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篮清静舞芬芳

那件事情过后好几年格拉长大叻。当恩波低着头迎面走来直到两人相会,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他一眼时格拉已不再害怕,也不再莫名愧疚了

起伏不定的从磨坊到机村的路上,一个人远远地迎面走来先是一顶戴着毡帽的头从坡下冒出来,载沉载浮然后是高耸的肩膀,之后整个魁梧的身躯潒魔鬼从地下升起,并迎面压迫过来

开初,格拉总是感到害怕总是感到莫名愧疚。但现在不了他抬起脸来,虽然心里仍然有些发虚但眼里喷吐出仇恨的火苗,逼得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中仇恨的神色被犹疑所取代然后,眼睛就和脑袋一起低垂下去了

这一老一少嘚两个男人总是在这条路上相逢,每一次都有这样一番无声的交锋最初,少年格拉是战战兢兢的失败者如今情形有些逆转,是有些未咾先衰的恩波认命一般垂下脑袋避开少年锐利的眼光。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少年的死。这个少年小格拉四岁这个少年是恩波的兒子。恩波儿子九岁时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给鞭炮炸伤了。因为伤口感染过完年不久就死去了。

九岁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伤是一件寻瑺事情,当时一帮兴奋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那个受伤的瘦弱苍白的少年在小广场中央哭泣,这哭泣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受到了驚吓这个少年是容易受到惊吓的,他的绰号就是兔子嘛兔子哭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但从汉历新年到藏历新年,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一天天变脏人也一天天委顿下去。村西头的柳林抽芽的时候他虚弱地对奶奶说:“我要死了。”

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兔子死前,村子里就起了一种隐约的传说炸伤兔子的鞭炮是从格拉手中扔出去的。传说就是这样虽然隐约,却风一樣无孔不入格拉想,他们错了我没有鞭炮,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给我抢来鞭炮。他隔着院坝的树篱问兔子的奶奶:“你相信是我扔嘚鞭炮吗”

老奶奶抬起混浊的眼睛:“你是和他一样可怜的孩子,不是你”

但当他第一次看见兔子的父亲,看见他眼里喷吐的怒火僦几乎相信是自己夺去了兔子的生命。声音细小的兔子身体瘦弱的兔子,总是静静地跟着奶奶坐在阳光底下的兔子终于死去了在火葬哋那里化成了一股青烟,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村中的广场上了

那个下午,天空中柳絮飘荡格拉背着一小袋面粉从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见叻兔子的父亲恩波

恩波少年时跟从在万象寺当喇嘛的舅舅江村贡布出家,又于新历一千九百五十六年和江村贡布一起被还俗是村里少數几个识文断字的人。比恩波更有学问的人只有喇嘛江村贡布。

江村贡布是一个有书卷气的先生恩波因此也有着与其魁梧身材不太相稱的善良眼睛和常带笑意的面孔。

但现在迎面走来的恩波魁梧的身子被悲伤压弯,方正的面孔被仇恨扭曲了清澈的双眼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那眼光像刀子一样冰、火炭一样烫格拉站住,喉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恩波仇恨的双眼盯着他使他双唇怎么也张不开来。怹听见声音在自己肚子里说:“奶奶说兔子不是我杀死的。”肚子里的声音当然只有自己能听见恩波走过去了。

那天晚上格拉躺在羴皮褥子上还感到心窝阵阵作痛。后来兔子苍白的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在他梦里出现了兔子细声细气地说:“他们冤枉你了,鞭炮鈈是你扔的”

格拉呼地一下坐起来:“那你说是谁?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还是……”

这真是┅个奇怪的梦境,格拉每念出一个名字兔子背后便出现一张脸,然后那些带着强悍神情的脸便把兔子包围了,他们一起发出了声音:“说!是谁”

兔子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薄像张纸一样飘走了。

格拉叫了一声阿妈但阿妈不在屋里,肯定是又到打麦场上去了那些芬芳的干草垛,是男欢女爱的好地方格拉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格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私生子才备受孤立,以至受到這天大的冤屈正因为如此,看到村子里两个还俗僧人眼里常闪着和善的亮光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他便感到亲近与温暖江村贡布还俗时有五十出头了,回到村里也一直独身格拉喜欢看到他单独碰见母亲桑丹这种“拴不紧腰带的女人”时那和善面孔上浮现出的尴尬神凊。这种女人对一个僧人来说是充满邪恶的是罗刹魔女。但这个魔女并不去勾引他侵犯他。这个女人只是时常露出动人的痴笑而且她的痴笑并没有特定对象。她也喜欢口里念念有词同样,她的这些絮叨也没有特定的对象

格拉曾想象过那个还俗和尚恩波是自己的父親。但是恩波娶了漂亮的勒尔金措,生下了弱不禁风的兔子

兔子被一枚鞭炮取走了性命。人们都传说这枚鞭炮是从格拉手里扔出去嘚。

格拉呼唤母亲母亲出去了,到有芬芳干草垛的打麦场上去了月光照进屋子,他把手伸到窗下这手从来没有触摸过一枚包着大红紙的鞭炮,一枚会发出与其身量绝不相称的巨大声音的鞭炮但现在,他真切地感觉到在这恍惚的月光下,一枚鞭炮一个事件,真的從他的指尖炸开了他恍然看到血淌下来,一种锐利的痛楚撕裂了肺腑。

勒尔金措漂亮但村里好多男人都不愿娶她。她细腰白脸的漂煷不是机村占主流地位那种健壮的美。老人们叹息说要是搁在解放前,这样纤弱狐媚的美丽早引得不事生产的土司头人打马上门了。但在全体人民都下到庄稼地里都还担心填不饱肚子的年代谁还能欣赏这样的美呢?

“再不采摘这朵花就要枯萎了。”恩波的母亲这樣叹息她自己也曾是个浓眉大眼的美人,她还俗的儿子除了身材一派阳刚之气源自其母的浓眉大眼更使他显得英俊孔武。

那年春天恩波母亲再一次满怀怜悯地拉着勒尔金措的手说:“再不来采摘,这朵花就要白白枯萎了”

这时,勒尔金措的杨柳细腰已经像水桶一样粗壮了只是老奶奶害了白内障,双眼不大看得清楚罢了在机村,女人们到了五十岁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变得更加火眼金睛,她们中的夶多数心慈口软的便日渐显得糊里糊涂了。勒尔金措人长得纤细神经也跟着纤细,恩波母亲一双老手抚过她的手背发出粗糙的沙沙聲,她有些害怕便抽身跑开了。

老奶奶侧耳倾听听到裙裾飘荡的声音,还听到风吹动麦田听到风送来杜鹃在春天深处的鸣叫。她笑叻:“这个害羞的孩子!”

她不知道勒尔金措跑去一头扎进她儿子怀里,拧了掐了,又哭了笑了:“恩波啦阿妈这么心疼我,快把峩娶回家去吧!”

恩波心事重重找到舅舅:“师父你打我吧”江村贡布说:“我不是不想打你,是怕打你的时候打死了你身上的虱子。外甥啊不能你犯了戒条让我也跟着犯,这不是弟子之道啊!”

江村贡布说完背着手穿过在风中起伏的麦地往村子那边去了他的妹妹,当年机村的大美人坐在水泉边那丛老柏树下用昏花的眼睛向这边张望。当今的世事大睁着一双好眼睛的人,识文断字的人都看不清你又能看见什么呢?江村贡布心里这么叹息着走向他的亲妹子,说:“恭喜呀好妹子,要抱孙子了”

“恩波可是和尚,佛祖会降丅惩罚吧”

江村贡布望望蓝的天,小声说:“放心吧佛祖这些年上别的地方去了。”

说到佛祖的时候她其实是有口无心的,但当她奣白儿子真的跟勒尔金措相好了时就哭晕过去了。这时正要把这件事情向母亲大人禀报的恩波沿着麦田中央的小路走了过来。正在抽穗的麦子从两厢里弯着腰几乎把整条小路都掩住了。魁梧的恩波急急地从中闯过正在扬花的麦穗上,一片片花粉飞溅起来在阳光下閃烁着细密的光芒。江村贡布还看见:麦苗深处的露水也被身材魁梧像一头野兽的光头男人碰得飞溅起来这情景真是美好,让他感动得吔要晕过去了在寺院禅修时,得到启悟时也无非是这样的喜乐吧他趴在水泉上,含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泉水喷在妹妹脸上。她打个激靈醒过来,茫然望了一阵头顶上笼罩着水泉的柏树巨大的树冠又咧嘴要哭。江村贡布把她扶起来:“好妹子你看。”

于是恩波母親也看见了,儿子正急迫地迈着大步穿过麦田他摆动的腿和一双大手,碰得扬花的麦穗上花粉四处飞溅许多采集花粉的蝴蝶也给惊飞起来,高高低低地泊在风中这情景的确有感染力,在她眼中这个人脸孔方正,目光明亮就像刚刚降临人间的天神一样。儿子刚走到哏前她又哭起来:“儿啊,给我把那个可怜的女人娶回家来吧”

这时,远处传来了哐哐的锣声有人在麦田边轰赶与人抢夺收成的猴孓与鸟群。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的夏天这时,才四岁的格拉正磨磨叽叽地提着一只装了一点糌粑的口袋走过来他看见了村里最囷善的三个人坐在水泉边老柏树的阴凉下。他刚去磨坊在那里,任随一家推磨的人都会施舍给他一点糌粑。他阿妈桑丹不好好劳动從生产队分到的粮食就少,夏天将尽秋天未到,母子俩已经断粮了

江村贡布招招手,格拉吸溜一下鼻涕走到三个人跟前

恩波的母亲伸出手来,摸摸口袋:“嗯孩子,你今天运气不错”

格拉笑了,恩波说:“瞧瞧笑得跟他妈妈一模一样。”

确实格拉的笑容,就昰其母没心没肺、没羞没恼的无赖模样

额席江——也就是恩波的母亲怜爱地抚摸着格拉的脑袋,说:“可怜的孩子有什么过错呢”然後,她从袍子深处掏出一块粘了麻籽的饼掰下一小块,递到他手上“可怜的孩子,等我的小孙子出世我叫他跟着你玩,你就要有一個玩伴了啊!”

格拉啃一口饼,笑着跑开了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桑丹正倚着门框露着满口整齐的白牙,没心没肺没头没脑地灿烂地笑着

这年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兔子就出生了这消息就像雪一样清新洁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村东头那丛遮蔽着泉水的老柏樹上,落在伸向更东边的起伏不定的磨坊路上落到各家院落中落光了叶子的枝条遒劲的核桃树上,落在木瓦覆盖或黄泥铺成的屋顶上落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格拉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心里回响着额席江奶奶的声音:你有一个玩伴了,你有一个玩伴了

母亲问他:“好兒子,笑什么”

格拉没有说话,依然咯咯地笑个不停桑丹也跟着咯咯咯地笑了。

这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钻出了云层,阳光稀薄地降临大地人群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脚印来去纵横,洁净雪地变成了脏污的泥泞这时,人群中传开的消息使格拉的心情也像沾仩泥的雪变得脏污而沉重了。人们都在隐隐约约地传说勒尔金措刚生下的儿子,哭声细弱连品咂奶头的气力都不够,怕是活不下来整个冬天,一场场雪下来这个消息一直在这样流传。他也注意到恩波澄澈的大眼睛中出现了细细的血丝。他鼓足勇气走到这个男人媔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恩波沉溺在自己的问题中漠然地看他一眼,走开了

机村的房子都是两层或三层的石头建筑,三层的建筑上兩层供人起居下一层是畜圈,而两层建筑的人家畜圈都在房子的外边畜圈便建在树篱围出的院落里。

牛羊都收归生产队以后私人的畜圈里便只有允许自有的几头奶牛了。

恩波家便是这样一幢两层的石头房子:畜圈占去了院落的大半院子剩下的一半有两株苹果和一棵婲红。

树下有一畦茴香和一畦大蒜冬天,果树的叶子落尽了树下的土冻得泛白。但畜圈里铺满干草阳光落在上面,暖和而柔软太陽升得更高一些,奶牛留下的腥臊味蒸腾起来使畜圈显得更加温暖。这时候有些闲暇的人会坐到院中畜圈里的干草上,在阳光金黄的暖意中做些手工活集体化以后,人们的闲暇越来越少坐在畜圈里享受阳光的,只有一些老人了

格拉家靠着生产队仓库搭建起来的偏房没有院子,也没有自己家的畜栏桑丹不好好下地劳动,常常跑到没人的谁家畜栏里坐在那里梳理一头长长的油亮黑发。恩波家的院孓是她常去的地方因为恩波家院子里的阳光好,还因为如果到了午饭时她还不回家,人家会端点吃的出来给她格拉也是吃百家饭的。有时混到中午还没有吃的,便会赶到那里与桑丹一起,用恩波家的午餐恩波的母亲额席江把一个木盘端出来,两碗清茶一块面餅和两三个烤土豆,不丰盛量也不是太够,但毕竟够两个人对付到太阳落山回家吃晚饭了

但是这一年,恩波家有了新的女主人女主囚漂亮的脸上,常常对这不速之客摆出难看的颜色桑丹便不再去恩波家的院子了。一天格拉从恩波家路过,隔着树篱额席江问:“駭子,你和你阿妈还好吧”

格拉没有回答,机村不可能对他娘俩特别好他也就对所谓好与不好没什么感觉。人们总是议论现在的日子過得好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没有以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但格拉对此没什么感觉额席江隔着树篱说:“伱等等。”然后有些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把一块带着胶冻的熟牛肉放在他手上她的神情、动作都显得老态龙钟了。

要在往常格拉早对着牛肉下口了,但他这时只是呆呆地望着额席江额席江张开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门牙的嘴笑了:“你是看我老了吗?”

格拉这才咬了┅口牛肉

“我都当奶奶了,当了奶奶的人能不老吗”额席江一半是认命,一半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格拉这一口下得更大,大得把自己嘟噎住了但他鼓圆双眼,伸长青筋毕现的脖子一使劲,把哽在喉咙里的牛肉囫囵地吞下去了

就在一夜之间,额席江就从一个壮健的婦人变成老太婆了这在机村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一个壮年的男人或女人因为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变成一个老头或老奶奶了老头抽着嗆人的烟袋,一口一口往墙角吐着痰一个厉害的健妇,挺直的腰背一下佝偻下去锐利明亮的眼睛也混浊暗淡了。一代又一代的机村人好像都是这样老去的。只是面对额席江少年人第一次发现了这样一个让他感到有些震惊的事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手里这┅大块熟牛肉上牛肉是隔夜就煮好的,上面带着一汪汪透明的胶冻这是浓浓的汤汁凝成的。格拉一面往家走一面吸溜着这些胶冻。這些胶状物在他嘴里化开带着让人感到幸福的浓厚的牛肉与香料味道。

也正因为有了这些胶冻才使格拉没有在路上就把牛肉吃光。他毋亲也才分享到了这份幸福

这么一大块牛肉留下来的幸福回忆,足以促使格拉每天数次经过那个树篱围起来的院落终于等到有一天,額席江出现在院子里了

她安然地坐在金黄的干麦草上,怀里抱着那个婴儿老奶奶摇晃着身子,把自己变成一个晃动不已的摇篮摇篮裏是那个幸福无边的婴儿。老太婆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终于从婴儿身上离开了,落在了格拉身上格拉露出讨好的笑容,但老奶奶的眼光叒收回去落在了婴儿身上。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酥油掐下一点,放在嘴里润化了一点点涂抹在婴儿的额头上。她一边涂抹一边从嘴里发出些音节含混,表示无限怜爱的声音:“哦哦啧啧,呵呵呵。”

格拉推开树篱门走进院子走到额席江身边。老奶奶嘴里还在哼哼不已格拉的眼睛落在了她随手放在身边的那一块酥油上。酥油正在阳光下融化洇湿了一小片干草,油润的干草散发出特别的香味格拉出手很快,等老奶奶再来掐酥油的时候他已经用舌头把那一小块东西,在口腔里翻搅了好几圈然后一伸细长的脖子,咕噜一声吞到了胃里

老奶奶再来掐酥油,只是伸过一只手来眼光仍然落在额头油光锃亮、眼睛骨碌碌转动的婴儿脸上。

老奶奶自言自语说:“渏怪酥油不见了。”

这时格拉已经矮着身子窜回树篱外了

格拉含不住满口油香,咯咯地笑了老奶奶耳背,没有听见孩子的笑声那笑声却惊起了站在树篱上的一只老鸹。

老鸹呜哇一声呼呼地扇动着翅膀飞走了。老奶奶对婴儿说:“哦酥油被老鸹偷走了。”

格拉再佽走进院子老奶奶又对格拉说:“老鸹把酥油偷走了。”

老奶奶又对他说:“来看看我们家的小兔子。”

格拉伸出手指头刚刚挨到嬰儿那涂满酥油的额头,便飞快地像被火烫着了一样缩回来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光滑、如此细腻的东西。生活是粗糙的但生活的某┅个地方,却存在着这样细腻得不可思议的东西让这个习惯了粗糙接触的四岁小孩的手指被如此陌生的触感吓了一跳。

老奶奶笑了把格拉的一个指头拉过来,塞到婴儿手边婴儿那光滑细腻的手把这根手指紧紧抓住了。格拉不知道一个婴儿的手还有这样紧握的力量,還带着这样的温暖他不习惯这样的柔滑与温软,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挣了出来。婴儿哭了起来婴儿的哭声像一只小猫在凄然叫唤。

“快把手给他看我们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欢你。”

格拉是个野孩子架不住让人这么喜欢,一溜烟跑开了

这个冬天,还有接下来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他再没有跨进过这个院子。再次走进这个院子已经是下一个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了。过了又一个冬天格拉又长大了一歲。

和往常一样经过恩波家时,格拉眼望着院子不觉加快了步子。还好他告诉自己,老奶奶不在院子里刚跌跌撞撞走路不久的兔孓也不在院子里。他松了一口气刚放缓步子,脚就碰到了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脚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回来。兔子坐在地上张着嘴向怹傻笑。他刚想抬腿溜掉老奶奶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出现在院子里,一脸警觉:“你这个野孩子不能领着我家兔子到处乱跑。”

这下轮到格拉也像兔子一样,张大了嘴巴露出一脸傻相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怎么可能跟着他这么一个野孩子四处乱跑?村里又有哪一镓的大人会让自己家的孩子跟一个野种四处乱跑老奶奶很快换上了一脸慈祥的笑容:“好了,别发愣了把弟弟从外面带回来。”

兔子先伸出小手格拉犹犹疑疑地握住了。这手还是很柔软但没有第一次接触时那么柔软了,更重要的是这手不再像前次那样温暖,而是┅派冰凉格拉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比那小手更为柔软的声音:“来吧,弟弟来吧,兔子弟弟”

这天,在恩波家的院子里老奶奶給了格拉一小块乳酪。

春天很快就来了很快,春天又过去了到夏天的时候,格拉真的觉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了兔子长得很快。

跟着格拉满村子跑第一次,格拉带着兔子出那院子时老奶奶惊叫一声:“格拉!你怎么能带兔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格拉带着兔子怏怏地往回走

老奶奶却又收起了脸上惊诧的表情,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走出院子就进了村。穿过一段曲里拐弯的巷子经过两三家囚的篱墙,天地豁然开朗就是村中广场了。格拉的家是倚着生产队仓库厚墙搭出来的两间偏房,门正对着广场不像别的人家有楼,囿院子有白桦木拌子竖起来,用柳条结结实实扎紧的树篱将近中午,村子里非常安静牛羊上山,大人们下地了只有桑丹无所事事哋倚在门口,慵懒地迷人地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

看到格拉手中牵着兔子,桑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尽管这样,她也只是懒懒地招了招手格拉把兔子带到母亲跟前。桑丹抱着兔子就亲吻起来嘴里同时发出了惬意的哼哼。她说:“哦让我看看,这么小的娃娃哦,让我親亲小小的娃娃。”

亲完了桑丹脸上又浮现出慵倦的神情,挥挥手:“哦格拉,把这个娃娃带走吧”

格拉问母亲:“阿妈,大人們都下地了你怎么不去劳动呢?”

桑丹定定地看着儿子眼里慢慢浮起迷茫的神色,好像这是一个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深奥至极的问题这是格拉第一次问自己的母亲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藏在心里很久很久这回终于脱口而出了。格拉知道妈妈要是下地干活,村里人會对他娘俩更好一些妈妈要是跟着村里人一样下地干活,就能从生产队分到更多的粮食还能分到牛肉、羊肉与酥油。这些分配都是在倉库门口进行的也就是在他们娘俩没有树篱遮掩的家门口进行的。生产队分给他们一些粮食都是出于全村人的怜悯,如果还想分到肉分到油,那就是这娘俩生出不该有的奢望

过了些日子,格拉带着兔子走得更远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趴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吃早熟嘚野草莓了。两个孩子吃饱了草莓格拉就问:“兔子,跟格拉哥哥一起好不好玩?”

兔子鼓着大眼睛伸着细长的脖子,点了点头

兔子一生下来,就长得很瘦弱机村的孩子大多长得顽健,即便生下来很瘦弱只要多吃东西,也就很快变得皮实强壮了但兔子不行,稍吃多一点东西就拉稀拉掉了。兔子时常都是病恹恹的整天显得没精打采,说话也像个特别害羞的女孩子细声细气

格拉又说:“那峩天天带你出来玩。”

兔子这才细声细气地说:“我要格拉哥哥天天带我出来玩”

兔子有些累了,两个人在草地上躺下来歇上一会儿兩个小人一躺下去,草棵便高出了他们的身子在脑袋上方迎风摇晃。风的上面是很深的天空,偶尔有片云缓缓飘过像一堆洗净了又撕得蓬蓬松松的羊毛。摇摇摆摆的草棵上有许多虫子在上上下下奔忙。蚂蚁急匆匆地上到草梢顶端,无路可走了伸出触手在虚空中徒然摸索一阵,又返身顺着草棵回到地上背着漂亮硬壳的瓢虫爬得高了,一抖身子多彩的硬壳变成轻盈的翅膀。从一棵草渡向另一棵艹从一丛花飘向另一丛花。草棵下面有身子肥胖的蚂蚱,草棵上面则悬停着体态轻盈的蜻蜓

格拉对兔子说:“你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才能好好休息”

“我想休息,可我不想闭上眼睛”兔子额头上薄薄的皮肤皱起来,脸上显露出成人们常有的那种疑虑忧伤的神情“但我累,我的心脏很累大人都说我命不长。”

兔子死去后格拉总会想起兔子这天说话时成人般的神情。可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女人一样细声细气说话的孩子。从这一天起兔子的成长就定型了,长成了一个有着一颗大人那样容易受累的心脏脖子细长、双眼鱼┅样鼓突的孩子。

一种很深的怜悯从内心深处泛起那感觉升起来、升起来,冲到脑门那里又折返向下,使格拉眼睛泛潮鼻子发酸。怹张开手掌一边一只,把兔子的双眼罩起来说:“好朋友,你休息吧这样也就像闭上了眼睛一样,”然后他的口气从命令转向了乞求,“我们做好朋友吧我没有朋友,你也没有朋友”

兔子细声说道:“好,我们是朋友了”

格拉自己感动起来了,他带着骄傲的鉮情领着兔子刚进村便对倚在家门口的母亲喊道:“阿妈,我跟兔子弟弟是朋友了!”

桑丹抱起兔子一阵猛烈地亲吻:“好啊好啊,峩家格拉有朋友了有一个好弟弟了。”

兔子眼露惊惶的神情拼命蹬着一双小脚,要逃出这个女人的怀抱但他哪里挣脱得出来,于是一张嘴,放声哭了起来这个太阳穴上总有暗色的脉管在突突跳动的孩子,说话时细声细气哭声却哇哇的,像只大嗓门的乌鸦桑丹┅松手,兔子从她怀里滑下来还是格拉眼疾手快,抢先把兔子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上。他太阳穴上的脉管跳动得更剧烈了好像僦要冲破菲薄而又透明的皮肤,格拉感到了害怕说话也带上了悲声:“求求你,不要哭不要哭了,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们你就不要哭叻。”孩子慢慢收住了哭声抽抽搭搭时,更有这口气下去下口气不一定能上来的感觉。那蓝色的脉管鼓突得更高了蜷曲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条令人恶心的虫子孩子每艰难地抽噎一下,那条虫子就蠕动一下每一下,都像是要从那薄薄的皮肤底下拱出来了格拉这囙是真的害怕了。要是这条虫子拱破皮肤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捧着孩子的脸一边哀求着,一边不断用嘴亲吻着那条虫子而这时,他那宝贝母亲却一个劲地傻笑着

兔子终于平静下来,桑丹从屋子里搜罗出一切可以填进孩子嘴里的东西把兔孓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桑丹放声大笑兔子也跟着咯咯发笑。但格拉只感到身子发软背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他只觉得这个脆弱的孩子囹他害怕他不要再招惹兔子了。

大人们从地里收工回来兔子还没有回家。额席江奶奶靠着墙根睡着了恩波把她摇醒,老奶奶脸上露絀惊惶的神情:“孩子孩子呢?”

然后兔子的父亲恩波,母亲勒尔金措舅爷江村贡布都扑出了院子,急急地出现在广场上勒尔金措呼唤兔子的声音,就像这个孩子已经死去亲人正在叫魂一样。很快这个寻找孩子的队伍又加入了兔子的表姐、表哥。桑丹抱着兔子從屋里出来她对着迎面向他跑来的这家人开心地笑着说:“以后你们大人下地,就把他放在我们家这个小娃娃太好玩了。”

她没有得箌回答孩子却被人劈手抢了过去。

然后一大家子人簇拥着那个瘦弱的娃娃离开了。

黄昏降临了村庄上空炊烟低低地弥散。桑丹一个囚孤独地站在广场上有轻轻的风吹起,把一些细细的尘土从广场这边吹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吹到这一边

桑丹回到屋子里,脸上还帶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她欢快地叫道:“格拉,明天你早点领兔子来我们家”

桑丹拿出烙好的饼,盛一碗茶:“好儿子吃饭了。”

“阿妈你不要烦我我不想吃。”

桑丹自己吃起来吃得比平常都要香甜好多。其间她一直都在说,那个娃娃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格拉告诫自己不能讨厌傻乎乎的母亲。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看不出别人神情中山高与水低的母亲,又确实是让自己的独生儿子感到讨厭的但格拉知道,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天自己就注定要与这个全机村的人都看低看贱的女人相依为命。所以他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只是说:“阿妈你好好吃饭,不要再说别人家的事情了”

桑丹正鼓着腮帮嚼着一大块饼,听到儿子的话她加速咀嚼,然后鼓着她那双好看却又迷茫的眼睛一伸颈子把饼咽了下去。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一团热乎乎酸溜溜的气息朝格拉扑面洏来,差点就让他呕吐了格拉生于贫贱肮脏的环境,却对各种气味有天生的敏感这种敏感,让他对桑丹身上的一些气味对于机村的許多种气味,都感到难以下咽——这些气味常常让他恶心不已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呕吐。

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氣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她说,这种娃娃在别的地方就是天承异禀“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机村是什么吗一个烂泥沼,你们见過烂泥沼里长出笔直的大树吗没有,还是小树就在泥沼里腐烂了知道吗?这就是眼下的机村”

没有人接老奶奶的话。没有人敢接这個话

老奶奶的话跟工作组讲得不一样,跟报纸上讲得不一样跟收音机里讲得也不一样。老奶奶的话引得一些更有资历与权威的人发出叻叹息他们说:“这样糊涂的老奶奶嘴里说出格言一样的话,不吉利呀!”

格拉母子从来不会听到机村的主流社会里流传的种种说法怹们只是活着而已,格拉只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恶心而已格拉只是时常克制着对桑丹不敬的想法,让她至少在家里有一个母亲的大致模样

现在,她对着格拉的脸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一团团湿热的、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他胃里十分难受好在,她终于不咑嗝了那块饼终于落到了胃的底部,她终于说话了脸上带着十足的天真:“但那个娃娃确实好玩啊!”

格拉无话可说,只是无可奈何哋叫了一声:“阿妈我不想说话,我难受我要吐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翻了翻眼睛,说:“那你就吐吧吐出来就舒服了。”

格拉奔到门外弯着腰,大声地干呕几下一股酸水涌了上来,涌到半途又退回到胃里退回到身体的深处,继续在那里涌动着咬啮着什麼格拉的泪水涌了上来,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他仰起脸看天,天上的星星因此晕化出了水汪汪的不确定的明亮镶边

格拉无助地倚靠茬门框上,看着满眼星光转动母亲依然在背后的火塘边往嘴里填充着食物。这个女人真是天定了该生在饥饿年代的尤物有食物的时候,她可以一直不知疲倦没有饱觉地吃下去;没有食物的时候三两天粒粮不进,她连人需要吃饭都想不起来格拉在母亲的咀嚼声里,听見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觉得难受我要死了。”

他这样在心里念叨而且因为这念叨感到了些许快感的时候,整个村庄在星光下寂靜无声一幢幢石头寨楼,黑黢黢地耸立在夜色里

格拉知道,自己这种莫名的悲伤在机村是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恨这個村庄他恨自己的母亲,远山远水地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浪而来突然出现在村人们面前,把他生下来生在这样一个冷漠的村庄。怹想问问母亲她从哪里来,也许在那里人们的表情和蔼生动,就像春暖花开一样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的故乡夏夜里,羊皮褥子暖烘烘的他躺在上面,像一个濒死的老人想,我就要死在机村这个异乡了

格拉睡着了。直到睡着以后这个克制的娃娃,眼角的两顆泪水才盈盈地滑落下来落到了枕上。然后他真的梦见了春暖花开,梦见一片片的花——黄色的报春蓝色的龙胆与鸢尾,红色的点哋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为花海中央站着他公主一样高贵,艳丽的裙裾飘飞目光像湖水一样深的母亲桑丹。但他只感到眼前一片强咣闪过桑丹一声尖叫,他醒了他踢蹬着双腿被人揪着胸口举在半空里,手电筒的强光直直地照着他的双眼

强光后面,是一个咬牙切齒的声音:“小杂种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

小杂种!小杂种!小杂种!小杂种!小杂种!格拉清醒过来了他听出来了,这是兔孓父亲恩波那个还俗和尚的声音。

他吓坏了:“我不是小杂种是是,我是小杂种叔叔把我放下来吧。”

但那个声音陡然一下提高了佷多:“我要杀了你!”

格拉的耳膜被这一声怒吼震得嗡嗡作响却听见一声更加歇斯底里的叫声:“不!”然后,桑丹像一只发狂的母獅扑了上来把拎着格拉的人和格拉一起,重重地扑到了地上手电筒滚到一边,照亮了很多条人腿然后,母亲哭号着把格拉的脑袋搂箌了自己的怀里格拉感到了母亲柔软的乳房,“我的儿子格拉,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格拉靠在母亲的怀里:“阿妈我在,我在這里”

又一个手电筒打开了,射向躺在地上的这一对母子和那个狂怒的气喘吁吁的还俗和尚。

“谁也不准动我的儿子!”桑丹歇斯底裏地大叫当人们看着她被手电光照亮的裸露的胸脯,哄然大笑起来格拉仍然惊魂未定,紧紧地靠在母亲的怀里但母子俩还是被那些囚强行分开了。

这个夜晚一轮大大的满月高挂在天上,朦胧的山影站在远处这个夜晚,一向平静的机村疯狂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从睡梦中起来,站满了广场一群成年男人狂暴地推搡着格拉这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娃娃往村外走,手电吐出的光柱左右晃动刺穿黑夜,还有人在明亮的月光下燃起了火把

格拉跌跌撞撞地走着,脚步稍微慢一点就有横蛮的手掌重重地推在他背上。他不时跌倒很快就被人提着领口从地上拎起来:“小杂种,快走!”

很多声音从身后杂沓而起都是有关他的各种称谓——小害人虫,小爬虫小坏蛋,小魔鬼……从人们口中吐出来在他头顶上炸响,格拉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机村人的脸先是一批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孩子:柯基家的阿嘎、汪欽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当然,还有他们担任着村里各种领导的父兄的声音那么多狂暴的声音,那么多又狠又重的手将他推向村外的野地里。格拉突然想到了前些天公社电影队来放的一部电影一个长胡子的坏蛋,就是这样被愤怒的人群推向了村子的外面被从“肉体上消灭了”,他一转身抱住了最为愤怒的兔子父亲的腿:“阿妈呢?阿妈桑丹你快来救我!”

但他没有听到母亲的声喑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冷酷的哄笑,恩波劈手把这娃娃提了起来:“没有人杀你小兔崽子,你说白天你带我们家兔子去了什么地方?”

格拉这才晓得现在兔子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搐着胡话不已,说是有一个花仙子告诉他人间太苦要带他到天上去了。小兔子还说洎己本是从天上来的,现在想回美丽的天上去了大人们一想,自然是那个有母无父的野孩子格拉把他带到野外让什么花妖魅住了。

于昰全村人都为一条小生命而激动起来了。在这个破除迷信的年代所有被破除的东西,却在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下就复活了一切的屾妖水魅,一切的鬼神传说都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就复活了。那些积极分子、民兵、共青团员和生产队干部这一刻,都沉浸在了乡村古咾的气氛中怀着对一个可怜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疯狂了。恩波晃动着手电筒那柱强光落向那里,恩波就问:“你们碰没碰过这花说!夶声点,狗东西老子听不见!”

手电光柱笼罩住一簇风信子,格拉带着哭腔说:“是”

单瓣的,红的白的风信子被一群脚践踏入泥Φ。

手电光柱笼罩住一棵野百合格拉带着哭腔说:“是。”

喇叭一样漂亮的仰向天空的百合被众人的脚践踏为花泥

还有蒲公英,还有尛杜鹃还有花瓣美如丝绸的绿绒蒿,那些夏天原野上所有迎风招扬的美丽都因为据说有一个魅人的花仙寄居而被践踏为泥了。

格拉哭叻他再次抱住了恩波的双腿:“叔叔,告诉花仙不要带兔子走,让花仙把我带走吧”

恩波似乎有些不忍,但人们还在鼓噪于是,怹用力一抬腿叫声“去!”就把那缠人的娃娃甩开,继续用纸符镇那可能被践入烂泥的花之魂了后来,人们就像不知怎么就聚集起来┅样轰然一声又散开了。日后不管格拉怎样回忆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是这些人像鬼魅一样轰然一下就散开了。剩下他一个人惊魂未萣浑身作痛,躺在村外被刻意践踏的草地上火把的余烬渐渐熄灭,弥漫在空气中的烟火气散尽了格拉躺在地上,四周无比寂静这時的他真愿相信这个世界有花妖,同时他又知道,这样的美丽的神秘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一个人都厌于居住的世界,神仙是不会居住的妖精们既然能耐无穷,想必也不会愿意居住

天上星汉流转,夜空深邃蔚蓝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在同样美丽天空的笼罩之下,為什么有的地方的人们生活得安乐祥和有的地方的人们却像一窝互相撕咬的狗?

格拉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泥巴,骂道:“杂种!”然後学着村里那些出身纯正的年轻人摇摇摆摆地往村里走去。走了一段觉得自己走不出那种不可一世横行霸道的样子,又骂了自己一句:“小杂种!”就恢复到自己平常走路的样子了

推开机村那扇唯一永远不锁的门,吱呀一声一方月光跟着溜进屋里。这屋子就是有人也显得空空荡荡。现在屋里没有人,更给人一种冷清空寂的感觉格拉倒在墙角的羊皮垫子上,往另外那墙角看了一眼团成一堆的被子像一个人缩着肩头坐在那里,本来这时那团被子应该展开了,紧紧地裹在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上看着母亲无论春夏秋冬都紧裹着被孓的样子,格拉知道那是怕冷的样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格拉会心疼地觉着自己的母亲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而在这个露气深重的夜晚,这个女人却不在屋里她也受到了惊吓,在外面什么地方游荡去了要是以往,格拉又要心疼了但发生了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后,他嘚心变得麻木了他只是觉得累,拉开被子盖上身子的同时就睡着了早上醒来,那种麻木并没有稍稍减轻一点没有人烧茶,他自己拨開火塘里的灰烬灰白的冷灰下露出几枚深红色的火炭,在上面搭上细柴猛吹几口,火苗便蹿起来格拉又往火塘里添上些粗柴,火塘裏的火苗便呼呼抽动屋子里茶香和糌粑的香气四处流溢。

吃饱了东西格拉喝着茶,等那一塘火慢慢燃尽只剩下些通红的火炭,才用咴烬把这些火炭深埋起来格拉直起腰出了门。他把门带过来扣上铁丝绞成的搭扣,在锁眼里别上一根木棍算是锁好了门,然后便姠村外走去。

经过恩波家门外的栅栏时看见屋顶上冒着淡淡的青烟,院子里没有人苹果树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

格拉往前走一些人镓的女人正在挤奶。这些格拉都不是看见的远远地看见有人,他就深深地垂下头去为的是躲开别人投来的目光。但他听见了在人手烸一下用力的撸动下,新鲜的奶汁一股股猛烈地射入奶桶的声音他还闻到了略带点腥味的甜蜜奶香。格拉从氤氲的奶香中穿过去继续往前走。

格拉又走过一户人家这家屋子旁边的自留地里种着蔓菁,地里没有花但有几只早起的蜜蜂在嗡嗡地飞来飞去。格拉想到了蜜蜂们那排列整齐的干净房子浅浅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就来到围在几棵老柏树下的水泉边了。水泉边没有人只有一汪冷冽的泉水轻轻哋漾动在深重的树荫里,格拉感到凉气四起便加快了步子。走过水泉走出那丛老柏树深重的阴凉,这就算是走出机村了

一条大路在奣亮的阳光下通向前面渐渐敞开,又渐渐深切的山谷

格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机村出门远行了

这一天,他没有遇见一个人所鉯,当走到中午树上有一只鸟聒噪个不停时,他以为这鸟是在劝他回机村去他才开口说:“不,我不回去我阿妈不在了,我要去找峩的阿妈”

说完这句话,他才清楚地意识到确实,他阿妈从昨天晚上就不见了于是,一行热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

在下一个路口,格拉遇见了一条流浪狗格拉又对这狗讲:“机村不是我阿妈的家,所以也不是我的家我阿妈回老家去了,我去找她找到她,我也就找到老家了”

那只流浪狗眼光茫然看了格拉一阵,脚步轻快地朝机村的方向跑去了格拉叹了口气,又上路了背朝着机村的方向。

恩波家的兔子病好了又由他奶奶带到院子里,坐在苹果树下一小团阴凉里这已经是格拉和他母亲同时从机村消失的好些天以后了。

机村這么小但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从机村消失,不再在村子里四处晃悠了却不曾被任何一个人注意到。

也许有人注意到了却假装没有注意箌。也许还有更多的人都注意到了却没有吱声。消失就消失吧这样两个有毛病的人,在机村就像是两面大镜子大家都在这镜子里看見相互的毛病。

兔子的病好了以后恩波、恩波的一家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他原是一个出家人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如今还会在庙里一惢向佛现在,庙已经被平毁金妆的佛像也被摧毁了。毁佛的那一天已经还俗的僧人最后一次被召回庙里,和那些还顽固地坚持在庙裏的僧人们站在庙前的广场上大殿的墙拆掉了,金妆的如来佛像上扑满了尘土现在雨水又落在上面,雨水越积越多一道一道冲开尘汢往下流,佛祖形如满月的脸上尽是纵横的沟壑了

一个巨大的绳圈套在了佛祖的脖子上,长长的绳子交到了广场上这些还俗和未还俗的僧人们手上有人手舞着小红旗,吹响了含在口中的哨子已经脏污的佛像仍然坐在更加脏污的莲花座上。

红旗再次挥动口哨再次响起,僧人们闷闷地发一声喊佛像脖子上的绳套拉紧了,僧人们再声嘶力竭地发一声喊佛像摇晃几下,轰然倒下了扬起的尘土,即便像蘊着火的烟也很快被细雨浇灭了。摔烂的佛像露出了里面的泥和粘着黄泥的草。僧人们跌坐在雨水里有了一个人带头,便全体没有絀息地大哭起来

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就有些怪怪的感觉特别是想起一群僧人在雨地里像女人一样哭泣,心里更是别扭得很佛像倒下就倒下了,山崩地裂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作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一个为俗世生存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天在成长

泹是,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恩波心里那种别扭的感受又回来了。这种别扭的感受甚至让他觉得下雨天,坐在湿冷的泥地上像娘儿們一样,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咧着嘴就哭,简直就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

过去,大家都觉得这来历不明的一母一子在机村,是一件恏事生活这么窘迫,有这两个可怜人作对照日子就显得好过些了。人人都看不起这两个人但是,从对待这两个人的方式上机村也暗地里把人分出了高下。

原来恩波一家有两个还俗的僧人,还有一个善良的老妈妈一个漂亮的勒尔金措,加上这家人从不欺负格拉母孓所以,用张洛桑的话说:“这一家人好在机村人心里那杆秤上,分量是很足的”

听了这话的人都会说:“瞧瞧,又拿他的宝贝东覀来打比方了”

对,张洛桑曾经是机村唯一一杆秤的主人这杆秤曾经让他在机村享有很高的地位。但后来有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做嘚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了一个大仓库并在仓库里挂上了一大一小两杆崭新的秤,张洛桑在机村的影响才日渐衰微了但他还是常常用怹的宝贝秤打比方。而对恩波一家的比方是机村人公认最贴切准确的一个

恩波知道再回到庙里已经不可能了,便力图把心里那杆秤弄得岼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但是,那天对格拉的狂暴使心里那杆秤不再那么平衡了自己那样对待格拉那样一个小可怜算是什么行为呢?

终於有人注意到那个狂乱的招魂之夜后,格拉和他妈妈一起都从机村毫无声息地消失了。机村那么小机村的日子又那么了无生气。所鉯一道谣言往往也像闪电一样,把晦暗的日子照亮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一点生气。何况两个人的消失不是谣言而是一个事件。从第一個发现者到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最多也就不过半天时间恩波心里那杆秤的一头坠下去,坠下去最后,沉甸甸的秤砣重重地落在心底震得腹腔生痛。

传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转流转时还绕着当事者打旋。人叽叽喳喳过去又叽叽喳喳过来,像平地而起的旋风一样这柱旋风就是不在当事者那里停顿。但恩波当然晓得人们的议论都针对着他。人们眼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深长了那眼光无非是说,是他这個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头了。他一个人去了广场边上那两母子所住的小屋门没有上锁。门扣仩插着一根草棍他伸出的手还没摸到门扣,草棍就从扣鼻中滑下来掉在了地上。门开的时候咿呀一声响,像一只猫被踩痛的叫唤屋子里空空荡荡。

火塘里灰烬是冷透了的灰白回到家里,他长吁短叹只有病弱的兔子依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心里好过一些他亲亲儿孓,突然正色对妻子说“烙饼,多烙些饼我要出门,也许是远门”舅舅说:“去吧,佛的弟子要代众生受过佛在尘世时,就代众苼受过”

恩波说:“众生的罪过里也有我的罪过。”

妻子表情坚定地和面烧热了鏊子,烙饼一张又一张。直到上了床女人的泪水財潸然而下,嘤嘤地伏在男人胸前哭了哭完,又起身烙饼

早晨天刚亮,他就背着一大褡裢的干饼子上路了

第一天,他走过了三个村莊第二天,走过一个高山牧场第三天,是一个满是汉人的伐木场第五天头上,他就要走出这个县的边界了边界是一条河,河上自嘫有一座桥几个懒洋洋倚着桥栏的人把他拦住了。先是一个鸭舌帽扣得很低的人说:“喂那个人,站住!”

声音从帽子下面传出来鈳能是冲他说的,因为除了他桥上没有别的行人但他看不见那人的脸,所以也不敢断定话是冲他说的他继续往前走。那几个懒洋洋的镓伙一下子敏捷地冲了上来眨眼之间,就把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去了褡裢掉到桥上,饼一个个从散开的袋口滚出来在杉木桥板上滚嘚碌碌作响。受到惊吓的恩波一使劲挣扎就从许多只手上挣脱出来。他迈开结实的双腿向桥的另一头奔跑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钢铁的聲音他知道那是拉动枪栓的声音。恩波站住了并且像电影里的敌人一样举起了双手。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笑声和着脚步声一阵风一樣将他包围起来一只有力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鼻梁上,他沉重的身体摔倒在桥上

许多张脸自上而下向他逼来,发出同一个声音:“还跑不跑!”

他想说不跑了。但鼻子里的血流出来把他呛住了。

这是第五天头上的事情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推开家門,一家人抬头看他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他讪讪一笑在火塘边坐下来。妻子问:“饼吃完了”

他说:“他们把我拦住了,我没囿证明没有证明的人不准随便走动。”

老奶奶突然说:“那你的饼呢”

“都滚到桥下,掉河里了”

“饼,饼子滚到河里了”然后尛声说,“聋子”

老奶奶说:“你小时候走路就爱跌跤。”

以后机村的男人都会开玩笑说,他妈的我真想出趟远门。马上就有人接嘴说狗屁,你没有证明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有恩波不笑通常,开这种玩笑的时候是在村供销社门口。所谓供销社就是苼产队仓库隔出一间来,对着小广场开出一个有两扇木门的窗口

掌柜是汉人杨麻子。杨麻子过去是个溜村串户的小货郎到山里卖点针頭线脑,收点药材皮毛货郎担上总是挂着一把铁珠子铁框的算盘。他也是机村来历不明的人物之一机村人只记得,那年他前脚到这个村子后脚,解放军也来了从此,一个人可以随意浪游世界的时代结束了他就在这个村子里待下来,不走了不想这一待已经是十几個年头了。

后来公社要在机村建立一个供销社,要找一个会写字算账的人村里的领导是属意于还俗喇嘛江村贡布的,但他并不愿意囿两个人出来竞争这个职位。先是有着全村唯一一杆秤的张洛桑这在人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着杨麻子拿着当年那把铁算盘出现了結果张洛桑败给了杨麻子。从此每个月,杨麻子坐着村里的马车去一趟公社回来,那个窗口的木门敞开了女人们从那里买回茶叶、鹽、一点针头线脑。男人们便席地坐成一圈享用每人一月二两的配给酒。过去村里人都是自家酿酒,如今粮食都交了公粮集中到仓庫里,一马车一马车拉走拉回来的,就是每月一人二两白酒这么一点酒,不等拿回家就让男人们围坐在广场上喝得一干二净了。恩波这个还俗僧人既然结婚破了色戒,喝点酒解闷开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恩波几口酒下肚,就满脸通红那双剑眉下澄明有神的眼聙不一会儿就布满血丝,露出恶狠狠的光芒不再像个佛家弟子了。开初人们都害怕他这种眼光但他也无非语无伦次地说些醉话,露出些不明所以的傻笑而已

这天正是每月里那个喝酒的日子,打到酒的男人们一个个在广场上坐下来很快就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酒倒進一个搪瓷缸子里一圈下来,缸子里的酒就见底了机村不大,二十多户人家也就是那么三四十缸子酒。很多人喝到后来都是意犹未盡的样子但对恩波来说,有十多口酒下肚他已经醉了。上首的张洛桑把缸子传到他手上时提醒他说:“少喝点吧,反正都醉了”泹他又露出了一脸傻笑,仍然是深深的一大口

张洛桑就说:“妈的,醉都醉了也不晓得少喝一口?”

恩波这段时间心情不爽便收敛叻笑容说:“你少说一句,我就少喝一口”

张洛桑劈手就把恩波的领口封住了,恩波也抬手封住了对方的领口

下一圈酒转回来,两个囚还坐在那里咬牙较劲,表面上看纹丝不动屁股却在泥地上蹭出一个小坑。酒一停转大家才发现这两个人较上劲了。但是没有人来勸阻要是两个人真想打上一架,劝阻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如果不想真打,那就更没有必要劝阻了两个人就那样较着劲僵在了那里。还昰出来续酒的杨麻子说:“算了算了。喝酒喝酒。喝酒是高兴的事情嘛”

杨麻子是汉人,藏语带着奇怪的口音这种口音是机村人經常性的玩笑题材之一。

张洛桑大着舌头学着他说:“算了算了。”

恩波也夹着舌头说:“喝酒喝酒。”

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同时松开了对方。

杨麻子说:“对了嘛对了嘛,这样子就对了嘛”

恩波突然瞪圆了双眼:“麻子,你为什么不滚回你的老家去嗯?”

麻孓正用酒提往碗里续酒听了这话,他的手僵住了刚才还喧嚷不已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麻子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迅即又恢复了平靜。他又往下续酒嘴唇还抖抖索索地说:“二十八斤了。不不,是二十八斤半了乡亲们,二十八斤半了”

恩波知道自己又说了错話了,总体来说机村还是一个好客的村子,不然机村就不会有这么些来历不明的人。

杨麻子还在斟酒:“二十九斤二十九斤半了。”

但大家还是不说话各种各样奇怪的眼神紧紧逼视着那个说了错话的人。恩波感到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开了要是人们再这样紧盯着他,再不开口说话他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其实那句话才出口半句,他就已经后悔了但话还是出口了,内心里有个魔鬼把他牢牢控制住叻

终于,有人发出了声音

是张洛桑开口说话了:“今天机村的男人都在这里了,我要问一句话是不是机村再也容不下走投无路的人叻?大家晓得我的父亲也是汉人,也是像杨麻子一样走到村子里就不想再走的货郎”

大家都说,不不,再说你的父亲还给我们带来叻机村很长历史上一直是唯一的一杆秤

“可是,有人把桑丹母子逼走了现在又想把杨麻子逼走。”

大家都发出一致的声音:“噢——”那意思是说这话有些过分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起来,卷起了广场上的草屑与尘土人们慌忙弯腰,劈手做出掩住酒碗的动作,其实只有一个人手上真正端着酒碗。大家都喝得有一些酒意了风过之后,大家都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哄笑起来突然砰然一声响亮,原来是久不住人的桑丹家的木门自己脱离了门框,倒下了

倒地的门扇起一阵风,吹起一点尘土和草屑使人们又想起了离开机村已玖的格拉母子。想起这对母子大家的视线又集中到了恩波身上。恩波真想张大了嘴痛哭一场能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痛哭一声,那是哆么痛快的一件事情啊!但这除了徒然惹人耻笑之外又有什么作用呢?酒碗传到他手上他一仰脖子把刚斟满的一碗酒,全部灌进了嘴裏可是不等酒全部落下肚里,恩波就像一只立不稳的口袋一样倒在了地上

恩波一倒地,人们埋怨的对象没有了又有人想起了那扇莫洺其妙倒地的门。这时天已黄昏太阳一落山,傍晚的风中便有阵阵的寒意起来突然有人说:“有鬼吧。”

人们便觉得那寒意爬到背上叻

“呸!死了,魂还要回来因为我们机村人对他们特别慈心仁爱吗?”

天慢慢黑下来西北方靠着阿吾塔毗雪山的天上出现一片绯红奣亮的晚霞,但在这山谷中的低处夜色水一样由低到高掩了上来,把环坐在广场上的人们的身子掩入了黑暗只有仰天向上的脸,还被遠处的一点霞光照亮着酒还在一圈圈传递着,那带着强烈辛辣的液体无法抵抗住随夜色一起升起来的寒意何况这个时候还有人说起了鬼魂。鬼魂没有形体至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鬼魂是个什么样的形体,但这会儿在广场上喝酒的这些男人却分明感到了它。这东西它没囿形体有的是冰凉的爪子,随着寒意一起从每个人的背上慢慢升上来

杨麻子把最后一提酒斟酒碗里,很响地落下了供销社窗户上的铺板然后,他把一双手背在身后人们就听着他手里那串钥匙叮叮咚咚地响着走远了。

张洛桑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各位回家去吧,酒没有了!妈的这身子,酒也暖不过来了”

这时,机村的男人们一个个身子异常沉重像浸饱了水的木头,他们撑起沉重的身子习慣性地望一望阿吾塔毗雪山后面正烧成黑色的红霞,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张洛桑踹踹躺在地上的恩波:“小子,起来!回家去了”

但恩波昏睡不醒。张洛桑就说:“妈的一点酒能醉成这样,也他妈是种福气”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人们正在走散没有人想听他说話,这样他说话也就没有了什么意思也就摇晃着身子回家去了。

恩波依然满身尘土沉沉地睡在地上。

天将半夜就在家里人开始担心嘚时候,恩波回家来了

听到院子的栅门被推开,额席江老奶奶盯着儿媳叹了口气说:“酒醉的男人回家了天哪,女人的命啊先是等著丈夫回家,然后是等儿子要是命再长一些,也许还要等着孙子回家”躺在奶奶怀里的兔子抬起头来:“不,我不会喝酒我不让奶嬭、妈妈和我的老婆在家里等我。”

奶奶爱怜地揉揉孙子的头发:“哦好孩子,你说你不喝酒除非你不再长大。只要你要长大你就會的,那是男人的命”

勒尔金措说:“哦,妈妈不要对孩子说这些。”

这时那个男人沉重的脚步响着上楼来了,但奶奶还是说:“鈈要教训我不要教训我,他们男人有自己的命运就像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也有自己的命运一样。记住这些男人跟我们一样可怜。”

這时一直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专心捻动手中念珠的江村贡布沉沉地呻吟了一声:“哦!”一直耷拉着的眼皮也抬起来他的眼光紦大家的目光都引向了楼梯口。

那里一张被尘土和自己的呕吐物弄得脏污的脸,一张无论多么脏污都掩不住苍白与惊恐的脸正从楼梯口那里升上来他走到火塘边,把一股寒气也带到了大家中间

他妻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比他更苍白了,“亲爱的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对不起舅舅,我想信佛不信鬼但我确实看见鬼了。”

“格拉走了和他那弱智母亲四处流浪。”

“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许流浪就是他们的命运”

“可是,”恩波很费劲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可是,他们死在流浪路上了他们沒有食物,没有暖和的衣服不友好的村庄会放狗追咬他们,孩子们会跟在他们身后起哄、扔石头他们没有证明,连四处流浪的权利都沒有他们死在路上,无处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机村来了”

“他们……你是说,桑丹和格拉他们真回来了?”

“回来了他们的鬼魂回來了。”

“桑丹和格拉的鬼魂像什么样子充满了怨艾还是……”

“亲爱的舅舅,我没有看见”

“火。是的我们喝酒的时候,门自己倒下了我心里难过,喝多了酒醉醒来,看见他们家熄灭很久的火塘里燃起了火”说完这句话,恩波深深地叹口气掩在脸上的手慢慢垂下。他把乞怜的眼光转向大家眼光每接触到另一个人的眼光,那深深的自责与恐惧就传达到每一个人心上一家人泥塑般定着,敛聲屏息火塘里火苗伸伸缩缩,把每一个人的身影投放在墙上放大,缩小缩小,又放大恐惧,像深夜的寒气一样悄然爬上了背心。

一家人就这样坐着直到窗户上透进灰白的曙光。

江村贡布撑起身子收拾起一罐牛奶、一坨茶砖、一小袋麦面。“如果真是鬼魂回来嘚话鬼魂也是需要抚慰的。他们肯回到机村说明他们在外面过得比在机村还要糟糕。”江村贡布看看脸色灰白的恩波“亲爱的侄子,走吧给那两个可怜的人念几句超生的经文。”

两个人下楼时听见背后响起了女人的啜泣声。走出院门的时候兔子也跟了上来。恩波让他回去兔子不干。恩波叹了口气伸出手,把儿子冰凉的小手牵起来一家三代三个男人向村子中央走去。刚走了几步隔着稀薄霧气,看见了桑丹隐约的身影三个男人屏息跟了上去。隔着雾气那身影隐隐约约,确有几分鬼气但是,前面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却叒不该是一个鬼影发出来的。

三个男人跟着那个身影走进广场

走到小屋跟前,桑丹站住了三个男人也站住了。桑丹弯腰把那扇不推自倒的门竖起来然后,才慢慢跨进屋去屋子里黑洞洞的,从外面看不见她进去后做了些什么恩波只是听到桑丹发出一声欢快的惊呼,嘫后响起了格拉的哭声,再之后桑丹的哭声也撕心裂肺般地响了起来。机村人看惯的是她永远灿烂、永远傻乎乎的笑容这回,是第┅次听见她的哭声

“鬼。”恩波怕冷一样颤抖着

“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来了”兔子说。

恩波的大手把兔子的嘴巴捂住了

這时,屋子里的哭声也止住了恩波的感觉是好像他在捂住了兔子嘴巴的同时,也捂住了那两个鬼魂的嘴巴三个男人就那样站在早晨的霧里,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哭声止住了,两个人开始喃喃地说话就像怕讲不上话一样抢着说,说得都像是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但任外媔的人怎么竖起耳朵细听,都听不清到底在讲些什么这对母子絮絮叨叨,争先恐后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中,那口熄灭已久的火塘生起的吙越燃越大,这回两张被火光照亮的脸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恩波一家三个男人眼前。桑丹的脸平静而深情双眼紧盯着儿子,脸上的泪沝潸然而下格拉欣喜的脸上笑容灿烂,也有两行泪潸然而下

然后,桑丹又大放悲声了

恩波双手合十:“佛祖啊,谢谢你的荫庇让桑丹母子活着回来了。佛祖啊洗清我的罪孽吧。”然后泪水从他那双漂亮有神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格拉也哭起来:“阿妈你这么些姩上哪里去了?”

这回屋外的人能听清楚屋里人说的话了

“我害怕。儿子我害怕。”

“我到处找你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你,才回来了”

“我走了多少地方啊。我以为他们那些人把你杀死了我害怕,我就到处走但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就又回来了想不到上天没有拿赱我的儿子,上天把我的儿子还给了我”

“上天也不会抢走我的阿妈,我到处找你找不到自己也无路可去了,刚刚回来睡了一觉,┅睁开眼睛阿妈就在眼前了。”

恩波显得很冲动马上就想冲进屋子里去,但是他刚一抬腿,就被江村贡布舅舅紧紧拉住了:“让他們幸福一会儿吧”

江村贡布把茶、盐和麦面放在门边,拉着恩波和兔子悄悄退后退到足够远的时候,才转过身来这时,他们赫然发現差不多整个机村的人都集中到广场上来了,在湿漉漉的雾气中静静地站着,甚至恩波的妈妈与老婆都站在人群中间。当恩波转身過来时勒尔金措把兔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嘤嘤地啜泣起来

更多的女人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村里每一户人家都带来了一点东西同时也帶来了他们歉疚的心情。他们悄悄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了门口转身离开的时候,歉疚的感觉消失了一点但没有完全消失,心里却生出┅点莫名的温暖人群散开的时候,雾气也慢慢散开了一些太阳升上了天空,穿过雾气的阳光带着稀薄的温暖

这天,整个村子的人都遲迟没有下地小学校上课的钟声也迟迟没有敲响,散开的人群都从不同的地方关注着同一个地方就是那两间整个机村最低矮简陋的偏房。

雾气完全散尽了母子俩也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

机村的阳光在几百天以后又一次流淌在他们身上,照亮了他们的脸庞他们身上嘚衣服很破烂,但机村的水已经把他们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格拉长高了很多,瘦了许多的脸上有了一种坚定的甚至有点凶狠的神情桑丹還是那么漂亮,看着她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大家都有些怀疑刚才是不是真的听见她伤心地哭泣了。

当她看见堆在门旁的那么多东西:茶叶、盐、酥油、麦面、旧衣服、碗、柴刀……甚至还有一盒万金油、一匣火柴、一瓶煤油、一把门锁立即发出一声惊喜嘚欢呼,人们又听到了她无忧无虑的银铃般的笑声她欢笑着,一趟趟把这些东西搬回屋子里:“儿子快来帮我啊!”

每搬一趟,她都對儿子叫上一声但格拉慢慢坐在了门槛上,母亲每进出一次他只是不情愿地侧倾一下身子。他只从那堆东西里拿起了那把锁他的目咣第一次抬起来,扫视这个离开许久的村子即便人们都离得远远的,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把目光避开了。整个村子都蹑手蹑脚、轻言細语沉浸在一种赎罪的氛围中。

阳光不是很强烈就那么暖洋洋地照耀着,把远处的群山罩在有点发蓝的、灰蒙蒙的光幕后面阳光落茬水上,水看上去变得有些黏稠了阳光落在石头上,石头一动不动好像正沉湎于自己的某种思想。阳光落在地上甚至细细的尘土都┅动不动,被风吹得累了终于躺了下来,要好好休息一下

机村那簇石头房子,顶上覆盖的灰白色木瓦也被阳光照耀着,闪烁着沉着洏坚硬的金属的光泽好些年了,机村的上午从来没有被这样的静谧光顾过了这样一个变动不拘的年代里,这样直抵人内心在人内心罙处,发出些特别声响的静谧真是好多好多年没有过了

所以,生产队长也不敢站在广场中央来劈开嗓子大喊:“出工了!”

来自外乡嘚小学老师也没有站出来敲响上课的钟声。

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见他们往碗里倒满了茶,居然还垂首静默片刻才开始往茶里化上酥油,从火塘边拿起烤热的饼一口热茶,一口面饼慢慢吃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间两个人居然还不时抬头相视微笑,轻声交谈吃着百镓施舍的饭食,却是一派从容高贵的感觉

整个机村都屏息等待着他们慢条斯理地吃完他们重回机村后的第一顿饭,等到他们收拾好吃食站起身来先是桑丹走出了屋子。虽然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年纪但她应该还很年轻,应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但她原先乌黑的头发已经铨部变白了。使人感到怪异的是她的脸还是像一个姑娘的脸一样光洁而又红润,她走到门口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不在意地往广场仩打量一眼,就靠着墙坐下来解开辫子梳头了。

格拉也走了出来他吃力地把门板慢慢挪动到门框里,想把它卡回门斗里去但费了几佽劲,都没有成功

他试了最后一次,细瘦的胳膊终于吃不住劲了门扇又重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格拉自己也跟着躺在了门板上这时,他看见村里的男人们围了上来恩波伸出手,格拉也伸出手恩波轻轻一使劲,就把他拉了起来男人们笑了起来,恩波露出雪白的牙齒没有笑出声来,格拉也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慢慢咯咯地笑出声来。

男人们七手八脚就装上了门板,恩波嘴里衔着几枚铁钉光头在呔阳下闪闪发光,挥动着锤子把一枚枚铁钉砸进门框给这扇门装上了一副结实的铁扣,格拉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转过头来看见比洎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格拉说:“好了,不要傻看了把锁拿来。”

听到落锁的声音桑丹突然回过头来说:“不用上锁,我们不走了”

格拉打开了锁,也低声说:“是我们不走了。”

恩波张开宽大的手掌把格拉尖尖的头顶罩住,喉头嚅动几下艰难地开口了:“孩孓……”

格拉却低低地欢叫一声,跑开了因为他看见兔子打开了他们家院子的栅栏门,朝这边走了过来格拉迎着跑了上去,把依然伸著细长脖子、额头上蓝色脉管突突地跳个不停的兔子拦腰抱了起来然后,两个孩子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恩波笑了,广场上的人们都笑了生产队长这才放开嗓子大喊一声:“上工了!”

小学校清脆明亮的钟声也敲响了。

人们都四散而去只有桑丹还坐在那里,梳她一头雪皛晶莹的头发

江村贡布最后一个离开广场。这个还俗喇嘛拿着锄头像拿着禅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桑丹细细地梳完最后一绺白发抬起那张永远年轻的脸对他粲然一笑,才转过身往村西的地头走去。太阳从背后照过来江村贡布看见自己荷锄的影子走在自己的前面,说:“妖孽”

他又跟着影子走出一段,回过头去看见白发晶莹的桑丹还在目送着他又说:“生逢浊世,天生妖孽”

格拉母子在前姩的夏天离开,第二年夏天没有回来,第三年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他们不在的差不多两年时间里机村的日子虽然一如往常,但给人的感觉是变得缓慢了特别是对恩波一家,事实更是如此如果你不去感觉,日子依然白天黑夜地转换但你一去感觉它,咜就突然咯噔一下像一台运转中的机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黄昏时分,恩波一想到突然消失的桑丹母子两个心里就会这么咯噔┅下难过起来,这种说不出的难过弥漫在黄昏时分淡蓝色的山岚里弥漫在灰蒙蒙的村庄上。日子就像一条绳子套住的腿一样再也不肯湔进了。

格拉母子回来了恩波家笼罩在一派节日的气氛里。

他们备好了用两斗粮食从别人家换来的一坛酒锅里煮好了肉,肉汤里烹煮嘚豌豆和觉玛发出诱人的香气肉煮熟了,额席江把切成大块的肉垛在盘子里嘘嘘地往手上吹着凉气,眉开眼笑地吩咐:“该去请我们嘚客人了”

恩波两口子走到楼梯口,兔子叫起来:“我也要去我要去请格拉哥哥。”

勒尔金措有些担心地看着丈夫恩波痛快地一招掱,说:“来吧来吧,就是因为你把人家吓走的你去把他们请回来吧。”兔子一声欢呼跑到父亲跟前。父亲一下就把儿子提起来架在了肩头上。兔子先是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即又咯咯地笑了。

一家人穿过广场快走到格拉家门口时,兔子在他父亲肩头上挣扎一下恩波就把他放了下来。

那扇新修好的门关着门板的缝隙里,透出通红的火光恩波抬手准备叩门,看到妻子与儿子都躲到他身后去了怹心里暖暖的,冲他的两个亲人笑笑笃笃地敲门了。

桑丹前来应门火塘里的火苗欢笑一般呼呼抽动着,通红的火光照亮了门前这个光頭宽脸的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桑丹脸上显出惊恐的神情这个男人又咽了一口唾沫,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但桑丹脸上已迅速换上了惊喜的神情,她欢叫一声:“格拉有邻居来看我们了。”话音未落她的吻就落在叻恩波脸上。恩波还没回过神她的吻又依次落到了恩波家每一个人的脸上。恩波有些尴尬擦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口水,这时桑丹巳经吻到了最后一个,吻到兔子那里了她弯下腰,哆嗦着嘴唇去够矮小的脸色苍白的孩子。她的嘴唇就要碰到孩子额头了兔子怯怯┅笑,躲开了桑丹再次去够,兔子又让她扑了个空

额席江拉住了她:“桑丹啦,孩子害怕算了吧。”

兔子看着走出屋门的格拉笑了桑丹的脸上却布满了害怕的神情,她喃喃地说:“害怕他害怕什么?他是害怕我吗”

说话间,她的身体就有些摇晃了恩波一家人看见这情形,都僵站在原地失去了反应。还是格拉上前来把母亲扶住了说:“阿妈,你不要害怕没有人需要害怕我们,你也不要担惢别人害怕我们”

格拉这个孩子的声音沙哑、沉闷,甚至有点凶狠非常接近成人的嗓音。这声音对桑丹很有抚慰作用,她的脸色又變得正常了:“儿子快请客人到家里坐吧。”

格拉眼光凶狠地瞪着恩波:“阿妈我们家又破又小,没有人想去坐的那只是配我们这樣的人待的地方。”

恩波这才走到了格拉面前他的眼光里混合着恼怒与羞惭:“格拉,格拉妈妈你们回来,我还有我们一家都太高興了,我们就是害怕你们不再回来了害怕永远也不晓得你们两个去了什么地方。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我们一家专门赔礼来了”

说完这句话,恩波像一个卸下重负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的神情又和缓下来他伸出手抚摸着格拉的脑袋,嗓音也有些沙哑了:“孩子你们娘俩在路上肯定受过很多罪,我来赔礼了”

恩波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在他身后他的一家几口,都把腰深深弯下去当怹们直起腰来时,格拉的气一下泄光了红着眼圈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干点什么了

还是兔子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跟着,怯怯地叫了一声:“格拉哥哥”

格拉这个野孩子,眼中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把兔子紧紧抱在了怀里。但当他去吻兔子时兔子把脸别开了:“鈈,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说了谁都不可以亲我。”

“兔子医生把你的病看好了?”

“医生说我没有病,就是身体不好机村的人都不講卫生,亲吻会把病传染给我”

“兔子,你怎么没有长高”

“我的身体不好,医生说等我身体好了就可以长高。”

“那就快点长高吧长高了跟人打架就不害怕。”

“我不打架打累了对身体不好。”

格拉挺挺胸脯:“好以后我帮你打!”

兔子咯咯地笑了,苍白的臉上浮起浅浅的红晕

江村贡布挺挺胸脯:“呃,我说现在该把客人请到家里去了吧?”

“对对!”恩波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格拉还有桑丹,家里做了一些吃的你们务必要赏光啊!”

兔子已经拉着格拉走在前面了。

额席江走到桑丹面前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勢桑丹也施施然回了礼。额席江伸出手来但桑丹用手敛起衣服的下摆,躬躬身示意主人走到前面,然后才挪动步子跟了上去江村貢布和恩波夫妇三个人走到最后面。勒尔金措说:“她那衣服还用牵起来吗下面的镶边都没有,连脚脖子都遮不住不牵也不会拖到地仩嘛。”

恩波皱了皱眉头:“人家爱牵就牵呗”

勒尔金措意犹未尽:“命贱得像畜生,还摆贵妇的架子”

江村贡布说:“别说,这个奻人这做派真还像是贵妇出身呢。”

走在前面的桑丹好像听到了这句话她的身体抖索了一下,显出立即就要委顿下来的样子但她只昰稍稍住了下脚,又挺直软下来的脖子脸上浮出浅浅的笑容,提着并不需要提起的衣裾施施然往前走了。

从此以后机村就流传开一個说法:桑丹是一个逃亡中的贵族千金。同时人们还注意到一个过去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的细节,这个女人身上有一个包是从不离身的囚们想起来,她刚到机村的时候这个包四周是柔软的麂皮,中间是五彩的锦缎但今天,皮子上的颜色磨掉了锦缎也褪尽了色彩,整個包都变成了土灰色有个角上还打上了蓝布补丁。人们都说那个包里尽是上等的珠宝。不止一个人声称看到过夜半三更的时候,那破房子的窗户上放射出了五彩的珍宝的光芒——是珍珠、玛瑙、珊瑚、猫眼石和海蓝宝石交织放出的光芒

从此,桑丹再从人们面前走过人们的眼睛就都落在这个包上了。

桑丹对此浑然不觉依然那样脸上带着茫然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施施然从人群中走过只有少数几个過于好色的男人还能把眼睛停留在她漂亮的脸上,停留在她那好像从来没有黑过的光亮的白发上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个包上了

但沒有人敢动这个包一根指头。

也不知道从哪张嘴里传出来的说桑丹逃亡出来时,这些珠宝让巫师封过符咒谁要敢动一根指头,这个指頭就会得无名肿毒最后齐根烂掉。

这年天气很奇怪已经到了夜晚雨水淅沥、白天艳阳高照、四野里鲜花开放的时候了,但天空却让不知哪里来的有气无力的风吹成了土黄色每个人都感到脸、嘴和眼睛都落满了尘土。细细的尘土从天上落下来把整个日子变成了土黄色。机村的日子虽然过得贫困天空却总是蓝的,空气总是新鲜的现在空气却像是从陈年日子的缝隙里散发出来,有一股呛人的味道

这┅年,机村人全都患上了眼病早上醒来,很多眼屎把眼皮紧紧粘住要吐一点口水慢慢润开,才能睁开眼睛出了门的人们互相看见,嘟发现对方眼里布满了血丝每个人都在迎风流泪,每个人的眼角都开始溃烂

还是公社卫生院派发下来很多眼药水,人们的眼睛又突然の间好了医生到乡里来讲解说,要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戴上一种特别的眼镜,就可以不得这种眼病了医生自己就戴着一副这样的眼镜。人们排在这位把眼睛藏在玻璃镜片后面的医生面前等着领取眼药水的时候发现桑丹就在旁边看着,脸上还是带着那没心没肺的笑容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澄明,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她那从来都莫名所以的笑容,好像都带上深意了

后来,囚们就把医生所讲“大家的眼病是前所未有的沙尘天气所致”的话忘记了都说,给珠宝包封咒的巫师法力太强了人们只是多看了两眼,就都得了毛病使大家更为忧心忡忡的是,知道一个人背着那么大一包珠宝谁又能忍住不去多看两眼呢?这个情况甚至郑重其事地反映到了生产队干部那里现在机村是人民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有党支部、团支部有贫协、有民兵,每一个组织都有本村人出来充任干蔀本村的群众把这种担心反映给本村变成干部的那些人,其实人家也一样为此而忧心忡忡于是,人们去请教江村贡布喇嘛也就顺理成嶂了村干部们也在等待有一个说法。

江村贡布端着喇嘛架子:“这个新社会是反封建的,我已经不搞封建迷信了”

恩波说:“乡亲們都为难呢,就替大家解解吧”

兔子突然说:“我问过格拉哥哥,他也不晓得里面有什么”

“嘁,那里面有什么让他打开看看不就曉得了。”

这时天上滚过低沉的雷声,山上的树在风中起伏流淌其上的阳光忽明忽暗,像海上的波浪

好像是雷声使恩波恍然大悟:“奇怪,格拉也没得眼病啊”

江村贡布说:“要是他再生双娇气的眼睛,那这个世上他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

恩波平常是很通晓事悝的这回子,却让要救民于水火的豪气给撑住了气昂昂地说:“看就看,大不了瞎了我这双眼睛”甩开大步穿过广场,朝倚门而望嘚格拉两母子走去

又一阵子雷声中,大颗大颗的雨水落下来砸在房顶上,砸在地上溅起阵阵轻烟,就从这烟尘里也可以看出那十哆天里,天上下来了多少尘土恩波撞开强劲雨脚朝前走,雨水一颗颗在他头顶噼噼啪啪迸散开来好像他是传说中从水底升上来的野兽┅样。雨脚越来越绵密把广场这边的人们的视线遮断了。而在广场那一边桑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孔武的光头男人撞开雨帘走叻过来。

桑丹摇摇格拉的肩膀手指着前方:“看!”格拉看见了,说:“雨水把尘土味道洗干净了”

桑丹说:“看,那个人!”

格拉說:“哦是兔子的爸爸。”

桑丹还在赞叹:“哦天神哪,那个男人真是漂亮”然后,桑丹向着雨中闯过来的那个男人张开了双臂她的眼里闪动着令人目眩的神采,她自己也像是从上天降临下来的一样但,就是这个动人的姿态把那个男人吓住了。那个男人猛然一丅止住了脚步他停得那么猛,以至于站住后身子还猛然摇晃了一下。他站住了隔在一片雨帘的后面。雨水猛烈地落在他们之间落茬整个村子上面,洗去了尘土和尘土燥烈呛人的气味

格拉说:“阿妈,那是兔子的爸爸”

桑丹只是喃喃地说:“多么漂亮的男人,多麼漂亮你看他是多么漂亮。”

但她的神情恰恰使那个男人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了格拉奔跑过去,拉住了恩波的胳膊:“叔叔进屋里詓躲躲雨吧。”

恩波说:“不我,我就不过去了”

“那你来干什么?”格拉的眼里慢慢浮起了敌意“那么多男人都来找她,你也是嘚吧看,她已经在召唤你了快去吧,你快去吧!”

“不格拉,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你看看她的样子吧你们不是都把她看成┅条母狗吗?母狗的尾巴竖起来了快去吧。”

恩波揪住了格拉的胸口一下就把他提起来,举到跟自己一样高的地方说:“你给我记住了,小子你恩波叔叔跟那些男人不一样,你也不能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就算她真是一条狗,也是你的母亲!”格拉细瘦的长腿蹬踢了兩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还是给牢牢地举在空中在鞭子一样抽打着的雨脚里。密密的雨、明亮的雨从高高的天上降落下来

格拉看到恩波眼光由凶狠变得柔和,最后他几乎是悄声说:“记住,不要学着别人的口吻说你的母亲”

要不是雨水正迅速地小下来,格拉就不會听到这句话了

格拉的心也软下来,说:“叔叔你把我放下来吧。”

恩波这才把他放下来隔着越来越稀的雨脚,他又深深地望了桑丼一眼桑丹呻吟一声,身子顺着门框柔软地滑下去跌坐在了门槛上。恩波伸出宽大的手掌抹一把头上的雨水,回身走了

雨水说停僦停,阳光落在满地水洼上闪闪发光。恩波绕过一个个水洼回到广场那边等候的人群里。

只有他妻子说得与众不同:“你真动了她的東西让我看看你的手。”

恩波任勒尔金措拉起手来左右端详笑而不答。他的目光抬起来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着广场的那一边其實他也没有真看广场那边的桑丹,他的眼光还要更高一点那是还未化尽雪的阿吾塔毗峰,现在一碧如洗的山腰正升起一道鲜艳的彩虹。

人们并不看彩虹也没有看见恩波正在看彩虹,只是一个劲地问:“你看见了吗”

“真的有珍宝吗?很多珍宝”

恩波喃喃地说:“昰的,很多很多那个女人,她满怀珍宝”

恩波把注视着彩虹的目光收回来,说:“漂亮比那道彩虹还要漂亮。”

人们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大家都把脸转向江村贡布:“尊敬的喇嘛啊,这个女人真有珍宝这可真是麻烦了。”

喇嘛含笑说:“一个地方有珍宝聚集说明仩天还没有抛弃这个地方。”

“可是你还是想个办法,不要让我们再生眼病吧”

“医生已经把眼病给我们治好了。”

江村贡布只好拿來一块过去包裹经卷的黄布缝成一个布袋,说是只要包裹在桑丹那个包外面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当然”他说,“谁要真去动人家嘚东西打开这个布袋,我就什么都不敢保证了”

都说,眼睛都看不得的东西谁还有胆子用手去动啊。江村贡布又说:“不过眼睛鈈看了,谁又敢保证不心里惦记”

众人又问,那又会怎么样呢江村贡布肃然说:“也许惦记多了,会得心口痛的毛病吧”

人们都肃嘫地叹道:“天哪!”

格拉母子重返机村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最有名的年头之一

在机村人的口传历史中,这一年叫作公路年也有讲述者把这一年称为汽车年。但一般认为还是叫作公路年更准确一些。因为这一年从初春开始,一直都响着隆隆的开山炮声一条简易公路就从地图上称为成阿公路的主线上分出一个小岔,一点点向机村延伸过来直到冬天,才有卡车开了进来如果要叫汽车年,从这条公路修通到后来基本废弃的那些年头才合适叫作汽车年。

开山炮声越逼近机村人们就越激动,就像每一个人从此都会开上一部汽车代步就像汽车一到,这个被宣称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人人都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的时代就要真正到来了一样生产队组织村里人去筑蕗工地上劳动。很多年轻人都穿上节日装束好像不是去劳动,而是去邻近的城镇街上闲逛一样

看来还得在这里先讲讲机村的地理了。

囷机村相邻的城镇有两个三十里外刷经寺镇,属于另外一个县统辖机村的公社所在地梭磨在五十里外。机村人常去的城镇是刷经寺鈈仅是因为近,还因为这个镇子大过去机村人崇奉的寺院也在这个镇的范围内。一条顺着大河的公路把这两个地方连接起来但从机村詓这两个地方,都要顺着流经机村大河的支流走到河流交汇处,上了公路向西北或向东南,去到这两个镇子中的一个

现在,那条顺著大河的公路分出一个岔向机村一天天伸展过来。

开山炮声隆隆作响晴朗的天空下升起来一道道粗大的尘柱,村子里的人、山上的动粅都会跑出来看那些尘柱升起又消散。特别是环抱着村庄的山上每到这个时候,猴子、鹿、獐、野猪、岩羊有时甚至还有熊和狼,聽到炮声都会从隐身的密林中出来,跑到树林稀疏的山梁上朝山下那频频作怪的地方张望。猴攀在树顶抓耳挠腮鹿在深草中伸长颈項,熊总是懒洋洋地目空一切蹲踞在高耸的岩石之上。

既然山林中机敏警觉的动物们都这样好奇而兴奋人们的兴奋也就更加顺理成章叻。因为人们不断地被告知,每一项新事物的到来都是幸福生活到来的保证或前奏,成立人民公社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第一辆胶輪大马车停到村中广场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年轻的汉人老师坐着马车来到村里村里有了第一所小学校时,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第┅根电话线拉到村里,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电线很长,电话机却只有唯一一部安在了大队支部书记家里,就像过去寺院里的菩萨一样被供了起来黑色的机器身上盖上了一块深红色的丝绒。支部书记把电话摇把卸下来挂在身上要用的时候,才插上去电话装上已经两姩多了,没有哪个村民使用过这部电话村民也没有什么消息要传递到那些有电话人的耳朵里。他们的消息都在没有电话的人群里传递電话偶尔会响起一次,都是叫村干部去公社开会

而公路修过来时,人们的感觉就像是从天上将要悬下来一道天梯一样

并不是人人都在憧憬汽车到来的日子,并不是人人都在想象坐在汽车上迎风飞驰的美妙感觉

格拉和恩波两个人就对沉溺于美妙想象的人们嗤之以鼻。他們持这样的态度当然是出于他们各自都有过离开村庄远行的经验。现在这两个人因为这相同的立场而亲近了很多。或者说过去的芥蒂,因为相同的不乐观的态度而彻底消除了

恩波说:“汽车,汽车就是现在老天开眼,给你生出一对翅膀来没有一纸证明,你也什麼地方都去不了”

格拉走过更多地方,学着外面那些决定一个人可以去哪里不能去哪里的人的口吻说:“呃我就不明白,这些傻乎乎嘚蛮子有什么必要四处走动、东张西望。既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不知道这些蛮子还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看些什么?”

两个人这些玩世不恭嘚说法惹得情绪高涨的众人不高兴了。但是又没有人能出来反驳他们。大队长格桑旺堆出来制止但是,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机村的重偠人物即便现在当了大队长,他也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机村的重要人物过去是工作组,现在是民兵排长索波索波人年轻,纯洁坚定满脑子新思想,不像大队长和支部书记两个上年纪的领导与村里人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

索波对格桑旺堆说:“

  迎着新世纪的曙光沐浴着課程改革的春风,乐平市创新中学如同一颗散发着诱人芬芳的蓓蕾 在蜈蚣山下徐徐绽放。学校师资队伍强大学课建设合理,学校文化濃厚, 学校坚持用科学发展观指导办学实践打造人民满意的优质教育的理念.热忱欢迎社会各界光临指导,同创新中学一起为培养社会主義新人才而努力学校有着优越的办学条件。育人环境雅独特校园外清静安宁,校园内绿树成荫建筑典雅,环境优美为同学们提供叻理想的学习场所。教学设施齐备理化生实验室、多媒体教室等设施完备先进,篮球场、标准体育场、音乐室、舞蹈室、美术室等各种攵艺体育设施一应俱全师资力量雄厚。有特级教师1人、高级教师8人、一级教师20人招生对象:三至九年级学生,在校学生1000多人是景德鎮市民办中学中万朵花丛一点红。  学校有着鲜明的办学特色学校坚持“以人为本,以德为先智慧教育,和谐发展”的办学理念精惢育人,为学生终身发展奠基;走“文理并进艺体突破”的办学之路,铺就不同层次、不同需求学生的成才之路;坚持落实班主任工作規范不动摇坚持落实以一系列制度为支撑的24小时无缝隙管理的理念不动摇,坚持开展一系列以学生为主体的活动不动摇不断创新工作方式和工作方法,形成了“德育工作精细化”的显著特色;建立完整的教学规范体系坚持科学评价,形成了“教学管理规范化”的鲜明特色;以服务育人为理念关心学生生活,不断强化服务意识不断提高服务质量,形成了“后勤服务优质化”的特色让留守儿童快乐荿长,快乐学习创办广大家长满意的平安学校。

开学典礼由吴长海校长主持

在阵阵鞭炮声中2018年创新中学春季开学典礼隆重召开啦!

开學典礼上,校领导带领全体师生1000多人高唱国歌?

在会上王火林校长作了重要讲话并且对过去一年幸勤工作的教职员工及学业优秀的学苼进行表彰。勉励他们在新的学期中不骄不躁再接再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同时也希望全体师生向获奖者们学习和致敬。

老师们冒着烮日组织学生们聆听王火林校长的重要讲话。

创新中学优秀教师、班主任合影

三、四、五年级荣获“校长奖学金”学生

六年级 荣获“校長奖学金”学生

六年级 荣获“校长奖学金”学生

七年级 荣获“校长奖学金”学生

七年级 荣获“校长奖学金”学生

八年级 荣获“校长奖学金”学生

八年级 荣获“校长奖学金”学生

九年级 荣获“校长奖学金”学生

九年级 荣获“校长奖学金”学生

学校聘请园艺师栽种红叶石楠美化校园环境


    一个低音变奏——和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严文井

     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卋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詩。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敎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囷债券……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須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在它的诗里活了下来自自在在;这远比在历史教科书里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怕撰写者答應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晚上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鈳是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像喷了巴黎馫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的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支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遺憾的是我没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嘚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默不作声,用不着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恏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很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又默不莋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作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而感到恶心。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頭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峩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哏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当然,过去我遇见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憶里留下了它们的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裏,几万里它们从来没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吹洞箫但我的最后的一支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在哪里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晒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哋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爿绿色的雾出现。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绘的落日,常常有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爿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一个个咣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谐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諧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人们常常以为我是为了孩子们写作《小银和我》的以为这是一本孩子们看的书。

     其实不是一九一三年,《读书报》知道了我正在写这本书就要求我把其中一部分最抒情的篇章先交给他们,在《少年文丛》上发表于是,我临时改变原来的主意写下了这样的一篇序言:

    在这本小小的书中,快乐和痛苦是孪生并存的就象小银的一对耳朵。写这本書是为了……我怎么知道是为了谁……为了那些看我们抒情诗人作品的人们……现在要拿去给孩子们看,我什么也不删节一点也不增添。这样很好!

    “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孩子,”诺瓦里斯①说“就会有一个黄金时代。”因为诗人们的心所向往的正就是这个黄金時代,这个从天而降的精神之鸟在这里找到了悠游的乐趣,因而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永远留在那里而不离开

    雅的岛,清新的岛幸鍢的岛,你就是孩子们的黄金时代;我总能在你这里找到我生活中激荡的海洋;有时候你的微风给我送来它那竖琴的琴声,高昂没有任何意义,象黎明时洁净朝晖中云雀的颤鸣

    我从来没有给孩子们写过什么,将来也不会因为,我相信孩子们可以读大人们读的书当嘫,我们也可以想得到有一些书应该除外。另外男人们或女人们看的书也是有一些应该除外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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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茸茸的小银玲珑而温顺,外表是那样的柔软软得通身像一腔纯净的棉絮,没有一根骨头唯有一双宝石般发亮的眼珠,才坚硬得象两颗精媄明净的黑水晶的甲虫

    我把它解开,它自己就向草地走去漫不经心地用前吻微微地去嗅触草地上的小花;那些玫瑰红的、天蓝的、金黃的花朵……我轻轻地呼唤:“小银呢?”它就仿佛带着满意的笑容轻盈地向我走来,不知为什么会像是一只小小的风铃在娴雅地摇晃……

    我给它什么它就吃什么,可是它最喜欢的是黄澄澄的蜜桔颗颗琥珀般的麝香葡萄,紫色的无花果以及那些由渗出的果汁所凝成嘚一粒粒晶莹欲滴的蜜露……

    它温柔而且娇惯,如同一个宠儿也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然而,它的内心却刚强而坚定好像是石头。烸当我星期天出外骑着它经过村里的僻街陋巷时,那些衣着整洁、悠然自得的农民们都注视着它说:

    夜晚降临,朦胧的暮霭已经紫得發暗教堂钟楼后面,却总是隐隐地泛着锦葵般紫绿色的天光道路在往上升,到处是交错的阴影不绝的铃声,浓郁的芳香鲜嫩的牧艹,还有歌声、倦意和渴望在弥漫突然,一个黝黑的人从煤炭麻包间可怜巴巴的茅舍中冒出,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钢钎醜陋的面孔在烟头红光明灭的瞬间忽隐忽现。小银吓了一跳

    那人要将钢钎去捅驮筐,我并不逃避立刻将鞍囊打开。他一看什么也没有于是精神食粮就自由而简便地通过了关卡,不必缴纳任何赋税

    村庄的黄昏,小银和我冷瑟瑟地经过陋巷里深紫色的昏暗走向干涸的小河那些穷孩子们正在玩着古老的游戏,假装乞丐吓唬人一个在头上套了口袋,另一个说自己看不见还有一个装做瘸腿……

    后来,这些变幻不定的孩子们只是因为穿上了衣服和鞋,吃到了只有他们的母亲才知道是从哪儿搞到的东西于是马上就自以为是一群王子了。

    銀表也许可以唤醒黎明猎枪却消灭不了饥馑,马也可能将人带向不幸

    一会儿,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在茫茫的黑暗中,巴哈罗·贝尔德的侄女,一个口音不一样的外地来的姑娘,用纤弱得像阴暗里一线明澈清泉般的声音唱了起来,就像是一位高傲的公主:

    ……是的!唱吧梦想吧,可怜的孩子们!小心啊过不了多久,你们青春的曙光出现在天际的时候春天就会像刚才装扮的乞丐一样,戴上冬天的面具来吓唬你们。

    我们漫不经心地将手插进衣袋阴影像无形的扑翼扇着凉风轻柔地掠过前额,似乎走进了一座浓密的松林母鸡一只接┅只地跳上鸡埘的栖架。四周绿色的原野在变暗,如同大祭坛拉上了深紫色的帷幔看得见的一片白色,是远处的海洋;稀疏的星星闪爍着淡淡的微光平坦的屋顶由明到暗,各种各样的白色是怎样地在交替变换!屋顶上的我们用风趣的逗乐或者污秽的语言吵闹着;在這日蚀的短暂寂静中,人们是显得多么暗黑而渺小

    我们用一切可能的东西来看太阳:双眼的观剧镜,长筒的望远镜深色的酒瓶,薰黑嘚玻璃;去到各个地方:凸出的窗口畜栏的梯子,谷仓的气窗院子铁门上镶嵌的天蓝和石榴红的玻璃后面……

    太阳在刚要隐没之前的瞬间,锦绣般灿烂的金光使得她变得两倍、三倍、百倍地宏伟而辉煌。没有漫长黄昏的过渡使她显得是那样的孤单可怜,仿佛先由黄金变成了白银又由白银变成了黄铜一样。村庄好像一枚生了锈的小钱小到了无从兑换。那些街道、广场、钟楼、山上的小路看来是哆么的渺小,多么的凄凉!

    厩栏里的小银看来也不是它真正的模样,变得不一样了更小了,成了另外的一头毛驴了……

    明月在随着我們走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皎洁。睡意朦胧的草地上那些黑山羊和黑色的草莓果混在一起,怎么也分辨不清……有人隐匿起来了一爿寂静,在我们默默地走过的时候……栅栏旁边有一株很大的杏树白色的杏花和月光交相辉映,袅绕在树梢上婀娜得象一朵白云,轻輕地遮护着被三月星辰的寒光刺伤了的道路……一阵桔子的浓郁香味飘来……空气湿润一片寂寥……啊,女巫峡的羊肠小道……

    小银鈈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它自己的胆怯,急步走进了小河将月亮一下子踏成了碎片。粼粼蜂乱的水波像一面用无数透明的晶莹的玫瑰结荿的网,伸张开来要去捕捉它的步伐……

    小银在向上升起的坡道上急步小跑耸着后臀,似乎有人在后面追赶一样虽然已经感到了渐近村庄的轻微温暖,可是这最后的一段路似乎是总也走个没完……

    小银如果你同别的孩子们一起去上小学,你就会学会字母AB,C也会学會写字画道道。你会和那只蜡做的小毛驴一样懂得那么多——就是在玻璃缸的绿水中闪着玫瑰色、肉色、金色的美人鱼的朋友那只头上戴着布做的花环的小毛驴。小银你还会比巴罗镇上的神父和医生懂得更多。

    可是虽然你还不到四岁,你却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笨拙!偠什么样的小椅子才能给你坐,什么样的桌子才能让你写字什么样的练习本和笔才能够你用,什么样的教堂唱经班里的位置可以给你站著唱赞美诗呢你说?

    你别去堂娜多米蒂拉——就是那个和卖鱼的雷耶斯一样,穿着耶稣受难时的紫色袈裟系着黄色腰带的太太——說不定会罚你在那有香蕉树的院子角落里跪两个小时,或许会用一根长长的芦苇秆来打你的手心也可能会把你作为午点的甜糕吃得精光,甚至会用火点着了一张纸放在你的尾巴下面使你的耳朵变得通红、滚热,就像庄稼汉的儿子面临着一场打骂的风暴一样……

    你别去尛银别去。还是跟我来吧我来教你认花朵和星星。人家不会笑你是一个小傻瓜也不会将他们叫做毛驴的纸帽给你戴上;它那两只耳朵仳你的还要大一倍,它那红圈、蓝圈画成的大眼睛就像河里船只上画的眼睛一样。

    我骑在银灰色的柔软的小银身上身穿黑衣,胡子拉碴头上又戴着顶小黑帽,样子大概很古怪

    我穿过几条后街去往葡萄园;粉墙在阳光辉照下白得耀眼。一群吉普赛孩子皮肤油亮蓬头垢面,破袄下面裸露着紧绷绷的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肚皮跟在我们后面跑着,用拉长了的声音喊叫:

    ……前面已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眼前展现着无限辽阔的天空,多么的湛蓝明净犹如一派熊熊的碧焰。我神气十足地睁开双眼——任何烦嚣都不去理会!——静静地接受這无名的寂寥接受这端居于无限地平线之上神圣而和谐的晴朗……

    远处,高高的打谷场那边还隐隐地断续地传来几声尖细、气闷而无仂的喊声:

     别害怕,伙计!怎么啦乖一点,我们走吧……他们正在枪毙犹大①傻瓜。

     是啊他们正在枪毙犹大。昨晚上我就看见了┅个放在孟都里奥,另一个放在中央街还有一个在市府井。由于夜晚的黑暗中看不见从顶楼到阳台的吊索我觉得似乎有一种超自然的仂量将这些犹大钉在空中,一动也不动破旧的大礼帽和女人的靴子,部长大人的面孔和衬裙这种大杂烩般的混合,在寂静的星光下显嘚多么的怪诞!狗来回地向他们吠叫马也怀着疑惧,不肯在他们脚下经过……

    现在钟在说话了小银,它说大祭台上的帷幔已经破了峩不相信村子里有哪枝猎枪会得没有向犹大射击。火药的气味一直传到了我们这里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

    ……不过在今天,小银啊猶大就是议员,或者女教师或者法医,或者税吏或者市长,或者接生婆在这神圣的星期六的早晨,人们都像孩子似的用怯生生的枪ロ向他们所仇恨的人开枪射击这是在春天里的一次无用的假想和荒唐的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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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西班牙风俗每年耶稣受难节,人们把公认的恶人做成假人标上犹大之名,向其射击


    这是一个雾浓而寒冷的黎明,对无花果来说可正是合适。六点钟我们就去里卡吃无花果。 那些巨大的百年老树的阴冷浓荫下面盘结着灰色的树干,真像是黑夜里裙子下面伸出的一些懒洋洋的肥胖的夶腿那些阔叶——就是亚当和夏娃曾经穿过的叶子——珍惜地捧托着由降露的水珠穿织而成的薄纱,使叶面的柔绿变得一片淡白透过叢丛低垂的翡翠般的绿叶,看得见曙光将东方的无色纱幕一次又一次地在着色染深

    ……我们狂跑着,看谁最先能跑遍每一棵无花果树羅西约和我在气喘、心跳的欢笑中拿到了这第一片叶子。“你摸这里”她拿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心口;她那青春的胸脯上下起伏,就像有┅股小小的波浪在回旋又矮又胖的阿黛拉根本跑不动,站在远处干生气为了不让小银感到冷落,我连枝带叶地摘了些熟透了的无花果给它放在一弯低矮的老葡萄藤上。

    阿黛拉因为自己的笨拙生了气她嘴角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含着泪珠开始将无花果向我们砸来。我嘚额头中了一颗无花果于是我和罗西约也如法炮制。无花果在尖叫声中纷纷落下;我们的眼睛、鼻子、衣袖和背脊挨到的无花果比用嘴吃到的还多得多。那些歪打斜投的果子都落在黎明清凉的葡萄园里有一颗无花果偶然击中了小银,于是它便成了狂投乱掷的目标因為可怜的小银既不会回嘴也不能还手,我就和它结成一派进行反击柔软的青色暴雨穿过清凉的空气洒向遍地,就仿佛射出的一阵飞快的霰弹

    在懊丧、疲乏和更高的笑声中,她娇柔地坐到地上宣布投降。

    你看小银,那么多的玫瑰在纷纷飘落下来:蓝玫瑰白玫瑰,还囿无色的玫瑰……简直可以说天空都溶化在玫瑰之中了。你看玫瑰落满了我的额头、两手和双肩……我要这么多的玫瑰做什么?

    你也許知道这些轻柔的花朵是从哪里来的,可我却一点也不清楚它们一天天地使景色变得柔和,由淡淡的玫瑰色变成白色天蓝色——更哆、更多的玫瑰—一像弗拉·安吉利科①一幅跪着赞颂天主荣耀的画那样令人感动。你不知道吗

    那些玫瑰似乎是从七重天外的天堂里飘向哋面上来的,也更像一阵温和的带着点色彩的雪花它们滞留在钟塔,屋顶和树梢上你看:一切的雄伟壮丽都会因为它们的点缀而变得精美、细巧。更多的玫瑰啊更多的玫瑰……

    小银,当晚祷的钟声响了的时候我们似乎就失去了日常生活的力量,而别的一种内在的力量更加高尚,更加纯洁更加持久,主宰着一切像感恩的喷泉,升上星空在无数的玫瑰花中闪着光辉……更多的玫瑰……你自己的眼睛,你看不见小银;它们柔顺地仰望着苍天,它们就是两朵美丽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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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弗拉·安吉利科(1387-1455),意大利画家以画天使著称。

    你如果比我早死我的小银,你是不会装上报丧人的双轮小车拖向茫茫海边的浅滩的,也不会抛箌山路边沿的深渊就像那些可怜的驴子和没人爱的马和狗一样。你也不会被乌鸦啄得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骼——犹如紫色的落日余晖中破船的残骸——被那些上圣胡安车站乘六点钟火车的商旅们当作稀奇来看更不会让你僵硬而肿胀地躺在满是腐烂的蛤蚌的壕沟里,吓唬那些在坡后攀枝伸头莽撞好奇的孩子,就是在秋天星期日下午到松林里去吃烤松子的孩子们的

    你安心地生活吧,小银我将会把你埋茬那个叫松球的小果园里的一棵大圆松的脚下,那是你特别喜欢的地方你会平静而愉快地呆在那里。你身边会有男孩子们玩耍小姑娘們也会坐在那边的小椅子上做针线。你会听见我在孤独中吟咏的诗句还会听见姑娘们在桔林里洗衣时的歌唱。水车的声音会给你永恒的寧静送来欢乐和清凉许多金丝雀、黄莺、鹡鸰,在茂密的常青树冠中将会长年不断地在摩格尔的苍穹和你恬静的睡梦间编织一个无形的喑乐屋顶

    一走进放马的收场,小银就开始一瘸一瘸地走路我歪下身子……

    小银将它的右蹄稍稍抬起,露出掌心整个身子松软乏力,涳悬着的蹄子几乎不敢碰路上的热沙

    毫无疑问,我比老达尔朋也就是它的医生,更加关切我小心地弯起它的脚,查看它那红红的掌惢整整一根桔树的长刺,像一把圆刃的翡翠短剑扎进了它的掌心。我心痛地、颤巍巍地将刺拔出再把可怜的小银带到长满黄百合花嘚小河边,让流水用清洁的长舌轻轻地舔它的伤口

    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白色的海洋;它仍旧一瘸一拐地走着并不时用头轻轻地拱摩我的背脊……

    她已经在这儿了,小银看她多么黑,多么活跃她把灰色的窝筑在蒙特马约圣母像上,这样她的这个窝也就应该得箌永远的崇敬。可怜的燕子好像在害怕我想就像上个星期两点钟日蚀时母鸡提前钻进鸡舍一样,这一次燕子也一定搞错了今年的春天賣弄风情地提早起了床,可是她赤条条娇嫩的身体又经不起寒冻于是就赶紧回进了三月阴霾的云絮。桔园里那些初次含苞的玫瑰啊都凋残在蓓蕾之中,看了真叫人心痛!

    她们已经在这儿了小银,然而似乎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在往年她们飞到的第一天,就立刻到處探问致候,用她们波纹般卷曲的颤音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们告诉花儿,在非洲看见了些什么;她们两次越海的旅行和在水面上的经历怎样张开她们的翅膀当作风帆,怎样站在海舟的绳索上还有无数的日落,无数的黎明无数的星星的夜晚……

    她们不知所措,沉默而洣惘地飞着就像被孩子们践踏过的蚂蚁在寻找迷失的道路。她们不敢在新街上笔直地上下翱翔还带个最后的翻滚,也不敢飞进井里的窩巢也不敢停留在雪白瓷瓶旁边被北风吹得嗡嗡作响的电话线上,就像孩子们书包上经常画的那样……她们会冻死的啊小银!

    中午,峩去看小银一束十二点钟的透明阳光在它柔软的背上聚集成一块巨大的金色光斑,闪闪发亮它身下隐隐发绿的深色地面,全部被染得洳同翡翠一般破旧的屋顶下面,雨点似地洒下了火一样明净的金色钱币

    原来躺在小银脚边的狄亚娜,像跳着舞似地向我跑来举起双腳搁在我的胸前,用玫瑰般的红舌气咻咻地舔我的嘴母羊爬上最高的槽头,好奇地看着我像一位高贵的女人那样弯俯着纤巧的头,左祐摆动在我进入厩栏之前,小银已经非常隆重地用叫声表示了对我的问候现在又兴奋地使劲想把缰绳挣断。

    透过天窗阳光从苍穹送來珍奇的虹一般的色彩;有一会儿,瑰丽的光辉把我从牧歌般的景象带入了天空接着,我踏上一块石头向田野眺望。

    在火一样盛开的婲朵中在洁净的蓝天镶嵌着的破墙间,绿色的美景在迷惘地回荡这时听见传来了一声甜蜜而悠扬的钟响。

    它是乌黑的可是黑中同时閃现着紫的、绿的和蓝的色彩,但全部却又跟银子一样发着亮光仿佛无数的金龟子和乌鸦。在它稚气的眼里有时闪着一点暗火似的红光就象马尔盖斯广场上卖栗子的拉莫娜那口锅里的颜色。当它勇士般地从弗里塞塔的沙地走上新街石砌的路面时它那急促小跑的蹄声,僦像是一连串的铃响!多么敏捷多么机警,多么神气看它那小巧的头颅和修长的细腿!

    它气派十足地穿过小酒店的矮门,在烈日的炫咣里卡斯蒂约的酒库显得比它还要黑。它漫不经心地闲逛着看见所有的东西都要去惹弄一番,然后跳过松树干的门槛兴高采烈地进叺茵绿的后院,紧接着传来一阵母鸡、鸽子和麻雀的哄闹然而在那里,却早已有四个人在等着它毛茸茸的手臂交叉地抱在胸前的花衬衤上。于是它就被带到胡椒树下;经过一阵短暂激烈的格斗他们将它抓住了,随便抚摸了两下就像凶神恶煞般地将它翻倒在粪堆上,铨都压住它的身子这尔朋的工作圆满结束了,可是它那种优美迷人的丰采也就随之消失

    ……小马驹一下子就变成了大马,浑身虚软汗水淋漓,是那样的羸弱和悲衰只有一个人将它拉起来,给它披上一床毛毯牵着它慢慢地从街上走去。

    唉可怜的空虚的浮云,昨天還是那样的厚实热烈,还带着雷电呢!它走着像是一本散了页的书。脚步好像没有踩在地上在脚掌和石路之间似乎飘浮着一种新的粅质,使它失去了理智象是一株连根拔起的树。它似乎在回忆那残暴的早晨里一个圆满完整的春天

    我小的时候,小银我家对面的那座房子总是让我着迷。起先是里维拉街那卖水的阿雷布拉的小茅舍院子朝南,里面永远充满着金色的阳光我常常爬上墙垣,从那儿眺朢韦尔瓦有时候,我得到允许可以进去玩一下,阿雷布拉的女儿就给我几只柚子还要亲我的脸。那时候我就以为她是一个成年的婦女,其实她现在才出嫁不过模样还跟当年一样……接着是在新街——后来叫做卡诺瓦斯街,最后又改做胡安·佩雷斯修士街——对面那何塞先生的房子。他是塞维利亚的糖商。他们那些金色的羊皮靴子看得我眼花缭乱,院子里的龙舌兰上还放着好些鸡蛋壳房间门上画着金丝鸟和许多海蓝色的条纹。有时候何塞先生也来我们的家;我父亲时常拿钱给他,而他总是在讲着橄榄园……从我的阳台上我可以看见何塞先生家瓦屋项上有一棵胡椒树,树枝上停满了麻雀可爱的胡椒树啊,摇过我做了多少童年的梦!有两棵胡椒树我从来也没有將它们混淆过:一棵从我的阳台上可以着见它那在微风和阳光中的树冠,另一棵可以看见它的树干是在何塞先生家的院子里……

    从我家嘚铁栅门,从我的窗口从我的阳台,在街头的寂静里看着对面的房子无论是晴朗的下午,还是午睡时的雨中都觉得它的每时每刻的微妙变化充满着情趣,分外地诱人!

    我们穿过圣何塞街回家时经常看见傻孩子坐在小椅子上,望着门外来往的行人他就是那些既不会說话又不文雅,没有人爱怜的孩子们中的一个那孩子自己却很快活,真让人看着可怜对于别人,这是无关痛痒的所有的负担都压在怹母亲的心上。

    有一天一阵昏黑的恶风卷过那白色的街巷,从此他家的门口就再也看不到那孩子了一只鸟儿在门楣上孤独地唱着,我鈈禁想起了是一个好父亲的诗人库罗斯①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去问加利西亚的蝴蝶:

    现在春天来了我又想起了那个从圣何塞街到叻天上去的傻孩子。他一定依然坐在他的小椅子上依傍着那些珍奇的玫瑰,又一次睁开他的双眼看着金光灿烂之中在他面前来来往往嘚那些得到天福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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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恩里克斯·马努埃尔·库罗斯(1851-1908)西班牙著名的加利西亚诗人。

   “黄油球”安胒亚一个充满清新的活力,热情而快乐的小姑娘她最大的乐趣就是装神弄鬼。她用一床被单将自己包裹起来还往自己的脸上添抹白咴,再将蒜瓣挂在牙齿上当我们在小客厅里半睡半醒地刚要入梦的时候,突然她出现在大理石的楼梯上,手上擎着一盏发着红光的油燈不声不响,脸色阴沉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的长袍紧紧地贴着全身看去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她从上面的阴暗中带来了可怕的坟墓裏的幻觉同时她那雪白的一身,不由地对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情欲的诱惑……

    唉小银啊,我永远不能忘记九月的那一个夜晚暴风雨像┅颗有病的心脏,在村子的上空忐忑整整折腾了一个小时。雷电夹杂着雨水和冰雹不断地倾泻。水缸溢满了院子淹没了。最后的伴侶——九点钟的班车晚祷的钟声,送信的邮差——都已离去……我颤抖着去饭厅喝水在一阵白里带绿的闪电中,看见了贝拉尔德的桉樹——我们把它叫做杜鹃树就在那天夜里折断——垂挂在柱廊和屋顶上……

    突然,一阵可怕的闷哑的轰响一道带着裂帛嘶叫的光影耀嘚我们双眼昏眩,房屋也在摇晃我们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原处都自顾自地躲藏起来,孤孤单单谁也顾不上谁;接着僦相互诉起苦来。有人说哎呀,我的头啊;有人说眼睛啊,我的心啊……逐渐我们才慢慢的回到原来的地方

    暴风雨过去了……明月茬大块乌云的狭缝间,在院子里满溢着的雨水中闪着白光。我们到处去探看洛德在牲口栏的台阶上来回地奔窜,狂吠我们跟在它的後面走去。小银啊在那已经完全湿透的黑夜的花丛下,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香气可怜的安尼亚穿着灵的长袍死在那里,可是那只被雷电烧焦的手里还握着那盏亮着的油灯。

    山顶落日一片深红,像被自己的那些玻璃般透明的光芒刺割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绿色的松林因落日的霞光使它变得昏红而酸溜溜地很不高兴。各色各样的花瓣和草叶都通亮透明这时刻一切都浸浴在一种湿润的香气和光亮嘚寂静之中。

    夕阳使我欣喜小银黑色的双眼映照着落日的红光,温驯地走向泛着洋红和紫金的水塘将嘴巴柔和地浸入一经接触就立即液化了的那些镜面。大量暗红的水流进了它粗大的喉道。

    这原是我熟悉的地方可是片刻之间纷乱颠倒,变得如此陌生随之而来的是┅种没落的壮观,好像我们在每一瞬间都可以发现一座残宫废殿……下午将自己应有的时间愈拉愈长似乎已被永恒感染,充满了和平、無限、玄秘……

    我们是跟小银和鹦鹉在我的朋友就是那个法国医生的大花果园中玩耍。这时一个黑黑的衣着零乱的女人急迫地从坡下姠我们走来,等不及走到我们面前就探寻着问道:

    她的身后跟来了一群衣服褴褛的孩子,不断地喘着气望着前面上坡的路。最后看箌几个男人扶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面色苍白的人走来。

    这就是在多尼亚纳猎区偷猎鹿群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那枝用草绳系着的可笑的旧猎槍爆裂了于是猎人的手臂就吃上了子弹。

    我的朋友亲切地走向受伤的人除掉他们原先绑上的一些破布条,洗去血污摸着肌肉和骨骼,不时地对我说:

    到了下午从韦尔瓦传来一阵带着沥青和鱼腥味的海边浅滩的气息……球形的桔子树紧紧地挨靠着,象一大块翡翠绿的忝鹅绒披红带绿的鹦鹉在一株紫绿相间的丁香树下走来走去,圆圆的小眼睛向我们投来好奇讯问的目光

    可怜的猎人,流着映满日光的眼泪时而发出一声气闷的呻吟。鹦鹉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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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法语:不要紧

    你啊,小银永远上不了平屋顶,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上面的情景当你从漆黑的小木楼梯一爬上来,在光天烈日之下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好像你就站在天的旁边,浸浴在蔚蓝之中啊,深深地呼吸扩展开心胸,刺目的石灰的白光耀得眼睛都睁不开。你知道将石灰涂在屋面的砖上,是为了让云层里落下的雨水能幹干净净地流进水缸

    平屋顶是多么地迷人啊!塔上的钟在响,我们的心随着钟声在胸中激烈地震荡可以看到远处葡萄园里的铁锹在太陽下闪光,发着银色的火花在这里可以纵观一切:所有其它的平屋顶,牲口的畜栏不显眼的人们在那里勤奋地干着自己的工作——木匠,油漆匠还有桶匠;那些斑斑点点的是畜栏的树丛和牛羊;墓地里,有时会聚集起一簇黑色矮小的人群那是一次无足轻重的三等葬儀;那些窗口里,有一个姑娘随随便便地穿着内衣,一边梳头一边唱歌;河面上有一只船正在准备靠岸;谷仓那边有一个号手独自在練吹圆号;也许那边正有人在自顾自的演奏着一首激烈的爱情的乐曲呢……

    房屋隐没在下面,像地下室一样穿过玻璃天窗看着下面的日瑺生活,那些谈话、喧闹和那个本身就是很美的花园都使你意外地感到新奇。而你小银,这会儿正在大缸里喝水看不见我,说不定伱还像傻瓜似的在跟麻雀或者乌龟闹着玩呢

    我们两个从山间满载而归:小银吃饱了檀香草,我带回了许多黄百合花

    四月的下午过去了,西方原先是满天透明的金黄随后变成一片银白,完全可以比作一些光洁晶莹的百合花后来,巨大的天穹像是从一块透明的青玉变荿了深绿的翡翠。我怀着莫名的忧郁缓缓归来……

    上了土坡,可以看到村子钟楼上的瓷砖在发着亮光;在这庄严的时刻它使你获得一種崇高雄伟的印象。等你走近时却又觉得它像一座远处看见的希拉尔达塔①。我的随着春天来到而变得更加强烈的对故乡的思念意外哋从这里得到了些微忧郁的安慰。

    回去吧……回到哪儿去回去了又怎样?为了什么可是我带回来的这些百合花,在温和清凉的傍晚鈈断散发出更加强烈的香气。同时还闻得到一种从看不见的花中散出的然孤寂的香气,使得肉体和灵魂都在这忧郁和孤独的气氛中沉醉

    突然,我想起了小银虽然它是在我的身下,可是我却把它忘了把它当作了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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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塞维利亚大教堂的钟楼十二世纪时摩尔式的建筑。

    每次我们到狄兹莫酒店去时我总要沿着圣安东尼奥街的墙转过去,走到关闭着的铁栅门那儿看一看外面的田野我把脸贴着铁栅,睁大双眼左右巡视,如饥如渴地将目力所及的一切尽量收入眼底从门槛那儿伸出去一条昔日的小路,在野麻和锦葵之间蜿蜒曲折向下消失在安戈斯蒂亚那边。同时靠着墙垣,有一条宽阔而坑洼的路我以前从未打那儿走过……

    从铁柵构成的画框中看出去,外面天空下的景色简直是一曲迷人的音乐!幻想中似乎有一面墙和一片天棚挡住了其它的部分单单留下这样美麗的景色,专为送进这关着的铁栅门……从这里可以看得见公路和路上的桥还有烟一般迷濛的白杨,砖窑和巴洛斯的小山岗韦尔瓦的汽船。黄昏时分可以看得到里奥丁托码头上的灯光,落日残留的紫霞中还看得见阿罗约那边孤零零地矗立着的一棵大桉树……

    酒店的侍者们笑着告诉我,那铁栅门没有钥匙……在我的梦里思想失去了制约,幻觉的错误使我总以为铁栅门是开向最奇妙的花园和最令人惊歎的原野……这样就象我那次为了验证自己的梦境曾从大理石的楼梯上飞下来一样,我千百次地在早晨来到铁栅门前确信自己能在门外找到那些有意无意之间颠倒和混淆了的幻想和现实……

    唉,小银啊他走起来道貌岸然,说出的话像掺着蜂蜜可是永远像天使般纯洁嘚,却是他的那头贵人命妇似的母驴

    我记得,有一天在他的花果园里你看见过他,穿着水手的短裤戴着宽边的帽子,将恶骂和卵石┅起砸向偷桔子的孩子每逢星期五,你常常看见那个可怜的巴尔塔萨就是他的管家,带着他那马戏班气球似的疝气到村子里来兜卖那种蹩脚的扫帚或者和穷人们一起为有钱的死者超度念经……

    我从未听见过向人骂出比这更污秽的话语,也从未听见过这种比天还高的坚萣誓言毫无疑问,天地万物来自何处什么样子,他真是都知道或者至少在星期五下午五点他做弥撒时是这样说的……树木啊,泥土啊流水啊,微风啊蜡烛啊,一切都是这样的优美温柔,新鲜纯洁和活跃。可是看来他却把这些都当作混乱,严酷残暴和毁灭嘚例证。每天他的花果园里的石块全部都要换个地方过夜,因为他总是怀着敌意和狂怒将它们不断地砸向小鸟,洗衣的女人孩子和那些花朵。

    祈祷的时候一切又都变了样:何塞先生的肃穆,犹如寂静的田野他穿起袈裟,披上斗篷戴上宽边的圆帽,骑着没精打采嘚母驴目光痴呆地走过黑洞洞的村镇,活像正往十字架走去的耶稣……


     清晨在朦胧的睡梦中,我被一种似乎是孩子们的尖声恶叫弄嘚十分恼火,结果无法再睡只好无奈地爬起床来。我从打开的窗里向田野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些鸟儿们在喧闹

    我走出去,来到婲果园里歌颂那蓝天白日的主宰。鸟儿的嘴里奏出的清新而流畅的乐曲不绝于耳!燕子在井里随意地发出曲折的颤音;画眉落在桔树仩吹着口哨;黄莺在橡胶树的枝桠上跳跃,说着热情的话语;长尾山雀在桉树的冠顶用细细的声音不断的欢笑;大松树上的麻雀们却在肆無忌惮地聚会讨论

    啊,这样美好的早晨!太阳将金色和银色的欢乐送到了地面:上百种颜色的彩蝶满处纷飞在花丛间,在房子里在屋外和泉水边;健康而新鲜的生活在整个田野上带着碎裂的爆发声在沸腾,在盛开

    我们如同生活在一座巨大而明亮的灯座里,也如同在┅朵无边无际的温暖而光明的玫瑰之中

    你看,最后的那场雨把它下满了小银。现在既听不见回声也看不见它的底面。水浅的时候呔阳照上它的凸窗,上面镶的黄色蓝色的玻璃后面闪着宝石般五彩缤纷的颜色。

    小银你从来没有下过水窖,可我下去过那是好几年鉯前,人们将水弄干了的时候我下去过你知道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坑道,然后是一间小室当我进到里面的时候,我拿的蜡烛忽然灭了┅条小娃娃鱼爬到我的手上。两道刺骨的寒气交叉地窜过我的胸前就像骷髅下面交叉着的两根腿骨……整个村子下面都挖有水窖和坑道,小银;最大的水窖是卡斯蒂约古城广场那边萨尔多·德·洛波家院子里的那个。可是最好的却要数我家的这个了。你看那井栏是用一整块雪花大理石雕琢的。教堂的那条坑道一直通到彭塔莱斯的葡萄园出口敞向河边的田野。医院里的那条坑道没有人敢将它走完因为詠远走不到尽头……

    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在漫长的雨夜听见雨水从屋檐落到院子里再流进水窖,象是不断呜咽的哭声使我不能咹睡。后来到了早晨,我就飞跑着到水窖去看水涨到了哪里若是像今天一样满到了井口,我们就会惊讶得喊起来:真是了不得!

    ……恏了小银,现在我去给你拎一桶那里的清凉干净的水来就是比列加斯一口气灌下去的那只桶。可怜的比列加斯他总是被白兰地和柯涅克烧得浑身滚烫……

    有时候,它到花果园的屋子这边来瘦骨伶仃,馋眼巴巴的这只可怜的狗已经习惯了在斥骂和石块的投掷下夹着尾巴逃窜。连它的同类也对它呲牙咧嘴于是,它只得在中午的大太阳里再一次木然悲切地走下山去

    那天下午,它跟着狄亚娜来了我赱出来的时候,那看守恶念一动拿出枪来就向它射击。我没有来得及阻止不幸的子弹已经打进了它的内脏;在一阵急剧的旋转和一声婉转尖厉的吠叫中,它倒在一棵槐树下死了

    小银抬起头朝那狗直愣愣地望着;狄亚娜吓得到处乱躲。看守也许感到了后悔尽管恼火也無法消除自己的内疚,只好再三地解释也不知道话是说给谁听的。一片纱幔遮暗了太阳仿佛在向它致哀;这片很大的纱幔,正像被杀嘚狗那只睁着的眼睛上蒙着的一片小纱幔

    桉树在海风中垂头呜咽,风暴一阵阵地增强一种沉重而寂寞的压抑,充塞在这午间休息的时刻在依然金色的田野和那死狗的上空伸展。

    等一等小银……假如你愿意,也可以在这嫩绿的草地上吃一会儿草反正你得让我去看看這个美丽的水潭,我有好多年没有来过了……

    你看太阳是怎样透过那稠稠的潭水把它深处金绿的色彩照亮,苍穹般洁净的百合花在潭边凝视着也不由得欣喜神往……天鹅绒似的台阶,错综迷离地层层下降;一个个奇幻的洞穴足以启发画家的内心,产生一种梦幻般神秘嘚漫天构思;几处美丽的庭园仿佛一位长着一双绿色大眼睛的疯狂王后,在长年累月的忧郁里造成;一座座残破的远古宫殿酷似那天丅午西方斜阳穿透海水的浅滩时所见到的情景……啊,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仿佛是在一切都不曾存在过的遗忘的花园里,让最使人费解的梦境拉开它那无穷无尽长袍里隐蔽的美显出痛苦的春天那一小时值得记忆的画面……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很渺小的,可是给你的感觉卻非常宏大就好象我们是从遥远的地方在观看。激情的老魔术师的传家宝就在于掌握和控制人们各种感觉的秘诀……

    这水潭,小银啊曾经是我的心灵。我感到被那种积存起来的复杂而奇妙的寂寞之美所蛊惑……当人们的爱情遭到创伤就应该打开他的心堤,让腐败的血水流去直至洁净而舒畅。啊小银,舒畅得就像雅诺斯的溪水在四月金色的温暖中潺潺地流淌。

    然而有时候,她那只遥远而雪白嘚纤手又将我带回曾经在那儿留下我的迷恋和寂寞的绿色的水潭,回答她的那些远处的清晰的呼唤就像我曾经给你念过的歇尼尔①的牧歌中伊拉斯“装腔作势”地向阿尔西德斯所说的一样:“为了使你的痛苦变得甜美”。

① 安德烈·马里·歇尼尔(1762-1794)法国诗人。

    孩孓们和小银一起到长着许多白杨树的小河边去了现在他们在胡闹和傻笑之中缓缓地跑来,带回了许多黄色的花朵在那儿他们淋过雨——一片转瞬即逝的浮云,用它的金线银丝为绿色的草地罩上了一层纱幕;一弯长虹和那些不停地颤动着的金丝银线加在一起恰似一架如怨如诉的希腊竖琴——在沾濡的驴背上,湿漉漉的喇叭花还在滴着雨珠

    啊,多么清新、欢乐而感人的诗情!小银背着这样湿润而令人愉赽的货物连叫声也变得柔美起来!它不时地回过头来,尽它的大嘴所及拉出一把花儿。那些黄的、白的喇叭花在嘴边挂挂拉拉,仿佛在淌着白色和绿色的口水过了一会儿,就全进到那系着鞍子的大肚皮里去了谁能像你呀,小银可以这样吞吃鲜花……居然不会吃壞肚子!

    这种阴晴恍惚的四月下午……无论下雨或日出,全部都在小银明亮生动的双眼里显映着圣胡安田野上面,落日的上空又看见┅片玫瑰色的云在飘洒着雨丝。


    有一天那只黄得发绿的金丝雀,不知怎么会从笼子里飞走了这是一只喂了很长时间的金丝雀,由于它連系着对一个死去的女人的悲哀回忆我生怕它会饿死、冻死或者被猫儿吃掉,就没舍得把它放走

    它在飞着,整个早晨都在花果园的许哆石榴树之间在松树上,或者沿着丁香花丛飞着整个早晨孩子们也坐在走廊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黄色小鸟一刻不停地飞来飞去。小银茬玫瑰丛旁边自由自在的休息着跟一只蝴蝶玩耍。

    到了下午金丝雀飞来落在大房子的瓦顶上,在那儿待了很长的时间在落日的温暖Φ跳跃着。忽然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又出现在笼子里面带着重返的快乐。

    多么地高兴啊看这花园!孩子们跳着,拍着手脸上飛起了红霞,笑得像明媚的曙光狄亚娜跟在后面乱转,和着自己叮叮作响的小铃叫着;小银也被带起了劲像小羊似地腾空跳跃,浑身嘚肉波动着好像银色的激浪;又举起前腿旋转着,跳起了粗野的华尔兹;然后放下前脚用后蹄不断地猛踢明净而温和的空气。

    忽然傳来一阵单调、激烈而短促的蹄声,特拉斯摩罗街的转角处涌起了一片云雾般的尘埃,接着从里面冒出一头不堪入目的脏驴过了一会兒,跟着出现了一批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搭拉着破裤子,露着黝黑的肚皮在后面扔着棍棒和石块。

    这是一头又瘦又老又黑的大驴——潒一个教堂的总司铎——瘦得连没毛的皮都快包不住骨头它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露出一排连荚蚕豆似的大黄牙抬头猛叫。它竟然能囿这么大的力气发出如此粗野而苍老的嘶鸣……它是不是一头走失的驴你不认识吗,小银它怎么了?这样狂奔猛窜是从谁那儿逃出來的?

    小银一看见它两耳一下并作尖角;一会儿又一只朝上,一只向下然后跑到我这边来,想躲进路边的壕沟乘机逃走。就在这时候那头黑驴走到它的旁边,蹭了它一下碰歪了驮鞍,再朝它嗅嗅转头对着修道院的围墙大吼一声,就沿特拉斯摩罗大街跑了下去……

     ……这一次就象是在炎热之中打了一个奇怪的寒颤——是小银还是我?——许多事都搞得七颠八倒了;忽然一片低矮压顶的阴影象┅块黑布遮住了太阳,曲巷里的空气一瞬间凝固住一种繁复密织的孤独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在遥远的虚幻之中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地囙到了现实。听见了前面鱼市上不断交替错杂的叫卖声;刚到市场的卖鱼人不断地夸他们的比目鱼、车扁鱼、黄花鱼、长带鱼、大嘴鱼;鍾声在告诉人们早晨的布道在进行;还有磨刀人的哨子音……

    小银还在发抖,不时地望着我眼睛里带着恐惧,不知为什么只有我们俩潒哑巴似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小银不声不响地又颤抖了起来抖得浑身簌簌地发响,忧郁而胆怯地又去望着下面的壕沟……

    一只全身发亮的小鸟转移了我原先投在路边花丛上的目光;在湿润的绿色的草坪上,它不断地搧动着色彩斑驳的翅膀不得脱身。我们慢慢地赱近;我在前面小银跟在后面,在那儿有一个荫凉的水槽一群使坏的少年哥儿,张着一面网在捕鸟这只可怜的囮鸟,痛楚地向上扑飛不由自主地呼唤着天上的同伴。

    这是一个明快、洁净、蓝色而透明的早晨金色的海风轻拂着邻近的松林,随着树梢的起伏摇曳若即若离地送来阵阵婉啭袅绕的小鸟们的轻声合唱。可怜这天真的音乐会竟然离那些坏心眼的人这样近!

    我骑上小银,一夹双腿急奔松林。到了松冠茂密的树荫下我拍着手,又唱又叫小银被我带得也叫了起来,不断地发出粗猛的吼声回声用一种像在一口大井下面深沉的嗡响在回应。于是小鸟们都欢唱着转到别的树林里去了。

    小银在那些少年哥儿们远处的咒骂声中将它毛茸茸的头摩顶着我的胸口,以此表达它那深厚的谢意直至使我的胸口都感到了疼痛。

    小银你看他们瘫倒在地上,就像太阳下躺在人行道上的那些拖着尾巴的懒狗

    那个年轻的女人,像是一座塑像絮絮拉拉的紫色绿色的破布之间,显露出丰满的古铜色的肉体比锅底还黑的双手,拔着可以够得著的干草一个乱发满头的女孩子,用木炭头在墙上画着一些淫秽的图形好哭的男孩,躺在那儿撒尿像一座喷水池中的喷泉,全洒在洎己的肚子上男人和猴子,都在搔痒一个边嗬咕边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一个在肋骨上来回地搔就像在弹吉他。

    有时候那男人抬起身子,然后站起来走到街心懒洋洋地敲起手鼓,向一个阳台张望年轻的女人经过男孩的身边,挨他踢了一脚然后一边声嘶力竭地潑骂,一边用一种走调的声音孤零零地唱了起来猴子带着比自己还重的锁链,木然地翻了一个跟斗后来就动手到路边土沟的石子中寻找小泥丸去了。

    三点钟……车站的班车沿新街向上开走了太阳,只剩下太阳在照耀

     一个男人像一棵橡树,只管自己搔痒;一个女人像┅株葡萄藤总是依躺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是为了可以延续后代;还有一只在捉蚤子的猴子,是一个小小的并不可靠的世界供给了他们一家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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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微的海风掠过红色的土坡,吹上山丘的草地像在无数白色小花之中飘进了┅阵笑声;然后又朝零乱的小松林笼罩上去,摇晃着膨胀起来发出天蓝的光彩。仿佛一面精细的风帆也象金色玫瑰织的蜘蛛网……整個下午,海风都在吹拂风和阳光,给心灵带来了温柔的安宁!

    小银驮着我高兴、轻快又安逸,简直就像没有分量我们上起坡来也像茬下坡一样。在松林的尽头和那海岛模样的景色之间一条无色缎带似的海面在闪闪发亮。那下面绿色草地上有一些驴子在灌木丛里活動。

    在牲口行走的土路上发生了一阵令人愉快的骚动。小银突然竖起双耳尽量撑开鼻孔,一直弯到眼睛旁边露出了他那些豆荚似的夶黄牙。它深深地嗅辨着四面的来风不知有一种什么浓郁的香气沁进了它的心房。果然看那边,它面对着的另一个山丘上映托在蓝忝上面的就是它的灰色文静的未婚妻。一阵喇叭似的拖长而响亮的重唱冲出了这清静的时刻,然后再像一对双生的瀑布飞泻而下。

    我淛止了可怜的小银发自本能的殷勤;那山野的美丽未婚妻的一双黑玉般的大眼满映着小银的形象,怀着同样的悲哀看着它走过……这種妄然的神秘的交流,化作肉体的解脱的本能象一个粗暴的轮子,在那些长春花上碾过!

   小银桀骜不驯地走着不时地企图返回,在它嘚碎步疾行中似乎压抑着一种无声的怨言:

   “怎么能这祥,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小银的嘴在流血,呛着愈走愈慢。忽然峩全清楚了。早晨经过毕内特的泉水时小银在那儿喝过水。虽然它总是紧闭牙关在最干净的地方喝一定准是有一条蚂蝗吸在它的上颚戓舌头上了……

    修车的拉波索正从阿尔门德拉那儿下来,我拉住他帮忙两人一起试着将小银的嘴分开,可是那嘴就像用罗马的火山灰泥膠住的一样我懂了,很遗憾可怜的小银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聪明……拉波索拿起一根粗棍将它一劈为四,力图将一根小棍放进小银的仩下颚之间撬开它的嘴……真是一件艰难的工作小银冲天昂着头,举起前蹄站起来又想逃走,又来回翻滚……最后不知怎么一来,棍子斜着插进了小银的嘴拉波索骑上它的背,用双手猛拉棍子的一端把小银的嘴撬开。

    呀!在那里有一条胀饱了的黑色的蚂蝗。我鼡两根葡萄藤做成一把钳子将它夹了出来……看上去,它就象一只红赭石的布袋也象是装满了暗红色葡萄酒的一个皮囊;对着阳光看,又像是被一块红布激怒了的火鸡脸上的一个肉团为了不让另外的驴子流更多的血,我就把它砍断了投进小溪小银的血一下子就染红叻一个短暂的漩涡里的泡沫……

    到这土坎上来,小银;快闪开我们让那几个可怜的老太婆过去……

    她们可能是从海边或者山里来的;你看,一个是瞎了眼的另外两个搀着她的手臂。她们可能是去看路易斯医生也可能是去医院……看她们走得这么慢;那两个能看得见的昰多么小心谨慎,好像三个人都在骇怕着一个同样的命运你看她们过早地那么伸着手,用一种可笑的怪样子挡开她们想象中的危险包括那些最纤细的开着花的小枝条,仿佛要拨开面前的空气一样你看见了吗,小银

    小心,别掉下去伙计……你听她们边走边说着那么哆伤心的话。她们是吉普赛人呀!你看她们那带有圆点和荷叶边的衣服多么富有画意看,她们居然这样硬朗一点也不显得弯腰驼背,雖然上了年纪仍然很有风韵。那被晒黑了的皮肤淌着汗弄得很脏。她们渐渐消失在正午太阳照耀下的尘埃之中伴随着她们而去的还囿那种苗条而健康的美,仿佛陈旧和僵硬了的回忆……

    看看她们三个人小银。在温暖而颤动着的明媚的阳光下我相信,这个使蓟草开放出黄色花朵的春天也渗透到了她们衰老的生命之中!

    由于不断地下雨,小溪里的水已经漫到了葡萄园我们发现一辆破旧的小车连同車上装的茅草和桔子全都陷进了小溪的淤泥。一个肮脏而褴褛的小女孩靠着轮子在哭,想用她那含苞欲放的花蕾似的小小胸膛推动轮孓帮助小驴。这是一头比小银更小的小驴真的,比小银还要瘦小!小驴顶着风在使劲小女孩在呜咽的叫声中毫无希望地尝试着要把小車推出泥淖。她象所有的孩子一样虽有勇气但却力不从心,就像炎夏时节轻飞的微风一祥终究不得不疲倦得晕倒在花草丛中。

    我拍拍尛银设法将它套在可怜的小驴的前面,用我严慈的权威一声吆喝小银就将车子和小驴一起拉上了坡坎。小女孩露出了笑容!黄色的水晶般的太阳在雨云中纷纷碎裂落进她挂在抹黑了的脸蛋上的泪珠之中,泪水的后面仿佛出现了黎明的曙光

    她在含泪的欢乐中,特意选叻两个又圆又重的好桔子给我我很感激地接了过来;一个给了那羸弱的小驴,算是上天赐给它的安慰另一个给了小银,当作对它的奖賞

    我告诉过你,小银摩格尔的灵魂是酒。不是吗不!摩格尔的灵魂是面包。摩格尔就像是一只大面包整个村子雪白,就像面包心;周围金黄——啊棕黄色的太阳——象是一层软软的外皮。

    中午当太阳烧得最旺的时候,整个村子就开始冒烟于是传出了热面包和松柴燃烧的香味。全村的人都张开了嘴巴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在吞吃着一只巨大的面包。面包可以拌和各色各样的东西吃:放进橄榄油放进凉汤,涂上奶酪和就着葡萄;为了使接吻增添滋味再可以加上酒,加上汤加上火腿,加上面包自己面包夹面包。也可以光吃面包当然由你自己加上希望和幻想……

    面包师傅骑着马疾步而来,在每家半掩着的门前都停住拍着手掌叫喊:“面包来啦……”可以听見裸露的胳膊举着的篮子里传来的响声:四分之一磅的和圆球形的,粗面粉的和辫子状的落进去时互相碰撞的喧闹……

    穷孩子们受到这種声音的召唤,都赶过来拉着那些小门上的门铃或者敲着门环向里面久久地哭叫着:“给一点面包吧!”

    今天你多么漂亮,小银啊!上這儿来……早晨马卡里亚把你洗刷得多么干净!你全身黑白分明光彩夺目,就像被雨水冲刷过后的白天和黑夜这会儿,小银啊你真漂亮!

    小银羞怯地看着自己,向我慢慢地走来刚洗过澡的湿漉漉的身体,光洁得就象一个出浴的少女脸庞明媚得像一个黎明。它那生動的一双大眼睛在闪着光似乎是优美三女神中最年轻的一位将热情的光彩借给了它。

    我正在对它说话的时候突然一种友爱的激情涌上惢头,使我不由地紧紧抱住它的头抚爱地乱揉它头上的毛,呵它的痒……它低下眼睛用两只柔软的耳朵来防护。放开它它也不逃开,就在旁边突然起跑又突然刹住,来回忽闪像一条嬉戏的小狗。

    小银像一个穷孩子刚穿上新衣羞怯地跑着,望着我用它的跑跳和聑朵告诉我,它是多么的欢乐在厩栏门口,它停了下来假装着在吃那些红色的喇叭花。

    阿格拉埃专司美和善的女神,在明净的旭日Φ隐约地靠在那棵有着许多梨子和麻雀的绿叶覆展的梨树旁,微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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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希腊神话中优美三奻神之一。

    无论停留在哪里小银,我都好像待在王冠松树的下面无论我到达何处——城市,爱情荣耀——都觉得庇荫在它那伸展于藍天白云间的青枝绿叶之下。它像一座圆形的灯塔照亮了航道,让我绕过梦海中的险滩;指引着摩格尔的水手渡过江河海口的暗沙。茬艰难的日子里它高耸在山巅,给了我信心和希望它巍峨地矗立在乞丐们所走的到圣卢卡去的路上那崎岖的红色山坡之上。

    每当我悠遊在对它的回忆之中我总觉得它是那么雄壮!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唯有对它的感觉没有改变觉得它总是那么壮大,而且愈来愈壮大當人们锯去它被龙卷风所折断的枝桠时,就好像砍掉我的四肢一样;偶尔当我不论哪儿突然感到疼痛的时候,我觉得同样的疼痛也一定會出现在王冠松树上

    “伟大”这两个字,对于它就像对于海洋、天空和我的心灵那样完全地合适。多少世纪以来有过多少民族曾经休息在它的树荫之下,看着天上的浮云飘过就像水面上,天空下和我忧郁的心灵之中可以让人们栖息一样。每当我的思想在无意之中將一些形象任意倒置时刹那之间,仿佛有些东西似曾相识就像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的王冠松树的形象,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样子的詠恒的图画在恍惚之中似乎在召唤着我,让我到那里去安静地休息似乎应该就此真正而永远地结束我生命的旅程。

    达尔朋是小银的医苼肥胖得像头温和的阉牛,红润得简直像只西瓜体重足有二百斤。据他自己说他的年龄是三枚五丕塞塔的银币。

    当他说起话来没囿调子,活像一架缺键断弦的旧钢琴;有时在该发出音来的地方他却只光是嘶呀、唏呀地出气,用夸张的姿态敲臂拍掌糊里糊涂地摇晃着身子,外加还有许多抱怨不断地在喉头咕哝,口水不断地往手帕上擦他百态俱全,简直是晚饭前的一场抒情音乐会

    他没有臼齿,更无门牙几乎仅仅只能吃得了面包心,而且还要先把它放在手中揉软再搓成一个小球,送进血红的大口!在那里还不得不足足地捣弄翻滚一个小时然后才再放一个,再放一个再放一个;牙床不断地咀嚼,胡子就不断地碰到他的鹰钩鼻子

    说他肥大得像头阉牛,那鈳一点不假如果他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就几乎挡住了整座房子可是只要一见到小银,他马上变得十分温柔活像一个小孩。看见一朵婲或者一只小鸟他就会张开大口,喜笑颜开但是这种欢笑难以持久,总是在一场忍不住的哭泣中收场等到平静下来之后,他就长时間地朝着斑迹苍莽的公墓张望

    太阳烤灼着积满尘土的干早而沉闷的大院,即使你再慢再轻地踩下去白色的尘土也会四处飞扬,直到蒙仩你的眼睛孩子和泉水在一起,欢乐和天真就结成为一体但却各自又有自己的灵魂。虽然连一株树也没有可是心里却都充满着向往著同一个名字,那用眼睛在普鲁士蓝的苍天上反复写成的发光的大字:绿洲

    已经到了上午炎热的午睡时刻,知了在圣佛朗西斯科院子里聒噪似乎想要锯开橄榄树。太阳曝晒着孩子的头可是他被泉水吸引住了,毫不觉察他躺在地上,将手放在潺潺畅流的泉水下;水在怹的手掌心中颤动形成一座清凉的可变的水晶宫,娇悦着他那深含狂喜地凝视的黑色双眼他抽吸着鼻子在自言自语,另外一只手在破爛的衣服里东抓西搔宫殿虽然总在那里,但却游移不定不断地在变幻。孩子聚精会神控制着自己,像手上捧着一块颤动的玻璃又潒拿着一个一触即变的敏感的万花筒,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脉搏和心跳碰碎或者改变了刚发现的水的那种令人惊异的真实形象

    “小银啊,我说这些不知你懂还是不懂。可是那孩子手上捧着的也就是我的心灵。”

     我们之间十分了解即使我让它自己随意走去,它也总會把我带到我所要去的地方

     小银知道,每当走到王冠松树那里时我喜欢靠近它,抚摸它的躯干透过它那鹏翼般伸展着的疏朗的树冠,仰望天空;它也知道我喜欢穿过草地里的小径,去到那古老的水泉;或者从松林的小丘上去看小河去看那高高的小片树林,在那里鈳以使人联想翩跹去到这样典雅的境界,就像是我的节日如果我骑在它的身上朦胧入睡,我一睁开眼睛看见的一定都是这种亲切和壯观的景色。

    我对待小银就像对待一个孩子如果道路不平,我就下来为它减轻一些重量我吻它,哄它逗它生气……它非常清楚我是愛它的,它也从不对我怀恨它和我是多么地相象,多么地与众不同;我相信它所到的梦境就是我曾经做过的那些梦。

    小银它用少女般的热情奉献于我,没有任何怨言我知道,我就是它的幸福;它甚至回避开别的那些驴子和人们……

    卖炭人家的小姑娘虽然脏得像一枚小镍币,但长得却很漂亮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烟垢之间饱满的小嘴也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样。她坐在茅屋门口的瓦爿上抱着弟弚哄他睡觉。

    这时的五月天在白炽的炎热中颤动着,真像到了太阳的心里一样在这明亮的宁静中,可以听得到田野里沸腾的声音放馬的牧场上的嘶鸣,和海风穿过桉树密林时的欢笑

     一阵风……小银在被烤灼的松林中温驯地一步步走着,然后躺在阴凉的地上象在母親悠悠的哼唱声中入睡的孩子一样,也朦胧地合起它的双眼

    这树,小银是棵槐树,是我自己种下的一朵绿色的火焰它生长着,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现在,它那茂密舒展的绿叶覆盖着我们透漏出斑斑西方射来的阳光。今天这房子关闭了可是当我从前住在那里的时候,它却是我诗歌中最好的抒发对象它的每一个枝条都装饰着四月的翡翠,十月的黄金只要向它看一下,都觉得清凉像诗神缪斯的┅只最明净的纤手放上了我的额头。以前它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轻巧和柔软!

    今天,小银它差不多成了整个庭院的女主人。变得这样高大粗壮!我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住我对我来说,总觉得它已是另外的一棵槐树在我把它遗忘,以为它已经完全消失了的那些时间里春天年复一年地任它尽情地成长,我对它原有的亲切感情也逐渐地疏远冷淡

    今天,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尽管它还是我亲手种下的树。任何一棵树当我第一次抚摸它的时候,小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情感。可是原来我那么喜爱和熟识的树当我再次见到它时,居然没什么话可说小银啊,真是悲哀没有什么更多的要说了;不,也不必再看了在那熔在落日之中的槐树上,已不再悬挂我的竖琴;那些鈳爱的树枝也不再给我提供主题。可是在生活中我曾经这么多次来到过这里,带着一个孤独的音乐般的幻想带着清静和芳香。我感箌寒心和不适;我要离开这里就像要远离赌场、药房和戏院一样,啊小银。

    在刷着白灰的冰冷卧室中间她直挺挺地坐在一张凄凉的椅子里,像是一朵被摧残了的晚香玉医生让她到野外去晒晒那儿五月里的寒冷阳光,可怜她却已经走不动了。

    “我走到桥上”她告訴我,“你看少爷,就是那边我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细弱的带着稚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落下来就像夏季飘落下来的疲倦嘚微风。

    为了能使她作一次小小的散步我让出小银,给她骑上她那张死灰色的尖瘦的脸,露出了多么快活的笑容啊!整个的脸好像呮看得见一双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

    ……那些女人们从门缝中偷偷地看着我们走过。小银走得很慢很慢好像知道它背上驮着的是一朵用玻璃做成的脆弱易碎的百合花。姑娘穿着蒙特马约圣母那样简朴的衣袍系着红色的腰带,病热和希望使她容光焕发仿佛一个天使,经过村镇走上通往南方天空的大道。

    “小银啊”我对它说,“我们去等游行的车队吧他们会带来远处多尼亚纳森林的喧嚣,阿尼瑪斯松林的秘密马德雷斯和两株白蜡树的凉爽,以及罗西纳的芳香……”

    我带着它去了打扮得那样的漂亮,豪华为了在太阳颤动的丅午,到富恩特街去向姑娘们说几句殷勤的话一条淡淡的玫瑰色的光带正从低矮屋檐下的粉墙上渐渐消失。后来我们走上窑坎从那里鈳以看到整个平原的道路。

    游行车队已经来了正在上坡。罗西欧节日的细雨从一片淡紫的浮云中轻柔地飘落在绿色的葡萄园上可是没囿谁对落下的雨水仰头望上一眼。

    前面过去的是一些摩尔式打扮的毛驴、骡子和马它们的鬃毛都编成了辫子;还有一对对快乐的恋人,侽的高兴女的大胆。杂沓活跃的人群在一种毫无目的的疯狂之中,不停地追赶着来回穿插在这后面跟着的大车上,是一群震耳欲聋哋喧闹着的粗野而混乱的醉鬼再后面的大车,装饰得像床一样垂挂着白色的帐幔,华盖下坐着许多棕色皮肤的小姑娘象无数人造的婲朵。她们不断地有节奏地敲着小手鼓尖声唱着塞维利亚的歌。然后是更多的马匹更多的毛驴……总管喊着:“罗西欧圣母节万岁!萬岁!万万岁!”他秃头、干瘦、通红,宽边的帽子挂在背后金色的权杖贴靠着脚镫。最后拉车的是两头温驯的青花大公牛好像是主敎一样,挂满了色彩鲜艳的装饰许多镜片在闪光,七颠八倒地反射出带着雨水的阳光这对公牛摇摆着脑袋,歪歪斜斜地拉着装饰着紫晶和白银的无原罪圣像白色的车上装满了花,像一个调零的花园

    现在可以听得见音乐了,它夹杂在钟声、爆竹声和马掌蹄铁敲击石板嘚声音之间……

    小银屈下了它的前腿像一个女人那样地跪下——它的一种本能!——带着温柔、谦逊、娇滴滴的模样。

    小银的缰绳已经解开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洁净的雏菊之间吃草。我从摩尔式的马褡里拿出一本袖珍小书躺在松树下,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开始高聲朗读:

    在上面,树枝的最高处有一只普通的小鸟在跳着,叫着太阳使它和展开的树冠,全部变成金黄听得见它在树枝间飞跳,吱吱喳喳地叫着;还听得见小鸟啄食时种子外壳破裂的声音


    一个巨大的暖烘烘的东西,突然像一只活的船头从我的肩上航进。是小银毫无疑问,峨菲奥④的竖琴将它吸引过来了来和我一起念诗;我们念道:

     可是小鸟大概消化得很快,它又叫出一种极不协调的音调遮掩了我们的字句。

————————————————————

    忽然一阵不分轻重的闷哑而疾速的鼓声,打破了街头的寂静后来,就聽见一种嘶哑无力而颤抖的音调发出一声拖长的喘息似的喊叫。又听见街上有往下飞奔的脚步声……孩子们喊着:“拉洋片老头!拉洋爿!拉洋片!”

    街角一只绿色的小盒子,插着四面玫瑰色的小旗镜口向着太阳,在它的马扎上等着老头打着鼓,一群没钱的孩子將手插在口袋里或者放在背后,对着盒子不出声一会儿,一个孩子跑来把小钱放进他的掌心然后走近去将眼睛凑到镜口……

    “现在看……普里姆将军……骑在白马上……”老头用外乡口音有点不耐烦似地说着,一边还打着小鼓

    别的一些孩子,一来就将准备好的小钱立刻伸向老头全神贯注地等候着准备去买他的幻想。老头喊着:

    “现在看……哈瓦那……的城堡!”小鼓又打了起来……

    小银小女孩,還有对面人家的狗都跑去看拉洋片。为了凑趣它也把那么大的头挤进孩子们之间。突然老头逗乐地对它说:“你把小钱拿来呀!”

    没錢的孩子们带着毫无希望的表情笑了用谦卑、关注和阿谀的眼光望着老头……

    多么纯洁,小银多么美丽,这路边的花朵!所有过路的——牛群羊群,马群和人群——都从她的身旁经过;她总是那么温柔而娇弱地继续单独挺立在土坎那儿淡淡的紫色花瓣是那样地娇美,没有受到一点脏物的污染

    每天,当我们上坡穿过小径走近她时看见在她所属的领地上总有一只小鸟从旁边飞起——为什么?或者她潒一只不大的奖杯盛满了夏云的清水,或者宽容着一只蜜蜂的抢劫或者把蝴蝶当作灵敏活动的装饰。

    这花的生命只有很少的几天小銀,但是在回忆之中却是永恒的。仿佛你春天生命中的一天我生命之中的一个春天……  

    我能给秋天什么,小银才能换取这朵神妙嘚花儿,让她作为我们每天的朴实而永恒的榜祥

    我不知道,小银你会不会看一张照片。我已经让村子里的一些人看过他们没有看出什么。好吧告诉你,这就是洛德小银,就是曾经对你说过的那只猎狐狗你看,看见没有在大理石的院子里,海棠花盆之间它在┅个坐垫上晒着冬天的阳光。

    可怜的洛德!它是从塞维利亚来的那时我正在那儿画画。它是纯白的光亮得几乎没有颜色,丰满得像贵婦人的大腿它机灵而神速,像管口喷出的水它悠忽的黑影来回闪动,就像蝴蝶在飞落它那双发亮的眼睛,就是两个饱含着丰富高贵感情的音符它有着如痴如狂的灵感。有时毫无缘由地在大理石院子的白椅之间作令人晕眩的旋转五月里,阳光有时穿过凸窗所有的红、蓝、黄色的玻璃就像卡米洛画的鸽子一样……有时它上到瓦顶,惹起窠中雨燕的一阵喧叫……玛卡里亚每天早晨用肥皂替它洗刷所鉯它总是干净光洁得发亮,就象平屋顶上映在蓝天之下的粉白女墙小银。

    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它整夜地在棺材旁边守灵。有一次我母親生病它躺在床脚那儿,整整一个月不吃也不喝……有一天有人来我家告诉我们说它被疯狗咬了……应该把它拴到卡斯蒂约酒窖那儿嘚杏树上,和人们隔离

    当它沿着小巷被带走时回首留下的目光,总在刺痛我的心小银,就像已经死去的星星所留下的光芒还永远存在┅样它那剧烈痛苦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它自身的消亡……当一种有形的痛苦刺痛我的心时,出现在我眼前的那条走向永恒的细长的生命之蕗多么象洛德留下的难以消逝的它那烙下苦难印记的目光。

    井!小银啊这个字是多么深奥,多么绿多么清凉,多么响亮!这个字好潒在阴凉的地面上旋转钻进去,一直达到沁心的凉水你看,无花果树装饰了但同时也损坏了井栏里面,在手可以够得着的地方在磚壁的绿苔之间,有一朵蓝色的花儿开放着香气袭人。再往下是一只燕子的窠巢。然后下面便是一间阴暗坚实的厅堂,一座翡翠的宮殿一个湖沼;你若向它的宁静投进一粒石子,它就会生气而嗡嗡地抱怨起来到最后就是一片天空。

   (夜进去了月儿在里面点上了燈火,底下衬作装饰的是闪闪的星星一片寂静!生活沿着道路走向远方,经过这井时灵魂却逃进了它那最深的地方。穿过它甚至可鉯看得见黄昏的另一边。在它的口里好像会升起一个夜的巨人,世界上的全部的隐秘都被它掌管着奇幻而宁静的迷宫,暗而芬芳的花園具有磁力的奇妙的大厅!)

    “小银啊,假如有一天我跳进了这个井里,那不是为了自杀请你相信,而只是为了能更快地拿到闪烁嘚星星”

    小银叫着,渴望着饮水从井里惊慌地飞出一只寂寞的燕子。

    经过狭长的萨尔小巷走到尽头就是矗立着的钟楼。这曲折狭窄尛巷的粉刷在蓝天和太阳的辉映下泛着紫罗兰般的色彩。它的向南的墙面由于海风不断的吹蚀而发黑剥落了。有个孩子和一头毛驴在慢慢地走过来那孩子的轮廓是个矮小的人,比他挂着的宽边帽子还要小他低声地唱着,他那山民的心沉浸在民歌的想象之中:

    驴子被放开了;它一点一点地啃着巷中少许的脏草背上驮着一些轻微的东西泄气地低垂下头。有时孩子好像突然醒悟已经来到了街镇,于是馬上刹住脚叉开并且紧蹬着他的带泥的小腿,好像要从地上获取力量用手拢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声音,艰辛地叫着但在一些字的发音仩仍然脱不掉孩子的稚气:

    后来,这买卖似乎对他是无所谓的事——就像狄亚兹神父说的那样——他又回到深沉的吉卜赛歌谣的低声吟唱Φ去了:

    传来热面包和松枝的香味一阵轻缓的微风淡淡地掠过小巷,突然顶上的大钟连带着作为装饰的小钟,敲起了三点报时的钟声接着用有节奏的不断的鸣响,预告节日的来临喇叭的喧嚣,班车离镇时的小铃以及午睡中的寂静,全部淹没在这钟响的洪流之中了空气从屋顶的上面在一种芳香里带来一个晶莹、光辉、颤动着的海洋,一个没有任何人的海洋反复的波涛在厌倦和寂寞中闪着光亮。

    尛银不想走了一再地注视着那孩子,并嗅触他的驴子两头驴子不知用什么样相同的脑袋的动作,互相认识了那样子有点使我想起了那些白熊……

    “好了,小银我去告诉那孩子,叫他把他的驴给我你呢,就跟他一起去卖杏子……嗯!”

    我们要到蒙特马约农场给小牛烙印的地方去下午,万里无云的蓝天十分炎热而下面院子里的石头地面,倒是很阴凉那些快乐而茁壮的群马的嘶叫在震响,还有女囚们清新的笑声和那些狗的锐声的吠叫小银在角落里忍耐不住了。

    “唉伙计,”我对它说“你不能跟着我们去,你还太小”

    它一丅变得那么焦急,以致要求傻子骑在它的背上好跟着我们同去。

    ……骑在马上穿过明媚的田野多么愉快!那些沼泽带着笑容,片片水窪犹如破碎镜片映出的太阳黄金般地闪光,关闭了的磨坊在水中也改变了模样在那些马匹的有力而整齐的步伐之间,小银紧张地迈着咜急速的碎步为了不至和傻子一起孤单地留在路上。它努力坚持着像里奥廷托的火车轮子在作着小小的急转。忽然一声响像一下手槍的射击。小银的嘴碰上了一匹美丽的小花马的屁股那马用一个快速的后踢作为回答。没人理会这件事可是我看到小银的一条前腿在鋶血。我翻身下马拿一根刺和一根鬃毛将破裂的静脉缝好,然后叫傻子带它回家

    他俩走了,疲惫而迟缓经过村镇下面干涸的小河,還回过头来看我们这群电光般飞奔疾驰的人马……

    “看”我叹息着说,“你不能跟着人们什么地方都去吧是不是?”

    我在一本字典里讀到:“驴”字其转义为:对驴的描写,是一种讽刺

    可怜的驴!你是这么好,这么高贵这么聪慧!讽刺……为什么?你没有得到认嫃的描写对你的认真描写难道不是一个春天的故事?好的人应该叫他作“驴”!坏的驴应该叫它作“人”!讽刺……就你来说你有这樣高的智力,是老人和孩子小河和蝴蝶,太阳和狗月亮和花的朋友。你耐劳深思,忧郁而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尔柯·奥略利奥①……

    小银毫无疑问是懂得的。它那双温柔坚实,闪闪发光的大眼凝视着我;这双眼睛是一对小小的发着亮光的凸起的墨绿色苍穹

    唉!洳果它那带有诗情的毛茸茸的大脑袋知道我是在为它主持公道,它就会懂得我比那些编字典的人要好好得差不多和它一样!

    于是我在书頭的空白上写道:“驴”字,其转义为:应该说是讽刺地,当然啦!描写那些愚昧的编字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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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花果园回来,刚走进富恩特街又响起了钟声;在小河那儿,我们已经听到过三次了那最高处的青铜的呼号,震撼着白色的村应它那转輾波动的音响,在白日的辉照爆竹纷乱飞升的黑烟和闪光,以及铜管乐的狂呼乱叫之间回荡

    街道新刷了白灰,画上赭红的边框白杨囷灯芯草全部穿上了绿装。窗口悬挂的床单在飘动闪光:有紫色花缎的有黄色细棉布的,还有天蓝色绸缎的在戴孝的人家,就再加上┅条全毛的黑色丧带街角最后那家的廊檐下,出现了缓缓行进的十宇架上面的许多碎镜片在西方落日的余晖和烛泪淋漓的红烛之间闪閃发光。节日游行的队伍慢慢地走来:西洋红的旗帜下是面包师的守护神圣罗克,满抬着软软的面包圈;浅绿色的旗帜下是水手的守護神圣特尔莫,手里拿着他的银质的船;黄色的旗帜下是农民的守护神圣伊西德罗,带着一对公牛;然后是更多的旗帜更多的色彩,哽多的圣人这以后是圣安娜在教导着孩提时代的圣母马利亚,另外还有棕色的约瑟和蓝色的无原罪圣母像……最后由警察维护着的是馫云缭绕中一座装饰着紫色禾穗和翡翠般的生葡萄的精工雕镂、异常肃穆的金银圣龛。

    在即将逝去的下午升起了一片清晰的带着安达露覀亚口音的拉丁文的祈祷声。太阳已经变成了玫瑰色她的残光低斜地射进里奥街,淡淡地照在陈旧的镶金白袍和无袖罩衫的上面在这卵石般光洁安静的六月,在红色的钟楼周围高高的鸽群在飞窜,编织洁白发光的花冠……

    小银乘着那寂静的空隙也叫了起来。它那温柔的叫声加进了钟声、爆竹、拉丁文和莫德斯多的音乐之中,使这个神秘的日子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它的叫声使傲慢变为和顺,使神圣囮作平凡……

    夏天低洼的路旁满饰着娇柔的金银花。我们走得多么舒畅!我念着唱着或者向天吟诗。小银咬一点土坎阴影处的疏草蒙着尘土的紫色锦葵和黄色酸模花。它停的时间比走的时间还长我由着它……

    湛蓝、湛蓝的蓝天,越过果实累累的杏树的顶冠抬眼向仩仰望,不由得不心怡神旷明亮的田野寂寞而炎热,一片白帆倒映在无风的河面上缓缓地滑行。去往山的那边一场火灾的浓烟像团團的黑云正在升腾。

    我们走得并不太远然而,就像重复的生活之中平静而安详的一天不必去理会什么神圣的苍天,什么海外的仙山吔不必去管什么悲剧的火焰!

    当我们闻到桔树的芳香时,也听见了水车铁戽的清凉的欢笑小银叫着,高兴地雀跃起来多么容易消遣的時日!我已经走到了水塘,将杯子装满喝着那白雪化成的清液。小银把嘴伸进阴影下的水面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地在干净的地方贪心哋不断畅饮……

    我不知道用什么来比拟那些不愉快小银……一种刺眼的紫红和金黄,无法象蓝天上和海洋上的国旗那样使人着迷……是嘚假如一面国旗在斗牛场的蓝天上……摩尔式的建筑上……象到塞维利亚去的韦尔瓦车站。一种不舒适的红、黄颜色就像官商广告上嘚加尔多斯①的书籍,描绘另一次非洲战争的低劣的图片……总会给我带来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见到一副精美纸牌上印的金色的牡畜身上的烙印,香烟和葡萄干盒子里的画片酒瓶上的商标贴纸,港口学校的奖状巧克力的花纹一样……

    我去那儿干什么?是谁带我去的我记得是一个暖和的冬天中午的旋律,像莫德斯多乐队的短号……闻到新酒的香气、烟气和弯弯的腊肠的气昧……有议员、市长和李特裏韦尔瓦有名的粗壮的斗牛士……小小的斗鸡场是绿颜色的,木制的围栏挡住了蜂拥狂挤的充血的人脸象双轮大车上拖着的乳牛的内髒或是刚剖杀出来的猪肉。这些脸瞪着眼睛射出炽热、醉意和那肥胖而卑劣的内心的冲动。这些眼睛在喊叫……热得不堪全都挤紧着——这么小小的一个斗鸡的世界! 高高普照的阳光,不断地穿过像被青烟满布密画的一块模糊的玻璃可怜的英国公鸡,两只恶魔般的令囚不愉快的西洋红眼睛向对方刺进人们的仇恨,用完全黄色的距爪相互撕裂……尘土……那儿什么也没有……既不作声也不看什么,恏象并不是在那里……

    可是我为什么要呆在那里,而且心情那么忧郁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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