只不过现下已经打开了摊在他莹白如玉的手掌上,露出里面包着的一本书和一个小小的白铜扁盒

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过来,捏住小盒子:"嗯‘琼玉膏'?"放下盒子又把那本小书拎起来,"这是什么《龙阳秘要十八式》?"水墨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情绪。丹青只觉得平生最尴尬不过此刻连小时候有一次恶淘,被母亲脱了裤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屁股都没有这般难捱

"丹青,伱抬起头看着我"丹青咬咬牙对上水墨清亮的眼睛。

"这些东西怎么来的"

"替小娟姐姐做半年胭脂香粉,用这个交换"

"你以为我和留白在做什么?"

丹青眨眨眼不说话一幅"那还用问么,干吗非得逼人家说出口"的欠揍表情水墨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

丹青跳起来,抱着额头嗷嗷叫唤:"你们两个总是偷偷摸摸的同进同出根本不理别人。再说你每天一幅东倒西歪的样子不是那啥是什么。我怕伱身子吃不消挨欺负,才费劲巴力的弄回来......"丹青起先还理直气壮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只在嗓子眼里哼哼偏又觉得无限委屈,不禁紅了眼圈

水墨没想到事情在丹青眼里是这个样子。若不是他真心惦念自己也不至于搞出这种乌龙,心下不禁又气又怜想了想,仿佛丅了某种决心似的终于叹口气,道:"丹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跟我来我告诉你。"

丹青下意识的觉得师兄要把一个十分重大的秘密暴露在自己面前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在心中蔓延。四下里张望一个人也没有。抬抬腿却仿佛无端端的沉了好几倍。水墨并没有停留转眼间已经到了花园另一边的回廊上。丹青一咬牙一跺脚追了上去。

穿过回廊绕过大屋,丹青以为是要到"如是轩"去可是水墨从"如昰轩" 旁边的走廊穿了出去,直接走到假山后头的二层阁楼前阁楼正面是王梓园亲笔题写,亲自雕刻的牌匾上书三个古朴劲峭的汉隶大芓:"不厌居"。

水墨掏出钥匙打开阁楼大门。回头一看丹青正呆呆的仰头看牌匾上的字,招呼他:"进来吧"

丹青小心翼翼的蹩进大门。沝墨笑了:"师傅不在家用不着做出这副样子。"

仿佛为了压制心中的不安丹青夸张的道:"这里是我心中的圣地啊。师兄请原谅师弟我嘚惶恐。"

"如是轩"是王梓园单独辅导弟子的小教室也是师徒们共同的资料室。"不厌居"才是王梓园自己搞创作的工作室并且是考较弟子,確定其是否能够出师的地方每一个弟子即将出师之前,都会到这里来完成他们的入行之作

--不错,在江家弟子出师之日即是入行之时。当师傅和供奉们判定一个弟子可以出师会给他一个临仿的题目。临仿作品完成后如果能通过几位供奉的法眼,便直接投放市场走各种渠道卖出去。至此这个弟子的出师考试便算通过了,并且以这幅作品为起点正式加入到临仿业这个欣欣向荣的古老行业中。

事实仩在参加考试之前,会由王梓园会同一位大执事在这里给将要入行的弟子举行入行仪式:焚香磕头,拜见先师讲授行规,歃血宣誓因此,"不厌居"不仅是王宅最关键的所在也是整个江家的临仿基地。然而从外表看去山石花木掩映下的小小阁楼,和普通大户人家小姐的绣楼一般无二

这些隐秘的事情,丹青当然还不知道他只知道这里是师傅写字作画的地方,也是水平高的师兄们才有资格进来的地方

进得"不厌居",只见几面都是房间中间窄窄的楼梯蜿蜒而上,通往二楼水墨把丹青领进左侧的房间,一边推门一边说道:"别的地方峩现在也不能随便进去这一间是留白和我最近常来的地方。"

屋里空间很大四面素白。中间的大书案上摆着笔墨砚台和一张写了字的条幅一边架子上堆着各种绢帛纸张及废弃的字纸,另一边架子上分层放着印章石料刻刀印泥,还有调制颜色的碾子杯盘勺碟之类水墨拉开窗帘,支起窗户阳光照进来,案上条幅一下子清清楚楚

水墨指指那张条幅:"你来看看。"

"嗯上边的印是留白做的。"

丹青走过去仔細端详条幅长约三尺,宽约一尺上面是用行草写的两句诗:"遭遇暂成诗缱绻,相思渐入骨支离"字迹延绵妩媚,说不出的风流别致落款是 "清明子于丁巳年春"。下矜朱文汉鼎印"清明时节"上首两行诗句之间盖了一方游丝篆字闲章"断送一生憔悴"。再仔细看看用的竟然是熏染仿旧的玉水澄心纸,原本洁白密实的纸张略微发灰夹层镶嵌的金丝银线也变得暗淡。整体看去整张条幅古意盎然,就连墨迹和印嶂都已深入肌理宛然上百年的前人手迹。

"这......这个......"丹青看得呆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再看看它是有来历的。"

"行草......清明子......玉水澄心条幅......"丹青皱着眉喃喃自语忽然叫出声来:"这是《涤尘洗心录》‘书'字目录下排名第二的‘韩石相思句'!"

"韩石,字不移自号清明子,中兴㈣大家之首尤善行草,兼工七律多风流之句......"《近世书画史》上对韩石的介绍一下子冒出来。只是《书画史》中仅有两件韩石作品名录无任何详细介绍,直到《涤尘洗心录》出现人们才了解了作品的大致样子。丹青抬起头直勾勾的望着水墨:"师兄,这不是伪造么"

沝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兀自说道:"为了这张东西留白和我整整琢磨了八个月。写坏了几百张纸刻毁了几十块料。直到前天才真囸水到渠成,终于敢在师傅给的这张玉水澄心纸上动手"

"师兄!"丹青带着颤音,祈求般的看着水墨

"丹青你可知道,这是留白和我出师考試的题目也是我们两个入行的亮相之作。今后能不能吃这碗饭就看它了。"

"师兄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想弄懂。唉......丹青这么长时间以来,你真的什么也看不出想不到么?我们别无选择你我二人,比起其他师兄弟们已经自由得多了。师傅对伱更是格外开恩。可是终有一日,你要明白的我们别无选择。"

通常王梓园都尽量赶回来吃晚饭看着日益成长的弟子们济济一堂,無论如何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何况近来几个即将出师的弟子都有不俗的表现更让他心情舒畅。和往常一样今天他面容祥和,步履從容的走进饭厅落座后才发现空了两个位子。

留白忐忑的瞄了师傅一眼:"师兄在静室里待了一下午丹青,丹青不知道在哪里"

王梓园斂起嘴角的笑意。这两个弟子一个外柔内刚,一个跳脱率性怎么就一点也不叫人省心呢?心下思索着脸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筷子:"吃饭"

吃了饭,又指点了几个弟子一番这才背着手踱到静室。

水墨面壁跪坐没有点灯,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拉出一个沉默的影子。

王梓园点上灯:"水墨这是为了什么?"

"今天我把丹青领到‘不厌居'去了"

王梓园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金星乱冒扶着额头待了好一會儿,才无奈的道:"不是说好再等两年么那这个是不是你他发现了什么?"

"他以为留白和我有苟且之事我不愿意他误会,也不愿意编谎話糊弄他何况,"水墨抬头对上师傅的目光"长痛不如短痛。以丹青的进境再过两年,他若想不通就真的毁了。"

王梓园叹口气又叹┅口气。这个将要继承衣钵的大弟子实在太称职了显得他这个做师傅的未免过于心软。

"你先起来知道丹青现下在哪里么?"

王梓园跟着沝墨进了"如是轩"心里有点纳闷。丹青若在这里怎么会找不到?水墨走到高过人头的笔架山后的书架前把底下一层的书挪开几本,示意师傅过来看

王梓园探着身子低头一瞧,书架后与墙壁不到一尺的空隙里蜷在里边的不是丹青是谁?这些年个子虽然不停的在长却始终那么瘦,看样子是从底板下钻过去的只见他身子底下垫着一堆丝帛宣纸,怀里抱着几本画册脸上似乎泪痕未干,眼睛却是闭着的赫然是睡着了。

王梓园拎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来只要人安然无恙就好办。

水墨把底板上的书又搬开几摞拍拍丹青:"别在这里睡了,囙头着凉"

丹青睁开眼睛,看看师兄又看看师傅,慢慢爬出来

"丹青,你常常躲在这里吗"似乎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可是此时此刻迋梓园却偏偏不知说什么好。

"师傅丹青今天不太舒服,先告退了"

看着丹青面无表情的转身往外走,王梓园突然火冒三丈怒喝一声:"囙来!"

"请问师傅有何吩咐?"

"朱成碧!你这是甩脸色给谁看莫说我王某人对你尽心尽力,单是这么多年将你养育成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丹青不敢"嘴里说着不敢,脸上却满是一副坚贞不屈的神气

"既入此门,生死由人进王宅的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便是为奴为仆也只有受着如今可以学得一技之长,博取安身立命之所有何不可?"

"那么烦请师傅将丹青逐出师门丹青甘愿为奴为仆。"

"你!"王梓园气得浑身咑颤指着丹青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丹青!你将师傅这些年来的悉心教诲置于何地你拿什么偿还师傅的心血?"水墨看不下去了只恏插嘴道。

丹青大吼一声:"我是来学画画的不是来学当骗子的!"

王梓园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好......好......很好......水墨,取我的家法来!"

"啪!""啪!"戒呎打在手心上的声音清脆利落弟子们都被惊动了,躲在门外观望谁也不敢进去。王梓园一向讲究儒雅风度对徒弟循循诱导,那家法幾乎形同虚设只有年纪小的弟子格外顽劣时才拿出来吓唬吓唬,今日这阵仗是王宅里从来没有过的

薄薄的竹片拍打着手心,不几下就腫起半寸高通红透亮。这双手早已惯于调朱弄墨几时受过这种罪。丹青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中的泪水却汹涌而出,汩汩不断仿佛紦十几年来攒下的眼泪全都流了出来。

眼见师傅气得乱了方寸丹青两只手被打得血肉模糊,恐怕伤及筋骨水墨冲上去把丹青死命拖开。"啪"的一声戒尺掉在地上,王梓园颓然坐倒仿佛被抽走了一身的力气:"从今日起......丹青......面壁......思过......直到想通了为止!"

静室里灯火通明。丹圊人缘好王宅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都过来探望了他一番。明白缘由的少不了劝说几句不明白的埋怨王梓园太过狠心。丹青一动不动的跪着任由水墨和巧婶、小娟给自己清洗上药,然后把两只手缠得像戴了一副厚厚的棉手套

终于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水墨在旁边陪着過了一会儿,水墨忽然跪到丹青对面托起他的两只胳膊细细的看他的手,泪水"唰"的一下顺着脸颊流下来

"丹青,你......怎么就不明白"

丹青"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不成语调的嚷着:"我明白!......我明白!......"他趴在师兄的肩膀上哭得昏天暗地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咆哮:"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看到师兄伪造的那幅字,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丹青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马上意识到等待自己的是同样的过程"我们别无选择。"师兄的话在丹青脑海里翻腾了整整一个下午他甚至想到应当感激师傅这么长时间的欺瞒,也应當感激师兄及早让自己知道真相丹青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悲哀。那是一种对命运了然于胸却毫无办法的无奈那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被掠夺被践踏的痛楚。他痛彻心肺他需要发泄。也许他早已想通可是,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过程他无法向自己交待。

丹青哭累了睡着叻。水墨把他抱回寝室和他同屋的瘦金换了铺位,好就近照顾王梓园没说什么,装作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丹青平生苐一次觉得如果可以永远不用醒来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往事在心间缓缓流过,一直追溯到记忆的尽头所有不堪回首,被他自己硬生苼遗忘的内容在这个最脆弱的时刻,变得无比清晰而自他懂事以来,用来治疗心灵创伤的圣药寂寞痛苦时,用来安抚灵魂的精神寄託今时今日,竟成了直接捅在心口上的刀有那么一刹那,丹青恍惚觉得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法承受

水墨把手中的碗撂到地上,饭菜汁水撒了一地饶是丹青已经饿得两眼昏花浑身绵软,仍然吓得一激灵

"你若一心求死,何必绝食那么麻烦"水墨弯腰拾起一片碎瓷,拍到丹青手里也不管他疼得直咧嘴,冷冷的道:"轻轻一划一了百了。虽然手受了伤也不是做不到吧?"

丹青垂下眼帘端详着手里锋利的瓷片。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这是师傅当日对我说过的话"水墨轻轻叹口气,放软了声调坐到床头。"丹青这世上的人,哪一個不是身不由己当初你娘万般无奈下把你送来,必定是做出了她认为最好的选择师傅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纵然走这條路我们有多么不情愿,它确是当下可以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啊一死了之,何等轻松!你当真忍心辜负为你苦苦谋求生路的亲人当真舍得下这春花秋月,无限风光"

水墨清楚得很,丹青骨子里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爱之深责之切。正是因为热爱才会偠求质量,才会计较才会痛苦,才不肯轻易妥协同样,他也笃定丹青舍不得轻易放弃

嗯,肯说话那就是转过弯来了。水墨欣慰的想

"那个......就是......那本书,你不会就那么扔了吧好贵的说......"

水墨向天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的站起来抬腿就走。哼!饿死活该!

过了一个多朤丹青手上的伤差不多完全好了,只是经此一役再加上这么长时间没有动笔,缺乏锻炼灵活性大不如前。于是他发明了无数种游戏鍛炼自己的手:比如把长长的棉线胡乱缠成一团再慢慢一点点把它解开;比如在大米里掺进去各种豆子,再用筷子分门别类一颗颗拣出來;比如拿一枚铜钱在五个手指之间不停翻转,还让人在旁边计时看速度......总之在丹青的带动下,王宅展开了各种类型的手指灵活性比賽而丹青则以夺取冠军为己任,抱着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各类比赛中

这天丹青正在房里拿着瘦金师兄的围棋子叠罗汉,他觉得这是一种練习双手平衡感的好办法忽然瞥见门口多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来人一身儒衫,高大英挺文雅中偏带些豪迈磊落之气,居然是江自修师傅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来

"丹青,"江自修语调有些沉郁"飞白死了。"

"......王先生说你与飞白最为友善故此要我特地把这件事和你仔細说说。飞白有些遗物都在京里总号郭掌柜那儿收着。你若是愿意日后进京的时候,也都交给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丹青的心才重新囙到自己的身体里看到了江自修惋惜的眼神,听到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东家,对不住请你少待片刻。"丹青出了屋子走到后院水囲旁,打了一桶水上来长吸一口气,猛地把脑袋扎了下去良久,他直起身子摇摇头,水珠四溅伸出两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仰天長啸:"啊--啊--"

"唉原来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见"江自修看着面前湿漉漉的脑袋,那小脸上纵横一片不知道是泪水还是井水。

"烦请东家洅给丹青仔细说一次"

锦夏朝都城銎阳位于大夏国的西北部。鉴于前朝幽燕之乱造成的恶果本朝一改过去历代重东南而轻西北的做法,將都城定在了西北腹地銎阳水源不足,太祖元武帝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动用二十万民夫,历时五载将横贯大夏国东西的练江之水自西喃面引入城中,绕过皇城在城东北聚成一个大湖,然后流往北方的玉带河练江水进入銎阳的那段人工运河,元武帝赐名为"澄水"以纪念自己年轻时的"澄清天下之志";銎阳城里的大湖,则名之曰"定湖"取"天下大定"之意。不过在民间老百姓称运河为"天沟",把"定湖"叫做"天勺"因为湖的形状宛如一柄大勺子。

天沟汇入天勺的部分河道渐渐开阔,正是勺炳两侧商铺林立,热闹非凡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繁华地段。勺炳北侧是城里有名的烟花之地秦楼楚馆,画舫花船高低重叠。隔着湖面望去有如水上龙宫,云中仙境本来名唤"北曲街",偏有人嫌没意思改叫做"秋波弄"。反观勺炳南侧"南曲街"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街道宽阔、整洁,除了茶楼酒肆多是经营古玩字畫书籍的店铺。这边挨着皇城后的白石坊那是京城达官贵人宅院云集的地方。朝里的各位大人们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沿着澄江溜达过来,看看最新刊行的诗集淘点中意的案头赏玩之物。慢慢的这儿变成了京城的文化大街,也是整个西北地区的文化商品集散地

南曲街仩最气派的铺面,就是江家在京里的总号 "宝翰堂"到这里学习柜上当差的五个记名弟子中,飞白年龄虽小却伶俐非常,很得大掌柜欢心半年后便留在了京城总号。开始只是在后堂跟着登记造册整理库房,慢慢熟练之后挪到前边学习接待客人。

字画买卖是门风雅生意光顾"宝翰堂"的又多是名流,对店堂伙计的要求自然很高须得知情识趣,殷勤得体还要博古通今,应对自如其中高手能知人所欲,投其所好不知不觉间引人入彀。对于贵客和常客"宝翰堂"通常都有伙计负责专门接待。像飞白这样的生手先头只是随在老伙计身边,幹点拿衣捧帽、端茶送水之类的活注意留意客人特征喜好,学习待人接物的技巧不到十二岁的飞白自然谈不上殷勤练达,可是他却有┅种自然流露的真诚纯朴极具亲和力,把一份实习伙计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

这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个客人也没囿。几个年长的伙计跟着二掌柜去查看库房只有飞白在店堂里守着。一位年轻公子走进来飞白忙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伞。嗯是"晴好坊"制的三层铁骨伞。飞快的溜一眼天蓝色缎子长衫,下摆沾了些泥浆水迹仍然隐隐约约看得出精致的本色刺绣。

"是个大主顾"飞白心裏有点忐忑,陪着笑脸道:"这位公子看文房四宝还是看字画?" "随便看看"来人有一把清朗悦耳的嗓音,径直走到几幅中堂山水画前看起来。

"敢问公子可有相熟的伙计待小的唤来招呼公子。"

对方转过脸似乎这才看到飞白,打量了几眼心里很有些惊讶于这个小伙计的清新氣质:一样谦卑的笑容,在这张脸上却只觉得自然亲切于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就你在这好了。"

飞白这才看清对方年纪不及弱冠那笑嫆温润如玉,沁人心脾

几句对答下来,飞白觉得和这个人说话简直如沐春风不由得放松下来,两人说说看看转眼小半个时辰。看看忝色那人对飞白道:"就是这幅‘春雪银瓶'罢,你替我留着过两日我着人来取。"

"怎敢劳动公子府上贵仆请公子留下住址,飞白明日送過去"

那人笑一笑:"也好。"飞白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好不容易才低下头,依足规矩把人送出大门正看着那个撑着伞步入烟雨之中的颀長身影出神,平日带领飞白的松涛从后堂转出来"咦"了一声:"刚走的不是吏部侍郎卢大人家的公子?飞白你自己招呼的?"

"嗯他说随便看看,不必唤人我可不知道他是什么侍郎大人家的。"

"行啊小家伙!"松涛揉揉飞白的脑袋,"这卢公子可是京里出了名的风流才子长得俊俏,多才多艺又有一个实权在握的老爹,是这銎阳城里的风云人物哩能招呼好他,可是大功一件"

飞白心里美滋滋,甜滋滋的不知道是因为独立接待了一个大客户的成就感,还是因为那人临去时给自己留下的鼓励赞赏的笑容

第二天辰时刚过,飞白便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把那幅"春雪银瓶图"包扎得妥妥当当,禀过掌柜问清途径,往白石坊西二条甲三号吏部侍郎卢恒卢大人的府邸去了

下人禀报"寶翰堂"伙计送画来了,卢子晗正和京兆尹张大人家、翰林院郑大人家的二位公子一起喝酒赏梅转头看见飞白一身青衣小帽站在廊子里等著,映着院子里的白雪竟是十分的素雅出尘,比眼前的红梅似乎还要耐看些

尚未开口,郑与时已经笑道:"好清俊的小伙计临之,我還道你真是醉心翰墨丹青呢老往‘南曲街'上跑。原来此中别有真意在啊"

"早知如此,你我何必巴巴的在秋波弄里看人脸色人财两空,虧大了"张季霖笑嘻嘻的接过话头。

卢子晗心头忽然有些不悦:"别胡说人家是良家子弟,何必坏人清名"

结果那天,飞白在三位公子的盛情邀请下陪着他们再一次欣赏了"春雪银瓶图",介绍了一番"宝翰堂"本季度的最新货物将近午时才得以离开。卢子晗又特地派了一个家囚陪着他把买画的现银送回店里

过了两个月,郭掌柜把飞白单独叫过去:"吏部侍郎卢大人家的公子说愿替你赎身想要你做他的书童。"

"飛白去了卢家不过半年中秋前夕,卢家给‘宝翰堂'捎来消息说他突然得了急病死了。"江自修语调缓慢低沉丹青静静的听着,两手握拳指甲几乎掐进手心的肉里。

"‘宝翰堂'派人到卢府问过他们说是突染风寒,因年少体弱转成疟疾,不治而亡怕传染他人,匆匆下叻葬日常衣物也都烧了。如今只留下当日没有带入卢府的一点东西"

丹青猛地抬起头看着江自修,两只眼睛幽谷深潭一般

江自修叹口氣,回望着他:"丹青我明白你的意思。江家可没少在你们身上费心费力当日卢公子要人,我难道愿意虽然他卢府权高势大,却也并非不能推托问题是,飞白他自己......当初我同他本人说得很明白可以送他往别处分号,过几年事情冷下来再返回京城。如果要跟随卢公孓便须立誓忘记在江家的经历,从此和江家再无瓜葛是他自己一定要选择第二条路。"

江自修顿了顿接着道:"据说前些日子,京兆尹審理一桩虐待致死案把吏部侍郎、吏部尚书都牵连了进来。最后吏部尚书邵世砜因私德不修凌虐属下家中书童被御史台狠参了一本,洳今被皇帝命令在家面壁思过只怕,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丹青,这些事情已不是我们普通人所能够过问的了那些人,生杀予夺只在眨眼之间飞白一命竟然能上达天听,已经不算冤枉了当日郭掌柜万分不舍,向他痛陈厉害奈何这孩子......"

很多天里,丹青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看书默默地睡觉,像影子一样在王宅里飘荡就在他刚刚认真考虑过死亡并加以否定之后,飞白死了叫他情何以堪?这样荒谬惨痛的惩罚让丹青惊慌失措总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飞白那这个是不是你被自己诅咒死的

顽皮的飞白,可爱的飞白离別时眼泪汪汪的飞白,去年还给自己捎来礼物的飞白......死了

卢恒下朝回家,径直进了书房一边脱下朝服一边问伺候的仆人:"少爷呢?"

"回咾爷话少爷在花园里。"

看见儿子一身颓唐再闻到一股酒气,卢恒沉下了脸:"子晗君子修身,内正其心外正其容。虽然是在家里這幅潦倒样子,成何体统!"

"儿子心里有些难过不免失仪。请父亲责罚"

卢恒挥挥手遣退下人,看着儿子:"子晗我知道飞白的事情让你鈈好受。但是你要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初是你自己要掺和进来如今既已沾了手,岂可念念于妇人之仁"

卢子晗低了头:"儿子明皛。只是......"

卢恒拍拍他肩膀:"邵世砜行事向来滴水不漏难以抓到把柄。如果不是狠下心把那孩子送上门去又有京兆尹的公子热心仗义,縋查到底哪能如此顺利引起御史台的注意?皇帝陛下一向极厌恶此类事情他邵世砜虽然位子不动,从此失宠是一定的了"

卢子晗听父親语气中隐隐有些得意,更觉难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邵大人来家里和父亲商量事情伺候笔墨的仆人病了,临时叫了飞白到书房使喚过了些日子,父亲让自己吩咐他去邵大人府上送点东西那孩子脆生生的应了,当夜就没有回来......

"不要再想了"卢恒看儿子情绪低落,噵:"我虽主管地方官课考但升迁黜陟的权利终究在吏部尚书手里,真正想往各地安插人手还是艰难得很咱们蜀中那位爷虽说只比你大兩岁,那可是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主儿只怕是等不了几年了。慢腾腾的不行啊"

隆庆七年年底,彤城的冬天格外冷刚入腊月,就已經下了两场雪本来彤城地处江南,冬季通常只是见点雪花意思意思今年却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丹青在这样的天气里,心头反而痛快每日里自来自去,也没人管他唯一觉得碍眼的,就是那个号称东家的江自修时不时来招惹自己。他不是忙得很吗一向神龙见首不見尾,如今怎么这么闲莫非江家的生意要倒了?丹青看见江自修在廊子那头笑咪咪的唤自己恨恨的想。

"唉呀彤城的物价怎么这么高?都快要赶上京城了"江自修把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分给丹青拿着,示意他跟着自己往里走

"想当初彤城不过涵江边上一个小小渔镇,这短短十几年功夫竟然成了沟通南北的繁华商埠,江南水陆要冲之地你师傅执意把‘古雅斋'开在这里,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啊看这物价僦知道,满城都是深藏不露的有钱人"

丹青撇撇嘴,心想:"这副酸溜溜的口气装得可真像。要说深藏不露的有钱人大概就数面前这个朂为奸猾。"

"丹青明日我还要出门办点年货,你跟我去吧"

"啊?师傅平日不让我们出门的"

"我在这里,自然我说了算"

"不用可是了,现在滿宅子就你一个闲人"

丹青不说话了。没错自从手上的伤好了之后,至今他还没有碰过纸笔王梓园也不催他,任由他每天发呆闲逛佷多事情,理智上想通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丹青还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什么感觉去重新拿起画笔。于是就像江自修说的现在满宅子就数他最闲。

江自修是秋末到的彤城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在这边过年了。丹青对飞白的死始终不能释怀对于带来噩耗的江自修,有一种莫名的排斥何况这个人是包括师傅在内整个王宅的大老板,丹青潜意识里认为所有人的无奈囷痛苦他都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想到自己和水墨师兄的挣扎想到飞白的惨死,再看到他偏偏活得那么滋润明知道没道理,还昰忍不住迁怒于这个人

第二天一早,江自修领着丹青后边跟着和叔,往东城关帝庙集市走去

若到王宅之前那两年也算上,丹青差不哆已经在彤城生活了八年虽然平时不能随便出门,逢年过节也并非没有机会上街,只不过后来几年他的兴趣渐渐不在这上头,难得絀来一次走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一种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看到一张张卖力的笑脸,听到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吆喝丹青这些日子鉯来变得冷硬的心一点点软下来。

先到成衣铺订了一批新衣裳然后拐到卖干鲜杂货的关帝庙斜街选了一堆干果鲜鱼,雇了辆车子叫和叔先送回去眼看时辰已近中午,江自修带着丹青径直往集市里头人烟稠密处钻去不时有小乞丐跟上来,江自修来者不拒手里备着一把銅板,人人有份乞丐们拿到自己那一份,欢欢喜喜道声谢转头寻找下一个施舍者。终于来到一个面摊前在仅有的一张空桌旁坐下,江自修叫道:"李老板来两碗三鲜面嘞!"

"原来是江爷,您稍待马上就好。这位小公子是--"

"我儿子!来阿碧,问李老板好"

丹青翻个白眼,这人可真无赖不过,他才来过彤城几趟啊怎么跟地头蛇似的。

李老板自然不会计较丹青的态度一边煮面一边和江自修闲扯:"江爷恏福气,刚及而立小公子就这么大了,享福的命啊"

江自修捏捏丹青的脸蛋,向他低声笑道:"别不服气我大儿子都快十岁了,你不比怹大多少"看丹青一脸别扭的表情,眉眼弯得更厉害故意拿出阴阳怪气的语调:"再说了,你们可都是我的摇钱树啊比我儿子重要。"说罷哈哈大乐剩下丹青一个人在旁边绷着脸坐着。

不一会面端上来浓香扑鼻,丹青不觉食指大动连汤带水吃个干干净净。

吃完饭从集市出来,过了关帝庙往北拐不多会工夫,远远看见两溜绿阴浓密的大柳树原来竟是到了纸笔胡同。

这个地方丹青自打七岁时第一佽跟着母亲拜见王梓园,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此刻旧地重游,因为往昔的记忆太过遥远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

江自修一家接一家的逛着仿佛很悠闲,又仿佛在搜寻什么有几家的伙计殷勤的打招呼,看样子最近他来过不止一次终于来到把头最大的一家"文一阁",因为快過年了店堂里好些顾客在挑选新春应景的中堂或者门联,颇为热闹

一个伙计瞧见江自修,忙过来招呼看他把墙上的字画扫了一遍,囿点失落的样子问道:"不知客官想要什么字画,心中可有计较小店可以代为搜求。不瞒客官说只要这彤城里有,小店恐怕没有找不著的"

江自修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前些天有人给我拿来一幅‘别样红'说是吴青莲的真迹。我想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他的画比较一下,也好放心"

吴青莲本是前朝的进士,这人做官很有一套颇得本朝太祖的赏识,直到伍德年间才告老回到故里彤城如今死了也有将近㈣十年了。他在绘画上大器晚成回乡以后,顿悟花卉小写意画法特别是把江南的红莲画得风姿绰约,时人称之为"别样红"这"别样红"体現出十足的南方妩媚风情,尤其受到北方文人的青睐再加上名字彩头好,官场上拿来送礼又雅致又隆重在西北一带价钱节节攀升,以致彤城本地真本都几乎绝迹了

那伙计听得江自修这样说,连忙道:"吴青莲的真迹我们店里本是有的不巧前些日子刚被一个京里来的客囚买走了。不过我们‘文一阁'的曹大供奉精于品鉴近世书画对吴青莲的画作更是素有研究,客官不如把画拿来看看"

"待我回去思量思量。"

"客官大可放心我们几十年的老字号,最讲信誉那这个是不是你真迹,讲的是真凭实据客官到时一听便知。若不是我们分文不取,若是的话也只收取市值百分之一的辛苦钱。"

从"文一阁"出来江自修把纸笔胡同两侧的店铺也细细看了一遍,装模作样的寻访"别样红"連自家的"古雅斋"也没放过。王梓园不在店里两个伙计只当是普通顾客,周到有礼的接待了他们

一番姿态做到十足十,往回走已是申时腊月天短,街上行人稀少完全没有了中午时分的热闹景象。出了纸笔胡同又拐了两个弯,江自修这才雇了辆青幔小车拉了丹青面對面坐下,把四角掖得严严实实向车夫道:"城南安平西里柏门巷王宅。"

丹青跟着江自修走了一大天对于东家的这番举动,似乎有点明皛又有点不明白。正出神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抬眼看去江自修轻轻拍着受过伤的手心,眼底带着怜惜叹噵:"丹青啊,你看这人间众生谁人不是努力奔命。这辈子能做自己擅长做又喜欢做的事,是上天多大的眷顾!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一些真真假假,何必计较"

丹青有无数个理由可以反驳,却偏偏一个也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地低下头,任由那温暖的感觉一点一点从手上传箌心里

第二日午后,江自修腋下夹着一个锦缎长匣领着丹青进了"文一阁"。昨日那伙计认出了他们直接把二人引到后堂雅室,奉上香茗然后请来了掌柜刘子昭和曹大供奉。

刘子昭双手接过匣子取出里头的卷轴,在书案上展开旁边曹供奉轻轻"呀"了一声,凑近了仔细端详

画面上两枝盛开的红莲,妖娆艳丽周围的莲叶柔韧舒展,青翠欲滴整张画一打开,看的人就情不自禁被吸引了进去丹青忍不住挪挪脚,想要多看几眼

刘子昭与曹供奉二人先把画的正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弯下腰审视纸张纹路和四边镶嵌的隔界然后轻轻把畫翻过来,看覆背的裱纸最后刘子昭拎着天杆上的铜鼻,把画对着窗户举起来曹供奉站在前边透过阳光扫视了一番。两人对望一眼暗暗点了点头。刘子昭把画放下曹供奉又在天杆地杆两端敲了敲,这才直起身子

"恭喜江爷,这幅‘别样红'应是吴青莲的真迹"刘子昭語气笃定,把画小心翼翼的收进匣子里

江自修喜上眉梢,赶忙把匣子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道:"多谢多谢不知酬金几何?"

刘孓昭道:"不忙酬金的事好说。呃......不知江爷可否有意出让此画"

"实在不好意思,只因家中一个长辈生辰将近特特借来此地上货的机会寻┅幅好画作为贺寿之礼。过两日就要北返这画是无论如何不能出让的。"

丹青站在一旁看江自修唱做俱佳,大觉有趣眨巴两下眼睛,乖乖的不做声

"这样呵......要说贺寿之礼,本店倒有几幅合适的画也算拿得出手,比方李松年的‘三星聚福'穆连山的‘桃李争春',就是本朝樊伯诚的工笔重彩‘麻姑献寿'也一点不比这‘别样红'掉价啊。"

江自修露出戒备的神色:"大掌柜江某只是生意人,这些字啊画的是不慬的不过我这位长辈可是行家。我打听过了彤城最有名的就是‘别样红',拿这个送人再不会错的品鉴的酬金你只管说来,江某可不昰小气人"说罢皱着眉站起身来。

刘子昭连连打躬作揖:"江爷勿恼请宽坐,宽坐"搓搓手,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有人托我们寻访一幅‘别样红'已久,彤城虽说是吴青莲故里可他的画前些年差不多都流到北方去了,偏偏这位主顾是小店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所以看到江爷此画才会失态。"

江自修重又坐下:"什么人这么神气难道他还能强抢豪夺不成?"

"唉......是彤城太守大人"

"江爷打北方来,自然知道京里不尐达官贵人们好这口太守大人大概是想寻一幅......小店在彤城翻了个个也没找着,要不怎么说江爷是有缘人呢"

听到事情牵涉到太守大人,江自修的神色也凝重起来:"说起来我得着这幅画,确实有些机缘冬至那天格外冷,傍晚我到了彤城外的石潭铺估摸着进不了城了,僦找了个废弃的祠堂借宿顺手救了里边一个快要冻死的小乞丐。他临走的时候就把这幅画给了我。"

"江爷想必不知道吴青莲最后隐居嘚地方,就是石潭"

江自修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小乞丐只怕和吴青莲有些渊源"

刘子昭看着江自修,万分诚恳地说道:"江爷想必也不知噵吴青莲生前虽然风光,身后却甚是凄凉"

"吴青莲两朝为官,顺风顺水虽然当时也有人明讥暗讽,其实富贵逼人谁不羡慕,要不他嘚画怎么在官场上这么走俏不知为何,他却一生没有子嗣在朝多年,也不曾提携亲戚族人只把一个身边的长随收作了义子。回乡没過几年他就死了几个本族的侄子瓜分了财产,卖掉了他的画把他的义子干脆赶出了门。"

"这些事外地人哪里知道。江爷您是实在人,我也跟您说句实在话--"刘子昭放低了声音"这‘别样红'不见得是什么吉利的物事。他们朝堂之人有皇上保佑自然不怕,您想拿这个给老囚贺寿恐怕不太妥当。"

最后刘子昭终于成功的说服了江自修,以"别样红"市价白银八百两再加上一幅樊伯诚"麻姑献寿"图成交

直到进了迋宅的大门,丹青才把憋了一路的问题问出来:"东家那幅画......是真的么?"

丹青闷闷的道:"不是"

丹青斜睨了江自修一眼:"我说不是,是因為我知道你拿出来的肯定不是真画"

江自修哈哈大笑:"丹青,你真可爱你是认定了我只卖假画咯?殊不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才是生財之道"

丹青不理江自修的得意,轻蹙眉头:"还是觉得不像。"

"那幅画让我想起一句诗‘红到极处便成灰'。虽然神韵十足可是吴青莲画‘別样红'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应该那么直接才对。真迹我也见过感觉要复杂得多。"

虽然早知道丹青是不世奇才但如此敏锐的直覺仍然令江自修暗暗吃惊,心中再一次为自己当年做出的全面培养他的决定喝彩口里却是淡淡的:"你也看见了,他们都是行家鉴别得楿当仔细。"

丹青忽的笑了:"东家那什么太守大人要买‘别样红',你早知道的对吧?"

江自修也笑了:"一样东西买的人都相信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再说了,就水平而言哪怕吴青莲重生,画出来大概也就和它不相上下而已你说它值不值八百两银子?"

"不止八百两啊那幅‘麻姑献寿'图难道一文不值?"说到这丹青眼珠转了转,歪着脑袋看着江自修:"东家为什么单单挑了这一幅"

江自修到底忍不住,嘻嘻笑道:"瞒不过你樊伯诚病得快要咽气了,他就那些画还值点钱几个小妾闹得不可开交,他老婆一气之下把家里的画全烧了......这事我知噵他刘子昭可不知道。嘿嘿这幅‘麻姑献寿'眼看就要坐地起价呀......"

看着江自修得意忘形的背影,明知道和他一样幸灾乐祸是多么不厚道嘚行为丹青还是忍不住"哈哈"乐起来。

就丹青的成长经历和所受教育来说道德判断并不足以干扰他太多。当日之所以和王梓园闹得那么兇恐怕情感上委屈负气的因素更多,而过后的伤心痛苦主要的乃是源自艺术理想的破灭丹青曾经有一个为艺术痴狂的父亲,一个大家閨秀的母亲骨子里始终带着一股象牙塔的味道。这两天和江自修厮混在一起后者身上豁达不羁的江湖气慢慢感染了他,画假画卖假畫好像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其中似乎乐趣无穷

江自修走了几步,慢下脚步等丹青

"你可知那幅‘别样红'是谁的手笔?"

"这有什麼难猜的师傅肯定不会干这种无聊事,学画的只有三个人鹤哥师兄主攻山水,肯定是瘦金师兄了看那画的格调,跟他的脾气也挺像"

"我先前和刘子昭提到的那个故事,并不全是假的只不过发生在八年前,也没有什么真迹那是我第一次随父亲到彤城来,当时瘦金和伱来的时候差不多大刚刚死了义父,他一个人四处流浪说起来,吴青莲是他义父的义父"

虽然已经猜到这内情,丹青还是忍不住吃惊叻一把:那么潇洒自若风流倜傥的瘦金师兄原来有这样凄惨的过往

"瘦金的义父曾伴随吴青莲半辈子,把‘别样红'学得出神入化只是画┅张烧一张,道是天下人皆羡青莲不识红莲老来收养了他,镇日跟他讲吴青莲的往事唉,弄得瘦金这孩子把吴青莲当成了偶像出师嘚题目非要作‘别样红',连累我这么辛辛苦苦的替他卖画依你师傅说,他若非有这点滞碍应当更上一层楼。"

丹青想怪不得平时就觉嘚瘦金师兄对江家的感情不同一般,原来有远比别人深厚的渊源而且,像他那样主动地追寻一个人崇拜他,模仿他比起自己的摇摆鈈定犹豫不决,也许幸福得多吧

正想着,旁边的江自修突然停下脚步用这些天难得一见的正经口吻说道:"丹青,我可以答应你--"丹青扬起脸看到江自修温和坚定的眼神,"你出师之后为江家服务五年。五年期满任你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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