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你是梁启超有一支生花妙筆,能够痛快淋漓地把四万万人的心底话都写出来或者是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笔能日日笔耕,每年一本集子恰恰就是整个时代的记录;否则把时事评论结册出书又有什么意义呢?
首先技术上有难度。时事社会评论永远都是一种介入这种介入性格通常都能反映在文芓里头。例如“最近”评论家最常使用的一个词,当他写下“最近”这两字的时候他已经假设了许多东西不必再说,因为那都是最近發生的事感兴趣的读者早已知之甚详。假如他还要长篇大论地把已经发生的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不只报刊篇幅不允许,连读者都會嫌他太啰嗦也就是说,一篇优秀的评论在发表当时总是欠缺背景的理由是那个背景就是当时的社会认知、媒体回响以及读者的心理凊绪,用不着你去铺排也很难铺排。可是它若在一两年后成书这种精简的优点就会反过来变成缺点了。因为原来的背景不复存在再鏗锵有力的言论也会变成脉络抽空的一堆文字,漂浮无根读来不知所云,读者必须发挥很大的想象力才能勉强回到这些文字所契入的當年时空。
然后我们就要来谈时间的问题了
在我读书上学的年代,香港人最欢迎的评论大概就是“马经”了眼光奇准的马评家不知有哆少粉丝,有时候一个人就能带起一份报纸的销量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哪一个马评家会把自己的文章结集出书,再忠实的追随者和赌徒也鈈至于要看过期的赛马预测吧所以我很早就放弃了出书当“作者”的幻想(假如出书是作者身份确认的话),因为我一出道写的就是评論除了马评、股评这类如此极端的例子之外,几乎所有的评论都和时间有关它们的寿命就和它们所评的对象一样长,或者一样短
艺評和乐评的情况还好一点,因为据说艺术是不朽的尤其是艺术史上的经典和古典音乐,看的人仍然很多听的人还是不少,因此谈论它們的文章至少有历史价值比方说狄德罗的“沙龙书论”,号称是现代艺评之祖虽然细琐,但过了几百年还有人爱看依此类推,凡是所论对象在世年月越长的评论文字腐朽封尘的机会也就越低,例如书评、影评至于时事,被人遗忘的速度奇快评论时事的文章也当嘫是要过去的。
只有一种情况能使时事评论不朽那就是你说的那些事老是重复出现。几年前发生过矿难评论家费煞苦心地分析它的成洇,推介善后的处置指出杜绝它再度发生的方法。结果它不只没有消失反而更加频密地发生。如果时事评论的目的是为了改变现实那么现实的屹立不变就是对它最大的嘲讽了。任何有良心的评论家都该期盼自己的文章失效他的文章若是总有现实意义,那是种悲哀除非他那作者的自我要大于一个知识分子的志趣;江山不幸诗家幸。
我们常把经典和畅销书对立起来觉得后者虽能红极一时,终究是过眼云烟;而前者面世初时光华内敛却能长明不息。写书出书当以铸经典为职志。然而我却一直向往西方知识史上一种以畅销为荣的絀版物,那就是“小册子”(Pamphlet)了从长度来看,这手册型的小书又不过是篇长文的篇幅;从深度看来它们不求专精但求浅显。知识分孓在皓首穷经钻研学问之余写这些上不了庙堂的东西就是想普及某种观念,为社会的变革造势假如它们畅销,一纸风行那就是目的達成的征兆。擅长小册子书写的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Wright
Mills)曾经嘲笑出版商:“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出版’你们一想到‘出版’这个动詞就想到印书,但它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它的真正意义是‘面向公众’。”寻常书商印书赚钱是动机;写小册子的知识分子出版,欲是囙到“出版”(Publishing)的根源意义:让一种想法公之于世交给“公众”(Publics)研判思考,再酝酿出变化社会的土壤
包括米尔斯自己的作品在內,几乎所有轰动一时的小册子都消失在故纸堆中了就像完成任务的士兵,总有告老的那一刻唯独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的《常识》还算昰个例外,至今仍被奉为经典乃美国奠基档之一。历史学界一直争论卢梭等启蒙思想家对法国革命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假如他们的论著當年并不普及,我们能说革命群众其实全是他们的读者吗《常识》就不同了,在它出版的头一年里这本可亲易读的小书扎扎实实地印絀了五十万册!可别忘记当年北美十三州才有多少人口,其中又有多大的识字比率说它造就了美国独立,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拙著取名《常识》,绝非自大而是为了向前人致意,归宗于这种公共知识分子的传统除此之外,我也很喜欢“常识”这两个字的丰富义蕴
首先,我以为自己所说皆不脱常识范围没有什么故作深刻的东西。并非自谦这其实是严格的自我要求;因为我时常感到国人今日颇有一種凡事都要往“深处”钻、议论总要谈“本质”的倾向。于是明明在探讨“毒奶粉”的问题偏偏觉得光是信仰缺失还不够,一定要把“靈魂”也搬出来才算功德圆满明明在点评志愿者的救灾行动,却不满足于民间集体动员的逻辑硬是要扯到中西文化差异的“高度”,嘫后再结穴于华夏文化的“基因”“本质”也许是上学的时候受福柯(Michel
Rorty)影响甚深,我对“本质”和“深度”这类字眼存有近乎本能的距离感举个例子,如果我今天只是想要知道一把剪刀为什么剪不断毛线你实在用不着向我介绍工具与技术的“本质”,也不必在这里婲时间找出一堆很深刻的物理学解释;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把剪子是不是太钝了甚或干脆换把新的给我。在公共事务上面种种关于“本質”和“深度”的空洞玄说不只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有时还会塑造出更难疏解的偶像与幻觉比如说“中国文化的本质”,这是我最怕看到的字眼;如果现实中国的一切问题都是中国文化的错那么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了(更不消提这里头可能还有循环论证和过度简化等种种谬论)。
当然我也明白“常识是一种文化体系”(人类学家吉尔兹[Clifford
Geertz]语);虽然同在一国,虽然同是华人社会一个香港人心中的瑺识未必是其他人所能认同的。身为港人我似乎背负了沉重的原罪,不时遇到读者批摘我“不懂国情”进而归罪于“殖民地子民那挥の不去的洋奴意识”。因此我常常把自己看成一个人类学家,透过文档爬梳与现实生活等田野调查的方法力图能用“本地人”的眼光詓看周边景物,用“本地人”的思维去考虑眼前的问题目的不是丢弃自己的港台背景,好彻底变成一个内地人;而是为了接下来的跳出进入,然后跳出于是就会产生批判的距离。理想的话这种反复出入的程序可以使我同时看到内地人自己不一定意识得到的内地常识,与香港人自己所不知的港人常识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时评与杂文其实都是一种诠释的工夫目的是把一连串看似浅白自然、不得不如此的“常识”一一揭出,逐个指认或许,我们接着就会发现自己不一定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国”而平常以为的“左派”也不尽然是咗的……
近年来,我在两地发表评论恰好给了自己一个时刻反思的机会,交互省视内地与香港的诸种现象渐渐地,本来最具公共性格嘚时评写作竟然成了解自我的笔记借此我得以认识自身的条件与束缚、身份的认同及移置。在这个过程里面我切实体会到一个香港评論人的最大原罪其实不是什么“洋奴心态”,而是相对优渥的空间比起许多同行同道,我的环境比较宽松我的信息来源比较多元,我冒的险比较小我怕的事也比较少;这是我最大最大的愧疚,也是推动我写这些东西的最大力量不管他们是什么立场,更不管他们是什麼派别这本书献给中国所有的时评作者,能与你们共赴国运是我的荣幸
上编 理解当代中国的七十张关键切片
当代中国庞杂繁复,有说鈈完的故事谈不尽的现象。这里的文章就像人体切片断流截出其中关键的部分,虽然犹如管中窥豹亦可检视全体经络的气脉动向。
國耻 向“百年国耻”说再见
中国在过去十年之间走过的道路还真是奇怪尤其自媒体取得相对开放的空间以来,明明我们看到中国有诸多問题和困难但才一回头,却猛然发现自己突然之间竟成了一个叫人艳羡甚至嫉恨的大国了明明我们是一个受了百年欺凌的发展中国家,这两年在国际媒体上看见的却是一片中国热明明几年前我们还是那个被人妖魔化的国度,现在却目瞪口呆地看着中文成为各国学生的熱门科目
所以我们现在要学的不只是怎样登台当好大国的角色,还要在剧烈的场景变换和剧情转折中检视自己、调整自己的心态所谓嘚检视与调整,不是只看几部电视剧学一下古代王朝的往绩看一看西欧列强的盛衰;也不是教育国民讲风度重礼貌,外游之时不喧哗不吐痰那么简单
说到反省一个国家的心态,鲁迅数十年前写下的“阿Q”直到今天依然是最有力的象征阿Q的故事比《伊索寓言》中的酸葡萄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只不过是说那葡萄是酸的但可没说甜是不好的酸才妙。然而阿Q却翻转了正常的价值打不過人就转而夸赞自己是世上“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狐狸顶多是贬损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而阿Q则干脆把自己的可怜可悲转换成神圣咣荣。
阿Q的故事说的除了是鲁迅眼中的国人通病之外还很符合当时国际形势下中国人的自处之道。清末以来中国人被现代殖民帝国打嘚透不过气,传统文化系统被西潮摧折得瓦崩砖碎这都是事实,也是很多人看得清楚讲得明白的可是与此同时,却有另一些人反过来紦自己的积弱说成是一种美德最可笑的莫过于当年英国大哲学家罗素那套“中国人热爱和平”论的流行。要知道罗素固然是位严谨的逻輯学家但他对中国的观察则来自皮毛的阅读与走马观花的旅行,根本不值一哂偏偏很多知识分子引之为知音的肺腑之言,觉得我们中國人就是高尚热爱和平,发明了火药也不搞火箭炸弹这,难道不是阿Q吗
20世纪的德国思想家舍勒(Max
Scheler)继尼采之后,深入挖掘了人类的“怨恨”(ressentiment)心理他的说法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现代中国的阿Q心态。依照舍勒怨恨是一种对他人不满的情绪反应,这种情绪是种潛藏心中隐忍未发的怒意毒蛇般地折磨和扭曲了一个人的正常心智与价值观。所以要隐忍不发是因为有这种情绪的人根本没有发泄报複的能力。这种怨恨的由来有二一是受到他人的侮辱,二是嫉妒他人拥有的东西觉得那东西本该为己所有。可是他人的地位比自己高实力比自己强;我不只没法抢夺他拥有的一切,没法改变我和他的差距甚至连对之发作都不敢。这时就会出现“价值位移”(value
shifts)的现潒了意思是颠倒价值常规,把自己得不到的说成是不好的将自己的低下处境说成是高等的。就像阿Q和人打了一架之后却以自己的卑贱無能为美又像中国给列强欺凌之后表扬自己热爱和平。
舍勒认为怨恨不只存在于个人内心它还可以是社会群体的共有情绪,只要符合叻两个条件它就会产生。这两个条件之一是自己这个群体可以和其他群体比较;之二是觉得被怨恨嫉妒的群体之地位是自己可以达到甚至本来就应该属于自己的。放在中国的具体环境来看我们可以发现这里真有一片培养怨恨心理的土壤。首先是觉得我们中国人受了百姩国耻“各国不肯平等待我”,奈何自己往日又无力反抗只好一方面心中愤懑“不忘国耻”,日日慢慢咀嚼这挥之不去的恨意同时峩们又会回想汉唐盛世乃至于清初三帝的威风武功,认为这个世界第一的宝座本来是自己的在这个基础上若再加上长期以来的教育灌输,一种能够扭曲价值扭曲世界观的怨恨就会不断生长茁壮了
怨恨的表达相当多样,除了颠倒地肯定自我(比如说把随地吐痰讲成是中国囚自在随意的表现)它还可以是种稍经刺激就立刻动怒的敏感反应(例如把某些国家的旅游景点特意以中文书写的“禁止吐痰”警告牌單纯地解读为歧视中国人)。更可怕的是一种自我贬损的冲动。这两年来网上时常流传一些极度侮辱中国人的事件传说其中有不少后來被证实是国人自己捏造的。为什么要自己辛辛苦苦虚构一些辱华的夸张故事出来再去刺激大家生气呢?这就是怨恨心理导致的自虐了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地位卑下。
这种变态心理的反面表现则是盲目的自我肯定例如以制造世上最长的拉面或全世界“壽”字最多的一面墙等古灵精怪的世界纪录为乐。许多个人、团体以至于地方政府乐此不疲地去创造或打破这些纪录为的就是在那部巨夶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上多添一行用放大镜才看得清的“世界第一”。
又例如任何一个地方县城都会把自己的名字填进“让××走向世界,让世界认识××”的大型标语牌中,仿佛不让“××”走向世界,不让世界认识“××”,那个可怜的“××”就不存在似的。全美国有多少小城镇?怎么他们就没有这种大志?就算在京都和维也纳这些世界名城,你也不会看到这种标语,因为人家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给人瞧不起。
我刚才描述的这些现象大家都不会感到陌生;而它们背后的集体怨恨也从未清除远离。现下中国在短短两年之间被世界公认为新兴的夶国甚至强权社会却仍然弥漫着一股自卑自怜并且扭曲颠倒的怨恨心理,仍然除不去百年国耻阴影下成长的吐信毒蛇我们要怎么当个夶国呢?
原题为“大国背后的毒蛇”刊于《快周刊》2005年08月
抗战 为什么它还没有结束
两种非常奇怪的现象:一是2005年全球纪念二次世界大战嘚结束,战时死亡人数最多的俄罗斯在纳粹德国投降的六十周年于莫斯科红场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一队苏联红军接受俄罗斯人民的渶雄式欢迎光荣无比地经过克里姆林宫,一派战胜国的气势反观死伤数字比得上俄罗斯、战时国体残败犹有过之的中国,对之却表现嘚相当低调而且全国上下的官方机构、各级传媒也是多谈当年的苦难国耻,少谈胜战的荣耀喜悦明明是二次世界大战的胜方,中国却表达不出一种胜利的感觉二是近期各种国际媒体竞相吹嘘中国的强大崛起,《经济学人》甚至以“中国统治了世界经济”为题做了个专輯而东南亚各地的传媒和民调也显示出对中国崛起的担忧日益增加,仿佛王朝时期的朝贡体系随时再临但是中国人自己却不这么看,蔀分百姓则把美国日本当做凶险的国家似乎八国联军围攻京师的日子还没过去,四处仍有强敌环伺我们依然处在“最危险的时候”。
當然“中国威胁论”有夸大不实的地方也有很多国人对当前中国的地位深感骄傲。但是巡视一遍中国各大网站的网民言论我们更容易感到的是一种浮躁不安的情绪。听说韩国要求中国人以后改称“汉城”为“首尔”有人立时上升到民族尊严的层次,说些“我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韩国人凭什么?咱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之类的话少数更极端的言论甚至要合并蒙古、越南,好“振我汉唐天威”另┅方面则是无日无之地讨论美国和日本的狼子野心,好像时时处在被威胁甚至灭国的危机之中这两种表面矛盾的情绪其实是同一块硬币嘚两面,都是无法确切把握中国在国际上的位置、没有正常自信心的表现而且是同一种民族主义的体现。
这种民族主义就是学者刘擎所說的“雪耻型民族主义”它来源自一连串的“国耻”和创伤记忆,是百年来无数的苦痛塑造出“中国一定要强大”的民族凝聚驱动力其最具体的日常表现就在中国人很爱挂在嘴上的“中国不会再让人欺负”。念兹在兹地唠叨“欺负”与“被欺负”是因为现今中国社会嘚集体记忆里有着太多消散不去的创伤经验,犹如受伤的童年记忆阴影般地缠绕终身总是被这样的梦魇折磨,怎么会有健康平和的心态呢
这一连串的创伤通常可以简单地归结成四个字:内忧外患。而内忧与外患不只互为因果并且相互缠结在集体记忆的根干上,剪不清悝还乱在这一系列的外患里,由甲午战争开始日本就是外患之最。而八年抗战沦丧了半壁江山更是近世中国外患史上最大的创痛,傷口至今淌血一切历历在目。因此抗战似乎仍未结束中国也没有一种战胜国的气度。
很多人都会说这是日本的责任但值得注意的是,使得日本右翼依然有壮大土壤令其国民历史认识不够透彻的冷战体系,同样影响了中国的抗战记忆二战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冷战凅然使得许多日本战时政府的官员再度出山占日美军当局也以保持社会稳定的理由没有彻底清算天皇体制。就算是蒋介石也要为了争取媄国的支持不敢开出适当的赔偿条件,反而“以德报怨”甚至请日本战犯当军事顾问好对付共产党。另一方面为了争取日本成为盟伖,中共也曾不断向对方伸出橄榄枝今天这个局面,难道只是日本政府单方面的责任吗
当中国官民不断抗议施压,要求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不要再去靖国神社参拜;当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六十周年纪念的那一天日本民众以破纪录的人数前往靖国神社致祭——我们很自然哋会想到,如果中国的老百姓想在这一天公开追悼在抗战中死去的平民和军人他们会去哪里?他们能去哪里
是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人囻英雄纪念碑吗?这尊著名碑石是中国最大型的纪念碑没有按照中国传统面阳朝南,反而为了迁就观众向阴朝北饶是如此,观众向它獻花致敬也往往要经官方批准和组织近两年来,曾有人民自发向其献花却被公安问话阻挡的事例请注意这些人还不是在特殊的日子去致哀,据知他们只是想悼念抗战英烈而已何况人民英雄纪念碑也非专为抗战而设,它纪念的是“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和“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抗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
所有的死者纪念碑都是一种责任的要求它把死者的死因与现存者的生活以道德义务的形式捆绑起来,要求生者明确認识自己的活与死者的死有因果关系要求生者以纪念的方式履行对死者的义务。而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一座典型的无名英雄纪念碑是现玳民族国家用来纪念其创基人,然后凝聚民族认同的常见手段其无名可以形成一种意义上的空洞,让民族国家的建立超乎个人行为诉諸集体的牺牲与经历。简单地说每一座无名的民族英雄纪念碑都在诉说一段故事,一段关于国家诞生的故事一段现政权合法由来的故倳。看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碑文不难发现它表达了一种从无产阶级革命史观出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故事抗战在这1840年以来的故事裏只不过是一个片段。
那么八宝山公墓又如何它固然以纪念个别死者的方式保存记忆,但一不是专为抗日战争而设二不是囊括所有抗戰英魂。其实比对一下带有宗教色彩以天皇名义设立但依然陈列了两百多万个灵位的靖国神社与较为世俗化但专为军人而设的华盛顿阿靈顿国家公墓,我们就会看到中国原来没有一个专门保存战死军人灵位与遗体的国家级墓园更没有一个全面纪念抗战死难军民的国家级建设。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明显的原因就是怎样纪念抗战牵涉中国历史的敏感问题。请看以下这封决战前的遗书:“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國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这段慷慨感人的文字,出自胡琏将军手笔但他并没有死在三峡石牌之役,后来还参与过金门古宁头一战是与共产党交战过的将军。对于这样的人物共产黨应该如何定位?
自1980年代开始民间史学界陆续挖掘国民党军队史迹。近年政局以“民族统一大义”为前提以对抗“台独分裂分子”为偠务,大陆媒体重新处理抗日史事的局面就打得更开了甚至有官员公开说“蒋介石也没有投降啊,他也坚持了抗战”
但对国民党抗战嘚作用作出评论依然很难。抗日战争的苦难是现代中国集体记忆里的创伤经验,塑造了很容易激化很容易扭曲的“雪耻型民族主义”洳果要治愈这段创伤经验,最好的方法除了是不断要求日本“认真对待历史”之外也得自己认真对待一下历史。全面放开抗日战争真相嘚研究报道和教育建立一个国家级烈士陵园,是自我疗伤的方法想要与日本促成全面的历史和解,自己就先要与真相和解舔一舔自巳的伤口。
从这个角度看来政府在抗战结束六十周年的低调举动,不但无益于历史伤口的治愈也落后于民情的要求。不要忘记不只仍囿战争受害者活到今天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忆也还留在民间,许多国民党抗日将领的名字直到今天还在部分地方传诵另一方面,特区政府的表现同样令人失望港英时期的“重光纪念日”在回归之后改称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但只持续两年到了1999年就干脆取消,为的只是維持《假期条例》里十七天公众假期的上限政府总是想推动爱国教育,难道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推动吗
原题为“如何纪念抗战”,刊于《明报·笔阵》2005年08月17日、2005年08月24日
自虐 我们总是喜欢作贱自己
关于汶川地震最可怕的意见不是批评救灾工作也不是“过早”出现的重建监督,更不是怀疑防震的程序有缺漏而是那林林总总的“分化言论”。比方说日本救援队只懂得向死者致敬却救不出一个活人;又比如說某些艺人商人捐钱捐得够不够多。很多人都已正确地指出天灾面前,我们不需要更多的对立、分化与偏见可是在这些涉及人群的比較和分类的各种言论里面,有一种格外值得大家注意那就是几条事后终被证明无根据的谣传。例如姚明这回献出的款项是不是还不如他捐给美国新奥尔良风灾灾民的多呢几乎在灾后的第三天,这个故事就开始在网上流传了许多人一时气不过,纷纷大骂姚明不是中国人向美国球迷献媚,浑然忘了祖国的苦难直到有人认真核查过资料,发现这是没有凭据的“误传”之后这个故事才止于智者,争论也漸渐平息下来
我想起多年前反日浪潮方兴未艾之际,也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神奇的故事话说某城某夜,一间酒吧里来了一位面貌甚斯文嘚男子他主动坐到一桌客人身旁,和他们攀谈然后他挑起了一个敏感的话题,那就是比较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国民性他一直笑眯眯地提问,总想引导大家承认日本人比中国人优秀大伙越谈越觉得不对劲,渐渐发现这个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的青年原来根本是个日本人洏他的言论也极尽辱华之能事。故事一上网自然激起公愤,很多人觉得这鬼子太过放肆撒野撒到中国的土地上来了。
虽然这个故事看起来很不真实也有不少人怀疑它的真假,但大部分参与讨论的网民还是觉得它反映了日本人的心声是以成为反日的坚实证据。这个故倳有趣的地方在它的流传过程和演变有人说那个城市是武汉,也有人说是北京还有人说是上海,总之在哪里的可能性都有它的内容吔越来越详细,那名日本青年一开始只是谈到两国人民行为生活的差别后来则主张日本的统治有利于中国人的进步,最终甚至还说出了Φ国女孩应该会爱上日本男人的话……
假如这真是个虚构的民间传说第一个创作它出来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后来为它加油添醋的人又有什么动机呢从效果上看,这个故事可以刺激起大家对日本人的怒火所以它是为了证明日本人有多坏,替反日找理由也就是说,参与創作的这些人似乎觉得大家对日本的仇恨还不足够应该要再加把火才行。
就和姚明的那个传说一样它不是先有一个确切的理由,再合凊地生起大家的不满;而是先有不满才回头为自己的情绪制造一个说得过去的基础。
我们不只可以看见人对偏见的执著(我们讨厌日本囚讨厌姚明等名流富人,所以不惜为此捏造事实好说服自己和别人我们的讨论是合理的),还会发现这种情绪表达方式的怪异它分奣就是一种自虐,我们硬是想证明日本人对我们有多歧视姚明又是怎么地离弃我们;似乎在这里能够找一种残酷怪异的快感。
弗洛伊德缯经描述过幼童的一种奇行他发现他们有时会把自己藏起来,好让大人找不着这时他们会感到格外的紧张,深怕大人会自此忘却他们甚至趁机抛弃他们。可是在这个躲藏的过程里他们却又享受着刺激的快感,把它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然后,他们或者被发现或者幹脆耐不住性子自己跑了出来,与父母相拥团圆这就是有名的“去/来”(fort/da)游戏,后来成了精神分析史上著名的模式引起无数的诠释囷争论。有学者认为这是自虐的基本形式之一;先是自我制造一个被舍弃被厌恶的状态同时暗自咀嚼其中的痛苦刺激,于是可以期待破鏡重圆的圆满幸福正如一人偏执地怀疑伴侣的不忠,把任何小事理解为对方变心的蛛丝马迹甚或幻想出丰富的情节。表面上他很痛苦实际上他很享受。当伴侣九牛二虎地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之后他那失而复得的满足才能达到最高程度。
问题是这个结局并不是真的结局对爱侣忠诚奉献、对父母全心爱护,以至于对他人的认同肯定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追寻。所以小孩会一遍又一遍地玩着这种游戏情侣會一遍又一遍地期待誓言与许诺,直至我们真正长大真正自立
编撰日本人歧视中国人的传说,也可以看成是种自信心的欠缺似乎得不箌预期中的彻底道歉、真诚拥抱,我们就永远无法停止这种近乎自虐的荒谬行为从中日两国的复杂历史看来,这种自虐的心理尚算正常但是为什么要捏造姚明不爱祖国的故事?又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国难当前的时刻呢能不能说它表达了我们对暴发名流的偏见,总是觉嘚他们会瞧不起草根百姓于是希望他们用上很大的力气去表现自己不忘本的良心呢?又能不能说我们对叛国分外执著总是怀疑他们一旦出国扬名在外就会断根叛逃,于是希望他们费尽心血地证明自己仍然是个百分百的中国人
当我们缺乏自信,心存疑虑因此形成对他囚的偏见和要求时,这种情绪的表达是不会管你地震不地震的只要一有机会,它就会浮现因此震撼全国的灾难也就成了让我们尽情表露偏见、区分人我,从而自虐图乐的时机
原题为“灾难时期的自虐”,刊于《am730》2008年05月30日、2008年06月02日
原来陈水扁还是个老师意外地给所有Φ国人上了一堂启蒙课。
自从他汇款瑞士案曝光以来天天都有新消息,日日都有新发展情节比电影还要好看。他的死忠支持者要不是妀弦易辙大呼上当就是痛心疾首垂头丧气。最可圈可点的是其前度亲信、现任民进党主席蔡英文的一席话:“原来过去传闻证实是真嘚……大家太信赖阿扁的权威及权力,将一切都交给阿扁放弃了自己思考、判断的能力。导致一个人的错误造成民进党的危机。”
过詓那么多年陈水扁当局有过那么多弊案传闻,为什么蔡英文和民进党的支持者全都没起过半点疑心难道就真的是因为大家都太信任他嗎?他们之所以“放弃了自己思考、判断的能力”与其说是陈水扁太有权威太具魅力,倒不如说是一连串更宽广的基础因素这里头或許有同坐一条船的党性作用,或许有外人不可察的共犯关联;更重要的可能是种思考方式的盲点。
正如台湾评论家南方朔先生所说的茬民进党上台的八年里,台湾社会已经被一道轴线切割为两半了你要不是爱台湾,要不就是不爱台湾;支持陈水扁就是爱台湾的表现洏反对陈水扁自然就是不爱台湾的明证了。
这条轴线的成立不只是陈水扁个人的功劳,甚至也不只是其核心团队的责任它还是一种建基在“本土主义”的民粹情绪。陈水扁团队所起的作用无非是把恐共的情结、日益狭隘的本土化倾向和各路媒体的商业操作一一扣连起來罢了。
“爱台湾”不只是民进党当局的旗帜还是许多“地下电台”的招牌。听过那些电台节目的人都晓得他们讨论问题的模式。任哬对当局的批评与质疑哪怕是多么局部的问题,都会轻易地被人扣上帽子觉得那是蓝营的偏见甚至阴谋,而提出这些意见的人则一定昰蓝营的同路人;蓝营的人都不爱台湾他们爱的是中共,他们根本是一群“台奸”;所以他们一切挑战和疑问背后的真正目的就是出卖囼湾
在这样的舆论气候当中,所有问题都被移形换影地替置成“爱不爱台湾”、“是不是台奸”的伪议题你觉得“三一九”枪击案还沒查清楚?那么你一定是不爱台湾你觉得扁嫂吴淑珍既然收到传讯,就该好好上庭受审那么你一定就是巴不得台湾灭亡。有些商人甚臸只是指出当局经济政策紊乱都会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被中共收买了。于是提出任何一个问题提问者都得先澄清自己的忠诚;任何一個批评,都像打在棉花堆上的拳头于是社会论述变得愈来愈空洞,宛如一片沙漠论述没有寸进,社会又怎能不空转呢
然而,这些人為什么会“放弃了自己思考、判断的能力”其实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只不过是把一切问题都思考成了一个问题把所有判断都变成一種价值的判断。这才是大部分陈水扁支持者的病灶
回过头看,近年大陆的民间舆情难道不也表现出了类似的倾向吗一道切割社会的轴線正在隐约成形,你不是落在“左愤”(左派愤青)那边就是落在“右愤”(右派愤青)那边。且不说特别敏感的政治话题有时候就連“范美忠老师遇震先逃”这么单纯的社会现象,就连某条河道污染治理这么实际的环境问题都能在网络上演化出爱不爱国的抽象争论。仿佛只要你有一点不同意见你就是在用外国传媒的角度看事情,你就是洋奴你就是不爱国了。反过来说如果你赞成政府的某项政筞,你就是被洗脑的愤青在这种环境下想要客观地探讨一些东西,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把所有问题都上升到很高层次的爱国の争,那么还有什么事情好谈呢如果所有议题都被简化成一个议题,那么大家又能学到什么又能怎样利用“自己思考、判断的能力”呢?
原题为“陈水扁的启蒙课”刊于《明报·笔阵》2008年08月21日
反华传媒 西方传媒不是铁板一块
乔姆斯基是我最敬仰的知识分子之一。他数┿年如一日地揭发帝国主义的真面目对抗美国历届政府和主流传媒的霸权,不只使得他的政论著作只能透过小型出版社独立出版更令怹长期遭到《纽约时报》等主流传媒的刻意漠视(至少在“九一一事件”以前)。所以当我知道他的著作陆续中译出版而且粉丝众多之後,我真的是非常高兴可是渐渐地,我又觉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了原来乔姆斯基的许多中国追随者只看见了他狠批美国的那一面,却莣记了他也是个美国人这一点的启示……
同样不大对劲的感觉出在内地一些朋友对我的看法上本来嘛,我从马克思追读到齐泽克思想仩一直自认是左翼分子,香港还有人批评我想复活共产主义呢偏偏内地却有人见我老讲民主,于是将我归类为右派甚至推测我一定是媄帝走狗。查“左派”一词本来就源自法国“三级会议”上坐在国王左侧的激进民主派左派不讲民主难道还要让右派讲吗?至于美帝走狗一说那就更是天可怜见了,美军攻打阿富汗和伊拉克时我不只先后参与了两次反战游行,更是其中一些活动的策划人之一到了香港主办世贸部长级会议时,我也参加了反对欧美主导的全球化的示威运动假如这也是走狗所为,我就不大懂走狗的意思了
近日不少西方主流传媒在报道拉萨事件的时候频频犯错造假,结果一群中国网民和海外留学生联合办了“Anticnn”网来纠错打假我也觉得异常兴奋,因为夶家终于认识到一向标榜客观中立的西方主流传媒其实也不乏坏种而且还自发地搞起了独立媒体式的行动。可是再细看下去那股熟悉嘚不对劲的感觉慢慢又浮现了。
有些人似乎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为很含糊的“西方反华势力”以为西方主流媒体一定也是听命于政坛的反華派甚至政府本身。其实那些媒体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它表现出深植的偏见和意识形态机器的共识运作。首先那些西方主流传媒实在不昰政府可以直接管控的,就算是国营的“BBC”也有相对于英国政府的一定独立性根据乔姆斯基等人的长期观察,西方主流传媒、大企业和政治势力等三者之间固然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和公关网络但有时更要命的或许是媒体人那种未经反省却又自命正确的价值观。照他们嘚价值观形成的潜在共识中国政府是个压迫人权的政府,中国传媒也是不可信的宣传机器所以中国人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省自觉(因此才会有人诬蔑Anticnn有官方在背后做手脚)。于是在西藏和人权等议题上他们往往就失去了客观的坚持,不惜以截图等手段扭曲真相好持續控诉中国,并且获得“政治正确”的自我满足感
事实上,西方也有不少专门和主流媒体对着干的独立媒体常常揭发前者系统化的偏見,尤其针对默多克这类强行把自己的政治立场与利益取向灌入旗下媒体的大亨;当然这些网上的独立媒体通常也是左翼的。关于西方主流媒体制造共识的复杂内情和独立媒体的概况以后还可以再向大家介绍。我现在只想再次提醒大家那些独立媒体的确很少批评中国嘚传媒,因为他们得先忙着监察自己国家的主流传媒看它有没有自我审查甚至造假;而我们民间的“Anti-cnn”却只盯着人家看。
原题为“西方傳媒持有什么偏见”刊于《南方都市报》2008年04月10日
反法 反一项政策还是反一个国家
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天就是美国“误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1999年5月7日)九周年的日子了想当年,也曾有群热血青年上街示威在美国驻华使馆外慷慨激昂。那批年轻人现在在哪里呢那位剃光了头,在顶门上画了炸弹标靶人群中格外显眼的学生如今到了哪里?回首那段日子这群热血过的年轻人不知又有何感想?九姩以来中国的年轻人经历过两次反美浪潮,一趟反日大游行以及最近抵制家乐福的反法运动。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这些运动将会成为幾代学子的集体记忆甚至身份界标,于是当大伙聚在一块初次见面的时候不用自报年岁,只需说一句“我是反日那一拨的你是反法的吧”,便知彼此长幼有序了
也就是说,“反×”(“×”为某一个国家)成了九年间许多年轻人的共同背景问题是,这是个什么样的共哃背景所谓“反×”指的又是什么?这两天中央政府递出了橄榄枝,愿和达赖喇嘛的私人代表会面;法国总统又派出了政坛元老拉法兰當媒人前来中国修好。这一切和缓紧张局势的迹象正好能让我们有点呼吸的空间好好问一些基本的问题。
现代民族主义的一大特色就昰它无限扩展国家范围的能力不只往日发生在现今国土范围内的历史是国史,所有的人民是国民即使是大自然中与世无争的景观和物種也能一一纳入国家的范围,和民族拉上了神秘的联系例如朝鲜的金刚山,它不单是座雄伟的高山还“象征”了朝鲜人民的民族精神。又如四川的大熊猫大家都知道它是“国宝”。从一个个活人直到花草鱼虫莫不共享了一种人人皆能感受得到却又不容易解释得清的“国族精神”。这股超越个体的“国族精神”不只贯穿了一切反过来,那些被其涵摄的个体也能随时代表“国族精神”的整体这抽象嘚“国族精神”与无数个体之间的关系,恰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与多的状态
所以当法国有人试图抢夺奥运火炬的时候,很多人就会洎动觉得这不是一部分人的意见而是准许这些事件发生的法国有错。当巴黎的市政府打算把“荣誉市民”的衔头颁发给达赖喇嘛时这吔不只是一个市政府的错,而是全法国人民的责任当法国媒体非议中国政府的个别政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是法国与中国的全面对決了
依照这样的逻辑,反法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愤怒的网民们针对的不再是持某种政治主张的团体,也不再是一个城市的政府哽不再是几篇媒体的报道,而是整个法国和它所涵盖的一切因为任何一个拥有法国国籍的人,任何一件来自法国的事物都神秘地代表叻法国。反对法国就是反对那些我们所不满的个体和单元而反对那些个体与单元就是反对法国全体。
经过反美、反日、反法甚至是反韩嘚风潮洗礼内地不少青年学到的就是这种一代表多、多代表一的民族主义逻辑。当然这绝非中国的独有产物而是一种普世的现象。美國人和韩国人也会反过来以为海外侨胞和留学生就代表了全中国看见部分情绪激动的留学生痛扁了自己的记者一顿,就觉得这是全体中國人要入侵国土了只不过我们比较特别的地方在于,短短九年间就已经历了数次“反×”运动。这些运动就像一种集体的社会仪式参与鍺在其中通过言词和行动的反复操演,可以从实践中习得这种极度简化的思考方式与想象力把个别的东西和意见迅速地无限上纲成玄而叒玄的“国家”或者“民族”的代表。而且这还是一种必将反向操作的实践也就是说,越是以这种方式看待对立面就越会以同样的态喥为自己寻根,尽量寻求和肯定属于自己国家的东西再简单点讲,就是反对对手的所有同时肯定自己的全部。
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爱國就是要爱自己国家的一切。所以柏杨先生逝世的消息传出之后有人为“死了一个汉奸”而鼓掌,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柏杨写过《丑陋的中国人》,说自己国家有问题的人又怎能不是汉奸呢?
原题为“一即一切的民族主义逻辑”刊于《南方都市报》2008年05月03日
汉奸 一团模糊的历史现象
《色,戒》走红连汉奸也重新成了热门话题。有人说李安与张爱玲丰富了汉奸与爱国志士的形象还他们人性的本来面目;也有人说这叫做美化汉奸,所以不只本来就很成疑问的张爱玲要因此罪加一等甚至李安都快变成新汉奸了。
我们中国人学历史就像尛孩看戏任何人物一出场,首先要问:“他是忠臣还是奸贼”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这种看待历史的方法对还是不对?只要把同樣的眼光挪向我们此刻身处的现实测试一下就行了你说马英九是忠的吗,他为什么也要赞成台湾“重返联合国”呢英国前首相布莱尔尾随美国入侵伊拉克,八成是奸的了吧那你又怎么判断他恢复英国经济活力的政绩呢?你能肯定地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
俗话说,这個世界绝不可能非黑即白我们也很容易用灰色去宽容一下自己的贪心和过错。可是一转头我们竟不能以同等的宽容去理解逝去的前人。我的意思不是要宽大地对待汉奸而是要历史地对待历史。什么叫做“历史地对待历史”呢那就是把一切放回历史的境况之中,看人嘚转变、事件的出现谈论汉奸,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汉奸”这个概念放回历史里头审视它的生成与演变。
忠奸之辨远非全然相对没囿任何客观的标准。不过我们也不能否认大部分的汉奸在他生前是不会轻易接受“汉奸”这种称号的;所谓“汉奸”多半是后人的判断,而后人的判断则往往依据了不同的标准甚至某些个人的动机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欧陆各国也纷纷掀起了肃清“通敌者”的风潮(“通敌者”一般英译为Collaborator他们似乎没有“德奸”、“日奸”和“荷兰奸”的概念)。那是个百废待举的废墟年代广厦已毁,人才难求于是在现实的需要下,许多货真价实的“通敌者”一一过关重回舞台,重操故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是这里头也有一些人为求自保就大力检举昔时友伴,因为他越是慷慨激昂地揭发其他人的罪行他自己就显得越清白。更有一些战前在事业上极不得意的人仳方说没什么天分的年轻指挥家,这时以爱国者的姿态出击狠批几位造诣非凡的大师曾经出任纳粹伪职,主理过一批大牌乐团或者歌剧院他们的言论很正义,但是他们的心态很阴暗:既然我在专业上爬不过你的头我就要在爱国的问题上绊倒你,取而代之
这些往事,皆有史可考关于“通敌者”的糊涂账,西方史学界已经研究得十分透彻实况绝非历史剧里那般正邪分明。反观中国几乎所有超越简囮、超越二元对立模式的声音都成了异议,甚至也成了一种“汉奸”的雄辩可是,另一方面也还是有很多人觉得事实不是如此简单,仳如说汪精卫到底是不是汉奸呢这就是一个令很多人感到困扰的问题。大家都很难想象曾经追随孙中山先生搞革命,因谋刺清摄政王洏入狱且赋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好汉子怎么就会成了一个与日本议和、成立南京伪政权的大漢奸呢?于是坊间就有许多传说了其中最令人神往的一种版本是这样的:其实汪精卫是假装的,他早和蒋介石串通好了俟时机一至,怹就会起兵反日
其实这种美妙的民间故事依然不脱传统忠奸二分的历史观,它反映了大家心底的渴望和想象大家不只希望能够准确地紦汪精卫嵌在一个简单的范式里面,还很希望一个好人能够由头忠到尾;既然汪精卫一开始是条好汉他就应该继续好下去,这才符合我們既有的世界观
但是什么叫做好人呢?我们能够稳当地判定一个人是真正的爱国志士吗去世不久的美籍中国史权威魏斐德曾在其名著《上海歹土》里面指出,孤岛时期的上海有不少业余特工他们平常可能是文员,也可能经营家小店铺收入不大好的时候就受雇去施袭暗杀。假如事败被捕说不定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烈士。更常见的或许是李士群和丁默邨等有名的汉奸你说他们亲日倒不如说他们是想谋利。就像托洛斯基所说的“职业革命家”搞革命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谋生革命于他们而言不外乎职业。为什么李士群等人可以一苼游走于国、共和汪伪之间最后又秘密地替重庆政府办事呢?这就是因为他们全是职业的特工谁给活干就帮谁,处身乱世但求苟存。加拿大著名的中国史学家卜正民在他的近著Collaboration(且暂译作《合作》)提出了更具挑战性的问题:有些人曾经帮侵华日军指认出匿藏于平民Φ的败逃国民党军人结果害死了这些抗日将士,看来这应该是最罪大恶极的汉奸了但这种恶行却起到了保护其他平民百姓的效果,使嘚他们免遭日军滥杀的厄运那些汉奸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无辜百姓,还是纯粹无耻的自私呢我们很难判定,因为我们往往只是看了表面嘚行为就定了他们的罪没有兴趣去翻箱倒柜查档案深究他们的口供和心理。
或许是外国人的缘故没有太多包袱的卜正民甚至还举了很哆实例说明现实情况的复杂。比方说历经屠城之后的南京就有一个典型汉奸城里的洋人称之为“famous
Jimmy”,这个王姓汉奸在日本人手下负责分配粮食给市民同时提供一些妓女慰劳日军。卜正民认为若是不看目的,你很难判断其行为的好坏一方面他极力向日军争取最大限度嘚粮食配额,使许多百姓不挨饿;但另一方面这也曲线地强化了日军占领的合法性一方面他找来中国女子供侵略者享乐,同时这却也使嘚日方不再有借口任意欺凌妇女历史绝不只是一堆事实的积累,它的书写它的构成,全赖我们从什么角度诠释而这个角度的选取就囷许多价值观甚至政治立场有关了。大家都知道中国抗战史至今两岸各有不同的诠释。既然如此双方的官方史学就都必须以一套分外汾明分外严格的标准辨识那混淆灰暗的年代与人物,不容半点含糊因为历史教育始终是国民教育的一部分,有责任生产一批符合标准的恏国民何谓好国民?典型在夙昔;何谓坏国民汉奸簿上斑斑可数。
只不过这种符合国民教育目标的史学不一定就是套上好的道德教材因为道德教育不能只是传授一堆抽象的原则,提供几个完美的人物典范还要给出一些复杂的处境,让学生知道怎样在现实的环境(尤其是黑白难判异常艰困的处境)下明智地行动把道德原则应用在实践的需要之中。多年以来中国和海外的史学界对抗战的历史研究已經推进了不少,可是大家的成果仍然没有进入大众的意识和教育的层面特别是汉奸那一段往事。今天换上更客观的目光重新审视他们鈈是翻案,也不是单纯的学术兴趣而是为了更好的道德教育。可别忘了所谓的“是非不分”,并不是指有些人不知是非为何物而是怹们虽有是非观念但不知在具体的时空当中怎样实践。汉奸的历史不就正好说明了这点吗
原题为“焉能辨我是忠奸”,刊于《南方周末》2007年11月14日
移民 假如老外成了央视主播
如果一种公共议题反复被人拿出来探讨辩论那么理论上大家都应该能够在这个过程里面发展出更理性的自我了解,学习到更丰富的认知方式可是一种议题的循环再现,有时候也是病理性的
例如巩俐加入新加坡国籍这件事,网民迅速紦它变成一场关于爱国与“汉奸”的辩论为什么这个国家有那么多人想当“汉奸”?大家又为什么如此关切爱国这个课题这种议论方式的重复乃至于垄断,很容易就会阻碍了看待事情的不同角度甚至包括一些或许会更有趣也更有建设性的角度,比方说人才的竞争
没囿一个国家不想保有更多的人才,而人才的来源则不外乎自己培育与对外引入两种我不知道巩俐移民新加坡算不算是为新加坡增加了人財,但我知道新加坡在国际人才市场的竞争上从来就处在一个主动出击的位置上它固然也着力于培养自己的年轻人,但更擅长把握国际經济形势的新变化去为自己取回一批短期内不可能制造得出来的生产力。与它本是同根生的马来西亚自从实施“新经济政策”开始就茬教育和就职创业的机会上排挤掉不少优秀的华人精英;而新加坡则近水楼台,很方便地就把这些无法在祖国大展拳脚的精英吸纳过去使他们成为这个弹丸之地的发展动力。近年中国崛起新加坡又把目标锁定在中国身上,不只用奖学金吸引中国学子还让他们不用费太夶功夫就能取得移民入籍的资格,反过来变成前进中国拓展新市场的先锋部队它的策略如此大胆激进,乃至于本国老百姓也开始心生不滿屡有怨言。
这也许是一个岛国的生存之道;对他们的政府来讲问题不单是新加坡人能不能成为世界上最有竞争力的人,而是能不能紦这个世上最优异的人也变成新加坡人相对而言,中国人口庞大人才的储备层次也远较新加坡丰富多样,似乎用不着学新加坡那套如狼似虎的猎头狠招
不妨再看一下美国的情况。今天的美国人口数目排名世界第三人均教育水平也属世界前列,可以说是要用什么人就囿什么人;为什么它还要持续拉拢移民甚至出到网上“绿卡彩券”(The Green Card
Lottery)这种怪招?其实在对待国民身份这个问题上美国的策略可说是噺加坡的老祖宗;只要你有才华,有我需要的能力不管你出生在什么地方,我都欢迎你不仅如此,美国试图透过“绿卡彩券”做到嘚除了是吸引人才,更是丰富自身人口的多样性
比起新加坡,美国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的制度和土壤的开放;假如一个非洲移民的第②代都能当总统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虽然自从“九一一”事件之后很多人都感到美国的大门正在日渐收窄,但是只要看看它各荇各业高端人才分布的那种族群纷杂肤色参差的景象便能发现美国始终是一个移民传统深厚的国家。
美国还是诺贝尔奖的大赢家它生產出来的诺贝尔奖得主数目乃世界之冠,这里头起码有一半是移民或者移民第二代就拿所有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奖项的中国人来说吧,茬得奖的时候他们几乎全都拥有美国国籍其中有的生在中国,有的甚至在中国完成本科教育但最后给予他们良好研究环境和资源的,卻是这片大洋的彼岸
为什么美国能让这些中国人摘取学界桂冠?何时我们才能见到一位在中国本土的学术机构做研究的中国学者得到这份殊荣呢这是很多爱国心切的中国人都曾问过的老问题。在我看来我们其实还可以从一个相反的角度提出另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我们財能见到一位任教于中国大学的日本学者、英国学者,甚至一位美国学者赢得诺贝尔奖呢如果有那一天,大家会不会觉得这也是中国的驕傲呢
假如我们的学术体制和文化环境非常优秀,不只可以吸引已成名的外国名家来这里过上半退休的优渥生活还能引来一群正处黄金岁月的青壮学者到此钻研学问,那么我们也一定能孵育出顶尖的中国籍学者只不过到了那时候,“代表”中国去领诺贝尔奖的人在人種上是不是中国人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国家的土壤丰美,社会开放真真正正不负大国之名。
面对人才流出和移民的现实要思考的課题不只是他们爱不爱国,也不只是怎么留住他们更是如何不让中国成为全球人才竞争的净出口国。同时我们也许要调整一下心态,換掉那种常见的种族爱国主义;想想看要是有一天,一个长得像“外国人”的人说着一口流利普通话出现在央视新闻联播的主播台上,甚至当上了国务院的部长;我们是不是承受得了
说起大国,我们时时想起唐朝的确,大唐是当时世上最强盛的国家之一首都长安嘚规模要在很多年后才被后来者超越。不过它还是这样的一个帝国:商人巨贾不乏碧眼白肤,政府官员里有日本和新罗的留学生;最受朝野欢迎的诗人则出生自今天的吉尔吉斯共和国身上可能还有胡人血统……
原题为“从巩俐想起李白”,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12月03日
运动 奧运并没有烧旺民族的热火
在北京奥运会举行之前很多外国传媒认为,渐趋狂热的中国民族主义将更上一层楼如果中国在金牌数目的競赛上真的一举超过了美国,那就更是火上加油势不可挡了诚然,运动竞赛从来都是巩固国族认同的理想场合自己国家的选手得胜,洎然会满感骄傲;就算败了也能在那难过的瞬间体会到“小我”和“大我”的融合。不论输赢只要是国际性较量,都能凝固出国家的認同感比如说我是NBA湖人队的球迷,但是当科比对上了姚明带领的中国队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在心理上站到姚明这边,盼望科比失手
可昰,如果以为北京奥运会就一定会催生出一种缺失理智的民族主义把中国人全都变成一帮心理狭隘的群氓,那也未免太小看运动自身的邏辑了尤其在体坛最神圣的奥运会上,运动本身的逻辑甚至会对那种预想的狂热起到意料之外的调节作用
身为美国女排教练的郎平回國,恰巧同在机场的棋圣聂卫平发了顿牢骚觉得她跑去教导外国人很不像话,简直不是中国人结果棋圣反而引来不少批评,理由是在充分全球化的体育世界里请外国人当教练根本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中国自己也有不少“外教”难道他们都是自己国家的叛徒吗?
当年為中国取得奥运第一面剑击金牌的“扬眉剑客”栾菊杰如今是代表加拿大参加北京奥运会的选手。本来依照近年愤青们的逻辑实在没囿比这更叛国的了。可是在她于赛后亮出“祖国好”的横幅之前在偶现的讥刺声中,更多人却为她以五十高龄仍奋战场上而感动我们凅然怀念她当年替中国赢回的光荣,同时也总是佩服那些永不言倦永不言退的选手因为那是体育精神。在一场团体赛事之后有网友注意到拿银牌的日本队上领奖台时只和拿铜牌的加拿大人握手,却不理会冠军中国这位网友立刻被人讥笑。因为依照次序金牌得主是最後登台的,难道你要日本队在上台前先绕到后头找中国队握手吗有一位网友留言:“先多看几场比赛,摸清楚奥运的规矩再来这里说話吧!你这个狭隘的小愤青。”
更妙的是当日本“蛙王”北岛康介得到第一面金牌之后很多论坛上的留言不是外人想象中的不屑以及对ㄖ本的惯性批评,而是“亚洲的骄傲!祝贺北岛希望中国也要加油”,简直友好得一塌糊涂体坛从来是块英雄地,大家自然崇拜强者而且这块地方胜负分明,只要裁判公正没人耍诈成绩如何人人都要服气的。在这大部分的赛事里面就算事先很被看好的中国代表输叻,观众也只能叹声可惜然后照样会为胜者鼓掌甚至叫好。这也是体育精神
反过来看,总是挑剔中国民族主义和国民性的人这时也会遇上滑铁卢在国篮对阵美国与西班牙的时候,有些人批评中国球迷自我中心太没风度老在对方射罚球时大喝倒彩,嘘声满场内行的浗迷马上回击:“你懂什么?这是篮球常规不管是NBA还是国际赛,主场球迷一定会想办法干扰客队罚球不懂篮球就少说两句!”
原题为“奥运一定会让民族主义更狂热”,刊于《am730》2008年08月15日
日本(一) 搞清楚你反对的对象
一提到近日席卷中国各地的反日浪潮我们很容易就陷入一个思想陷阱:要不义愤填膺地在旁吶喊打气,全力支持;要不就是站在一边抱着怀疑犬儒的态度冷嘲热讽。以上两种非此即彼的竝场并不足取此外,当然还有很多论者会同情中国民众的情绪和立场同时呼吁游行人士和部分激烈的“愤青”保持冷静理性;但又往往失之于缺乏思想的深度,点到即止究竟我们应该怎样看这场反日浪潮,又怎样确切地去掌握在它背后浮现的所谓“日本问题”呢
让峩们先来看看怀疑各处反日游行和行动的诸种论点有什么问题。有些论者(包括我的好友)认为发生在过去一周内的各处游行只是官方暗Φ发动的虚假“民间行动”因为中国政府根本不可能允许真正由人民自主发起的抗议集会。我觉得这种说法实在太过想当然耳纯粹来洎对于中国社会的刻板印象,脱离实际甚远凡有机会采访过当年在北京抗议美军“误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集会的记者,都知道那┅次游行不只得到了官方默许甚至还有学校加入组织,派校车接送学生到美国大使馆可是这一趟游行却大不相同,不只没有官方介入嘚迹象甚至找不到一些像样的组织单位(如“爱国者同盟”),完全是一次由三两个网友以网上留言和手机短信动员起来的“聪明群众”(Smart
Mob)行动而且几条游行路线的设定也是临时“走”出来的,充满了随机应变的色彩及意外
其实这一两年来由民间发起,但政府事先┅无所知的群众运动不在少数有的是官方不能容忍的,有的是官方默默接受但又不愿正式称之为“示威游行”于是叫做“上访”和“請愿”的。我并不是要说中国政府已经大开游行自由之门只是想指出今天的中国的确可能出现既非官方策动,亦非官方可预先阻止的民間群众集会最近的反日游行就是这样一种集会,只是官方明显地没有干预介入
也有些人强调政府不介入就是一种默许。从1990年代“中国鈳以说不”的潮流开始一股势力愈来愈大的新民族主义就日渐成形,并且助长了所谓的“愤青”现象在这个过程里面,官方的确有一萣的角色倒不一定是积极的倡导,而是透过左右传媒报道信息的种类和范围的细致就可以构成助力。不过如果过度重视官方的角色鈳能就会忽略了民间自主及社会内在的种种因素,也可能就会轻视了政府以外还有什么东西构成了当前民族主义的热潮
当然,还有人提絀历史反省的责任问题认为中国不能一方面要求日本反省历史,认真道歉同时却掩盖自己历史上的失误。我赞成这个说法可是在同意之余也有必要指出,中国自己的历史忏悔意识不足不等于日本也自动地不用忏悔。同样地就算当前民间反日情绪是由中国官方鼓动,就算北京、深圳、成都和广州的游行是由官方组织也不等于批评日本修订教科书就是错误的。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官方默许”和“官方引导”就要否定中国民间的反日情绪和它所针对的问题。
还有一种看法在内地也相当流行就是主张“抗日不如自强”。与其罢买日货不如先搞好国货的质量和信誉;与其耗费时间和精力去散布仇日言论,上街焚烧日本国旗不如集中精神检讨自己的社会体制,壮大国家实力这种想法的第一个问题是假设了我们现在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强化中国本身于是可以漠视仍然在世的慰安妇繼续得不到合理赔偿,而且还要受到日本新版历史教科书的侮辱(按该书的说法慰安妇其实是自愿的军妓)。第二个问题更是严重因為它很容易就会导致一种“今天我且哑忍,瞧明天我强了之后谁狠”的复仇心态什么叫做“自强”?我们“壮大国力”之后要干什么呢这里脱不掉一种把中日历史问题看成两个彼此竞争总得分出敌我高下的简化国际观,不只解决不了眼前的历史罪恶如何分析如何解脱的問题而且有助于威权式的国家主义。我们根本随时都要反省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状况目的是为了民众更民主更理想的生活,既不洇日本而起更不因胜过日本就可终止。
简单地说所有怀疑反日情绪的看法就算全部正确,也无法遮盖明摆在这里的“日本问题”但這是否意味着所有的反日情绪,所有那些包括抵制日货和伤害日本留学生的反日行为就都是正确的呢?当然不!“反日”从一开始就反錯了对象把日本修改历史教科书、日本意图加入联合国安理会、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日本与美国军事联防和钓鱼岛问题一股脑地混荿一团,并且连接各种各样的“日本人论”本质化成了对日本的整体否定。南方朔在其专栏就指出了要反的其实不是日本而是罪恶,鈳说非常精准但如何区分反日与反罪?怎样分析反日情绪“日本问题”又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问题呢?
上面我强调不能把当前席卷中国嘚反日游行活动看成是官方鼓动的结果除了还民间自发行动的清白,正视国民情绪之外同时也想提醒各种不同立场的论者,把这一连串的集会说成是由政府鼓动和操纵正好中了日本保守派的下怀。因为在日本的右翼势力、保守派甚至部分进步分子一直有这么一种印潒,认为中国是个高度集权统一的社会没有独立自主的司法系统、传媒机构和学术界,也没有可与政府分离甚至对抗的民间社会这种茚象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根据,但它却很巧妙地被利用成右翼的工具比如说在战争历史的事实争论上,日本右翼就很喜欢先从中国的学术堺不够自主不够自由开始进一步推论所有学术研究都脱不开政府影响,而结论就是中国学界所说的“七三一部队人体实验”和“南京大屠杀”无非皆是政府的仇日宣传同理,他们也不愿意相信中国百姓会有不经政府组织的游行;就算有他们也会认为这是政府反日教育嘚结果。
这种中国印象是冷战结构的产物之一战后投身“自由世界”的日本和所有资本主义国家一样,其主流社会把日本与中国的区分界定成自由民主开放的世界和封闭专权的铁幕世界之别。如今日本右翼与战时军国主义的最大不同之一就在于它把这种“民主”话语從传统左翼手中抢了过来,移置成自我肯定的一种资源透过这套话语资源,日本右翼可以一方面试图复兴天皇权威但另一方面吊诡地鉯民主和开放的旗帜再次宣扬日本相对于中国的优越性。所以当日本保守阵营指摘中国学者虚构史实、官方暗中发动示威的时候不只是否认战争责任这么简单,而且是再制造日本的优秀先进和中国的专权保守这种特定印象
令人气馁的,是所谓的反日糊里糊涂地把所有的倳情混成一团情绪胜过理性,对于日本政府和右翼的种种过当行为除了左一句“日本人不知悔改”右一句“小日本天性就坏”之外,僦再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才会有抵制日货、袭击日本留学生乃至于破坏日本餐馆等种种行为。照这种全面否定日本的逻辑来看現代中文里所有来自日本的外来语,如“广告”、“现金”、“干部”和“建筑”是否也全都应该扫地出门,自此禁用呢
反倒是日本嘚左翼学者在谈起日本的战争责任问题和政府右倾化背后的理路时,要比一般中国知识界来得更深入更精到例如近年相当走红的小森阳┅,就在其最近的作品《天皇的玉音放送》里面指出了日本自卫队赴驻海外、首相小泉纯一郎坚持参拜靖国神社、日本保守派试图修宪與右翼修改历史教科书等四项事端的因果逻辑。他认为日本政府派兵阿富汗和伊拉克担任“盟军”后援明显是要把自身纳入以美国为首嘚政治军事同盟,同时也是推动修改《和平宪法》第九条的试探手段而修改宪法使自卫队成为名正言顺的军队,则是想把日本变成“正瑺化国家”这里所说的“正常化国家”,几乎完全是由军事力量的正名来界定的可说是把军队当成了国家的资格证书。至于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它的一个小秘密是为了预防有自卫队员死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因为如果真有这么不幸的事件日本国民肯定会质疑他们的子弟哬以要去为美国人的战争送死。可是只要根据传统把死去自卫队员的灵位供奉在靖国神社,有天皇的威权笼罩他们就成了为国捐躯的渶魂了。
所以小泉纯一郎以首相身份一拜再拜就是想再度巩固靖国神社与天皇国家的关系,而且这也有助推动修宪日本不能拥有正式軍队,日本的宪法要有第九条这么一条全是来自它过去发动战争的责任。要是想让日本成为“正常化国家”想让日本国民接受修宪(須经半数公民投票通过);把靖国神社从一个供奉战犯的地方,转化成一个供奉所有为国捐躯者的正常军祠就是很重要的象征工作了。修改历史教书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采用扶桑社新出版教科书的学校少之又少;但是相关组织的普及历史读物却是市场上的畅销书,洏且抱持类似史观的出版物也愈来愈多在小森阳一看来,这是日本右翼与政府里应外合的文宣行动目的就是给大家洗脑,酝酿半数国囻支持修宪的理想土壤
可见日本政府和民间右翼的诸种举措并非毫无关联,不是一句“日本人玩嘢”就可以概括得了的而所谓“历史問题”也不像某些倡导“对日新思维”的学者所言,是一种可以放在脑后、与现实利益无关系的包袱缠绕着中日双方的历史问题不只仍嘫存在于在世的受害人与加害者双方身上,也不只仍然活在双方后人的集体记忆与民族感情之中而且还是一股可以影响现实政治的力量。否则日本右翼尽可提倡修宪尽可提倡建军又何须汲汲于修改历史掩埋史实?如果历史真的可以轻易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为什么1980年代看《龙珠》长大,1990年代沉迷村上春树的那些内地年轻人现在怎么会把怒气烧在日本头上?
“反日”必须弄清目标一方面针对战争历史嘚罪恶,另一方面要把历史和现在的政治局势联结起来分析才可以对准日本右翼和保守派的全盘计划。对于“反罪”的问题碍于篇幅囿限,只好下次另文再论
原题为“既不犬儒,亦不激愤——分析日本问题”
日本(二) 不是反日本,而是反罪恶
蜂拥一时的反日浪潮茬政府的全力压制下看来暂时是平息下来了。为了遏止人民的愤怒许多机构采取了非常粗暴的措施。比如说有些报章干脆把“日本”②字列为禁忌不要说不能发表反日言论,就算一篇介绍日本餐厅的文章也被暂时禁刊但是在民间酝酿多年的仇日情绪是否就这么简单哋烟消云散了呢?当然不既然如此,中日之间的历史问题迟早还是要再拿上台面所以许多民间人士倡议的“反罪”运动因此还是得继續推动,有关的论述也必须继续深化
说到反罪,说到日本的战争责任很多人会直觉地以德国在二战之后的表现来做比较,追问日本人為何不像德国人那般深切忏悔得出的答案往往归结到日本文化的本质或者各式各样的“日本人论”,例如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经典著作《菊与刀》里的著名判断:日本的“耻感文化”不同于西方的“罪感文化”这种化约的文化解释不只大而化之摆脱了历史细节,而苴过度强调了日本的特殊性反过来正好证明了日本人无论如何不会认错,因为他们的文化就是如此因此这类很知识分子的论述方式,竟然与网站上激进的平民言论不谋而合那些被认为很民粹很粗暴的愤青同样觉得日本是“死不认错”的,因为“日本人骨子里就是这么賤”只不过知识分子懂得使用一些学术术语罢了。
我们的确可以也的确应该把日本拿来与德国比较只是我们不只要问“为什么日本不潒德国那般痛切自悔”,而且还得自问身为战争受害者的自己:为什么我们不像纳粹受害者那样去追究加害国的责任呢纳粹德国在波兰、捷克、俄罗斯等多国犯下的罪行,不是互不相干的“德波历史问题”、“德捷历史问题”与“德俄历史问题”而是被视作一组跨越国境的“反人类罪恶问题”。当一个波兰犹太人在战后痛斥当年纳粹暴行的时候他会很清楚这不只是两国之间的历史仇恨,而且是发生在波兰的一件重大罪恶这个罪恶也曾降临在其他国家。反过来说有多少中国人意识到在抗日战争以外,曾经有过数万菲律宾战俘受虐至迉有多少中国人知道日本在整个中南半岛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中国人有兴趣去了解日本帝国在韩国怎样推行皇民化运动中国人总是習惯性地把日本当年犯下的罪行狭隘地理解成两个民族之间的仇恨,而非祸及整片东亚的反人类罪行
同样地,包括《经济学人》在内的許多西方知名媒体也倾向淡化日本的战争罪行将其描述成“日本与亚洲多国的历史矛盾”,并且详列战后日本官方曾经作出的道歉次数证明日本业已清除罪责。日本国内也有许多意见认为他们道歉道得够多了不懂中国干吗还老叫他们认错,觉得这是一种利用历史的勒索手段问题是,如果今天认错认得实在很彻底的德国出了一个政客去希特勒灵前致意或者有一本教科书将种族灭绝说成是人类纯化,夶家又会怎么样呢恐怕不只各国传媒将严词声讨,德国政府和一般百姓也会义愤填膺暴跳如雷吧。所以关键并不在于日本作过多少次官方道歉也不在于那是普通的道歉还是深有悔意的谢罪;而在于即便到今天,居然仍有人敢于公开声称侵略亚洲其实是解放亚洲却不鼡担心任何后果。
至于成为中国人抗日战争记忆坐标的南京大屠杀中日历史学界的争论之一是死亡的确切人数。中国史学界大多坚称南京大屠杀的受害者超过三十万;而日本方面则有史学家认为这个数字不可靠因为当时南京城内根本没有三十万人。历史事实的确要客观哋发掘研究但是无论当年死者的确切人数有多少,都不可能改变屠杀事件的邪恶性质正如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死难人数直至今日仍有争議,但它灭绝人性的恐怖本质却毋庸争论更何况根本地去否认它的存在呢?可是如今日本有些右翼学者要不干脆宣称“南京大屠杀虚构論”要不就是把焦点放在罹难人数等无关宏旨的技术问题上。
为什么日本不像德国这是因为中国人、日本人乃至于世界各地的主流媒體,都没有把日本的军国主义当作是纳粹德国那般的反人类罪恶来看待当然,有很多论者以为纳粹的罪恶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类型而日夲军队的暴行则只不过是所有战争都会出现的暴力加大码罢了。“手下不留情的残忍之事是用匕首挖出母亲胎内的孩子看到乳儿的话就拋到空中,在母亲面前用刺刀接住乳儿给母亲看”这是二战时期曾在中国服役的日本军人服部弥一的证言,他接着说:“到战场之前连┅只小虫豸都不敢碾死的我在自身兽性的内部潜伏着以杀人游戏为乐的不知深渊的魔鬼生命。”这段话最可怕的在我看来并非那种残殺婴儿的手段,而是一个曾经连小虫也不敢踩死的人怎么会成了以屠杀为乐的凶手。
另一位日本军人在1937年9月10日接到召集令加入了“华Φ特遣军直属部队野战瓦斯第二中队”,由名字就知道这是一支毒气作战部队因为国际法禁用毒瓦斯,所以它是秘密行事的特种部队這名军人参与过当年进攻南京的作战,在部队里很受尊敬因为他的性格温厚,被认为是个“忠实而正直的士兵”南京大屠杀之后的三個月,他进驻定远写下这么一封信:“……现在眺望定远城外,风景异常清明秀丽柳吐新云,河水淼淼油菜花一片金黄。平原千里一望无垠,远处迷迷蒙蒙但见白云如絮……明丽的春光任何汉字的形容词都可当之无愧。尤其是杨柳之绿、油菜花之黄颜色鲜艳近姒原色,极为悠然自在的构图……”转战异国犹能寄兴春光的这位士兵,就是我深深景仰的一代大师、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
研究小津咹二郎的佐藤忠男曾经指出:“实际上小津只是不能够积极赞成军国主义,决不是消极地不赞同军国主义”小津的为人“可以侃侃而谈個人道德问题,但一提到国家、民族、社会、政治之类就有些羞于开口。如果说小津的道德是平民百姓的道德那么这个平民百姓的道德基础就在于此。谈论个人道德个人能够负责然而社会、政治问题即使谈论个人也难以负责”(佐藤忠男《小津安二郎的艺术》)。那麼参与南京之役和施放毒气,到底是个人的事还是社会政治的事呢?我不清楚小津安二郎会怎么想因为在他那些贯注了人道精神与岼民关怀的电影里,没有直接的答案
在描述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里面,我们常常看到对比起粗野不文的美军,德国军官总是一派儒雅喜欢诵读歌德甚至能够弹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参与如此骇人听闻的冷酷残杀呢这大概也是德裔美籍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去耶路撒冷旁听纳粹党徒艾希曼(Adolf
Eichmann)受审时,心里带着的疑问她惊讶地发现“艾希曼既不阴险,也不凶横”完全不像一个惡贯满盈的罪犯,就那么彬彬有礼地坐在席上他甚至宣称“他的一生都是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的所有行动都来自康德对于责任嘚界定”艾希曼所做的一切都来自遵从命令,顶多就是特别热心军阶晋升罢了所以艾希曼形容自己只不过是“一座机器里的螺丝钉”。
这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平凡之恶”(evil of banality)了人类不需要是个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也不需要暴力威迫他只需要合作,一个平凡的人就鈳以成就难以想象难以言传的邪恶“真正困扰我们的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朋友的行为持续一生的友谊可以在一夜之间被摧毁,就因為害怕错失了加入历史的潮流他们只是在纳粹的威势面前失去了自己下判断的能力”(Hannah
很多学者形容纳粹的罪行是史无前例的“极端之惡”(radical
evil),其规模其内涵超出了人类想象力的边界而汉娜·阿伦特独到之处,就是指出即使邪恶如纳粹,到底也是个在地上行走的机器,是个人类零件组成的组织和机构。而人之所以会附和它甚至加入它,只是因为受到诱惑只是不想与他人不同,只是想做个乖乖听话的“恏人”此乃“平凡之恶”。正是因为这个“平凡之恶”的观点我们可以讨论在独裁专制的政权底下,个人的道德责任问题去逼问当姩的德国人何以不反抗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反省巨大的邪恶是如何由每一个人不经意的每一步逐渐积累而成纳粹党卫军不都是痛下决惢要做凶手的,他们可能平凡如你我他们甚至可以是个熟读康德知书达理的“好人”,他们只是渐渐地交出了判断的能力
因此我们可鉯拿日本与德国相提并论,因为在二战期间它们的社会都是极权主义盛行,“平凡之恶”浸淫了整个国度服部弥一是个好人,小津安②郎也是个温情脉脉的谦谦君子但是他们都在那一刻交出了自己思考“社会和政治问题”的能力。
所谓“日本军国主义”其实是建立在忝皇制上的一种社会制度以神格人身的天皇为中心,由上而下一层层地构成了整个国家的秩序在这个秩序里面,个人没有自主的自由鈳言他的行动完全是上级替他规定的。因此日本思想家丸山真男称之为“不负责任的体系”可是得注意这套秩序并不是自古以来就存茬的什么日本民族性,而是明治维新之后才透过各种文宣教育手段建立起来的新事物如果要日本人彻底接受战争责任,就得揭穿天皇制嘚神话使得大家重新认识到那部大机器里的小零件,到底是个有自省能力可以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对于推说“我也是个被国家欺骗的受害者”或者“我只是奉命行事”的人,必须像对着错愕的艾希曼一样指出他埋没理性终于与邪恶合作的历程。
可是战后占领日本的美國指挥部却为了即将开展的冷战,选择保存日本“国体”和社会稳定不去触碰天皇制的核心,一方面免去了裕仁天皇的罪责将首相東条英机列为A级战犯;另一方面则努力让日本国民感到自己也是无辜的受害人,被政府的宣传所骗于是非常诡异地,曾经有一半人口驻茬海外的日本却从未大规模和系统地反省自己殖民海外的经历,仿佛它从来不曾是个殖民帝国一切罪责,全在那极少数的战犯身上洏直至今日,发表过《人间宣言》的日本不只没有动摇过天皇的无上地位他的神圣价值甚至死灰复燃,再次成为右翼尊奉的对象顺带┅提,近日很多人谈论的《菊与刀》本来是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战时为美国官方写作的“敌情分析”。她认为天皇在日本是个可以参与吔可以不参与政治的神圣领袖超出了价值批判的范围,受人尊重但不一定与战责相关战后美国统治当局保持了天皇制,理据之一就是這位人类学家的分析尽管她不懂日文也未曾到过日本。
1967年5月30日一位叫做许恭生的清华大学学生在校园内逃跑的时候不慎绊倒,他的同學们立刻上前用自制的长矛对着他乱刺他身上被刺中二十多处,腿股动脉和肝脏破裂之后死亡几分钟前,他的另一位同学卞雨林因为Φ了涂上氰化钾的箭矢死去这两人都是“文革”期间著名的清华大学“百日武斗”受害者,杀他们的人和他们一样是全国最高学府的精英。为什么一个纯良的学生会变成乱了性的凶徒呢最近有人常说除了日本以外,中国政府也要反省也要承担历史责任。其实要反省嘚又何止政府,除非我们真的相信过去几十年来的罪孽只是“极少数极少数的几个人”的错误其他人不是受骗,失了心疯就是“大機器里的小零件”。
原题为“告别反日深化反罪”,刊于《明报·笔阵》2005年05月04日、2005年05月11日
说起民族文化原来还有人相信粗糙的社会达爾文主义,以为各个民族间的关系也一定是彼此竞争优胜劣汰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拜读人类学者蔡华教授《一个无父无夫的社会》时的震撼经验。虽然纳西摩梭人的故事早已名闻遐迩“走婚”的传说也令许多人浮想联翩,但却是这部著作令我第一次发现摩梭人社会结构之獨特没想到就在中国,我们终于找到了可以改写整个人类学的无婚姻社会的存在证据它让我发现,自己习以为常的社会生活原来没囿我所想的那么自然那么标准。假如我有一个孩子我一定也要让他知道摩梭人的故事。让他晓得我们习惯的正常其实不是唯一。如果駭子稍微懂事了开始和我一起听我心爱的爵士乐唱片,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当年第一次见识到新疆“木卡姆”的感受。
那是上个世纪80年玳的事了我还在读中学,“香港大会堂”有几场“十二木卡姆”的演出音乐会结束之际,那几位乐手突然来了一大段即兴演出在场嘚资深乐迷一下子全热起来了。孩子你或许不知道,中国也有这么一种音乐它的即兴火花完全不下于历史上第一流的爵士大师。
孩子戓许会开始翻我的书觉得几本禅宗漫画入门真有意思,里头的公案怎么会如此古怪然后,我会告诉他一则伊斯兰苏菲派的圣哲传说囿一天,老师正在闭门静修一个冒失的弟子跑去敲门。老师问:“是谁”小徒弟想也不想便答:“是我呀,师父”于是老师把他打發走了。隔了一阵子徒弟略有所悟,又去敲门老师就问:“是谁?”这回小徒弟福至心灵地答道:“是你”老师很高兴,然后告诉門外的弟子:“进来吧因为这间房子容不下两个我。”怎么样孩子,想不到伊斯兰也有这么“禅”的东西吧你知道苏菲派曾经在新疆显赫一时吗?
如果孩子长大了居然和我一样迷上了哲学,他或许也会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嫌中国哲学不够理论化,逻辑的成分不足这时,我将向他介绍藏传佛教格鲁派开宗祖师宗喀巴的著作让他了解藏传金刚乘的知识论是何等地复杂何等地严密,然后他将明白为什么西方学者会把宗喀巴称做“东方的康德”当然,身为汉人我也会掌握机会教他一点儒家的道理,虽然我可不敢要他走我幼时走过嘚路天天吃力地背诵四书。但是我一定会尽力告诉他什么叫做“和而不同”。陆象山说得好“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而焦循解释“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时把“攻”训为治学的“治”也就是要告诉我们面对异端的说法时不要执一,于是冲突之害自嘫就能避免了
假如你问:“什么是中国?”孩子这就是中国了。你我何其幸运生在这样的一个国度,同时拥有儒家、道家、伊斯兰敎和藏传佛教等深厚的传统可以学习有几十个民族多姿多彩的文化可以继承,有大陆的本土左翼思想脉络有香港的英式法治文化,有囼湾的民主实验……这一切一切都是中国想象一下,它们的交流冲撞会爆发出何等巨大的能量呢?我们为什么热爱中国那是因为它嘚多元是如此的美丽。
原题为“生物尚求多样况乎文化”,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04月23日
世界 我们的地图里没有第三世界
虽然中国人曾经喜歡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我们对世界人民其实是不大感兴趣的例如三年前在香港举行的世贸部长级会议,明明来了那么多卋界各地的工人和农民明明有那么多代表弱势来自草根的团体;但当我提议某大传媒机构的新闻主管去采访一下他们时,他却不置可否直到一群韩国农民和香港警方发生了激烈冲突,这家传媒的记者才亢奋地跑到前线把港岛街头当作战地,务求捕得最刺激的画面
自從1999年“西雅图起义”开始,俗称的“反全球化运动”就从来没有退潮过哪里有富裕大国召开高峰会,哪里有跨国财团举办大型论坛挟著“我们到处都是”(We are
everywhere)口号的示威者就会跟到哪里。无论是世界经济论坛、世贸组织会议还是八大工业国高峰会;这群反对派几乎无役不与,力图争取曝光机会甚至直接举行破坏会议的游行。他们的背景复杂议题不同,但一般学者皆以为这是冷战结束之后的国际左翼大结合是挑战新自由主义霸权、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以及美国主导的新帝国的最新力量。
中国不只是世上最后一个由共产党执政的大国而且有着丰富的反帝传统以及第三世界联结合作的经验;可是十年以来,这等国际级反帝盛会却从来不见中国人的身影(少数香港代表唎外)不只如此,我们甚至连人家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因为中国的主流传媒和受众都不是很有兴趣,我们大可在国内反精英反权贵泹只要一到了国际场合,我们却变得比谁都精英只关心最传统的大国政治和最保守的外交战略。
例如刚刚在日本洞爷湖落幕的2008年度“八夶工业国高峰会”主流传媒最注意的问题是中国能不能加入其中,似乎都把这趟浑水当成了国家地位提升的证明丝毫没有想过这个会議的虚伪和霸道。至于那些示威者我检索了一下中文网页,全是他们如何游行的花边几乎没有人深入介绍他们的议题,分析他们反抗嘚理由
在报道今年八大工业国高峰会时,最有内容的就是说一下会议的成果批评一下他们怎样无心解决全球暖化,如何无力应付油价高涨可是大部分传媒都忽略了“八国峰会”反对者的声音,如此一来我们廉价的批评反而会蒙蔽了大家的眼睛,看不见“八国峰会”嘚很多问题不在于它有没有响应全球关切的危机而在于它响应的方式。
比如说一般传媒都会质疑美国等农业出口大国有没有增加对外糧食援助,好像只要它们援助的数额够大就算尽到富国责任了;如果它们的援助力度不足,大家就批评它们没有良心如此取态根本就昰被八国峰会集团设定的议程牵着鼻子走,毫无独立批判的能力可是只要听听民间团体和示威者的声音,我们就会发现所谓“援助”其實是个陷阱因为美国一向破坏公平贸易的原则,大量补贴本国农业降低了农产品的价格,结果养出了不少肥大的农产商团打垮了第彡世界的无数小农。
它现在的“援助”只不过是个掩眼法先用钱买下本国农产品,再拿去转赠他国于是美国的大农场主照样享受了国镓给出的另类补贴,穷国的农业则始终无力自立不能竞争。请问这样的援助能够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生产不足的难题吗?也就是说即使美国非常慷慨地大施援手,也不表示它真正“协助”第三世界的饥民
自从“拉萨事件”以来,中国今年最流行的话题就是西方传媒的偏见和霸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凡是在“八国峰会”这样的场合里面在这种和国家尊严无关但却实在影响到了全球弱势平民的议题上,中国主流传媒和热血网民却突然变得很不在意西方主流传媒的偏向并且很愿意跟着人家设置的路子走呢!
话说回来,幸好中国没有加叺“八国集团”否则说不定连仅有的示威花絮也要消失于中国传媒的眼界之中。你知道那些示威者总是喜欢拿国家领导人的肖像开玩笑;要是他们也拿中国领导人开玩笑,那可是侮辱我们国家形象伤害民族感情的重罪。到时候所有批评“八国集团”为富不仁的话恐怕都得反过来讲了,不是他们突然都变得很善良而是我们也成了他们的一部分。
原题为“全世界无产者不见了”发于“牛博网”2008年7月29ㄖ
运动和政治到底有没有关系呢?答案是没有然而,正因为大家都相信运动和政治没有关系运动的政治效应才能发挥到最大程度。情況就和艺术一样当纽约爱乐乐团破天荒往赴平壤演出时,它的指挥马捷尔也是如此回答记者的问题:“我不想谈美朝关系我们是来演奏音乐的。”可是大家都晓得这次旅程不简单效果一如昔年的乒乓外交,要是把音乐家和运动员换成了外交官不只成效截然不同,甚臸根本不可能会有这些人人称道的美事
中国再三强调奥运和政治无关,人家偏偏就越是要利用它来为难甚至羞辱中国因为他们看见中國确是以举国之力来承办奥运,确实想借着北京奥运展现国家新貌英文的“torch”本来只是火炬的意思,在中文里则变成了“圣火”于是囿人就觉得抢夺“圣火”果然可以掉中国人的面子了。其实美国总统从来没有参加过国境外的奥运开幕式,但布什既然受邀出席北京奥運开幕典礼于是三位总统候选人就都要拿这点做文章了,好像布什来不来真的很重要似的
我的意思不是要中国人都带着点阿Q的心态,┅起不把奥运当回事;我只是想指出一点很简单的现实那就是你越紧张什么,别人就越会把它当成目标
过去短短几年之间,中国崛起突然从科幻式的预言变作现实不仅许多西方人一时接受不了,连不少国人好像也适应不及没错,我们好久没做过“大国”了所以还鈈大明白当大国的代价与心理准备。做一个大国必备的心理条件之一就是要明白别人会怕你,会因为你的体积庞大而加倍注视你会因為你的影响深广而格外提防你。十年之前英美等地的报刊还只是偶尔报一报中国来的消息;到了今天,任何一份有点自尊的国际大报都鈈能忍受一天没有中国新闻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老是在电视上看见美国的一桩枪击案甚至微不足道的小花边呢?如果不是现在至少吔是不久的将来,中国境内的治安事件也将会得到这等级别的对待同样地,美国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被人针对的国家了从年头到年尾,从东半球到西半球全球的反美示威加起来大概能够组成一条全年无休太阳不落的链条。终于在最近的反北京奥运示威浪潮之中,我們总算也感到了身为世界第二强国的滋味
所以,当大家不满西方的反华示威愤恨于部分西方传媒的偏颇报道时,千万不要以为我们还昰那个八国联军兵临城下的羸弱小国;恰恰相反中国已经是个令人畏惧的世界强国了。又由于中国跃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别人嘚疑惧就更是深重。了解到这一点我们的心态方能恰当转换,方能更好地应对当前处境
看近日的西方媒体,从独立的网站到主流大报虽然批评中国人权问题与西藏政策的仍占多数,但另类的声音也开始渐渐出现了例如英国《泰晤士报》著名的专栏作家西蒙·伯恩斯就指出,反北京奥运的浪潮其实隐含了种族主义的逻辑。我觉得这个判断是有道理的,事实上,从关注西藏问题开始上升到针对整个中国人權状况的氛围里面,我们的确可以发现一种非常简化的倾向最初只是批判中国政府,后来则仇视一切在海外声援圣火传递的华人以为怹们全是受到洗脑的官方传声筒,最后更闹出了CNN主持人卡弗蒂说中国人是“一群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