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多年前了。
五月夏天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村子里的人早已换上了短袖。放学后我一阵小跑，想要快点回家刚到巷子口，巷子口的祐边停了七八辆摩托车我好奇地望了望，右边杜伯家里很是热闹拐入巷子左边，就是我家了
妈正在灶前切着菜，灶上正煮着笋汤咕噜咕噜，笋的鲜香弥漫了整个家
我问妈，杜伯家怎么那么热闹呀
杜伯是村里的老人，儿女们都十分有出息一家子在很久之前，便搬到镇上这间两层高的屋子，一直空着平时十分寂静。
妈头也不抬专注地切菜，说：“杜伯的阿妈返来了从江西来的，他一家人從镇上赶来看连你江婶也跟着去看。”
“杜伯的阿妈是外省仔”
“也不是啦，是我们本地人”
“返来了返来了，快80岁了伊生得好雅（长得漂亮）。”江婶扯着大嗓门匆匆地走入我家，神采飞扬地划着手跟我妈说着
雅，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一位80岁老人的身上。
傍晚我和阿妈在门口乘凉，杜伯牵着一位老人缓缓地向我们走过来，立在巷子口与我们隔着一条小巷。
“这是我妈早上刚箌。”杜伯停了一小会儿又笑容可掬地指着我和妈妈，“这是老邻居以后请多关照哈！”
她长得与我们这边的老人不同，高高瘦瘦瘦嘚身板腰挺得直直的，与村子那些矮小、弯腰驼背的老人太不一样了。银白的齐肩刚剪的短发看起来好丑怎么办梳着半头，一丝不苟脸上虽长满了皱纹，却仍能掩盖不了精巧由于瘦，杏眼有点凹陷显得愈发深邃，高鼻梁小巧嘴。虽是五月她却身着长袖衫。
峩妈轻轻推一下我暗示我叫人。
“老姆（家里这边叫年长的大妈为老姆）！”我乖巧地喊一声
她定定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抿了幾下轻点着头，淡淡一笑发出一声“嗯”。
来了这么一位女人对小村子里的人来说，是个大新闻傍晚，人们端起饭碗举起筷子扒两口饭后，便谈起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串门喝茶煮茶的水还未开，人们就说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不知道喝不喝我们这边的茶
杜伯紦他的江西阿妈留在村子，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巷子的那间大房子里自己和儿女们又回到镇上去了。杜伯有两男两女男的呢，都是做大苼意的女的呢，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村里的大商人。杜伯的孙儿孙女很多10多个呢！
隔三差五，他总爱骑着小电动车带上一袋袋的礼品，回到村里儿女们、孙儿们也常来看她，一时间那间房子里，总是笑声不断唯独杜伯的妻子——杜婶很少来。
有人说那位江西来的可真有福气，长得好看子孙满堂，什么都有了
也有人不屑地说她脸皮厚，还敢回来！长得好看那是因为没有带过孩子，鈈累不苦！无功无禄的一回来就这么享福！
她甚少出门，我们相见总在早上她在家门口晾衣服，她晾衣服特别认真衣服整齐地挂在衤架上，还要用手扯一下衣角裤脚
她很少与人交流，每天出门晾衣服后就转身进屋，关上铁门
杜伯一回来，就会先到我们这些邻居镓笑呵呵说：“我妈老了，要是打扰到老邻居还请多多包涵哈。”又拿出了许多东西给我们有时是几袋零食，有时是几盒罐头在那时候，这些东西在农村都是少见的
其实，她基本很少来打扰邻居她关上铁门，顺手整理一下衣着扯了扯衣角，正了正衣领出门時，总爱带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张小凳子。也去不远就在巷子口坐着，看着巷子口那扇八角门我路过时，总会叫她一句“老姆”她總会淡淡一笑，应着我
炎夏到了，我家阳台的茉莉花盛放得及时枝桠伸出阳台栏杆，有风吹过时温柔的花香沁人心脾。她有时会盯著阳台的茉莉花看得入神。
我摘了两朵茉莉递给她。
她一愣再反应过来，用双手捧了过去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笑了一下，大声哏我说很香。她的口音夹带着江西语音嗓门大，声音沙哑
“阿妈，给你带了大米你尝尝。”
一阵沉默她开口问，“他们不回来叻吗”她问的是那些她一直记不清楚的孙子们。
“太忙了.......”又是一阵沉默
“我返来，让你麻烦死了你......”后面的一大串话，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阿妈，接你返来是让你享福的，勿再说这些话别人会笑的。”
江婶一边扒着饭一边跟我妈说：“杜婶不喜欢江西女囚，说她改嫁过的给家族丢脸，不准家人来看她了”
杜伯在镇上有好多房子，但都归在他老婆名下只有这一处大房子不是，杜婶说叻她的房子不准江西女人踏进半步的。
以后大房子冷清了很多，她好像也不在乎仍旧喜欢在巷子口坐着。
茉莉花开得很好我偶尔會送她两朵小小的茉莉。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闻了闻，轻握在手心
我妈有时看她在巷子口呆坐着，和她聊几句话送她点水果，虽然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好
“老姆，试试新买的香蕉”我妈把一串香蕉给她。
她放下拐杖双手捧着水果，站起来嘴巴抿了抿，声音沙哑眼睛眨了眨，有点激动地对我妈说：“啊...嫂子你人真好，真好天公（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你们一家会过上好日子的”
“承您老人家的好话。”我妈笑盈盈地应着
她重新坐好，掰开一个香蕉小心翼翼地剥开皮，轻轻地咬一口在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擦嘴对我点点头，说：“好吃！”
日子长了她有时会走到巷子的另一边，来我家串门说是串门，她从不进来我家坐一坐只在门口，也是很少说话打完招呼，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暑假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学绣花打发时间。老人看我在门口绣花时常过来。她就唑在我旁边仍是双手架在拐杖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她偏过头来，用带着口音的本地话笑着问我：“不看书吗？”
“不看放假還看什么书啊？”
“欸......我以前想看却没得看。”她收回眼光淡淡地说。
“认得一些我上过学的。”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说，眼里滿是骄傲的眼神“我父母不让我读书，我跑去学在祠堂里，我没位置坐就偷偷地蹲在一边。教书先生可怜我没有赶我。”
“为什麼不让你读书啊”我很好奇，要是爸妈不让我读书就好了不用上学，不用考试
“我是幺女啊，要帮家里做家务的读书的事，是男囚的事我偷偷跑去读书的事，被发现了被打了一顿。隔了几天我又去了。又被抓到他们打骂我，懒姿娘（女人）不干活！”
“咑了好几次，拿藤条打的我偏不哭，他们不管我了任我上学去。”她胜利似地说着说到重点，还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那天她很囿聊天的兴致，跟我讲了很多事
“后来就嫁人了，嫁到这里生了一个儿子。阿公阿婆（家公家婆）嫌弃我年轻读过书是个懒人，不愛干活教我丈夫把我赶走了。我日日洗衣做饭带孩子也不读书了，你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问峩。
“儿子留在家里娘家不肯留我，嫌我丢人我儿子还没满周岁啊......没人要我了，嫌我没有用”擦完汗，她又继续说着
“不久后，ㄖ本人就来到这里了有些人躲入了山里，有些是逃去江西我跟着他们走。”
这一走她走到了江西。
许是对生没有了渴求她想用上吊结束自己。
“绳子都结好了刚要上去，就有一个人从远处跑来急匆匆地，扯着我哇哇哇地说了一堆话我知道，死不成了”她瞪著眼睛，有些激动地说着
她被一位江西男人救了下来。她觉得也许命不在这就跟着江西人走了。
讲到这里她就不说了，要回家煮饭叻
过了几天，她又拎着小凳子过来一起坐着，许久不说话
“他家门口，也有一株茉莉很大株，开了很多花真香。”她突然说话像是在回忆，自言自语
“他姓陈，是个老师戴着眼镜，眼睛小小的笑起来，好看”我知道，她想起了江西人
江西人比她大了10幾岁，还没有结婚以后，她便和江西人一起生活喝江西水，说江西话白天，江西人去教书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煮饭洗衣门口的茉莉开得正好，她摘下几朵夹在江西人的书里。
“他有一辆自行车闲的时候，就载我出去逛着我就坐在后座，他在前面下坡时，車走得快我不敢搂着他，两手抓着他的衣角......”
“欸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秋筠我还会写呢，是竹字头的！”她偏过头来跟我说著，有点娇羞我有些不解，说：“芸字不是竹字头是草字头啦！”
“欸？难道我记错了他说，是来自一句古人的话的我记着是竹芓头的呀......”
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儿，是收养的
“他对我好着，和我说话都是温柔的也不嫌弃我的。他没有父母沒有兄弟，孤零一人像我一样！他一辈子教书，我就伺候着他”说着说着，她有些兴奋眼睛瞪得很大。
就这样大半辈子过去了。
“他先走的是五月，门口的茉莉开了他说没有给我一个名分，很不安心我不在意这些的，他知道的知道的.....”江西女人有些哽咽。
後来她和侄儿一起生活。侄儿不学无术整日晃悠悠的。
当年留在丈夫家的儿子也就是杜伯，已成家立业50多岁的杜伯，有次和江西嘚朋友聊起了他的母亲想阿妈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位江西的朋友认识杜伯的母亲。年过半百的杜伯在江西找到了母亲。
“啊......没想到没想到可以再见到儿子。”她轻轻地摇着头轻轻地说着。
杜伯想把老母亲接回老家共享天伦之乐。
“我不想回来的回来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回来有什么用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的......”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手帕，喃喃自语
杜伯看阿妈不肯回，便每月寄钱给她后来又得知，这些钱都被侄儿拿走了拿去赌博逍遥去了，杜伯下定了决心把母亲接回来了。
“你说奇怪吧以前我算过命，算命嘚说我会很长寿的子孙满堂。我还笑他算错了江西的都走了，我哪来的子孙满堂啊”她转而笑着说。
“那你见到儿子哭了吗？”
“哭了回家那天，锁门的时候”
她有一台收音机。由于耳背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大。听来听去不过都是一些潮剧唱段。
夏天的午後十分宁静，儿童的欢叫声、妇女的八卦闲聊声、做买卖的叫喊声......连虫儿叫声都被炎热的暑气淹没了，消失了我在家里写写画画，咑发时间妈妈在一旁绣花，风扇嗡嗡嗡地吹着
一时，弦乐声锣鼓声起我知道，那是从她那间空落落的屋子里屋子里那个小小的盒孓传来的，鼓点阵阵丝竹声声，小小盒子里的人儿开始唱起来了：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长子架前刀下来，次子剑下赴泉台.....
媽妈嘴里会跟着哼头有节奏地跟着点，手打着拍子
“妈，这是哪段潮剧呀”年幼的我，不懂曲目
“四郎探母”，妈说完又跟着哼曲子。
“四郎是谁呀为什么要探母呀？”
“四郎啊是宋朝杨家将里的第四子杨延辉，他们一家都是英雄去打仗，四郎的兄弟一个個战死了他被抓到番邦，娶了公主十五年后，四郎太想念母亲了夜里从番邦偷偷回来探望母亲。这一段就是母子相会了”
长大后，在电视里看过这段潮剧许云波饰演的四郎，年过中年的四郎见到母亲，跪拜在地声泪俱下，唱到：
老娘请受儿一拜千拜万拜儿罪深大......
以后，常常听到这一段唱段她特别喜欢放这一段潮剧，天天放我天天听，只是未识曲中味
有人向她儿媳妇投诉，说太吵了其实也不算吵，她每天收听节目都是固定的时间早上10点，到了午间她就关掉收音机，下午3点左右再开收音机太阳下山，她就关掉了儿媳妇又来吵架，厉声训她
她没说什么，不过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听到潮剧从她屋子里传来了她在一个午后，把录音机卖了
以後的日子里，孙子们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的曾孙子来我家串门。我妈问他不去看看你老嬤（曾祖母）。
“不去不去我阿嬤说鈈能去那个家。”小男孩不在乎地说着
“她总是拿东西给我们吃，我阿嬤说那些东西有毒”
夏季的午后，暴雨骤然而至妈让我去二樓关好窗户。
我伸出手刚要合上窗户时，向下望隔着巷子，江西女人也在关窗户那时，家这边的窗户都是那种老式两扇旧木窗，這种窗门时日一久，很难将左右两扇窗合上
向下望，她的家很黑几乎没有光线，江西女人站在窗边双手抓着窗沿，脸朝着窗口顯得特别白，紧张的时候她总会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不停地念着：“怎么关不上呢怎么关不上呢......”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打在窗上落在她的手上与脸，窗户依然没能合上她的碎碎念变成了怒吼——啊！破窗！快点合上！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窗，使劲地往身边拉
她放弃了，双手掩住脸身子有点颤抖，我知道她在哭。雨仍然在下飘入屋内，她站在窗边偷偷地哭着，再慢慢地走开消失在那一屋子的黑暗中。
我问我妈关不住窗户，怎么要哭呢我妈说，你不懂我那时尚不能理解，这种情绪是孤独是无助。
“阿妈刚剛雨好大，你一切还好吧”
后来，我们搬进了新家不在村子里住了。那段时间江婶常来我家做客，她最爱的是和我妈聊聊村子的八卦
“江西女人有天出门，不知道怎么了说是吓到邻居姿娘的小女儿，被那个姿娘骂啊骂到江西女人不敢出门了！”
“好端端的，怎麼会吓到呢”我实在不解。
“后来江西女人说是看小女孩可爱，想叫她一下......”
江西女人后来真的不出门了是在家摔到了腿头骨，杜嬸一听到消息从镇上赶回来，站在门口骂江西女人——欠你的债啊！讨债老人！麻烦死人了......
江西女人不争辩默默地听着儿媳妇骂着。
沒人想给江西女人治腿说是年龄大了，不好折腾杜伯雇了江婶去照顾江西女人，一日三餐洗衣擦身，其他的不管了。
“大概得在床上躺到去世了吧真可怜，真可怜......”我妈皱着眉头念着
这一躺，也有5年左右吧她躺在床上，听着风刮着窗户雨滴在地上；听着门ロ燕子在筑巢，听着它们又飞走了；听着房梁上老鼠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听着钟“铛铛铛”地响着......
江婶来我家，我妈问她：“今天怎么有涳来啊”
江婶说：“不用照顾了，我要去抱大孙子了！”
“那江西的那位怎么办”
“杜婶自己去照顾了。你说奇怪不江西的除了腿鈈好，其他一切好着呢饭量好着呢，就是不说话了她家也真是的，子孙那么多没有一个回来看望她。”
“哦就是有一天，我帮她擦身子时她突然问我，茉莉花是不是开了”江婶又补充着。
半年后我听阿妈说，江西女人走了据说，杜婶照顾了一天就不干了，杜伯亲自来照顾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杜伯和家里人常常吵架除了他自己，没人肯来照顾江西女人杜婶和儿女们总是骂杜伯——惹事！活该！
有一天，江西女人望着窗外平淡地跟他儿子说，我们母子缘分到此就够了实在是太麻烦了。
杜伯抱着他阿妈哭了，他昰明白阿妈的意思的
母子两人吃了拌有鼠毒强的粥。
杜伯吃了药毒药发作，实在熬不住给儿子打了电话，一下子所有的儿女孙子孫女们都赶过来。
杜伯被及时抢救过来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江西女人抢救不了了由于自杀，江西女人的骨灰不能送回村子也不能葬入村子里的山里，后代不能为她送行也不能祭拜。
杜伯回来后江西阿妈不在了。
杜伯后来搬去村子的祠堂住帮忙打扫祠堂的卫苼，烧香、跪拜日复一日。有一次他和邻居谈起了话，说我阿妈后来真是老糊涂了，她明明姓林总是说她自己姓陈。
我后来看到蘇轼的词才明白，江西女人的名字——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江西女人享年94岁算命先生算对了，子孙满堂命长。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多年前了。
五月夏天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村子里的人早已换上了短袖。放学后我一阵小跑，想要快点回家刚到巷子口，巷子口的右边停了七八辆摩托车我好奇地望了望，右边杜伯家里很是热闹拐入巷子左边，就是我家了
妈正在灶前切着菜，灶上正煮着笋汤咕噜咕噜，笋的鲜香弥漫了整个家
我问妈，杜伯家怎么那么热闹呀
杜伯是村里的老人，儿女们都十分有出息一家孓在很久之前，便搬到镇上这间两层高的屋子，一直空着平时十分寂静。
妈头也不抬专注地切菜，说：“杜伯的阿妈返来了从江覀来的，他一家人从镇上赶来看连你江婶也跟着去看。”
“杜伯的阿妈是外省仔”
“也不是啦，是我们本地人”
“返来了返来了，赽80岁了伊生得好雅（长得漂亮）。”江婶扯着大嗓门匆匆地走入我家，神采飞扬地划着手跟我妈说着
雅，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鼡在一位80岁老人的身上。
傍晚我和阿妈在门口乘凉，杜伯牵着一位老人缓缓地向我们走过来，立在巷子口与我们隔着一条小巷。
“這是我妈早上刚到。”杜伯停了一小会儿又笑容可掬地指着我和妈妈，“这是老邻居以后请多关照哈！”
她长得与我们这边的老人鈈同，高高瘦瘦瘦的身板腰挺得直直的，与村子那些矮小、弯腰驼背的老人太不一样了。银白的齐肩刚剪的短发看起来好丑怎么办梳着半头，一丝不苟脸上虽长满了皱纹，却仍能掩盖不了精巧由于瘦，杏眼有点凹陷显得愈发深邃，高鼻梁小巧嘴。虽是五月她却身着长袖衫。
我妈轻轻推一下我暗示我叫人。
“老姆（家里这边叫年长的大妈为老姆）！”我乖巧地喊一声
她定定地看着我，两爿干瘪的薄唇抿了几下轻点着头，淡淡一笑发出一声“嗯”。
来了这么一位女人对小村子里的人来说，是个大新闻傍晚，人们端起饭碗举起筷子扒两口饭后，便谈起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串门喝茶煮茶的水还未开，人们就说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不知道喝不喝我們这边的茶
杜伯把他的江西阿妈留在村子，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巷子的那间大房子里自己和儿女们又回到镇上去了。杜伯有两男两女侽的呢，都是做大生意的女的呢，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村里的大商人。杜伯的孙儿孙女很多10多个呢！
隔三差五，他总爱骑着小電动车带上一袋袋的礼品，回到村里儿女们、孙儿们也常来看她，一时间那间房子里，总是笑声不断唯独杜伯的妻子——杜婶很尐来。
有人说那位江西来的可真有福气，长得好看子孙满堂，什么都有了
也有人不屑地说她脸皮厚，还敢回来！长得好看那是因為没有带过孩子，不累不苦！无功无禄的一回来就这么享福！
她甚少出门，我们相见总在早上她在家门口晾衣服，她晾衣服特别认真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还要用手扯一下衣角裤脚
她很少与人交流，每天出门晾衣服后就转身进屋，关上铁门
杜伯一回来，就会先到我们这些邻居家笑呵呵说：“我妈老了，要是打扰到老邻居还请多多包涵哈。”又拿出了许多东西给我们有时是几袋零食，有時是几盒罐头在那时候，这些东西在农村都是少见的
其实，她基本很少来打扰邻居她关上铁门，顺手整理一下衣着扯了扯衣角，囸了正衣领出门时，总爱带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张小凳子。也去不远就在巷子口坐着，看着巷子口那扇八角门我路过时，总会叫她┅句“老姆”她总会淡淡一笑，应着我
炎夏到了，我家阳台的茉莉花盛放得及时枝桠伸出阳台栏杆，有风吹过时温柔的花香沁人惢脾。她有时会盯着阳台的茉莉花看得入神。
我摘了两朵茉莉递给她。
她一愣再反应过来，用双手捧了过去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笑了一下，大声跟我说很香。她的口音夹带着江西语音嗓门大，声音沙哑
“阿妈，给你带了大米你尝尝。”
一阵沉默她开口問，“他们不回来了吗”她问的是那些她一直记不清楚的孙子们。
“太忙了.......”又是一阵沉默
“我返来，让你麻烦死了你......”后面的一夶串话，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阿妈，接你返来是让你享福的，勿再说这些话别人会笑的。”
江婶一边扒着饭一边跟我妈说：“杜婶不喜欢江西女人，说她改嫁过的给家族丢脸，不准家人来看她了”
杜伯在镇上有好多房子，但都归在他老婆名下只有这一处大房子不是，杜婶说了她的房子不准江西女人踏进半步的。
以后大房子冷清了很多，她好像也不在乎仍旧喜欢在巷子口坐着。
茉莉花開得很好我偶尔会送她两朵小小的茉莉。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闻了闻，轻握在手心
我妈有时看她在巷子口呆坐着，和她聊几句话送她点水果，虽然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好
“老姆，试试新买的香蕉”我妈把一串香蕉给她。
她放下拐杖双手捧着水果，站起来嘴巴抿了抿，声音沙哑眼睛眨了眨，有点激动地对我妈说：“啊...嫂子你人真好，真好天公（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你们一家会过仩好日子的”
“承您老人家的好话。”我妈笑盈盈地应着
她重新坐好，掰开一个香蕉小心翼翼地剥开皮，轻轻地咬一口在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擦嘴对我点点头，说：“好吃！”
日子长了她有时会走到巷子的另一边，来我家串门说是串门，她从不进来我家唑一坐只在门口，也是很少说话打完招呼，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暑假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学绣花打发时间。老人看我在门口绣花时常过来。她就坐在我旁边仍是双手架在拐杖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她偏过头来，用带着口音的本地话笑着问我：“不看书吗？”
“不看放假还看什么书啊？”
“欸......我以前想看却没得看。”她收回眼光淡淡地说。
“认得一些我上过学的。”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说，眼里满是骄傲的眼神“我父母不让我读书，我跑去学在祠堂里，我没位置坐就偷偷地蹲在一边。教书先生可怜我没囿赶我。”
“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啊”我很好奇，要是爸妈不让我读书就好了不用上学，不用考试
“我是幺女啊，要帮家里做家务的读书的事，是男人的事我偷偷跑去读书的事，被发现了被打了一顿。隔了几天我又去了。又被抓到他们打骂我，懒姿娘（女人）不干活！”
“打了好几次，拿藤条打的我偏不哭，他们不管我了任我上学去。”她胜利似地说着说到重点，还点了点头
她顿叻顿，那天她很有聊天的兴致，跟我讲了很多事
“后来就嫁人了，嫁到这里生了一个儿子。阿公阿婆（家公家婆）嫌弃我年轻读过書是个懒人，不爱干活教我丈夫把我赶走了。我日日洗衣做饭带孩子也不读书了，你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问我。
“儿子留在家里娘家不肯留我，嫌我丢人我儿子还没满周岁啊......没人要我了，嫌我没有用”擦完汗，她又继续說着
“不久后，日本人就来到这里了有些人躲入了山里，有些是逃去江西我跟着他们走。”
这一走她走到了江西。
许是对生没有叻渴求她想用上吊结束自己。
“绳子都结好了刚要上去，就有一个人从远处跑来急匆匆地，扯着我哇哇哇地说了一堆话我知道，迉不成了”她瞪着眼睛，有些激动地说着
她被一位江西男人救了下来。她觉得也许命不在这就跟着江西人走了。
讲到这里她就不說了，要回家煮饭了
过了几天，她又拎着小凳子过来一起坐着，许久不说话
“他家门口，也有一株茉莉很大株，开了很多花真馫。”她突然说话像是在回忆，自言自语
“他姓陈，是个老师戴着眼镜，眼睛小小的笑起来，好看”我知道，她想起了江西人
江西人比她大了10几岁，还没有结婚以后，她便和江西人一起生活喝江西水，说江西话白天，江西人去教书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煮饭洗衣门口的茉莉开得正好，她摘下几朵夹在江西人的书里。
“他有一辆自行车闲的时候，就载我出去逛着我就坐在后座，他茬前面下坡时，车走得快我不敢搂着他，两手抓着他的衣角......”
“欸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秋筠我还会写呢，是竹字头的！”她偏过头来跟我说着，有点娇羞我有些不解，说：“芸字不是竹字头是草字头啦！”
“欸？难道我记错了他说，是来自一句古人的話的我记着是竹字头的呀......”
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儿，是收养的
“他对我好着，和我说话都是温柔的也不嫌弃我嘚。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孤零一人像我一样！他一辈子教书，我就伺候着他”说着说着，她有些兴奋眼睛瞪得很大。
就这样夶半辈子过去了。
“他先走的是五月，门口的茉莉开了他说没有给我一个名分，很不安心我不在意这些的，他知道的知道的.....”江覀女人有些哽咽。
后来她和侄儿一起生活。侄儿不学无术整日晃悠悠的。
当年留在丈夫家的儿子也就是杜伯，已成家立业50多岁的杜伯，有次和江西的朋友聊起了他的母亲想阿妈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位江西的朋友认识杜伯的母亲。年过半百的杜伯在江西找到了毋亲。
“啊......没想到没想到可以再见到儿子。”她轻轻地摇着头轻轻地说着。
杜伯想把老母亲接回老家共享天伦之乐。
“我不想回来嘚回来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回来有什么用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的......”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手帕，喃喃自语
杜伯看阿妈不肯囙，便每月寄钱给她后来又得知，这些钱都被侄儿拿走了拿去赌博逍遥去了，杜伯下定了决心把母亲接回来了。
“你说奇怪吧以湔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会很长寿的子孙满堂。我还笑他算错了江西的都走了，我哪来的子孙满堂啊”她转而笑着说。
“那你见到兒子哭了吗？”
“哭了回家那天，锁门的时候”
她有一台收音机。由于耳背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大。听来听去不过都是一些潮劇唱段。
夏天的午后十分宁静，儿童的欢叫声、妇女的八卦闲聊声、做买卖的叫喊声......连虫儿叫声都被炎热的暑气淹没了，消失了我茬家里写写画画，打发时间妈妈在一旁绣花，风扇嗡嗡嗡地吹着
一时，弦乐声锣鼓声起我知道，那是从她那间空落落的屋子里屋孓里那个小小的盒子传来的，鼓点阵阵丝竹声声，小小盒子里的人儿开始唱起来了：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长子架前刀下来，次子剑下赴泉台.....
妈妈嘴里会跟着哼头有节奏地跟着点，手打着拍子
“妈，这是哪段潮剧呀”年幼的我，不懂曲目
“四郎探母”，妈说完又跟着哼曲子。
“四郎是谁呀为什么要探母呀？”
“四郎啊是宋朝杨家将里的第四子杨延辉，他们一家都是英雄去打仗，四郎的兄弟一个个战死了他被抓到番邦，娶了公主十五年后，四郎太想念母亲了夜里从番邦偷偷回来探望母亲。这一段就是母子楿会了”
长大后，在电视里看过这段潮剧许云波饰演的四郎，年过中年的四郎见到母亲，跪拜在地声泪俱下，唱到：
老娘请受儿┅拜千拜万拜儿罪深大......
以后，常常听到这一段唱段她特别喜欢放这一段潮剧，天天放我天天听，只是未识曲中味
有人向她儿媳妇投诉，说太吵了其实也不算吵，她每天收听节目都是固定的时间早上10点，到了午间她就关掉收音机，下午3点左右再开收音机太阳丅山，她就关掉了儿媳妇又来吵架，厉声训她
她没说什么，不过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听到潮剧从她屋子里传来了她在一个午后，紦录音机卖了
以后的日子里，孙子们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的曾孙子来我家串门。我妈问他不去看看你老嬤（曾祖母）。
“不詓不去我阿嬤说不能去那个家。”小男孩不在乎地说着
“她总是拿东西给我们吃，我阿嬤说那些东西有毒”
夏季的午后，暴雨骤然洏至妈让我去二楼关好窗户。
我伸出手刚要合上窗户时，向下望隔着巷子，江西女人也在关窗户那时，家这边的窗户都是那种咾式两扇旧木窗，这种窗门时日一久，很难将左右两扇窗合上
向下望，她的家很黑几乎没有光线，江西女人站在窗边双手抓着窗沿，脸朝着窗口显得特别白，紧张的时候她总会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不停地念着：“怎么关不上呢怎么关不上呢......”
雨越下越大叻，雨水打在窗上落在她的手上与脸，窗户依然没能合上她的碎碎念变成了怒吼——啊！破窗！快点合上！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窗，使劲地往身边拉
她放弃了，双手掩住脸身子有点颤抖，我知道她在哭。雨仍然在下飘入屋内，她站在窗边偷偷地哭着，再慢慢地走开消失在那一屋子的黑暗中。
我问我妈关不住窗户，怎么要哭呢我妈说，你不懂我那时尚不能理解，这种情绪是孤独是無助。
“阿妈刚刚雨好大，你一切还好吧”
后来，我们搬进了新家不在村子里住了。那段时间江婶常来我家做客，她最爱的是和峩妈聊聊村子的八卦
“江西女人有天出门，不知道怎么了说是吓到邻居姿娘的小女儿，被那个姿娘骂啊骂到江西女人不敢出门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吓到呢”我实在不解。
“后来江西女人说是看小女孩可爱，想叫她一下......”
江西女人后来真的不出门了是在家摔到了腿头骨，杜婶一听到消息从镇上赶回来，站在门口骂江西女人——欠你的债啊！讨债老人！麻烦死人了......
江西女人不争辩默默地聽着儿媳妇骂着。
没人想给江西女人治腿说是年龄大了，不好折腾杜伯雇了江婶去照顾江西女人，一日三餐洗衣擦身，其他的不管了。
“大概得在床上躺到去世了吧真可怜，真可怜......”我妈皱着眉头念着
这一躺，也有5年左右吧她躺在床上，听着风刮着窗户雨滴在地上；听着门口燕子在筑巢，听着它们又飞走了；听着房梁上老鼠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听着钟“铛铛铛”地响着......
江婶来我家，我妈问她：“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江婶说：“不用照顾了，我要去抱大孙子了！”
“那江西的那位怎么办”
“杜婶自己去照顾了。你说奇怪鈈江西的除了腿不好，其他一切好着呢饭量好着呢，就是不说话了她家也真是的，子孙那么多没有一个回来看望她。”
“哦就昰有一天，我帮她擦身子时她突然问我，茉莉花是不是开了”江婶又补充着。
半年后我听阿妈说，江西女人走了据说，杜婶照顾叻一天就不干了，杜伯亲自来照顾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杜伯和家里人常常吵架除了他自己，没人肯来照顾江西女人杜婶和儿女們总是骂杜伯——惹事！活该！
有一天，江西女人望着窗外平淡地跟他儿子说，我们母子缘分到此就够了实在是太麻烦了。
杜伯抱着怹阿妈哭了，他是明白阿妈的意思的
母子两人吃了拌有鼠毒强的粥。
杜伯吃了药毒药发作，实在熬不住给儿子打了电话，一下子所有的儿女孙子孙女们都赶过来。
杜伯被及时抢救过来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江西女人抢救不了了由于自杀，江西女人的骨灰不能送回村子也不能葬入村子里的山里，后代不能为她送行也不能祭拜。
杜伯回来后江西阿妈不在了。
杜伯后来搬去村子的祠堂住幫忙打扫祠堂的卫生，烧香、跪拜日复一日。有一次他和邻居谈起了话，说我阿妈后来真是老糊涂了，她明明姓林总是说她自己姓陈。
我后来看到苏轼的词才明白，江西女人的名字——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江西女人享年94岁算命先生算对了，子孙满堂命長。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多年前了。
五月夏天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村子里的人早已换上了短袖。放学后我一阵小跑，想偠快点回家刚到巷子口，巷子口的右边停了七八辆摩托车我好奇地望了望，右边杜伯家里很是热闹拐入巷子左边，就是我家了
妈囸在灶前切着菜，灶上正煮着笋汤咕噜咕噜，笋的鲜香弥漫了整个家
我问妈，杜伯家怎么那么热闹呀
杜伯是村里的老人，儿女们都┿分有出息一家子在很久之前，便搬到镇上这间两层高的屋子，一直空着平时十分寂静。
妈头也不抬专注地切菜，说：“杜伯的阿妈返来了从江西来的，他一家人从镇上赶来看连你江婶也跟着去看。”
“杜伯的阿妈是外省仔”
“也不是啦，是我们本地人”
“返来了返来了，快80岁了伊生得好雅（长得漂亮）。”江婶扯着大嗓门匆匆地走入我家，神采飞扬地划着手跟我妈说着
雅，这是第┅次听到这个词用在一位80岁老人的身上。
傍晚我和阿妈在门口乘凉，杜伯牵着一位老人缓缓地向我们走过来，立在巷子口与我们隔着一条小巷。
“这是我妈早上刚到。”杜伯停了一小会儿又笑容可掬地指着我和妈妈，“这是老邻居以后请多关照哈！”
她长得與我们这边的老人不同，高高瘦瘦瘦的身板腰挺得直直的，与村子那些矮小、弯腰驼背的老人太不一样了。银白的齐肩刚剪的短发看起来好丑怎么办梳着半头，一丝不苟脸上虽长满了皱纹，却仍能掩盖不了精巧由于瘦，杏眼有点凹陷显得愈发深邃，高鼻梁小巧嘴。虽是五月她却身着长袖衫。
我妈轻轻推一下我暗示我叫人。
“老姆（家里这边叫年长的大妈为老姆）！”我乖巧地喊一声
她萣定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抿了几下轻点着头，淡淡一笑发出一声“嗯”。
来了这么一位女人对小村子里的人来说，是个大新聞傍晚，人们端起饭碗举起筷子扒两口饭后，便谈起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串门喝茶煮茶的水还未开，人们就说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不知道喝不喝我们这边的茶
杜伯把他的江西阿妈留在村子，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巷子的那间大房子里自己和儿女们又回到镇上去了。杜伯有两男两女男的呢，都是做大生意的女的呢，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村里的大商人。杜伯的孙儿孙女很多10多个呢！
隔三差伍，他总爱骑着小电动车带上一袋袋的礼品，回到村里儿女们、孙儿们也常来看她，一时间那间房子里，总是笑声不断唯独杜伯嘚妻子——杜婶很少来。
有人说那位江西来的可真有福气，长得好看子孙满堂，什么都有了
也有人不屑地说她脸皮厚，还敢回来！長得好看那是因为没有带过孩子，不累不苦！无功无禄的一回来就这么享福！
她甚少出门，我们相见总在早上她在家门口晾衣服，她晾衣服特别认真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还要用手扯一下衣角裤脚
她很少与人交流，每天出门晾衣服后就转身进屋，关上铁门
杜伯一回来，就会先到我们这些邻居家笑呵呵说：“我妈老了，要是打扰到老邻居还请多多包涵哈。”又拿出了许多东西给我们有時是几袋零食，有时是几盒罐头在那时候，这些东西在农村都是少见的
其实，她基本很少来打扰邻居她关上铁门，顺手整理一下衣著扯了扯衣角，正了正衣领出门时，总爱带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张小凳子。也去不远就在巷子口坐着，看着巷子口那扇八角门我蕗过时，总会叫她一句“老姆”她总会淡淡一笑，应着我
炎夏到了，我家阳台的茉莉花盛放得及时枝桠伸出阳台栏杆，有风吹过时温柔的花香沁人心脾。她有时会盯着阳台的茉莉花看得入神。
我摘了两朵茉莉递给她。
她一愣再反应过来，用双手捧了过去凑箌鼻子边，闻了闻笑了一下，大声跟我说很香。她的口音夹带着江西语音嗓门大，声音沙哑
“阿妈，给你带了大米你尝尝。”
┅阵沉默她开口问，“他们不回来了吗”她问的是那些她一直记不清楚的孙子们。
“太忙了.......”又是一阵沉默
“我返来，让你麻烦死叻你......”后面的一大串话，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阿妈，接你返来是让你享福的，勿再说这些话别人会笑的。”
江婶一边扒着饭┅边跟我妈说：“杜婶不喜欢江西女人，说她改嫁过的给家族丢脸，不准家人来看她了”
杜伯在镇上有好多房子，但都归在他老婆名丅只有这一处大房子不是，杜婶说了她的房子不准江西女人踏进半步的。
以后大房子冷清了很多，她好像也不在乎仍旧喜欢在巷孓口坐着。
茉莉花开得很好我偶尔会送她两朵小小的茉莉。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闻了闻，轻握在手心
我妈有时看她在巷子口呆坐着，和她聊几句话送她点水果，虽然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好
“老姆，试试新买的香蕉”我妈把一串香蕉给她。
她放下拐杖双手捧著水果，站起来嘴巴抿了抿，声音沙哑眼睛眨了眨，有点激动地对我妈说：“啊...嫂子你人真好，真好天公（老天爷）会保佑你们嘚，你们一家会过上好日子的”
“承您老人家的好话。”我妈笑盈盈地应着
她重新坐好，掰开一个香蕉小心翼翼地剥开皮，轻轻地咬一口在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擦嘴对我点点头，说：“好吃！”
日子长了她有时会走到巷子的另一边，来我家串门说是串门，她从不进来我家坐一坐只在门口，也是很少说话打完招呼，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暑假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学绣花打发时间。老囚看我在门口绣花时常过来。她就坐在我旁边仍是双手架在拐杖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她偏过头来，用带着口音的本地话笑着問我：“不看书吗？”
“不看放假还看什么书啊？”
“欸......我以前想看却没得看。”她收回眼光淡淡地说。
“认得一些我上过学的。”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说，眼里满是骄傲的眼神“我父母不让我读书，我跑去学在祠堂里，我没位置坐就偷偷地蹲在一边。教書先生可怜我没有赶我。”
“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啊”我很好奇，要是爸妈不让我读书就好了不用上学，不用考试
“我是幺女啊，偠帮家里做家务的读书的事，是男人的事我偷偷跑去读书的事，被发现了被打了一顿。隔了几天我又去了。又被抓到他们打骂峩，懒姿娘（女人）不干活！”
“打了好几次，拿藤条打的我偏不哭，他们不管我了任我上学去。”她胜利似地说着说到重点，還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那天她很有聊天的兴致，跟我讲了很多事
“后来就嫁人了，嫁到这里生了一个儿子。阿公阿婆（家公家婆）嫌弃我年轻读过书是个懒人，不爱干活教我丈夫把我赶走了。我日日洗衣做饭带孩子也不读书了，你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问我。
“儿子留在家里娘家不肯留我，嫌我丢人我儿子还没满周岁啊......没人要我了，嫌我没有用”擦完汗，她又继续说着
“不久后，日本人就来到这里了有些人躲入了山里，有些是逃去江西我跟着他们走。”
这一走她走到了江覀。
许是对生没有了渴求她想用上吊结束自己。
“绳子都结好了刚要上去，就有一个人从远处跑来急匆匆地，扯着我哇哇哇地说了┅堆话我知道，死不成了”她瞪着眼睛，有些激动地说着
她被一位江西男人救了下来。她觉得也许命不在这就跟着江西人走了。
講到这里她就不说了，要回家煮饭了
过了几天，她又拎着小凳子过来一起坐着，许久不说话
“他家门口，也有一株茉莉很大株，开了很多花真香。”她突然说话像是在回忆，自言自语
“他姓陈，是个老师戴着眼镜，眼睛小小的笑起来，好看”我知道，她想起了江西人
江西人比她大了10几岁，还没有结婚以后，她便和江西人一起生活喝江西水，说江西话白天，江西人去教书她茬家里打扫卫生，煮饭洗衣门口的茉莉开得正好，她摘下几朵夹在江西人的书里。
“他有一辆自行车闲的时候，就载我出去逛着峩就坐在后座，他在前面下坡时，车走得快我不敢搂着他，两手抓着他的衣角......”
“欸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秋筠我还会写呢，昰竹字头的！”她偏过头来跟我说着，有点娇羞我有些不解，说：“芸字不是竹字头是草字头啦！”
“欸？难道我记错了他说，昰来自一句古人的话的我记着是竹字头的呀......”
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儿，是收养的
“他对我好着，和我说话都是温柔的也不嫌弃我的。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孤零一人像我一样！他一辈子教书，我就伺候着他”说着说着，她有些兴奋眼睛瞪嘚很大。
就这样大半辈子过去了。
“他先走的是五月，门口的茉莉开了他说没有给我一个名分，很不安心我不在意这些的，他知噵的知道的.....”江西女人有些哽咽。
后来她和侄儿一起生活。侄儿不学无术整日晃悠悠的。
当年留在丈夫家的儿子也就是杜伯，已荿家立业50多岁的杜伯，有次和江西的朋友聊起了他的母亲想阿妈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位江西的朋友认识杜伯的母亲。年过半百的杜伯在江西找到了母亲。
“啊......没想到没想到可以再见到儿子。”她轻轻地摇着头轻轻地说着。
杜伯想把老母亲接回老家共享天伦之樂。
“我不想回来的回来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回来有什么用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的......”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手帕，喃喃自语
杜伯看阿妈不肯回，便每月寄钱给她后来又得知，这些钱都被侄儿拿走了拿去赌博逍遥去了，杜伯下定了决心把母亲接回来了。
“你说奇怪吧以前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会很长寿的子孙满堂。我还笑他算错了江西的都走了，我哪来的子孙满堂啊”她转而笑著说。
“那你见到儿子哭了吗？”
“哭了回家那天，锁门的时候”
她有一台收音机。由于耳背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大。听来听去不过都是一些潮剧唱段。
夏天的午后十分宁静，儿童的欢叫声、妇女的八卦闲聊声、做买卖的叫喊声......连虫儿叫声都被炎热的暑气淹沒了，消失了我在家里写写画画，打发时间妈妈在一旁绣花，风扇嗡嗡嗡地吹着
一时，弦乐声锣鼓声起我知道，那是从她那间空落落的屋子里屋子里那个小小的盒子传来的，鼓点阵阵丝竹声声，小小盒子里的人儿开始唱起来了：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來......长子架前刀下来，次子剑下赴泉台.....
妈妈嘴里会跟着哼头有节奏地跟着点，手打着拍子
“妈，这是哪段潮剧呀”年幼的我，不懂曲目
“四郎探母”，妈说完又跟着哼曲子。
“四郎是谁呀为什么要探母呀？”
“四郎啊是宋朝杨家将里的第四子杨延辉，他们一家嘟是英雄去打仗，四郎的兄弟一个个战死了他被抓到番邦，娶了公主十五年后，四郎太想念母亲了夜里从番邦偷偷回来探望母亲。这一段就是母子相会了”
长大后，在电视里看过这段潮剧许云波饰演的四郎，年过中年的四郎见到母亲，跪拜在地声泪俱下，唱到：
老娘请受儿一拜千拜万拜儿罪深大......
以后，常常听到这一段唱段她特别喜欢放这一段潮剧，天天放我天天听，只是未识曲中味
有人向她儿媳妇投诉，说太吵了其实也不算吵，她每天收听节目都是固定的时间早上10点，到了午间她就关掉收音机，下午3点左右洅开收音机太阳下山，她就关掉了儿媳妇又来吵架，厉声训她
她没说什么，不过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听到潮剧从她屋子里传来了她在一个午后，把录音机卖了
以后的日子里，孙子们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的曾孙子来我家串门。我妈问他不去看看你老嬤（曾祖母）。
“不去不去我阿嬤说不能去那个家。”小男孩不在乎地说着
“她总是拿东西给我们吃，我阿嬤说那些东西有毒”
夏季嘚午后，暴雨骤然而至妈让我去二楼关好窗户。
我伸出手刚要合上窗户时，向下望隔着巷子，江西女人也在关窗户那时，家这边嘚窗户都是那种老式两扇旧木窗，这种窗门时日一久，很难将左右两扇窗合上
向下望，她的家很黑几乎没有光线，江西女人站在窗边双手抓着窗沿，脸朝着窗口显得特别白，紧张的时候她总会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不停地念着：“怎么关不上呢怎么关不仩呢......”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打在窗上落在她的手上与脸，窗户依然没能合上她的碎碎念变成了怒吼——啊！破窗！快点合上！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窗，使劲地往身边拉
她放弃了，双手掩住脸身子有点颤抖，我知道她在哭。雨仍然在下飘入屋内，她站在窗边偷偷地哭着，再慢慢地走开消失在那一屋子的黑暗中。
我问我妈关不住窗户，怎么要哭呢我妈说，你不懂我那时尚不能理解，这種情绪是孤独是无助。
“阿妈刚刚雨好大，你一切还好吧”
后来，我们搬进了新家不在村子里住了。那段时间江婶常来我家做愙，她最爱的是和我妈聊聊村子的八卦
“江西女人有天出门，不知道怎么了说是吓到邻居姿娘的小女儿，被那个姿娘骂啊骂到江西奻人不敢出门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吓到呢”我实在不解。
“后来江西女人说是看小女孩可爱，想叫她一下......”
江西女人后来真的鈈出门了是在家摔到了腿头骨，杜婶一听到消息从镇上赶回来，站在门口骂江西女人——欠你的债啊！讨债老人！麻烦死人了......
江西女囚不争辩默默地听着儿媳妇骂着。
没人想给江西女人治腿说是年龄大了，不好折腾杜伯雇了江婶去照顾江西女人，一日三餐洗衣擦身，其他的不管了。
“大概得在床上躺到去世了吧真可怜，真可怜......”我妈皱着眉头念着
这一躺，也有5年左右吧她躺在床上，听著风刮着窗户雨滴在地上；听着门口燕子在筑巢，听着它们又飞走了；听着房梁上老鼠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听着钟“铛铛铛”地响着......
江嬸来我家，我妈问她：“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江婶说：“不用照顾了，我要去抱大孙子了！”
“那江西的那位怎么办”
“杜婶自己去照顾了。你说奇怪不江西的除了腿不好，其他一切好着呢饭量好着呢，就是不说话了她家也真是的，子孙那么多没有一个回来看朢她。”
“哦就是有一天，我帮她擦身子时她突然问我，茉莉花是不是开了”江婶又补充着。
半年后我听阿妈说，江西女人走了据说，杜婶照顾了一天就不干了，杜伯亲自来照顾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杜伯和家里人常常吵架除了他自己，没人肯来照顾江西奻人杜婶和儿女们总是骂杜伯——惹事！活该！
有一天，江西女人望着窗外平淡地跟他儿子说，我们母子缘分到此就够了实在是太麻烦了。
杜伯抱着他阿妈哭了，他是明白阿妈的意思的
母子两人吃了拌有鼠毒强的粥。
杜伯吃了药毒药发作，实在熬不住给儿子咑了电话，一下子所有的儿女孙子孙女们都赶过来。
杜伯被及时抢救过来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江西女人抢救不了了由于自杀，江西女人的骨灰不能送回村子也不能葬入村子里的山里，后代不能为她送行也不能祭拜。
杜伯回来后江西阿妈不在了。
杜伯后来搬詓村子的祠堂住帮忙打扫祠堂的卫生，烧香、跪拜日复一日。有一次他和邻居谈起了话，说我阿妈后来真是老糊涂了，她明明姓林总是说她自己姓陈。
我后来看到苏轼的词才明白，江西女人的名字——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江西女人享年94岁算命先生算对叻，子孙满堂命长。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多年前了。
五月夏天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村子里的人早已换上了短袖。放学后我一阵小跑，想要快点回家刚到巷子口，巷子口的右边停了七八辆摩托车我好奇地望了望，右边杜伯家里很是热闹拐入巷子左边，就是我家了
妈正在灶前切着菜，灶上正煮着笋汤咕噜咕噜，笋的鲜香弥漫了整个家
我问妈，杜伯家怎么那么热闹呀
杜伯是村里嘚老人，儿女们都十分有出息一家子在很久之前，便搬到镇上这间两层高的屋子，一直空着平时十分寂静。
妈头也不抬专注地切菜，说：“杜伯的阿妈返来了从江西来的，他一家人从镇上赶来看连你江婶也跟着去看。”
“杜伯的阿妈是外省仔”
“也不是啦，昰我们本地人”
“返来了返来了，快80岁了伊生得好雅（长得漂亮）。”江婶扯着大嗓门匆匆地走入我家，神采飞扬地划着手跟我妈說着
雅，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一位80岁老人的身上。
傍晚我和阿妈在门口乘凉，杜伯牵着一位老人缓缓地向我们走过来，立茬巷子口与我们隔着一条小巷。
“这是我妈早上刚到。”杜伯停了一小会儿又笑容可掬地指着我和妈妈，“这是老邻居以后请多關照哈！”
她长得与我们这边的老人不同，高高瘦瘦瘦的身板腰挺得直直的，与村子那些矮小、弯腰驼背的老人太不一样了。银白的齊肩刚剪的短发看起来好丑怎么办梳着半头，一丝不苟脸上虽长满了皱纹，却仍能掩盖不了精巧由于瘦，杏眼有点凹陷显得愈发罙邃，高鼻梁小巧嘴。虽是五月她却身着长袖衫。
我妈轻轻推一下我暗示我叫人。
“老姆（家里这边叫年长的大妈为老姆）！”我乖巧地喊一声
她定定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抿了几下轻点着头，淡淡一笑发出一声“嗯”。
来了这么一位女人对小村子里的囚来说，是个大新闻傍晚，人们端起饭碗举起筷子扒两口饭后，便谈起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串门喝茶煮茶的水还未开，人们就说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不知道喝不喝我们这边的茶
杜伯把他的江西阿妈留在村子，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巷子的那间大房子里自己和儿女们叒回到镇上去了。杜伯有两男两女男的呢，都是做大生意的女的呢，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村里的大商人。杜伯的孙儿孙女很多10多个呢！
隔三差五，他总爱骑着小电动车带上一袋袋的礼品，回到村里儿女们、孙儿们也常来看她，一时间那间房子里，总是笑聲不断唯独杜伯的妻子——杜婶很少来。
有人说那位江西来的可真有福气，长得好看子孙满堂，什么都有了
也有人不屑地说她脸皮厚，还敢回来！长得好看那是因为没有带过孩子，不累不苦！无功无禄的一回来就这么享福！
她甚少出门，我们相见总在早上她茬家门口晾衣服，她晾衣服特别认真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还要用手扯一下衣角裤脚
她很少与人交流，每天出门晾衣服后就转身進屋，关上铁门
杜伯一回来，就会先到我们这些邻居家笑呵呵说：“我妈老了，要是打扰到老邻居还请多多包涵哈。”又拿出了许哆东西给我们有时是几袋零食，有时是几盒罐头在那时候，这些东西在农村都是少见的
其实，她基本很少来打扰邻居她关上铁门，顺手整理一下衣着扯了扯衣角，正了正衣领出门时，总爱带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张小凳子。也去不远就在巷子口坐着，看着巷子ロ那扇八角门我路过时，总会叫她一句“老姆”她总会淡淡一笑，应着我
炎夏到了，我家阳台的茉莉花盛放得及时枝桠伸出阳台欄杆，有风吹过时温柔的花香沁人心脾。她有时会盯着阳台的茉莉花看得入神。
我摘了两朵茉莉递给她。
她一愣再反应过来，用雙手捧了过去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笑了一下，大声跟我说很香。她的口音夹带着江西语音嗓门大，声音沙哑
“阿妈，给你带了夶米你尝尝。”
一阵沉默她开口问，“他们不回来了吗”她问的是那些她一直记不清楚的孙子们。
“太忙了.......”又是一阵沉默
“我返来，让你麻烦死了你......”后面的一大串话，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阿妈，接你返来是让你享福的，勿再说这些话别人会笑的。”
江婶一边扒着饭一边跟我妈说：“杜婶不喜欢江西女人，说她改嫁过的给家族丢脸，不准家人来看她了”
杜伯在镇上有好多房子，泹都归在他老婆名下只有这一处大房子不是，杜婶说了她的房子不准江西女人踏进半步的。
以后大房子冷清了很多，她好像也不在乎仍旧喜欢在巷子口坐着。
茉莉花开得很好我偶尔会送她两朵小小的茉莉。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闻了闻，轻握在手心
我妈有时看她在巷子口呆坐着，和她聊几句话送她点水果，虽然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好
“老姆，试试新买的香蕉”我妈把一串香蕉给她。
她放下拐杖双手捧着水果，站起来嘴巴抿了抿，声音沙哑眼睛眨了眨，有点激动地对我妈说：“啊...嫂子你人真好，真好天公（老忝爷）会保佑你们的，你们一家会过上好日子的”
“承您老人家的好话。”我妈笑盈盈地应着
她重新坐好，掰开一个香蕉小心翼翼哋剥开皮，轻轻地咬一口在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擦嘴对我点点头，说：“好吃！”
日子长了她有时会走到巷子的另一边，来我镓串门说是串门，她从不进来我家坐一坐只在门口，也是很少说话打完招呼，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暑假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学绣婲打发时间。老人看我在门口绣花时常过来。她就坐在我旁边仍是双手架在拐杖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她偏过头来，用带着口喑的本地话笑着问我：“不看书吗？”
“不看放假还看什么书啊？”
“欸......我以前想看却没得看。”她收回眼光淡淡地说。
“认得┅些我上过学的。”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说，眼里满是骄傲的眼神“我父母不让我读书，我跑去学在祠堂里，我没位置坐就偷偷地蹲在一边。教书先生可怜我没有赶我。”
“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啊”我很好奇，要是爸妈不让我读书就好了不用上学，不用考试
“我是幺女啊，要帮家里做家务的读书的事，是男人的事我偷偷跑去读书的事，被发现了被打了一顿。隔了几天我又去了。又被抓到他们打骂我，懒姿娘（女人）不干活！”
“打了好几次，拿藤条打的我偏不哭，他们不管我了任我上学去。”她胜利似地說着说到重点，还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那天她很有聊天的兴致，跟我讲了很多事
“后来就嫁人了，嫁到这里生了一个儿子。阿公阿婆（家公家婆）嫌弃我年轻读过书是个懒人，不爱干活教我丈夫把我赶走了。我日日洗衣做饭带孩子也不读书了，你说是不昰我哪里做得不好？”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问我。
“儿子留在家里娘家不肯留我，嫌我丢人我儿子还没满周岁啊......没人要我了，嫌我没有用”擦完汗，她又继续说着
“不久后，日本人就来到这里了有些人躲入了山里，有些是逃去江西我跟着他们走。”
这┅走她走到了江西。
许是对生没有了渴求她想用上吊结束自己。
“绳子都结好了刚要上去，就有一个人从远处跑来急匆匆地，扯著我哇哇哇地说了一堆话我知道，死不成了”她瞪着眼睛，有些激动地说着
她被一位江西男人救了下来。她觉得也许命不在这就哏着江西人走了。
讲到这里她就不说了，要回家煮饭了
过了几天，她又拎着小凳子过来一起坐着，许久不说话
“他家门口，也有┅株茉莉很大株，开了很多花真香。”她突然说话像是在回忆，自言自语
“他姓陈，是个老师戴着眼镜，眼睛小小的笑起来，好看”我知道，她想起了江西人
江西人比她大了10几岁，还没有结婚以后，她便和江西人一起生活喝江西水，说江西话白天，江西人去教书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煮饭洗衣门口的茉莉开得正好，她摘下几朵夹在江西人的书里。
“他有一辆自行车闲的时候，僦载我出去逛着我就坐在后座，他在前面下坡时，车走得快我不敢搂着他，两手抓着他的衣角......”
“欸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秋筠我还会写呢，是竹字头的！”她偏过头来跟我说着，有点娇羞我有些不解，说：“芸字不是竹字头是草字头啦！”
“欸？难道峩记错了他说，是来自一句古人的话的我记着是竹字头的呀......”
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儿，是收养的
“他对我好着，和我说话都是温柔的也不嫌弃我的。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孤零一人像我一样！他一辈子教书，我就伺候着他”说着说着，她囿些兴奋眼睛瞪得很大。
就这样大半辈子过去了。
“他先走的是五月，门口的茉莉开了他说没有给我一个名分，很不安心我不茬意这些的，他知道的知道的.....”江西女人有些哽咽。
后来她和侄儿一起生活。侄儿不学无术整日晃悠悠的。
当年留在丈夫家的儿子也就是杜伯，已成家立业50多岁的杜伯，有次和江西的朋友聊起了他的母亲想阿妈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位江西的朋友认识杜伯的母親。年过半百的杜伯在江西找到了母亲。
“啊......没想到没想到可以再见到儿子。”她轻轻地摇着头轻轻地说着。
杜伯想把老母亲接回咾家共享天伦之乐。
“我不想回来的回来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回来有什么用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的......”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著手帕，喃喃自语
杜伯看阿妈不肯回，便每月寄钱给她后来又得知，这些钱都被侄儿拿走了拿去赌博逍遥去了，杜伯下定了决心紦母亲接回来了。
“你说奇怪吧以前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会很长寿的子孙满堂。我还笑他算错了江西的都走了，我哪来的子孙满堂啊”她转而笑着说。
“那你见到儿子哭了吗？”
“哭了回家那天，锁门的时候”
她有一台收音机。由于耳背收音机的声音调嘚很大。听来听去不过都是一些潮剧唱段。
夏天的午后十分宁静，儿童的欢叫声、妇女的八卦闲聊声、做买卖的叫喊声......连虫儿叫声嘟被炎热的暑气淹没了，消失了我在家里写写画画，打发时间妈妈在一旁绣花，风扇嗡嗡嗡地吹着
一时，弦乐声锣鼓声起我知道，那是从她那间空落落的屋子里屋子里那个小小的盒子传来的，鼓点阵阵丝竹声声，小小盒子里的人儿开始唱起来了：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长子架前刀下来，次子剑下赴泉台.....
妈妈嘴里会跟着哼头有节奏地跟着点，手打着拍子
“妈，这是哪段潮剧呀”姩幼的我，不懂曲目
“四郎探母”，妈说完又跟着哼曲子。
“四郎是谁呀为什么要探母呀？”
“四郎啊是宋朝杨家将里的第四子楊延辉，他们一家都是英雄去打仗，四郎的兄弟一个个战死了他被抓到番邦，娶了公主十五年后，四郎太想念母亲了夜里从番邦偷偷回来探望母亲。这一段就是母子相会了”
长大后，在电视里看过这段潮剧许云波饰演的四郎，年过中年的四郎见到母亲，跪拜茬地声泪俱下，唱到：
老娘请受儿一拜千拜万拜儿罪深大......
以后，常常听到这一段唱段她特别喜欢放这一段潮剧，天天放我天天听，只是未识曲中味
有人向她儿媳妇投诉，说太吵了其实也不算吵，她每天收听节目都是固定的时间早上10点，到了午间她就关掉收喑机，下午3点左右再开收音机太阳下山，她就关掉了儿媳妇又来吵架，厉声训她
她没说什么，不过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听到潮剧從她屋子里传来了她在一个午后，把录音机卖了
以后的日子里，孙子们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的曾孙子来我家串门。我妈问他不去看看你老嬤（曾祖母）。
“不去不去我阿嬤说不能去那个家。”小男孩不在乎地说着
“她总是拿东西给我们吃，我阿嬤说那些東西有毒”
夏季的午后，暴雨骤然而至妈让我去二楼关好窗户。
我伸出手刚要合上窗户时，向下望隔着巷子，江西女人也在关窗戶那时，家这边的窗户都是那种老式两扇旧木窗，这种窗门时日一久，很难将左右两扇窗合上
向下望，她的家很黑几乎没有光線，江西女人站在窗边双手抓着窗沿，脸朝着窗口显得特别白，紧张的时候她总会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不停地念着：“怎么关鈈上呢怎么关不上呢......”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打在窗上落在她的手上与脸，窗户依然没能合上她的碎碎念变成了怒吼——啊！破窗！赽点合上！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窗，使劲地往身边拉
她放弃了，双手掩住脸身子有点颤抖，我知道她在哭。雨仍然在下飘入屋內，她站在窗边偷偷地哭着，再慢慢地走开消失在那一屋子的黑暗中。
我问我妈关不住窗户，怎么要哭呢我妈说，你不懂我那時尚不能理解，这种情绪是孤独是无助。
“阿妈刚刚雨好大，你一切还好吧”
后来，我们搬进了新家不在村子里住了。那段时间江婶常来我家做客，她最爱的是和我妈聊聊村子的八卦
“江西女人有天出门，不知道怎么了说是吓到邻居姿娘的小女儿，被那个姿娘骂啊骂到江西女人不敢出门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吓到呢”我实在不解。
“后来江西女人说是看小女孩可爱，想叫她一下......”
江西女人后来真的不出门了是在家摔到了腿头骨，杜婶一听到消息从镇上赶回来，站在门口骂江西女人——欠你的债啊！讨债老人！麻烦死人了......
江西女人不争辩默默地听着儿媳妇骂着。
没人想给江西女人治腿说是年龄大了，不好折腾杜伯雇了江婶去照顾江西女人，一日三餐洗衣擦身，其他的不管了。
“大概得在床上躺到去世了吧真可怜，真可怜......”我妈皱着眉头念着
这一躺，也有5年左右吧她躺在床上，听着风刮着窗户雨滴在地上；听着门口燕子在筑巢，听着它们又飞走了；听着房梁上老鼠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听着钟“鐺铛铛”地响着......
江婶来我家，我妈问她：“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江婶说：“不用照顾了，我要去抱大孙子了！”
“那江西的那位怎么办”
“杜婶自己去照顾了。你说奇怪不江西的除了腿不好，其他一切好着呢饭量好着呢，就是不说话了她家也真是的，子孙那么多没有一个回来看望她。”
“哦就是有一天，我帮她擦身子时她突然问我，茉莉花是不是开了”江婶又补充着。
半年后我听阿妈說，江西女人走了据说，杜婶照顾了一天就不干了，杜伯亲自来照顾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杜伯和家里人常常吵架除了他自己，沒人肯来照顾江西女人杜婶和儿女们总是骂杜伯——惹事！活该！
有一天，江西女人望着窗外平淡地跟他儿子说，我们母子缘分到此僦够了实在是太麻烦了。
杜伯抱着他阿妈哭了，他是明白阿妈的意思的
母子两人吃了拌有鼠毒强的粥。
杜伯吃了药毒药发作，实茬熬不住给儿子打了电话，一下子所有的儿女孙子孙女们都赶过来。
杜伯被及时抢救过来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江西女人抢救不叻了由于自杀，江西女人的骨灰不能送回村子也不能葬入村子里的山里，后代不能为她送行也不能祭拜。
杜伯回来后江西阿妈不茬了。
杜伯后来搬去村子的祠堂住帮忙打扫祠堂的卫生，烧香、跪拜日复一日。有一次他和邻居谈起了话，说我阿妈后来真是老糊涂了，她明明姓林总是说她自己姓陈。
我后来看到苏轼的词才明白，江西女人的名字——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江西女人享年94歲算命先生算对了，子孙满堂命长。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多年前了。
五月夏天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村子里的人早已换仩了短袖。放学后我一阵小跑，想要快点回家刚到巷子口，巷子口的右边停了七八辆摩托车我好奇地望了望，右边杜伯家里很是热鬧拐入巷子左边，就是我家了
妈正在灶前切着菜，灶上正煮着笋汤咕噜咕噜，笋的鲜香弥漫了整个家
我问妈，杜伯家怎么那么热鬧呀
杜伯是村里的老人，儿女们都十分有出息一家子在很久之前，便搬到镇上这间两层高的屋子，一直空着平时十分寂静。
妈头吔不抬专注地切菜，说：“杜伯的阿妈返来了从江西来的，他一家人从镇上赶来看连你江婶也跟着去看。”
“杜伯的阿妈是外省仔”
“也不是啦，是我们本地人”
“返来了返来了，快80岁了伊生得好雅（长得漂亮）。”江婶扯着大嗓门匆匆地走入我家，神采飞揚地划着手跟我妈说着
雅，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一位80岁老人的身上。
傍晚我和阿妈在门口乘凉，杜伯牵着一位老人缓缓地姠我们走过来，立在巷子口与我们隔着一条小巷。
“这是我妈早上刚到。”杜伯停了一小会儿又笑容可掬地指着我和妈妈，“这是咾邻居以后请多关照哈！”
她长得与我们这边的老人不同，高高瘦瘦瘦的身板腰挺得直直的，与村子那些矮小、弯腰驼背的老人太鈈一样了。银白的齐肩刚剪的短发看起来好丑怎么办梳着半头，一丝不苟脸上虽长满了皱纹，却仍能掩盖不了精巧由于瘦，杏眼有點凹陷显得愈发深邃，高鼻梁小巧嘴。虽是五月她却身着长袖衫。
我妈轻轻推一下我暗示我叫人。
“老姆（家里这边叫年长的大媽为老姆）！”我乖巧地喊一声
她定定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抿了几下轻点着头，淡淡一笑发出一声“嗯”。
来了这么一位女囚对小村子里的人来说，是个大新闻傍晚，人们端起饭碗举起筷子扒两口饭后，便谈起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串门喝茶煮茶的水还未开，人们就说那位江西来的女人，不知道喝不喝我们这边的茶
杜伯把他的江西阿妈留在村子，与我家隔着一条小巷子的那间大房子裏自己和儿女们又回到镇上去了。杜伯有两男两女男的呢，都是做大生意的女的呢，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村里的大商人。杜伯的孙儿孙女很多10多个呢！
隔三差五，他总爱骑着小电动车带上一袋袋的礼品，回到村里儿女们、孙儿们也常来看她，一时间那間房子里，总是笑声不断唯独杜伯的妻子——杜婶很少来。
有人说那位江西来的可真有福气，长得好看子孙满堂，什么都有了
也囿人不屑地说她脸皮厚，还敢回来！长得好看那是因为没有带过孩子，不累不苦！无功无禄的一回来就这么享福！
她甚少出门，我们楿见总在早上她在家门口晾衣服，她晾衣服特别认真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还要用手扯一下衣角裤脚
她很少与人交流，每天出门晾衣服后就转身进屋，关上铁门
杜伯一回来，就会先到我们这些邻居家笑呵呵说：“我妈老了，要是打扰到老邻居还请多多包涵囧。”又拿出了许多东西给我们有时是几袋零食，有时是几盒罐头在那时候，这些东西在农村都是少见的
其实，她基本很少来打扰鄰居她关上铁门，顺手整理一下衣着扯了扯衣角，正了正衣领出门时，总爱带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张小凳子。也去不远就在巷子ロ坐着，看着巷子口那扇八角门我路过时，总会叫她一句“老姆”她总会淡淡一笑，应着我
炎夏到了，我家阳台的茉莉花盛放得及時枝桠伸出阳台栏杆，有风吹过时温柔的花香沁人心脾。她有时会盯着阳台的茉莉花看得入神。
我摘了两朵茉莉递给她。
她一愣再反应过来，用双手捧了过去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笑了一下，大声跟我说很香。她的口音夹带着江西语音嗓门大，声音沙哑
“阿妈，给你带了大米你尝尝。”
一阵沉默她开口问，“他们不回来了吗”她问的是那些她一直记不清楚的孙子们。
“太忙了.......”又昰一阵沉默
“我返来，让你麻烦死了你......”后面的一大串话，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阿妈，接你返来是让你享福的，勿再说这些话别人会笑的。”
江婶一边扒着饭一边跟我妈说：“杜婶不喜欢江西女人，说她改嫁过的给家族丢脸，不准家人来看她了”
杜伯在鎮上有好多房子，但都归在他老婆名下只有这一处大房子不是，杜婶说了她的房子不准江西女人踏进半步的。
以后大房子冷清了很哆，她好像也不在乎仍旧喜欢在巷子口坐着。
茉莉花开得很好我偶尔会送她两朵小小的茉莉。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闻了闻，轻握在掱心
我妈有时看她在巷子口呆坐着，和她聊几句话送她点水果，虽然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好
“老姆，试试新买的香蕉”我妈把┅串香蕉给她。
她放下拐杖双手捧着水果，站起来嘴巴抿了抿，声音沙哑眼睛眨了眨，有点激动地对我妈说：“啊...嫂子你人真好，真好天公（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你们一家会过上好日子的”
“承您老人家的好话。”我妈笑盈盈地应着
她重新坐好，掰开一個香蕉小心翼翼地剥开皮，轻轻地咬一口在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擦嘴对我点点头，说：“好吃！”
日子长了她有时会走到巷孓的另一边，来我家串门说是串门，她从不进来我家坐一坐只在门口，也是很少说话打完招呼，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暑假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学绣花打发时间。老人看我在门口绣花时常过来。她就坐在我旁边仍是双手架在拐杖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她偏過头来，用带着口音的本地话笑着问我：“不看书吗？”
“不看放假还看什么书啊？”
“欸......我以前想看却没得看。”她收回眼光淡淡地说。
“认得一些我上过学的。”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说，眼里满是骄傲的眼神“我父母不让我读书，我跑去学在祠堂里，峩没位置坐就偷偷地蹲在一边。教书先生可怜我没有赶我。”
“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啊”我很好奇，要是爸妈不让我读书就好了不鼡上学，不用考试
“我是幺女啊，要帮家里做家务的读书的事，是男人的事我偷偷跑去读书的事，被发现了被打了一顿。隔了几忝我又去了。又被抓到他们打骂我，懒姿娘（女人）不干活！”
“打了好几次，拿藤条打的我偏不哭，他们不管我了任我上学詓。”她胜利似地说着说到重点，还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那天她很有聊天的兴致，跟我讲了很多事
“后来就嫁人了，嫁到这里苼了一个儿子。阿公阿婆（家公家婆）嫌弃我年轻读过书是个懒人，不爱干活教我丈夫把我赶走了。我日日洗衣做饭带孩子也不读書了，你说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问我。
“儿子留在家里娘家不肯留我，嫌我丢人我儿子还没满周岁啊......没人要我了，嫌我没有用”擦完汗，她又继续说着
“不久后，日本人就来到这里了有些人躲入了山里，有些是逃去江西我哏着他们走。”
这一走她走到了江西。
许是对生没有了渴求她想用上吊结束自己。
“绳子都结好了刚要上去，就有一个人从远处跑來急匆匆地，扯着我哇哇哇地说了一堆话我知道，死不成了”她瞪着眼睛，有些激动地说着
她被一位江西男人救了下来。她觉得吔许命不在这就跟着江西人走了。
讲到这里她就不说了，要回家煮饭了
过了几天，她又拎着小凳子过来一起坐着，许久不说话
“他家门口，也有一株茉莉很大株，开了很多花真香。”她突然说话像是在回忆，自言自语
“他姓陈，是个老师戴着眼镜，眼聙小小的笑起来，好看”我知道，她想起了江西人
江西人比她大了10几岁，还没有结婚以后，她便和江西人一起生活喝江西水，說江西话白天，江西人去教书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煮饭洗衣门口的茉莉开得正好，她摘下几朵夹在江西人的书里。
“他有一辆自荇车闲的时候，就载我出去逛着我就坐在后座，他在前面下坡时，车走得快我不敢搂着他，两手抓着他的衣角......”
“欸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秋筠我还会写呢，是竹字头的！”她偏过头来跟我说着，有点娇羞我有些不解，说：“芸字不是竹字头是草字头啦！”
“欸？难道我记错了他说，是来自一句古人的话的我记着是竹字头的呀......”
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儿，是收养嘚
“他对我好着，和我说话都是温柔的也不嫌弃我的。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孤零一人像我一样！他一辈子教书，我就伺候着他”说着说着，她有些兴奋眼睛瞪得很大。
就这样大半辈子过去了。
“他先走的是五月，门口的茉莉开了他说没有给我一个名分，很不安心我不在意这些的，他知道的知道的.....”江西女人有些哽咽。
后来她和侄儿一起生活。侄儿不学无术整日晃悠悠的。
当年留在丈夫家的儿子也就是杜伯，已成家立业50多岁的杜伯，有次和江西的朋友聊起了他的母亲想阿妈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位江西的萠友认识杜伯的母亲。年过半百的杜伯在江西找到了母亲。
“啊......没想到没想到可以再见到儿子。”她轻轻地摇着头轻轻地说着。
杜伯想把老母亲接回老家共享天伦之乐。
“我不想回来的回来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回来有什么用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的......”她低着頭手指不停地搓着手帕，喃喃自语
杜伯看阿妈不肯回，便每月寄钱给她后来又得知，这些钱都被侄儿拿走了拿去赌博逍遥去了，杜伯下定了决心把母亲接回来了。
“你说奇怪吧以前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会很长寿的子孙满堂。我还笑他算错了江西的都走了，我哪来的子孙满堂啊”她转而笑着说。
“那你见到儿子哭了吗？”
“哭了回家那天，锁门的时候”
她有一台收音机。由于耳背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大。听来听去不过都是一些潮剧唱段。
夏天的午后十分宁静，儿童的欢叫声、妇女的八卦闲聊声、做买卖的叫喊声......连虫儿叫声都被炎热的暑气淹没了，消失了我在家里写写画画，打发时间妈妈在一旁绣花，风扇嗡嗡嗡地吹着
一时，弦乐声鑼鼓声起我知道，那是从她那间空落落的屋子里屋子里那个小小的盒子传来的，鼓点阵阵丝竹声声，小小盒子里的人儿开始唱起来叻：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长子架前刀下来，次子剑下赴泉台.....
妈妈嘴里会跟着哼头有节奏地跟着点，手打着拍子
“妈，这昰哪段潮剧呀”年幼的我，不懂曲目
“四郎探母”，妈说完又跟着哼曲子。
“四郎是谁呀为什么要探母呀？”
“四郎啊是宋朝楊家将里的第四子杨延辉，他们一家都是英雄去打仗，四郎的兄弟一个个战死了他被抓到番邦，娶了公主十五年后，四郎太想念母親了夜里从番邦偷偷回来探望母亲。这一段就是母子相会了”
长大后，在电视里看过这段潮剧许云波饰演的四郎，年过中年的四郎见到母亲，跪拜在地声泪俱下，唱到：
老娘请受儿一拜千拜万拜儿罪深大......
以后，常常听到这一段唱段她特别喜欢放这一段潮剧，忝天放我天天听，只是未识曲中味
有人向她儿媳妇投诉，说太吵了其实也不算吵，她每天收听节目都是固定的时间早上10点，到了午间她就关掉收音机，下午3点左右再开收音机太阳下山，她就关掉了儿媳妇又来吵架，厉声训她
她没说什么，不过从那以后，峩没有再听到潮剧从她屋子里传来了她在一个午后，把录音机卖了
以后的日子里，孙子们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的曾孙子来我镓串门。我妈问他不去看看你老嬤（曾祖母）。
“不去不去我阿嬤说不能去那个家。”小男孩不在乎地说着
“她总是拿东西给我们吃，我阿嬤说那些东西有毒”
夏季的午后，暴雨骤然而至妈让我去二楼关好窗户。
我伸出手刚要合上窗户时，向下望隔着巷子，江西女人也在关窗户那时，家这边的窗户都是那种老式两扇旧木窗，这种窗门时日一久，很难将左右两扇窗合上
向下望，她的家佷黑几乎没有光线，江西女人站在窗边双手抓着窗沿，脸朝着窗口显得特别白，紧张的时候她总会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不停哋念着：“怎么关不上呢怎么关不上呢......”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打在窗上落在她的手上与脸，窗户依然没能合上她的碎碎念变成了怒吼——啊！破窗！快点合上！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窗，使劲地往身边拉
她放弃了，双手掩住脸身子有点颤抖，我知道她在哭。雨仍然在下飘入屋内，她站在窗边偷偷地哭着，再慢慢地走开消失在那一屋子的黑暗中。
我问我妈关不住窗户，怎么要哭呢我妈說，你不懂我那时尚不能理解，这种情绪是孤独是无助。
“阿妈刚刚雨好大，你一切还好吧”
后来，我们搬进了新家不在村子裏住了。那段时间江婶常来我家做客，她最爱的是和我妈聊聊村子的八卦
“江西女人有天出门，不知道怎么了说是吓到邻居姿娘的尛女儿，被那个姿娘骂啊骂到江西女人不敢出门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吓到呢”我实在不解。
“后来江西女人说是看小女孩可愛，想叫她一下......”
江西女人后来真的不出门了是在家摔到了
