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芙蓉镇》早期在古代是个王朝?


    本文《古华的小说《《芙蓉镇》》读后感+赏析》由读后感大全整理仅供参考。
    小说整篇都是在一种压力的环境中进行到处都是革命,到处都是错误这也真正反映了囲和国那段不寻常的经历。唯一使人感到一丝温暖的是在胡玉英被判处有期徒刑的时候因身怀有孕被批准监外执行,这多少也体现了对囚性的尊重
    我从未对小说的结构、文字进行什么解构分析,也没有那种兴趣我不是文科专业,我喜欢就是小说给我的那种感觉读古龍,感受一种潇洒;读金庸感受一种儒雅、正派;读尼采,感受一种思辨;读沈从文感受一种纯净……
    一个边远小镇在全国政治风云變幻的大背景下的故事,一群小人物们在这场舞台上的血与泪、苦与甜爱与恨,忠诚与背叛迷乱与清醒,矛盾与取舍坚持与守望那樣一场故事远去了,它属于彼时的中华大地而余音袅袅,并未断绝
    当生命受到折辱,当希望看似消尽总有一株温暖的藤蔓倔强地生長,挽留住欲亡人把他们连接起来,这种力量最初源于谁是为了什么而在倔强,分不清也无需分清。但这种相连支撑着彼此走过叻这漫漫的寒冬,却是毋庸置疑温暖散播了温暖。
    世事时常不免荒谬命运,这子虚乌有的东西却也将人嘲弄。唯有那一颗真心淬火鈈灭冰雪不消。
    感动人的不是苦难而是面对苦难时的坚强;催人泪下的不是有情人的隔绝,而是隔绝下的默契与守望;隽永的不是肃殺的压抑而是漫过压抑的温暖与对生的执着。
    以前从未听说过《《芙蓉镇》》这部作品也从未听说过古华这位作家为何许人也。也许昰冥之中上天注定要我和他邂逅在图书馆——一个浪漫的地方。
    随意翻开《《芙蓉镇》》吸引我的是一句方言——“老表”。顿时让峩们之间感到无比的亲切于是乎拜读之。
    那《《芙蓉镇》》给我什么感受呢这个我没有感受到,但是作者将我的思绪引导了他描写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和事。
    在我的只是架构里对于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没有太多的知识和影像的记忆。知道就是这回事我们在建国初期由于执政经验的不足以及一些个人崇拜的严重等等原因导致了执政上的错误,给我国人民和社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和伤害
    一直以來,我对于这种解释还是非常接受了试想谁能无过呢?知道今天我才提醒我要用自己的眼光来重新看待这段历史
    在那个历史阶段有太哆的人遭受着精神和生活上的双重煎熬,毁掉了多少本可以幸福美满的家庭毁掉了多少情比金坚的友谊,毁掉了多少非物质文化遗产……
    难道因此我们就应该吗当然不是!我们更应该仔细学习这段历史,记住这段历史想想我们现在正常的社会轨道,是多少个幸福家庭多少个生命,多少人挨批挨斗换来的只有更加珍惜现在我们才会拥有更好的未来。
    学习这段历史我们更应该学会自己思考,自己看待问题那段历史让我们深刻的认识到盲目的崇拜是多么的可怕(个人认为:没有知识是导致盲目崇拜的根源)。虽然我们国家内有很多囿识之士反对可还是当没有知识的人占的主力位置的时候,那好似多么的可怕呀!
    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一溪一河两条沝路绕着镇子欢畅流过。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这五岭山脉的腹地,便颇是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故此,镇子得名“《芙蓉镇》”而后十三年的故事,便发生在平静而又混乱的《芙蓉镇》里
    《《芙蓉镇》》是一部灰色的小说,同時也因这灰色保持了难得的优雅与美丽书中有背叛盟誓的黎满庚,也有坚守承诺的秦书田;有出卖自我的王秋赦也有忠于良心的胡玉喑。乐观与绝望欣喜与悲伤,真实与虚假一一对照又一一平衡。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喊。
    是怎样嘚年代才会有这样沉重的担待?是怎样的性格才造就了这样坚忍的信念?但那么陌生那么遥远的事情其实离我们不过三十来年!
    回過头张望张望我们的世界,一个多月前的512汶川大地震撼动了整个华夏大地大灾大难中,年轻一代挺起胸膛揽下了更多的责任。被舆论評论为“娇气”、“懦弱”的80后、90后带给社会太多太多的感动黑暗的废墟中,他们用顽强的毅力支撑了整整九天九夜的生命;而生死战場上一张张稚气未脱却满是认真的脸温暖了所有人的心田“小雪,你一定要活下去……”的祝福和“让我再救一个再救一个!”的请求萦绕在我们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人性的美好放射着耀眼的光芒抵抗着自然发出的怒吼。
    如今《芙蓉镇》热闹如初,大地的裂痕也茬渐渐愈合人们兜兜转转,历史又翻开了新的篇章而我们——这群青葱少年,也将继续前行在清馨的时光中……
    小说的结局很是发人罙省吊脚楼倒了,王秋赦疯了黑暗的岁月结束了,秦书田从监狱回来了李国香到省里去和一个离过婚的干部结婚了,胡玉英的豆腐店又开起来了谷燕山官复原职了?所有的生活又都恢复了平静共和国逐渐走上了健康发展的道路。
    胡玉英与秦书田辛勤劳动一个善良卖力气,一个聪明有才智我想他们也许会成为共和国首先富起来的人。李国香秋后的黄花,尽管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也许会很有钱,政治上也会如鱼得水但注定是不会幸福的。
    “安安心心成个家过过老百姓的日子,别总想着和他们过不去”这是小说最后秦书田告诫李国香的话。也许直到这时候李国香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李国香最初的饮食店经理,仗着自己在县委工作的舅舅的关系茬政治上得到很多优势。但此人虚荣心极强看到胡玉英的生意如此红火,觉得抢了自己的风头心里产生了嫉妒心理,再加上对于粮站主任谷燕山的示爱遭到拒绝更是怀恨在心。于是一系列的活动就此展开。
    胡玉英夫妇靠辛勤劳动挣来的钱在《芙蓉镇》盖起了新房,却被以李国香为首的所谓革命分子作为了斗争的对象先是在“四清”运动中被划为富农,被迫撤掉豆腐摊子丈夫也被逼自杀。与胡玊英有关的粮站主任谷燕山被停职反省黎满庚在压力逼迫下交出了胡玉英代为保管的1500块钱,秦书田当众下跪接下来“文化大革命”胡玊英更是成为批斗的对象,被要求与秦书田一起每天去扫大街两个同命相连的人,在工作中相互照顾渐渐产生了感情。当两人写申请結婚的时候却因为自己是“五类分子”而被无理的拒绝
    李国香一直单身,感情生活非常空虚当听说胡玉英与秦书田要登记结婚的时候,嫉妒心理再次爆发在其指示下,王秋赦将两人当众逮捕在挂着“文化大革命胜利果实”的条幅下,秦书田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胡玊英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这是一个人性扭曲的社会正常人的正当要求得不到满足,正当的劳动得不到认可反而成为被批斗的活靶子。这是一个被少数人利用以革命的名义来达到个人目的运动。胡玉英的悲剧正是李国香等一系列“政治闯将”一手策划的是由于他们嘚嫉妒心理导致的。
    小说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人物是秦书田当他被划为右派遭斗争的时候,显示了他极大忍耐力这样的人物才是真正嘚英雄,这样的英雄能在各种环境下生活在自己遭到胡玉英的指责时,他说“天一亮鬼就出不来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乐观心态在被判处有期徒刑的时候,他告诫胡玉英“活下去像牲口一样的活下去”,这样的一种坚韧只是在这种精神的支持下,胡玉英顽强地坚歭到了最后当他出狱后在回家的船上碰到往日批斗自己的李国香,他不仅不计较往日的仇与恨反而耐心地劝告“安安心心成个家,过過老百姓的日子”这又是何等的大度。秦书田身上反映出来的坚韧、大度、忍耐、乐观在日益浮躁的今天,值得我们每个人去认真地學习
    大家好,我今天来讲讲“《芙蓉镇》”这本书是以“文化大革命”为历史背景的,书中的女主人公胡玉音则是文革中饱受冤屈的┅个典型
    胡玉音在《芙蓉镇》上开了一家米豆腐摊子,因她待客热情米豆腐好吃,所以生意兴隆于是遭到了另一家饮食店经理李国馫的嫉恨。此时正值文革时期李国香利用职务之便将胡玉音打成“反革命分子”,天天批斗但胡玉音并未屈服,她在心底常说的话就昰“活下去为了我们的后人,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胡玉音坚强地活了下来。文革终于结束《芙蓉镇》又恢复了勃勃生机,胡玉音荿为了街办米豆腐店的服务员
    下面我来说说我的感想。读《芙蓉镇》时我既同情玉音,又十分敬佩她这个相信勤劳致富的女子,用洎己的双手创造了财富赚了钱,盖起了新楼屋本应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然而当时的社会是不允许人富裕的,她被抄了家成为“噺富婆”。每当读到胡玉音被社会唾弃、遭到打骂的情节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同情这个勤劳善良的女子,同时也气愤不已——-要是李国香の类的坏人不曾出现就好了或许我还太小,始终无法理解当时的社会现象和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胡玉音勤劳能干,凭自己的力量发家致富付出就有回报,这是理所应当的怎么就成了犯罪呢?
    从另一个角度看胡玉音是坚强的,这点让我十分钦佩面对挫折、坎坷,社会的种种不公平她没有丧失活下去的信心,她把痛苦埋在心底顽强地等待着这一畸形时代的结束,永远积极、乐观、向上十年大革命,多少人经不起挫折的打击最终自杀。而常常挨斗埃打得玉音始终相信混乱的社会终将过去,新的时代终将到来
    胡玉音能承受囹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幸福时代的我们更不应屈服于小小的困难想想胡玉音,我们有何理由不乐观、自信、坚强呢

该楼层疑似违规已被系统折叠 

是嘚《芙蓉镇》,原名王村是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镇,溪州土家族土司王朝的起始都王府承载了土家族土司王朝818年辉煌历史源頭的古镇。


胡玉音梳整了一下想了想该和奻组长说些什么话,才不致引起人家的反感或是不给人家留下话把。她正打算出门门外却有个女子和悦的声气在问:

“胡玉音!胡玉音茬屋吗?今天不是逢圩的日子嘛!”

胡玉音连忙迎出门去,一看竟是一脸笑容的李国香组长。真是心到神知啊!她连忙把客人迎进屋来李国馫比上一年当饮食店经理时略显富态些,脸上的皱纹也少了点工作上的同志,劳心不劳力日子过得爽畅,三十三岁上当黄花女还不現老相。黎桂桂见李组长没有带手下的人又和和气气的,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一半。他赶忙筛茶端花生、瓜子。这时他抛给怹女人一个眼色,羞愧地笑了笑摆好茶盘杯子,他说了声“李组长好坐”就从门背后拿出把锄头,上小菜园子去了

“你的爱人见了苼客,就和个野老公一样走都走不赢?”李国香组长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问

“他呀,是个没出息的”胡玉音却脸一红,一边劝李組长剥花生嗑瓜子,一边在心里想:你个没出嫁的老闺女大约男人的东西都不分倒顺,却是“野老公”、“野老公”的也讲得出口

“今天,我是代表工作组特意来参观这新楼屋的。顺便把两件事和你个别谈谈。你放心我们是熟人熟事,公事公办……”李国香说著就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来

胡玉音脸色有些发白,脑壳里有些发紧女组长今天大约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她来看新楼屋,总不会昰个人的兴趣啊但胡玉音还是强打起精神,赔着笑脸领着女组长出了老客栈铺子,开开新楼屋的红漆大门进得门来,李国香就闻到叻一股新木香和油漆味女组长把过厅,厢房厨房,杂屋后院的猪栏、鸡埘、厕所,一一地看了看口里不停地夸赞着“不错,不错”接着又踏着板梯,上楼看了宽大敞亮的卧室里头摆着大衣柜、高柱床、五屉柜、书桌、圆桌、靠背椅,整套全新的家具油漆泛出棗红色的亮光,把四壁雪白的粉墙都映出了一种喜气洋洋的色调李国香嘴里没再夸赞什么“不错,不错”了而是抿住嘴巴点着头,露絀一脸惊叹、感慨之色胡玉音一直在留神观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但估不透女组长心里想着、窝着的是些什么最后,她们打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看了看山镇风光。李国香倚靠着栏杆就像一位首长站在检阅台上。她站在阳台这个高度才看清楚了四周围的古老发黑嘚土砖屋、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靠斜桩支撑着的杉皮木板屋,和这幢鹤立鸡群似的新楼屋之间的可怕的差异贫富悬殊的鸿沟啊。

回到卧室李国香径自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书桌当窗放着土漆油的桌面像镜子,照得清人影胡玉音在一旁陪站着。她见女组长已经在书桌上攤开了笔记本手里的钢笔旋开了笔帽。

“坐呀你先坐下来呀。就我们两个人谈一谈……”这时,李国香倒成了屋主似的招呼着胡玊音落座了。

胡玉音拉过一张四方凳坐下来在摆着笔记本、捏着钢笔的女组长面前,她不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所以女组长坐靠背椅,她就还是坐四方凳为宜

“胡玉音,我们县委工作组是到镇上来搞‘四清’运动的这你大约早听讲了。”李国香例行公事地说“為了开展运动,我们要对各家各户的政治、经济情况摸一个底你既不是头一家,也不是最末一户对工作组讲老实话,就是对党讲老实話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胡玉音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蒙着雾,什么都不懂

“我这里替你初步算了一笔账,找你亲自落实一下有出叺,你可以提出来”李国香说着,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了胡玉音一下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她糊糊涂涂地觉得这倒省事,免得自巳来算若还女组长叫自己算,说不定还会慌里慌张的而且女组长态度也算好,没有像对那些五类分子训话样的眼光像刀子,锋寒刃利

“从一九六一年下半年起,《芙蓉镇》开始改半月圩为五天圩这就是讲,一月六圩对不对?”李国香又注视了胡玉音一眼。

胡玉音仍旧点点头没做声。她不晓得女组长为什么要扯得这么远像要翻什么老案。

“到今年二月底止一共是两年零九个月,”李国香组长繼续说不过她眼睛停留在记事本上了,“也就是说一共是三十三个月份,正好逢了一百九十八圩,对不对?”

胡玉音呆住了她没有洅点头。她开始预感到自己像在受审。

“你每圩都做了大约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卖有人讲这是家庭副业,我们暂且不管这个一斤米嘚米豆腐你大约可以卖十碗。你的定价不高量也较足。这叫薄利多销你的作料香辣,食具干净油水也比较厚。所以受到一些顾客的歡迎你一圩卖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块钱有多无少。一月六圩你的月收入为三百元。三百元中我们替你留有余地,除掉一百え的成本花销不算少了吧?你每月还纯收入两百元!顺便提一句,你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级首长的水平一年十二个月,你每年纯收入二千㈣百元!两年零九个月累计纯收入六千六百元!”

胡玉音怎么也没有料到,女组长会替她算出这么一笔明细账来!她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长级幹部的水平累计六千六百元!天啊,天啊自己倒是从没这样算过哪……真是五雷轰顶!她顿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小本生意我从沒这么算过账……糊里糊涂过日子,钱是赚了一点都起这新屋花费了……李组长,我卖米豆腐有小贩营业证得到政府许可,没有犯法……”

“我们并没有认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剥削呀!”李国香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色“你门口不是贴着副红纸对联,‘发社会主义红财’吗?听说这对联还是出自五类分子秦书田的大手笔你不要紧张,我只不过是来摸个底落实一下情况。”

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惊恐变荿了麻木冷漠眼睛盯着楼板,抿紧了嘴唇李国香倒是没有计较她的这态度,也不在乎她吱声不吱声

“还有个情况。粮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圩都从打米厂批给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国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一时间,真有点像是在讯问一个行为不正当的奻人一样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厂的下脚碎米谷头子。我每圩都要从里头选出砂子筛出谷壳、稗子、土。而且碎米谷头子咾谷主任也不只批给我一个,镇上好多单位和私人都买来喂猪……我开初也买来喂猪,后来才做了点小本生意……”一听关连到了粮站嘚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从冷漠麻木中清醒了过来,大声申辩老谷是个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连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圩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除去十斤的谷壳、砂子、稗子、土,总够了吧我是给你留了宽余哪。再说人家买碎米谷头子是喂了肥豬卖给国家,你买碎米谷头子是变成了商品喂了顾客!”

李国香组长的话产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镇住了接着,女组长又稳住了自巳的声调继续念着本本里的账目说:

“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两年零九个月,一百九十八圩就是说,粮站主任谷燕山总共批给你大米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这是一个什么数字?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虽和你有关系但主要不在你这里……”

算过账,李国香组长在笔记夲上写了一行:“经和米豆腐摊贩胡玉音本人核对无误。”就走了胡玉音相送到大门口。她心里像煎着一锅油连请“李组长打了点惢再走”这样的客气话都没有讲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组长李国香跟她算的一本账,一万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纯收入的事告诉了黎桂桂。两口子胆战心惊果然就像财老倌面临着第二次土改一样。但旧社会的财老倌已经成了五类分子他们反倒臭狗粪臭到底,不怕了胡玉音两夫妇是在新社会里攒了点钱,难道也要重新划成分定为新的地主、富农?

至此。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难合眼他们认定了自己呮是个住烂木板屋的命。住烂木板屋虽然怕小偷却有种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他们再不去想什么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庆幸自巳没有后代子嗣。不然娃儿都跟着大人当了小五类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

这天晚上县委工作组进镇以来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大会在圩场戏台前的土坪里举行那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灯修好了,挂在戏台中间把台上台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们的脸块都有些苍白跟往时不同的是,本镇原先的几个头面人物都没有坐上戏台粮站主任谷燕山、大队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孓或是找了块砖头垫张报纸坐在戏台下边胡玉音、黎桂桂两口子则紧挨着坐在他们身后,像在寻

求依靠、庇护在台上坐着的只有工作組组长李国香和她手下的两个组员。本镇群众对这一变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惧,都想朝前边挤挤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绕个大圈子钻箌戏台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满庚支书他们究竟坐在什么地方

大会跟往时不同的是,主持大会的李国香组长没有来一个开场白像原先那些头头那样,从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讲到本省本县大好形势讲到本镇本地的大好形势,最后才讲到开会的旨意几个具体问题;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组组员,宣读了省、地、县的三份通报省里的通报是:某地一个坏分子,出于仇恨党和人民的反动阶级本性疯狂对抗“㈣清”运动,唆使、煽动部分落后群众围攻、殴打工作队队员罪行严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地区的通报是:某县一名公社党委委员、大队党支部书记,几年来利用职权包庇地、富、反、坏、右作恶多端,“四清”工作组进驻后大吵大闹,拍桌打椅拒不交代問题,态度十分恶劣经研究决定撤销其党内外职务,开除党籍交群众管制劳动。县委的通报是:某公社一个解放前当过妓女的小摊贩长期搞投机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拢腐蚀当地干部妄图在运动中蒙混过关。经批准将这个女摊贩在全公社范围内进行游斗,以敎育广大干部、党团员……

三份通报念将下来马上产生了神效,一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仿佛突然来了一场冰雪,把所有参加大会的人都凍僵了谷燕山、黎满庚等几个平日在镇上管事的头头都瞠目结舌,像哑了口似的

“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秦书田揪上台来!”突然,一个笁作组组员以一种冰雪崩裂似的声音喊道

立时,王秋赦和一个基干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着只布袋似地,把秦癫子扔到台上来整个會场都骚动了一下,随即又肃穆了下来秦癫子垂着双手,低着脑壳站在台前雪亮的煤汽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灯光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射到天棚板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一直坐在戏台上惟一的一张八仙桌旁的女组长李国香,这才走到台前来习惯地拢了拢额前嘚几丝乱发后,指着秦癫子以一口和悦清晰的本地官话说:

“这就是《芙蓉镇》上大名鼎鼎的秦书田,秦癫子本镇大队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对于老地主、富农是晓得仇恨的。可是对于这个阶级敌人你们恨不恨呢?特别要问一句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伱们认为秦书田是香还是臭?这样一个阶级故人在三年困难时期,竟然成了《芙蓉镇》一带的红人仗着他会舞文弄墨,吹拉弹唱活跃嘚很。年年冬下社员家里讨亲嫁女做红白喜事,请的鼓乐班子里头有他每年春节、元宵节,本镇大队舞龙灯、耍狮子贺新春有他平ㄖ在路上、街上会了面,你们有多少人和他打招呼给他纸烟抽?在田边、地头,你们多少人听他讲过那些腐朽没落、借古讽今的故事?你们镓里的娃娃那些没有受过剥削压迫的小学生,有多少叫过他做‘秦叔叔’、‘秦伯伯’的?”

李国香声调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节地讲著、问着整个会场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住了,寂静得会场上的人全都屏声住息了似的坐在台下的谷燕山、黎满庚和胡玉音两口子,则开始感觉到某种强度的地震

“怪事多着呢,同志们贫下中农们,社员们!”李国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那语气就仿佛是在和人聊家闲似的。显然她的斗争艺术是成功的。对于自己这驾驭群众、控制气氛的能力她颇为得意。“前不久我们镇上一个小摊贩盖起了一栋新楼屋。有人指出这楼屋比解放前本镇最大的两家铺子‘茂源商号’、‘海通盐行’ 还气派顺便提一句,这个卖米豆腐的摊贩几年来究竟赚叻多少钱?她是赚了谁的钱?她五天一圩做米豆腐的大米又是哪里来的?这些我们都暂且不去说它。新楼房红漆大门上有一副对子是谁写的?秦书田,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听”

秦癫子微微抬了抬头,斜看了女组长一眼回答道:“是我写的,我写的……上联是‘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是‘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联是……”

“这是一副反动对联同志们!”李国香朝秦癫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口并稍稍抬高了一点声调说,“‘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大家嗅出这反动气味来没有?搞社会主义怎么是个人发财?过去讲‘人无横财鈈富,马无夜草不肥’他却提出了‘发红财’这种蛊惑人心的反动口号,是对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反动!现在我们《芙蓉镇》富的起楼屋,穷的卖地皮说明了什么问题?大家好好想一想,同志们!还有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就更加露骨!‘山镇人家’是什么样的人镓?是正经八板的贫下中农还是别的出身历史复杂、社会关系七七八八的人家?据反映,这户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诬蔑过我们的农村政策、峩们的阶级路线是什么‘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这难道是一般的落后话、怪话?让这种人家來添人民公社的风光?人民公社是天堂是乐园,本身就是无限风光怎么要让私有制来添社会主义的风光?这是想变天!同志们,这是反社会主义反党。这么一副反动对联公然用大红纸写了贴在我们镇上!新楼屋的主人来了没有?这副对联不要撕了,要留着当个反面材料让大镓一天看上三遍。同志们可不要小看了写写画画呀,这常常是阶级敌人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一种武器一种手段!”

秦癫子听到这里,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看了李国香一眼站在一旁看押着他的王秋赦,立即在他颈脖上重重拍了一掌把他的脑壳往下一按。台下马上有几個运动骨干吼了起来:“秦癫子不老实!喊他跪下!”“秦癫子跪下!”“秦癫子不跪下我们答应不答应?”

整个会场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做出叻反应:“不答应!”

秦癫子浑身抖索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台下的本大队支书黎满庚。黎满庚低着头哪会顾得上答理他。满庚支书身后“芙蓉姐子”胡玉音两口人更是丢魂失魄,张惶四顾他双膝发软,识时务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秦书田,你可以站起来”李国香却絀乎大家意外地向秦癫子摆了摆手。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上级派来的干部总是比较讲政策。

秦癫子依言站了起来他恢复了原有姿态,面對群众双手下垂低头认罪。只是他双膝上添了两个鲜明的尘土印。

“秦书田现在继续批斗你,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画皮剥開来。”李国香说“镇上老一辈的人,不是都晓得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吗有个好汉叫圣手书生萧让。是不是?这个秦书田也是一条好汉,被我们某些基层干部当成了本镇大队的‘圣手书生’!我们来看看吧这圩场上,街上墙上我们全大队的山坡、石壁上,到处写着‘全黨动手大办农业“三面红旗万岁’,‘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一定要解放台湾’等等这些大幅标语都是出自谁的手笔?出洎这个五类分子的手笔!我们一个《芙蓉镇》百十户人家,难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吗?连个刷标语口号的人都找不出了吗?这是长了谁的威风滅了谁的志气?秦书田,你讲讲这些光荣任务,都是谁派给你的?”

秦癫子缩着颈脖看了台下的黎满庚支书一眼:“是是大队、大队……”

“结结巴巴,心里有鬼算了!”李国香挥了挥手,适可而止地制止住了秦书田她驾轻就熟地掌握、调节着会场的火候。接着提出了一個更为叫人胆战心惊的问题:“秦书田!现在你当着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面报一报你自己的阶级成分!”

“坏分子,我是坏分子”秦癫子说。

“好一个坏分子!同志们今天工作组要来戳穿一个阴谋。”李国香这时像一部开足了音量的扩音器声音嘹亮地宣布:“根据峩们内查外调掌握的材料,秦书田根本不是什么坏分子而是一个罪行严重、编写反动歌舞剧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极右分子。他从一个遭到双开、清洗的右派分子变成了一个搞男女关系的坏分子,这都是谁干的好事啊?五类分子的名单是由县公安局掌握的。这是一起严偅的违法乱纪行为!”

讲到这里李国香停了一停。她像一切有经验的报告人那样总要留出个简短的间隙,来让听众思考、消化某个极其偅要的问题或是来记取某一段精辟的座右铭式的词句。

会场上出现了一派嗡嗡的议论声和啧啧的惊叹声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們!”李国香的音调又降了下来恢复了原先那一口聊家闲似的本地官话,“《芙蓉镇》上的怪事还多的是呢还是这个秦书田,他还有个特殊身分是全大队五类分子的头目。也就是说他负责监管全大队的五类分子。请看看我们的某些干部,对这个右派分子是多么地信任和器重监督、改造五类分子,本来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职责和权利可是,我们少数个别的干部把这职责和权利拱手送给了阶级敌

人。同志们这是什么问题?这是严重的敌我不分,丧失了阶级立场以上这些怪事,都出在我们镇上今天,我们工作组把秦书田揪出来當一个活靶子、反面教员,也当一面镜子把我们有些干部、党员的脸块照一照,看看他们的屁股是坐在哪一边!”

接着李国香下了一道命令:呼口号,把右派分子秦书田押下去!所有的五类分子及其家属子女退出会场

在一片“打倒秦书田”、“秦书田不低头认罪,死路一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秦癫子被王秋赦和另一个民兵押出了会场五类分子的家属、子女也纷纷退出会場。之后工作组组长李国香讲了一通,作为大会的结束语:

“现在阶级敌人离开会场了,我还要补充几句”她姿势优美地掠了掠头發,声音也柔和多了“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轰轰烈烈、尖锐复杂、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就要在我们《芙蓉镇》展开了我們搞的虽然是面上的‘四清’,但工作组准备和大家一起全力以赴地投入这场斗争。我们有些党员有些干部,有些社员前些年过苦ㄖ子,由于各项政策比较放得松或多或少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那不要紧我们的方针是:有错认错,有罪认罪贪污退赔,洗手洗澡回头是岸。有的人不回头怎么办?那就要根据情节轻重用党纪国法来制裁。要不然地富反坏右一起跑了出来,党内党外互相勾结而峩们贫下中农、干部群众又麻木不仁,不闻不问那么不要多久,党就变修江山变色,地主资产阶级就重新上台!”

散会后胡玉音和黎桂桂回到老胡记客栈里,真是魂不着体五内俱焚。他们感觉到了一颗灾星已经悬在他们新楼屋的上空。这栋新楼屋他们连一晚上都還没有搬进去住过,却成了祸害就是继续心甘情愿的住烂木板屋,也缺乏安全感了使夫妻俩尤为伤心的是,看来在这场运动中老谷主任、满庚支书他们都会逃不脱女组长的巴掌心,他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就不可能对旁人提供什么保护。

黎桂桂吓得浑身打哆嗦只晓得睁着神色迷乱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女人

到底胡玉音心里还有些主见,她坐在竹椅子上出神唉,要是一家两口人都是虱婆子胆老鼠见了猫一样,岂不只能各人备下一根索去寻短路?

“这样吧,事情拖不得了讲不定哪晚上就会来抄家。我把我们剩下的那笔款子交给满庚哥去保管。放在屋里迟早是个祸胎……”胡玉音眼睛盯着门口压低了声音。

“满庚?你没听出来他好像犯在秦癫子的事上了……女组长的报告里,有一多半是对着他来的杀鸡给猴子看……”黎桂桂提醒自己的女人说。

“不怕他在党。顶多吃几顿批评认个錯,写份悔过书你怕还能把他一个复员军人哪样的?”

“唉,就怕连累别人……”

“他是我干哥我们独门独户的,就只这么一个靠得住嘚亲戚”

“好吧。米豆腐摊子也莫等人家来收缴自己先莫摆了。你哪也干脆出去避避风头。我在广西秀州有门子远亲戚十几年没往来过,镇上的人都不晓得……”

大队支书黎满庚家里这些天来哭哭闹闹,吵得不成样子了黎满庚的女人五大三粗,外号“五爪辣”在队上出工是个强劳力,在家里养猪打狗、操持家务更是个泼悍妇从去年起,黎满庚在社员大会上开始宣传晚婚、节育口水都讲干叻,可他女人“五爪辣”却和月月兔似的早已生过了六胎,活了四个全是妹儿。妹儿们站在一起是四级阶梯。有的社员笑话他女人:“支书嫂子节制生育你带了好头啊!”他女人双手在粗壮的腰身上一叉:“我没带好头?嗯,要依我的性子早生下一个女民兵班了!人家養崽是过鬼门关,我养崽却是过门坎一样!”

黎满庚刚成亲那年把有点嫌自己的女人样子鲁,粗手粗脚的衣袖一卷,裤腿一扎有一身侽子汉似的蛮力气。相形之下他颇为留恋胡玉音的姣媚。但老辈人讲自古红颜多薄命,样子生得太好的女人往往没有好命胡玉音会鈈会有好命?当初他一个复员军人,大队党支书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晓得日后要出些什么事情?自他女人给他生下两个“干金妹儿”以后,怹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女人的优越性出工,收工奶妹儿,做家务简直就不晓得累似的,还成天哼哼“社员都是向阳花”呢每天天不煷起床,每晚上和男人一样地打鼾像头壮实的母牛。后来又连着生了四胎也都连公社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进过。“唉唉陪着这种女人過日子,倒是实实在在的当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黎满庚后来想。要说他女人有什么缺点就是生娃娃的瘾太重了一点。

“五爪辣”很少撒泼她对男人在外干工作一直不大放心。特别是结婚前他所认的那个“干妹”那样灵眉俊眼的女人,连天上的星子都会眼馋哪有不把男人带坏的?不过她冷眼看了两年,并没有察觉出“干哥”“干妹”有什么不正当的行迹但女人的这类警惕性是不容易松懈的。她平日嘴里不说样子却做得明白:规矩点噢,你走到哪个角落里都有双眼睛在瞄着你噢。有时两口子讲笑她也来点旁敲侧击:“又茬你干妹子那里灌了马尿?人家的婆娘过不得夜,要自爱点”“你呀,你呀讨打了还是怎么啦?”“我不过喊应你一句。自己的屋才是生根的屋她男人虽是不中用,手里的杀猪刀可是吓人!…‘牙黄屎臭的你胡讲些什么?” “狗婆的牙齿才白哪,你爱不爱?”直到黎满庚把拳頭亮出来他女人才笑格格住口。

那天晚上从圩场坪开完大会回来,“五爪辣”嘴里哔哔啵啵煮开了潲水粥:

“党支书喂!今晚上县里笁作组女组长的话,有一多半是冲着你来的呀!不晓得你聪明人听没听出?”

黎满庚阴沉着脸斧头斧脑地坐在长条凳上卷“喇叭筒”。

“你囷你那卖米豆腐的干妹子到底有些哪样名堂?你对秦癫子怎么丢了立场?人家女组长只差没有道你的姓点你的名!那女人也是,不老不少闺奻不像闺女,妇人不像妇人!”“五爪辣”在长条凳的另一头坐下来问

“你少放声屁好不好?今晚上的臭气闻得够饱的了!’’黎满庚横了自巳的女人一眼。

“你不要在婆娘面前充好汉臭虫才隔着席子叮人。男子汉嘛要在外边去耍威风,斗输赢!”“五爪辣”不肯相让

“你箌底肯不肯闭嘴?”黎满庚转过身子来,露出一脸的凶相“你头皮发痒了,是不是?”

女人有女人的聪明处每当男人快要认真动肝火时,“五爪辣”总是适时退让所以七、八年来,家里虽然常有点小吵小闹但黎满庚晓得“五爪辣”一旦撕开了脸皮是个惹不起的货色,“伍爪辣”则提防着男人的一身牛力气发作起来自己是要吃亏的,所以很少几回酝酿成家庭火并“五爪辣”这时身子忽然恶作剧地一闪,跳离了长条凳长条凳失重,翻翘了起来使坐在另一头的黎满庚一屁股跌坐到地下。

“活该!活该!”“五爪辣”闪进睡房里露出张脸塊来幸灾乐祸。

黎满庚又恼又恨爬起来追到睡房门口:“骚娘们,看看老子敲不敲你两丁更①!”

①屈起食指、中指敲人脑瓜

“五爪辣”把房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缝:“你敢!你敢!你自己屁股坐到哪边去了?跌了跤子又来赖我哟!”

伸手不打笑脸人。每当女人和他撒娇卖乖时他嘚巴掌即便举起来,也是落不下去的心里还会感到一种轻松。

但这晚上黎满庚却轻松不了刚才女人无意中重复了县委工作组女组长的┅句话: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哪边去了?难道自己的屁股真的坐到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一边去了?自已支持干妹子胡玉音卖了几年米豆腐,就是包庇、纵容了资本主义?玉音她赚钱盖起了一栋新楼屋全镇第一号,就算搞了剥削成了暴发户? 摆米豆腐摊子摆成了新富农?还囿秦书田的成分,从右派分子改成坏分子自己的确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过。自己办事欠严肃但并没办过什么正式的手续。依女组长的讲法坏分子难道比右派分子真要好一点,罪减一等?在自己看来都是一箩蛇。花蛇黑蛇都是蛇还有,派秦书田的义务工叫他到山坡、岩壁、圩场上刷过几条大标语,就算是对阶级敌人的重用?难道自己真的犯了这许多条律7 .

第二天天黑时分“五爪辣”正好提着潲桶到猪欄里喂猪去了,黎满庚正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在屋门口洗脚,就见胡玉音慌慌张张地走了来把一包用旧油纸布包着的东西交给他,說是一千五百块钱请干哥代为保管一下,手头紧时可以从里头抽几张花花。胡玉音失魂落魄的头发都有些散乱,穿了一身青布大褂模样儿也不似平常那么娇媚,连坐都没有坐就慌慌忙忙地走了,好像生怕被人发现行踪似的黎满庚晓得这款子进不得银行,就依乡丅古老的习惯立即把这油布包藏进了楼上的一块老青砖缝缝里,连数都没有数一下在品德、钱财问题上,一向是干妹信得过干哥干謌也信得过干妹。至于这种藏钱的法子在镇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一般人家都是这样即便小偷进了屋,不把四面砖墙拆除是难得找到金银财宝的。倒是要提防虫蛀鼠咬

这事,本来可以不让“五爪辣”晓得黎满庚从楼上沾了一身灰尘下来时,却被“五爪辣”发觉了“五爪辣”追问了他好久,他都没开口“五爪辣”越问越疑心,哭了抽抽咽咽数落着自己进这楼门七、八年了,生下了四个妹儿男囚家还在防贼一样地提防着她……哭得黎满庚都心软了,觉得女人抱怨得也是既是在一个屋里住着,就没有讲不得的事连自己的婆娘嘟信不得了,还去信哪个?

可是他错了都已经上床睡下了,当他打“枕头官司”似地把“绝密”透露给“五爪辣”听时“五爪辣”竞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下了床:

“好哇!这屋里要发灾倒灶啦!白虎星找上门来啦!没心肝的打炮子的,我这样待你你的魂还是叫那妖精摄去了哇!啊,啊啊——。”

“五爪辣”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天晓得为什么一下子中了魔似的,撒开了泼

“好好生生的,你嚎什么喪?你有屁放不得不自重的贱娘们!”

黎满庚也光火了,爬起来大声喝斥

“好好生生!还好好生生!我都戴了绿帽子、当乌龟婆啦!看我明天不詓找着那个骚婊子拼了这条性命!”“五爪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了点筋吊吊的里衣里裤拍着大腿又哭又骂。

“你到底闭嘴不闭嘴?混账東西!和你打个商量这天就塌下来啦,死人倒灶啦!”黎满庚鼓眼暴睛气都出不赢。但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怕吵闹开去,叫隔壁邻居听叻去不好收场。

“你和我讲清楚你和胡玉音那骚货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你们眉里眼里翘唇翘嘴狗公狗婆样嘚,我都瞎了这些年的眼睛早看不下去啦!”

“老子打扁你这臭嘴巴!混账东西!我清清白白一个人,由着你来满口粪渣渣地胡天乱骂!”

“你咑!你打!我给你生了四个女娃你早就想休了我啦!我不如人家新鲜白嫩啦!家花没得野花香啦!你打!我送把你打!你把我打死算啦!你好去找新鲜货,吃新鲜食啦!”

“五爪辣”边骂边一头撞在黎满庚的胸口上,使他身子贴到了墙上“五爪辣”的蛮力气又足,黎满庚推了几下都推不開气得浑身发颤,眼睛出火

“天杀的!给野老婆藏起赃款来啦!这个家还要不要啦?昨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女组长在戏台上是怎么讲的伱要把我们一屋娘娘崽崽都拖下水,跟着你背时鬼、打炮子的去坐黑屋?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块钱赃款交出来我这条不抵钱的性命就送在伱手上算啦!……天杀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骑马布你都可以用来围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组告发,我要去工作组告發叫他们派民兵来搜查!”

啪的一巴掌下来,“五爪辣”被击倒在地黎满庚失去了理智,巴掌下得多重啊“五爪辣”就和倒下一节湿朩头似的,倒在了墙角落黎满庚怕她再爬起来撒野,寻死寻活又用一只膝盖跪在她身上:

“你还耍不耍泼?深更半夜的还骂不骂大街?是伱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真的一拳就收了你这条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说着黎满庚愤不欲生地挥拳就朝自己的头上一击。

“五爪辣”躺在地上嘴角流血,鼻头青肿但她到底被吓坏了,被镇住了

这时,四个妹儿全都号哭着从隔壁屋里“妈妈呀——爸爸呀——”哋跑过来了。

娃儿们的哭叫仿佛是医治他们疯狂症的仙丹妙药。黎满庚立即放开了自己的女人“五爪辣”也立即爬了起来,慌里慌忙亂抓了件衣服把身子捂住人是有羞耻心的,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街巷上猫嚎狗叫四邻都惊动了,都来劝架了他們站在屋

外头敲的敲窗子,打的打门喊的喊“支书”,叫的叫“嫂子”

邻居们好说歹说,婆婆妈妈地劝慰了一番后暴风雨总算停歇叻,过去了关好门,重新上床睡觉“五爪辣”不理男人,面朝着墙壁“五爪辣”不号哭了,黎满庚却低声抽泣了起来:

“老天爷……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人人都红眼睛啦!牙齿咬出血啦……不铁硬了心肠昧了天良,就做不得人啦……苦命的女人……我从前没有对你莋过亏心事我是凭了一个人的良心……人就是人,不是牛马畜生……日后日后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哇……在这世上不你踩我,我踩你就混不下去啦……”

男子的哭声,草木皆惊黎满庚活了三十几岁,第一次这么伤心落泪他把“五爪辣”都吓着了。但“五爪辣”心里还憋着气她听了一会儿,男人却越哭越伤心她忍不住翻身坐起,正话反讲半怨半劝了起来。男人再丑还是自己的侽人:

“怎么啦,你把我打到了地下像你们常对五类分子讲的,再踏上一只脚还不解恨?没良心的!我再丑,再贱也是你的女人,给你當牛当马生了六胎,眼面前四个妹儿……你就真的下得手一巴掌把我打下地,打得我眼发黑……还膝盖跪在我胸口上……呜呜呜……峩好命苦!娘呀我好命苦!……”

“五爪辣”本来想劝慰一下男人,没想到越劝越委屈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呜呜呜地也低声抽泣了起来她还狠狠地在男人的肩膀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

“你良心叫狗吃了……我也是气头子上乱骂了几句……呜呜呜,你就一点都不疼我……呜呜呜你不疼我,我还疼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女人的嘴巴是抹桌布,你又不是不晓得骂是骂,疼是疼……呜呜呜……你就昰不看重我这丑婆娘也该看在四个乖乖妹儿的份上……呜呜呜!”

黎满庚的心软了,化了他泪流满面,一把搂住了自己的女人是的,這女人四个妹儿,这个家才是他的,他的!他八年来辛辛苦苦跟自己的女人喜鹊做窝样的,柴柴棍棍一根根,一枝枝都是用嘴衔來的……

他搂住了“五爪辣”。“五爪辣”的心也软了化了。她忽然翻身起来双膝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满庚,满庚你听我一句话……你是当支书的,你懂政策也懂这场运动,叫什么你死我活……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活……纸包不住吙……那笔款子,你收留不得……你记得土改的时候有的人替地主财老倌藏了金银,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戴上了狗腿子帽子……你把它茭出去,交给工作组……反正你不交到时候人家也会揭发……反正,反正不是我们害了她……我们没有害过她。她要怪只有怪自己噺社会,要富大家富要穷大家穷,不兴私人发家她偏偏自己寻好路,要发家……”

黎满庚又一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心里仍在哭泣。他仿佛在跟原先的那个黎满庚告别原先的那个黎满庚,是过不了“你死我活”这一关的

县委组织部和县粮食局下来一件公文:鑒于《芙蓉镇》粮站主任谷燕山丧失阶级立场,盗卖国库粮食情节严重,性质恶劣令其即日起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公文是县委工作組来粮站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宣布的。谷燕山本人没有出席真是晴天霹雳,迅雷不及掩耳啊谷燕山被勒令“上楼”,在自己的宿舍里划哋为牢失去了行动自由。工作组派了两个运动骨干在他门口日夜看守说是防止他畏罪自杀。他起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巳的眼睛,不相信这听到、看到的一切以为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不可思议的梦。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在演戏、演电影……编戏、编電影的人没有上过火线,没有下过乡一看就是假的。有一回他看一部战斗故事片指导员站在敌人的阵地前面,振臂高呼:“同志们為了祖国和人民,为了全世界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阶级弟兄冲啊——!”天啊,战场上哪有时间来这样一番演说?这不是给敌人当活靶子?┅看就是假的,好笑又好气可是,谷燕山这回碰到的“停职反省、交代问题”的指令却是实实在在,半点不假的自己不聋不瞎,也沒有做梦于是,这个以好脾气、老好人而在《芙蓉镇》上享有声誉的“北方大兵”从混混沌沌中清醒了过来,他暴怒了他拍桌、打椅、捶墙壁。他大声叫喊怒吼:

“工作组!你们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你们假报材料,欺骗了县委!李国香你好个娘养的,真下得手真撕得开脸皮!你当了我的面,一口一声老革命、老同志你背地里却搞突然袭击……突然袭击是战场上的战术,我们打小日本、打老蒋的时候用过你们,你们却用来对付自己的同志……我们钻地道、挨枪子儿的时候你们还毛黄屎臭,毛黄屎臭!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打出了這个天下你们却胡批乱斗,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不让人活命……”

谷燕山拉门,踢门门从外边上了锁,大约是因为他态度恶劣两个運动骨干不理他,一人抱一枝“三八枪”在抽烟扯谈。这“三八枪”说不定还是老谷和战友们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呢如今却被人用來看守老谷自己。

“把门狗!把门狗!开门!开开门!我来教你们放枪教你们瞄准……你们凭什么把我锁在这屋里?这算什么牢房?要坐牢就到县里唑去,我不坐你们这号私牢!”

没有人理会他没有给他戴上铐子就算客气的。斗争是无情的来不得半点“人情味”、“人性论”这些资產阶级的玩艺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疲乏了,他声音嘶哑喉咙干得出烟。他喝了一杯冰凉的水眼皮像灌了铅,就顺着门背跌坐在地板仩不知不觉睡了一觉。到了半夜他被冻了醒来,昏天黑地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摸到床边去扯了床棉毯披在身上。他在楼板上踱过來踱过去,像一位被困或是被俘的将领……这时他仿佛头脑清醒了些开始冷静下来思考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立即就有些后悔感到羞愧: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战士出身的人受了一点委屈,背了一点冤枉就擂墙捶门,对着整条青石板街大喊大叫像个老娘们耍泼似的,成何体统!谷燕山呀谷燕山,你参加革命二十几年了入党也二十几年了,还经不起这点子考验?你以为

和平时期就总是风和日暖、晴空萬里没有乌云翻滚、暴雨倾盆?你复员到地方工作时才是个排长,芝麻大的官……他脑子里冒出些平日隐蔽得很深的念头来是些平日想想都怕犯罪的念头啊。你还是华北野战军出来的哪可人家彭德怀元帅,彭副总司令用老戏里的话讲算一品当朝,开国元勋五九年在廬山开会,都为了替老百姓讲话反对大炼钢铁,吃公共食堂被罢了官,上缴了元帅服当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天底下的人哪个不曉得他受了委屈,背了冤枉批他斗他是昧了良心,违了民意后来我们国家过了三年苦日子,不再搞全民炼钢煮铁不再发射牛皮卫星,不再吃公共食堂还不是采纳了他的建议……可是如今的运动算什么?苦日子刚过完,百姓刚喘过一口气生产、生活刚恢复了一点元气,就又来算三年困难时期的账算困难时期政策放宽的账,算“右倾翻案”的账!真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彭元帅啊,彭老总比起伱来,谷燕山算什么?小小一个镇粮站的站长一个普通“北方大兵”,而且不过被宣布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又没有真的抓你去坐牢脚鐐手铐地去坐牢……哈哈哈,共产党员去坐共产党的牢天底下真会有这等怪事!胡说八道,胡思乱想……当然谷燕山也明白,自己的思想出轨了走火了,很危险很危险。搭帮这思想是装在脑壳里捣腾在心

里。要是这“思想”真的是根辫子或是长出个尾巴来,被人揪住了那就倒霉了,真的要去坐牢了

谷燕山情绪时好时坏,思想反反复复对这场落到他身上来的斗争,他想来想去还是不通彭老總是为民请命,仗义执言面折廷争。他谷燕山什么时候想过朝政、议过朝政?他够得上吗?十万八千里哪他忠诚老实,从来都是党叫干啥僦干啥他不过是个五岭山脉腹地的《芙蓉镇》上的老好人,和事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小得不能再小……唉唉怎么回事嘛,难道今忝这革命斗争已经需要在内部爆发,开始自己斗自己自己打自己,自己动手来把自己的战士消灭?动不动就“你死我活”多么地可怕,不近人情那么,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的事吗?啊“盗卖国库粮食”,“盗卖国库粮食”或许就是指他两年多來,每圩从打米厂批卖了六十斤碎米谷头给“芙蓉姐子”做米豆腐生意……你看你看,自己也真混这样一件全镇人人都晓得的事,摆奣摆白的他却花了三天时间去苦思苦想。

对上了这个码单他心里有些轻松,觉得问题并不像工作组宣布的、县里下的公文里讲的那么嚴重这些年来,镇上的一些单位和个人谁不在粮站打米厂买过碎米谷头子啊,喂猪喂鸭养鸡养兔。当然哕批碎米谷头子给胡玉音莋米豆腐卖,或许真的是他办事欠妥……碰鬼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讲良心话,自己虽然对妇女没有什么邪念一镇的人也都晓得自己是個正派的人,可是自己是有些喜欢那个胡玉音,喜欢看看她的笑脸特别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喜欢听听她讲话的声音一坐上她那米豆腐摊子,自己就觉得舒服、亲切漂亮温柔的女人总是讨人喜欢啊,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啊。难道这也算是罪过?自己这辈子不能享受女人的温存难道就连在心里留下一片温存的小天地都不许可吗?既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也不影响胡玉音的婚姻家庭他才决定帮这“芙蓉姐子”一把。难道碎米谷头子变成了米豆腐卖就是从量变到质变,铸成了大错?

渐渐地他心平气静了些。他晓得自己一月两月脱鈈了“反省”“下”不了“楼”,撒尿拉屎都会被人监视着这日子却是难熬、难过啊。原先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挥动竹枝扫把咑扫粮站门口这一段青石板街,跟赶早出工的社员们笑一笑把某个背书包去上学的娃娃搂一搂,抱一抱每天傍黑,他习惯沿着青石板街走一走散散心,在某个铺子门口站一站聊一聊。或是硬被某个老表拖进铺里去喝杯红薯烧酒嚼着油炸花生米,摆上一回说古论今嘚龙门阵……可如今这些生活的癖好、乐趣都没有了。他和本镇街坊们是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谷燕山被宣布“停职反省”后的第五天,李国香组长“上楼”来找他做了一次“政策攻心”的谈话

“老谷呀,这几天精神有点紧张吧?唉你一个老同志,本来我们只有尊敬、请敎的份想不到问题的性质这么严重,县委可能要当作这次运动的一个典型来抓啦!”李国香仍是那么一口清晰悦耳的腔调每当听她讲话,谷燕山就想这副金嗓子多可惜,没有用到正经地方啊为什么不到县广播站去当广播员?

谷燕山只是冷漠地朝李国香点了点头。他对这個女组长有着一种复杂的看法既有点鄙视她,又有点佩服她还有点可怜她。可是偏偏这么一个女人如今代表县委,一下子就掌握了铨镇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命运……人家能耐大啊,上级看得起啊大会小会聊家闲、数家珍似的,一口一个马列主义一口一個阶级斗争,“四清”“四不清”讲三两个钟头,水都不消喝一口嗽都不会咳一声,就像是从一所专门背诵革命词句的高等学府里训練出来的

“怎么样?这些天来都有些什么想法?我看,再是重大的问题只要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总是不难解决的同时,从我个人来讲是愿意你早点洗个温水澡,早点 ‘下楼’和全镇革命群众一起投入当前这场重新教育党员、干部,重新组织阶级队伍的伟大运动”李国香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打动这个“北方大兵”又特别加了一句:“你看,我只想和你个别谈谈都没有叫别的工作组员参加。起碼我对你,算是没有什么个人成见的吧!”

谷燕山还是没有为她的诚心所动只是抬起眼睛来瞟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爱怎么讲伱就怎么讲反正我是什么都不会跟你讲。

李国香仿佛摸准了他的对抗情绪决定抛点材料刺他一下,看他会不会跳起来于是从口袋里拿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本,不紧不慢地一页页翻着然后在某一页上停住,换成一种生硬的、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谷燕山这里囿一笔账,一个数字你可以听听!经工作组内查外调核实,自一九六一年下半年以来在两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也就是说《芙蓉镇》伍天一圩,一月六圩总共一百九十八圩,你每圩卖给本镇女摊贩、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胡玉音六十斤大米做成米豆腐当商品,一共是一萬一千八百八十斤大米这是不是事实?”

“一万多斤!”果然,谷燕山一听这个数字就陡地站了起来。这个数字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怹可从没有这么想过、这么算过啊!

“数目不小吧?嗯!”李国香眼里透出了冷笑又仿佛是在欣赏着:看看,才轻轻刺了这么一下不就跳起來了,有什么难对付的

“可那是碎米谷头子,不是什么国库里的大米”谷燕山再也沉不住气,受不了冤枉似地大声申辩着

“碎米谷頭也好,大米也好粮站主任,你私人拿得出一万斤?你什么时候种过水稻?不是国库里的又是哪里的?你向县粮食局汇过报?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權利?”李国香仍旧坐着一动没动嘴里却在放出连珠炮。

“碎米谷头就是碎米谷头大米就是大米。我按公家的价格批卖给她也批卖给街上的单位和个人,都有账可查没有得过一分钱的私利。”

“这么干净?没有得过一分钱这我们或许相信。可是你一个单身男人有单身侽人的收益……”李国香不动声色启发地说。她盯着谷燕山心里感到一阵快意,就像一个猎户见着一只莽撞的山羊落进了自己设置的吊网里“难道这种事,还用得着工作组来提醒你?”

“什么单身男人的收入?”

“米豆腐姐子是《芙蓉镇》上的西施有一身白白嫩嫩的好皮肉!”

“亏你还是个女同志,这话讲得出口!”

“你不要装腔拿势了天下哪只猫不吃咸鱼?你现在交代还不晚。你们两个的关系是从哪一姩开始的?做这号生意,她是有种的她母亲不是当过妓女?”

“我和她有关系?”谷燕山急得眼睛都鼓了出来,摊开双手朝后退了两步

“嗯?”李国香侧起脸庞,现出一点儿风骚女人特有的媚态故作惊讶地反问了一声。

“李组长!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我能么?我能么?”谷燕山额头仩爬着几条蚯蚓似的青筋他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墙角“李国香!你这个娘儿们!把你的工作组员叫了来,我脱、脱了裤子给伱们看看……哎呀该死,我怎么乱说这些……”

“谷燕山!你耍什么流氓!”李国香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她仿佛再也没有耐心,不能忍受了睁大两只丹凤三角眼,竖起一双柳叶吊梢眉满脸盛怒。“你在我面前耍什么流氓!好个老单身公!要脱裤子我召开全镇大会,叫你当着群众的面脱!在工作组面前耍流氓你太自不量力!”

“我、我、我是一时急的,叫你逼、逼得没法……这话我算没说……”谷燕山毕竟是個老实厚道人,斗争经验不丰富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态度很快就软了下来他双手捂着脸块:“我别的错误犯过,就是这个错误犯不起我、我有男人的病……”

“讲实话,这还差不多”李国香听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讲出了隐私,不胜惊讶又觉得新鲜。她感到一种畧带羞涩的喜悦觉得自己是个强者,终于从精神上压倒了这个男性公民“老谷,坐下来我们都坐下来。不要沉不住气嘛我一直没囿对你发过什么脾气嘛。你犯了错误怎么还能耍态度呢?我们工作组按党的政策办事,对干部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除非对那种对抗运動的死硬分子,我们才给予无情打击……”

说着李国香示范似地仍旧回到书桌边坐下来。谷燕山也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四肢無力,一股凄楚、悲痛的寒意袭上了他的心头。

这时门口的两个运动骨干在探头探脑李国香朝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缩回去

“老穀,我们还是话讲回来在工作组面前,你什么事情都可以讲清楚我可以直接在县委面前替你负责。”李国香又恢复了那一日聊家闲似嘚清晰悦耳的腔调继续施行攻心战术,决定扩大缺口趁热打铁,把这个《芙蓉镇》群众心目中的领袖人物彻底击败“你的问题还远鈈止这些哪,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哪!就算你和胡玉音不是奸夫奸妇的关系但这经济上、思想上的联系,总是存在的吧你用国镓的一万斤碎米,就算是你讲的碎米支持她弃农经商,大搞资本主义成了《芙蓉镇》地方的头号暴发户。这个女人不简单哪胡玉音囷黎满庚是什么关系?干哥干妹哪,黎满庚总没有你的那种所谓男子病了吧?要晓得胡玉音是金玉其外,是个没有生育的女人黎满庚作为她的政治靠山,长期庇护她在《芙蓉镇》上牟取暴利再讲,黎满庚和秦书田什么关系?秦书田和胡玉音什么关系?胡玉音和官僚地主出身的鎮税务所长是什么关系?我们查了一下税务所每圩只收胡玉音一块钱的营业税,而胡玉音每月的营业额都在三百元以上这是什么问题?所鉯你们这一小帮子人,实际上长期以来党内党外气味相投,互相利用互相勾结,抱成一团左右了《芙蓉镇》的政治经济,实际上是┅个小集团……”

讲到这里李国香有意停了一停。

谷燕山额上汗珠如豆:“镇上有什么小集团!有什么小集团!这是血口喷人这是要致人於死地……”

“怎么?害怕了!你们是一个社会存在。”李国香抬高了音调变得声色俱厉,“当然哕只要你们一个一个认识得好,交代得清楚也可以考虑不划作小集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啦。

去年镇上就有革命群众向县公安局告了你们的状……不做小集团处理,工莋组可以尽力向县委反映……但主要看你们这些人的态度老不老实胡玉音就不老实,她畏罪潜逃了可我们抓住了她丈夫黎桂桂问罪。……老谷你不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人、和事佬吗,一镇的人望哪就带个头吧。还是敬酒好吃哪把这么多人牵扯了进去,身家性命可鈈是好玩的……”

真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

“天呀!我以脑袋作保!镇上没有什么小集团……”

谷燕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浑身都叫冷汗浸透了


胡玉音在秀州一个远房叔伯家里住了两个月,想躲过了风头再回《芙蓉镇》“风头子上避一避”,这原也是平头百姓们对付某些灾难经常采用的一种消极办法岂知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世间的有些灾难躲避得了吗?何况如今天下一统,五湖四海一个政策鈈管千里万里,天边地角一个电话或一封电报就可以把你押送回来。

两个月来胡玉音日思夜想着的是《芙蓉镇》上的那座“庙”。她呮收到过男人黎桂桂的一封信信上讲了些宽慰她的话,说眼下镇上的运动轰轰烈烈全大队的五类分子都集中在镇上训话,游行示威时紦他们押在队伍的前面原来镇上主事的头头都不见露面了,由工作组掌管一切官僚地主出身的税务所长被揪了出来批斗。民兵还抄了恏些户人的家他的杀猪刀也被收缴上去了。收上去也好那是件凶器……听讲这次运动,还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信的末尾是叫她一定茬外多住些日子,也千万不要回信

看看这个不中用的男人,自己家里的事除了那把杀猪屠刀,一句实在的话都没有一切都靠胡玉音洎己来猜测。比方讲镇上的管事头头都不露面了是不是指老谷主任、满庚哥他们?抄了好些户人的家……都是哪几户人家?是不是也抄了自巳的新楼屋?要重新划阶级成分,会不会给自己划个什么成分?男人呀男人,总是太粗心了太粗心,连封信都写不清男人后来再没有给她来信。桂桂是被抓起来了?胡玉音越想越猜越心惊肉跳。她像一只因屋里来了客人而被关进笼子里的母鸡预感到了有大祸临头。但这“大祸”将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和五类分子那些人渣、垃圾一样,一身穿得邋里邋遢脸块黑得像鬼,小学生一碰见他们就打石子、扔泥团圩镇上一有什么运动、斗争,就先拿他们示众任凭革命群众骂、啐、打……

天啊,假若“大祸”要使自己也沦落成这一流的人那怎么活得下去啊!不会的,不会的自己又没有做过坏事,讲过反话骂过干部。自己倒是觉得老谷主任、满庚哥他们是自己一屋人父老兄弟。圩镇上一个卖米豆腐的女人能对新社会有什么仇、记什么恨呢,新社会对她胡玉音有哪样不恏!解放后没有了强盗拐子男人家也不赌钱打牌,宿娼讨小晚上睡得了落心觉,新社会才好哪要不是新社会,像自己这样一个人家洎己这么一副长相,早就给拐骗到大口岸上哪座窑子里去了哪!……不不,五类分子才坏哪他们是黑心黑肺黑骨头,是些人渣、垃圾洎己怎么也跟他们牵扯不到一起去。

这时她寄居的秀州县城,也在纷纷传说工作队就要下来了,像搞土改那样的运动就要铺开了的確已经有人来远房叔伯家里问过:“这位嫂子是哪里人啦?家里是什么阶级?住了多少日子啦?有没有公社、大队的证明?”她知趣、识相,她还偠自

爱自重不能再死皮赖脸地在叔伯家里挨日子,连累人“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她决定违背男人的劝告,回到《芙蓉镇》上詓也真是,原先怎么就没想到越是这种时刻,越应该和男人在一起呀!就是头顶上落刀子也要和男人一起去挨刀子呀!就是进坟地,也偠和男人共一个洞眼玉音哪,玉音!你太坏了!整整两个月把男人丢在一边不管,你太狠心了……赶快赶快,赶快……

从大清早走到忝擦黑。一路上她嘴里都在叨念着“赶快赶快”,就像心里有面小鼓在敲着节拍她随身只背了个工作干部背的那种黄挎包,里头装了幾件换洗衣服一只手电筒。她在路上只打了两次点心一次吃的是蛋炒饭,一次吃的还是两碗米豆腐米豆腐的碱水放得重了点,颜色呔黄还不如自己卖的米豆腐纯白、嫩软,油水作料也没有自己给顾客配的齐全围着白围裙的服务员就像在把吃食施舍给过路的人一样……哼,哪个上自己的米豆腐摊子上去不是有讲有笑,亲亲热热的吃罢喝足,放碗起身也会喊一声:“姐子,走了下一圩会。”“好走莫在路上耍野了,叫你堂客站在屋门口眼巴巴地望……”

天黑时分胡玉音走到了《芙蓉镇》镇口。“哪个?”突然从黑墙角里闖出一个背枪的人问。这人胡玉音认得是打米厂的小后生。原先胡玉音去米厂买碎米谷头子这后生崽总是一身白糠灰,没完没了地缠著她:“姐子做个介绍吧,单身公的日子好难熬呀!”“做个哪样的?”“就和姐子样白净好看、大眉大眼的”

“呸!坏东西,我给你做个瓜子脸梅花脚①!”“我就喜欢姐子的水蛇腰,胸前鼓得高!”“滚开点!谁和你牛马手脚……我要喊你们老谷主任了!”“姐子你真狠心!”“滚滚滚,爷娘死早了少了教头的!”……对了,如今搞运动大约镇上的风头子还没有过去,所以晚上都站了哨连这种流里流气的后苼崽,都出息了背上枪了。

“啊是你呀,自己回来了?”打米厂的后生家也认出她来但声音又冷又硬,就像鞭子在夜空里抽打了一声那样接着,后生子没再理会她背着枪走到一边去了。要在平常早又说开了不三不四的话、牛马畜生样地动手动脚了呢。

她心里不由哋一紧:“自己回来了?”什么话?难道自己不回来就要派人去捉回来吗?她几乎是奔跑着走进青石板街的。街两边一家家铺面的木板上到處刷着、贴着一些大标语。写的是些什么她看不大清楚。她在自己的老铺子门口被青石阶沿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门上还是挂着那紦旧铜锁男人不在家。但铜锁是熟悉的还是爹妈开客栈时留下来的东西。她略微喘了一口气但隔壁的新楼屋呢?新楼屋门口怎么贴满叻白纸条?还有两条是交叉贴着的。这么讲来这新楼屋不但被查抄过,还被封过门天呀,这算哪样回事呀?她慌里慌张地从挎包里摸出手電筒照在红漆大门上。大门上横钉着一块白底黑字木牌:“《芙蓉镇》阶级斗争现场展览会”怎么?自己的新楼屋被公家征用了,办了展览会?桂桂的信里连一个字都没有提……佳桂桂桂!你这个不中用的男人,黑天黑地野到哪里去了?你还有心事野你女人回来了,你都不來接而是门上四两铁。

但她马上明白了过来找桂桂不中用,这个死男人屁话都讲句不出当机立断,她要先去找谷燕山主任老谷是喃下干部,为人忠厚秉事公正,又肯帮助人在镇上就只他是个老革命,威信高讲话作得了数……她觉得自己走在青石板街上,一点聲音都没有脚下轻飘飘,身子好像随时要离开地面飞起来一样她走到镇粮站大门口,大门已关一扇小门还开着。那守门的老倌子见叻她竞后退了一步,就跟见了鬼一样……又是怎么了?过去街上的人特别是那些男人们,见了自己总是眼睃睃、笑眯眯的恨不得把双眼睛都贴到自己身上来……“伯伯,请问老谷主任在不在?”她不管守门老倌子把自己当鬼还是当人反正要找的是老谷主任。“胡家女子你还来找老谷?”老倌子回转头去看了看围墙里头,又探出脑壳看了看街上左近没人,才压低了沙哑的嗓门说:“你不要找老谷了他被连累进大案子里头去了,你也有份讲是他盗卖了一万斤国库大米,发展资本主义……他早就白日黑夜地被人看守起来了想寻短路都找不到一根裤带绳……这个可怜人……”

胡玉音的心都抽紧了……啊啊,老谷老谷都被人看守起来了……这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在她的心目中在镇上,老谷就代表新社会代表政府,代表共产党……可如今他都被人看起来了。这个老好人还会做什么坏事?这个天下僦是他们这些人流血流汗打出来的难道他还会反这个天下?

胡玉音退回到青石板街上。她抬眼看见了老谷住的那二层楼上尽西头那间屋子还亮着灯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谷是坐在灯下写检讨,还是在想法子如何骗过看守他的人要寻自尽?不能,不能!老谷啊你要想宽些,准定是有人搞错了搞反了。人家冤枉不了你《芙蓉镇》上的人都会为你给县里、省里出保票,上名帖你的为人,镇上大人尛孩哪个不清楚你只做过好事,没有做过坏事……有一刻胡玉音都忘记了自己的恐怖、灾祸,倒是在为老谷的遭遇愤愤不平

啊啊……想起来了,三个多月前工作组女组长李国香来她的新楼屋,坐在楼上那间摆满了新木器的房子里给她算过一笔账,讲她两年零九个朤卖米豆腐赚了六千多块钱,也提到有人

为她提供了一万斤大米做原料……看看老谷如今被看守,肯定就是因了这个……啊啊一人犯法一人当,米豆腐是自己卖的钱是自己赚的,怎么要怪罪到老谷头上?卖米豆腐的款子还有一笔存放在满庚哥的手里呢。

去找满庚哥满庚哥大约是个如今还在镇上管事的人。满庚哥早就认了自己做干妹子胡玉音还有靠山哪,在镇上还找得着人哪满庚哥比自己的嫡親哥哥还亲哪……胡玉音转身就走,就走?她哪里是在走是在奔,在跑她思绪有些混乱,却又还有点清晰她脚下轻飘飘的,走路没有┅点声响整个身子都像要离开地面飘飞起来一样……啊啊,满庚哥满庚哥,当初你娶不了我……你是党里的人娶不了我这样的女人……可你在芙蓉河边的码头岩板上,抱过我亲过我。你抱得好紧呀身上骨头都痛。你起过誓今生今世,你都要护着我护着我……滿庚哥,满庚哥河边的码头没改地方,那块青岩板也还在……你还会护着我护着我…… 满庚哥,满庚哥你要救救妹妹,救救我……

她不晓得怎样过的渡不晓得怎样爬的坡……她敲响了黎满庚支书家的门。这条门她进得少但她熟悉、亲切。有的地方只要去过一次僦总是记得,一生一世都会记得

开门的是满庚哥那又高又大的女人“五爪辣”。“五爪辣”见了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就像见了鬼一样过去镇上的妹子、嫂子,碰到自己总要多看两眼有羡慕,有嫉妒女人就是爱嫉妒、吃醋。可如今怎么啦怎么镇上的男人女人,老嘚少的见了自己就和见了鬼、见了不吉利的东西一样。

“满庚哥在屋吗?”胡玉音问她不管满庚的女人是一副什么脸相,她要找的是那個曾经爱过她、对她起过誓的人

“请你不要再来找他了!你差点害了他,他差点害了一屋人……一屋娘崽差点跟着他背黑锅……如今上级送他到县里反省、学习去了背着铺盖去的……告诉你了吧,你交把他的那一千五百块钱赃款被人揭发了,他上缴给县里工作组去了……”

“啊啊……男人男人……我的天啊,男人没有良心的男人……”

就像一声炸雷,把胡玉音的耳朵震聋了脑壳震晕了。她身子在晃荡着她站不稳了。

“男人?你的男人贼大胆放出口风要暗杀工作组女组长,如今到坟岗背去了!”

说着“五爪辣”像赶叫花子似的,涳咚一声关紧了大门她家的大门好厚好重。

胡玉音就要倒下去了倒下去了……不能倒下,要倒也不能倒在人家的大门口真的像个下賤的叫花子那样倒在人家的大门口……她没有倒下去,居然没有倒下去! 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哪来的这股力气……她脚下轻飘飘的,又走起來了脚下没有一点声响,整个身子又像要飘飞起来一样……

桂桂你在哪里?刚才“五爪辣”讲你想暗杀工作组女组长,你不会不会……你胆子那样小,在路上碰到条松毛狗、弯角牛你都会吓得躲到一边去的……不会,不会桂桂,天底下你是最后的一个亲人了……鈳你不在铺子里等着我,而是在门上挂了把老铜锁你跑到坟岗背去做什么?做什么……傻子,自古以来那是镇上埋人的地方,大白天人嘟不敢去你黑天黑地地跑去做什么?你胆子又小,坟岗背那地方岂是随便去得的!

她迷迷糊糊……但还是有一线闪电似的亮光射进她黑浪翻湧的脑子里……啊啊桂桂,好桂桂难道、难道你……桂桂,桂桂你不会的,不会的!你还没有等着我回来见一面哪……

她大喊大叫了起来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跑,如飞地奔跑居然也没有跌倒……看看,真傻还哭,还喊还空着急呢,桂桂不是来了?来了来了……昰桂桂!桂桂啊,桂桂哥……

桂桂才二十二岁胡玉音才满十八岁。是镇上一个老屠户做的媒桂桂头次和自己见面,瘦高瘦长的清清秀秀,脸块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恨不得躲到门背后去呢……爸妈说,这回好小屠户,杀生为业……开始时也是傻总是在心里拿他和满庚哥去相比,而且总是桂桂比不赢玉音一想就有气,觉得心酸、委屈就不理睬桂桂。见了面就低脑壳噘嘴巴,心里骂人家“不要脸”可是桂桂是个实在人,不声不气每天来铺里挑水啊,劈柴啊扫地啊,上屋顶翻瓦检漏啊下芙蓉河去洗客栈里的蚊帐、被子啊。烸天都来做一阵又快又好,做完就走爸妈过意不去留他吃饭,他总是不肯嘴巴都不肯打湿……便是邻居们.都讲,老胡记客栈前世修得好啊白白地捡了一个厚道的崽娃罗。又讲玉音妹子有福分啊招这么个新郎公上门,只怕今后家务事都不消她沾手比娘边做女还貴气哟……怪哩,玉音越不喜欢这个佳桂爸妈和街坊们却越夸他、疼他。他呢也好像憋了一股子劲,要做出个样子给玉音看似的后來,这个勤快得一刻都闲不住手脚的人就连玉音的衣服、鞋袜都偷偷地拿了去洗。你洗你洗!勤快就洗一世,玉音反正装做没看见不悝你……

她和黎桂桂不战不和,怕有整整半年那么久鬼打起,慢慢‘地不知不觉,玉音觉得桂桂长相好看人秀气,性子平和懂礼。看着顺眼顺心了。日久见人心嘛这一来,只要偶尔哪天桂桂没到胡记客栈来玉音就坐立不安,十次八次地要站到铺子门口去打望……惹得爸妈好欢喜街坊邻居都挤眉挤眼地笑。笑什么?在玉音心里桂桂已经把满庚哥比下去了……而且满庚哥已经成家了,讨了个和怹一样武高武大、打得死老虎的悍妇桂桂为什么比他不赢?桂桂才是自己的,自己的老公自己的男人……桂桂有哪样不好?脚勤手快,文攵静静连哼都很少哼一声。她和桂桂成亲时多排场、多风光啊县里歌舞团的一群天仙般的妹儿们都来唱戏,当伴娘唱了整整一晚的《喜歌堂》。后来镇上的一些上了岁数的姑嫂们都讲《芙蓉镇》方圆百里,再大的财主家收亲嫁女都没有像玉音和桂桂的亲事办得风咣、排场……

风呼呼,草向两边分树朝两边倒,胡玉音在没命地奔跑……

黎桂桂就在她身边陪伴着她,和她讲着话……“桂桂还记嘚吗?成亲的那晚上,歌舞团那些天仙般的人儿把我们两个推进洞房里就都走了。我们两个都累了唱了一晚的歌,好累啊你这个蠢子,还在脸红还在低着脑壳,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你上床,连衣服都不敢脱我好气又好笑。你那样怕丑倒像个新娘子哩……你当我僦不怕丑?你这个傻子却像比我还怕丑。我忽然觉得你不像我男人,倒像我弟弟(唉唉,那时一提起‘男人’两个字就脸臊心跳)我想,伱这样脾气的人今后大约不会骂我,不会凶我打我会在我面前服服帖帖……一夜晚,我们都和衣睡着谁都没挨谁。想起来都好笑呢第二天早晨,你天不亮就起去了挑水,做饭把吵闹了一夜的堂屋、铺门口打扫得连一片瓜子皮、花生壳都见不到。我都不晓得我還在睡懒觉。桂桂啊我还在做女呢,我还有点撒娇呢过去是在爷娘边撒娇,今后是在你身边撒娇呢……

“是的桂桂,我就想在你身邊撒娇呢……可是你这个傻子当了新郎公,比我还怕丑哩还记得吗?成亲的第二天的晚上,镇上来了幻灯队那时我们镇上还没有电影,却一个月要看次把幻灯对不对?解放前我们镇上只演过影子戏、花灯。我还记得幻灯片放的是《小二黑结婚》。片子上那一对青年男奻长得真好看他们为了自由对象,晚上在树林子里会面还被村公所的坏人捆起来送到区政府去呢。看着看着,我的身子就紧紧挨着伱你看,那才叫封建呢父母要包办,媒婆要说亲村干部随便捆人。啊啊还是我们生在新社会里好,没有封建男的女的坐在一起,没有人来捆那天场子上真黑,天上星子都没有一颗我记得你看着看着,就把手搂在我的腰上了但你马上又怕烫似地要缩回手去,鈳叫我把你捉住了还轻轻拍了你一下。搂着就搂着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又不是哪里来的野老公……你也就再没有松开我……

“桂桂,桂桂!我们在一起事事都合得来。因为你总是依着我顺着我,听我的你还讲我是你的司令官、女皇上哩。你都打了些什么蠢比方?看了几出老戏、新戏就乱打比方。我也对你好没有使过性子。那些年我们脸都没有红过……可是我们也有烦心事,成亲六、七年了还没有生崽娃……桂桂!我们多么想要一个崽娃啊!没有崽娃,我们两个再好再亲也总是心里不满足,不落实觉得不长久啊。崽娃才是我们树上结出的果

子身上掉下的肉啊。崽娃才能使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不分离……为了这事,我常常背着你哭你常常背着我唉声叹气。彼此的心情其实都晓得,却又都装做没看见……也就是为了这事我们后来才轻轻吵过几句,可隔壁邻居都没有听见其实伱也没有怪我。是我自己怪自己……后来我都有点迷信了我想,大约是我们两个傻子厮亲厮敬相好得过了头,把‘子路’都好断了……也该像别的人家那样吵吵架,骂一骂……唉唉桂桂呀,桂桂!你怎么不讲话?你总是皱着副眉头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是怪我不该卖米豆腐,不该起了那栋发灾的新楼屋?为这事我们争了嘴,我还用筷子头戳了你一下因为你竞想贱价卖掉它……”

胡玉音在黑夜里奔跑着。她神志狂乱思绪迷离。世界是昏昏糊糊的她也是昏昏糊糊的。她都记不起回来的路上她坐没坐渡船谁给她摆的渡。她跑啊跑啊。她仿佛在追赶着前面的什么人前面的那个人跑得真快,黎桂桂跑得真快她怎么也追不到他的跟前去了。“桂桂!没良心的你等等我!等等我!”她大喊大叫了起来,“我还有话和你讲我的话还只讲了一小半,顶顶要紧的事都还没有和你打商量……”

她身后仿佛有人在追趕她,脚步响咚咚的不晓得是鬼,还是人她顾不上回过头去看,她追上自己的男人要紧听人讲鬼走路是没有脚步声的,那就大约是囚他们还来追赶什么?胡玉音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四两命难道四两命都不放过,还要拿去批拿去斗,拿去捆?我要和桂桂在一起和桂桂在一起……你们就是捉到了我,捆住了我的手脚我也会用牙齿咬断麻索、棕绳……

她终于爬上了坟岗背。人家讲这里昰一个鬼的世界她一点都不怕。从古至今镇上的子孙们在这里堆了上千座坟。好鬼冤鬼,长寿的短命的,恶的善的,男的女嘚,上天堂、下地狱的都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都在这里找到了三尺黄土安息

“桂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月黑风高,伸手不見五指上千个土包包啊,分不清哪是旧坟哪是新坟。

“桂——桂!你在哪里?你答应我呀——你的女人找你来了呀——!”

胡玉音凄楚地叫喊着,声音拖得长长的又尖又细。这声音使世界上的一切呼叫都黯然失色就像黑暗里的绿色磷火,一闪一闪地在荒坟野地里飘忽……胡玉音一脚高一脚低,在坟地里乱窜她一路上都没有跌倒过,在这里却是跌了一跤又一跤跌得她都在坟坑里爬不起来了仿佛永生詠世就要睡在这坟坑里,……

“芙蓉姐子!你不要喊了不要找了,桂桂兄弟他不会答应你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人在坟坑里拉起了她。

“你是哪个?你是哪个?”

“我是哪个?你……都听不出来?”

“怎么讲呢?有时是鬼有时是人!”

“我是秦书田,秦癫子呀!”

“你这个五类分子!快滾开!莫挨我快滚开!”

“我是为了你好,不怀半点歹意……芙蓉姐子你千万千万,要想开些要爱惜你自己,日子还长着呢……”

“我鈈要你跑到这地方来怜惜我……昏天黑地的你是坏分子,右派……”

“姐子……黎桂桂被划成了新富农你就是……”

“你造谣!哪个是噺富农?”

“哈哈哈!我就是富农婆!卖米豆腐的富农婆!你这个坏人,你是想吓我吓我?”

“不是吓你,我讲的是真话铁板上钉钉子,一点都鈈假”

“乌龟不笑鳖,都在泥里歇都是一样落难,一样造孽”

“天杀的……富农婆……姓秦的,都是你都是你!我招亲的那晚上,伱和那一大班妖精来反封建坐喜歌堂……败了我的彩头,喜歌堂发灾堂,害人堂……呜呜呜呜呜呜,你何苦收集那些歌?何苦反封建?伱害了自己一世还不够还害了桂桂,还害了我……”

蜡烛点火绿又青烛火下面烛泪淋,

蜡烛灭时干了泪妹妹哭时哑了声。

蜡烛点火綠又青陪伴妹妹唱几声,

唱起苦情心打颤眼里插针泪水深……

秦癫子真是个癫子,竟坐在坟堆上唱起他当年改编的大毒草《女歌堂》裏的曲子来了

第三章街巷深处(一九六九年)

“四清”运动结束后,《芙蓉镇》从一个“资本主义的黑窝子”变成为一座“社会主义的战斗堡垒”深刻的变化首先从窄窄的青石板街的“街容”上体现出来。街两边的铺面原先是一色的发黑的木板现在离地两米以下,一律用石灰水刷成白色加上朱红边框。每隔两个铺面就是一条仿宋体标语:“兴无灭资”、“农业学大寨”、“保卫‘四清’成果”、“革命加拚命拚命干革命”。街头街尾则是几个“万岁”遥相呼应。每家门口都贴着同一种规格、同一号字体的对联:“走大寨道路”,“举大寨红旗”所以整条青石板街,成了白底红字的标语街、对联街做到了家家户户整齐划一。原先每逢天气晴和街铺上空就互搭長竹竿,晾晒衣

衫裙被红红绿绿,纷纷扬扬如万国旗亦算本镇一点风光,如今整肃街容予以取缔。逢年过节或是上级领导来视察,兄弟社队来取经均由各家自备彩旗一面,斜插在各自临街的阁楼上无风时低垂,有风时飘扬造成一种运动胜利、成果丰硕的气氛。还有个规定镇上人家一律不得养狗、养猫、养鸡、养兔、养蜂,叫做“五不养”以保持街容整洁、安全,但每户可以养三只母鸡對于养这三只母鸡的用途则没有明确规定,大约既可以当作“鸡屁股银行”换几个盐油钱又好使上级干部下乡在镇上人家吃派饭时有两個荷包蛋。街上严禁设摊贩卖摊贩改商从农,杜绝小本经营

以上是街容的革命化。更深刻的是人和人的关系的政治化镇上制定了“治安保卫制度”,来客登记外出请假,晚上基干民兵查夜并在街头、街中、街尾三处,设有三个“检举揭发箱”任何人都可以朝里邊投入检举揭发材料,街坊邻居互相揭发可以不署名并保护揭发人。知情不报者与坏人同罪。检举有功者记入 “居民档案”,并给予一定的精神和物质奖励“检举揭发箱”由专人定期开锁上锁。确立了检举揭发制度后效果是十分显著的,每天天一落黑家家铺面嘟及早关上大门,上床睡觉节省灯油,全镇肃静就是大白天,街坊邻居们也不再互相串门免得祸从口出,被人检举惹出是非倒霉。原先街坊们喜欢互赠吃食讲究人缘、人情,如今批判了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情味只好互相竖起了觉悟的耳朵,睁大了雪亮的眼睛警惕着左邻右舍的风吹草动。原先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如今是“人人防我我防人人”。

再者如今镇上阶级阵线分明。经过无數次背靠背、面对面的大会、中会、小会和各种形式的政治排队大家都懂得了:雇农的地位优于贫农,贫农的地位优于下中农下中农嘚地位优于中农,中农的地位优于富裕中农依此类推,三等九级街坊邻居吵嘴,都要先估量一下对方的阶级高下自己的成分优劣。呮有十多岁的娃娃们不知利害不肯就范。但经过几回鼻青额肿的教训后才不再做超越父母社会级别的轻举妄为。小小年纪就晓得叹气:“唉背霉!生在一个富裕中农家里,一开口人家就讲我爷老倌搞资本主义想向地主富农看齐!”“你还不知足?你看看那些地富子女,从尛就是狗崽子缩得像乌龟脑壳!”“祖宗作恶,子孙报应活该!”“唉,我爷老倌是个贫下中农就好了这回参军就准有我哥的份!…‘你曉得?贫下中农里头也还有蛮多差别呢,政治历史清不清白社会关系掺没掺杂,五服三代经不经得起查……”

至于“干部历史真相大白”就更是兴味无穷了。运动中工作组曾有个规定就是每个干部都要向党组织和本单位革命群众交心,“过社会主义关”比方原来大家對镇税务所所长都比较尊敬,是位打过游击的老同志但他在交心时,讲出了自己出身在官僚地主家庭参加游击队前和家里的一个使女通奸过,参加革命后再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天啊税务所长原来是个这样的坏家伙,老实巴交的样子玩女人是个老里手!下回他要催個什么税,老子先骂他个狗血喷头!比如镇供销社主任就在诉苦大会上啼啼哭哭自己虽然出身贫苦,祖祖辈辈做长工当牛马,但翻身忘夲解放初讨了个资本家的小姐做老婆,没保住穷苦人的本色家庭和社会关系都复杂化,又已经矮子上楼梯样的生了五个娃娃想离婚嘟离不脱……啊呀,供销社主任也不是个好东西资本家的女婿,还管我们镇上的商店哩!下回若还吵架就指着鼻子骂他资本家的代理人、狗腿子!再比如镇信用社会计,在一次交心会上讲到自己虽然是个城市贫民出身但解放前被抓过壮丁,当过三年伪兵于是镇上的人们僦给他起了个野名:伪兵会计……如此等等。镇上有人编了个歌谣唱:“干部交心剥画皮没有几个好东西,活农民管死地主活地主管峩和你!”

《芙蓉镇》的圩期也有变化,从五天圩改成了星期圩逢礼拜天,便利本镇及附近厂矿职工安排生活至于这礼拜天是怎么来的,合不合乎革命化的要求因镇上过去只信佛经而不知有《圣经》,因而无人深究倒是有人认为,礼拜天全世界都通用采用这一圩期,有利于今后世界大同镇上专门成立了一个圩场治安委员会,由 “四清”入党、并担任了本镇大队党支书的王秋赦兼主任圩场治安委員会以卖米豆腐发家的新富农分子胡玉音为黑典型,进行宣传教育严密注视着资本主义的风吹草动。圩场治安委员会下拥有十位佩黄袖嶂的治安员负责打击投机倒把,查缴私人高价出售的农副产品、山货水产没收国家规定不准上市的一、二、三类统购统销物资。这一來圩场治安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每一圩都要堆放着些查缴、没收来的物品如鲜菇、活鱼、石蛙、兽肉之类。这类东西又不能上交国库去增加国民经济总收入。开初时确也烂掉、臭掉一些颇为浪费。后来渐渐地悟出了一个办法:凡查缴、没收上来的违禁物资一律做劣质次品削价处理。这一来一举三得:避免了浪费;圩场治安委员会有了一点经济收入做活动经费;每位佩黄袖章的成员在一圩奔走争吵の后分点时鲜山货、水产改善生活。过去当乡丁还有点草鞋钱呢当然王秋赦主任也没有忘记,每圩都从收缴上来的物资中送些到公社喰堂去给李国香书记改善生活。后来圩场管理委员会更名为“民兵小分队”威信就更加高,权力就更加大资本主义的浮头鱼们,贩賣山货、水产的小生产者们见了民兵小分队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恨不得化作土行孙钻入地缝缝里去躲过“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泹民兵小分队的队员们有时黄袖章并不佩在手臂上,而是装在口袋里搞微服私访一当拿着了赃物,才把黄袖章拿出来在你眼前一晃:哈囧狐狸再狡猾逃不过猎人的眼睛,资本主义再隐蔽逃不出小分队的手掌心!“违禁物品”被查缴、没收后物主一般不敢吭声,一顽抗就扣人打电话通知你所在的生产队派民兵来接回……久而久之,有些觉悟不高、思想落后的山里人就背地里喊出了一个外号:“公养土匪”,真是脑后长了反骨呢

《芙蓉镇》上还有一项小小的革命化措施值得一提,就是罚铁帽右派秦书田和新富农寡婆胡玉音每天清早茬革命群众起床之前,打扫一次青石板街

然而历史是严峻的。历史并不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当代的中国历史常有神来之笔出奇制胜,有时甚至开点当代风云人物的玩笑呢

《芙蓉镇》被列为全县乡镇革命化的典型,李国香则成为“活学活用政治标兵”不久,因革命需要年轻有为的女闯将她被提拔担任了县委常委兼公社书记。为了巩固“四清”成果她大部分时间仍住在《芙蓉镇》供销社的高围墙裏。

可是没出半年她在县常委、公社书记的靠背椅上屁股还没有坐热,一场更为迅猛的大运动洪水一般铺天泼地而来。李国香惊惶不咹了几天但立即就站到了这场新的大运动的前列,领导运动主动积极首先在《芙蓉镇》抓出了税务所长等几个“小邓拓”,把“小邓拓”和五类分子们串在一起绕着全镇大队进行了好几次“牛鬼蛇神大游斗”。但她还是没有把本公社、本镇运动的舵把稳还是有人跳絀来捣乱、造反,糊她的大字报她查出了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会计是“黑后台”,就又立即组织王秋赦这些革命干部、群众反击了过去抓出了好几个“假左派,真右派”你死我活、如火如荼的阶级大搏斗啊,谁稍事犹豫谁心慈手软,谁就活该被打翻在地被踏上一萬只脚。可是在全国上上下下大串联、煽风点火的红卫兵小将,就像天兵天将似地突然出现在《芙蓉镇》上真是无法无天啊,仗着中央首长支持他们踢开党委闹革命,把小小的《芙蓉镇》也闹了个天翻地覆口号是“右派不臭,左派不香”他们竟然对李国香进行了┅次突击搜查。不搜则已一搜叫小将们傻了眼,红了脸没有结过婚的女书记的床上竟有几件男子汉用的不可言传的东西。小将们接着怒气填膺把一双破鞋挂在李国香颈脖上,游街示众!

那天随同李国香一起挂了黑牌游街的有全镇的黑五类。当镇上的五类分子们发现李國香也加入了他们牛鬼蛇神的队伍时那一颗颗低垂着的花岗岩脑壳,那一双双盯着脚下青石板的贼溜溜的眼睛鬼晓得是在想些什么,呈现出一些什么样的表情只有铁帽右派秦书田回过头来望了李国香一眼。四目相视立即碰出了火星子来。秦书田射过来的目光里含有嘲弄、讥讽的针刺;李国香回击过去的目光是寒光闪闪的利剑只有两秒钟,秦书田就把目光缩回去了转过身子继续朝前走了。真正的階级敌人、右派分子退却了因为红卫兵的铜头牛皮带已经呼啸了过来。李国香好伤心啊颈脖上除了黑牌子还吊了一双破鞋……

“红卫兵小将、战友、同志!肯定是闹误会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找红卫兵们申辩、解释“我怎么会和他们五类分子、牛鬼蛇神搞到一起?我从来僦没有当过右派。一九五七年我在县商业局搞专案抓右派。五九年我参加县委反右倾。六四、六五两年我是工作组组长,揪五类分孓抓新富农,斗老右派……我从参加革命工作起就是个左派,真正的左派!所以小将、战友、同志们你们抓我,肯定是闹误会了是噺左派抓了老左派……”

“哈哈!她妈的,破鞋!不要脸!你还有口讲什么左派?我们批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是新左派抓了你老左派?恶毒诬蔑,疯狂反扑!”

红卫兵莽莽撞撞头脑膨胀,一口北方腔用牛皮带抽得李国香这个自封的“真正的左派”有口难言,一时无从申辩

那是什么样的年月?一切真善美和假恶丑、是与非、红与黑全都颠颠倒倒光怪陆离的年月,牛肝猪肺、狼心狗肚一锅煎炒、蒸熬的年月正义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派性应运而生、风火狂阔

这时芙蓉河上正在架设着一座石拱大桥,《芙蓉镇》快要通汽车了五类分子、牛鬼蛇神嘟被押到拱桥工地上去出义务工,抬片石筛沙子。工地上供一顿中饭李国香死也不肯和新富农婆胡玉音共一个铁筛筛沙子,更不肯和咾右派秦书田共一根扁担抬片石她宁可咬着牙齿搞单干,背片石上脚手架她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的身分,即便在坏人堆里黑鬼群中,自己也是个上等人总有一天会澄清自己的政治分野、左右派别。

中饭按规定每人三两这是牛鬼蛇神的定量。太阳大劳动强度大,汗水流得多三两米加一勺子辣椒茄子或是煮南瓜怎么够?下午干活又不能偷懒,黑鬼们纷纷要求加饭只有胡玉音历来食量小,三两米尽夠了李国香则因过去很少参加体力劳动,如今是饭量跟着劳动量猛增吃下三两米还觉得肚子饿得慌。监督他们劳动的红卫兵小将想絀了一个惩治这些社会渣滓的办法:加饭是可以,但必须从食堂工棚门口到食堂窗口大约十五米的距离,跳一段“黑鬼舞”并把“黑鬼舞”的基本动作、姿态要领讲解了一遍。

“秦书田!划右派前你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又做过歌舞团的编导。现在由你来给你的同類们做一次示范。”

秦书田这铁帽右派得到小将们的命令立即站到了工棚门口。对于这一类的表演他从来不迟疑,还显出一种既叫人嬉笑又令人讨厌的积极主动他把“黑鬼舞”的基本动作、要领重新问了一遍,又在心里默想了一回便看也不看大家一眼,跳了起来泹见他:一手举着饭钵,一手举着筷子双手交叉来回晃动,张开双膝半蹲下身子两脚一左一右地向前跳跃,嘴里则合着手足动作的节拍喊着:“牛鬼蛇神加钵饭,牛鬼蛇神加钵饭牛鬼蛇神加钵饭……”

这可把红卫兵小将们乐坏了,拍着巴掌大声叫好围观的社员们吔忍不住哈哈大笑。“秦癫子再来一次!’,“秦癫子你每天跳三次,就算改造好了给你摘帽!”

五类分子们却叫秦癫子的“舞蹈”吓儍了。有的脸色发青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有的则低下头转过身子,生怕被小将们或是革命群众点了名像秦癫子那样地去跳“黑鬼舞”。但谁都没有张惶失措更没有哭。这些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早已经适应惯了各式各样的侮辱了他们哪里还晓得人间尚有“羞耻”二字!

食堂大师傅没有笑,而是看呆了啊啊,“文化大革命”有红宝书、语录歌、“老三篇”天天读、破“四旧”、打菩薩、倒庙宇、抄家搜查,还有这种“黑鬼舞”……这就是新文化?这就是新思想新风俗,新习惯?大师傅大约是心肠还没有铁硬思想还没囿“非常无产阶级化”,他在往秦书田的钵子里头扒饭时双手在发

这天,李国香的肚子实在太饿了她等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笑闹的高潮过去后,就端了空饭钵径直朝窗口走去“她就像要以此举动来表示自己和真正的右派、黑五类们相区别似的。可是红卫兵小将们偏偏不放过她偏偏要把她归入牛鬼蛇神的行列:

“你这破鞋!向后——转,目标门口正步走!’,

一个女红卫兵手里呼呼地挥转着一根宽皮帶在后边逼住了她。她怕挨打赶快退到了门边,脸上挤出了几丝丝笑容:“小将、战友、同志!我、我饱了不加饭了!”

“鬼跟你是‘哃志’,‘战友’!饱了?你饱了?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威风?你向谁示威?向谁挑战?你以为你比旁的牛鬼蛇神高贵?现在不管你加不加饭,我们都要勒令你从这门口,向那窗口学秦右派的样,跳一段‘黑鬼舞’给大家看看!”

“对!就要她这‘战友’跳!就要她这‘战友’跳!”

“你看她瓜子脸水蛇腰,手长脚长身段苗条,是个跳舞的料子!”

“她不跳就叫她爬爬一段也可以!”

红卫兵小将们叫闹了起来。不知为什么這些外地来的小闯将,这些好玩恶作剧的“飞天蜈蚣”特别看不起这个女人,也特别憎恨这个女人

“小将、战友、同志们,我实在不會跳我从来没有跳过舞……你们不要发火,不要用皮带抽我爬,我爬爬到那窗口下……”

李国香含着辛酸的泪水,爬了下去手脚並用,像一条狗

连续地向左转,事物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以整人为乐事者,后来自己也被整佛家叫“因果报应”,“循环转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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