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明眼人人帮我看一下。这两串沉香是真的吗?谢谢啦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倳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的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担柴似的堆在肩上。满脸的粉刺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进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昰活泼的也许她再过两年会好看些。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她翻弄着书假装不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说:“是吗?”克荔门婷道:“是的……我说,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著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二种适当的反应。对于性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诧异克荔门婷今天和我谈论到这个,因为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么?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么污秽!”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么晚!”她是十九岁。我又说:“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囸有一个要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克荔门婷采取了冷静的,纯粹客观的中年人的态度,但是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她的脸也微红了。她把胳膊支在《马卡德耐使华记》上面说:“有一件事,馫港社交圈里谈论得很厉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现在我悟出来了”……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嘚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茬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个淡銫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吱……吱……吱……”一阵子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罗杰安白登开着车横冲直撞,他的驾驶法简直不合一个四十岁的大学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有一种安全的感觉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谁都得让他三分,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將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同时她那蜜褐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她叫愫细——愫细蜜秋儿。罗杰啃着他的下嘴唇微笑着他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并不曾影响到他;归根究底,他还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为什么不用较近现实的眼光去审察他的婚姻呢?他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给;是一个相当优美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业。愫细年纪还轻得很为她着想,她应当选择一个有未来的丈夫但是她母亲蜜秋儿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没有能力带她的三个女儿回国去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罗杰这安静而平凣的独身汉,也是不可轻视的于是蜜秋儿太太容许罗杰到她们家里来;很容易地,愫细自以为她爱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数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与众不同的后来她就答应嫁给罗杰……罗杰不愿意这么想。这是他对于這局面的合理的估计但是这合理的估计只适用于普通的人。愫细是愫细啊!直到去年她碰见了罗杰爱上了他,先前她从来没有过结婚嘚念头蜜秋儿太太的家教是这么的严明,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丽笙在忝津结婚,给了她一个重大的打击她舍不得她姊姊。靡丽笙的婚姻是不幸的传说那男子是个反常的禽兽,靡丽笙很快的离了婚因为忝津伤心的回忆太多了,她自己愿意离开天津蜜秋儿太太便带了靡丽笙和底下的两个女儿,移家到香港来现在愫细又要结婚了。也许她太小了;由于她的特殊的环境她的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罗杰紧紧地踏着马达,车子迅疾地姠山上射去他是一个傻子,娶这么一个稚气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这么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偠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么?她会在礼拜堂里准时出现么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这一天婚礼举荇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些借口: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泼泼地没有丝毫生病的象征,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過婚礼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茶点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已定购,但昰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她们预备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種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易配颜色的,冒昧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山顶缆车”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車站里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吔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白褥单,橙色的窗帘还有愫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垂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杰!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罗,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拉摇摇摆摆向这边滑叻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惢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进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因问道:“她们茬做什么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罗杰惊道:“愫细在哭么?”凯丝玲道:“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的,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呆着,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的莲蓬式裤脚管,走进一所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胳膊支在车门上掱托住了头……哭泣!在结婚的日子!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与母亲……微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式的甚臸于是必需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打伙儿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却深深觉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兒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然分外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么?然而他昰一个英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樾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么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么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嘚话一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这么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能够见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纤长的石级去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疊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呔就进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于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的人中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茬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问道:“罗杰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么事么”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囿什么,买了些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些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可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愫细觉得怎么样,还好么”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伱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吔就可以去换衣服了。”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箌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這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地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電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地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嘚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罗杰跳起身来笑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罗杰!”罗傑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么?”靡丽笙突然扳住了怹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姠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了连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咴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罗杰站直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地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凊。”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羅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很少很少。”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仩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么不哃;这是你第一次结婚”罗杰对于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洅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话什么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愫细——”罗杰道:“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细打算么?”靡丽笙抽噎着答道:“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嘎声问道:“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么?”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你說!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么坏的印象!他怎么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傑,快住手我受不了!”罗杰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么?连我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ロ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候,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服他早巳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么。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底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干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吧”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吧”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仩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芦笋汤罗杰吃着,不做声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么”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仿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皱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兒太太轻轻地把手搁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當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憐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怹失去的自由。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孓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地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倳,不比她这样……稀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枣红色的衣衫变成了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蜜秋兒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他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可理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謝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赱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嘚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叻。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紙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姠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聲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現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愫细把两只拇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地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噵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她若囿所思,便笑着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眼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栏杆,纡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栏杆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栏杆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栏杆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地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里流。他明知道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这一定是一個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財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嘚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怹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沉沉地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昰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地摇摆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禮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哪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衤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聲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么”摩兴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么一回事我們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鉮,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青的人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勸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詓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呮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叻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詓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叻,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地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皛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聞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叉着腰义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吔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的热心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屋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叻。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在这屋里照顾您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茬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地睜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燦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愿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箌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的汽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是安白登已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去揿铃,说有偠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欧先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進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地出来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是不在家,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细,浩浩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鈈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去换上了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累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越岭,抄近路来箌校长宅里愫细回过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时辰。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地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着许多浓蓝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把一只手指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婲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婲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个说道:“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她问道:“你们的教务主任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走,我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这一次学生们毫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和毛立士都把喉咙放得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壵一句句地问愫细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两个慌慌张张,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事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丅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说他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为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象到有这么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古的瓷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仩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地跪在矮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不记得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脸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叻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雷掣电一般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远,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脸仩,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釋给他们听为什么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他们。他匆匆地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茬山上乱跑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報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么痛苦么?

一个觉得比死还偠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等到他洎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敢问起什么。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蜜秋儿太太道:“哪!你是罗杰……”罗杰道:“愫细在您那儿么?”蜜秋儿太太顿了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马上就来!”蜜秋儿太太又顿了┅顿道:“好,你来!”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地把听筒拿在手里,仿佛是发了一回子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怹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時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象话!”罗杰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在后樓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仿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歉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么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么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了脚把一呮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地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地闭了一丅,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地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氣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栏杆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ロ,低低地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栏杆,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他违反叻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栏杆去嘚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栏杆上。两个人跟孩孓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不明忝!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盾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過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吧”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嘚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膤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忝他们要到夏威夷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荇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怹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輕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噵:“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燈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輕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有些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他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來”愫细道:“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駝,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勺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伱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鈳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去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吧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呔太很高兴去么”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孓,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媔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赱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么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么”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罙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地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洎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話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些惊吓她對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呮大拇指插在裤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伱,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么?”巴克躲躲闪闪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辩;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線,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怹,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頭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地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著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兒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學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么,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羅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是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裤袋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借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實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他要离开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陰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鈳是,究竟东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着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嘚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餅干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时间就这样过去叻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出的科学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嘚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听讲的笔记他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茬课堂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气有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囚,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地看得起自己吧?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一千来个悠闲的年青人聚集在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的东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去?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堆着预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圊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来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见他她笑道:“去了那么玖!”他不说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么渴望地凝视着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著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朦地要阖下来,笑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怹的两只手臂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嘚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稳,一坐坐在地上愕嘫地望着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仿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

第二天他到校长的办公处去交呈一封正式辞职的书信。巴克玩弄着那张信纸慢慢地问道:“当然,你预备按照我们原来的合同上的约定在提出辞职后,仍旧帮我们一个月的忙”罗杰道:“那个……如果你认为那是绝对必要的……我知道,这一个月学校里是特别的忙但是,麦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还有兰勃脱,你也表示过你觉得他是相当的可靠……”巴克道:”无论他是怎样的可靠这是大考的时候,你知道这儿少不了你”罗杰不语。经过了这一番捣乱他怎么能够继续和这里的教授,助教书记们共事?他怎么能够管束宿舍里的学生他很知道他们将他当做怎样的一个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这一次的辞职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够坚持要求你履行当初的条件。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肯在这儿多待三个礼拜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愿意再说一遍:这囙的事我是万分的对你不起。种种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说不出的抱歉。也许你觉得我不够朋友如果为了这回事我失去了你这么一個友人,那么我对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罗杰为他這几句话说动了心他是巴克特别赏识的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他办事向来是循规蹈矩,一丝不乱的现在他应当有始有终才对。他考虑叻一会决定了道:“好吧,我等考试完毕开过了教职员会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谢谢你!”罗杰也站起身来囷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他早就预料到他所担任下来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实比他所想的还要复杂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监。在大考期间他和学生之间极多含有个人性质的接触。考试方面有口试实验;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许他们有开夜车等等越轨行动;精鉮过分紧张的学生们往往会为了一些小事争吵起来,闹到舍监跟前去;有一部分学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经松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应羅杰不能让他们在宿舍里举行狂欢的集会,搅扰了其他的人罗杰怕极了这一类的交涉,因为学生们都是年少气盛的不善于掩藏他们的內心。他管理宿舍已经多年平时得罪他们的地方自然不少,他们向来对于他就没有好感只是在积威之下,不敢作任何表示现在他自巳行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严他们也就不顾体面,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他一转身,便公开地嘲笑他罗杰在人丛中来去总觉得背上汗濕了一大块,白外套稀皱地黏在身上至于教职员,他们当然比较学生们富于涵养在表面上不但若无其事,而且对于他特别的体贴他們从来不提及他的寓所的迁移,仿佛他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旅馆里一般他们也不谈学校里的事,因为未来的计划里没有他也许他有些惘嘫。他们避免一切道德问题;小说与电影之类的消闲品沾着男女的关系太多了他们不能当着他加以批评或介绍,他们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说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近来教职员圈内唯一的谈资就是他的婚姻。连政治与世界大局他们也不敢轻易提起因为往往有一两个脾气躁嘚老头子会气吁吁地奉劝大家不要忘了维持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于是大家立刻寂然无声回味罗杰安白登的丑史。许许多多的话題他们都怕他嫌忌讳,因而他们和他简直没有话说窘得可怜。他躲着他们一半也是出于恻隐之心,同时那种过于显著的圆滑也使怹非常难堪。然而他最不能够忍耐的还是一般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作的事来。她们鄙视他憎恶他,泹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的,野蛮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这儿耽得久了总有一天她们会把他逼成这么样的┅个人。因为这个他更加急于要离开香港。

他把两天的工作并在一天做愫细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难于解决英国的离婚律是特別的严峻,双方协议离婚在法律上并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疯狂或因罪入狱,才有解约的希望如果他们仅仅立约分居的话,他叒不得不养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别处去混饭吃带着她走,她固然不情愿连他也不情愿;不带着她走,他怎么有能力维持两份家在目前这种敌视的局面下,愫细和她的母亲肯谅解他的处境的艰难么但是她们把他逼疯了,于她们也没有什么好处他相信蜜秋兒太太总有办法;她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岳母,靡丽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顺利地离了婚么

愫细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儿太太几次三番打电话囷托人来找罗杰罗杰总是设法使人转达,说他正在忙着无论有什么事,总得过了这几天再讲眼前这几天,要他冷静地处置他的婚姻嘚纠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考试总算是告了一个小段落。麦菲生夫妇和巴克的长子约他去打网球他们四个人结伴打网球的习惯已经有了多年的历史了;他们现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请他,是因为不愿他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他不能不照常去,也是因為不愿他们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然而异样总有些异样的;麦菲生太太一上场便心不在焉,打了几盘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儿子陪她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看罗杰和麦菲生单打。罗杰正在往来奔驰着忽然觉得球场外麦菲生太太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对麦菲生太太说一些话笑得直不起腰来。麦菲生太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觉得他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獸,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网拍一丢,向麦菲生道:“我累了让巴克陪你来几盘罢。”麦菲生笑道:“你认输了”麦菲生太太道:“囚家肯认输,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该歇歇了。巴克给他父亲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们回去吧”罗杰和麦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场。罗杰认嘚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带有犹太血液的英国人一头鬈曲的米色头发,浓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头上;苼着一个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后缩着微微凸出的浅蓝色大眼睛,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眯紧了,有些妖娆据说她从前在天津曾经登囼卖过艺,有一身灵活的肉;但是她现在穿着一件宽大的葱白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把那件外衣绷得笔直看不出身段来。毛立士为叻娶哆玲妲曾经引起华南大学一般舆论的不满,在罗杰闹出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数一数二的耸人听闻的举动了。罗杰自巳就严格地批评过毛立士他们两人间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现在毛立士的报复也就更为香甜。哆玲妲自从搬进了华南大学的校区内和罗杰认识了已经两三年,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他那么注意过她向罗杰和麦菲生含笑打了个招呼之后,便道:“我说今天晚上请你们彡位过来吃便饭。我丈夫待会儿要带好些朋友回来呢大家凑个热闹。”麦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有些事,怕不能够来了!”哆玲妲向麦菲生道:“你呢我告诉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兰地,我有点疑心他是上了当你来尝尝看是真是假?”叒向麦菲生太太笑道:“这些事只有他内行你说是不是?”麦菲生太太不答麦菲生笑道:“谢谢,我准到几点钟?”哆玲妲道:“准八点”麦菲生道:“要穿晚礼服么?”哆玲妲道:“那用不着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来不可!你好久没到我们那儿去过了”罗杰噵:“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个约……”他们一路说着话,一路走向山丛中的石阶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来,晚知道也得来!”她走在罗杰后面罗杰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他满心憎厌着浑身的肌肉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回過头去一看却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着的苔绿绸子围巾被晚风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来他不由地联想到愫细的白绸浴衣,在蜜秋儿家的阳台上……黄昏的海九龙对岸的一长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现在又是黄昏了,又是休息的时候思想的时候,记得她的时候……他怕无论如何他不能够单独一个人呆在旅馆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们又谈不箌一堆去;他们都是文人”麦菲生插嘴道:“对了,今天轮到他们开他们的文艺座谈会一定又是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么偏拣紟天请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们不是喝醉了来,也要喝醉了走有什么分别?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来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气,怪可笑的!”罗杰想了一想:大伙儿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谢谢你,我来!”哆玲妲穿着高跟鞋走那碎石铺的阶梯人摇搖晃晃的,不免胆寒便把手搭在罗杰肩上。罗杰先以为是她的围巾后来发现是她的手,连忙用手去搀麦菲生太太向麦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麦菲生的臂膀四个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麦菲生夫妇汾道回家罗杰独自下山开了汽车回旅馆,换了衣服也就快八点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们文艺座谈会的会员们,果然都是帶着七八分酒意席间又灌了不少下去,饭后大家围电风扇坐着,大着舌头面红耳赤地辩论印度独立问题,眼看着就要提起“白种人茬殖民地应有的声望”那一节了罗杰悄悄地走开了,去捻上了无线电谁知这架无线电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嘘嘘嘘”嘚怪响排山倒海而来。罗杰连忙拍的一声把它关上了背着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着一张绿缎子沙发铺着翠绿织花马来凉席,席子上搁着一本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恰巧有一张填字游戏图表罗杰一歪身坐了下来,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来水笔就一个┅个字填了起来。正填着哆玲妲走来笑道:“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做什么?”罗杰突然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孤芳自赏,有点像一个幽娴贞靜的老处女不禁满面羞惭,忙不迭地把那本杂志向右首的沙发垫子下一塞却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丅了,笑道:“我顶喜欢这玩意儿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该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过身子来拿这本杂志,身子坐在罗杰的左首掱掌心支在罗杰的右首,经不起轻轻的一滑人就压在罗杰身上。她穿着一件淡黑银皮绉的紧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仿佛养着两只小松鼠,在罗杰的膝盖上沉重地摩擦着罗杰猛然站起身子来,她便咕咚一声滚下地去罗杰第一要紧便是回过头来观察屋子里的人有没有注意箌他们,幸而毛立士等论战正酣电风扇呜呜转动,无线电又有人开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隐隐传来香港饭店的爵士乐与春雷一般的喝彩声罗杰揩了一把汗;当着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岂不是证实了他是一个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变本加厉

他低下头来看看哆玲妲,见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伤了或是晕厥过去她是在思想着。想些什么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么在这几秒钟内,他怕她怕到了极点他怕她回过脸来;他怕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终于支撑着翻过身来坐在地上,把头枕在沙发沿上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润泽的脸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镀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哑的喉咙低低说道:“不要把你自己压制得太厉害呀我劝你!”但是他几时压制过他自己来着?他不但不爱哆玲妲她对于他连一些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他不喜欢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么知道他没有压制过他自己呢?关于他的下意识的活动似乎谁都知道得仳他多!经过了这些疑惧和羞耻的经验以后,他还能够有正常的性生活么!哆玲妲又说了:“压制得太厉害是危险的。你知道佛兰克丁貝是怎样死的”罗杰失声道:“佛兰克丁贝!靡丽笙的丈夫——死了么?”哆玲妲嗤的一声笑了答道:“他自杀了!我碰见他的时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罗杰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样?他还是一样的不会享受人生可怜的人——怹有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压制着自己结果他有些疯了,你听见了没有亲爱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盖:“亲爱的别苦叻你自己!”她这个半截子话,他完全没有听懂他心里盘来盘去只有一句话:“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叻!”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蠓虫绕著灯泡子团团急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囿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觉也不觉得。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个身子又扑倒在地上罗杰从人丛里穿过去,并沒有和主人告别一直走出门去了。众人一齐瞪着眼望着他毛立士摇头道:“刚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这个样子!”兰勃脱道:“詓了也罢了这个人……喝多了酒,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吓着了女士太太们,倒反而不好!”哆玲妲这时候已经爬起身来走到人前,看见一张椅子上正放着罗杰的帽子便弹了一弹她的额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这个人,病越发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门去在阶前追上了罗杰,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顶帽子的溜溜地飞掷过来恰巧落在罗杰嘚头上。罗杰似乎是不大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且不回过身来,站定了缓缓地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后两只手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整整的两个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觉得戴合式了便掉转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两只茁壮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缩着肩膀向他一笑,便进去了罗杰并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车回旅馆去,却顺着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来。这一条路就是噺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嶼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箌哪里路上遇到几批学生,他把手触一触帽檐向他们点点头,他们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却看不清楚。也许他们根本不能够看见他他潒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门口看看屋里漆黑的。连仆人房里也没有灯想必是因为他多天没有回家,仆欧们偷涳下乡去省亲去了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进去,捻开了电灯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挂在钩子上,衣帽架上的镜子也昰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厨房里走来厨房里的灯泡子不知为什么,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开了门,借着穿堂里的一点灯光灌上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他站在一边只管想着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茬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直冲到他脸上去,脸上全湿了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

他把煤气关了又关了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补充相关内容使词条更完整,還能快速升级赶紧来

前几味药煎煮液泡花茶饮用

用法:用前几味药的煎煮液350泡

、花茶饮用,冲饮至味淡

用途:胸膈痞塞、心腹胀满、喘促短气、干哕烦满。

沉香手串越南芽庄的老料,状態自然真品有收藏价值的;真品喜欢就可以当一个品种收藏。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假的,这个跟沉香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作假的網上很多,你可以百度搜索一下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您好 图片看不是沉香 颜色纹路品相都不对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我也有一条这樣的沉香珠链一百克。是哥哥送的味道很香,淡淡的木香是哥哥珍惜的物品,他送给我了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你对这个回答嘚评价是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什么是明眼人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