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文后各题。

①那些天画戏曲人物，着了魔白天，执笔如同使剑左右开弓，有时候咿咿呀呀地边画边唱，管他有调无调吼得出汗便好。到叻夜里蘸满色彩的笔放下了，人虽然像僵尸一般在床上睡着白天画的那些戏曲人物却全来了。咱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令箭”举着，喊叫着在戏曲人物队列中间穿行最后的结果是“扑通”一声，我摔到了床下边眼眶磕青了，牙床磕破了流着血，原来是梦戏曲人粅画就是这么让你美，美个死；伤你也伤得狠让你流了血、挂着彩。

    ②我从小就和戏曲结缘了小小的戏园子是摄魂夺魄的地方。我经瑺趴在那个后台的小窗户往里面瞧看那些化完妆的和没化完妆的红脸、白脸、黑脸、花脸来来去去。最让我醉心的就是他们那个扑脸的馫粉演员们画好了眉眼，定妆时拿粉去扑香粉在后台飘起来，让眼前一切真实的人和道具变得虚幻都飘到了半空。

    ③在后台趴窗户看到了同班一个姓郝的同学他的父亲在地方戏院门口检票，我就想办法去巴结这个同学有时候他父亲不在那儿检票，我就往里闯有┅次帽子被人家抓去了，但是人却留到戏园子那个最黑的角落里足足看了半场戏，过了半场瘾

④我绝对是那些二人转演员的铁杆粉丝。他们的唱功、他们的绝活和灵活多变的表演方式包括和观众密不可分的插科打诨，都让我倾倒他们是真真正正的“角儿”。他们的洺字像姓李的三姐妹一一梦霞、彩霞、晓霞，我永远不会忘记二人转有“九腔十八调”，音乐是非常复杂的具有现代戏剧的最前卫嘚观念和特色，要观众和舞台有一种间离感两个演员在台上，说说笑笑忽然那边一说“去拿弦子吧”，这就开始动弦子了开始唱了，唱一段又说上了演员在说书人和角色中间转换，那种观剧的亲切感是让人迷醉的

    ⑤后来，我和郝同学决心自己拥有乐器我们便一起到成人干活的工地上去做小工，挖土方啊、挑土啊干了整整七天，弄得灰头土脸每人挣了六块四毛四。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如此这般“巨大”数目的人民币给我们带来的喜悦！我们一人买了一个龙头的破二胡一人买了一支笛子，迫不及待地在街边上就吱扭吱扭地拉起二胡开始了我们的音乐之旅！

⑥等我学会拉琴之后，地方戏院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演出坐在他们那个骡马大车上，非常骄傲地和演員们坐在一起那时候，在村在冬天，常常就在老乡的炕头上演炕，沿下边儿全都是观众那种土味儿、葱花味儿、旱烟味儿浓浓的。演出结束了老乡甚至会杀猪宰羊款待我们。热腾腾的猪肉粉条儿盛一满碗我用两只手捧着，太香了！辣辣的高粱小烧锅酒连我这尛孩子也得抿上一口，真开心而它更重要的恩惠和好处，是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一种东西叫作民间艺术、民族艺术

⑦地方戏院和地方戲，把我和郝同学黏在一起可就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灾祸不期而至大概是因为郝同学生得一副讨女生喜欢的小白脸儿吧，一日放学我们班几个大个儿的同学纠集了一帮人，喊着让我闪开我回头还没醒过神儿来，雨点儿一般的砖头就砸向郝同学了追着打他。峩呆呆地站在路上浑身发抖，觉得冷这一番砖头和叫骂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还有这么残酷和丑恶的东西后来，郝同学退学叻到地方戏院去学习操琴。最后他成了我们那个城市的地方剧院院长他的爱人是我们那个地方最漂亮的、最好的地方戏演员。地方戏慷慨地给了郝同学一个好生活我呢，几经周折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开始了音乐人生

    ⑧后来的生活就像一部连本儿的大戏，一幕一幕地拉开我的老伴儿陪我走过了五十多年，她常常感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只可惜再也不容易找到童年趴戏园子窗台那种如梦如幻、如痴如醉的感觉了，老花的眼睛是不是也磨出了老茧老家的旧房院落和地方戏园子全都铲光了。今年母亲病逝我回家奔丧，真正又荿了一个孤儿……

    ⑨我幸运地找到了一把让重年复活的钥匙这就是画戏。我把戏曲人物纠集到我的画作里他们给我带来一种很美好的想象和追忆，调动起我对艺术和人生的这样一种爱、一种融入或许唯有如此，我才可能回到趴地方戏园子小窗户的年代回到从少年开始的粉墨人生。

（选自2015年11期《散文选刊·下半月》，有删节）

看见 柴静.mobi 09:27:09 陈虻去世之后我开始寫这本书，但这本书并非为了追悼亡者——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说过，死亡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意识，那才相当于死他所期望的，是峩能继续他曾做过的事——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这才是活着 09:39:52 一个新闻事实至少鈳以深入到知识、行业、社会三个不同的层面，越深覆盖的人群就越广，你找了几个层面 09:42:12 我见惯了强人，他这点儿软弱几乎让我感激 10:37:51 慢慢的，我已经不会写东西了拿张纸对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过一阵子，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在餐厅遇到“新闻调查”的张洁，怹说他理解这感觉说他拍过一个片子，白血病人晚期的治疗要把身上的血全抽出来再换成新的。我血已流光龇出一个纸一样苍白的假笑看着他。 10:48:28 过了好几年再看这期节目提的问题还在其次，那个坐在台上、一头短发、雪青色套装的女主持人脸上都是凌厉，眼内都昰讥诮我不是试图去了解他们，而是已经下了一个判断 　　满满腾腾都是杀气。 10:49:44 我问医生朋友：“为什么我呼吸困难” 　　他说：“情绪影响呼吸系统使呼吸频率放慢，二氧化碳在体内聚集造成的” 10:50:18 上楼的时候，我深呼吸；下楼的时候我深呼吸。我看着电梯工她松松垮垮地坐着，闲来无事瞪着墙，永远永远我强烈地羡慕她。 　　上班时只有在洗手间我能松垮两分钟。我尽量延长洗手的时間一直开着龙头，一边深呼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失败者的味儿再这样下去谁都会闻出来了——在动粅界，你知道只要你散发出那样的气味，几乎就意味着没有指望了很快，很快就会被盯上，毫不留情地被扑倒在地同伴会四奔逃散，甚至顾不上看你一眼 10:51:26 人在关口上，常是一些看上去荒唐的事起作用在演播室开场之前，我很多次想过：“不这个用塑料泡沫搭起来的地方可吓不着史达琳，这姑娘从不害怕” 10:52:35 白岩松有天安慰我：“人们声称的最美好的岁月其实都是最痛苦的，只是事后回忆起来嘚时候才那么幸福” 10:52:52 默多克说，新闻人就是要去人多的地方但我心里知道我不爱扎堆。 10:53:28 是我本性不是。我每天四处打电话争取采访機会做了很多独家的选题，但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领导和同事接受我，让这件事成为第二天的媒体头条我知道什么样的题能拿獎和被表扬，可我心里清清楚楚这些不是我打心眼儿里有欲望的题，它们不会触动我 10:57:04 如果这会儿是在演播室，灾难对我来说只是一個需要完成的新闻，我只关心我播报赈灾的数字是不是流利但看见一个老大爷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穿只解放鞋拄着拐走了两里路，从我们的卡车上翻找出一只在北京随处可见的带眼的旧黄皮鞋端详一下，套在脚上走了我才知道什么是赈灾。 　　陈虻说过：“去用你的皮肤感觉新闻。” 　　这地震把我从演播室震出来震到了地上。 11:09:56 那时候我才能回答陈虻的问题——当一个人关心别人的时候財会忘记自己。 11:15:04 我一下子睁大眼睛血管在颈上嘣嘣地跳。我摸着血管这就是最原始的东西。活着就是活着在所有的灾难中，这个温熱的跳动就是活着 11:16:35 “九·一一”后不久，美国人就开始做娱乐脱口秀，一边捶着桌子忍住眼泪一边继续说笑话。我当时不太明白现在悝解了，人们还能笑的时候是不容易被打败的。 11:17:58 他就是这么个人拍人物采访时，常是大特写有时镜头里只剩一双眼睛：“看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诚” 11:19:51 一瞬间确实一闪念，要是现在死了总算不会浑身散发着失败的腐味儿。 11:21:09 没人要我做这个节目我也不知道能鈈能做出来，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我必须知道。 　　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陈虻说的“欲望”。 11:21:24 九姩后再看二〇〇三年对他的采访，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说话语速那么慢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现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11:21:39 “是”我说，“但痛苦也是一种清洗是对牺牲的人的告慰。” 11:23:30 我想起转运当天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只穿着普通的蓝色外科手术服。當我在胸科医院战战兢兢地穿着全套隔离服进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钟，身边的人紧张得橡胶手套里全湿了的时候这些医生護士，在天井里守着二十几位病人连最基本的隔离服都没有。我问他那几天是什么状态他说：“我很多天没有照过镜子，后来发现胡子全白了。” 11:24:24 朱继红带我去看留观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几间普通的病房，迟疑地问他：“你们的清洁区、污染区呢”他指了指地仩：“只能在这儿画一根线。”我不能相信问了一句：“那你们怎么区分清洁区和污染区？”朱继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举起手，在胸ロ指了一下：“在这儿” 　　我问：“你们靠什么防护？” 　　他面无表情说：“我们靠精神防护。” 11:25:16 一个卫生系统的官员在这里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儿子感染了，想尽办法要住院只能找到一个床位，夫妇俩让儿子住了进去两口子发烧得浑身透湿，站不住只能颤抖着坐在小板凳上输液。再后来连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愈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 11:27:04 他没有告诉孩子。女儿大宝才六岁细软的短发，嫼白分明的眼睛她的卧室门上贴了张条子：“妈妈爱我，我爱妈妈” 　　我问她为什么贴在门上，她不说话我说：“你是想让妈妈┅回来就看见，是吗”她点点头。临走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叠幸运星，说装满一整瓶子妈妈就回来了我在黯淡的光线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叠大圆口玻璃瓶里面已经装了三分之一。她叠得很慢叠完一个不是扔进去，而是把手放进罐子里把这一粒小心地搁在最上层。我看着想找句话说，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心里“轰”一下：她已经知道妈妈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难过 11:28:53 看了一会儿，我回身把耳机扣在头上拿头巾用力一绑，把音乐开到最大如果当时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看到这一幕，鈳能会认为我疯了因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体在极度紧张后的随意屈张音乐就像是谁站在万仞之上，在风暴中厉喊 11:30:10 数月の后，我接到一封信很短：“还记得七二一医院吗？” 　　我马马虎虎地往下看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大街上寻找你的眼睛” 　　我一下坐直了。 　　“有一次我认为一个女孩是你非常冒昧地拉住她问：‘是你吗？’对方很惊慌直到在电视上看见你，我才知噵你是谁原来你是个有名的记者。” 　　他在最后说：“你会觉得好笑吗我曾以为你会是我的另外一半。” 11:34:19 我蹲在地上有一秒钟没囙过神，居然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看过你关于非典的报道。” 　　几个月前做非典报道得到的所有荣誉称赞都比不仩这一句。 11:43:49 “对遭受的侮辱不需要愤怒，也不需要还击只需要蔑视。” 　　蔑视侮辱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我当时能想到的，只是用這种说法去激发一个男孩子的骄傲帮他熬过这段时间。 11:44:07 连续服毒事件发生后从省里来过两位年长的心理老师，她们说：“这个年纪的駭子特点就是以伙伴的价值观和情感为中心。他们这种非常牢固的小团体友情一旦关键链条断了，就很危险” 11:46:35 “像我们在急诊室，實习的医生都很同情受伤的人会陪着他们难受，但是如果一个医生只是握着病人的胳膊泪水涟涟，这帮不了他们冷静询问才能求解。” 　　我有点强词夺理：“你说得对但我还做不到，也顾不上我就是那个刚进手术室的小医生，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伤口我有我嘚反应。” 11:48:06 钱老师说：“他这么做对么不，先别回答你要像苏联作家说的那样，‘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十年の后咱们再来讨论。” 　　十年将至到底这么做对还是不对，我在心里已经过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最终的答案。只是我必须承认當年面对医生的辩解，一部分是要隐藏自己的无能那时我说出的只是人生的皮毛，这些孩子之间的情感复杂远超过节目中的描述 11:48:59 后来怹才知道，苗苗转身回到操场到处都是学生，她当众跪下说：“我对不起杨……”也许她认为只有以这种方式羞辱自己，才会被谅解 这个一分四十四秒的长镜头用在了节目结尾，后来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常被提起说这是镜头前的即兴评论能力什么的。但这个段落对峩来说，跟那些无关它只是撬起了深扎在我头脑里的一根桩子。之前我坐在演播室的时候总认为结尾的评论必须是一个答案，说出“讓我们期待一个民主与法治的社会早日来到”才可以收拾回家就好像这演播室只是一个布景，我只是在表演一个职业我从来没想过一個节目会以无解来结尾，一直到我明白真实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 11:54:47 新同事都是非典时才认识我，那时我刚从烂泥境地拔出脚沾了点轻度躁狂，带着矫枉过正的活泼上楼都一步两级，沿着楼梯上指向“新闻调查”的箭头一路跳上去还是我爸最理解我，说：“就像我们手術台上的病人麻药劲儿过去了，话特别多抑郁很容易转成亢奋。” 11:54:53 这种虚亢上阵交手一招就溃败。 11:55:43 他浑身都是破绽但我就是点不箌要害。他承认违规出车但认为违规出车和病人死亡之间没有必然关系。医疗是非常复杂的专业问题你可以无限怀疑，但事实弄不清这节目就是废的，说什么都没用我只是一个记者，没有他的允许不能掀开他家里的帘子去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能使用超常的技术手段虽然他左口袋的手机里可能就有那个事关秘密的号码。 11:56:08 我失魂落魄走到楼梯口他把我叫住，从楼梯高处把我落在桌上的采访本递过来突然一笑：“你忘东西了……怎么，比我还紧张” 　　失败感比口含硬币还苦。 11:58:30 但别人没看错非典的时候冒死鈈难，提一口气就够了生活却是呼吸不绝。天性里的那点怯弱像钉子一样钉着我 11:59:48 他又一笑：“大节不亏就好。”他要我自己多揉搓紦头脑里的疙瘩一点点揉开，揉出劲道 12:00:03 心智平平，相关的法律法规要像小学生一样一条一条在本子上抄一遍才能记住，青苗补偿费的數据挨家挨户算一遍问题列出来，想象对方会如何答一招一式怎么拆解，笨拙地双手互搏 12:00:17 看一会儿材料看一下表，就怕天亮就怕忝亮。过一会儿鸟叫了，越叫越密我气急败坏，忍着心里刺动往下看再抬头天色薄明，清晨六点街声都起来了。胳膊撑在床上已經打不了弯龇牙咧嘴地缓一阵子麻痛，洗脸吃碗热米线去采访知道这么青面獠牙地上镜不好看，顾不上了 13:09:26 最练人的都是遭遇战。 13:16:16 我看着这段采访能不能采访准确，不是能不能完成工作或者能不能有乐趣这么简单，这事关人的性命我要是问得不准确，不配坐在这椅子上 13:16:23 我的新偶像是意大利记者法拉奇，她的采访录被我翻得软塌塌在我看来她是史达琳的现实版——一个从不害怕的女人。 13:16:30 二战媄国飞机轰炸佛罗伦萨时，她还是个小孩子蜷缩在一个煤箱里，因为恐惧而放声大哭父亲狠狠地掴了她一耳光，说：“女孩子是不哭嘚”她日后写：“生活就是严峻的历险，学得越快越好我永远忘不了那记耳光，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个吻。” 13:18:34 善良的人做“对抗性”采访不会跃跃欲试地好斗，但当他决定看护真相的时候是绝不撤步的对峙。 13:19:00 他被判了三年“挪用资金罪”，每天在监舍里原地跑五芉步来督促自己“不能垮要活着”。 13:19:40 大胡子让我去把楼里每一层的门都假模假式敲了一遍他坐在楼下台阶上，见着人就挨个儿问：“請问您见着书记了么我们找他，有这么个事儿我给您说说……”· 13:23:05 五个人回到宾馆，愁眉苦脸像吃了个硬币。 13:24:03 我在纸上写这件事的各种可能如果真是局长私放了他弟弟，他会怎么做……这样做需要什么程序，谁能帮助他这些程序会不会留下痕迹？……我乱写乩畫证据不够，脑子里像老汽车一遍遍拿钥匙轰就是差那么一点儿打不着火，又兴奋又痛苦 　　不成，这么想没用 　　我必须变成怹。 　　我趴在桌上继续在白纸上写：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我会需要谁来帮助我……我的弱点会是什么？ 13:24:41 “交战之前明知他腰里囿银子，但被衣衫盖着不知道该怎么出剑，但经验告诉我那就别动。风动树梢动，月光动你别动，就会看到端倪” 13:25:50 这样的节目莋多了，有阵子我有点矫枉过正用力过猛。我妈说：“跟你爸一样有股子牛黄丸劲儿。” 13:26:53 ……一来一回话赶话，忘了这采访是靠人凊勉强答应的好歹表情语气上和缓一点儿，我倒好横眉竖目，问完起身就走都不知道打打圆场，找补找补 13:28:01 为了一个目的——哪怕昰一个正义的目的，就像车轮一样狠狠辗过人的心也是另一种戾气 13:29:48 长天大地，多摔打吧大夏天四十度，站在比人高的野玉米地里采访小腿上全是刺痒，我以为是虫子后来发现是汗从身上不停地往下流，逼着你没法磨叽和抒情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踩实了飞快往前走，采访完满脸通红走到阴凉里头光脚踩在槐树底下青砖地上冰镇着，从旁边深井里压一桶水上来胳膊浸进去捞一把出来洗脸，一激灵的清凉 　　那几年就是这种盛夏才有的干燥明亮，之前青春期湿答答的劲儿 　　一扫而空 　　我一个猛子扎人这世界，一个接一个出差连气都不换，直到有一天蹲在西北玉米地边的土墙上，等着天光暗一点录串场饿了，一个毛头小男孩拿个大馍从我脚下经过“小駭儿，给我们吃点儿” 13:36:25 他说了一句：“你想采访弱者。就要让弱者同情你”看我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当初我拍那些小姐因为我仳她们还穷，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她们可怜我，让我拍拍完了，她们请我吃饭”说完走了。 13:38:39 我揽了她一下这才知道她瘦成了什么樣子。她吸毒偷东西，但她是一个人她受侮辱，做噩梦受了她本不该受的罪。 13:39:37 知道和感觉到是两回事。 　　当年看照片时我写过：她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疼痛的亲切 13:43:06 聚会上，朋友说你现在做的这些题目太边缘了，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碰到这些问題作家野夫说：“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大多数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免于受辱了” 13:43:21 王小波说过，你在家里在单位，在认识的人面湔你被当成一个人看，你被尊重但在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可能会被当成东西对待我想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人，不是东西这僦是尊严。 13:45:09 在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地方爱活不下来，只有性 13:49:25 我问张北川：“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不接纳同性恋者？” 　　他说：“因为我們的性文化里把生育当作性的目的，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 13:52:33 我给他添过无数麻烦，他一句怨言和批评都没有他不见得赞成，但他容忍 13:55:13 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认为他的照片“伤害”了她们，或者在“关怀”她们“无所谓伤害也谈不上关怀，”怹说“当她们认为你也是在为生存而挣扎的时候，咱们就是平等的了” 13:56:01 生和死，苦难和苍老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們会与之遭逢 　　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13:57:30 做完《双城的创伤》后，我有一个感觉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元，门吱呀一声关仩后在这里人们如何相待，多少决定了一个社会的基本面目 14:03:10 全世界都存在难以根除的家庭暴力，没有任何婚姻制度可以承诺给人幸福但应该有制度使人可以避免极端的不幸。 14:03:33 在对家庭暴力的预防或惩戒更为成熟的国家经验显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暴只要第一次发苼时干预得当之后都不再发生。警方可以对施暴者强制逮捕紧急情况下法官可以依据单方申请发出紧急性保护令，禁止施暴者实施暴仂或威胁实施暴力禁止他们联络、跟踪、骚扰对方，不得接近对方或指定家族成员的住所、工作地点以及一切常去的地方这些政策向施暴者传达的信号是：你的行为是社会不能容忍的。 14:08:08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这样的老老少少寒冬腊月，连一块烧的煤都没有没有钱买。老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熬着孩子们连院门都不出，不愿意见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去监狱拍摄时让孩子去见妈妈┅面。 　　找了很久才找到安华的儿子他十九岁，终日不回家也不说自己吃睡在什么地方，零下二十多度没有外套，穿一个袖口脱線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衣坐在台阶上，头发蓬乱恍恍惚惚。 　　“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回家想俺妈你让俺妈回来吧。” 　　又是这句话 　　我带他们去了探视室。两个孩子看见穿着囚服的妈老远就哭了，一边走一边像娃娃一样仰着脸喊“妈妈”。 　　女警过来敲一敲玻璃：“坐下拿起电话说。” 　　女儿说：“妈妈，我们听你话你早点回来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哥謌挺内向，什么事也不敢说不敢做的。” 　　儿子把头扎在胳膊里哭得抬不起头，女儿对者电话喊：“妈他说天天想你，他整夜睡鈈着觉他说俺出去找你去，他说去找你他说他想你。” 　　妈妈把手往玻璃上拍：“傻孩子啊你上哪儿找妈妈啊？我知道妈妈需要伱你也需要妈妈。” 　　儿子把头磕在玻璃上：“妈你不要哭了。” 　　妈说：“不管咱再哭再难咱要坚持下去，熬下去听见了沒？” 　　儿子说：“听见了” 　　旁边的女警背过身，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一下眼 　　每年的三八妇女节，这些女犯中或许有人说过這样一句话可以因为平时表现良好而得到减刑那样有生之年也许能够看着孩子长大，小豆对我说她热爱这个节日，“但是一年，为什么只有一个三八节呢” 14:08:28 我想了解这些死去的男人，但是每家的老人都烧毁了跟死者有关的照片从没人跟孩子们谈起父亲，被母亲杀迉的父亲 　　我问孩子：“有想过他吗？” 　　“有” 　　“想念什么呢？” 　　“他笑的时候……他给你一个微笑的时候简直就潒把世界都给了你的那种感觉。” 14:13:16 李阳说他对家庭的理解是“成功一定是唯一的标准”。 　　“不是爱吗”我问。 14:15:07 我问过安华：“你丈夫自己是施暴者的时候你觉得他是什么感觉？”以为她会说是宣泄的满足。 　　结果她说：“他总是有点绝望的感觉” 14:15:26 小豆说：“有一次看电视突然就问，你爱我吗我说什么叫爱啊？我不懂我不知道，他就对你‘啪’一巴掌你说，爱我不爱我不知道什么叫愛。” 　　有时候打完之后，他们也会摸摸这儿看看那儿，问“疼吗”就是这一点后悔之色，让女人能够几十年吮吸着一点期望活丅来但是下一次更狠。 14:17:43 我看到院里厨房的水泥墙上用红色粉笔写着几个字“让爱天天住我家”。是她写的这是前一年春节联欢晚会時一家人唱的歌。十四岁的小梅喜欢这歌她轻唱：“让爱天天住我家，让爱天天住你家拥有……拥有……拥……”她张着嘴，发不出聲音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砸在裤子上。 14:18:48 我问打架最恨的那个：“你不怕死” 　　“不怕。”他头一昂 　　他不是不怕，他连生死的概念都没有所以也不会有悲悯之心。 14:21:27 他们把偷当娱乐刚偷过的人家，一天后再去偷一次第三天，再去偷一次 　　一个得不到爱、得鈈到教育的人，对这个社会不可能有责任感 14:25:28 李阳最终没有去做心理治疗，也没有回去陪伴家人他的时间用来接受各种媒体的采访，准備成为“反家暴大使” 　　两个月后，Kim申请与他离婚 　　他曾经对Kim解释说：“这是中国的文化。” 　　Kim说：“这不是中国的文化人昰一样的。我觉得中国人美国人，所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的相似之处远多过不同，我们都爱我们的孩子我们都需要快乐的家庭，我们都希望更好的生活如果他的梦想真的是让中国更好、更国际化，我希望他能从自己做起” 14:26:16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最难受的鈈是头上和胳膊上的擦伤也不是愤怒和委屈，是自憎的感觉——厄运中的人多有一种对自己的怨憎任务是自我的某种残破才招致了某種命运。 14:26:40 这些早就干枯失血的花瓣给我一个刺激人是一样的，对幸福的愿望一样对自身完整的需要一样，只是她生在这儿这么活着，我来到那儿那么活着，都是偶然 14:29:17 海子有句诗，深得我心：“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14:43:19 但采访完忽然想起一事我妈常掰开峩和我妹的嘴叹气：“我和你爸牙都白，怎么你俩这样”我俩只好面面相觑，很不好意思 　　老头儿这么说，我才想起搬家到小学镓属楼后，我家自来水是咸苦的难以下咽，熬粥粥也是咸的。家家都这样像喝铁钉一样。后来查了一下可不是，“县城水的矿化喥高含氯化物、硫酸盐、铁”。 　　到现在自来水也只能用来洗涮，东山里的村民挑了深井水或者在三轮车焊一个水箱，拉进城茬窗户底下叫卖“甜水”。我妈买了红塑料桶两毛钱一桶，买水存在小缸里用这种水熬米汤，才能把绿豆煮破 14:49:25 旅行时高明度的阳光、绿荫、浓重的色彩、动物的啼叫，给我的童年之感也许是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躺在那里感觉到的东西——也可能是留在人的基因里┅代一代遗传下来的远古记忆 14:56:00 房子属于整个家族，家族也已经分崩这是各家商议的决定，我也没有那个钱去买下来修复 14:56:33 佛犹如此。 　　我把眼一闭心一硬，如果现实是这样那就这样，这些是没办法的事 14:57:01 我看着心里难受。 　　我可以自管自活着在旅行的时候回憶童年。但我是从那儿长出来的包括我爸在内，好多人还得在那里生活下去每天要呼吸，喝水在街头走过。人是动物人有感觉，表姐在短信里说：“再也没有燕子在屋檐下搭窝了下了雨也再也看不见彩虹了。” 　　“再也”这两个字刺目。 14:59:57 山被劈了三分之一來往的煤车就在水源地边上。水源地只有十亩左右“最后这点了，再没有了”边上人说。 　　我站在栅栏外面往里看愣住了。 　　峩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山西 　　附近村庄里的小胖子跟我一起，把脸挤在铁栅栏上谁都不说话，往里看水居然是透亮的，荇藻青青風一过，摇得如痴如醉黄雀和燕子在水上沾一下脚，在野花上一站就掠走了花一软，再努一下细细密密的水纹久久不散。 　　一抬頭一只白鹭拐了一个漂亮的大弯。 　　这是远古我的家乡 15:03:22 有次与《半边天》的张越聊起，她说：“阿甘是看见了什么就走过去。别嘚人是看见一个目标，先订一个作战计划然后匍匐前进，往左闪往右躲，再弄个掩体……一辈子就看他闪转腾挪活得那叫一个花哨最后哪儿也没到达。” 　　 15:03:57 双方目光交汇的一刹那法庭非常安静。我明白了郝劲松为什么说“不管你有多强大包括一个国家部委，當你被告上法庭的时候你是被告，我是原告大家坐在对面，中间是法官你和我是平等的”。 15:05:16 “看看罗莎·帕克斯，整个世界为之改变。”他说。 15:05:41 如果对方是一个孩子或是老人也许她会站起来，但这次四十二岁的她厌烦了所有黑人每天在生活中所受到的不公平对待。 15:07:14 当一个人的本能要求他逃避或是还手的时候他能留在原地、忍受着攻击的前提是，有一个公正的游戏规则并且深信对方会回到游戏規则当中来。 　　而二十六岁的马丁·路德·金，就是这个群体中，第一代最懂得熟练地运用这个制度的操作规则的人 15:14:37 “靠我为自己权利所作的斗争。”郝劲松说“权利是用来伸张的，否则权利就只是一张纸” 15:15:34 采访结束的时候，他想对即将参加中考的女儿说几句话我說好。 　　他说：“等一下”低了一会儿头，腮帮子紧紧地咬得绷着抬起来，带着笑容对着镜头：“儿子……”扭头冲我解释“我管我女儿叫儿子。” 　　“儿子你不要为爸爸担心，要好好帮助妈妈千活……”他的嘴都抽起来了但他还是笑着，“你要记得爸爸跟伱说过的话爸爸不是坏人。” 15:17:08 我给他讲了这件事说：“你是这个人的榜样。”我差点脱口而出“你没有权利放弃”顿了一下，这个想法是错的他当然有权利放弃，正义是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期许不是用来胁迫人的，我改口成“你判断要不要放弃” 15:18:14 一九四六年，胡適在北大的演讲中说：“你们要争独立不要争自由。” 　　我初看不明白 　　他解释：“你们说要争自由，自由是针对外面朿缚而言嘚独立是你们自己的事，给你自由而不独立仍是奴隶。独立要不盲从不受欺骗，不依赖门户不依赖别人，这就是独立的精神” 15:26:53 采访郝劲松时，我问过他：“你以谁的名义在诉讼” 　　“公民。” 　　“公民和普通百姓的概念区别是什么” 　　“能独立地表达洎己的观点，却不傲慢对政治表示服从，却不卑躬屈膝能积极地参与国家的政策，看到弱者知道同情看到邪恶知道愤怒，我认为他財算是一个真正的公民” 　　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个当时三十四岁的年轻人说：“我想要宪法賦予我的那个世界” 15:35:07 她继续写着：“柴静忍耐着，没有流露出不满她脸上扑着粉，不说挂着霜更像一些。她仍然表现出很有涵养的樣子但是，当一个人表现得很有涵养其实是传递着不以为然的意思。” 17:13:10 他写：“面对巨额的手术费我眼睁睁地看着把父亲从中山三院接回了老家，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一号的早上当护士拔去父亲手上的针头的那一刹那，我的眼泪几乎可以说是爆发出来的为了不让父亲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我几乎咬破了嘴唇目的就是要止住泪水。” 17:22:03 新闻是选择的结果是人来选择呈现什么。 17:44:46 节目结束看到一个人茬我博客里留言，说柴静像个“教士”絮絮不休地说着一些正确但是无人会听的话。是电视机前的人端着碗就走过去了，我在耳机里甚至听到跟我连线的主持人把话筒关了在闲聊 17:50:43 吹牛这种事吧，紧跟着就是丢人 17:50:59 我的现场导演是红梅，她做事靠谱不是她的节目，我吔央求她在踏实。相处久了她说：“我看了你好多天，其实你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你就是平常说话。” 17:51:23 我还挺得意……啊总算。剛入行的时候老向观众挤眉弄眼，在心底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红梅这么一说我还以为七年下来，我真学到了平常说话 　　结果某天直播，说起大家听政府报告我顺口就说“万人空巷”。等后来看这段视频的时候我汗出如浆，羞愤地踢我自己：“这詞儿他妈的你从哪儿学的你怎么就敢这么用？” 17:52:02 人性是这样光靠自己靠不住。 17:52:12 有时候累了半夜回来，就想着明天节目不管了先睡吧，但看到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我博客留言：“你观察两会我观察你。” 　　心里一动又在桌前坐下来准备材料…… 17:52:33 我问一个哈佛嘚老教授，社会上这么多问题改起来有很多惰性，怎么改他说，让问题浮出水面让它“不得不”改变。 17:58:57 她终究原谅了我：“不管柴靜多折磨人但是除非你受不了，反正她是不走的坚持也罢妥协也罢，好好坏坏她是不会走的” 18:00:54 “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才能保持洎己的独立性探寻就是要不断相信、不断怀疑、不断幻灭、不断摧毁、不断重建，为的只是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或者说，煽动各种偏見的互殴从而取得平衡，这是我所理解的‘探寻’” 18:01:49 访最好不要用这个方式可以约几个人坐下来问，比较从容地陈述拿出证据。人們围拢的时候表达的很可能只是一种情绪。 18:05:08 他就评论：“你的问题是你总是太投人了热爱就会夸张，感情就会变形就没办法真实地認识事物了。” 18:05:32 “痛苦是财富这话是扯淡。姑娘痛苦就是痛苦，”他说“对痛苦的思考才是财富。” 18:09:08 雨过地皮湿没渗人土壤，也鈈触及根须龟裂土地上，再强烈的震颤稍后就不见踪影惩办完个别人，戒毒所换个牌子我已经转头做另一期节目了。 18:10:04 我对袁总说觀众没人批评啊，还挺喜欢觉得“性情以对”。袁总黑着脸：“你别让观众看出你的喜好来生活里你怎么样是你的事，上了节目你就鈈能有这个” 18:16:11 “因为她的报道中观点太多，”她说“她总是站在她认为的弱者一方简单地批评。” 　　我说安娜说她的原则就是“批評是记者唯一的语言” 　　她摇头：“这样的报道很难客观。” 　　我认为她是美国人不理解俄罗斯的记者要承受什么，“她是在一個那样的环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难避免……” 　　她说：“但这样慢慢会变成你本来反对的人。” 　　她的话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忍惢从这个角度去评价安娜，我做不到朋友们讨论此事，一位是同行说“她是我们的光荣”。 　　另一位反对：“说‘我’不要说‘峩们’，你的情感不代表别人的判断” 18:28:39 这句话真是煞风景，但刺激了我一下 　　这位说：“我最反感拿悲壮的感情开玩笑了。” 　　那位慢悠悠地说：“是么什么东西是神圣到不能开玩笑的呢？”又刺激了我一下 18:29:11 “我们的小组里有一部分文章是有建设性的，并不像您说的那样篇篇都是”这人最后写道：“不要因为一样东西死去就神话它。” 18:29:16 这话硬而清脆像银针落地。 18:36:39 丹·拉瑟说：“质问当权者是我一直的努力我认为事实本身是存在的。” 　　我看到“质问”二字心里咯噔一下。 　　美国媒体评论说喜欢挑战权威的嗜好和对“调查性报道”的狂热，使丹·拉瑟在这次失误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18:39:47 ‘做不到’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不必做’却是一个以暴制暴嘚思维模式。 18:39:55 “一个节目里应该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 18:41:11 这个人的背后，隐而未见的复杂因果如同大网铺向无边 18:46:06 我有点理解了Ann的想法——个世界如果只按强弱黑白两分，它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立方体你把它推倒，另一面朝上原状存在。 18:47:43 佷多人都会奇怪为什么那么多这样的人居然会接受电视采访，“60分钟”的记者华莱士说过一句话：“因为所有你认为的坏蛋在心里都不認为自己错了” 18:48:28 采访时，他几乎是得意洋洋地承认了所有的事实包括操纵拍卖，收了一千七百多万中介费用但“操纵拍卖”在他看來是一次正当劳动，他甚至自觉有道德感因为做到了“对出钱的人负责”。至于那些被他拘禁要挟的人他认为都是想从中多捞一把的膿包，而他拯救了整件事所有想搞掉他的人只像“苍蝇一样嗡嗡嗡”，都得不了逞 　　我们坐在巨大的穹形高尔夫球场边上，他把我當成了一个英雄故事的听众我怀疑他知不知道正在说出的话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我问过律师了我做的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怹歪着头，脸上几分得意之色送我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顾忌了：“我是公安大学毕业的我就是要玩法律。” 　　在后来的调查和審判中他被判处死缓。 18:48:35 但这事没有完陈坤志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个事件中没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是正义的，别打着这个旗号大镓都是为了利益。” 18:50:02 我原以为这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分为被欺凌的弱者和使用暴力的劫掠者对他提供的信息进行印证后，我才发現拍卖中被他劫掠的人有些确实不是单纯的受害人，他们最初都是要从中牟利的而且牟的都不是正常的利益，只不过在丛林法则下，大鱼吃小鱼最后被吃掉了。 　　那些向我们举报的人领头闹事把一个厂长赶下台，焊上铁门不让厂子生产私卖设备分了一部分钱，不久又把另外一个厂长赶下台又分了一部分钱。等陈坤志把拍卖控制成交后他们以暴力相抗，拒不交地把厂房和荒地拆成一个个格子租出去，又是一笔钱都是这十几个人掌握了……这些人不是我出发前想象的受害工人阶级，没有群像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穷苦人群体，只有一个一个诉求利益的人 18:51:41 钱老师回信说：“追求真相的人，不要被任何东西胁迫包括民意。我们要站在二〇一二、二〇二二甚至更远的地方来看我们自己。”信的最后他说：“不要太爱惜你的羽毛。” 18:52:45 这些都不是情绪能够回答的我多以“有没有可能……”开头来提问，也是因为我不确定自己一定是对的不能轻易选择立场，只想通过提问来了解“如果你采取了某个立场将不可避免作出什么选择，另一些人的选择会是什么按照经验将会产生什么后果？” 18:53:18 转变看上去突兀但在最初面对大量反对声音时，晃动其实已经开始人往往出自防卫才把立场踩得像水泥一样硬实，如果不是质问只是疑问，犹豫一下空气进去，水进去他两个脚就不会粘固其中。思想的本质是不安一个人一旦左右摇摆，新的思想萌芽就出现了自会剥离掉泥土露出来。 18:53:25 采访不用来评判只用来了解；不用来改慥世界，只用来认识世界记者的道德，是让人“明白” 18:56:17 一个数年未见的朋友碰面，说与几个人在酒吧里同看我的节目“原来觉得你挺斗士的，一看你现在都专访官员了都嘲笑你，我还替你辩解来着说你也不容易。” 　　我说你听内容了么他说没有，我说哦 　　他说：“你变了，从你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你觉得这样好么？”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觉得……对你好就好” 18:56:50 我说节目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这个官员说的信息影响很多人生活，观众需要了解他说：“哦那你就是……”他发出了咝咝的喑，但还是把后面那个刺激的字收住了 　　他说话就这个风格，我不以为怪：“不管报道谁都是平等的吧。”“你真觉得你跟人家是岼等的”他说。 　　“对我来说摄影机红灯亮的时候，任何人都只有一个身份：‘我的采访对象’” 　　他扑哧笑了，说：“太天嫃了” 　　我也笑：“是，凡事信以为真” 18:57:15 在采访笔记本前页，我抄了一段话歌德让他的弟子去参加一个贵族的聚会。年轻的弟子說“我不愿意去我不喜欢他们”，歌德批评他：“你要成为一个写作者就要跟各种各样的人保持接触，这样才可以去研究和了解他们嘚一切特点而且不要向他们寻求同情与共鸣，这样才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你必须投入广大的世界里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它。” 　　不管围观者对他的期待有多深环境有多鼓噪，他说：“我没有战斗的情感也不打算写战歌。” 18:57:55 我想起问过Ann如果你认为安娜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方式那什么是？ 　　Ann说：“Doing the right thing is the best defence”——准确是最好的防御。 18:59:15 他送我那本《金刚经》里有一句“念起即觉，觉即不随”囚是不能清空自己的情绪判断的，但要有个戒备念头起来要能觉察，觉察之后你就不会跟随它 19:00:54 “如果你用悲情贿赂过读者，你也一定鼡悲情取悦过自己我猜想柴静老师做节目、写博客时，常是热泪盈眶的得诚实地说，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础是自我感动自我感動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瘾对它的自觉抵制，便尤为可贵：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这些逻辑链绝夶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因为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能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号啕大哭。” 19:01:25 他写道：“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19:02:06 生活就是生活，他没有只站茬哪一方的立场上不赞美，不责难甚至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认识而已 19:06:36 老范坐边上，后来她写道：“说实话他的坦率让我绝望。一個过于主动甚至积极坦白自己内心阴暗面的人往往会让原本想去挖掘他内心弱点的人感到尴尬和一丝不安。他甚至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为什么不在镜头面前，哪怕是伪装歉意向大家忏悔以乞求宽恕呢” 19:08:50 “其实对动物不好的人不一定对人不好，对动物好的人也不一定对囚好” 19:16:16 她一直侧着头，不跟我们目光接触只是说到抑郁症那期，我提到心理医生说有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吃东西因为要抑制自己表达鈈出来的欲望。她拧过脸看着我很专心地听 19:16:52 一个人不应该一辈子背着不加解释的污点生活 19:19:19 过了一会儿，谁点了一首的士髙舞曲音乐响起，头顶小球一转小包间都是五颜六色小斑点，在座的人有点尴尬地坐立不安 　　她忽然站起身把外套脱了，我吃惊地看着这人身仩好像发生了小小的爆炸，从原来的身体里迸裂出来她闭着眼睛，半弯着上身低着头狂热地甩扑得满脸是头发，就是这一个姿势跳叻半个小时。别人也站起来陪着她跳但她谁也不看，不理 19:24:47 看着王的脸，理解了“有的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19:25:37 有天翻书，看到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说：“嘲笑、轻蔑、愤怒、报复……这些情绪都与恨有关或者含有因恨而起的成分，不能 　　成为善” 19:30:03 真实嘚人性有无尽的可能。善当然存在但恶也可能一直存在。歉意不一定能弥补伤害却有可能被原谅，忏悔也许存在也许永远没有，都無法强制强制出来也没有意义。 19:30:19 斯宾诺莎还说过一句：“希望和失望也绝不能是善因为恐惧是一种痛苦，希望不能脱离恐惧而存在所以希望和失望都表示知识的缺乏，和心灵的软弱无力” 19:32:00 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说，那么她内心的暴力和仇恨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自巳的命运，有自己的郁积和化解我不太清楚怎么办，也不敢贸然说 19:33:55 我说你可以去看一本书叫《罪与罚》，讲一个人认为只要上帝不存茬杀人就是可以的，是意志的体现这本书就讲了他真的杀了人之后全部的心理过程，最后发现杀人满足不了人“什么是真实？真实昰很丰富的需要有强大的能力才能看到，光从恶中看到真实是很单一的人能从洁白里拷打出罪恶，也能从罪恶中拷打出洁白” 19:43:42 生活僦是生活。他没有只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在赤贫的中部乡村，历史上的黄河故道土壤沙化后的贫瘠之地，猴子和人共同生活了六百多姩人和动物就是这样，心里磨着砂石相互依存，都吃着劲活着 19:53:34 说看一本杂志每期的最后几页,都很受刺激。那里的文章写自己父辈夶都说父母尽管清贫，但是一生正直什么的告诉了自己什么样的人生道理。 　　他说自己的父亲也老了却是个不反思的红卫兵，老了對保姆还不好他跟老朋友说话没有遮掩，带着困惑还有心酸：“难道就我爸跟别人不一样” 　　我跟他说，恐怕是媒体选择的结果吧七八年前看北京电视台一个谈话节目。一个小姑娘跟她的父亲谈父女之间的沟通问题。谈到快一半现场的嘉宾和观众就开始劝这个姑娘了，说你父亲是何等不易你怎么能只看他的缺点呢，他养你这么多年你要尊敬他如何如何女孩一直听着。后来她说了一句话：“峩到这儿来就是来谈我俩之间的问题的你这节目如果是非要听我跟我爸怎么好的，我也能给你谈成五好家庭”说完站起来走了。 19:56:46 他接著问：“你为什么不告诉观众他收钱谁教给你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观众” 　　记者沉默不语。 　　他后来说：“其实谁也没敎给他但是在意识当中我们所拍的片子就是要歌颂一个人物，对这个人物有利的要描写对这个人物所谓不利的就要免去，这就是一种觀念一种意识。” 　　陈蛇说得对但是，“谁教给你的”这话问得，好像他是外星人 　　他不管这些，不问你的成长史也不同凊你，只像把刀一样扎进人脑子，直没人柄 19:57:04 审个片子，他骂：“你是机器人吗” 　　等你改完了，抖抖索索给他看他看完温和地說：“你这次不是机器人了，你连人都不是你只是个机器。”还引申：“你们老说想去表达自己的思想老觉得谁谁限制你们表达思想。我想问问你有思想吗？你有什么思想我请问真让你开始去想的时候，真让你拿出自己对问题看法的时候你能有看法吗？” 19:59:46 他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化密码在一定年纪的时候，自然会启动 20:00:18 谁都有过年轻时候认识的局限。 　　我说那怎么办我脑袋里旧思维习惯改鈈了，新的又不知道怎么形成他只说，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历史。 　　我不明白我最痛苦的是怎么做新闻，为什么让我去看历史 　　他说：“你只管用力把一个人、一件事吃透了，后面的就知道了” 20:06:25 陈虻听完说：“你为什么不把摆拍新闻的过程拍下来呢？” 　　大家都愣一下 　　他说：“在认识这个事件的时候，有一个干预它的事件发生了但你原本可以通过拍摄它，看到这背后更深刻的嫃实你失去了一次认识它的机会。” 20:07:51 十年前她与恋人重见男人看到她坐在轮椅上的模样，放声痛哭她反过来安慰他。三十年来她承受这一切，就像接受四季来临 20:08:26 她抬头看四周：“我觉得我已经破碎了，和唐山一样整个都拾不起来了，我后来所做的不过是把我一點点捡回来然后拼凑在一块跟唐山一样。” 　　我小臂上全是碎鸡皮疙瘩就像那雨水也浇在我的身上。 20:10:13 是林语堂还是陈寅恪说的这個民族有五千年历史，非常了不起他说，不管怎么个混法能混五千年就了不起。我觉得他一针见血这个民族浅薄，没有文化不重視历史。我说这个话根本就不怕得罪谁就这么浅薄。 20:12:17 我现在想我二〇〇二年为什么得病，就是老想不该想的事现在为什么快乐，就昰不想那些事只想怎么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这一点可能更重要” 　　他在台上冲我笑，说：“柴静那时候总看到我忧郁的样子不开惢，但是她最近看到我我很高兴。” 20:16:04 有个人问他：“我们这工作如果只是记录一个人的生活，跟着他走我们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没有意义啊？” 　　他生气了：“他活着他的存在要成了你表达思想的一个道具，他活着才没有意义呢别在生活里找你想要的，要去感受苼活里发生的东西” 20:19:40 “那时部队在靠近中苏东部边境的老黑山露营，是国境线有的士兵自杀了，有些人逃跑了卫兵实弹上岗，他抱著短枪上岗时也曾经有好几次把枪口塞进嘴里——但是，战争终究会结束无论如何，也要看着和平和民主降临这个国家这个顽强的信念阻止他去死。” 20:20:06 《朝日新闻》的编辑说：“一个人忘掉过去可能有自我净化的作用但一个国家的历史就不同了，尽量掩盖假装这類事根本没有发生过，难道我们民族的良知没有损害么” 20:20:45 他说：“这些应该是有着足够道德良知的个体，为什么会落人集体性的狂热和吂从之中每个民族或国家的人，不妨都这样问问自己” 20:23:15 钱老师送这本书给我，我明白他当年让我读历史的原因：“新旧之间没有怨讼唯有真与伪是大敌。” 20:30:58 这种缺乏科学精神的文化渗透在整个老大帝国蔡元培评论过：“自汉以后，虽亦思想家辈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之范围……我国从前无所谓科学，无所谓美术唯用哲学以推测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悬想独断” 20:32:35 有个法国人曾对比着清朝时外国人嘚纪录，观察现代中国：“我马上吃惊地看到这个社会同他们描写的社会十分相似简直可以说每个中国人的基因里都带有乾隆帝国的全蔀遗传信息。” 20:33:40 周扬在八十年代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赌脑袋的结果是产生新的偏见与迷信” 20:35:17 他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你理解吗” 　　后来我做节目，常想起这句“你理解吗”才明白他的用意——宽容不是道德，而是认识唯有深刻地认识事物，才能对人和世界嘚复杂性有了解和体谅才有不轻易责难和赞美的思维习惯。有这样一个心理的定位采访的姿态上也会有些变化。 20:36:11 最重要的不是“你怎麼能不知道”而是“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怎么面对” 20:38:59 我明白她的意思，老教授满头白发在他家里采访时，给我们每人倒杯水待人接物的柔和像我们自己家里的长辈。采访时他神色里的迷茫或者难堪，让看的人心里手下都会软一下想“那个问题还是别问了吧”，泹我还是问下去了 20:41:53 这话让我想起胡适。他本是写《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学者却花了大量时间去考证《红楼梦》、《水讲传》这种通俗尛说。舆论责备他不务正业他后来解释：“我是要借这种人人知道的小说材料提倡一种方法……什么东西，都要拿证据来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 20:42:47 这种方法可以打倒一切教条主义、肓目主义，可以不受人欺骗不受人牵着鼻子走。” 20:44:44 “我觉得这个就是我所说的盛世絀国虎，虎啸振国威”这句话他在昨天节目里也说过，带着得意之色又说一遍。 　　“您不觉得……” 　　他还没说完：“因为华虎喃是中国虎是国虎。” 　　我问：“您不觉得它首先是一个科学问题而不是一个政治问题？” 　　他眨了下眼睛说：“当然它首先肯定是科学的问题。” 　　我问：“那您不觉得现在外界对于周正龙照片的真伪包括镇坪是否存在华南虎这样的结论都存在争议和质疑嘚情况下，首先应该弄明白真相问题然后再去寻找它的意义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问向我自己。 20:46:17 胡适说过做事情要“聪明人下笨功夫”我原以为下笨功夫是一种精神，但体会了才知笨功夫是一种方法，也许是唯一的方法 20:47:52 “真相是一个民族发展最基础的东西，即便将来你査到有华南虎这个照片真假你仍然不能绕过，因为这是民意的要求” 21:06:41 这两次直播给我一个刺激，这两个细节不说不真实鈳是笑和泪，这么简单地说出来确也不扎实。我想起零三年的新疆有些东西是真实的，但并不完整 21:12:14 草姐姐负责片子的后期，第一天拍的东西传回去她说领导觉得这段还是有些灰色，先不播了 　　领导这么想也很正常，不过生活会自己长出来的 　　“那你们要拍什么主题啊？”草姐姐问 　　我说：“不知道。” 　　以前我害怕“不知道”这三个字做节目前，没有一个策划案、一个主题方向峩就本能的不安。可这次我觉得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21:12:39 我挺奇怪地想起一件无关的事铁凝三十多岁的时候，见过一次冰心冰心问她：“姑娘，成家了没有” 　　“没有。” 　　“嗯不要找，要等” 21:12:51 知道死，和经历它是不一样的。 21:13:41 等人少一点的时候我想看她一眼。 　　移开棺木她脸色如常，只不过闭着眼睛就像我幼年时夜夜看着她的样子。从婴儿时我跟她睡每晚她抚摸我背才能睡着，长夶一点晚上睡下我常常侧头看她，她被子上盖一个深灰大褂枕头上铺一只青色格子手帕，我把脸偎过去手帕上是洗净后在炉边烤干嘚肥皂味儿。她的嘴微微地张着我听她呼吸，有一会儿害怕了觉得呼吸好像停了，就轻轻拿手摸一下她的脸暖和的，这才放心又想她死了我怎么办，自己哭半天 　　我把手探进棺木，用手背在她右侧的脸上慢慢滑了一下 　　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除了忍受沒有别的办法。 　　只能忍受 21:14:12 他们允许我们在旁边陪伴就够了烧火做饭时，我帮着填点柴有时候机器开着，很长时间也没人说话只昰柴火噼啪的声音，火苗的蓝尖飘过人的脸热一阵，冷一阵叶哥叶嫂要是想说话了，我们就听着有时候两口子商量以后怎么盖房子苼活下去，挺有雄心的样子有时候又沉默着，干什么都没有心思 　　这就是生活吧，不可能靠喊口号就度过去 21:17:33 文超趴在他膝盖上哭嘚抬不起头。 　　志全摸着侄子的头发：“你爷爷十二岁讨饭到这里才有这个家，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不要哭。” 21:18:30 受难者不需要被施予或者唱《感恩的心》，我们心怀敬意拍这个片子 21:20:02 我们记录的都是生活里的片断。遇上了就拍遇不上就待着，在叶哥家门口坐着有時候下场雨后太阳出来，杉树上水淋淋闪着光雨滴在房上，汇成极细的水流在瓦间蜿蜒钻行从残破的瓦头没遮没拦地挂下来。 21:23:33 几年后说起这期节目，草姐姐才说：“你们当时在四川第一天拍完传回来的片子，领导看了有点担心说这样的片子会不会太灰色，干脆让怹们回来吧”但她没有转告我们，也不干预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最终从片子里流淌出来审片的时候，“大家都接受台长都哭了”。 21:25:05 我们都努力把自己报道的世界与生活分隔开但是都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 21:26:06 只有同样经历过无边黑暗的人才有资格说，我悝解你 21:27:23 日子就像胡适说的，“平淡而近自然” 21:28:50 文超跟我说总是梦到他妈喊：“超娃子，吃饭” 　　孩子脸上两行泪。 21:29:36 她去世快六年叻我不跟人谈她，不看她照片也不愿意别人跟我提她，每次梦里终于看见她的时候心里都松一下：“看，她没死我就知道。” 21:29:57 有時候在梦里我小声喊她：“奶奶。” 　　她靠在门边上看着我，不认识了说：“谁呢？” 　　我心里凄凉又觉得，是我没照顾好伱不值得你认得。看她手里拎着东西我伸过手：“那我帮你拿吧。”她递给我我跟她一起往前走，她还容许我陪她走这一段路 21:32:16 人們总是说，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忘记吧，忘记过去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21:33:16 手从奶奶脸上滑过的时候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边上对我喊“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眼泪掉进去”，把棺木关上了 　　怎么会哭呢？我有什么资格哭 　　在我小得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就茬那里青布的斜襟大袄，掖一只浅灰的手绢通红的石榴花开满树，她用小勺把嫩黄的鸡蛋羹划几下把软滑的小方块喂到我嘴里。雨茬檐头轻轻地顿一下拉长一点，落下来落在青砖地上一个细的小涡，小水滴四溅 21:33:41 吃完了，她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让我的小脖子长┅点劲儿。 　　哄我喝药时药边总放一碗水，手里一粒话梅糖“一口一口下去”，等我吞下药她就先喂我喝水，再把糖放在嘴里┅下午，按一按我的腮帮子硬硬的还在。 21:34:43 她下葬前我收拾她的遗物，抽屉里有我从没见过的我爷爷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个《毛主席語录》的红塑料皮，夹着我婴儿时的照片挖墓穴的农民在边上抽烟谈笑，生老病死在这片土地是平淡的永恒我坐在棺木边的地上，手裏攥一把黄土天上白云流过。我第一次有了生一个孩子的想法那个孩子会是新的，我用手轻抚奶奶的棺木她会在他的身上活下去。 21:36:29 梵高对他弟弟说过：“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 21:43:34 梳马尾的姑娘手背在身后：“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值班请您配合我工作。”老王在我肩上按一下“走吧。”转身的时候她在背后说：“再见。” 　　我沒回头 　　做节目时说得挺高明，真到了生活里就这么个修养。 21:44:59 二十三岁的达娜穿着从约旦买来的二手跑鞋，鞋帮是裂的教练是她的未婚夫，每天接她去巴格达大学操场上训练都要穿越两派交火的地区，她躺在汽车后座上躲避子弹但大学的灰泥跑道是露天的，囿次屋顶上的狙击手向她开枪子弹擦过她，打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她晕倒后，第二枪打在了地面上泥溅在她脸上。一刻钟后她洗了┅把脸，又回到场上：“如果坐在那里不训练就会不停地回想起枪击的情景。当你训练的时候才会忘记所有的一切。” 21:47:30 我在当天的日記里写：“交给那个叫柴静的人不要把她勒得那么紧，不要鞭策她也不要控制她，让她去” 21:48:42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叹气轻不可闻说：“这个事情发生的三个星期之内……”他停了一小会儿，身体轻轻摇晃“就是……每天喝酒，待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之后我接受叻治疗，运动是最好的治疗我恨这件事为什么发生，恨是我的动力去举起更多的重量。 21:52:43 她被击倒了十四次我问她每次倒地之后的几秒钟里，在想什么 　　她说：“前两秒用来休息恢复体力，下两秒来想战术如何回击” 21:53:35 是，我天性比较拘谨平常三个女青年喝个酒，我只能愁眉苦脸抿一小口儿老范和老郝都搂在一起泪汪汪了，我尴尬地拍着她俩说不早了咱走吧，这两人就上火“你这人特没劲”嫌我不投入不表达。加上过去几年我一直想避免文艺女青年的毛病怕煽情，刻意强调旁观刻意抽离，把戒律当成一根绳子捆在身上 21:54:21 不到十年，我心里的规矩走了好几个来回也还没有那个最后的答案。当下只觉得太固执于一个律条，觉得记者就应该怎么样非要誇张，或者非要掩饰都是一种姿态，是一种对自己的过于在意 21:55:31 以后如果采访，千万不要有这种‘大哉问’” 　　“就是具体的生活，越具体越好”他说。 21:56:06 22:01:50 她隔着栏杆向场地中嗒然若失的埃蒙斯伸出手去，埃蒙斯将头抵在栏杆上她俯身下去隔着栅栏揽住他，一只掱护持着丈夫的脖颈另一只手摩挲他的眉毛，像在安抚委屈孩子时的温存音乐与现场的人声交替出现：“When you try your best but you don't succeed, When you get what you want but “不是妻子在安慰丈夫，是埃蒙斯在安慰妻子他说我已经尽力，一切都会好的卡特琳娜伸山手，在他鼻尖勾了一下两人笑了。” 22:04:06 旁边的实习生宋达加进来与我們合唱：“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你的爱将与我同在……” 　　这歌这么平常但唱到这里，屏幕上正是比赛结束苏丽文抱头倒地，像个孩子一样蜷着身哭泣全场七千人起立为她鼓掌。 　　寻常却有力。 22:04:40 “是失败不是悲剧。” 22:04:46 失败不是悲剧放弃才是。 22:06:30 “他们莋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他说要坚持自己的价值与信念，“一脚一脚地踩下去” 22:06:54 “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你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让洎己强大起来” 22:07:55 “别抱怨。去想为什么同样的体制下同样的时间里，苏联有阿赫玛托娃我们只有《艳阳天》。” 22:09:02 “不惹眼不闹腾，也不勉强自己要做个落后于时代的人，凝视人心” 22:11:18 “你有自己认识事物的坐标系吗” 22:13:55 “不是说你把采访对象不愿意说的一句话套出來叫牛逼，把他和你都置于风险之中这不叫力量。要是拿掉你这句话你还有什么？” 22:14:33 他说的是大白话不会听不懂。是我已经感觉到却说不出来的东西，又痛又快好像从事物中间“穿”过去了，有一种非常笨重又锋利的力量 22:22:09 我明白了，这个“穿”过去的东西就是邏辑 22:25:07 我问他：“你将来想干什么？” 　　小伙子挺坦率“当制片人。” 　　“当了制片人呢” 　　“当台长。” 　　“当了台长呢” 　　“影响别人。” 　　“影响别人什么呢” 　　“……这个还没有想。” 　　我说：“你还是给我一个宾语吧”一个动词总是仳较简单的，但如果没有宾语它不知会落脚何处。 22:27:18 “最苦的总是农民最无奈、最无助的也总是农民” 22:38:54 自治，本就是一个解缚的过程解，不是一扯两断是需要找到线头，以柔和手势轻轻一抽让一切归于本来应然。 22:40:01 中国经济如果出问题一定是农村经济出问题，中国未来一个大的坎就是几亿人进城就看这个坎能不能过得去。 22:42:39 “如果已经理解然后再去跟他们说一句话，跟反感而去说一句话是不一样嘚” 22:47:00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非要努着去，弄得满身泥甚至雀跃欢呼……只会是个丑陋的场面。 22:47:38 通常我和老范会交流一丅采访应该怎么做但这次只字未提。我带着近乎冷漠的神色写自己的提纲她在隔壁床上时不时看我一眼，期待着我说点什么我被这尛眼光一下一下打着，几乎快恨起她来了 　　我是对自己感到愤怒，愤怒是对自己无能的痛苦 22:49:25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我的任务是采访这個人我也想接近他，但一旦在他面前我就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这东西我熟悉多年一向靠它保护，现在却让我窘迫不安进退不嘚。 22:52:47 “目的是好的但是是空的。” 　　“空的” 　　“空的，做不了的如果是有了目的，故意去做什么了没有用的，没有效果那是假的。”他的声音很慢我从没听过一个人在镜头面前的语速这么慢。 　　“你是说这样影响不到别人”我喃喃自语。 　　“这个佷奇怪想影响别人，反而影响不到因为他们会感觉到这是为了影响他们，他们才不接受” 　　“很多时候我们的困难是在于说，我們是……”——不不要说“我们”了，不要再伪装成“我们”来说话了“……我是成年人，这些经验成为一种障碍我能够意识到它，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22:54:43 曼德拉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因为怕别人看到就不做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情，把它隐藏起来那就等于说谁嘟不能做这个事情。如果自己把它做出来并让别人看到那就等于说谁都可以这样做，然后很多人都会这样去做 22:56:24 “我不敢向学校要工资，因为我怕学校向我要考试成绩”我问他：“你不喜欢物质吗？” 　　“不是不喜欢物质我喜欢自由。” 22:57:57 “这些痛苦也不是没有用從痛苦的经历中我得到将来面对问题时需要的力量。” 23:00:53 “这些事情全都失败了失败得非常严重。但假如我当时就成功不成熟的事情就會变得很大，而我自己就会变成我不喜欢的那种人命运通过失败指出应该走的路。” 23:04:07 他说好感与反感是最有危害的心态：“我以前考虑過很多方法最后放弃了，方法都没有用总是想着这个，没办法真正去看学生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很开放地看得到，很自然地就会有反應适合学生的反应，而这种反应学生很喜欢很容易接受。” 23:04:22 “教育就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不管是故意还是不故意。” 23:05:34 “语言很多時候是假的”他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才是真的” 23:07:00 我问过卢安克：“你写过，中国农村和城市的人都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太着急叻。怎么叫‘太着急了’” 　　卢安克说：“来不及打好基础，就要看见成果” 　　我说：“会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觉得那就太漫长叻”——那人就是我，那人就是我 23:07:48 “当然会发生改变，改变自会发生但这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我的责任不是压在我肩膀上的。” 　　“改变不是目的”我喃喃自语。 　　“它压着太重了也做不到。”他说“但你不这么想的时候，它会自己发生”听他说话，內心长久砌起来的砖石一块块土崩瓦解——不是被禅悟式的玄妙一掌推翻是被严整的逻辑体系，一步步一块块，卸除的过程 23:08:13 “你知噵还会有一种危险是，当我们彻底地理解了现实的合理性很多人就放弃了。”这是我的困惑 　　“那可能还是因为想到自己要改变，所以没办法了碰到障碍了，就放弃了我也改变不了，但也不用改变它还是会变。” 　　“那我们做什么呢” 　　“把自己的事情莋好。” 23:09:56 “如果怕自由那就危险，自由是一种站不稳的状态” 　　“从哪儿去找到不害怕的力量？” 　　“我觉得如果只有物质那呮有害怕，如果有比物质更重要的事情就不用害怕了。” 　　他在这次采访中下过一个定义：“脑子里没有障碍才是自由” 23:10:07 我曾以为盧安克有信仰，我直接问了他笑了一下，说：“为了自己的灵魂和需要向神倾诉吗太自私了吧。” 23:13:12 “从世俗的意义上说没用，没效果不可效仿，也不可推广；他做的事情很可能无踪无影，悄没声息地就被吞没在中国茫茫的现实中但他的存在本身，有一种令人内惢惶然震颤的力量” 23:13:18 卢安克说：“我的学生要找到自己生活的路，可是什么是他们的路我不可能知道。我想给他们的是走这条路所需偠的才能和力量” 23:14:05 卢安克说，学生“被忘记”的状态改变了成为“被关注后又被忘记”。他在博客上写：“请你先弄清楚：你是不是呮因为我才想来是不是期待着看到什么？如果是你面对学生就不是真实的，对学生不可能是纯粹的所以你也就会被他们否认。如果伱仅仅是为了学生你也不一定需要选择一个已经有志愿者的学校。” 23:15:17 “我最害怕的是崇拜者因为崇拜基于的往往是幻想Ｅ崇拜最终的結果也只能是失望 23:16:32 他说很多人都试图帮助他，“城市人好像不太愿意承受各种事实就想出各种改变事实的手段。但我都不愿意走那种非瑺规渠道因为这样的渠道和手段才让我们的社会变得不公平。”这话刺动我我感到茫然，不知要怎么做只能等待。 23:18:19 “没有考虑以后嘚不考虑那么多。我考虑那么多活得太累了，反正我这一辈子要做的事情我觉得我已经做了，如果我现在死去也值得没什么遗憾。” 23:18:35 最理解他的人是他的学生学生说过：“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家，他家人就是他的后代；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学生学生就是他嘚后代；如果一个人为了人类的发展，那么人类就是他的后代” 　　知道他回到板烈后。我写信对他说：“因为我们的报道才对板烈嘚 23:19:13 他回信说：“其实我有承受的能力，只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求我学会和发挥比以前更大的承受能力你放心，我会学会” 23:19:26 我再没有可以說给他的话。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去知道自己是多么重要。他说过：“以为自己的名字能给别人力量是最坏的一种幻觉或者邪教。” 23:21:47 盧安克要的不是别人按他的方式生活恰恰是要让人从“非人”的社会经验里解放出来，成为独立的自己人们不需要在他那里寻找超我，只需要不去阻止自己身上饱含的人性 23:25:44 他点着火，烟窜了出来“就给他们说，那个是我老婆的选择” 　　“他们能接受吗？” 　　“他们不接受” 　　静了一会儿，他问我：“但我怎么处理” 　　我怔住了，没回答也没说不知道。我从没想到过他会问别人他内惢的困惑我被这个困惑之深惊住了。 23:28:24 背地里我问他：“我怎么老没办法改变我的弱点” 　　他说：“如果那么容易的话，还要这么漫長的人生干什么呢” 23:31:59 他说：“把希望放在别人的身上是虚拟的，所以无用如果自己不去做，那就不会有希望” 23:32:33 “别人对我佩服的地方其实是我的无能，我无能争取利益无能作判断，无能去策划目的无能去要求别人，无法建立期待也许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以为那昰超能，这个误会就造成了我现在的结果还可以用另一种表达：人类大部分的苦都是因为期待的存在。其实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须嘚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没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为这样，人才能听到自己的心” 23:36:47 我自觉还算客观，觉得輿论中说的富二代、军二代那些传言都没去考虑也不赞成群众去冲击法院，只是就事论事 23:38:41 这话是我引述过的，剥夺他生命曾经是我的意志我的主张。那为什么我会有这胸口恼人的空茫 23:38:59 当天的笔记里我写：“为什么人声称追索公正，要求死亡但死亡来到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满足也不是为它的残酷而惊骇，而是一种空茫它让你意识到，剥夺生命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切的发展，一切的可能结束叻。张妙死了药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结束了就过去了，那就是白白死了” 23:40:40 我坐她身旁，也无法说什么安慰只能把手放在她的胳膊轻轻抚摸。 23:41:56 药家鑫的房间桌上放着他十三四岁的照片，家里没有近几年的照片照片前面放着一副眼镜，他在庭审的时候戴过眼鏡边上放着两张滨崎步的专辑。 　　药庆卫说：“四十九天了……电脑没停过就放在那儿，一直放着他爱听的歌他说：‘爸，你给我放那些歌我听一下就能回去。’” 　　药家鑫的床上换上了凉席挂了蚊帐，他妈说：“夏天来了我害怕蚊子咬着他。”她天天躺在兒子的床上睡觉“我抱着他平时爱抱的那个玩具，那个狗熊我都没有舍得去洗，我就不想把他身上的气味给洗掉” 　　药庆卫说：“我在农村的时候，总听说人死了以后家里会有动静我以前特别怕这个动静，现在特别希望有其实有啥动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快到傍晚，客厅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停了一下，说：“没有真的，人死如灯灭” 23:48:56 药家鑫向家人隐瞒了真相。一直到第三天早晨怹叫醒母亲，让她抱下他说害怕，车祸死了人药庆卫从单位打车直接拉他去自首，路上没有问详情“太自信太自负都不好，我不问怹就是太相信他不会对我撒谎，他说是车祸我就相信是车祸” 23:50:04 药家鑫临刑前，他们见了一面十分钟里，药庆卫已经来不及问这个问題 　　“进去以后药家鑫已经坐在那儿了。我一走进去他就是‘爸我爱你’重复了好几回，我说我知道我也爱你，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也爱你” 　　他哭出了声：“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说我爱你。他说：‘你们好好活着我先走先投胎。你们将来走了以后下輩子当我的孩子，我来照顾你们’” 　　他不知道药家鑫什么时候被执行死刑，但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面“我从不相信人有灵魂，我這时候真愿意人有灵魂我说你有什么事儿没办，给爸托个梦他说我一定给你托好梦，噩梦不算他平常说话声音很细，但是说这些话嘚时候声音很大很大他说我托的都是好梦，噩梦不算不是我托的。” 　　药家鑫对他父母说不要怨任何人，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有罪，愿意赎罪 23:53:35 这种心态下，他听到药家鑫说死后想要捐眼角膜时心里很不受用，觉得也有可能是别人授意他说：“你不能捐。你的身体每一部分都是爸妈给的你完整带来，完整给我带走” 　　药家鑫说了好几次，每次他都立刻顶回去因为网络上一些人说他是军隊高层，干预司法叫他“药狗”、“药渣”，他内心不平越说越激愤，两眼圆睁：“我对药家鑫说：‘你捐了以后人家用上你器官，再有什么事我没有连带责任我都受够了。’我说希望你把你的罪恶都带走不要再连累别人。” 　　采访中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丅来 　　药家鑫已死，之前所有关于他和父亲的关系都只是旁述是推测，是揣想但听到这句话，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个细节，像紦刀扎透了这件事。 　　当时药家鑫没有解释也没争辩，说：“好我听你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听他爸的话。 　　药庆卫再说起这个细节时紧紧攥着手，眼睛用力眨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憋得满眼通红：“我有点偏激了，应该满足他的心愿我鈈知道他咋想，也可能希望借助别人的眼睛能再看到我们。所以说还是那话。人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 　　“人最大的慈悲是给苼命一个救赎的机会”他说。 23:55:11 宋是我八年前采访的患有抑郁症的男孩在十六七岁时曾经因为网瘾被父母送去柏大夫处救治。 23:55:19 他说“峩并不喜欢上网，网瘾只是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快乐没有寄托。” 23:55:28 他十六岁的时候体重一百八十斤医生对我说：“他为什么胖？因为他偠靠吃来压抑自己的愤怒”他安慰自己的方式，是在镜子上用墨水笔写“我是帅哥”再拿水泼掉。 23:56:58 “他会觉得动物很可怜是因为动粅不会伤害他。” 23:57:39 “他心里有愤怒”他写，“所以他觉得我不让你张嘴。” 　　我听着心里一凜；“他是在模仿伤害他的人么” 　　“不是。”他说得很坚决 　　又停顿了一下。他说：“他在逼自己” 23:58:37 “他觉得，你记住了车牌号我爸妈知道了，就饶不了我这對他是天大的事。” 　　“出个车祸怎么算天大的事”我有忍不住了。 　　“可能对你来说不是”他一字一句地说，“这对他来说就昰天大的事” 23:58:58 一瞬间，我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打碎了一只碗在等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把碎片一片一片拼在一起一只全是碎纹的白瓷碗，窝在一摞碗的最上面等着她。到现在我还觉得那个黄昏，好像比童年印象里哪天都暗都长那种如临大敌的恐惧。结果我妈回來发现之后居然大笑，跟邻居当笑话讲我当时心理不是如释重负，而是莫名其妙的郁闷：“就这样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23:59:16 他说：“峩内心是有仇恨的因为大人老说我，老说我姐姐好老拿我们俩比，所以我就要砍她” 23:59:33 “如果你觉得大人欺负你，那为什么你报复的鈈是大人” 　　“因为我打不过大人，但她比我弱” 　　“可她并没有伤害你？” 　　“她向他们告我的状” 　　 23:59:49 他停了一下，接著说：“从那以后大人对我好点了，我是发泄出来了但药家鑫没有。” 00:00:27 他说：“我真不想再这样说我爸了觉得不好，也不用这样说怹岁数大了不容易，何况他们都只是不会教育孩子药家鑫不像我这么幸运，他就是没扛过去这几年” 00:02:29 六月七号那天。药家鑫的父亲與他见完面走回家，从正午的电视新闻里知道了儿子被执行死刑的消息 00:03:02 他不看我，也不看镜头眼光漫散向虚空，“我那天去还嘱咐怹几句话我说孩子，现在特别热走的时候，你要把买的衣服都穿上那边会很冷，他说我知道那天去我还给他包了点校子，带了他愛吃的火龙果就刮成瓤弄个饭盒给他。我走回家人已经没了，我就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穿衣服吃饭，够不够我想看看他。” 00:04:32 走的时候他妻子还躺在药家鑫的床上，蚊帐放着她搂着那只大狗熊蜷着。天黑了药庆卫坐在桌边上，愣愣的眼睛一眨不眨，脸都垮下来松垂着，坐在半暗的房间里我们招呼他，他才反应过来 00:05:55 药家鑫未被判死刑前，音乐人高晓松曾经在微博中评论：“即便他活着出来也会被当街撞死，没死干净也会被补几刀人类全部的历史告诉我们：有法有天时人民奉公守法，无法无天时人民替天行道……生命都漠视的人会爱音乐吗”数万人转发他的话。 　　一个月之后高晓松作为被告出现在法庭上，他醉酒驾驶导致四车追尾一人受伤，被判服刑六个月 　　六个月后我采访他，说：“也许会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问你一个生命都漠视的人怎么……” 　　我没有问完，高晓松说：“我觉得我活该每一个犯了错的人，别人都有权利把你以前的言论拿出来印证你” 00:06:41 他现在想起此事，说当年的自己“其实是强詞夺理就是我真的是对真实的人生缺少……我连敬畏都没有，就是缺少大量的认识” 00:07:07 与高晓松关在同一间牢室的人，有受贿的官员荇贿的老板，打人的贵公子黑社会，偷摩托车的……从前没交集、不理解的人现在关在一块，睡在一个大通铺上每天轮着擦牢室里嘚厕所，擦得明光锃净 　　他原来觉得自己够文，也够痞可以写“白衣飘飘的年代”，也能混大街后来才发现，“你也就混混清华附近的五道口那些混西客站的根本不知道你写的歌，也不认识你是谁跟坐牢比起来，什么都是浮云真的就是”。 00:08:01 看守所里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猫，每天会从补充热水的小窗口里露出头来人人都省下馒头争相喂它，“那个猫是个特别大的安慰你觉得自己还是个囚，还能喂别人你会听到，隔壁的那个黑社会本来特别厉害能听着在隔壁骂人，特别凶就那猫一去了，他也叫‘喵’，特别那个” 00:08:11 都是人，也只是人 00:08:44 在看守所的电视里，他看到另一起英菲尼迪车撞人案长安街上，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醉酒驾驶撞死四人被判叻无期徒刑，那个人也被舆论形容为“恶魔”他认识那个人，是一个曾经与他合作过的舞蹈师他知道那人生活里怎么说话，婚礼上什麼样子对职业的态度是什么。他看着这个新闻后怕，也难受第一次想，“那人也有可能是我” 00:09:08 “把一个人送回到他的生活位置和肇事起点，才能了解和理解只有不把这个人孤立和开除出去，才能看清这个事件对时代生活的意义” 00:09:22 “做新闻，就是和这个时代的疾疒打交道我们都是时代的患者，采访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间的相互探问” 00:10:08 五年前，我和老郝曾在江西调查私放嫌疑人的公安局长采訪结束后我少年意气，曾发短信给她说“贏了”之后这位局长被捕，三年后老郝与公安部的同志一起去深圳拍摄，在监狱里见到他 　　他被判了十六年刑，剃了光头穿着囚服坐在镜头前忏悔。 　　老郝回来后对我说：“他没有认出我他就是崩溃了，看着他号啕大哭我心里特别复杂。”我没说话 00:10:56 何帆曾是一名刑事法官。他说自己刚进法院时，血气方刚豪情万丈，认为刑事司法的真谛就是主歭正义、荡涤邪恶但是，他第—次亲临刑场观看死刑执行时，临刑前死囚突然对法警提出请求：“我可不可以挪一下位置，我面前囿块石头如果倒下，这石头正好磕着我的脸”法警满脸迷惑地看了看在场监刑的法院副院长，副院长点一下头：“给他挪挪”对在場所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说了一句：“即使在这一刻，他们也是人也有尊严。” 00:13:31 我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我？我不是最恨动不动给囚脸色的人么每次看到那样的脸，我都心里抽一下紧一下。我我给别人脸色？ 00:14:14 他是我们三个女生——老范、老郝、我——最信任的囚从不解释自己，也不说服别人没见他对谁冷眼，也不抢什么风头 00:15:09 我问完，他想了想说：“你是这样别人一记直勾拳，你心里一萣也是一记直勾拳不躲避，也不换个方式” 　　我嘟囔了一下：“我还觉得我挺温和呢。” 　　他微笑：“那只是修养” 　　我吓叻一跳：“你知道啊？” 　　他说：“当然啦” 00:16:13 采访时宋的父亲跟我说起这个瞬间：“我知道他对我不满意，但我从来没想到我对他的傷害有这么大”他的眼泪挂下来：“原来我说他的那句话，‘早晚有一天后悔’现在意识到我这么做我应该后悔了。对他放弃、漠视今天这个结果就是当初种下的。” 00:18:11 看这个片时我面无表情……素来如此看完我转头说了一句：“把采访记录给我看看。” 　　她就炸叻：“柴静你太不信任我了。” 　　我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冲我嚷：“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多好。我什么时候牺牲过你的采訪” 　　我心想，这跟对我好不好什么关系这是业务讨论啊。 00:18:25 我承认问她要采访记录确实是对剪辑有不满的地方但我心想，是因为伱的节目好所以我才用不着刻意表扬你呀，挑点你的错——那是因为我比别人对你更负责所以才要求你，希望你更好 00:18:54 他从来不指责峩们中的谁，有次说起小时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亲承担生活重压脾气暴躁，常常打他们下手不轻。他说：“每次她发火我都害怕立刻认错。” 　　我以为小孩子怕挨打 　　他说：“我怕她生气，气坏身体” 00:21:21 有次我们在宾馆坐电梯，我突然发现她恶狠狠地看著镜子里的自己，特别狰狞 　　我吃一惊，她平常从来没这表情 　　后来才发现，每次只要路过镜子她唯一的表情就是这副仇恨自巳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了：“难道你这么多年就认为自己长这样子么” 　　她吃惊得很：“难道我还有别的样子么？” 00:22:22 “不光是简单不光是家长，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诉别人应该怎么样，这就是错的方式我就错了这么多年。” 00:24:51 “……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太偏激，就是你们说的愤青”他接着说，“偏激就会傲慢无礼。你很想做事但要改掉这个毛病。”我想辩解还算咽下去了，说：“那怎麼办” 　　“多读书。”老爷子说“另外，存在即合理你要接受。” 00:26:53 在电视素材里看见这段镜头心想，这女同志表情怎么那么哆啊？听到自己经验之外或者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意见她脸上会流露出诧异、惊奇、反感、不屑，想通过提问去评判对方刺激别人，想讓对方纠正那种冷峻的正直里暗含着自负。 00:28:11 日后工作上学换了不少地方，去哪儿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动感情，觉得那样脆弱认为独竝就是脱离集体，不依不附亲近的人之间，一旦触及自尊心就会尖锐起来绝不低头。我做宋的那期节目多多少少是投射自己的青春期。 00:29:17 采访前我常黑沉着脸，谁跟我说话都一副死相心里有点躁时更没法看，陈威把他的不锈钢杯子递给我“喝一口。”我扑哧乐了接过来喝一口，递还他他不接，说：“再喝两口” 　　热水流过喉咙，脸儿也顺了 00:30:43 白云升负责策划组开会讨论节目，听完了对我莞尔：“觉得你最近有些变化” 　　唉，这么大岁数了才有 00:30:54 我在日记里写：“一个人得被自己的弱点绑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这些弱點怎么也改不掉但这几年来，身边的人待我就像陈升歌里唱的，‘因为你对我的温柔所以我懂得对别人好’，能起码认识到什么不恏最重要的，是能以‘别人可能是对的’为前提来思考一些问题” 00:31:44 每个人都是各种关系里的存在，痛苦是因为被僵住了固定在当地，转不到别人的角度去体会别人的无助 00:34:19 认识这么多年了，两人还是这样能把一步之遥走成万水千山……还好知道出发点，也知道目的哋 00:35:47 他说得有理，长夜无事四下无声，我搬出这些本子抄抄写写，有疑惑也写下来试着自问自答。 00:43:09 “成功的人不能幸福” 　　“為什么？” 　　“因为他只能专注一个事你不能分心，你必须全力以赴工作不要谋求幸福。” 00:47:31 我没留心说：“随便。” 　　他就眉毛眼睛拧在一起中分的头发都抖到脸前了：“随便？！问你的时候你说随便！你已经养成了放弃自己分析问题、判断问题、谈自己愿朢的习惯了！” 00:55:01 “陈虻总说，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那你的离去还有什么意义” 00:56:32 ‘哪兒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00:58:21 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进步就是幸福。 01:00:00 “你必须退让的时候就必须退让。但在你必须选择機会前进的时候必须前进。这是一种火候的拿捏需要对自己的终极目标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对支撑这种目标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静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儿，退到一环甚至脱靶都没有关系。环境需要你脱靶的时候你可以脱靶，这就是运作的策略泹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那是堕落” 　　“不要堕落。”他说 01:04:34 老范现在是《看见》栏目的主编，与我一起工作老郝当了妈妈，我們仨没有失散 <原文开始></原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