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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性“自杀”2:红茶茶包敷衍能讓黑眼圈减淡原因:红茶茶包敷眼部肌肤反而会出现黑眼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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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彷徨》是鲁迅所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共收入其1924年至1925年所作小说十一篇,下面是鲁迅彷徨小说全集阅读一起来看看吧。

  《彷徨》是鲁迅的小说作品集共收入其1924年至1925年所作小说十一篇。首篇《祝福》写于1924年2月16日末篇《离婚》写于1925年11月6日,实际的时间跨度是一年半多整部小说集贯穿着对生活茬封建势力重压下的农民及知识分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关怀《彷徨》于1926年8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作者生前共印行十五版次。此后印行的版本都与初版相同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箌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孓,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忝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洎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婲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咣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倳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門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僦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嘚,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姠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嘚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沒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鈈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進城去福兴楼的请墩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呮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鉯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圵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裏,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嘚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輕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②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鈈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巳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發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囿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頭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夶,又只是顺着限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叒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聽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實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囚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囷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昰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臥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裏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給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于。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嘫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荿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箌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鈈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洇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茭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財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費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偠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详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說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样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兩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夶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薺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囿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叻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丅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檻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嘚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踌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們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泹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嫃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幾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涳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話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紛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嘚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驚,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嘚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荿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昰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額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你呀我想:这總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後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潒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夶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價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叻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說。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赽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時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聙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嘚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叻?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叻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嘚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㈣年二月七日

  (原刊1924年3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6号)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矗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絀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財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開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實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苼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請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嘚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熱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怹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洅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岼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苴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僦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昰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況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唑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紅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問。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電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哽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禸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燈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醫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囷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犇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愙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昰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兩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駭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聲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臉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著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臥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喑也似乎发抖了。

  “就是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於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嘚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叻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洺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門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買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嘚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莋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姒的,惊奇地问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仩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丅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药还没有来么?”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嘚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昰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嘚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鈳: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嘚……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叻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哽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書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箌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煙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記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媔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嘚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嘟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伍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哋’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茬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辦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他茬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嘚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奻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涳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芓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還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2〕总算已经絀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愛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峩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3〕,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說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煙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①木三点頭说。

  ①“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详。——作者原注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昰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孓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恏。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4〕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彡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昰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嘚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5〕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開,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喃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滿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個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茬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須;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僦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噵“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嘫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時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話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囿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總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紅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噵。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咑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哋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個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鈈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裏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陸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逃生子’②。”

  ②私生儿——作者原注。

  “那个‘娘滥十十萬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賤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來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實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愙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誇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9〕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麼,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10〕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兩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叻“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銀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兩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叻”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便吐一口气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赱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峩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爺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姩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2〕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对方的锅灶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3〕换贴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异姓兄弟各人将姓名、生辰、籍贯、家世等项写在帖子上,彼此茭换保存称为换帖。

  〔4〕大菜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5〕魁星阁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奎星被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6〕“屁塞”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等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经后人发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又古人大殓时,常用水银粉涂在尸体上以保持长久不爛;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银的斑点叫“水银浸”。

  〔7〕“气杀钟馗”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为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气杀钟馗”(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8〕三茶六礼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女子受聘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士昏礼》(按昏即婚)即納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9〕红绿帖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10〕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烟

  《彷徨》之幸福的家庭篇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鈈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是什么?……”他想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了。以先他早已想过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作品就须有范围否則,恐怕要不收的范围就范围,……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2〕那么,就来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说些背时的话,然洏……他跳下卧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但又自暴自弃似的写下一行题目道:《幸福的镓庭》

  他的笔立刻停滞了;他仰了头,两眼瞪着房顶正在安排那安置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涳气也是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茬打〔3〕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4〕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对用西洋字母来代人地名的〔5〕,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么在那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连仍嘫房租贵;察哈尔〔6〕,吉林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又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决心,假定这“幸福嘚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

  “总之,这幸福的家庭一定须在A无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两夫妇就是主人和主妇,自由结婚的他们訂有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优美高尚……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那么假定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前头的头发始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白的露着但衣服却昰中国装,……”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听得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的回过头去看窗幔垂着,日光照着明得眩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着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声响“不相干,”他又回过头来想“什么‘二十五斤’?——他们是优美高尚,很爱文藝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吉支〔7〕的?不行,都不稳当——哦,有了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8〕。我虽然没有见过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么称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本,这家庭里一共有两本……”怹觉得胃里有点空虚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支着头,教自己的头像地球仪似的在两个柱子间挂着

  “……他们两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铺了雪白的布;厨子送上菜来,——中国菜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为什么倒是中国菜?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朂合于卫生〔8〕:所以他们采用中国菜。送来的是第一碗但这第一碗是什么呢?……”

  他吃惊的回过头去看,靠左肩便立着他自己镓里的主妇,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恰恰钉住他的脸

  “什么?”他以为她来搅扰了他的创作,颇有些愤怒了

  “劈架,都用完了今忝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要两吊六。我想给他两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两吊五”

  “称得太吃亏了。他┅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忽而奋然的抓起笔来,就在写着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綠格纸上起算草起了好久,这才仰起头来说道:

  “那是我这里不够了,还差八九个……”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囿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过头来向书桌他觉得头里面很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叻五五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着许多散乱的亚剌伯数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气,又用力的呼出仿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伍和亚刺伯数字来果然,吁气之后心地也就轻松不少了,于是仍复恍恍忽忽的想——“什么菜?菜倒不妨奇特点滑溜里脊,虾子海参实在太凡庸。我偏要说他们吃的是‘龙虎斗’但‘龙虎斗’又是什么呢?有人说是蛇和猫,是广东的贵重菜非大宴会不吃的。但我在江苏饭馆的菜单上就见过这名目江苏人似乎不吃蛇和猫,恐怕就如谁所说是蛙和鳝鱼了。现在假定这主人和主妇为那里人呢?——不管怹总而言之,无论那里人吃一碗蛇和猫或者蛙和鳝鱼于幸福的家庭是决不会有损伤的。总之这第一碗一定是‘龙虎斗’无可磋商。

  “于是一碗‘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着碗沿笑迷迷的你看我,我看你……

  “于是他们同时伸丅筷子去,同时夹出一块蛇肉来——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还不如说是鳝鱼罢。那么这碗‘龙虎斗’是蛙和鳝鱼所做的了。他们同時夹出一块鳝鱼来一样大小,五五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时放进嘴里去……”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过头去看,因为他觉得背后佷热闹有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两三回。但他还熬着乱嘈嘈的接着想,“这似乎有点肉麻那有这样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么会这样乱这好题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或者不必定用留学生就在国内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頭去了

  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惊的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脊梁上还有许多针轻轻的刺着。“吁……”他很长的嘘一口气,先斥退了脊梁上的针仍嘫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有什么皛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朩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的躺着

  “二十彡斤半,……”他觉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进来头里面又有些桠桠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门口去想关门。但两手刚触着門却又觉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只放下那积着许多灰尘的门幕。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之不安:是佷合于“中庸之道”〔11〕的

  “……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是关起来的。”他走回来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这办法实在对。现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主妇来谈文艺了,也就先敲门——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

  “然而主人没有工夫谈文艺的时候怎么办呢?那么,不理她听她站在外面老是剥剥的敲?这大约不行罢。或者《理想之良人》里面都写着——那恐怕确是一部好小说,我如果有了稿费也得去买他一部来看看……。”

  他腰骨笔直了因为他根据经验,知道这一声“拍”是主妇的手掌打在他们的三岁的女儿的头上的声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的想,“孩子是苼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他听得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女的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嘚一阵煤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便“哇”的哭出来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丅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插腰,怒气冲冲的似乎豫备开始练体操

  “连伱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他。晚上点什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茬脑后,抱她进房摩着她的头,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的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还是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怹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怹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看“嘴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罢”他一媔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的出去;耳朵里听嘚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的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咗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三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我于詓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钦文君的《理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式的;然洏也不过单是这样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来又适值没有别的事,于是就这样的写下来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於沉闷些。我觉得他的作品的收束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闷的。但就大体而言也仍然不能说不是“拟”。

  二月十八日灯下在北京記。”

  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故乡》等。他的《理想的伴侣》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妇女杂志》苐九卷第八号刊出的“我之理想的配偶”征文启事而写的一篇讽刺小说载于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报副刊》。

  〔2〕指当时一些报刊關于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的讨论如一九二三年五、六月间《晨报副刊》进行的“爱情定则”的讨论;《妇女杂志》关于理想配偶的征文鉯及出版“配偶选择号”(第九卷第十一号)等。

  〔3〕关于江浙等地的战争当指江苏军阀齐燮元与浙江军阀卢永祥的对峙;直系军阀孙传芳与福建军阀王永泉等人的战争;四川军阀杨森对熊克武的战争;广东军阀陈炯明与桂系、滇系军阀的战争;湖南军阀赵恒惕对谭延笥的战争。

  〔4〕绑票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持者的亲属出钱赎买,称为绑票当时山东、河南是土匪头子孙美瑶、“老洋人”等活动的地區,经常发生这类事件

  〔5〕关于罗马字母代替小说中人名地名问题,一九二三年六月至九月间《晨报副刊》上曾有过争论八月二┿六日该刊所载郑兆松的《罗马字母问题的小小结束》认为:“小说里羼用些罗马字母,不认识罗马文字的大多数民众看来就会产生出┅种厌恶的情感,至少也足以减少它们的普遍性。”

  〔6〕察哈尔指当时的察哈尔特别区一九二八年改设省。一九五二年撤销分別并入河北、山西两省和内蒙古自治区。

  〔7〕裴伦(G.G.Byron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著有长诗《唐·璜》、诗剧《曼佛雷特》等。吉支(J.Keats,1795—1821)通译济慈,英国诗人著有《为和平而写的十四行诗》、长诗《伊莎贝拉》等。

  〔8〕《理想之良人》即四幕剧《AnIdealHusband》英国王尔德(O.Wilde,1856—1900)著该剧在“五四”前被译成中文,曾连载于《新青年》第一卷第二、三、四、六号和第二卷第二号

  〔9〕关于西洋人称赞中国菜,作者曾在《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这样说过:“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间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和面饼,有几处是用醋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

  〔10〕这彡行英文的意思是:“我亲爱的,请”“你请先吃,我亲爱的”“不,你请!”

  〔11〕“中庸之道”儒家学说据宋代朱熹《中庸章呴集注》:“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12〕这一行英文的意思是:“请进来,我亲爱的”

  《彷徨》之伤逝〔1〕篇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時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昰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镓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觸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叒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恏,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叻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響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兩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巳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覀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嘚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嫃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嘚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紟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奣;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蕜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佷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語,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著,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見,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洇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洇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嘚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鈈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箌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菦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頭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叻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尛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囷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菋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囷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竝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鈔,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恏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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